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6日
農曆三月十五
星期三
清晨7時微雲
“現在真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啊……”站在窗前的蘇莫遮,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
從住院部十二樓透過厚重的玻璃窗望下去,滿目盡是黃綠緋紅。
昨夜似乎有過一場春雨,但這雨似乎過於陑腴了,悄無聲息地適可而止,隻留下一個被精心打扮、洗過擦過的嶄新天地。天透明而純淨,雲纖薄如蟬翼,水湛藍且無波。
附近建築物的五彩樓頂,俯瞰之下都變成了長方形或正方形的小小積木,被春風吹醒的擎天老樹與細嫩幼枝,也成了一團團深綠淺翡的毛茸茸的“小絨線球”,縱橫交錯的街道上,擁堵著的斑瀾車隊仿佛是被淘氣的孩子隨手放置的模型玩具,就連那條著名的穿越城市的大河竟也成了婉蜓飄逸的彩色絲帶……目力所及的城市,就像一個被玻璃罩覆蓋的魔幻八音盒,如童話世界般單純、美麗。
蘇莫遮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換上了略顯肥大,呈現出微粉色的白大衣,據說這是醫院後勤部門專為兒科醫生護士選擇的顏色,主要是為了有別於成人醫療世界中單調的素白。他的思緒也瞬間切換到現實中來按輕重緩急排序,住在加五床的小姑娘可能快不行了,在母親也表示同意的前提下,需要盡快幫助小姑娘完成昨天夜裏她突然向值班醫生提出的最後心願,協助聯係並辦理捐獻眼角膜的相關事宜;住在六床的小寶寶如果依舊高熱不退、精神萎靡,應當再次動員他的家人,爭取同嗇為患兒進行腰椎穿剌檢查以確診;住在八床的男孩體溫已經平穩,複查的血培養和免疫結果也應該出來了,如果一切順利,也許這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雖然法定的上班時間是早晨8點,但是實際上絕大多數醫生會在7點30分便抵達住院部自己的辦公室,蘇莫遮更是早巳養成了7點準時到崗的習慣。作為一名兒科重症病房的主治醫生,提前了解病房現有的每個患兒的情況,對今後作出準確判斷、及時處理和有效治療非常有幫助。這個習慣,自上班之日起,他已堅持了整整8年。
“吱呀”一聲,就在蘇莫遮換好白大褂,拉開辦公室大門的一刹那,當晚負責在病房值夜班的醫生徐曼芳,滿臉是血尖叫著撲了進來,和蘇莫遮撞了一個滿懷,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走廊轉角處便出現了一個高大但有些侚倭的身影,那個人的腳步並不快,甚至每前進一步都會伴有金屬摩擦地麵所發出的束舊手的拖拉聲,腳下留著兩行泥印,右手還舉著一把鏽跡斑斑的斧子。
沒有時間思考,蘇莫遮立即閃身把徐曼芳推進了醫生辦公室,順勢將門關好。在兩人眼神交彙的瞬間,他盡量用冷靜的聲音告訴她:“馬上打電話叫保安。”不過說實話,已經處於崩潰邊緣的小大夫能夠聽懂多少,甚至有沒有聽見,他根本不能判斷,也不能做任何的指望。
當與來者相距不足五米時,蘇莫遮認出對方是加五床小姑娘的父親,他不禁歎了口氣看來和平解決問題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知道這位父親曾經遭遇過嚴重的車禍,身體殘疾不說,精神也出了問題,所以從孩子住院到病危,幾乎所有“做主”的事情,都是由孩子的母親出麵。
“您好,您是王先生吧?”蘇莫遮把音調略略壓低以顯得語氣平靜,並同時努力挺直腰杆,讓自己179公分的身軀盡量顯得更高大些。
對麵的高大男子有些遲疑地停住了腳步,手裏緊緊握著的斧子微微晃動著,將走廊裏略帶鵝黃色的燈光的碎影,折射到身邊雪白的牆壁上。
蘇莫遮的大腦飛速地運轉:他右手持斧,而徐曼芳當時應該隻是滿臉血跡,很可能是由於某種原因,年輕的小大夫激怒了眼神散亂的父親,於是順手擺了她一巴掌,也就是說,對方並不是刻意尋仇滋事,那麼就應該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不至於演變為一場暴力血案。但如果真是這樣,他隨身攜帶斧子,又是基於什麼理由呢?
