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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薇

3

上午

10時15分

陰轉多雲

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很奇怪的顏色,這樣的天色在這座城市的春季並不多見。在一片朦朧的灰藍色的天空中流動著絲絲縷縷乳白色的雲,仿佛一個巨大的青花瓷碗倒扣在頭頂上,有些許壓抑的味道,一如從去年年末便開始散播的一些出現了某種“怪病”的流言。

不過春天就是春天,即便是現在這樣陰沉沉的天氣,帶給人的,也不完全是憂傷或沮喪,反而在壓抑中蘊含著無限的希望和生機。塵封了一季的大地早巳蘇醒,樹木為自己穿上了綠色的新裝,燕子穿梭在枝頭、呢喃在屋簷……一切都拒絕沉默,變得有一點點躁動、一點點激昂,萬物一天天地活躍了起來,等待著迎接溫暖的空氣和日漸明媚的陽光。

專門針對氟乙酰胺中毒的解毒劑一一乙酰胺已經給加七床的孩子用上了,於是,孩子持續的抽搐止住了,室性早搏消失了,血壓也正常了。有時候疾病會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絕望,但有效的醫療手段就是這樣神奇。

看著孩子的臉由了無生氣的蒼灰色慢慢變得微微有些血色的粉紅,戴宇斐的心裏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說不出的快樂溢滿心胸。仔細想想,能將雖然才不過幹了1000多天便已心生厭倦的他,還留在他並不喜歡的醫院裏的理由,大約就是這種將孩子從死亡線上拽回來的興奮了。此外,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小秘密,那就是對蘇莫遮由衷的佩服。

見到孩子的情況有所緩和,蘇莫遮轉向加七床男孩的母親開始詳細地詢問病情,這也是他的工作習慣之一,一定要向在家負責看孩子的人求證細節,有時侯這個人是孩子的父母、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有時是保姆、老師,而他的另一個習慣,便是每天第一個到病房看病人。

他清楚地記得,當他剛剛定科在兒科重症病房時,一天早晨,查房前張正英教授邊看著大家為各自管理的患兒開具的醫囑,邊問了一句:“四床和人院時有什麼變化麼?”

所有的醫生都麵麵相覷,四床的病情平穩,沒什麼變化啊。

於是張教授把大家帶到孩子的床邊,指著他脖頸後麵說:“看看這是什麼?”

“蜘蛛痣!”大家這才發現,在靠近孩子後發際線的地方,有一枚小小的蜘蛛痣。即便這枚蜘蛛痣是新出現的,又怎麼了?

看著大家迷惑的表情,張教授搖了搖頭,說:“蜘蛛痣的形成是由於血液中雌激素濃度增高引起的動脈性毛細血管擴張所致,而雌激素代謝是在肝臟中進行的,當肝臟功能受損時,它才會在體內積蓄而出現毛細血管擴張,成為蜘蛛痣。”

看著大家恍然大悟的表情,張教授接著問:“那誰能告訴我,除了肝臟受損,蜘蛛痣還與什麼疾病有關呢?”

“風濕病、類風濕性關節炎、柯興氏病等,外傷也可引起,還有妊娠期的女性,當然正常清況下蜘蛛痣也可能存在。”這些蘇莫遮倒是能答得上來。

“那蜘蛛痣究竟長在哪裏屬於異常情況呢?”張教授的提問一貫如此,步步緊逼,窮追不舍。

“我記得……是……平乳以上吧。”蘇莫遮仔細搜索著記憶,然後給出了他認為還算靠譜的答案。

“這個孩子是發熱待查住院的,你們要記住,查體要做到‘日新月異’,不能放過‘蛛絲馬跡’,這就是兒科醫生的基本素質。“張教授以這句話作為那輪“轟炸”的結束,而這堂短課蘇莫遮永遠也不會忘記。

所以今天早晨和往常一樣,還不到七點鐘,蘇莫遮便來到了病房,從那天起,他便養成了早一點到病房的習慣,先認真地檢查一遍每一個患兒,做到對病房的狀況心中有數,這樣一天的工作就都會顯得更加有條不紊。

當時和他擦肩而過的是五床孩子的父親,他正準備去買早點,因為高燒十幾天的兒子前天終於退了燒,所以一向緊繃著臉的科長大人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甚至主動熱情地和他招呼著:“蘇大夫,您來得總這麼早呀?”蘇莫遮微笑著點了點頭。

