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漫天飛舞,村莊被包裹成了銀色的海洋。腳步聲、槍聲給村莊蒙上了陰影和恐怖的氛圍,驚得雞鳴狗亂跑。
土匪用槍托狠狠地砸向老人小孩。老人哭罵道:“一群沒人性的東西,不得好死。”又遭到一頓槍托“啪啪啪”的暴打。
早春被朱嫂硬拽著,二人推拉時,門外傳來:“哎喲!你他媽的還咬人……”早春二人又從窗戶看向外麵時,黃狗子兵抬腳踢向大牛。大牛咬開黃狗兵的手後,趁機摸出鐵釘紮向了自己的右眼……
他父母弟妹們哀哭著一團,硬撞開黃狗兵,“兒啊!”“哥哥!”“大牛啊!” “你不能有事啊!”
“你要有點啥事我們可咋活啊?”
大牛雙手捂眼,因疼痛全身抖動,後退幾步,踉蹌倒地。血如線般從他手指縫滲出,滴入雪地,是那麼刺眼,那麼醒目。
黃狗兵也傻了眼,木樁似的杵著。大牛的家人無助地在他身邊號哭。
早春不顧朱嫂的拉扯,“哐當”一聲拉開門閂,一個箭步衝了出去,扯下大牛哥的布腰帶,蹲下身,快速纏裹著他的眼睛……槍響聲,哭號聲,讓整個馮家灣沸騰了。腳步聲、狗叫聲響成一片,男人們都拿著鳥槍衝了出來,跑向這裏。
二叔扶著馮先生也來了。大家憤怒地舉槍和土匪對峙著。土匪見村民人多勢眾,也不敢輕舉妄動,就撤離了灣裏。
馮先生摸索著開了方子,早春和人們扶大牛回房後出來對大家說:“這時上街抓藥也不安全,誰陪我去山上扯些草藥來幫大牛哥治?”
“我去!”“我去!”好多人都自告奮勇地喊著,打著火把,陪著早春上山,這讓早春十分感動。讓她更為震撼的是大牛哥的行為,為了家人,為了不去給那些土匪賣命,不惜刺傷眼睛,這讓早春對他十分敬佩。
雪粒打得窗戶啪啪響。雞叫聲傳來,早春仍無睡意,想著土匪打砸搶的惡行,她萬分氣憤。她不覺想到了何少爺去的部隊,他說去保家衛國,肯定不會跟這些人一樣的。想到何少爺,她不覺又想到自己的婚姻,父親會給自己定一個什麼樣的人家呢?
第二天,早春清掃完院壩的積雪,堆成一堆一堆的,笑道:“正是弟弟和孩子們玩雪人的好時節啊!”
這時,“當當當”敲鑼聲清晰地傳來,打破了雪景下村莊的安寧。
她尋聲望去,見保長、甲長帶著一大群人從埡口下來。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成年人要去當兵,沒人去的就按人頭出壯丁款。各家都做好準備,等會兒我們就收。必須支持,否則就抓去蹲黑屋。”
聽到喊聲,正摸索著剁豬草的馮先生,斷喝早春:“你給我趕快回房!”早春噘著嘴說:“爸,我不甘心把辛苦掙的錢給他們啦!”
馮先生用拐杖敲著地麵:“你爭得過他們?那就是一窩土匪!你出去了還有你的好?你是要氣死我嗎?”
她不想惹父親生氣,隻得低頭雙手絞著辮子,不情願地進房去。
馮先生“哐當”一聲關上門,對早春道:“我最不放心你了,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來處理。”又對張婆婆道:“阿婆,您幫我看好她,不許她出來。”
馮先生將門鎖了,將早春關在了房裏。
早春被張婆婆拉著,捂著嘴,隻得站在窗戶口看著外麵。這時二叔聽到聲音也過來了。
那些收壯丁款的人,背著槍氣勢洶洶地來到早春家門前。馮先生拄著拐杖弓身站在門口,茫然地望著一行人。甲長說了要交款的數量。
“好,我這就去拿。”馮先生說著,就拄著拐杖摸索著進房裏,出來時遞著錢,歉疚地說:“長官,手裏隻有這些,餘下的改天交行嗎?”
保長煩躁地擺著手:“不行!不行!”