“王先生,我是病房的主治醫生……”蘇莫遮餘音未落,對方似乎渾身一震,兩步上前,僵硬的左手一下子抓住了蘇莫遮的右臂,幾乎將他整個人拽到眼前,這樣,蘇莫遮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如垂死的魚一般突出的、充溢著絕望和痛苦、布滿血絲且渾濁不堪的眼睛,裏麵空洞地映照著寫著蘇莫遮姓名的工作證件胸牌。
“蘇……莫……遮……哦哦。”他的喉嚨裏伴著痰液咕噥著,一字一頓地念著,隨後好像認出了醫生,又或者想起了什麼,略歪著頭,慢慢說:
“蘇醫生,我……我……其實我是來……”話音未落,他鬆開了蘇莫遮的胳膊,左手笨拙地伸向懷裏掏著什麼。
蘇莫遮暗地裏活動了一下被抓得酸痛的右臂,心裏頓時覺得踏實了許多,看來他真的不是專程來找麻煩的。
抬起頭,蘇莫遮才發現樓道拐角附近,已經聚集了多位其他患兒的家屬一佳佳的父親、閆曉靜的父母……他們都麵露惶恐之色,仿佛隨時準備衝過來,幫忙“製服”這個手持斧子的“行凶者”,看來自己的人品還第不錯嘛。想到這裏,蘇幕遮不禁微微露出了笑意。
然而就在此時,加護病區傳來一位護士焦急的聲音:“加五床患者呼吸困難、心跳減漫,快叫徐大夫!”
加護病區監護室門外,加五床女孩的母親發出了悲戚的啼哭聲;走廊深處,醫院的保安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距離相對最近的幾位患兒家屬,已經摩拳擦掌地從走廊轉角處向這邊走來;
最要命的,是身後辦公室的門,被聽到護士呼喚的徐曼芳大夫拽開了……
時間仿佛瞬間倒流了幾分鐘,原本情緒已經穩定、一隻手還在衣襟裏的那位父親,猛然像受傷的野獸般,掄起斧子,朝蘇莫遮身後的徐大夫劈了過去。
身後傳來醫生辦公室門玻璃爆裂的聲音……
上大學時,醫科大學開學總比別的學校早一兩周,放假則晚兩三周。不過,縱然是繁重的學業、密集的課程,也阻擋不了同學們避適愛情的腳步。一天,教授在課堂上,用仿佛看著無藥可救的患者一樣的目光掃視著大家,語重心長地說:“我勸你們諸位,最好把談沒有美好結果的戀愛的時間,用來鍛煉鍛煉身體,學習格鬥技巧或訓練跑步的耐力。多年以後,你們總會遇到某一時刻,然後回想起今天我說的話,對我由衷地表示感激——遇到想打你們的家屬,打得過就格鬥,打不過就趕緊跑!”
一向對老師言聽計從的蘇莫遮,還真去學了格鬥技巧,更令他想不到是,此時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咣當……稀裏嘩啦……啊……”一連串的雜音響徹病房,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刹那,蘇莫遮向左閃身、跨步,用右手壓住對方右肩,右腿頂住對方的胄部,然後將其摺倒,劈手奪過斧子。
隨後趕到的家屬和保安,將這位可憐的父親結結實實地按在了地上,十幾個核桃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乒乒乓乓地灑了一地。
來不及向幫忙的人們致謝,蘇莫遮立即奔向加護病區的監護室,邊跑邊戴口罩和帽子,他心裏恬記的,是那個巳經病危的小姑娘。身後則是抹著眼淚、披頭散發、踉踉蹌蹌奔跑的徐曼芳。
清理呼吸道、心外按壓、靜脈給藥,在蘇莫遮的指揮下,一係列搶救措施很快有序地完成了,看著監視器上再次顯示趨於平穩的各項生命體征,蘇莫遮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看了看身邊驚魂未定、臉上還有掌痕和血跡的徐曼芳,正要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站在身後的夜班護士周萌突然驚叫起來:“呀,蘇醫生,你的後背有玻璃渣,還有血!”