沒走兩步,就聽見高跟鞋敲擊瓷磚發出的急促而清脆的聲音:“咱們孩子都住進來兩天了,怎麼還是連咳帶喘的?咱們可不是沒錢,別讓孩子受罪行不行!今天該給咱們孩子換點好藥了吧!”八床寶貝的小姨追上來用連珠炮式的外地口音,大聲地表明著自己的觀點。他們那八個月大的孩子在家裏咳嗽、喘息已經十多天了才被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已經合並了急性充血性心力衰竭……不知為何,這位做生意的小姨對於孩子的狀況似乎比孩子的父母親顯得更為著急,對於疾病的治療方案也好像比主治醫生更有見解。

但換個角度去想,這份關心也是人之常情。“好,等我換了衣服,給孩子查完體,看看昨晚有沒有新的化驗單回來,再決定是否需要調整用藥,可以嗎?”聽到蘇莫遮客氣而有理的回答,小姨想了想倒也合情合理,於是不再鼓噪,算是達成了某種共識。

二十一床的母親領著換上了自家帶來的花夾襖的小姑娘,此時已經等在辦公室的門邊了,見到蘇莫遮便笑眯眯地迎上來說:“蘇大夫,我家娃兒今天出院呢,過來孩子,還不快謝謝蘇大夫!”

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兒上,掛著甜美的笑容,與兩周前剛人院時灰暗鐵青、連哭帶鬧的狀態,簡直判若兩人。麵對蘇莫遮她還有些害羞,半垂著眼睛,小聲說:“謝謝……叔叔……”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當他們從開始抗拒的狀態變得聽話,甚至是順從可愛時,大多也就快到了他們病愈出院的時侯了。

蘇莫遮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叮囑著:“佳佳,我知道你是三好學生,不過回去以後先別急著上學去,再休息一個星期,好嗎?還有,你是大姑娘了,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可不能像以前那樣忍著,要及時告訴爸爸媽媽,知道麼!”

其實每次上班經過走廊、走進病房,蘇莫遮都會遇到這樣的場景,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態度比較和藹、脾氣太好了,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反正所有病人的家屬,隻要孩子住上幾天醫院以後,便都願意找他來詢問病情。不過蘇莫遮自己的解釋是,主治醫師是住院醫師的上級大夫,本來就有義務回答所有患者家屬提出的問題。護士長洪梅就曾經說過不止—次,要是病房裏的醫生都能像蘇醫生那樣對待患兒,那肯定就沒有架好打了。

“幸好今天師兄一如既往地早到單位,否則還真不知道徐曼芳你個豬頭會被砸成什麼樣呢!”戴宇斐到現在都替徐曼芳後怕,不過轉念一想,又不禁覺得自己好笑,為什麼自己還像上學時那樣關心這個傻丫頭呢?

一般來說,除了蘇莫遮,早上先到病房的不是徐曼芳,就是戴宇斐。他們倆不僅是同校、同係、同班,同時畢業於醫科大學的同學,更曾經是校園裏“親密朋友”的關係。

所謂“親密朋友”的關係,就是比普通朋友近,卻還差一點進展到男女朋友關係的那種似是而非、朦朧有趣的狀態,彼此有一點點心動但卻誰都沒有點破那層癱薄的窗戶紙,就保持著有些曖昧的距離,霧裏看花。

到底是新時代思想成熟的年輕人,畢業後,兩人雖然都被這所三甲醫院錄用,彼此間的關係卻仿佛各退半步,回歸到了普通朋友的狀態。

其實,徐曼芳的簡單快樂和戴宇斐的精益求精非常互補,倒真的是蠻相配的,隻不過兩個人的個性都有些太過要強了,幾乎沒有一件事能夠達成共識,用戴宇斐的話來講,這就是白羊女和處女男的“宿命”!於是相處起來,倆人就像兩隻“刺蝟”,離遠了會有點思念,挨近了又嫌太擠了紮得慌!就這樣,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他們的關係一直是模模糊糊、不遠不近。

不過在輪轉到小兒重症病房之前,他和徐曼芳就知道蘇莫遮,或者說,更準確地講、在進入這所三甲醫院之前,他們就知道蘇莫遮,因為他們在校園裏見過他。

那還是八年前,在醫科大學的某次學校藝術節的賽場上,剛入學沒多久的他們坐在禮堂人海中的前排,五年級的蘇莫遮坐在舞台的燈光中邊彈吉他邊唱著齊秦的一首老歌《自己的沙場》,直到今天他倆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燈光下他那微微泛著光暈的漆黑頭發、潔白而寬闊的額頭,閃亮深邃的眼眸和充滿磁性的歌喉,甚至還記得他獲得歌唱第一名後眼神裏的些許落寞......

