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時,皇帝寵愛的夫人不幸病逝,漢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稱有招魂之術,能招鬼神。於是設帳弄影,以招夫人亡靈。漢武帝坐在紗帳重帷中,忽然燭影搖晃,一片朦朧中,隱約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樣神態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燈照影是真,此即為皮影戲之起源。
倚危梯、酹春懷古,輕寒才轉花信。
江城望極多愁思,前事惱人方寸。
湖海興。算合付元龍,舉白澆談吻。
憑高試問。問舊日王郎,依劉有地,何事賦幽憤。
沙頭路,休記家山遠近。賓鴻一去無信。
滄波渺渺空歸夢,門外北風淒緊。
烏帽整。便做得功名,難綠星星鬢。
敲吟未穩。又白鷺飛來,垂楊自舞,誰與寄離恨。
——南宋·陳策《摸魚兒·仲宣樓賦》
梅秋引著鐘楊幾人下來閣子,天色已然昏黑。穿過南院時,勾欄上正在上演漁鼓皮影戲,台下觀者如堵,盛況比適才高秀英說書有過之而無不及。
皮影戲又稱影子戲或燈影戲,俗稱“皮影子”,顧名思義,即用燈光將皮製影人照射在幕布上,藝人在幕後操縱人物剪影的活動,以此來進行表演。這種結合了民間工藝與戲曲的藝術起源於漢代關中地區。漢武帝時,皇帝寵愛的夫人不幸病逝,漢武帝哀痛不已,日夜思念。方士李少翁自稱有招魂之術,能招鬼神。於是設帳弄影,以招夫人亡靈。漢武帝坐在紗帳重帷中,忽然燭影搖晃,一片朦朧中,隱約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樣神態若夫人之貌。李少翁招魂是假,以燈照影是真,此即為皮影戲之起源。正因為其初始與招魂有關,唐代俗講僧[1]常常在佛寺利用燈影說理和超度亡靈。
到宋代時,皮影戲與說唱藝術相結合,風行一時,具備相當的規模與水平,表演內容有煙粉、靈怪、鐵騎、公案、史書、曆代君臣、將相故事話本等,情節起伏,懸念迭出。許多大戶人家均以聘請名師刻製影人、設置影箱及私養影班為榮。就連禁軍鈞容直[2]中也有專門的皮影戲班。南宋以後,京師臨安還出現了“繪革社”的影戲組織。蒙古入侵中原後,亦十分喜愛皮影戲,西征時還隨軍帶著皮影班子。皮影由此傳到中亞,後又由西亞傳到歐洲各國。
襄陽是南北交通要道、商貿流通樞紐,又是南北文化交彙的溫床,皮影戲流傳到這裏後,很快找到了滋生和繁榮的土壤,日積月累,便形成了獨特的荊楚風格。猶如穿天節附會了神女解佩的故事一樣,襄陽皮影也在傳統皮影戲中融入了漁鼓簡板[3]及方言道白,由此演變成鄉土氣息濃鬱的漁鼓皮影。漁鼓腔出自舊時藝人的乞討唱曲,調式多樣,語言詼諧幽默,富有古樸的楚文化風格,深受本地民眾喜愛。襄陽民間有歌謠雲:“看牛皮,熬眼皮,半夜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悶脾。”足見皮影戲誘惑力之大。
荊楚皮影十分普及,梅香酒樓卻隻請最好的班子。周氏皮影班在襄陽已紮根四五年,以玲瓏剔透的影像、妙趣橫生的台詞、清脆動聽的伴奏而獨具一格。班主姓周名太平,擅長刻製皮影。班主夫人小名竹枝,人稱竹枝娘子,負責在表演過程中解說伴唱。另外還有打鼓的、打簡板的、打燈光的[4],甚至還有專門負責寫唱詞串詞的。整台班子大約十來人,分工明確,十分專業。
台上正在表演丁大全被貶海島、途中被押送官員自船上推入水中的一幕。人物剪影在燈光映照下呈現出慘淡的藍色,造型生動,與丁大全本人形象十分貼切。這類諷喻時事、暗指朝政的戲往往最受民眾歡迎,丁大全又是公認的奸臣,到他在海水中掙紮溺死一幕時,台下叫好聲此起彼伏,一片沸騰火熱景象。雪花飄落在臉上,都不覺得有絲毫涼意。
一聲漁鼓響,躲在幕後的竹枝娘子幽幽歎了口氣,朗聲道:“當年丁大全得意洋洋,為龍潭撰寫了一副對聯:‘龍從百丈潭中起,雨向九重天上來。’最終既未能龍起,也沒有雨來,一代奸臣,隻落了個葬身魚腹的下場。這才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列位看官,則今看這套《龍潭夢》漁鼓皮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那些個貪官奸臣做個榜樣!”
話音剛落,掌聲如雷。又有人大聲叫道:“說得好!再來一場!”看客們便紛紛自懷中、袖中掏出財物,往勾欄下的銅盆中拋去,要求再加演一場。
張順奇道:“不是說殺人了嗎,怎麼這裏還這般熱鬧?”梅秋忙“噓”了一聲,道:“牛掌櫃不讓聲張。今兒個穿天節,正是酒樓生意最好的時候。”
張貴道:“這裏既出了命案,該立即報官才是,如何還能繼續做生意?”梅秋道:“黑楊將軍不就是官嗎?他是襄陽都統,負責帶兵,家翁又是提刑相公。”吐了吐舌頭,道:“幸虧黑楊將軍今日在這裏,不然還不知道要怎樣。”她一鎮定下來,口齒便又恢複了往日的伶俐。
鐘楊道:“死者是誰?”梅秋道:“奴家不曉得,隻知道牛掌櫃從別院跑出來,說裏麵死了人,叫奴家快些來找黑楊將軍。”
鐘楊道:“是堤壩下的那處別院嗎?”梅秋道:“是,是專門給在酒樓表演的藝人住的,就是唱漁鼓皮影的周班主、玩木偶的陳班主、說書的高大娘這些人。”
戲班流動性強,在公共場所表演易受當地官府、惡霸幹涉,交稅交錢不說,還要被趕來趕去,因而戲班表演都願意選專門的勾欄,既有固定的看客,又省了許多事。但勾欄隻提供表演場地,另外還要收取場地費,有的是固定費用,有的是根據戲班收入抽成。這梅香酒樓在自家院子裏專設一處勾欄,不但不收取任何場地費用,還為戲班提供免費食宿。由於掌櫃牛千裏為人厚道,戲班均願意與酒樓長期簽約。經過反複篩選後,能在梅香酒樓表演的都是一流節目。表麵上看,酒樓虧了場地費、食宿錢,但其實戲班的表演吸引來大批酒客、食客。而戲班也樂得有一方避雨之地,隻專心於表演,靠節目精彩來博取賞錢。如此,雙方均賺得盆滿缽滿,可謂各得其所。
梅香別院便是專門給戲班住的,距離梅香酒樓不遠,就在老龍堤南麵,下堤後走一刻工夫便到。這一帶均是民居,呈長排帶狀,大致與老龍堤平行。梅香別院坐南朝北,麵朝大堤,占地比普通民居要大上數倍,又隔離成東、西兩個院子,方便不同戲班分開居住。
梅香酒樓掌櫃姓牛名千裏,正提燈站在大院門前徘徊,見鐘楊等人到來,忙迎了上來。
梅秋不願意見到死人,問道:“黑楊將軍人到了,奴家可以先走嗎?”牛千裏點頭道:“你先去酒樓忙吧。記住,這事先不能張揚。”梅秋道:“奴家曉得。”忙轉身往堤上去了。
鐘楊問道:“死者在哪裏?”牛千裏道:“就在院子裏麵。”又告道:“死者是皮影班子的班主周太平。”
鐘楊奇道:“我適才經過南院,明明見到皮影班子正在勾欄上表演。”牛千裏道:“是,是。不過周班主做的是手藝活兒,隻刻製皮影,從來不參加節目表演。表演都是由他渾家竹枝娘子一手操辦,勾欄那邊很少能見到他。他在東院有一間自己的作坊,通常隻待在那裏,偶爾出趟門,去尋買些好用趁手的獸皮,好做皮影用。”
原來這周太平極專心於雕刻皮影,以圖案精細、圓潤舒展、人物造型逼真生動、影大見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頗為知名。不少人專程慕名來買,甚至還有同行皮影戲班亦是用他的皮影。
張順問道:“這裏有股子難聞的怪味,是獸皮的味道嗎?”牛千裏道:“是,這是作坊裏泡製獸皮的味道。這皮影看起來是娛樂助興的小玩意兒,其實挺費勁的,尤其是做皮影人兒,光泡皮就得十天半個月的。別院院子大,房間多,原先酒樓的廚子、雜役也住在這裏,但大夥兒都嫌獸皮味道不好聞,又改搬到別處去了。”
張順道:“果真殺了人的話,這獸皮氣味倒是能蓋住血腥氣。”
眾人大踏步進來。別院分東院、西院,兩院以兩排背靠背廂房隔開。進來院門便是東院,有三楹正房,另有東、西兩排廂房。院子很大,院中有水井。東北角有一間石頭房子,怪味便是那裏傳出,大概就是皮影班主周太平的作坊了。東院西北角有角門通往西院,格局大致跟東院相近,隻在西北角多了一座茅廁。這一帶民居一戶挨一戶,人家多用木桶方便,並無專用茅廁。梅香別院因為居住者甚眾,專門花錢修了一處茅廁,還特意分了男、女兩邊。