這時,蘇莫遮才突然覺得右背有些刺痛。
原來,剛才那位父親拿著斧子劈向徐曼芳的時候,因為蘇莫遮的擒拿術而失去了準頭,砍到了醫生辦公室門上鑲嵌的毛玻璃上,玻璃瞬間粉碎,破碎的玻璃喳四處飛濺,有幾塊紮進了蘇莫遮的後背,但他因為急著要去監護室救護孩子而渾然不覺。而徐曼芳呢,因為對之前那個巴掌記憶猶新,打開門一見到那張麵孔便向後跳了一大步,因此才沒有被傷到。
“別擔心,沒什麼事兒。”蘇莫遮看了看手表,語氣輕鬆地說,“快七點二十了,這裏稍微處理一下就沒事了。周萌,你把剛才我口述的用藥名稱和劑量告訴小徐。徐大夫,你先把這些搶救用藥和冶療記錄補一下,然後去洗洗臉。我得去和家屬談談病膺八點鐘咱們還得準時交班呢。”
打開監護室的大門,卻見黑壓壓地圍著一群人。
女孩的母親滿麵淚痕、嘴唇顫抖,看到蘇莫遮,不停地鞠躬道歉:
“蘇醫生,對不起,真對不起,孩子他爸是個瘋子!”而被幾個保安扭著雙臂卻依舊不肯離開的父親,正踞著腳尖、伸著脖子,嘴裏喃喃地表示想從門縫裏看一看生命垂危的女兒。其他的家屬們正在相互講解、訴說這個不尋常的早晨發生的事件裏,自己親眼看到或知道的一些細節。
蘇莫遮心裏歎了口氣對幾個保安說:“謝謝你們及時趕到,幫我們處理了這個意外事件,不過因為這位家屬的孩子病清非常危險,能否麻煩你們幫忙陪著他在這裏等等我?”
幾個保安連忙表示沒問題,隨後便半拉半拽地把父親領到了離感控門稍遠一點的地方停下,將走廊讓了出來,孩子的母親垂著頭也跟了過去。
蘇莫遮走進病房的治療室,聞訊趕來的醫院夜班巡視護士長正等在那裏,準備為他處理背部。可不知為什麼,總有一些事情影影綽綽地困擾著蘇莫遮,令他有些心神不寧。取出嵌在身體裏的玻璃喳,用生理鹽水衝洗、酒精消毒、止血、包紮……後背開始火燒火撩地痛了起來。
處理完傷口,正在係白大衣扣子的蘇莫遮,突然心裏“咯噔”一聲,不由得微微點頭,原來他一直在問自己孩子的父親冒冒失失地來到病房,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而關於斧子的問題,他也終於想清楚了。
加五床的患兒王馨恬,小名恬恬,十天前因“腦瘤伴呼吸困難”從小神經內科轉入小兒重症病房。小姑娘今年虛歲十歲,在當地小學上二年級。光看孩子的名字,就知道她的父母絕不是目不識丁之人。
的確,據王馨恬的母親說,孩子的父親曾是鎮上的才子,但才華不能當飯吃,有時侯甚至還會成為“生存的累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戴著一副眼鏡。太愛讀書對於需要在土裏創食的舊式農民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眼看著孩子要上學了,開銷變大,再單純指望著地裏的收成,就連活著都開始變得艱難。經夫妻倆一商量,似乎隻有外出打工這一條活路了。於是,孩子的父親獨自到外地打拚,留下母親帶著年幼的馨恬在家。可惜錢沒掙多少,孩子的父親卻在一年多前遭遇了車禍。不僅如此,撞傷他的人肇事逃逸,事後雖費勁地找到了那個人——卻發現對方竟也是一個打工者。微薄的賠償金如同杯水車薪,而小馨恬的父親腿骨骨折落下了殘疾,成了跋腳,更要命的是那留在腦子裏的血塊和異常的精神狀況。
慈愛的父親從此成變幼稚且易怒的家夥,前一分鐘還抱著雙膝如孩子般天真無邪地笑著,後一分鐘則變成了摔盆打碗的凶神惡煞。大多數時間,他會呆呆地蹲在牆角,出神兒地瞪著微微外斜的眼睛,有些淩亂地看著窗外。每到此時,小馨恬都非常難過,因為她記得,爸爸原本最喜歡在閑暇時,捧著厚厚的書認真地閱讀。