二叔趕忙上前:“他家病的病,小的小,我擔保,他們緩幾天交行嗎?”
這時小寶也被吵聲驚醒,趿著拖鞋,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出來,站在了馮先生身後。那些人看了看,對二叔道:“你擔保,過兩天我們再來。”
“好!我擔保!”馮仁義應著。保長這才接了錢,帶人向右邊走去。早春見辛辛苦苦掙來,準備買田地的錢被拿走,心裏很難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她心事重重地給父親、張婆婆、兩個弟弟做雞蛋麵吃。今天她很意外地,也給自己煮了一份。把風箱拉得飛快,氣哼哼地說:“反正買田地的計劃又落了空,還不如自己先吃點再說。”
“沒辦法,還得去街上做生意啊。”早飯後,早春去送紡線。臨出門前她用黑鍋灰刻意將臉上抹了個大花臉,又包了些辣椒粉裝入袋子裏。張婆婆拉著早春左看右看後,又讓她換件爛衣服,才滿意地說:“這樣好。”
大寶、小寶見了早春黑乎乎的臉,笑得前仰後合:“姐,你成了我們在蓬溪戲台上看的黑臉包公了。”
早春給大寶也抹了一把:“我弟長得這麼俊,不要被他們當成女娃拉走了。”笑過之後,大寶說:“姐,要不,你就在家裏,我一個人背去。”
“你一人去,姐也不放心,萬一他們將錢搶了,把你打了咋辦!”
“我有彈弓!”
早春拉著大寶正色道:“我給你說了的,這彈弓不能隨便拿出來用,那些家夥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搞得不好還要連累爸媽和我們這個家。”
大寶懂事地點了點頭。他們二人已經穿得破破爛爛,臉上黑炭一般。但馮先生還是不放心,又在早春的玫瑰紅布袋裏放了把剪刀,才讓他們出了門。
兄妹送完紡線,還算順利。可下午賣鹽就艱難了,好多人都不敢上街,街上比以往冷清蕭條了許多。突然又來一群強盜,早春拉著弟弟躲進高老板的茶館,鹽才幸免被搶。姐弟倆隻得失落地背著鹽回家。
早春自我安慰道:“好在還有紡線可賣,還能幫人唱《哭嫁歌》掙點錢。”從此,早春和大寶在提心吊膽中做著生意,白天晚上時時有槍聲響起。她多麼希望有一個太平盛世啊,這樣就能安心做生意,買了田地讓一家人過上好日子!一天晚飯後,早春給馮先生煎藥餅,燒水安置張婆婆睡下,她端起煤油燈掛在牆上,坐在紡車前紡線。
馮先生拄著拐杖,端了個小板凳來到早春旁邊坐下。早春起身給父親倒了茶,把火盆放在旁邊讓父親烤,才又坐下搖著紡車紡線。
馮先生喝了一口茶,說:“春啊,李家診所你李叔多次來提親,已經給你定下了親事。”
早春左手抽著紡線,漠然道:“您看著好就行!”