所以當第一次在病房裏見到蘇莫遮時,徐曼芳便自然而然地叫了他一聲“師兄”。要是換了別人,戴宇斐一定會不屑地冷笑,什麼師兄、師長、師傅的……就算對方是主任,如果沒有真才實學,在他的眼裏也會變得無足輕重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真本事的主任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可偏偏一見到蘇莫遮,戴宇斐就會特別“老實”,他和徐曼芳解釋說,蘇莫遮是射手座,本來就是希臘神話傳說中“金羊毛”英雄們的老師,我們當然得聽他的啦。不過徐曼芳知道,驕傲的戴宇斐這份老實裏,分明包含著對師兄的敬意和信任。

來兒科重症病房之前,在其他科室輪轉時,戴宇斐就曾屢次聽過關於蘇莫遮的故事——諸如畢業後,在全院的病曆抽查中僅僅工作一年的他便獲得了第一名;又比如,他一個人在觀察室值班時,同時搶救兩名淚水的孩子等等——而當他在蘇莫遮的手下工作了近兩個月後,一切傳聞中的感覺者阱導到了印證。尤其是當他親眼見識了蘇莫遮書寫的病曆-字跡俊逸、思路縝密、條理清晰,並接連跟著他搶救了幾次急危重症病兒之後,戴宇斐真的是心服口服了,以至於他竟然也不知不覺跟著徐曼芳叫起了師兄。

給孩子複查完血氣,戴宇斐正要去補病程記錄,卻見蘇莫遮推門走進了加護病房。他先去小馨恬的床邊看了看孩子的情況,然後來到戴宇斐的身邊,看到他已經給孩子取完了血氣,點頭讚許:“很好,現在複查血氣分析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

“謝謝師兄!”得到蘇莫遮的首肯可是戴宇斐夢寐以求的事。

“王馨恬捐獻眼角膜的事聯係得如何了?我看她很可能熬不過明天中午了。”

“放心吧師兄,已經聯係好了,紅十字會的人說下午他們就能幫著小馨恬的父母把手續全部辦好。”

“好,你具備幹重症的素質。”停頓了一下,蘇莫遮歎了口氣,指著剛被確診為氮乙酰胺中毒、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的男孩說,“這孩子在當地醫院被當做顱內感染治療了大半天,這樣推算,中毒時間真是不短了,所以他的病清才會這樣重!對於孩子來說,這是件非常不幸的事,但對於我們來說,卻又是特別'幸運'的事。因為我們不僅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匹,積累更多的經驗,還能撰寫精彩的文章。這個患兒就由你來負責診治,同時建議你搜集相關資料,完成你的第一篇專業論文吧!不要小看個案的病例報道,如果角度得當,可以提醒很多同行避免重複類似的錯誤。SCI其實也很重視個案報道的。”

一時間,戴宇斐激動地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心裏卻五味雜陳。有的病房管理者把實習醫生、進修醫生和輪轉醫生並不當成自己人,因為沒有真正的隸屬關係,所以除了幹活、值班,可以完全沒有其他的交集。但這裏不同,像蘇莫遮這樣的,才是可以被稱作真正的老師吧,傳道、授業、解惑,為學生精心鋪路,指點迷津。

“其實這也是我們必須善待每一位患者的原因。”蘇莫遮翻看著護理記錄單繼續說著,“他們是在用生命增長我們的見識,提高我們的水平呐!”