生活的遭遇使得小馨恬變得格外懂事。她會耐心地給行動不便、腦筋不靈光的父親洗腳,努力地幫著母親下地幹活,甚至還省吃儉用,自己想辦法掙錢補貼家裏。隨著時光的流逝,小馨恬父親的清況慢慢穩定下來,發病間歇,甚至能清楚地認出自己乖巧的女兒,還會充滿憐愛地撫摸孩子的頭,而這也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刻。
偶爾,狀態極佳的父親還會悄悄地把小馨恬叫到一旁,偷偷地從懷裏取出一兩個剝了外殼的核桃仁,放到女兒的小嘴裏,然後眯起眼睛,微笑地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著,邊非常認真地說:“核桃仁最有營養,能補腦子,恬恬吃了就更聰明了。”
可是,厄運就是不肯放過這家人。大約半年前,小馨恬便時不時地覺得腦袋不舒服,但她卻一直忍著不說,她怕失去來之不易的念書的機會,更怕給掙紮在貧困線上的爸爸媽媽再添麻煩。直到一個月前,小鑫恬頭疼欲裂,哇哇嘔吐,暈倒在學校裏,媽媽這才知道孩子病了。
這段時間,孩子父親的神誌還算清楚。經過鎮裏醫生的初步檢查和指點,拿著東拚西湊的錢,穿著家裏最整齊的衣服,一家三口來到了這所聲名赫赫的三甲醫院,頭部CT結果顯示孩子患有腦瘤,需要盡快住院。因為經濟括據,他們選擇了住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內等待手術。然而,誰也沒想到病清竟然惡化得如此之快,經進一步的詳細檢查,會診專家得出的結論是,小鑫恬的病已經失去了外科手術的機會。
明明是春風拂麵的季節,出租屋內的一家三口卻覺得寒冷剌骨。看著孩子經常噴射般地嘔吐和被病魔折磨得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模樣,夫妻倆痛不欲生。他們商量了一個通宵,最終決定讓孩子住進醫院的小兒神經內科病房,哪怕花光全部的錢隻是緩解一下女兒劇烈的頭痛也值得。
住院後,最初幾天經過脫水、降顱壓治療,小鑫活的清況有所穩定,可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小姑娘很快又出現了視物不清、呼吸節律不規整等更加病危的表現,因為隨時有呼吸心跳停止的可能,隻得由小兒神經內科轉入了重症病房的加護病區。
孩子轉到重症病房那天,恰好是星期六,值白班的醫生是病房裏最年輕的醫生齊傑,而蘇莫遮則是全院兒科病房的二線醫生。
按道理說,重症病房的住院患者,本不應該有家屬陪伴.但兒科重症病房卻與成人的有所不同。因為患者是不懂事的孩子這一特殊性,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周轉,便於患兒的康複,兒科重症病房被劃分為三個分區。距離病房大門最近的,是普通陪伴病區,每個房間裏都住有兩到三位患兒以及陪伴他們的家屬。距離病房大門最遠的,是高級陪伴病區,每個房間裏隻有一位患兒及其家人。這兩個病區都是為重症患兒度過危險期後慢慢康複所設置的。而距離護士中心站最近的,是介於普通陪伴病房和高級陪伴病房之間的真正的重症加護病區,家屬們常稱之為監護室,這裏不僅帶有雙重隔離感應式自動門裝置,而且專門接收生命垂危的重症患兒。
小馨恬轉來時,因為呼吸困難,需要氣管插管,呼吸器輔助呼吸,因此直接被送進了重症加護病區的加五,床在這裏,蘇莫遮第一次見到了小姑娘。
