上輩子,老公摔壞了腦子。
從一個能幹的莊稼漢變成六親不認的傻子。
他犯起渾來就砸東西罵人,逮誰打誰。
但隻要提到初戀翠蓮的名字,立馬能安靜下來,乖乖聽話。
於是兒子把翠蓮接到家來,幫忙照顧老公。
“娘,你看爹一見翠蓮姨就安生。你就讓她在家待著吧,左右不過添雙筷子,還能幫你分擔點。”
為了老公的病情,我隻有點頭。
白天伺候一家人吃喝拉撒,下地掙工分養家,晚上還得縫補漿洗,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我熬了五年,累出一身病,咳得整宿睡不著,最後查出是癆病,沒得治。
在炕上咳得撕心裂肺,兒子卻嫌我晦氣。
老公坐在旁邊,更是不裝了,拉著翠蓮的手,柔聲說:
“等那婆娘咽了氣,咱就辦喜事,往後的日子,我隻想跟你好好過。”
原來哪有什麼摔傻了,不過是他們爺倆合夥做的局。
再睜眼,我回到了兒子把翠蓮第一次領進家門,說要給她接風的那天。
1、
桌上那碗冒著熱氣的燉雞湯,是家裏僅有的葷腥。
老公栓柱連忙伸出筷子,哆哆嗦嗦,把碗裏所有的雞肉都扒拉到翠蓮麵前的粗碗裏,嘴裏含糊不清地說:
“吃,蓮,吃......”
兒子也殷勤地用筷子幫翠蓮把雞肉都剔了骨:
“翠蓮姨,多吃點,俺娘燉了好久呢!”
翠蓮臉上帶著得意,半推半就,眼角挑了我一眼:
“栓柱哥,你們對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了。”
從頭到尾,沒人看我一眼,沒人問我累不累,餓不餓。
這種被當成空氣,徹底無視的滋味,上輩子我嘗了五年。
我跟栓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家,生了滿堂。
他摔壞腦子那年,兒子才十歲。
我一個人撐著這個家,伺候他,拉扯孩子,下地掙工分。
他犯渾的時候,操起扁擔就打,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骨頭斷了都得憋著眼淚忍著。
兒子卻給我說,摔壞腦子的人記性不好。
可栓柱唯獨沒忘了他年輕時相好過的翠蓮。
每次他鬧得凶,隻要提起翠蓮的名字,他就能安靜下來。
多可笑,我的男人病了,忘了給他生兒育女的婆娘,卻心心念念著別的女人。
後來兒子幹脆把她接來家裏,說這樣能刺激他爹恢複。
我開始一邊伺候“傻”丈夫,一邊還要看翠蓮的臉色,給她端吃端喝。
那幾年,我瘦得脫了相,頭發也白了大半。
偶爾跟兒子訴兩句苦。
他立刻就瞪著我:
“爹在翠蓮姨麵前咋就不鬧?娘,是不是你沒用心伺候?”
那樣的日子,我熬了五年,熬幹了心血,熬垮了身子。
最後熬到油盡燈枯,躺在炕上等死。
“娘,你愣著幹啥?柴火快滅了,趕緊去添把柴啊!”
兒子不耐煩的聲音將我從回憶裏拽出來。
我抬起頭,看到他正埋頭啃著窩頭,嘴裏塞得滿滿當當。
翠蓮則啃著我攢了好幾個月工分才換來的那隻母雞,吃得滿嘴流油。
栓柱還在嘿嘿傻笑,盯著翠蓮看得入迷。
“沒看見俺們吃飯哩?快去添柴,水缸裏也沒水了,一會兒還得挑水去!屋前的糞也該倒了,怎麼懶成這樣!”
兒子理所當然地使喚我,語氣裏沒有半點對娘的尊重。
他們三個吃著難得的葷腥,卻讓我這個剛幹完重活的人又去幹活。
我拿起桌上那碗沒怎麼動過的野菜糊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兒子見我沒反應,提高了嗓門:
“娘!跟你說話呢!聾了?”
我放下碗,沒看他,眼神落在翠蓮那隻堆滿了雞肉的碗上。
然後,我一把將那隻碗掀翻在地。
2、
滾燙的雞湯和肉塊撒了翠蓮一身,也濺了栓柱和兒子一臉。
翠蓮尖叫一聲跳起來,顧不得燙,拚命拍打著自己那件藍布褂子。
兒子也跳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幹啥!你個瘋婆子!”
所有人都被我這一下驚住了,連栓柱也停了傻笑,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狼藉。
我重新坐下,看著翠蓮狼狽的樣子,又看看氣急敗壞的兒子,冷冷開口:
“我在教訓不懂事的畜生,想當年就應該把他掐死,生下來幹嘛?養大了咬我一口!”
兒子還要嚷嚷,卻被翠蓮一把拉住。
她強壓著怒氣,擠出個笑臉:
“秀娥妹子,你這是幹啥呀,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快別氣了,滿堂也是心疼他爹,才著急上火的。”
栓柱這才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
一邊哭還一邊撿起桌子腿上的窩頭,朝我扔過來。
“打你!壞婆娘!打死你......”