院子內牆上掛了一排燈籠,照得整個院落極為亮堂。桂花樹下站著小廝幺哥兒和一名二十餘歲的青年男子。幺哥兒是梅香酒樓掌櫃牛千裏的跟班,專門跑腿辦事。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鋤頭,鋤刃對著那男子,神情緊張,似是生怕對方反抗或逃走,見眾人進來,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那麵生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桂花樹上,甚是冷漠,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又似有恃無恐。鐘楊一眼便留意到其人衣衫、手上均有血跡,便問道:“他是……”牛千裏道:“他叫張先行,是小老兒當場捉住的凶手。”
張順道:“原來掌櫃已經當場捉住了凶手,看來沒黑楊老弟多少事。大家夥兒總算可以放心,一會兒便可以回去飲酒了。”回頭卻隻見堂弟張貴,不見了張世傑,不由有些愕然。
鐘楊父親鐘蜚英在京西提刑司任職已有三十年,原先隻是普通官吏,後逐漸累官至提點刑獄。提刑司為路級官署,長官多由進士或名流大儒出任,如辛棄疾、宋慈等均任過提刑一職。像鐘蜚英這般自底層一路升至最高長官,可謂十分罕見,亦足見其人處事斷案敏捷幹練。鐘楊自幼耳聞目睹,對辦案流程極為熟悉,便請張順、張貴先去看著張先行,自己向掌櫃要了燈籠,先來檢視死者。
這處院落極大,庭院大多數地方都鋪了磚石,雖然天在下雪,然時已立春,雪落地即化,因而也沒有留下什麼腳印線索。那皮影戲班班主周太平仰麵躺在靠近西北牆根的菜地邊。他約莫四十歲,一身灰色長袍,瘦削文弱,臉色慘白,眼睛瞪得滾圓。地上有一大灘血跡,身上卻不見傷口,料想致命傷當在背心之處。屍首幾步處的地方落有一把鐮刀,木手柄和鉤刃上血跡宛然。
鐘楊問道:“牛翁進來時,周太平便是這副模樣嗎?”牛千裏道:“是,小老兒和幺哥兒進來時,周太平人就躺在這裏,張先行提著鐮刀蹲在他身邊,刀上還在滴血。小老兒大叫了一聲,他不防有人來,嚇了一跳,便丟了鐮刀,起身逃跑。小老兒忙叫幺哥兒操了門邊的鋤頭,上前堵住他,小老兒自己趕去叫人請黑楊將軍來。”
鐘楊道:“鋤頭、鐮刀都是常用農具,鋤頭既是院子裏本來就有的,鐮刀呢?”牛千裏道:“鐮刀也是。黑楊將軍見到那邊牆根下有一溜菜地嗎?那是木偶戲班的何班主閑暇無事時種的,說是既可以利用閑地,又能吃上一口新鮮菜蔬。鋤頭、鐮刀這類都是他的,因為隨手要用,都是放在院門邊的石墩後。”
鐘楊便打聽別院的住戶情況。牛千裏大致說了一番:東院住的都是周氏皮影班的人。西院住著何氏木偶戲班及雜耍藝人,新來的馭說高秀英班子也住在那邊。
鐘楊聞言頗感奇怪,道:“皮影戲班來襄陽有幾年了,周班主早到,按理應該住在裏院,如何會住在外麵的東院呢?”牛千裏道:“最早皮影戲班也是選擇住在西院的。後來周班主嫌別院的房間不利索,說要單獨建一間石頭房子作作坊,偏偏隻有東院東北角這裏有一塊地,皮影戲班幹脆就全部搬到東院來了。”又悄聲道:“其實照小老兒看,這隻是個借口罷了,周班主他們是嫌西院隔壁風水不好,怕沾了晦氣。”
鐘楊道:“這話怎麼說?”牛千裏道:“西院西麵鄰居姓蔣,人稱蔣大,某日上山砍柴,莫名掉入山澗摔死了。他渾家劉娘子隨後也失了蹤,聽說是受不了打擊,跳漢江自殺了。也有人說,劉娘子跟人私奔走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知道,反正那以後再沒人見過劉娘子。還有,西院背靠背的人家姓鄒,也是個老實人,靠幫人行船走貨為生。幾年前受雇運貨去鹿門山榷場,途中遇到賊人,人被殺了,貨也被劫了,雇主還找上門來索賠。可憐老鄒家隻有一個女兒,孤苦無依,哪裏有錢賠給雇主?對方便強索鄒家房子做抵押。正好被我家主人鄭公撞上,他老人家看不慣雇主欺淩弱女,出麵喝退了對方,此事才算作罷。老鄒的女兒燕娘現下在我們梅香酒樓當焌糟,就是梅燕。緊挨著西院的兩家都出了事,而且是人命大事,恰在皮影戲班來這裏不久。換作是我,也會覺得害怕,想著要搬來東院的。”
鐘楊點點頭,道:“我聽過幾年前殺人越貨這件事,有傳聞是蒙古商人所為,襄陽府還特意命榷場官調查,但也沒什麼發現。”牛千裏道:“蒙古人自然是壞得出奇,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可某些宋人未必就是好人,天下不太平,這人心呐……”搖了搖頭。
鐘楊又問道:“今日是穿天節,酒樓生意好得出奇,牛翁本該在酒樓裏麵忙得團團轉,如何會來別院這裏?”牛千裏道:“小老兒正是覺得那張先行可疑,特意跟來的。”
原來張先行下樓時正好遇到牛千裏,牛千裏順勢便提欠款之事,張先行隻說再過幾日便會將酒樓的賬款全部結清,然後便離開了酒樓。不想過了一會兒,他又重新折返回來,往南院去了。起初牛千裏也沒當回事,以為對方隻是去勾欄看節目。不想過了一會兒,焌糟梅秋又趕來告知,說張先行向她打聽馭說高秀英,還問她住在哪裏,然後出了後門,往堤下去了。牛千裏一時起了疑心,因為高秀英是梅香酒樓吸引酒客的新法寶,容不得有失,便帶了小廝幺哥兒,趕來別院查看。不想一進院門,便見到血淋淋的一幕。
鐘楊道:“那張先行既是來找高大娘,高大娘人呢?她不是也住在這裏嗎?怎麼這裏看起來冷冷清清,好像沒有人似的。”牛千裏忙道:“今日人多,戲班要輪番上場,因而人都在勾欄那邊準備。高大娘說完她那場後,本來說是很累,要回別院休息。但正好今日我家主人到了襄陽,想聽高大娘說書,派人盛情來請,大船就停在梅香酒樓門口。高大娘推辭不過,便帶著班子到大船上表演去了。”
這是牛千裏第二次提及“主人”。鐘楊奇道:“牛翁還有主人嗎?”牛千裏笑道:“當然有。小老兒隻是掌櫃,代為掌管酒樓而已。我家主人是蘇州鄭公鄭虎臣,黑楊將軍應該聽過他老人家的名字。”
鄭虎臣是蘇州巨富,他在蘇州鶴舞橋的居第規模宏大,華麗無比,號鄭半州,四時飲饌,各有品目。時人有詩雲:“橋名鶴舞水西頭,第宅從稱鄭半州。疑誤相傳留著錄,賽他飲饌幾時休。”
鐘楊道:“這我確實聽過。江南有兩大富商,一是湖州潘韌,一是姑蘇鄭虎臣。前者主北方貿易,後者主通南方,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潘韌潘公倒是常來襄陽,我還見過幾麵。隻是想不到鄭公的生意也做到了這裏。”
牛千裏道:“襄陽有榷場啊。黑楊將軍應該還記得吧,五六年前,鹿門山榷場成立後,梅香酒樓才跟著開張的。不瞞黑楊將軍說,我家主人生意中最賺錢的是香料,而香料恰恰是北方奇缺的物資,北人時時需要,以掩蓋常年食牛羊肉的膻氣。我們不像潘韌潘公那樣有門路,有直接進入北方的通道,隻能借助榷場貿易了。所以哪裏有榷場,哪裏就有鄭氏產業。”
鐘楊道:“原來如此。”又指著張先行問道:“他是什麼人?”牛千裏道:“好像是贖歸的南奴,新近才見到他。他手腕上有個烙印,不過小老兒沒見過,是聽梅燕說的。”頓了頓,又補充道:“依小老兒看,他應該是襄陽本地人。他頭一次來酒樓,隻要黃酒和窩子麵,而且聞了好大一會兒才動筷子,吃得也是狼吞虎咽,顯然是思念垂涎已久。不是襄陽本地人,斷然不會有這種反應。但他好像也沒有家人和去處,聽梅燕說,目下暫時棲身在西頭老龍廟裏。”
鐘楊道:“聽起來,張先行應該不認識高大娘,如何會突然來別院找她?”牛千裏道:“這個……應該是聽高大娘說書說得好吧,具體小老兒也不知道,黑楊將軍不妨當麵問張先行本人。不過他並不知道高大娘人不在別院,大概他見這裏沒人,起了歹心,想盜些財物來渡過危機,卻想不到周班主人在房中,聞聲追了出來。他逃走不及,便順手操起鐮刀殺了人。”
鐘楊點點頭,道:“牛翁敘述得很清楚,多謝。回頭還請牛翁和小廝幺哥兒及那位梅娘到襄陽府署錄一份供狀,好作為證詞。”牛千裏道:“是,是。那小老兒……”
鐘楊便將燈籠交還過去,道:“先讓幺哥兒去襄陽縣衙報官,叫縣尉帶著仵作、書吏來現場驗屍,填取文書後方才好處置屍首。牛翁先回酒樓,等皮影戲班表演完了,再單獨告知他們班主被殺這件事,設法安撫。”牛千裏連聲應道:“是,是。”與幺哥兒忙不迭地去了。
鐘楊這才走到張先行麵前,示意張順、張貴執住他手臂,往他身上摸索一遍,卻沒有搜到任何財物。
鐘楊很是奇怪,問道:“捉賊捉贓,你既沒有偷到財物,為什麼還要殺死周班主?”張先行隻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鐘楊見他甚是硬氣,便道:“麻煩張順兄去找根繩索,先將他綁起來帶去官署。”
張順應了一聲,往門後翻了根麻繩,正要動手,鐘清急闖進來,道:“停手!他不是凶手!”
