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不分男與女,但行仁義便稱賢。
君恩洪蕩臣當念,方見存心不愧天。
當日尹氏夫人呼喚:“老爺,妾是一片忠言諫勸,還望準從。
豈期爾仍歸奸臣黨羽,難怪妾身多言,也還防日後有傾家蕩嗣之禍,事後船至江心補漏遲,此日方懊悔不聽妻諫之言,反落得臭名與後人笑話。”沈爺大喝:“不賢之婦!後日縱然有傾覆之禍,與汝何幹!”伸手兩個巴掌打去。旁首眾丫鬟趲近,扯著老爺袖袍,呼道:“老爺既罵夫人,也罷,祈萬勿動手。”眾丫鬟扶持主母,共歸內房。夫人坐下,呼喚丫鬟素蘭往外堂屏風後打聽老爺將三關官如何審斷,即回來複知。丫鬟領命而出。
沈禦史怒氣衝衝,不聽夫人勸諫,一出外堂,登時傳話升堂。
早有差役帶上焦廷貴。他早已上了刑具,一到禦史堂上,高聲大喝,立定呼道:“沈不清!爾休得妄自尊大。”沈禦史拍案,喝聲:
“蠢奴才!法堂上還敢如此無禮!爾要怎的?”焦廷貴曰:“焦老爺要回邊關去。”沈禦史曰:“焦廷貴,今日本禦史奉旨審詢楊宗保亂法欺君之事,速將狄青失征衣、冒功勞、楊宗保屈斬李成父子、爾受狄青多少賄贓、怎生毆辱欽差、楊宗保妄奏詐贓事,細細供來,以免動刑。”焦廷貴大喝:“沈不清的鳥禦史!說什麼話,吾焦老爺隻不知,休得多問。”禦史曰:“本官也知爾不動刑法怎肯招認。”吩咐將他狠狠的夾起。差人領命,即將焦廷貴下腳鐐,登時赤足一雙,套入三根木中。焦廷貴曰:“這個東西人耍足,甚趣!”
沈禦史拍案喝聲:“焦廷貴招罪否?”焦廷貴曰:“吾焦老爺招取爾狗命!”禦史再呼役人,將夾棍一連三收,兩棍頭又加數十斤。焦廷貴愈加大罵不絕,喝曰:“沈不清,烏龜官!狗奴才!敢如此欺侮爾焦老爺麼?”禦史曰:“焦廷貴,本官勸爾招了罷。”焦廷貴大喝:“沈不清,爾取得下吾腦袋,才算爾的本領。”沈禦史想來:焦廷貴原乃一硬漢英雄,諒他不肯招罪的,不免做個假招供也。吩咐左右,將他鬆了刑棍,上回鐐具,發回天牢,待明天取他腦袋。
沈禦史退堂回進書齋內,做備假口供,當有丫鬟素蘭在後屏風瞧著,打探得分明,進至後堂,細細達知主母。尹氏夫人聽了,登時臉上無光,汪汪珠淚。打發丫鬟眾人多出房外去了,夫人獨自一人,將房門閉上,濃磨香翰,題絕命詩曰:
妾身一殞有誰憐?虛度光陰三十年。
但願夫君偏性改,縱歸黃土也安然。
詩罷,淚如湧泉,言:“可憐十餘載恩愛夫妻,一旦分離,未免傷情。今日勸諫夫君不從,出於不得已,日後亦不免殺身之禍,反要出乖露醜。與其生不如與其死也。”言罷,自縊身亡,眾丫鬟見夫人進房,久閉門不開。眾人說:“老爺從未與夫人嘔氣,今朝口語相駁,叱罵一番,又動手打兩個巴掌,為著外人之事,夫妻惹起氣來。今久閉門不開,不知夫人吉凶如何?”眾丫鬟商議,甚覺慌忙,隻得齊齊動手,打開房門一瞧,嚇得驚慌無措大呼“不好!夫人當真尋了短見。”素蘭呼道:“金菊姐姐,爾等且看夫人,待吾往報老爺得知。”言罷,急忙忙去了。內房丫鬟將汗帕解下,哭啼呼叫,灌下薑湯,夫人身體早已冰冷,那得複蘇?