神誌不清的小馨恬仰臥著,一張蒼白消瘦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遠比同齡孩子發育落後的小小的胸廓,隨著呼吸器的每一次給氣而有規律地起伏著。看著她纖細的手腕和因做衣活留下的滿是細碎傷口的小手,蘇莫遮的心裏倍感痛苦。盡管蘇莫遮從不認為醫者真的擁有救人生死的超凡能力,他的內心深處始終認為醫者能做的、該做的,是盡己所能,留住不該離去的人,而讓不得不離開的人少有痛苦、更有尊嚴。但每次見到救治無望的患兒,他還是會被一種幾近滅頂的無力感吞噬。
“我一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你不那麼辛苦,快樂地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蘇莫遮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裏暗暗地想著。指導齊傑調節完呼吸器的參數,等孩子的臉色逐漸有了些許紅潤後,蘇莫遮又一頁一頁仔細地翻閱起小馨恬的住院病曆。
當他走出加護病區的監護室,準備巡視其他病房的患兒時,赫然看到小馨恬那六神無主的母親和恍恍湣惚的父親,正戰戰兢兢地蹲在加護病區的自動門外,他們檻樓的衣衫和仿佛將要失去一切的表清,令蘇莫遮的印象極為深刻。
“我已經提醒他們很多次別蹲在那裏,會影響病房的醫療工作,但他們就是不聽。”值班護士無可奈何地抱怨了一句。
“沒關係,”蘇莫遮輕聲說,轉而對地上蹲著的兩個人安慰著,“孩子現在的清況比較平穩,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你們要不要到投宿的旅館休息一下?”他記得病曆上夫妻倆留下的地址,應該是醫院附近的一個非常廉價的地下室出租屋。
孩子的母親年紀並不大,眼角卻堆滿了漁網般的細碎皺紋,她使勁搖著頭,卻說不出半個字。孩子的父親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規規矩矩地蹲在愛人的身邊,用一雙微微外斜的眼睛,從下向上翻看著蘇莫遮,但卻讓人感覺他是在看更高處的屋頂。
無奈蘇莫遮伸出雙手,把兩個人半拉半攙地扶進了醫生辦公室。於是,孩子的母親開始斷斷續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家裏過往遭遇的不幸,孩子的父親則低著頭,時而使勁搓著骨節粗大的雙手,時而用力撓著立在腦頂的蓬亂頭發。等到他們的清緒慢慢平穩下來,蘇莫遮盡量用平緩的語氣,交代了孩子病清的危重,並請他們在齊傑拿來的轉科記錄上簽字。
原本按照醫院例行的規定,凡是轉科到小兒重症病房加護病區的患兒,家屬都要先補齊住院押金,至少五於元,但蘇莫遮卻用眼神製止了正要提醒他們交錢的齊傑。其實剛才翻動病曆時,蘇莫遮就已經注意到,小馨恬在小兒神經內科巳經拖欠了幾於元的住院費,但他並不想觸及這個話題,無論如何,還是先救命再說吧。以現在的狀況,這對夫妻怎麼可能再拿得出幾千、上萬元呢?
沒想到,當蘇莫遮再次提出請夫妻倆去地下室出租屋休息時,小馨恬的母親嗚咽著說:“大夫……我們……已經……沒錢了,出租屋巳經把我們轟出來了……可我實在舍不得放棄孩子這條命……也不放心離開這兒啊。”
“沒錢了”這三個字像一記重錘,敲在蘇莫遮的心坎上。比起社會上某些有門路、有社會地位,卻要求醫院開方便之門的特殊人物和那些以對醫療處置不滿為借口,而賴在醫院裏有錢不交的醫鬧,這對窮途末路的夫妻竟然如此實在、淳樸。如果他們天天就在樓道裏將就,很可能孩子還沒熬到最後的時刻,他們的身體就巳經被拖垮了。蘇莫遮默默地走到醫生辦公室的電話機前,撥通了醫院大院裏的一家小旅館的前台電話。
“喂,我找張經理……您好,張經理,我是兒科重症病房的蘇莫遮大夫,請受累給我這裏的一位患兒的父母安排一間客房,謝謝了!”
