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將呼呼的北風關在門外,燈忽閃了幾下,最終亮了起來。他們圍在火盆邊,邊唱童謠邊搓棉條,兩個弟弟也在旁邊揮動小手幫忙。
在張婆婆指點下,早春坐下來,右手搖動著紡線車的把柄,左手拿捏著一根棉條慢慢學。“吱呀、吱呀”聲在房間響起,和著房外的鳥啼,讓早春沉浸在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中。
她剛抽出來的棉線雖粗細不勻,但幾個晚上下來,也能紡出很好的棉線了。簸箕裏堆滿了小山似的線團,張婆婆拉出一根線,雙手一折,布滿皺紋的臉笑得像菊花,點著頭:“不錯。結實!春啊,你悟性真高,一個星期不到就紡出這麼結實的線。我當年學了幾個月才有這個水平喲。”
早春站起身,雙手按摩張婆婆的雙肩道:“還不是您教得好,名師出高徒嘛。”她像是對張婆婆又像自言自語,既高興自己也能紡出好線了,可又是愁啊。
怕賣不出去,不僅虧錢,還浪費時間和精力。搖曳的燈光,就像早春飄忽不定的心。
張婆婆拍著早春的肩:“就沒你辦不好的事。”
早春握緊小拳頭:“我一定要將這些線賣出去,掙到錢讓你們都吃好穿好。”燈光跳了跳,蚊帳鉤碰出叮當的響聲,好像在給早春點頭。早飯後,早春特意去房裏梳洗打扮了一番。為了保持線團的潔白幹淨,早春特地將夾背擦洗了一遍,又放上一塊洗得幹幹淨淨的布將線團包著。
張婆婆反複交代早春:“你先要想辦法,讓人收下你的一至兩個線團試著用,隻要收了你的線團,你就有賣出去的希望了!”
早春認真地點了點頭,才將背著的玫瑰紅布袋移到胸前,背著一夾背線團向街上走去。
早春站在埡口,太陽已冉冉升起。她邁開大步趕路,雖是冬日,卻微有汗意。在接近織廠時,她緊張得心怦怦跳,不知廠家是否收自己的棉線,心裏很沒底,但想到自己紡的線絕對比一般人的牢固,不易折斷,又有了底氣,不覺長長地吐了口氣。
先到了織蚊帳廠,早春找到管事先生:“您看看我紡的線行嗎?”
那人也不正眼看她,手一擺:“一個小孩子,能紡出好線?走開走開。”
早春手拿線團,央求道:“您試試嘛,我紡的線,絕對讓您滿意!要不我放兩個棉錠在這兒,先試試行嗎?”
管事隻瞟了下早春。她又懇求道:“請叔叔高抬貴手,我也是為養家,還要給父親治病。”說著,早春不覺喉頭哽咽,她咳了聲:“隻求您試試我紡的線,如果不好,我也無話可說。如果您覺得好,再買也不遲啊。”
她遞過棉錠,管事勉強答道:“那我收了試試看吧。”
早春側身施禮:“叔叔!太感謝您了!”“別感謝,還要看你紡線的質量。”“那是當然。叔叔你忙,我明天再來。”
到了彈棉絮的作坊,早春如法炮製放了兩錠線團在那裏。快到織布廠門口,就聽見“哐當哐當”的織布聲,早春心想:“上麵兩家如果收了我的紡線,隻是掙回了本錢。如果織布廠也收,就會有很好的收入了,家裏買米、買麵、買肉,還有衣服,甚至給父親治病……”
想到這裏,她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化作了無限的力量。到了織布廠,早春就沒那麼順利了。話也沒讓她說,人家就把她推了出來。連續幾天早春隻在廠門口徘徊,尋找機會。看著來來往往賣線的大人,聽著“哐當哐當”的織布聲,早春失望極了。
傍晚,早春心情落寞地去蚊帳廠和彈棉絮的作坊時,老板讚道:“小小年紀,紡的線確實不錯。小姑娘,今後,隻要是你送來的紡線我都收了。”
這讓早春十分欣慰,也備受鼓舞。她領了錢,好歹收回了本錢,就去買了些肉和雞蛋,又稱了些米麵。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暗下來,她想,無論多難,也要將紡線賣給織布廠。站在埡口上,看著月亮升起,和人間燈火交相輝映,她的心也敞亮了許多。
第二天再去織布廠,這次管事的王先生沒拒絕。小小年紀的早春,每天背著夾背在門口徘徊,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你放兩個紡線,先試試質量吧!”