當時沈禦史在書樓中正做完假口供,寫就一本,要來朝奏帝。
自笑曰:“此一本那管爾天波府勢頭高,楊宗保也性命難保,即狄青是太後娘娘內戚,也逃不脫狗命。”沈奸寫就此本,正要連日去見龐國丈,看假口供本章。隻見素蘭丫鬟跑進,氣喘喘而來,呼聲:“老爺,不好了!”沈不清喝曰:“賤丫頭,因何大驚小怪?”素蘭曰:“老爺,不是小奴驚怪,隻為夫人死了。”沈禦史喝聲:“小賤人,敢來唬恐吾老爺!夫人毫無病症,怎言死了?”丫鬟曰:
“果然夫人自縊身死.我眾丫鬟打開房室門,現有眾人尚在房中救喚夫人。”禦史曰:“此不賢婦人,應該死的。”素蘭聽了,淚流呼曰:“老爺,誰道口頭上爭鬧幾言,就斷了夫妻之情不成?隻可惜夫人乃一位賢良誥命,翰墨名家之女,死得如此倭慘,老爺還不速往看來夫人救活否?”沈禦史喝聲:“賤丫頭,胡說!爾們且救她,吾不往了。彼如此可惡,口口聲聲隻罵吾奸臣,還有什麼夫妻情分!”言未了,又見兩名丫鬟飛奔進來,啼啼哭哭,稱:“老爺,夫人縊死慘傷,我們多方解救,隻不得還陽了。”
當日沈不清趨奉奸權,厭惱夫人諫阻多言,竟將夫婦之情付於流水。是日見丫鬟多來稟告,隻得進內房,走近屍旁立著,冷笑呼曰:“尹氏,誰教汝多管我的差處?為此,爾自尋死路,實乃口頭取禍也。汝死在九泉,怨恨不得丈夫。”回身吩咐丫鬟:“連喚家丁掘土埋他。”眾丫鬟呼曰:“老爺,不知怎生埋法?”沈爺曰:
“即於後園亭中掘個地窖,埋掩屍骸便可。”眾丫鬟齊稱:“老爺言差了!主母夫人曾受王封誥命,二者是老爺結發夫妻,今日尋了短見,死得如此淒慘,理應開喪超度,然後棺槨入土為安才是。”
沈爺喝聲:“賤婢!休要你們多管。”眾丫鬟呼曰:“老爺,這是理該如此,算不得我們丫鬟多言也。”沈爺喝曰:“這是不賢之婦,死何足惜?有什麼超度棺槨成喪?那個再敢多言,活活處死!”言罷,出房而去。眾丫鬟、仆婦聽了不敢再言,珠淚紛紛,人人痛切。言:
“夫人死得好苦楚也!何故老爺心腸如此硬,全無夫婦半點恩情?
夫人你在九泉之下,略有三分未泯,必須哭訴閻君天子,訴明苦楚才好。”
當日眾丫環隻得遵命,喚至幾名家丁,那一個不道及主人之差?即日帶備鍬鋤,一至後園心,掘開泥潭數尺之深,眾丫環伏侍夫人,沐浴了身體,更換新衣裳,頭上插些花鈿環釵之物。眾人落淚傷心。其時乃初更鼓也,前後有提籠燈火引道,將夫人抬起,是日乃三月初二,故月色早沉。來至後庭中,家人、婦女悲嚎慘切,已將夫人埋入土泥窖中,上麵仍用泥土浮鬆蓋掩,以免壓腐體骸。這是眾家丁、丫鬟憐惜夫人受屈,不忍之心,不然日後怎生全屍起還?後話不提。是夜眾家丁、丫鬟,人人叩首,個個含悲。多言:“夫人受過王封,金枝玉葉之體,慘死了,不得棺槨安葬,皆乃老爺薄幸不情也。”
沈爺親到後庭心,看見夫人埋於土中,言:“尹氏,你今死了,是爾命所該,勿怨著我丈夫無情。待吾來朝奏主,殺了焦廷貴,公事一畢,然後棺槨再埋葬。隻因今日公事繁忙,不及備棺收殮,今暫屈爾塗泥數天的。”言罷,回進書房,頭一搖,言:“罷了!那有這等多管閑事婦女、不畏死的裙釵!可惱他還留下詩辭四句,要本官改什麼偏性來。”言罷,命家丁持火把往國丈府中。一至,令人通報進內相見,即將本章假供詞呈與國丈觀看。國丈燈下看畢大悅:“此本甚是妥當詳明,待明朝呈進相見。”沈爺曰:“夜深如此,告退了。”當日算得神差鬼使,尹氏自盡的緣由禦史並不說明,是以國丈全然不曉。