自從四年前,蘇莫遮從死神手裏奪回了承包醫院小旅館的張老板獨生兒子的性命之後,講義氣的張老板堅持許給他這樣一個特權:如果兒科重症病房遇到孩子生命垂危而家境極為貧困的家屬,隻要是蘇莫遮開口,張老板便會免費安排住宿。
這是蘇莫遮第三次使用這個特權。
三天後,經過精心的治療,小馨恬第一次闖過了生死關,恢複了神誌和自主呼吸,並成功地拔除了氣管插管,轉到了重症病房裏的普通陪伴病區。孩子的母親喜出望外,一路小跑著趕過來幫著收拾東西、倒床,就連站在旁邊抓著床欄杆的孩子父親,都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然而蘇莫遮的心裏,卻沒有一丁點兒欣喜,因為他知道,這隻不過是病魔“短暫的休假”而已。
盡管經曆過氣管插管後的聲帶多少有些充血受損,導致聲音有些沙啞,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還是彬彬有禮地向每一位救護過她的醫生、護士,表示了謝意。不知為何,小馨恬似乎特別喜歡用她美麗的眼睛“看"'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看護士給她輸液,看醫生們查房,看媽媽幫她擦拭麵頰和身體,看爸爸坐在床邊發愣……那雙靈動的、充滿智慧的眼睛,明亮得剌痛著每一個知道她將不久於人世的人的心。
“能不能告訴爸爸能為你做點什麼?”這個問題,小馨恬的父親已經間過女兒無數次了,答案卻總是女兒用充滿笑意的眼神凝視著父親噙滿淚水的失神的眼睛。
蘇莫遮一直覺得,這個小姑娘的心裏似乎藏著一個秘密。
兩天前,蘇莫遮為她查體時,發現她努力睜大眼睛,但瞳孔卻仿佛失去了焦距,病情再次加重,她的眼睛巳經“看不見了”。這種清況並非源於眼睛的疾病,而是由於大腦枕葉對於眼睛看到的圖像沒有辦法完成辨別,所以形成了視覺認識不能症。除此之外,很難說有沒有因為腫瘤的破壞作用引發的象限性偏盲狀況。這一切都在提醒大家,他們可能即將在極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的心境裏,迎來與小馨恬告別的日子,而在孩子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裏,卻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麼。
昨天下班前,蘇莫遮又去看了小馨恬,並叮囑值夜班的徐曼芳醫生,一定要認真觀察孩子的病清變化。
經曆了上一次的病清突變、生命垂危後,小馨恬的母親已經完全明白並逐漸接受了孩子瀕臨死亡的現實。質樸的她特別感謝醫院沒有催繳過一次住院費,更對蘇莫遮為他們安排了免費的住宿倍加感激,所以,當醫生間及倘若孩子再次出現中樞性呼吸衰竭,是否要使用人工輔助呼吸器時,她沉默了半晌,隨後堅定地表示了拒絕。
“孩子的病在腦子裏,瘤子越長越大,就算用了那個機器,能解決呼吸的問題,也解決不了腦子裏的問題,自己受罪,還給所有人添麻煩……我們不用那個機器了,讓孩子走得簡單些吧!”小馨恬的母親皺著眉,艱難地說出這些話,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更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低沉而細弱的聲音,是怎樣震撼了在場的每一位醫生、護士的心。更令人震驚的是,在當天夜裏,小馨恬睜大失去神采的眼睛,向爸爸媽媽提出了一個要求,請求爸爸媽媽同意她將“眼睛',捐贈給需要光明的人!