這句話,蘇莫遮說得很輕,但在此起彼伏的監護器發出的聲音之間,就像樂器龐雜的交響樂中那一記撞鈴聲,於淨無比、清脆非常,一下子便突破了所有或厚重或紛繁的管樂和弦樂的重圍,以金屬相遇後純粹的響動,清晰地震動了鼓膜,搖動了心旌。原來,讓蘇莫遮麵對患兒能時刻保持親切溫暖笑容的原因,竟緣於他對每一個患兒由衷的感謝之情啊。

凝視著蘇莫遮清澈見底的眼眸,一直讓人覺得有些玩世不恭的戴宇斐,突然特別鄭重地說:“師兄,我……我想報名留在兒科重症病房。”

在與監護室一牆之隔的走廊裏,加七床男孩的母親感覺自己仿佛麵對著冰冷的加護病房大門已經坐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昨天白天還圍著她淘氣、玩耍的寶貝兒子,現在卻神誌不清的躺在她摸不著、看不見、聽不到的重症病房裏,隻比死人多一口氣而巳,這口氣兒還是靠機器打進去的。這種天翻地覆的突變,無異於給了她當頭一棒,讓她覺得自已被掏得空空的,完全回不過神兒來。淚水不知不覺間已經幹了,咽喉裏卻似乎堵著一團“亂麻。”

剛才有個皮膚白哲、個子高高的男醫生,過來向她細細地詢問了病清,並耐心地幫她回憶了孩子昨天一整天的經曆和表現。在他的幫助下,記憶就像播放的電影,一幀—幀的畫麵不停地在腦子裏閃回——她終於漫慢想起了一些之前不曾注意的細節。

昨天午飯後,吃得飽飽的孩子像往常一樣在家睡了一覺,然後就一溜煙兒跑出去和鄰居家的小朋友一起玩兒,那段時間,作為母親的她真的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

等寶貝回家時,已是傍晚時分,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異樣的感覺,隻是發現孩子的小手兒很臟,精神不濟,似乎有些打焉。到了該吃晚飯的時侯,孩子卻說肚子疼,結果沒吃什麼東西就翻腸倒肚地吐了好幾次,把中午飯的殘渣、午後吃的零食和水果,亂七八糟、零零碎碎、黏黏糊糊都嘔了出來。當時她還認為孩子是因為飯後午睡,醒後又跑又鬧的,沒準像往常一樣存了食、喝了涼風、消化不良了。當媽的就算生氣也舍不得說他,誰讓自己隻有這麼一個寶貝疤疼呢,孩子的爸爸做生意太忙了,隻有她能陪著孩子,也就少不得由著他性子玩兒鬧。

好歹哄著他喝了點熱粥,沒想到到了晚上,孩子開始一個勁兒地哭鬧,一會兒說腦袋不舒服,一會說肚子難受,然後便出現了抽搐!

抱著口吐白沫的孩子,她叫上親戚和鄰居急忙跑到村衛生室,結果經驗老到的鄉村醫生看了一眼,就讓趕快送去縣裏的醫院。等到了縣醫院,孩子是抽搐一會兒,迷糊一會兒,大夫說十有八九是腦炎,趕快給輸了液。看著藥一點一滴輸進孩子的血管裏,她的心裏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以為寶貝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沒想到,經過一夜的折騰,孩子反而越抽越頻繁,縣醫院的大夫也束手無策了,這才趕快呼叫了“120”,轉到這家三甲醫院來。一路上,看著唯一的兒子抽得人事不知,大小便失禁,她的心如同被鈍刀切割,戳得生疼!

蘇莫遮一直沒有開口,隻是靜靜地聽著她沒什麼條理的敘述,然後用一種很讓人安心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您的孩子,很可能是在昨天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兒的時侯,誤食了附近投放的滅鼠藥餌,血液化驗顯示毒物的主要成分是‘氟乙酰胺’。我們已經給他使用了特效解毒劑‘乙酰胺’現在他的清況比來時平穩,抽播停止了,也就是說,解毒藥已經開始一點點地在化解他體內的毒素。不過,孩子現在依舊處於深昏迷狀態.情況非常危急,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但這樣的患兒,我們有過搶救成功的經驗,隻要家屬不放棄,我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救護他。”

沒有什麼華麗的語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承諾,但看著他白大衣上的破損、血跡和略顯單薄的背影,加七床男孩母親的心就那樣慢慢地穩定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從踏入病房的第一刻起,這位醫生和他的團隊就一直在緊張忙碌地給孩子治療;也許是因為在短短的幾十分鐘內,他便確診了孩子是滅鼠藥中毒;也許是因為他本身的氣場一—自信、平靜,就令人感到安心、能夠放心、有了信心,現在的她如同溺水的人,哪怕抓住一根稻草的希望,也絕不會鬆手的。