早春高興之情溢於言表,連忙向王先生致謝。王先生擺手道:“你別高興得過早,我們陳老板對紡線的質量把關嚴著哩。”
“真是煩死人了!煩死個人了!”陳老板走進門,發泄著。
王先生趕緊丟下早春,迎了上去:“陳老板,遇上啥不順心的事了?”
陳老板手指了一圈:“你說,這些醫生都是些飯桶,治了這麼多天,內人(愛人)的手指甲脫落的病還治不好,熱不僅不退還更厲害了。說是中邪了,又敬神,還請菩薩的,也不見效。你說,我兒子還吃奶,奶水也越來越少,這真他媽煩心透頂了!”
陳老板手捶桌子,在屋裏踱了一圈,像一隻泄氣的皮球,耷拉著頭,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生悶氣。王先生趕忙遞給他一支煙,“刺”劃火柴幫他點燃。
早春摸著額頭,依稀記得父親給人治過這病。她走到陳老板側邊,問道:“陳老板,夫人是不是起先指頭紅腫,之後發展到整個手背腫脹,現在是指甲脫落?手指甲掉了後就像蛇頭,又稱蛇頭尖,還持續高熱不退?”
陳老板這才發覺身邊有個小女孩,他坐起來,吐了一口煙霧,驚奇地看著早春道:“是的啊!你咋知道的?”
早春仰著頭,撲閃著大眼睛,盯著陳老板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治!”陳老板馬上從板凳上彈起來,弓著身,圍著早春,鼓著眼睛,走著看了一圈:
“你?開玩笑吧?”
賣線的人看向這邊,隔壁房裏的織布機發出的“哐當哐當”聲特別清脆響亮……早春含笑,肯定地點著頭。“我和父親曾給人治好過這個病”。“你父親是?”“馮仁禮!”當時我是聽人說馮先生可治,讓人去高家茶館請,聽說你家……”
早春藏著心中的痛,打斷陳老板道:“如果陳老板信得過我,不妨讓我去一試。”陳老板頭搖得像撥浪鼓,彈著煙灰,滿臉不屑道:“好多大人都治不好,你一個小孩,我看懸!”
早春繼續勸道:“不吃蘋果,不知它甜。您總不能看著您小孩沒奶吃,夫人又痛苦得寢食難安吧!”
陳老板“吧嗒吧嗒”抽著煙,踱去踱來,拳頭砸向板凳道:“好。那就跟我去試試吧。”
早春去外麵扯草藥後,三人一起去陳老板家。在大門口,陳老板就喊:“夫人,夫人,我給你找人來看病了。”
丫鬟迎出來,噓了下,小聲道:“老爺,夫人剛睡下。”
早春擇藥洗淨,放瓷器裏,遞魚腥草等藥給丫鬟:“去用這熬水給夫人喝。”陳夫人這時醒了,製止道:“小孩無毛,辦事不牢。不許去熬藥。”
正要去熬藥的丫鬟杵在了那裏。
陳夫人“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地叫著,嗔怪陳老板道:“那麼多名醫都沒治好,找來了小女孩,會治好?會有效?”
早春沒吭聲,一下一下地搗著藥。過了一會兒,端著瓷器走到陳夫人麵前:“夫人,我替你敷藥吧!”
陳夫人仍側身“哎喲!哎喲”地叫著。
早春勸道:“夫人,這藥又沒毒,你還怕我這個小孩害你不成?”陳夫人仍不斷地“哎喲!哎喲!”叫著。
牆上的鐘“滴嗒滴嗒”地響著。早春去拉陳夫人的右手:“您疼得這麼厲害,連試試的勇氣都沒有嗎?”
陳老板也過來,扳過陳夫人:“我的好夫人耶!我不是看你疼得難受嗎?試試吧!”