別看徐曼芳醫科大學畢業已經快三年了,實際上依舊是個思想單純、說話大大咧咧的人。聽到小馨恬要捐獻眼角膜,她被小姑娘的純真與愛感動得無言以對,當時想也沒想,趕忙抄起病房裏的電話,想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她最尊敬的師兄蘇莫遮。
電話那端,是蘇莫遮依舊冷靜的聲音:“好的,徐醫生,今天早晨我會安排人第一時間聯係市紅十字會,妥善處理眼角膜捐獻事宜,辛苦你要多巡視病房了。”
“今天?師兄是不是睡糊塗了?”等掛斷電話後,徐曼芳才意識到巳經是淩晨一點了。這就是徐曼芳特別佩服蘇莫遮的原因之一,無論何時、無論何處、無論遇到什麼事,他永遠都能保持絕對清醒的頭腦,這可能是自己這輩子很難做到的事情了。
可誰能想到,清晨起來,本該是溫馨感人的兒科重症病房,竟然瞬間演變成了烏煙瘟氣的角鬥場,那麼這場匪夷所思的事件,究竟是怎麼引發的呢?
清晨
7時45分多雲
這是一座修建於市中心的,有著超過一百三十幾年曆史的老字號的公立三級甲等綜合醫院,院區內綠樹掩映、碧水環抱。
雖然經過若幹次維修和局部重建,醫院古雅的建築群仍依稀可見,迷人的哥特式風格,尖形拱門、肋狀拱頂與飛拱,這些都與不遠處的那座教堂相互呼應。
有人說,這座醫院的建築本身,就是歲月留給後來者瞻仰的一道深深的傷痕,似乎在默默地訴說著這座城市曾經淪為入侵者租界地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也有人說,這麼多年來,幸好有了這座醫院,這裏不知道曾經存留了多少人被挽救生命的記憶,如今更已成為全市患者、尤其是飽受疑難雜症困擾的病人重獲健康的福地。有時侯,曆史就是這樣,如同一把雙刃劍,從鋒利到鏽鈍,總在被歲月的慢慢侵蝕中,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不過當最新建成的現代化兒科大樓矗立起來後,整幢建築群就變得頗有些巴洛克風格的味道了,雜亂、混搭、不規則。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呐,在這樣的黃金地段,能在如此擁擠的院內為新崛起的某一專科修建一棟大樓,已實屬奇跡,而這奇跡的實現與張正英教授不無關係。
作為醫院小兒內科學術帶頭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張正英教授巳經年逾七旬,雖然數年前她便已經婉拒兒內科行政主任的職務,但她仍然舍不得離開這所她為之奮鬥了近半個世紀的醫院。如果不是七年前張教授妙手回春,將某位重要人物的孫子從多臟器功能衰竭的邊緣搶救了回來,估計醫院打算新建兒科大樓這件事也不可能被納入全市二十件民心工程裏去了。
由於年事已高,如今她會在每周的周一下午、周三上午、周四和周五下午來到醫院。周一、周四專家門診,周三查房,周五則是主持兒內科全科病例討論會。其他時間,全憑老太太個人喜歡和安排,而她自己往往會選擇跑到病房裏,去看那些疑難雜症的患兒。
時至今日,醫院的兒科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科室,而是在兒科下麵劃分為小兒內、小兒外、小兒眼耳鼻喉等科,然後再細分為新生兒、心內、免疫、普外、重症等若幹個分科。看著自己的弟子們紛紛成長為獨當一麵的專家、學者,張教授倍感欣慰。
不過每當她看到醫院裏熙熙攘攘就診的人群時,又不禁心生感慨。現在的人們對健康真的是越來越關注了,隻不過在這個關注的過程中,很有些不知所措。伴隨著對生命長度更長和質最更高的美好預期,大家卻迷失在充斥著推銷包治百病的保健品節目的電視頻道和電台波段裏。麵對被精心包裝過的,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專家、名醫”著書立說,誇誇其談,如傳銷般賣力地推薦有用沒用的真假藥品和保健用品,沒有醫療背景的老百姓又能看明白多少呢?