上午

10時40分

今天查房,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張教授不在狀態。是的,她的思路沒有了往日的嚴謹甚至有些飄忽不定,講解或提問,也都點到即止、欠缺力度。按照既往的經驗,像科裏齊傑這樣的年輕醫生原本一定會被問得膛目結舌,批得“外焦裏嫩”所以他乖乖提前看了書,甚至還準備好了“齊式避雷針”——打了關於某些兒科急救常識的小抄,夾在查房記錄本裏,結果呢,竟然沒有派上用場,估計肯定會超過中午12點才能結束的查房竟然現在就已接近了尾聲。

“抱歉,”張教授有些無奈地撫了撫老花鏡,“人老了,力不從心,今天的查房就到這裏吧。”

聽到這句話,中途進來和大家一起聆聽查房的洪護士長,立即起身走出醫生辦公室。片刻之後,她捧著一束粉紅色的鬱金香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的,是捧著一大束潔白百合花的戴宇斐和扲著一個蛋糕盒子的蘇莫遮。

老太太睜大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銀色的頭發隨著頭在微微地抖動著。這幫孩子竟然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記得粉紅色鬱金香是她的最愛。更令她意外的是,他們居然記得今天是她老伴兒去世的周年紀念日,還特地準備了聖潔的白百合。

張正英永遠也忘不了去年春節大年初二的那個可怕的午後。

由於過年時許多進修醫生都會請假回家,醫院必須安排本院醫生值班。在這個階段,盡管外麵的世界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整個城市都處於辭舊迎新、歡天喜地的亢奮狀態,醫院裏卻依舊會忙得不亦樂乎,因為按照民俗習慣,凡是能暫時不來看病或住院的病人都會選擇在正月裏遠離醫院,所以剩下的隻有急、危、重症患者。

雖然每年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主持人都會飽含深清地向節日期間依舊奮鬥在工作崗位上的勞動者們表示慰問,但事實上,恰恰就是那些人根本不可能看到主持人那激動人心的表情,也聽不到那煽情的聲音,更到不了作秀的現場。張正英就是這個城市裏十幾年沒看過春晚直播的人之一。

去年冬天,原本以為厄爾尼諾現象依舊會在這裏造成暖冬,沒想到天氣卻“一反常態”,呈現出凜冽的寒冷。

清晨,北風在這座都市的上空呼號,醫院的大樓裏麵早已人滿為患。擁擠的候診大廳裏塞滿了等待就診的病人和陪伴著他們的家屬,每一個收費處和取藥的窗口前,都排著長龍般的隊伍。由於流感的侵襲,醫院加強了消毒工作,空氣中彌漫著次氯酸剌鼻的味道。在一片鼎沸的嘈雜與喧鬧聲中,時常會聽到因痛苦而發出的呻吟、因不滿而引發的牢騷、因排隊而導致的爭吵聲,遠不像影視作品裏表現的那樣幹淨、溫馨、整潔,也不像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書本裏描述的那般,時刻保持著“靜、淨、敬”的行業特色。

不僅急診科亂得一塌糊塗,就連十幾個內科、兒科門診診室也忙得應接不暇,叫號的護士聲嘶力竭,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頭上的帽子已經歪到了一邊,坐診的大夫們更是大汗淋漓,像機器人一樣接診、問診、查體、判斷,開處方的藍陡紙,甚至將手掌乃至口罩都染上了奇怪的藍盈盈的顏色。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從外地趕來的人們,狼狽不堪地選擇著盡量不影響其他人就診的地方打著地鋪,他們拉家帶口排著長隊,隻為了到一號難求的專家門診求醫問藥。在他們身邊,經常會有眼神機靈、行跡飄忽的”號販子”壓低聲音招攬生意,叫賣著“議價”的專家號。

輸液大廳簡直成了一個偌大的菜市場,百十張病床和椅子座無虛席,輸液的吊瓶拖著輸液管子縱橫交錯,宛如編織了一個天羅地網,紮靜脈、換液體的護士來來往往穿梭於其間,好不熱鬧。每一個檢查科室前都擠滿了焦急等待的人們,連平時相對輕鬆一點的外科、耳鼻喉科、口腔科、皮膚科,甚至連眼科也是你推我操、擁擠不堪。

不過,與門診急診相比,住院部的情景更是壯觀得可怕!每一個病房裏麵都加床加到爆滿,有的隻好暫時將病床放置在病房隔離門裏麵的走廊上!醫院裏冬天的暖氣給得很足,而那些因家人患病而不得不整天和衣呆在病房外麵的人們洗不上澡、吃不下飯,於是幾乎每個病房門外麵的樓道裏,都因為聚集了幾十口家屬而弄得烏煙瘤氣,甚至汙穢不堪。