鐘楊忙上前挺身擋住,道:“這裏死了人,不幹不淨。妹妹,你還是快些出去。”鐘清道:“我人已經來了。阿兄,你弄錯了,他不是凶手。”
張順奇道:“鐘三娘子才剛剛進來,對事情經過一無所知,如何能知道這人不是凶手?”鐘清道:“我認得他。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如何會殺死一個跟他毫無瓜葛的人?”鐘楊道:“妹妹說什麼?你如何會認得他?”
鐘清轉過頭去,張先行一改平靜的姿態,呼吸急促了起來,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想要出言阻止,然終究還是別轉了頭,未吐一字。鐘清心中也頗彷徨,猶豫著要不要在如此難堪的情形下說出對方真實身份,然為洗脫他的殺人嫌疑,別無他法,便咬了咬嘴唇,道:“阿兄雖不認得他,也應該聽過他的名字,他就是張惟孝。”
在場諸人果然大吃了一驚。張貴本將張先行手臂反擰到背後,防他暴起反抗,聞言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問道:“你就是張惟孝?”
張惟孝字仲友,號先行,原為潭州寧鄉[5]人,後寓居襄陽,是本地的大名人。當年蒙古大汗蒙哥大舉攻宋前,曾派諸王塔察兒先行試探進攻襄陽,然因宋軍堅守,塔察兒最終無功而返。一年後,蒙古傾國出動,兵分三路南下,誓死滅宋,連蒙哥大汗都禦駕親征。襄陽因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民眾料想襄陽必首當其衝,遂大舉避往後方,由此引發城中內亂。一些暴民歹徒趁機大肆劫掠財物。張惟孝拔劍殺數人,孤身一人救下一群老幼婦孺,護送出城。到白河[6]時,見河邊停有一艘大船,便欲登船。船家不願意接納這群陌生人,急命船工上前阻止。張惟孝道:“今日之事,非你即我,能殺我者得此舟。”氣度逼人,眾船工為之披靡。張惟孝遂成為這艘大船的首領。
船到郢州後,因守將閉門拒絕難民進入,又改往江陵。京湖製置副使別之傑派兵守住關隘,不準普通民船通過。張惟孝與一名船工化裝成商人,乘坐小船前去查看關卡情形,回來告知眾人道:“這事容易解決。”選出十名船工,命他們改穿黑袍,打扮成蒙古人的樣子,到關隘下大呼道:“後隊亟至。”於是守隘宋軍四五百人聞風而逃。大船及後麵的難民船隻由此順利通過,到達江陵外城沙市。
由於江陵是京西路軍政中心,京西宣撫製置使兼知江陵府姚希得生怕江陵再度上演襄陽不戰自亂的一幕,派其弟姚希平率兵出城鎮撫。姚希平到達碼頭後,即下令道:“今日敢有爭岸者,投水中。”然由於逃難船隻眾多,百舸爭流,水麵橫七豎八停滿了船隻,碼頭擁堵成一團亂麻,難民無法靠岸。張惟孝睥睨良久,忽提劍而出,舉白旗以麾,調度各船隻位置,終令眾人一一安全登岸。
京西提刑司幹官鐘蜚英彼時亦隨姚希平在場,親眼見到這一幕,深為驚歎,可惜還不及與張惟孝結識,對方便消失在眾難民中。後鐘蜚英對其同僚唐舜申提起沙市碼頭異事,又描述了指揮者的模樣。唐舜申笑道:“我認得這個人,他一定是張惟孝。隻有他這樣的名門公子,才會有如此風範。”原來這張惟孝乃名門之後,為南宋開國名將張浚四世孫[7]。
張浚字德遠,世稱紫岩先生,四川人,唐朝名相張九齡胞弟張九皋[8]之後。四歲成孤兒,行直視端,不說誑言,熟人均認為其人必成大器。後入太學,於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進士及第。宋高宗在應天府即位時,他參與了皇帝登基儀式,任樞密院編修官。之後,又受到新任宰相黃潛善的賞識,升任殿中侍禦史。一度依附黃潛善,對另一主張抗金的宰相李綱大加攻擊,直接導致李綱被罷相。但張浚本人力主抗金,有一次在奏對中提出:“無謂金不能來,當汲汲修備治軍,常若敵至。”意思是說,要像金人經常會來攻擊那樣努力備戰治軍,以求有備無患。這與一味求和的黃潛善意見相左,張浚因此被黃潛善排擠出朝。建炎三年(1129年),杭州發生苗傅、劉正彥兵變,逼迫宋高宗退位,張浚首倡勤王之師,與另一大將韓世忠率兵平定了苗劉之變。宋高宗複位後,張浚升任知樞密院事,開始經營,銳誌北伐。
紹興七年(1137年),宋將劉光世因驕惰怯敵被罷軍職,宋高宗原已答應將劉光世部劃歸嶽飛,以擴充其兵力,但遭到秦檜的強烈反對。張浚也不同意將劉光世部並入嶽飛軍,於是收歸自己兼任的都督府直接管轄,以劉光世部將王德任左護軍都統製、酈瓊任副都統製,以兵部尚書、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節製。酈瓊不服王德的管製,多次向張浚申述,張浚卻沒有重視。酈瓊便幹脆發動兵變,殺死呂祉等人,率四萬軍隊叛變,投向金人所立的劉豫偽齊政權,這就是曆史上所稱的“淮西兵變”。張浚因為處置不當,引咎辭職。秦檜專政後,一味賣國投降,張浚則被長期排斥在外。但他一直力主抗金,在南宋朝野名望很高,是盛譽天下的抗戰派首領,金人也對他十分懼怕[9]。
當時,著名詞人張孝祥[10]作了一首《六州歌頭》,詞雲: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蠧,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詞中充滿強烈的愛國激情,對苟且偷安之輩倍加譴責。張浚在宴席上偶然讀到此詞後,竟然感動得罷席而走,足見其人確實心懷收複之誌。
宋孝宗即位後,立即以手書召張浚入見,誠懇地道:“久聞公名,今朝廷所賴唯公。”張浚見宋孝宗性格與之前的宋高宗大不相同,有誌恢複中原,便力陳和議的種種壞處,勸宋孝宗一意以圖恢複。隆興元年(1163年)正月,張浚進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開府建康。其參佐皆一時之選:陳俊卿即因張浚舉薦,任江淮宣撫判官;張浚之子張栻以少年內參密謀,外參庶務。宋孝宗曾召見陳俊卿、張栻,問張浚動靜、飲食、顏貌,並說:“我依靠張浚就像長城,不容眾人浮言搖奪。”由此來表示對張浚的絕對信任。
張浚重新受到重用後,剛好金人獅子大張口,向南宋朝廷索取海、泗、唐、鄧、商[11]五州之地及歲幣,被張浚斷然拒絕。金人立即派大軍進駐虹縣、靈壁,擺出一副馬上要大舉進攻的架勢,想以此來威懾南宋,局勢頓時緊張了起來。張浚主張先發製人,立即進行北伐,收複失地。抗戰派也紛紛建策北伐。宰相史浩反對出兵,他認為北伐勞師費財,南宋又兵弱將庸,主動出兵是冒險之舉,主張修築瓜洲、采石兩處的城防,以保長江。張浚與史浩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兩人辯論了五天,史浩最終也沒能說服張浚。彼時宋孝宗銳氣十足,堅決地罷免了自己的老師史浩,表示對張浚北伐的支持。當時陸遊在樞密院任編修,文采出眾,張浚便指派陸遊起草北伐詔書,號召中原人民奮起抗戰,配合宋軍收複失地。十分可惜的是,張浚名聲雖大,卻是個誌大才疏的人物,作戰能力一般,最終造成了“符離之敗”,宋軍主力潰不成軍,資糧器械損失殆盡,無力再戰,北伐遂告失敗。宋孝宗的雄心壯誌,盡付東流。
符離戰敗後,主和派勢力隨即抬頭。宋孝宗雖然有心抗金,但內有太上皇宋高宗的牽製,外有不少主和的大臣,意誌開始動搖。在猶豫不決之中,宋孝宗起用秦檜餘黨湯思退為宰相,負責同金國議和。金人索要海、泗、唐、鄧四州地。湯思退竟然全部同意,派秦檜餘黨王之望出使金國割地。宋孝宗、湯思退的投降妥協遭到了抗戰派大臣的紛紛反對。宋孝宗本來就意誌不堅定,有所悔悟,又下令停止和議。但他同時升湯思退任左相兼樞密使,升張浚任右相兼樞密使,張浚還奉詔視師淮上,“遍行兩淮,築治城壘”。可見宋孝宗在戰與和之間猶豫不決,立場始終搖擺不定。造成這原因的,固然有投降派的阻撓,更大的阻力卻是來自太上皇宋高宗。宋孝宗本來絕無可能當上皇帝,卻意外地被宋高宗收為養子,並且宋高宗主動退位為太上皇,他才得繼大統,這其中的感激不言而喻。也正是這份感激,阻撓了宋孝宗抗金的意誌。
但湯思退卻不肯罷休,陰謀陷害抗戰派首領張浚,趁張浚出朝視察前線軍隊之機,指使黨羽右正言尹穡攻擊張浚擁兵跋扈,浪費國用,抗拒朝廷命令,主和派又囂張起來。在太上皇宋高宗的幹預下,宋孝宗再次動搖屈服,從前線召張浚還朝,罷去相位,改授閑差。張浚途經江西餘幹時得病死去,時年六十七歲。有遺書留給兒子雲:“吾嘗相國,不能恢複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人們遵其遺願,葬其於南嶽衡山之下。