沈爺回衙,二鼓將殘了。歸房坐下,不覺動起愁思。谘歎一聲:“夫人死去,顧影孤單,今宵沒人作伴了。”想至其間,心中煩惱,不免喚名侍兒作伴也妙。想來素蘭年長了,有些姿容,不免命他陪伴罷。忙呼素蘭到房中。沈爺一見曰:“素蘭,吾老爺有句密語與汝言。”素蘭曰:“老爺有何吩咐?”沈爺曰:“隻為夫人死,衾寒寂寞,今夜汝來陪伴老爺,汝即承當敕誥鳳佩了。”素蘭聽了,驚慌呼道:“老爺,奴婢乃一下賤丫鬟,況主母夫人待我們猶如子女惜愛,厚德深恩豈敢忘?老爺休思此歪念頭也。且吾乃下賤之體,怎能陪伴老爺貴人?”沈爺聽了,曰:“你這丫頭,好不識抬舉。今日陪伴老爺一宵,明日做夫人,與吾老爺同享富貴,那個敢來輕慢你的?”素蘭曰:“賤體福分微薄,承當不起,老爺免費盛心。”沈爺曰:“賤丫頭膽大!吾老爺好意抬舉,汝擅敢違抗麼?”言罷關閉房門,已將丫鬟攔上牙床。素蘭猶懇老爺:“吾賤質實有汙老爺貴體,饒恕奴婢罷。”沈爺曰:“若再不順從,活活打死,不許多言!”當日素蘭年紀雖長,但心怯主人之威,出於無奈,隻得順從。是夜陪伴老爺。隻苦尹氏夫人死得慘然,並不安入土,魂在九泉之下,焉肯饒過此薄情丈夫?
次日早,沈爺起覺,梳洗畢,穿過朝服,竟到朝房。少停萬歲身登寶殿,文武朝參分列。值殿官傳過旨意,有沈禦史出班,俯伏奏曰:“臣奉旨審斷焦廷貫,初則倔強不招,次後略用薄刑,招出狄青失去征衣,冒功抵罪,焦廷貴受賄為證;李成父子除寇有功,楊宗保反不察而屈斬;欽差孫武又被他封固倉庫,不許盤查,縱令焦廷貴毆打欽差,反刁滑劾孫侍郎詐贓。”又將本章供狀上呈。
天子看罷,龍顏大怒,罵聲:“潑天膽大楊宗保!朕隻言爾乃邊疆寄命大臣,看來乃一大奸臣也!深負國恩,目無王法。狄青既失征衣,不該冒功抵罪,屈斬有功良善。一班欺君藐法小人,斷難輕恕。差官扭解進京!”國丈一看,如若扭解回朝,必被佘太君、狄太後出頭,仍是殺不成。即出班奏曰:“臣龐洪有奏。”天子曰:
“卿且奏來。”國丈曰:“臣奏楊宗保久鎮邊關,兵權統屬,如若扭解回朝,誠恐被他聞風準備,萬一路途變端,禍害非小。”天子曰:
“卿之見如何?”國丈曰:“臣思焦廷貴招認罪名,無容再問,莫若密旨一道,賜其刑典,待狄、楊二臣即於邊城盡節,焦廷貴即於京城處決,未知我主龍意如何?”天子準奏,仍命孫武齎旨一道,朝典三般,密往邊關,著令楊、狄二臣速行受命;孫兵部監斬焦廷貴複旨。二奸得差大悅。又有眾賢臣文武,人人驚恐,一同出班保奏。有富太師、韓吏部與天子語爭辯駁,天子隻是不依。眾臣隻落得氣怒不悅,又無可奈何。此時隨駕在朝,也不能往南清宮、天波府通知消息。
時兵部奉了聖旨,一刻不停留,即往天牢中帶出了焦廷貴。這位將軍還是不絕大罵:“奸臣烏龜!”一程罵到西郊。早有天波府家丁打聽明飛奔回府報知。佘老太君自從沈達回朝後,得接邊關來書,日日差家人往朝中打聽,今一見綁出焦廷貴,即奔回府報知。佘太君聞言大怒,即時上了寶輦,親自上朝麵聖。猶恐救不及焦廷貴,先命杜夫人、穆桂英往法場阻擋監斬官,不許開刀。若問天波府幾位夫人,個個十分厲害。這孫秀見了二位夫人惡狠狠,也懼怯三分。二位夫人大喝:“奉佘太君之命,刀下留人!”這孫秀那裏敢動?當下焦廷貴高聲呼喚:“夫人!速來搭救小將,不然活活的人分作兩段。”二位夫人曰:“焦廷貴不妨,如若殺你,自有孫兵部抵命。”焦廷貴曰:“如此方妙也。”不知佘太君上殿見駕,救赦得焦廷貴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