也許是行業特色使然,醫院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越是值班狀態,越容易出醫療事故,逢年過節更是如此。幾十年的經驗令張正英不辭辛勞早早來到病房,仔細地為每一位住院患兒查體,然後再注意翻看值班醫生更改的醫囑,一直忙到中午時分。

當張教授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時,她沒有像往常—樣看到擺滿桌子的飯菜,卻發現原本身體健康的老伴兒紮著圍裙,麵色蒼白、雙眼緊閉、口齒不清地倒臥在床上,他用一隻手不停地揉著太陽穴,痛苦不堪。

她們老兩口一輩子無兒無女,但感情很好,而選擇“丁克家庭”最主要的原因,是張教授把全部的精力都奉獻給了醫療事業,老伴兒則自願肩負起全力照顧她飲食起居的重任。原本說好了,等真的幹不動了,倆人就去環遊世界,可還沒等到那美好的一天,老伴兒便出了這樣的狀況。萬般無奈,張教授撥打了120,把愛人緊急送到自己工作的醫院,急診科為他安排了頭部加急CT掃描,結果果然顯示是顱內出血。

誰也沒有想到,從那天起,張教授的老伴兒就再也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經過了幾十天的搶救與治療,由於出血量過大,最終他還是回天乏術、撒手人寰,而他離去的那天,恰恰是張正英的陰曆生日。

因為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張教授根本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身心備受打擊,加上作為醫術高超的專家,一輩子救人於生死,麵對自己愛人的疾病卻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親人辭世,更令她格外痛苦。那段時間的經曆,對於張教授來說,無異於地獄般的煎熬,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無法言語的內疚之中,卻又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終於病倒了。

兒科重症病房的洪護士長心急如焚,從她護校一畢業還是個小姑娘時,便跟著張正英摸爬滾打在重症病房,近三十年的時間,她和尊敬的主任親曆了多少次起死回生的奇跡,麵對過多少次無可奈何的死亡,遭遇過多少次並不公平的投訴……眼見自己從一名簡單、天真的小護士,成長為幹練、智慧的科護士長,也眼看著張教授從風華正茂的醫生,慢慢地兩鬢斑白、日漸衰老。在心中,張教授就像她慈祥的母親,是她崇敬的恩師。她最清楚馮老師對張教授有多麼重要,所以她害怕馮老師的瘁然離世會摧毀張教授生活的希望,帶走她生命裏的全部陽光。不約而同地,她、韓主任還有蘇莫遮幾個人,決定下班後一起去探望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太。

這是一個距離醫院不遠的老式小區,環境倒也幽靜,粗大的槐樹中掩映著五樓到頂的陳舊小磚樓,嵌著刷著綠色油漆的鐵質窗框,據說是醫院上個世紀80年代為職工建設的幾棟宿舍樓。

有些昏暗的樓道內,堆砌著鄰居家林林總總的雜物。牆上刷滿了“通下水道、專開門鎖”等莫名其妙的小廣告,想必這樓內早巳住著不少外租戶了,所以環境的品質自然是大不如前。

站在張教授的屋裏,洪梅立即鼻子發酸,原本說好了絕對不哭的她忍不住滴下淚來。這是一套兩間朝陽的偏單,除了客廳裏迎麵的矮櫃上,擺放了一張馮老師的黑白照片外,時光仿佛停留在了上個世紀80年代,所有的陳設一如幾年前她曾經來看望張教授時的模樣,沒有絲毫的變化。唯一變化巨大的就是張正英,不過才幾天的時間,似乎蒼老了很多。

張教授出身於醫學世家,新中國成立前,父親張啟翔便是醫學大家。原本渴望去輔仁大學國文係學習的她難違父命,“被迫”去了協和學醫,後來還曾在英國倫敦醫學院進修深造……那時的她,容貌娟秀,舉止嫻雅,一襲旗袍,胸前常別著一支芬芳淡雅的蘭花,那份穿越了時光的美麗依然被定格在老舊鋼琴上的鏡框裏,恍若隔世。而現在的她,容顏憔悴,雙頰凹陷,銀絲淩亂,仿佛被歲月抽去了血肉般的無助。