張浚有兩子張栻、張枃[12]。張栻字敬夫,與大儒呂祖謙、朱熹齊名,時稱“東南三賢”。他受聘主教嶽麓書院時,與朱熹講學論道,聞者風動,聽講者多達千人。朱熹很敬服張栻,讚道:“一則曰,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遊之久,反複開益為多;一則曰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表。”張栻後任荊湖北路安撫使,卒於任上。
張惟孝為張栻三世孫,父親張鏜,另有三弟張惟源、張惟考、張惟遺,世居湖南。張惟孝自小聰明好學,才氣縱橫,少時便與人談兵論武,討論天下局勢,慷慨激昂,自比諸葛亮、周瑜。當年朝中某太傅到其家鄉遊玩,正好遇到張惟孝盤膝坐在渡口埋頭讀書。太傅一行上岸至近前,張惟孝尚未察覺。太傅侍從喝道:“太傅至此,童子還不讓路?”張惟孝討厭侍從的囂張蠻橫,便故作驚訝道:“太傅?原來是皇帝家的老師來啦!我正有一事要請教呢!”太傅見他年紀雖小,卻是大大方方,不像旁人遠遠避開,便笑著問道:“你遇到什麼難題了?”張惟孝站起身來,拱了拱手,這才問道:“什麼水沒有魚?什麼火沒有煙?什麼樹沒有葉?什麼花沒有枝?”問得可謂古怪。江湖河海,有水就有魚;柴草燈燭,有火便有煙;高樓百木,有樹得有葉;四季百花,花花有枝。
太傅聽了當即一怔,想了想,答道:“燒開的水沒有魚。生氣的人發火沒有煙。光杆的樹沒有葉。江水泛花沒有枝。”張惟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相公不愧是皇宮中的老師,‘魚’和‘枝’算您答對了,不過,‘煙’和‘葉’可沒答對。”太傅隻好請張惟孝對答。張惟孝一捋衣袖答道:“井水沒有魚,螢火沒有煙,枯樹沒有葉,雪花沒有枝。”圍觀者聽後個個鼓掌叫好。太傅尷尬萬分,隻得故作大度,也略一拱手,讚道:“小小少年,才學不淺。”
此件小事足見張惟孝的與眾不同,既聰慧過人,卻又傲岸不群。成年後,他愈發放浪形骸,灑脫不羈,好結交能人異士,不為崇尚理學的父親張鏜所喜,是以十餘歲便離家出走,漫遊江湖,後來到襄陽。張氏先人唐代名相張九齡罷相後曾出任荊州長史,終日與孟浩然等人以文史自娛,最終病歿於任上。張惟孝選中襄陽定居,既是仰慕先賢[13]、先人[14]遺風,也是愛極漢江風情,還對那風味獨特的黃酒加窩子麵一見如故,再也割舍不下。
鐘蜚英了解到張惟孝家世來曆後,愈發起了愛才之心,廣派人手,在江陵城中搜尋,好不容易在張氏先祖張栻任荊湖北路安撫使時修建的諸葛武侯廟[15]找到了張惟孝。又請唐舜申出麵邀請,設盛宴招待,想勸其為朝廷效力,並道:“今日正我輩趨事赴功之秋。”張惟孝隻冷然坐於席中,沉默不應。鐘蜚英再三叩問,他隻答了一句話:“朝廷負人。”便揚長而去。
京西宣撫使姚希得聽說這件事後,認為張惟孝是當世奇才,命鐘蜚英務必將他羅致麾下。鐘蜚英打聽到張惟孝已回襄陽後,便攜愛女鐘清一路追去,並用鐘清之計,在山南東道樓設宴款待。
山南東道樓又名仲宣樓,位於襄陽城廓東南角,是紀念東漢末年大文學家王粲[16]的紀念性建築,采用雙層重簷歇山頂,雄偉壯麗,亦是襄陽城之標誌,後世常以仲宣樓指代荊州或襄陽。唐代大詩人杜甫有《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詩雲:
使君高義驅今古,寥落三年坐劍州。
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未封侯?
路經灩灝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
戎馬相逢更何日?春風回首仲宣樓。
離別感懷,英雄失路。歲月崢嶸,壯心未已。自古以來,仲宣樓便是懷古喻今、傷今悼己之佳地,在文人雅士心目中有著相當獨特的地位。張惟孝本一口拒絕使者,但聽到設宴之地是在仲宣樓後,又改變了主意,欣然赴約。
席上沒有山珍海味,隻有黃酒、窩子麵及幾樣地方小菜。鐘清女扮男裝,扮成侍者模樣,為張惟孝斟酒,也不以忠君愛國那一套說辭相勸,隻告道:“聽說張公子最愛會仙酒樓自釀的黃酒,而今大敵將至,酒樓被亂民哄搶,店主出逃,下落不明,這是好不容易尋來的兩壇酒,怕也是最後兩壇。日後公子再也難以喝到了。”
張惟孝打量她許久,但還是一言不發,隻不停飲酒。到酒酣之時,鐘蜚英忽拍案而起,大聲道:“有國而後有家,天下如此,將安歸乎?”張惟孝遂奮然起身道:“願從鐘公所命。”
鐘蜚英便轉達京西宣撫使姚希得的意思,要聘請他到司署為官,為朝廷效力。張惟孝斷然拒絕道:“之前我曾告訴鐘公,朝廷負人,我不願意被負,因而發過毒誓,絕不出仕。但我願意為鐘公力退強敵,暫解眼下燃眉之急。”向鐘蜚英索要了三十張空名帖[17]離去,臨行前約以一旬為限。
鐘蜚英歎道:“果然如清娘所料,此人認國不認君。”料想張惟孝必是以空名帖招攬豪傑,但半月期限實在太少,如何能召集到足夠的人手。鐘清道:“我看張公子心高氣傲,不會說出沒有把握的話來。他既說了一旬,不妨我們先回江陵,等上十天看看。”
十日後,張惟孝與三十名將官模樣的大漢帶著五千名披甲之士人來江陵見鐘蜚英。這支平地冒出的隊伍有騎兵有步兵,旗幟鮮明,部伍嚴肅,上至公安,下及墨山,遊踏相繼,訓練有素。京西宣撫使姚希得大喜過望,詢問眾將士姓名,想延為己用。張惟孝道:“朝廷負人,福難禍易。我率軍來這裏,隻是應鐘公之命,聊為君侯紓一時之難罷了。那些人全是我的朋友,姓名絕不可告。”姚希得無奈而作罷。
當時蒙古軍圍攻荊南,五州危急,於是張惟孝擊鼓耀兵,率軍前去增援。一路陸續有豪傑加入,數日之內部眾達到萬人。眾人奮勇拚殺,屢戰屢勝,數戰俱捷。長江之上,一時平靜。做出如此驚天事跡的張惟孝,時年僅十七歲,一時威名遠揚,成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風雲人物,還得了渾號“張三千郎”。
蒙古退軍後,呂文德調任京湖主帥,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持自己的親筆信去招張惟孝,張惟孝不就而遁。呂文德派人多方物色,始終沒有其下落[18]。
雖然張惟孝不知所蹤,然其傳奇事跡卻在荊楚大地上流傳,經年不衰。鑒於他之前的作為,普遍認為他是有能力左右重大戰局、甚至天下局勢的不世奇才,如同當年隱居隆中[19]不出的諸葛亮一樣,不為朝廷所用實在可惜。這數年來,不僅京湖主帥呂文德,就連兩淮製置使李庭芝也派人四處尋訪張惟孝,不惜代價,隻欲與這位奇男子見上一麵。許多人曾揣測過,一旦張惟孝決意出山,將會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宏圖偉業。卻不想在襄陽城外的一處普通民居中,這位傳奇偉男子居然以殺人疑凶的身份出現了!
鐘楊一時不能相信,問道:“他真的就是張惟孝?”鐘清點點頭,道:“阿兄,你讓我單獨和張公子談上一談。”
鐘楊知道當年父親能打動張惟孝召兵退敵,是因為聽了妹妹鐘清的建議,便點點頭,問道:“妹妹是要問他周太平命案一事嗎?”鐘清道:“不,人一定不是張公子殺的。就算我問他,他也不會為自己辯解,什麼都不會說。我要問的是別的事。”鐘楊遂招了招手,叫過張順、張貴二人。
鐘清走過去,輕聲道:“張公子,我們又見麵了。”張惟孝點點頭,道:“看到清娘平安回來襄陽,我也就放心了。”
鐘清道:“張公子果然是個信人。但我實在料不到公子會再回來襄陽。其實我也該想到的,會仙酒樓沒有了,可還有梅香酒樓,還有黃酒、窩子麵。”
張惟孝嘴角隱約浮起一絲微笑來,這令他冰冷慘淡的麵容登時生動了許多,儼然有了幾許風采。
鐘清道:“既然張公子回了襄陽,我想再在仲宣樓宴請公子一次,可以嗎?”張惟孝幹脆地拒絕道:“不可以!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張惟孝了。而今的我,隻是一無用處的廢人,清娘不必再為我枉費心機,空耗時間。”又道:“既然清娘認為我不是凶手,這裏應該沒我什麼事了,告辭。”抬腳便要離去。
鐘清忙叫道:“張公子,我隻想以朋友的身份請你喝杯酒、吃碗麵。難道……難道在你心中,從來就沒把我當朋友看待嗎?”
