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打了個噴嚏,就把1700萬城裏的孩子悠到鄉下去了。中國文化的發展史至此打了個旋渦,就像暴發一場洪水,在廣闊的國土上,至今仍滯留著班駁陸離的痕跡。一些沉澱在那些地方,一些帶回了城市,成為這一代人種種新思想的培養基。
其實我們都缺乏一種廣大的眼光和宏觀的視角。我們一個個所經曆的不過是我們純屬個人的人生曆程。
如果不下鄉,很可能我不會操筆寫作。
在鄉下時,我們實際上是天天與社員一起,輪鋤頭修理地球的。日日的辛苦勞作意味著什麼,皮肉最為懂得。但我們的頭腦空閑起來,有著大量的時間去思考。我覺得我經曆了由遠古到現今人類進步的整個過程,以前是從書本上去認識,現在不得不用血肉的體驗去認識。從無文化的角度,最能夠領會文化的真諦。記得有一次勞動的間隙,我躺在揚樹趟子裏,仰望著天上飄浮的白雲,忽然就感覺到知識的偉大,文化的不得了。我們在千百次重複的勞作中才學會的東西,書上一句話就全說清楚了。我還不懂得這種思維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它有用處。那天我十分地感動,自己在楊樹趟子裏竟然流下了眼淚。
其實我已經把文字忘記了。那時,寫封信都很困難,提筆忘字,錯字連篇。這不能全怪我們,因生產隊社員地頭讀報紙都不用我們知青。我已把學過的文字就著鋤頭,送給土地爺了。
可忽然就覺得它可貴起來。大約就是在那次在楊樹林之後。我開始學習,而且很勤奮,因我不滿意隻過那種天天種地的單調的生活。我抽煙也是從那個時候學會的,不然我堅持不了。所謂努力不過是看看書,而且是那時允許的書,學學寫字,做些最簡單的事情。後來這些簡單的事對我很有用,因我至少可以粗略地用這些中國文字來表達我的意思。
真正寫東西是在回城之後,大約1982年。那時我已經回城,到工廠工作,結束了我曆時七年的下鄉生活。我花工夫把《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詞彙幾乎全部抄錄下來,積了厚厚地幾大本。開始寫的是“車間文學”,因那時盛行這個。後來偶然寫寫知青題材,就一下把過去的事情都勾聯起來。我覺得應該寫寫那段曆史,而且,把我們知青當作一個人來寫,可以寫得有血有肉。許多事情就是我親身經曆過的,能夠投入我的體驗和思考。我不想回避在農村看到的那一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寫的也都是我眼中見到過的農民。我不是一個從開始就立誌搞文學的人,我上學時理科大大好於文科。一度還是個好學生,考試常在前三名。可作文不行,作文永遠的都是70分。曆史開了個玩笑,我把自己最薄弱的環節當作了我的畢生事業。
重新思考過去,我發現那是一個寶臧。於是我開始開掘它,一塊塊地挖,漸漸塑造出了我的主人公蘇銳,再現了他所經曆的充滿了探索的苦難生活。
回憶過去可能是有害的,回憶過去其實也有著許多的益處。知青是一個整體,無論在何時何地隻要遇到了知青,或者談及對方有著作知青的經曆,立刻彼此就有了說不完的話題,人也顯得親近。不因為別的,就因為有著人生的通感。懷舊可能是知青的一大心態,因為那段生活給我們的印記太深刻了,又恰是我們寇豆年華的最好時光,對我們後來的人生道路,都有著最直接的影響。有成就的老知青不少,但畢竟與1700萬不成比例。多數人是在不同崗位不同景遇中默默無聞地生活著。我想,要寫,還是寫寫他們。因為,他們才是知青的主體。
我不認為那個年代留給我們的都是悲劇,我寫悲劇是因為那能寄托我的思考。但那已經是曆史。責備已經毫無用處。我們不如以積極些的態度去緬懷它,因為,那畢竟是我們認識這世界的始端,那已成為我們的人生底蘊,無論如何那也是我們實際擁有著的一筆寶貴的財富。
作 者
1998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