而且一旦真的感到不舒服,更多人寧願湧向早已不堪重負的三甲醫院而不會選擇近在隄尺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這其間其實是有很多緣由的,也許很難一一列舉,但至少應該包含這個原因,那就是,就目前的醫療服務能力和水平而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私人診所、一級醫院還遠不具備和部屬、省市級三甲醫院一競高下的實力,也就是說,患者在不同的地方,針對同一種疾病,得不到“同質化醫療服務”,那麼基於對生命的珍港和對小診所的不信任,任你拚命宣傳,他們怎麼可能不跑到三甲醫院來尋求更為專業、更可信賴、更為規範的診療和幫助呢?
至於兒科,就更是“重災區”了。除了怕基層醫療機構“耽誤”了孩子的病情人們可能更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夠獲得最佳的醫療待遇除此之外,隻要看上一兩回病,孩子的體溫仍然沒有降到正常,大人們便如貓爪撓心般的慌了手腳。姑且不說人們現在對孩子本就格外寵愛,看不得他們受罪或稍微受點委屈、就以吃藥來說,當孩子哇哇哭著拒絕吃藥,有的家長甚至會直接要求給孩子“吊水”或“打針”。可長此以往,孩子們的體質又會遭受怎樣的侵蝕呢?一念至此,張教授禁不住輕輕搖了搖頭,滿頭的銀發也隨風輕輕晃動著,真不敢想象,以後的醫療究竟會發展成什麼樣?
等了一會兒.當擁擠的電梯抵達12樓,邁步走進兒科重症病房時,老太太不禁有些吃涼,眼前的場景真是一片狼藉。
護士長洪梅正指揮著病房的清潔工收拾醫生辦公室門前的一地碎玻璃,重症加護病區感控門外,一位痛不欲生的母親幾乎癱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站在一旁的應該是她的丈夫,卻被幾個保安牢牢地抓住胳膊,沮喪地垂著頭,許多家屬正圍在一旁竊竊私語.....
這時,蘇莫遮醫生從治療室裏走了出來,徑直朝著重症加護病區外的夫妻倆走了過去,更令張教授吃驚的是蘇醫生的頭發有些淩亂,白大衣上還有斑斑的血跡和幾處傷口。
“拿來吧。”蘇莫遮站在活活的父親麵前,伸出了手。這位父親掙紮了幾下,卻始終無法掙脫保安們的控製。
“沒事的,大家放開手吧。”蘇莫遮輕輕點了點頭,於是盡職盡責的保安們,這才鬆開了一直抓著臂膀的雙手。
闖禍的父親如遇特赦,顧不得活動一下早已麻木的臂膀,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了懷裏。這回,終於從懷裏掏出了一個不大的手絹包,裏麵裝著已經被壓得粉碎,還帶著體溫、剝了外殼的核桃仁。
我猜蘇莫遮師兄的父母不僅是文化人,而且還喜歡古詩詞,要不然怎麼會給他起了個詞牌的名字呢?
在網上查了查,(蘇幕遮〉是唐玄宗時的教坊曲名,來自西域。雙調,六十二字,上下片各四仄韻。那首著名的“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就出自範仲淹之手。有人考證說蘇幕遮居然是波斯語的譯音,原意為披在肩上的頭巾?!
昨天中午休息時,忍了很久的我終於憋不住就此事向師兄求證,但他卻半調侃半認真地告訴我,他叫“蘇莫遮”,第二個字,不是“幕”,是“莫”,而且如果願意的話,甚至可以忽略姓氏,直接取其本意,幹脆叫他“沒轍”好了。嘿,此語一出,當時身邊的同事們便都笑出了聲,徐曼芳更是把可樂從鼻孔裏直接噴了出來。
雖然是在開玩笑,可為什麼我卻覺得師兄那深邃的眼神裏,當時竟然有一絲說不出的感傷飄過呢?說實話,這世界上讓我佩服的人不多而身邊值得我側目的人更少!我可不是那些人雲亦雲的家夥,不過呢,要是這個醫院裏的大夫都像師兄這樣,我覺得自己倒是還願意將美好的青春歲月,在這絕不美好的潔白世界裏消磨些時日。
我這話說得像不像繞口令?
主要因為我是—個糾結、追求完美的處女座……
戴宇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