張惟孝淺掃了她一眼,卻不敢凝視她的眼睛,又低下頭去,沉默許久,才道:“我很感激清娘,是你救了我。”鐘清歎道:“以張公子的能力,何須清娘來救?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
五個月前,鐘清與奶娘等人不幸被蒙古阿術軍擄往洛陽,有蒙古軍瞧見她美貌,途中便欲將她奸汙。奶娘為保鐘清清白,道出了她是官宦之女的身份,她雖未再遭侵犯,卻被當作重要人質拘押在洛陽蒙古軍營中,與浣衣女奴們住在一起。在那裏,她意外遇到了同在軍營為奴的張惟孝。然那馬奴隻是空有張惟孝皮相,並無他半分氣質,渾渾噩噩,被蒙古人呼來喝去。她驚奇萬分,上前問他姓名,他隻是露出茫然的神情來。她見到他毫無生氣的空洞的眼睛,開始相信這隻是個碰巧跟張惟孝長得很像的人,並不是他本人。想那張惟孝是何等人物,能在十日之內召集一支雄壯軍隊,擁兵江上,一扭頹局,如何能淪落到如此境地?
某一日,有幾名醉酒的蒙古士兵來到浣衣局,遠遠見到鐘清,便嘻嘻哈哈追了過來。浣衣局女奴除了從事洗衣等雜役外,還兼有軍妓身份,供蒙古兵發泄性欲。鐘清情知不妙,急忙逃走,卻因為雙腳釘了鐐銬,被人追上。那些人將她圍住,推來攮去戲弄一番後,這才將她按倒在地上,意欲強暴。危急時刻,忽有人趕來解圍,那人拖著沉重的腳鐐,行動不便,手上功夫卻是不弱,幾下便將那幾名士兵扯開,一一摔倒在地。解圍的人,正是長相酷似張惟孝的男子。他奮然出手的那一刻,她知道了,他就是張惟孝,他還是張惟孝。他隻是因為受了某種打擊和折磨,才會變得麻木不仁,然他內心深處的熱情和正義並未泯滅,到了關鍵時刻,仍會被激發出來。
更多蒙古士兵聞聲趕來。有人扯住張惟孝的腳鐐,將他拖倒在地,拳打腳踢一頓,終將其製服。蒙古人雖肆意嘲笑辱罵他,卻也不敢過於虐待,隻將他高吊在轅門下示眾,半日後才放了下來。鐘清奔過去,扶張惟孝坐起來,哭道:“張公子……”一時淚如雨下,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張惟孝歉然道:“對不起,清娘,對不起。我隻是忍不住。”鐘清不解地問道:“明明是張公子救了我,還說什麼對不起?”張惟孝道:“我被蒙古人捕獲,關押在洛陽已有數年。他們一直想要降服我,隻是苦無對策。而今既知我與清娘相識,必定會利用你來對付我。”鐘清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那麼多人找不到張公子,原來你被蒙古人捉了。”
張惟孝道:“我救清娘,其實是更大地害你。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鐘清微笑道:“我很欣慰,張公子表麵冷傲,原來內心深處還是關心清娘,願意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那麼,我也願意為公子做點事。”起身便要走開。
張惟孝遭受人生巨創,被蒙古人長期關押,一直處於消沉頹廢的狀態,但意誌並未磨滅,反應依舊敏捷,急忙扯住鐘清裙角,問道:“清娘想做什麼?你可別做傻事。”鐘清道:“張公子聰明絕頂,清娘自知瞞不過你。隻要我死了,蒙古人便再也不能用我來要挾張公子,抑或是我家人。”
張惟孝道:“哎呀,清娘怎麼那麼傻。”鐘清道:“張公子請放手,這就讓清娘去吧。”
張惟孝一時躊躇,心中矛盾不已。他知道一旦放手,鐘清便會去尋法自殺,他不想看到如此聰慧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殞,尤其不想她因為他而死。可他若是不放手,她很快就會遭受人間最慘烈、最恥辱的酷刑,生不如死,而他則會被迫眼睜睜地看著她受刑、聽她慘叫,除非他向蒙古人屈服,不然絕不會休止。生,或是死,均是難以抉擇的難題。
鐘清也是心潮澎湃。自她在仲宣樓第一眼見到張惟孝起,便不可自抑地愛上了他。然而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不是他野心太大,而是他的天地太寬,他太與眾不同,離經叛道,桀驁不馴,他若娶了她,便意味著從此要循規蹈矩,老老實實地做官,為朝廷出力,這實與他的個性大相徑庭。然鐘父當時還不明白,也有意將女兒許配給張惟孝,甚至請唐舜申出麵提親。張惟孝果然一口拒絕。她聽說後倒沒有覺得大失顏麵,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才貌雙全,聰慧貞靜,有“女諸生”的雅號,也算是婦輩中的佼佼者。可他那樣卓然絕世的男子,理該有更超凡脫俗的女子來配他。而今她早已為人妻子,他卻淪為南奴,再度重逢,依然有初遇時的怦然心動。原來這麼多年過去,她依舊沒有忘記他,他還留在她的心底深處。
轉過頭去,數名蒙古兵士正急奔過來。鐘清料想張惟孝預測之事即將發生,忙催道:“張公子,你快些放手。”
張惟孝本是個果敢勇決的男子,但此時他卻沒有放開手的勇氣。蒙古士兵趕了過來,執住鐘清,將她帶去了諸王忽剌忽兒的官署。忽剌忽兒是按赤台[20]之子,負責河南蒙古軍務。他妻子張桂是漢人世侯張宏之女,隨軍居住在洛陽,曾與鐘清麵談過。
果然,忽剌忽兒一開口就問道:“娘子與張惟孝是舊相識嗎?”
當年張惟孝受京西提刑司官員鐘蜚英相激,感而召兵相助朝廷,此事早已轟傳天下,鐘清料想對方已知自己是鐘蜚英之女,與張惟孝相識瞞不過對方,便點頭承認。
忽剌忽兒道:“張惟孝是個豪傑人物,本國皇帝忽必烈下了命令,務必要令他歸順。娘子既認得他,不妨從中相勸。隻要娘子能勸得他為我大蒙古國效力,本王可以做主,放娘子南歸。”
鐘清道:“大王已將張公子關押了好幾年,早該知道他的性情——他想做的事,無須人勸;他不想做的事,別說清娘相勸,就是他親生父母在場,也難令他回頭。”
忽剌忽兒道:“娘子可知道,自從張惟孝被帶來這裏,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本王手段用盡,都沒被他正眼看過。你,是第一個能令他開口說話的人。本王倒想看看娘子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命人將鐘清帶到拷打犯人的刑房,綁住雙手吊了起來。又命人帶來張惟孝,捆吊在鐘清對麵。
忽剌忽兒道:“張公子早就知道本王想要什麼,那些話早已說過千百遍,本王也不想再廢話。這位鐘三娘子是你們南家思國大官人的女兒,又是什麼兵部侍郎的孫媳婦,本王本不想對她無禮,然而比較起來,還是得到張公子這樣的人才更重要些。張公子,不知你以為如何?”見張惟孝不答,便下令兵士剝光鐘清衣衫,預備先輪奸,再動刑。
張惟孝實不忍見鐘清受辱,道:“等一等!我有話說!”忽剌忽兒哈哈笑道:“本王就知道這一招管用。你們南人有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當年張公子也是因為過不了美人這一關,才會為我等所擒。”
張惟孝道:“勞煩大王先帶手下人出去,我想單獨跟清娘談談。”忽剌忽兒倒也爽快,道:“好。”揮了揮手,帶著眾兵士出去。
鐘清雖心有餘悸,仍強作鎮定,顫聲道:“張公子,你千萬勿以我為念。”張惟孝搖搖頭,道:“我怎能忍心見到你被那些蒙古人汙辱。”
鐘清心念一動,壓低聲音道:“他們一心想要張公子歸降,張公子不妨先假意答應他們,我們一起設法逃走好不好?”張惟孝道:“我張惟孝說出的話,焉有不作數的?況且我生無所戀,就算逃出洛陽,也沒什麼去處。”神情極是落寞蕭索。
鐘清道:“張公子如何會這樣想?大宋那邊,不知道多少人急著找你呢。”張惟孝道:“他們找我,不過是想要我為朝廷效力,跟蒙古人想要我投降為他們效力一樣,本質上沒什麼區別。”頓了頓,又道:“清娘可能覺得我是宋人,不該說這樣的話,不該將母國與敵國相提並論。可害我成這樣的罪魁禍首,並不是蒙古人,而是宋人!”
鐘清奇道:“張公子,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張惟孝搖了搖頭,顯然不願意再提起往事,又道:“既然清娘願意為我而死,我也不能讓你受辱。來人,快來人!”