馮先生直坐板凳上,雙手扶著拐杖,講述著男方的情況。
男方姓李,是李叔的本家,叫李家梁,家有幾畝田地。父親早逝,母親帶著他們四兄妹艱難度日,他排行老二,又叫李二娃。他從小就給別人放牛,人比較忠厚老實,長相一般。
他的祖上以前和李醫生他們同住在大李家灣,是同一族人。李家梁曾祖父李老先生,曾是清末時期一名武將,有一子一女,因戰功顯赫,皇上專門給他獎勵了方圓百裏山林田地。回鄉後,李老先生和族長商議後,帶著家人隨從單獨去了離大李家灣三裏地,皇上獎勵的山莊居住,取名李家灣。
李老先生是個家族觀念極強的人,和族長商議後,他出資為族人辦學堂,修橋鋪路,也常接濟窮人。有來討米的、要飯的、無家可歸的都好心地接收在他的地盤裏安家落戶。因此李家灣也人丁興旺,繁榮壯大起來。
早春搖著紡車,沒有任何表情。馮先生雙手在火盆上來回烤著,講著。
李老先生返鄉後,建有馴馬射擊場。有一年,來了一個要飯的孤兒,見他機靈,李老先生就留下他,牽馬馴馬。李老先生的兒子不喜武,是個文弱書生,需一個機靈會辦事的人,那孤兒幹爹幹爹叫得勤,又主動改姓李,叫李報恩,意為報答李老爺的恩德。李老爺子就收了那孤兒為義子,讓他料理家裏的一切。
誰知就是這個李報恩,日後給李老先生這家帶來了一場災難。他利用李老爺對他的信任,瘋狂斂財,將一些田地秘密轉入自己名下。李老爺晚年,對義子李報恩的動機有所覺察,與族人商議後,沒讓他吃清明會(即上李家族譜)。這並沒警醒李報恩,他和他的兒孫們,千方百計想將李老先生的財產據為己有。先是害死了李老爺的兒子即李家梁的爺爺,奪去了大部分財產。到李家梁父親這輩,就隻有幾畝水田和旱田了。但那個李報恩和他子孫仍不甘心,怕後人將來報複,決定要斬草除根。
當李家梁父親為了他們四個孩子生活得更好,農閑時去重慶做工時,李報恩和他兒子串通其他人在李家梁父親抬石頭時,故意下滑繩索,將他砸成重傷,後來死在了抬回來的路上。
李家族長和族人為了感念李老爺的善行,要保住李老先生血脈和僅剩的田地,與李報恩的後代展開了一係列的爭鬥。
早春裝在籃子裏的棉條紡完了,站起身對馮先生道:“爸,我去房裏拿些棉條來。”
馮先生端起茶缸喝著。早春坐下紡線後,他繼續講道。“李家梁的父親走後,他母親帶著四個孩子,如壓在大石下的小草,生活得艱難而頑強。李報恩和他兒孫幾番要趕走他們一家並霸占家產。先是逼他母親改嫁,最終是族長等人主持公道,才讓他們母子生存了下來。李報恩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又將幾個孩子強迫送人,意圖逼走他們。李家梁母親在族長等人的幫助下就一個一個找回來。時間長了,李家族人總感鞭長莫及,千方百計要幫忙找個能幹的媳婦,來支撐這個家。”
“李醫生受他們族長委托,觀察你很久了,從七歲打預防針,你剛強的表現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後來我雙目失明後,你又勤儉持家,樂於幫人,讓他和李家族人更滿意……”
馮先生說完,還不忘交代早春道:“你是與李家有婚約的人了,一定要為娘家和婆家守好名,爭好光。”說完,就拄著拐杖回自己房裏了。
早春搖著紡車,抽著紡線,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就像在聽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父親已經定了,自己同不同意都沒用,連征求意見都不是,隻是通個氣而已。
這時,窗外北風大作,吹得樹葉、泥沙落在瓦片上“嘩啦啦”響聲一片。風吹得如豆般的燈苗搖擺不停,最終熄滅了。
早春懶得去點燈,心如抽空了般,摸索著去床上和衣躺下。她心裏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她想說說不出口,想哭又哭不出來,要喊又不知喊啥,如有千斤重石般壓在胸口,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怪父親嗎?不是。那又怪誰呢?怪自己的命嗎?女人的命就該如此?自己母親是包辦的婚姻,灣裏的女孩子是包辦婚姻,祖祖輩輩不都是婚姻父母包辦嗎?唉,就這麼著,認命吧!隻要四肢健全,身體好,不缺胳膊少腿就行……迷迷糊糊中,轟轟隆隆炮火連天,硝煙彌漫,何少爺中槍倒地,血從他腿上汩汩流出,對她無力地哀求道:“馮小姐,救我,等我,我喜歡你!”她驚慌地大喊: “快用我給你的藥酒和藥丸啊……”
她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坐了起來,外麵一彎冷月,清冷地掛在天空。她披衣下床,走到窗下,雙手合十祈求著何少爺平安無事……臘月二十是大丫出嫁的日子,早春早早地和大弟去井峰街上賣了紡線後,就帶著給大丫繡的一對鴛鴦戲水的枕套,同一群姐妹陪著大丫唱《哭嫁歌》。
午夜時分,早春和大家正唱《閨中怨》時,大寶突然找上門,著急地說:“姐,張阿婆病了,喂藥她已不喝,口中隻叫你,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