窩頭砸在我身上,留下臟兮兮的印子。
一下又一下。
我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別裝了,地上涼,小心真傻了,到時候誰給你端屎端尿?”
栓柱的哭聲明顯頓了一下,眼裏莫名有些慌亂。
翠蓮趕緊過來護住他,柔聲細語地哄著: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她轉頭看向我,帶著責備的語氣:
“秀娥妹子,你看你,把他嚇成啥樣了?”
“他腦子不好使,你就不能讓著他點?”
“是啊,娘!爹都這樣了你還凶他!”
兒子也衝過來把我往後推,生怕我再刺激他爹。
我冷漠地看著栓柱在翠蓮懷裏瑟瑟發抖,那演技,真是拙劣。
上輩子我怎麼就信了這套鬼把戲?
“我看他這樣子是越來越癡了,村裏的醫生怕是看不好,明天我帶他去縣醫院瞅瞅,找大夫好好查查腦子。”
“不行!”
兒子想都沒想就喊出來。
翠蓮也趕緊接話:
“去縣城?那得花多少錢啊!再說了,來回折騰,栓柱哥身子也受不住,我看不如就在家養著!”
兒子立刻附和:
“對!瞎折騰啥!找個土方子試試就行了!花那冤枉錢幹啥!”
我冷冷地看著一臉緊張的兒子,和眼神躲閃的翠蓮:
“這事我說了算,誰反對都沒用。”
原來,他們也會怕戳穿啊?
栓柱摔壞腦子後,我認命了,想著就算他傻一輩子,我也伺候他一輩子。
可笑啊,到頭來,人家根本沒傻,我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滿堂是他親兒子,也幫著外人算計親娘。
隻有我,被他們牽著鼻子,還圍著他們轉,直到累死。
這一回,我看你們這出戲還能唱多久!
這頓接風宴自然是不歡而散。
回到家,兒子給翠蓮倒了碗熱水,又給栓柱端過去一碗,唯獨沒我的份兒。
他往我那屋瞅了一眼,炕上隻有一張破蘆葦席。
“娘,你咋回事?翠蓮姨今晚住哪?你那屋好歹有個炕,收拾收拾讓翠蓮姨住。”
我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誰請來的誰安排,我不是老媽子。”
兒子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旁邊的翠蓮露出慣有的笑容:
“滿堂,別說了,我看秀娥妹子這屋挺好,我打個地鋪就行。”
我抱起炕上那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被褥:
“柴房還有張破草席,我去那邊睡。”
我沒理會他們的錯愕,抱著被子就往外走。
這土坯房一共就兩間能住人的屋,一間我和栓柱以前住,一間是兒子的。
栓柱摔傻後,我就搬到了兒子隔壁的小偏房。
現在翠蓮來了,兒子竟想讓我把這唯一的容身之處讓出來。
夜裏,我剛在柴房的草席上躺下,就聽到隔壁傳來翠蓮的叫聲。
“哎呀!栓柱哥!你咋尿炕了!”
接著是兒子的聲音:
“爹!你咋回事啊!”
最後是翠蓮帶著哭腔的喊聲:
“秀娥妹子!秀娥妹子!你快來啊!栓柱哥尿炕了,這可咋辦啊!”
我翻了個身,把被子蒙住頭,裝作沒聽見。
外麵折騰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剛推開柴房門,就看到翠蓮和兒子站在院子裏,兩人臉色都不好看。
兒子一見我就嚷嚷:
“娘!你昨晚咋回事?翠蓮姨喊你半天你都不應!爹尿了一炕,你睡得也太死了!”
翠蓮也在旁邊幫腔,委屈巴巴的:
“是啊秀娥妹子,我一個外人,也不好上手......”
我看著他們一唱一和,心裏冷笑。
3、
今天正是割麥農忙的時節,家家戶戶都要下地掙工分。
我背上背簍,拿起農具準備出門。
兒子攔住我:
“娘,你今天在家看著爹吧,我和翠蓮姨下地就行。”
翠蓮也在一旁點頭:
“是啊秀娥妹子,你身體不好,就在家歇著,順便照看栓柱哥。”
放在從前,我會感激涕零,覺得兒子懂事了。
可現在,我隻覺得他們是想把我支開。
更何況,栓柱“犯病”時,一個人根本看不住。
“不用,一起去,多個人多份力。”
我沒給他們拒絕的機會,率先走出了院子。
到了麥地裏,我彎腰開始幹活。
沒過多久,就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原來是栓柱在地裏亂踩亂踏,嘴裏還發出“駕駕駕”的聲音。
好不容易割好的麥子被他踩得東倒西歪,再也沒法打麥穀。
“哎呀!栓柱哥!你快下來!別踩麥子!”
翠蓮站在田埂上,焦急地跺著腳喊。
兒子趕緊跑過去拉他爹,嘴裏還不停抱怨:
“爹!你幹啥呢!這都是糧食!”
栓柱卻一把推開兒子,繼續在地裏撒歡。
周圍一起幹活的社員都停下來看熱鬧,指指點點。
兒子拉不住他爹,氣得轉頭衝我喊:
“娘!你咋看的爹!讓他把麥子都毀了!這得扣多少工分!”