鐘清大驚失色,道:“不,張公子,不要這樣。”張惟孝卻是不理。
忽剌忽兒聞聲進來,問道:“張公子想好了嗎?”張惟孝道:“我答應為你們做一件事,條件是放鐘清回大宋。”
忽剌忽兒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道:“隻一件事嗎?張公子未免太小氣了些。”張惟孝道:“你們可以提一件大事。況且我人始終在你們手裏,你們又有什麼損失?”忽剌忽兒想了想,道:“不錯,是這個道理,不過本王還是覺得張公子誠意不夠。”
忽有傳令兵進來道:“阿術元帥有令,立即放了這名女子。”
忽剌忽兒吃了一驚,道:“什麼?”傳令兵道:“阿術元帥親自下令,放鐘清回去。”
忽剌忽兒道:“阿術不知道她是誰嗎?”傳令兵道:“知道,她是南朝大官人的女兒。阿術元帥說務必要妥善安置,盡快派人送她回去。”
忽剌忽兒道:“在襄陽將阿術一槍挑下馬的敵將黑楊,就是這女子的哥哥。這個阿術也知道嗎?”傳令兵道:“這個也知道。阿術還說那黑楊將軍槍法了得,為他生平僅見,請這女子回去後轉達給她哥哥知曉。”
忽剌忽兒大惑不解,連聲嚷道:“阿術一定是受傷太重,病得糊塗了。”他雖有諸王身份,是黃金家族[21]成員,在蒙古地位很高,卻還是得聽命於那可兒出身的主帥,命人解了張惟孝、鐘清下來,自己帶著鐘清親自去見阿術。
張惟孝久在軍營,已精通蒙古語,聽到忽剌忽兒與傳令兵對答,知道鐘清當可無事、且即將南歸,這才略略放心。
第二日,鐘清來見張惟孝,雖依舊有忽剌忽兒妻子張桂從旁監視,她腳上的鐐銬卻已經摘除了,顯是已獲自由之身。鐘清稱即將動身回襄陽,今日是專程來辭別,然談及蒙古人突然釋她南歸,亦是滿頭霧水。
張惟孝沉吟道:“你祖公公黎公在襄陽監軍,手握重權,許是他答應了蒙古人什麼條件。”鐘清道:“不,家父尚有可能如此,祖公公決計不會。別說是我,就是他自己的兒子、孫子落到敵人手裏,他也絕不會妥協。”張惟孝道:“黎公倒是個剛直之人。蒙古人肯放人,終歸是件好事,事不宜遲,清娘盡快上路吧。”
鐘清道:“我今日來見張公子,除了告別之外,還有一事相告。蒙古人貪利,聽說有不少被擄的鄉紳官宦都靠重金贖歸。雖則比起那些人,張公子更為重要,但既有希望,還是不能放棄。我回去襄陽後,會設法籌集款項,為公子贖身。”
張惟孝連連搖頭道:“不,千萬不要這樣做。我這副樣子,就算回去,也不能再見人了。清娘若是為我著想,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曾遇見我之事。”鐘清道:“張公子的苦衷我自是懂得,可我一想到張公子在這裏受苦……”又想到今日一別,再見無期,淚水潸然而下。
張惟孝大受感動,舉起衣袖,想為她拂拭淚水,臨到麵前,卻又縮了回去。他遲疑片刻,終於下定決心,道:“清娘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我答應你,我會自己設法逃出去。”鐘清喜出望外,道:“當真?”張惟孝點頭道:“當真。”
鐘清這才放了心,又鼓足勇氣道:“張公子,我雖不知道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從忽剌大王的語氣看來,似乎與一名女子有關,想來她不光是絕世美人,還應該是張公子深愛的人。其實,人生最糟之事,不是失去所愛之人,而是因為太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如靜水深流的韻致,但卻擲地有聲。張惟孝聽了大為震撼,一時說不出話來。
鐘清道:“張公子,請你多多保重。日後無論你人在哪裏,都不要忘記你還有清娘這個朋友。我自知能力有限,才幹遠不及你,但無論你將來需要清娘做什麼,清娘都會萬死不辭。”張惟孝百感交集,卻隻簡單應道:“清娘也多多保重。”
二人就此分手。鐘清的身影消失在轅門外的那一刹那,忍耐許久的淚水終於從張惟孝麵上滑落。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掉淚,不為別的,隻因為她救了他——
他因為太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打算就此糊塗地過下去。宋人也好,南奴也好,身份於他沒什麼區別。她卻告訴他,他在世間至少還有她這個朋友,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知道,她一定做得到,正如她為免他受人要挾寧可自己先死一樣。而他也答應了她,要逃出這軍營,他必須要做到。經曆了那麼多大風大浪,她的出現,仿佛紅塵中漂浮的淡泊,安之若素,清雅芬芳,他感到了從所未有的溫暖。
此刻二人在梅香別院再度相遇,又有旁人在場,張惟孝自是難以安處,遂隻簡短道:“多謝。”便朝遠門走去。
鐘清道:“三日後,我會在仲宣樓設宴,恭候張公子大駕光臨。”張惟孝卻是恍若未聞,頭也不回。
鐘楊一直從旁密切注視,見張惟孝欲走,忙上前攔住他,道:“張公子,你不能走。”張惟孝止步不前,隻冷冷望著他,卻不說話。
鐘清忙趕過來道:“阿兄,人不是張公子殺的。”鐘楊道:“就算張公子不是凶手,也是重要證人。何況他還是京湖大帥呂相公點名要找的人,我必須得先扣下他。”
鐘清道:“如此,呂相公隻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阿兄,你必須得放他走。”
鐘楊一時躊躇不語。他當然信得過妹妹的話,可張惟孝不是普通人,一旦放其離開,其人很可能逃之夭夭,他自己受上司責罵處罰還是小事,日後又上哪裏再去尋這位奇人?
正僵持間,門外腳步聲紛遝而至,卻是掌櫃牛千裏引著皮影戲班回來了。班主渾家竹枝娘子走在最前麵。這名有“銀鈴子”之稱的女子在襄陽名氣很大,然絕大多數人隻聞其聲,未見其人。她一腳跨進院門時,眾人眼前登時一亮——原來竹枝娘子不光聲音好聽,還是位大美人。
她臉上帶著明顯的氣急敗壞之色,大約聽到丈夫被殺後,憤然不能自已。然當她迅疾環視一圈後,沒有直接奔去查看周太平屍首,卻將目光落在了張惟孝身上。她的麵容在那一瞬間起了極微妙的變化,雖則夾雜著複雜情感,卻掩飾不住震驚之色。張惟孝卻相當漠然,仿佛根本就不認識她,隻看了鐘清一眼,點點頭,就此去了。鐘楊微一猶豫,終究還是沒有出手阻攔。
牛千裏吃驚極了,忙道:“張公子……他不是凶手嗎?黑楊將軍為何放他走了?”鐘楊道:“目下還不能確定案情究竟如何。牛翁放心,這件事我自有處置。”
竹枝娘子緊緊盯著院門,仿佛有人站在那裏一般。牛千裏叫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問道:“那個人……剛才走的那個人是誰?”牛千裏道:“他叫張先行,就是我跟娘子說過的殺人凶手。”竹枝娘子道:“他……他……”
鐘楊問道:“娘子認得他嗎?”竹枝娘子道:“你是……”
牛千裏忙介紹道:“這位是鐘都統,人稱黑楊將軍。”竹枝娘子道:“啊,原來是黑楊將軍。”周氏皮影戲班常常受邀進城表演,甚至還幾次到過府署、軍中,但湊巧每次鐘楊都不在,是以竟未見過。又道:“黑楊將軍英勇神武,小婦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鐘楊道:“不敢當。”又問道:“適才離開的張先行,娘子認得他嗎?”竹枝娘子道:“他……他……”遲疑了下,還是低聲說了出來,道:“他很像是傳說中的張惟孝。”
鐘清問道:“娘子認得張惟孝?”竹枝娘子道:“不算認得,隻是見過一麵。我是漢陽人,當年兵亂,我們全家乘船到江陵避亂,曾在沙市碼頭見過張惟孝,印象極深。不過,剛才那個人隻是樣子有些像,又好像有些不同。真的是他嗎?”
鐘清不答,隻朝兄長使了個眼色。鐘楊遂道:“不管他是不是張惟孝,都請娘子暫時不要提及張惟孝這個名字。”
竹枝娘子奇道:“為什麼?是因為他名氣太大嗎?”鐘清忙道:“娘子,你丈夫他……”
竹枝娘子這才意識到失態,渾然忘記了正事,忙奪過牛千裏手中燈籠,奔到屍首邊,提燈一照,確實是丈夫的臉,身上卻不見傷口,忙問道:“我相公是怎麼死的?”鐘楊道:“應該是為鐮刀所傷,傷在背心。但這隻是我的猜測,因為襄陽縣的仵作未到,我不便移動屍首,還沒有驗證過。”
竹枝娘子卻是不管那麼多,將燈籠往菜地土中一插,親手將丈夫屍首翻了過去,果見其背心有兩道傷口,登時又憤又怒,道:“是誰如此狠心殺了我相公,竟然砍了他兩刀?”
鐘清注意力一直在張惟孝身上,未靠近屍首,又不知究竟,聞聲很是驚奇,問道:“死者傷在背心,但屍首卻是仰麵向上?”鐘楊道:“是。牛翁說他進來時,正見到張公子提著鐮刀蹲在屍首邊上,後來丟了鐮刀想要逃走。那個時候屍首應該就是仰麵朝天了。”
竹枝娘子道:“凶手是那姓張的,是不是?掌櫃的,你都親眼看見了,對嗎?”牛千裏遲疑道:“小老兒是看見了,可黑楊將軍既然放走了他……”
竹枝娘子道:“黑楊將軍,你私下放走凶手,是何居心?”鐘楊道:“不,張公子不是殺人凶手……”
有人叫道:“人證、物證俱在,不是他是誰?”卻是專門為皮影戲班寫串詞的中年書生嚴震。
竹枝娘子氣呼呼地道:“黑楊將軍,你公然包庇凶手,難道就是因為他是張惟孝嗎?果真如此的話,我可要去襄陽府衙門找呂知府評理。”
鐘清見兄長受窘,忙道:“娘子,張公子他不是凶手。”竹枝娘子道:“你又是誰?是姓張的告訴你他沒有殺人嗎?”