“這段時間,夜裏我根本不能合眼,因為每當閉上眼睛一”張教授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輕輕地念叨著,淚水卻無法抑製的傾瀉而出,“老伴的音容笑貌,如同浸泡在顯影液中的相片,總會慢慢地展露在我的眼前。”

張教授的老伴——馮老師,是一位電氣自動化專業的高級工程師,一輩子普通而平凡,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就,活得卻是那樣的踏實、樸實而真摯。

他出身於農民家庭,5歲喪母,由大姐嗬護長大,這樣的生活逆境使得他自幼便勤奮好學,成績優異,後來因為品學兼優被推薦到本市,順利考入石油機械廠做了一名車工。由於他工作積極,好學上進,又被保送工衣速成中學,並以優異的成績成為工業大學的學子。

有時侯,交談並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但卻是解除心結的良方,在座的都是學醫之人,對這點自然並不陌生。他們這次來的目的,其實就是讓老太太能有一個宣泄負麵清緒的出口,所以大家都認真地聆聽著。

張教授接過洪梅遞過來的手帕,擦拭了一下眼睛,繼續說:“老伴為人善良,耿直。對自己大姐和大姐夫的養育之恩時刻銘刻於心,因為老家冬季沒有暖氣,回家探親時特意給大姐買了她最喜歡的大紅色防寒服和厚實的棉衣棉褲。不過他自己卻一直特別節儉,60年代我們剛結婚時他就會自己縫補衣服。襯衣領子破了,他就把領子拆下來,反過來再縫上,看上去又是一件完好的襯衣。皮帶斷了,他也不聲不響地縫起來接著用”,說到這裏,張教授的聲音再度嗖咽,“直到發病時我才發現他的皮帶是縫了又縫,已經爛得不能再用了......”

這樣的馮老師絕不是吝嗇,而是一種基於大愛的節儉,就像他一直說國家淡水資頒缺乏不能浪費,所以張教授家一直是用淘米水洗碗,然後再用清水衝。洗碗、洗衣服、洗臉的水都用來衝廁所。

唐山大地震期間,因為張教授是醫生,要到醫院搶救傷員,徹夜不能回家,老父辭世,馮老師一人承擔了照顧張正英母親的職責。地震過後,大家都忙著搬回家去住,由於嶽母家的房子已經震塌,根本不能住人,加上老人第二次腦梗塞,馮老師就幹脆把嶽母背上四樓,和張教授合住在一間不足15平方米的房子裏,盡心盡力伺侯嶽母,吃飯、洗衣、照顧大小便,把老人家收拾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句怨言。

在老伴兒的鼎力支持下,張教授的事業發展越來越順利,與此同時,馮老師做出的犧牲也越來越多。有時候,張教授會有些抱歉地問丈夫為什麼甘願為她做人梯,丈夫就會說,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你下嫁給我,我怎麼可能娶到你這樣有才華、有學識的大家閨秀呢?

轉眼間,馮老師也到了兩鬢染霜的年紀。無論張教授每天多晚回家,就算是深夜時分,隻要她踏進家門,馮老師總能像變魔術一般端上熱飯熱菜。退休以後,馮老師更有充足的時間去傾力協助張教授全心全意為患者服務了,因為他說,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呢。除本職工作外,張教授還經常應邀到外地講課教學,為疑難患兒會診,足跡遍布齊齊哈爾、呼和浩特、銀川、蘇州、南京、太原、石家莊、唐山……由於醫術高超而備受讚賞。又有多少人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凝聚著馮老師這個“後勤部長”的心血。

“我……很後悔。”張教授徐徐歎了口氣,老伴對我特別甩心,有一次,我累得犯了心絞痛,在住院期間.他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徹夜守在床邊……可對於他的健康,我卻……這麼多年,他就那麼悄無聲息地幫助著我。可是這次,他竟然就這麼突然地走了,再也沒有給我機會改正,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句完整的告別的話。在他彌留之際,我多想握著他的手,趴在他的耳畔,告訴他,‘老伴,你能不能再陪陪我,慢點走啊’……最讓我難受的是翻遍了家裏所有角落,竟找不到一張和老伴兒的合影……

大家真的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安慰張教授,甚至不敢打破這痛楚傾訴後暫時的寧靜。張教授的寥寥數語,說不全馮老師甘苦奉獻的一生,也說不清自己對老伴兒依依不舍、無限眷戀的深情,但兩人之間那份曆經磨難、幹淨純粹的感情卻早已清晰地展現在每個人的麵前。