翠蓮也跟著附和:
“是啊秀娥妹子,快想想辦法呀!”
我直起腰,看著眼前這一幕,把手裏的鐮刀往田埂上一扔:
“既然你們這麼都喜歡看熱鬧,那這活就交給你們了。”
“我胸口疼得厲害,老毛病犯了,得去找劉叔看看。”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們的錯愕,轉身就走。
兒子在我身後喊:
“娘!你去哪!地裏的活還沒幹完呢!”
我頭也沒回。
劉叔家就在村東頭。
他給我把了脈,又問了問症狀,眉頭皺了起來:
“秀娥啊,你這老胃病是累出來的,得好好養著,不能再操勞了。”
他給我開了幾包草藥,叮囑我按時喝。
我拿著草藥往家走,心裏鬆了口氣,還好,不是上輩子那要命的癆病。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把自己活活累死。
剛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就聽到幾個婆娘聚在那裏嚼舌根。
“那翠蓮,年輕時就不是個安分的,克死了男人,現在又跑來勾搭栓柱......”
“可不是,栓柱自從摔了那一下,就認她,我看八成是她給栓柱下了啥迷魂藥!”
“秀娥也是個可憐的,攤上這麼個男人,還有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兒子......”
“我看翠蓮就是個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黴!”
4、
回到家,栓柱正蹲在門檻上玩泥巴,翠蓮在屋裏納鞋底。
我胸口還是悶得慌,想著去炕洞裏摸兩個雞蛋,再拿點錢去供銷社買點紅糖衝水喝。
那是家裏僅有的一點積蓄,還有幾十斤糧票,都用布包著,塞在炕洞最裏麵。
還有我出嫁時娘給我的唯一的首飾,我也藏在那裏。
我伸手進去摸,卻隻摸到冰冷的磚頭。
心裏咯噔一下。
我把整個炕洞都掏空了,布包不見了!
錢、糧票、還有我的銀手鐲,全都沒了!
我衝出屋子,一把揪住還在玩泥巴的栓柱:
“我的錢呢!糧票呢!還有我的鐲子,你把東西藏哪兒了?”
栓柱被我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我,隨即又嘿嘿傻笑起來,伸手指了指屋裏的翠蓮。
翠蓮聽到動靜,放下鞋底走出來,看到我氣急敗壞的樣子,立刻換上無辜的表情:“秀娥妹子,你這是咋了?發這麼大火?什麼錢?什麼鐲子啊?”
“你少給我裝蒜!東西是不是你拿了!”
我死死盯著她。
翠蓮立刻捂著臉哭了起來:
“哎呀我的老天爺啊!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好心好意來幫忙照顧栓柱哥,怎麼到頭來還成了賊了!我翠蓮活了大半輩子,手腳什麼時候不幹淨過?我冤枉啊!這黑鍋我可不背!”
她一邊哭一邊從兜裏掏出幾顆水果糖,塞到不知何時回來的兒子手裏:
“滿堂,你快來評評理!你跟娘說說,姨是那種偷雞摸狗的人嗎?你娘這是冤枉死我了!”
兒子得了糖,把糖塞進嘴裏,對著我橫眉豎目:
“娘!你瞎說什麼呢!翠蓮姨怎麼可能拿咱家的東西!我看就是你自己老糊塗了,把東西放忘了地方,現在反倒賴到翠蓮姨頭上!”
“就是!你老糊塗了!”
看著他們一個裝傻充愣,一個顛倒黑白,我的心徹底冷了。
我轉身,衝到灶膛邊,抄起了那根又黑又粗的燒火鐵鉗。
“我最後問一遍,東西,到底在哪兒?!”
我舉起鐵鉗,指著他們三個。
栓柱看我動了真格,臉上的傻笑消失了,他站起來,想上來搶奪鐵鉗,嘴裏還嘟囔著:
“不給......是我的......蓮的......”
他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被他嚇住,或者被他打倒在地。
但我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拿捏的王秀娥了。
在他伸出手想來抓我胳膊的瞬間,我毫不猶豫地掄起鐵鉗,狠狠地朝著他的胳膊砸了下去!
栓柱發出一聲慘叫,抱著胳膊蹲了下去,疼得齜牙咧嘴,這下不是裝的了。
“娘!你打俺爹幹啥!”
兒子嗷地一聲撲上來,想搶我手裏的鐵鉗。
翠蓮也嚇傻了,顯然沒料到我會真的動手,而且下手這麼狠。
我用力一推,把兒子推了個趔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我握著鐵鉗,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們三個:
“今天誰再敢動一下,我就讓他跟這條胳膊一個下場!”
栓柱疼得打哆嗦,翠蓮嚇得臉色慘白,滿堂也從怯怯地不敢再上前。
這個家,靠我是管不了了。
我放下鐵鉗,沒再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到院子角落。
我轉動搖把,對著話筒,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哥,我是秀娥,你快帶戰友來我家一趟。栓柱瘋得更厲害了,還打人偷東西,我管不住了,得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好好電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