鐘清便自報了姓名,又道:“張公子沒有為他自己辯解過一個字。請娘子先冷靜些,好好聽我說。尊夫既傷在背心,當是逃走時被凶手自後麵追上,用鐮刀連砍兩刀。此種情況下,屍首應該是向前仆倒。但掌櫃進來時,卻看見屍首是翻過來的。”
竹枝娘子道:“這是姓張的砍倒我相公後,又刻意將他翻了過來,好確定他死了沒有。”
鐘清壓低聲音道:“娘子既已知道他是張惟孝,該知道他是什麼人。張公子武功高強,若他殺人,一刀足以致命,無須第二刀。況且以他的個性,絕不至於背後傷人,更不會殺人後還去檢視對方到底死了沒有。另外,我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張公子不是凶手。凶手連砍尊夫兩刀,血跡必然會濺到凶手自己身上……”
竹枝娘子道:“娘子說的不錯,掌櫃親眼看到姓張的衣衫上有血跡啊。”鐘清道:“是,我適才就站在張公子麵前,近身觀察過,他衣衫上確實有血跡,但濺射血跡通常是點狀圓形,而張公子身上的血卻是一大塊斑狀,分明是後來浸染上去的。”
牛千裏連聲道:“不錯不錯,張公子衣衫的血是斑狀的,小老兒可以證明。”
竹枝娘子大為驚奇,立時對鐘清刮目相看,問道:“娘子如何會知道這些?”一旁張順接口道:“她是黑楊將軍的妹妹,也就是鐘提刑的三女兒。”
竹枝娘子道:“啊,難怪。”又問道:“那麼依鐘三娘子看,是誰殺了我相公?”鐘清道:“這我可不知道。我隻是從張公子身上及現場的物證大致推測,他不是凶手。應該是有人先殺了尊夫,正好張公子來到別院,見有人俯臥在地上,不明情由,上前查看,卻被躲在暗處的凶手偷襲打暈。張公子倒在了尊夫背上,所以衣衫上染了血跡。凶手又想嫁禍給他,便將凶器鐮刀塞在他手裏,然後自己逃走了。張公子很快醒了過來,一時不明究竟,又不知道地上的人到底是誰,便將尊夫翻過來查看。剛好這時候掌櫃帶著小廝到來,見張公子手提鐮刀,身上有血,便誤以為他是凶手。”
這一番推測合情合理,且與現場物證和目擊證人描述相符,眾人無不歎服。
正好黎毅與張世傑進來。黎毅見院子中橫著一具屍首,忙舉袖掩麵,不敢多看,隻疾步走到妻子身邊,告知道:“已經將白先生、白夫人送去客館安頓好了。明日一早,再雇船送他們二位回鹿門山。”
張順問道:“世傑兄,你去了哪裏?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我還一直以為你跟在我身後呢。”張世傑道:“我突然肚子疼,去蹲了半天茅廁。”環視院子一圈,皺眉道:“這裏當真出了命案嗎?”張順道:“死人就躺在那裏,這還能有假嗎?”
鐘楊見時辰不早,眼前又有命案,料想還得在這裏耽擱許久,便道:“三位張兄,你們都是遠道而來,是貴客。世傑兄明日一早還要動身回郢州。不如你們先回驛館歇息,這裏有我守著。一會兒等襄陽縣署來了人,再移交給他們便是了。”
張順等人都是武官,對查案毫無興趣,便應了一聲。張順笑道:“反正我和張貴兩個也要等呂太夫人壽宴之後才會各自返回,還有好幾天呢,改日再約鐘三娘子吧。倒是世傑兄明日一早要回去,不過你可以等鐘兄寄信。”張世傑頗心不在焉,漫聲應道:“是。”
鐘清早知張順等人約她不過是要聊聊她在洛陽的見聞,看是否能探取一些蒙古軍情。心道:“張公子被關在軍營幾年,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我該想個法子,令他同意與張將軍、至少與阿兄好好談上一談。”
鐘楊又道:“妹妹,你也跟妹夫先回去,免得黎公他們牽掛。有事我再來找你。”又特意叮囑道:“入夜後城禁,隻有西門旁有小門可以進城,別貪近走了北門。”
鐘清其實極想留下來,然她畢竟已是黎家媳婦,見丈夫雙手捂鼻,一副恨不得馬上離開的樣子,隻得應了一聲。
竹枝娘子忽道:“鐘三娘子,請等一等!你剛才說,凶手身上一定濺有血跡?”鐘清點點頭,道:“這一點,我可以完全肯定。”
竹枝娘子走到嚴震麵前,道:“我記得我上台前,你穿的不是這件衣衫。你原先那件呢?是不是因為上麵染了我相公的血,你將它扔了?”嚴震先是一愣,隨即大為驚惶,道:“什麼?娘子懷疑是我殺了周班主?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是我?我是戲班的人,為什麼要殺周班主?”
竹枝娘子道:“不是你的話,你為什麼要換衣衫?”嚴震忙道:“我沒有換衣衫,隻是因為勾欄那邊熱,我脫了一件外袍而已。”
竹枝娘子道:“你的外袍呢?”嚴震忙道:“還在勾欄那邊放著呢。適才掌櫃的說別院出了命案,周班主被殺,我慌裏慌張趕來,忘記取了。”他見眾人目光盡落在自己身上,似乎無人相信他的話,愈發驚惶,冷汗涔涔,居然浸濕了衣衫,額頭亦有汗水滾下。
鐘清忙道:“應該不是他。”竹枝娘子道:“哦,何以見得?”鐘清道:“張公子身手不凡,就算是有人趁天色昏黑自後偷襲,尋常人也決不是他對手。這位先生瘦弱單薄,顯然不會武藝,所以……”
嚴震忙接口道:“鐘三娘子說的對極了!決計不是我!我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連刀槍都沒有摸過!”
竹枝娘子對鐘清已完全信服,遂不再審視嚴震,隻望著丈夫屍首,沉吟道:“那到底是誰殺了我相公?”
她臉上沒有普通婦人喪夫後常見的悲慟,而是一副堅毅果敢的神情,顯示著她將要查出真凶、為夫複仇的堅定決心。
* * *
[1]俗講:唐代流行的一種寺院講經形式,多以佛經故事等敷衍為通俗淺顯的變文(唐代興起的一種說唱文學,多用韻文和散文交錯組成),用說唱形式宣傳一般經義。其主講者稱為“俗講僧”。
[2]鈞容直:宋禁軍番號名,實為軍樂。太平興國三年(978年),選禁軍中通曉音樂者成立“引龍直”,於皇帝外出時騎導。淳化四年(992年)改名鈞容直,皆與教坊參用。它們以騎吹形式在“禦駕”出行時演奏教坊樂。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三:“燕樂教坊外,複有雲韶班、鈞容直二樂。”《宋史·樂誌十七》:“鈞容直,亦軍樂也。”《宋史·樂誌十七》:“詔罷鈞容舊十六調,取教坊十七調肄習之。”
[3]漁鼓,又稱道筒、竹琴。簡板,又稱簡子。均為伴奏樂器,宋代已出現,見蘇漢臣所繪《雜技孩戲》畫麵,流行於湖北、湖南等地區。明代王圻《三才圖會》載:“漁鼓,裁竹為筩(tǒng同“筒”),長三四尺,以皮冒其首,皮用豬膋(liáo)上之最薄者(即用豬皮或豬膀胱膜蒙鼓),用兩指擊之。”演奏時,左手豎抱漁鼓,右手擊拍鼓麵。指法有“擊”(四指同時拍擊)、“滾”(四指連續交替單擊)、“抹”(四指擊鼓止音)、“彈”(四指屈指連續交替擊彈)等。又《三才圖會》:“又有簡子,以竹為之,長二尺許,闊四五分,厚半之,其末俱略外反。歌時用二片合擊之以和者也。”簡板兩根為一副,演奏時用左手夾擊發音。
[4]皮影戲表演所用道具由三部分構成:皮影、影窗與燈光(古代用的是油燈)。影窗就是皮影的背景,一般為高三尺、寬五尺左右的長方形白幕,類似今寬銀幕電影時的幕布,隻不過比例要小得多。
[5]寧鄉:今屬湖南。
[6]白河:古稱清水,發源於河南嵩縣攻離山,流經嵩縣、南召、南陽、新野,於瞿灣入襄陽,於兩河口與唐河交彙後始名唐白河,向南至張家灣注入漢水。全長近三百公裏。
[7]《宋史》中,張惟孝與孟珙、杜杲等名將並列,被喻為“奇才”,但未提及其家世。小說中張惟孝家世親眷均據《寧鄉張氏通譜》。
[8]張九皋曾官宋州(今河南商丘)刺史,提拔過著名詩人高適(盛唐詩人中唯一做到高官並且封侯者,“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即為其名句)。後代子孫著名者除宋高宗時期張浚外,還有明朝宰相張居正。又,據唐人薛用弱《集異記》記載:唐睿宗即位後,大權為太平公主所掌握。彼時張九皋遊於京師,才華為太平公主所賞識,預備列其為進士第一名。當時另一才子王維也赴長安參加進士考試,認為不如自己,於是結交岐王李範。岐王教王維以伶人身份在太平公主麵前彈奏琵琶曲《鬱輪袍》,由此得到進身之階。太平公主最後將王維列為第一,張九皋痛失解頭(宋人王讜《唐語林·補遺二》:“武翊黃府送為解頭,及第為狀頭,宏詞為敕頭,時謂‘武三頭’,冠於一時。”清人俞樾《茶香室叢鈔·卷七·狀元》:“以今製準之古製,今之解元,古之解頭也,今之會元,古之狀頭也。”)。實際上,太平公主死於開元元年(713年),彼時王維才十三四歲,後於開元九年(721年)中進士,薛用弱所記不合史實。
[9]紹興六年(1136年),張浚渡江撫師淮上。此時金兀術擁兵十萬於揚州,約日渡江決戰。張浚長驅臨江,召韓世忠、張俊、劉光世議事。將士見張浚,勇氣十倍。韓世忠遣麾下王愈詣金兀術約戰,且言樞密張浚已在鎮江。金兀術曰:“張樞密貶嶺南,何得乃在此?”王愈出張浚所下文書示之。金兀術色變,晚間不戰而遁。