從張教授家出來,蘇莫遮騎在自行車上,心裏的感觸多到幾乎無法清晰地梳理。

曾幾何時,醫療衛生這個行業變得不再神秘,醫生這個職業也不再讓人感到有多麼的崇高,甚至由於“看病難、看病貴”或“服務態度不好”還會被不少人指責。這些,凡是做過醫生的人,都能理解,因為每一位醫生都有自己患病或家人生病的經曆,也曾求醫問藥,也會經曆生離死別,所以患者所感到的擔憂、焦慮、無奈、不解……也是醫生能實實在在體驗的感受。但除非家裏有醫療行業的工作人員,絕大多數人可能很難了解醫者的付出與承擔。

對於張教授和所有救死扶傷的醫者來說,她們的時間都奉獻給了信任她、依賴她的患者和她熱愛的事業,而對於所有像馮老師這樣的醫者的親人來講,則全都付出給了他們的愛人、家人。這些人,無論醫者還是他們的親人,都為這個行業、這個職業承載了太多。醫療價格的漲落,他們沒有能力左右;醫患矛盾的激化,他們沒有辦法逃避。他們已經竭盡全力付出所有,而陪在他們身邊的,卻隻有心疼他們的至愛親朋!

醫者和患者,絕不應該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必須是共同進退的戰友,因為大家共同的敵人是疾病。如果醫者與患者之間能更多一份彼此的理解與關愛,少一些相互的指責和抱怨,該有多好啊……

就在那一刻,蘇莫遮決定,從即日起,自己必須牢記張正英教授的生日,同時也是馮老師的忌日。以後,除了日常多照顧這位孤獨的老專家之外,還要在每年的這一天,送上自己的祝福與祭奠。今天的兩束鮮花和一盒生日蛋糕.就是他昨天就向花店和蛋糕店訂下的。

當鮮花和蛋糕陸續送到時,洪梅護士長被深深地感動了。在心裏她狠狠地責罵了自己,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日子都忽略了。雖然她有癱瘓的婆婆需要照顧,雖然自從韓主任出事被迫休假之後她的工作壓力越來越大,但她認為這些都不是理由和借口。蘇莫遮,一個不到0歲的大男孩兒都能記住,並且做到如此暖心,自己號稱兒科重症病房的大總管,卻把老太太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真是該打。

“張教授,”洪護士長眼圈微紅,動清地說,“您今天中午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在病房裏吃頓工作餐啊?”

話音未落,一聲剌耳的驚呼從辦公室外傳來,還沒等人們弄清是怎麼回事,今天在普通陪伴病房當班的護士武瑩瑩便臉色煞白的一腳踏進了醫生辦公室她的聲音尖銳,說出來的話更剌痛了所有人的耳膜:“不好了,出事了,一床的孩子倒栽蔥從床上摔下來了!”

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從上學那天起,我就覺得我錯了。而且錯得厲害!

人家大學是玩過來的,我的大學是悲催的死記硬背出來的。人家大學交女朋友,我的大學在解剖室裏陪著僵屍。人家大學選修電影賞析,我的大學選修課竟然是法醫學?!

如今開始實習,我越發覺得自己錯得厲害。我的爺爺奶奶爸爸伯伯伯母啊,平心而論,你們覺得我這樣的性格適合學醫、幹醫麼?

就因為我伯伯是醫院的書記,畢業後好找工作,我就得幹醫嗎?就因為你們認為大夫是個越老越吃香的行當,我就得幹醫嗎?就因為將來家裏人看病方便,我就得幹醫嗎?

早中夜三班倒,誰管?累得要死還得看人臉色,誰管?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出事,誰管?不拿回扣窮死,拿回扣提心吊膽,誰管?

除了交朋友時,介紹工作時讓對方覺得好聽點;除了穿上白大褂、掛上聽診器,大搖大擺地走在病房裏時有點氣派;除了自己難受時,知道吃什麼藥之外,幹醫能有什麼好處?

每天每夜戰戰兢兢,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這麼幹我肯定活不到那些老專家的歲數,他們當初和我現在的生存環境可不一樣呢!

傳說中大簷帽、聽診器、方向盤吃香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複返了。反正我是想明白了,也鐵了心,明天就找伯伯想辦法調到醫院的行政部門裏去,鐵定不在這倒黴的臨床一線幹!

否則我就辭職賣藥去!

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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