[10]張孝祥,字安國,號於湖居士,曆陽烏江(今安徽和縣)人,唐代詩人張籍的後代。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年),金軍大舉進犯,十歲的張孝祥隨父張祁南下渡江避難,居住蕪湖升仙橋西。史稱他“幼敏悟,書再閱成誦,捷於文思,文章俊逸,頃刻千言,出人意表,能詩善詞,尤工樂府”。且精於書法,筆力遒勁,卓然顏魯。十六歲時,張孝祥在明州進士預選中考了第一名。兩年後,又在省裏的進士預選中考了第一名。在此期間,張孝祥遇見了同樣南下避難的李氏,二人一見傾心,同居在一起。李氏於紹興十七年(1147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張同之。張孝祥與李氏感情深厚,但始終沒有結為夫妻。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二十三歲的張孝祥到臨安應試。廷試結果,秦檜孫子秦塤排在第一,張孝祥排在第二。但在殿試時,宋高宗親自將張孝祥定為第一,還說:“張孝祥詞翰俱美,必將名世。”秦檜很不高興,語帶譏諷地對張孝祥道:“天下好事,君家都占斷。”秦檜的姻親曹泳為了籠絡張孝祥,想將女兒嫁給他。張孝祥裝作沒聽見,迅疾掉頭他顧。最讓秦檜一黨難以容忍的是,張孝祥中狀元後,立即上書,要求給嶽飛平反:“嶽飛忠勇,天下共聞,一朝被謗,不旬日而亡。……今朝廷冤之,天下冤之,陛下所不知也,當亟複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義,播告中外,俾忠魂瞑目於九泉,公道昭明於天下。”宋高宗最忌“嶽飛”二字,但對於自己親手提拔的狀元,沒有追究,“特優容之”,當然為嶽飛昭雪之事也充耳不聞。秦檜挖空心思,想要報複張孝祥,遂唆使黨羽策劃了個兩個大陰謀:其一,誣告張孝祥父親張祁犯嫂。張祁兄長張邵曾以直龍圖閣身份出使金國,被金人扣押了十五年。在此期間,張邵妻子病逝。張邵歸國後便因奏事得罪秦檜,為避禍隻好裝瘋賣傻,故意說了不少瘋話。其中一句就說他妻子死於非命,結果引起了一場大獄,秦檜一黨抓住這句話大做文章,編造出張祁侵犯嫂子、導致嫂子懷孕、又殺嫂子滅口、並由此導致知道真相後的張邵發瘋的離奇故事;其二,誣陷趙汾(宰相趙鼎之子)與張祁結交。趙鼎為保他人,絕食自殺。秦檜幹脆下令逮捕趙汾下獄,嚴刑拷打,逼令他承認與已經罷官的張浚、胡銓、胡寅等人謀反,株連五十三人。後因秦檜病死,這些被誣陷的人才得以重見天日。張孝祥一登上政治舞台便處於風口浪尖,一直沒有公布與李氏的關係,並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年)另娶仲舅之女時氏為妻。李氏被迫與張孝祥分離,以學道為名,回去故鄉。張孝祥在建康(今江蘇南京)送李氏和九歲的兒子張同之溯江西去,寫下了情韻幽馨綿邈的《木蘭花慢》:“送歸雲去雁,淡寒采滿溪樓。正佩解湘腰,釵孤楚鬢,鸞鑒分收。凝情望行處路,但疏煙遠樹織離憂。隻有樓前流水,伴人清淚長流。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護衣篝?今粉館重來,芳塵未掃,爭見嬉遊!情知悶來殢酒,奈回腸不醉隻添愁。脈脈無言竟日,斷魂雙鶩南州。”明人楊慎稱其“清麗之句,如佩解湘腰,釵孤楚鬢,不可勝載”。讀者能感受出此詞與愛情有關,卻不知道究竟,由此更加覺得詞意迷離惝恍。一直到1971年,張同之及夫人墓在江浦縣(今屬江蘇南京)發現,才由墓誌揭開人所未知的張孝祥和張同之生母李氏的愛情悲劇。秦檜死後,張孝祥才正式入仕。乾道五年(1169年),因病退居蕪湖,徜徉山水。次年夏季,與好友泛舟蕪湖時,突然中暑身亡,年僅三十八歲。宋孝宗聽說後,深為惋惜,有用才不盡之歎。
[11]商:今陝西商縣。
[12]張栻為南宋理學名家。張枃則是著名能吏,“天資高爽,吏材敏給,遇事不凝滯,多隨宜變通,在任皆以治辨稱”。做過襄陽知府,抑豪強,斂盜賊,以能見稱。曾任臨安知府時,號稱“南渡後京尹之首”。其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宋慈洗冤錄》。
[13]此處指張惟孝每自比於諸葛亮,而襄陽西麵隆中為諸葛亮隱居之處。東漢末年,北方戰亂經年,隻有劉表鎮守的荊州一帶相對平靜。劉表喜招納名流,有“八顧”(八個以有德行引導別人的人)之一的美譽,中原人士前來避難者甚眾,形成了一個名士群體。除了隱居在隆中的諸葛亮外,還有襄陽城西萬山的王粲(字仲宣),城西檀溪水旁邊的徐庶(字元直)、崔州平,城南峴山白沙曲的司馬徽(字德操),城東魚梁洲(漢江與白河泥沙共同淤積而形成的江心沙洲)的龐德公,城東白沙洲的龐統。
[14]張氏先人中,除張九齡駐足襄陽多年、留下諸多風流佳話外,張枃也曾任襄陽知府。
[15]張栻有《諸葛武侯像讚》:惟忠武侯,識其大者。仗義履正,卓然不舍。方臥南陽,若將終身。三顧而起,時哉屈伸。難平者事,不昧者幾。大綱既得,萬目乃隨。我奉天討,不震不竦。維其一心,而以時動。噫侯此心,萬世不泯。遺像有嚴,瞻者起敬。
[16]王粲:字仲宣,東漢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出生於名門世族。十七歲以前生活在洛陽和長安,文學家、書法家蔡邕稱其“有異才”。十七歲至三十二歲為避董卓之亂,寄寓襄陽,依附荊州牧劉表。因其貌不揚,未被重用,鬱鬱不得誌。某日,登樓有感,寫下了著名的《登樓賦》,“王粲登樓”遂作為懷才不遇、思念故土的著名典故。三十二歲至四十一歲依附曹操,終得到曹操父子重用,由丞相掾遷軍謀祭酒,再遷侍中。由於勸荊州牧劉琮降曹首功,後贈爵關內侯。名列“建安七子”,是建安文壇的代表。就文學成就來說,居七子之首。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稱:“仲宣益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不瑕累,摘其辭賦,則七子之冠冕乎!”千百年來,人們把“王粲登樓”作為懷才不遇、思念故土的典故。
[17]空名帖:未填姓名的官員委任狀。
[18]張惟孝為鐘蜚英所激,以布衣身份招兵、助姚希得退敵為真人真事。天下洶洶、風雲板蕩之際,總有傳奇人物出現,此為曆史最精彩之處。
[19]隆中:位於襄陽城西13公裏處,劉備三顧茅廬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諸葛亮三歲喪母,八歲喪父,跟隨叔父諸葛玄來荊州(襄陽)投奔荊州牧劉表,他實際上在襄陽長大成人。其大姐嫁給了襄陽望族蒯良之子蒯祺,二姐嫁給了襄陽名士龐德公之子龐山民,諸葛亮本人則娶沔南(今湖北洪湖)名士黃承彥之女為妻。黃承彥妻子為襄陽大族蔡諷之女,蔡諷另一女嫁劉表,一子即為蔡瑁,為劉表大將。襄陽在當時屬南郡,以城西萬山為西邊界,萬山西則是南陽郡,因而又有“襄陽無西”的說法。由於諸葛亮隱居之地隆中恰好在萬山之西,屬於南陽郡(即其《前出師表》中所雲“躬耕於南陽”,由此引發了後世曠日持久的諸葛亮歸屬之爭,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樁趣事。)清代時,襄陽人顧嘉衡任南陽知府,南陽、襄陽的文人正為諸葛亮的隱居地而爭論,逼迫顧嘉衡表態。顧嘉衡撰一聯雲:“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後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才算勉強擺平了這場“官司”。
[20]按赤台:又譯阿勒赤台、按隻歹。成吉思汗同母弟合赤溫之子。合赤溫早卒,按赤台掌理家族。成吉思汗分封諸弟諸子,由按赤台領受合赤溫係的份額。端平二年(1235年),蒙古皇子闊端和曲出分別率軍兩路攻宋。第二年冬,曲出死於襄陽軍中,其職務由按赤台接任。
[21]黃金家族是指是純潔出身的蒙古人。根據記載,蒙古族有一名女性始祖阿闌豁阿,她與她丈夫生有兩個兒子。奇怪的是,她丈夫死後,她又生出了三個兒子。她的兩個大兒子和其他親屬對這件事很有疑問。阿闌豁阿解釋說:後來的三個兒子是她與一個神人的後代,是上天的兒子。從此之後,這三個兒子的後人就被稱為純潔出身的蒙古人。蒙古各部的可汗都出自阿闌豁阿後來所生三個兒子的家族,所以便被稱為“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就屬於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傳統觀念,隻有黃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繼承汗位的權利。非黃金家族出身的人,絕對不可染指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