早春將藥敷在夫人紅腫的右手上,陳夫人驚得彈坐起來。陳老板瞪圓了雙眼惶恐道:“夫人,不要緊吧!”
陳夫人擺著左手,趕忙拉著早春,驚歎道:“神啦!不再那麼煩悶氣躁,有了一種涼絲絲的感覺咧。”
陳老板摸了一下胸前,長吐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媽呀!嚇死我了!好些了,那就好,那就好!”
早春將藥放在桌上,對陳夫人道:“您就按這個方法敷藥喝藥,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這時,杵在旁邊的丫鬟,揚了揚手裏的藥:“還用這熬水喝嗎?”
陳夫人朝丫鬟吼道:“還不快去!”又看向早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妹妹,別見怪才好。我也是被那些庸醫給治怕了。”
早春笑吟吟道:“怎麼會怪呢?隻要能減輕夫人的痛苦就好。”
陳夫人央求道:“小妹妹,她們扯草藥、敷藥我都不放心,還是辛苦你來幫我吧!治好了,我少不了你的錢。”
早春爽快地答道:“好吧,那我每天拿藥來幫您換吧。”
當他們回到織布廠時,早春背起夾背就往外走。她不想因幫了陳夫人,說賣紡線的事。
陳老板見狀,忙攔著她:“你是來這裏賣線的?”
王先生趕忙搶答道:“是的,她是來這裏賣線的。起初我想,大人的紡線都收不完,小孩能紡出好線?就趕她走,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挺執著,已經在門外徘徊幾天了。”
陳老板這才認真看了看早春。隻見她上身紫色白花小棉襖,雖洗得泛白,但很幹淨。紫色褲子,黑色布鞋,兩個小辮子上紮了紅頭繩。俊美微紅的臉龐,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透出一種堅強和自信,給人一種幹練的感覺。
陳老板不由得問道:“你多大了?”早春揚起臉:“十歲。”
陳老板讚道:“這麼小的年紀就出來謀生,確實不錯!我自己的兒女這個年齡,還在撒著嬌,需要大人嗬護呢……”不禁露出憐愛之情。
陳老板俯下身,從夾背拿起紡線就折,讚道:“嗯,這紡線質量還真不錯。”就指著早春,“你要保證這個質量。”又對管事的王先生喊道:“她紡多少,我們收多少!”
王先生忙答著“好哩”就去收線拿錢。
早春接過錢,喜極而泣,給陳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謝謝,謝謝您啦!”
陳老板手一擺:“哎!我還要謝謝你的執著哩。要不然,誰幫我愛人治病呢!”幾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笑聲和著“哐當哐當”的織布聲交織在一起,早春聽起來是那麼清脆悅耳,動人心弦。
早春每天送紡線後,就扯草藥去幫陳夫人敷手。二十多天後,陳夫人的手指尖結了痂,熱也退了。陳夫人拿出三塊銀圓給早春,早春連連擺手。
陳夫人道:“是不夠嗎?”又轉身去取。
早春拉著陳夫人,從她手裏隻拿了一塊:“我是說您給多了。”
陳夫人不解道:“別人沒給我看好,都收了兩塊,而你……”
早春搖著手裏的錢,笑道:“我和父親向來都是這樣,收得很少的。”陳夫人脫口而出:“真是好人啦!”
早春和陳夫人建立了很好的關係,她還讓早春幫忙做虎頭鞋哩!這是後話。陳老板答應她紡多少收多少,這讓早春十分高興。她加班加點紡線,一個晚上睡不了幾個小時。
有天晚上,大寶被一陣歡快的哼歌聲吵醒,“吃的是鹽和米,穿的是青和藍”。睜開蒙矓的眼睛,大寶赤腳跑下床,走到另一個房間。
透過敞開的窗戶,他看到窗外的夜空星稀月明,銀色的光輝如白色的光柱,透過窗戶瀉進來,照耀著早春和她的紡車上。她年少、俊美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安靜。她正嫻熟地右手搖輪,左手抽線,一條細細的棉線就從棉花裏抽出來。手臂一揚一落,月光下的她,身影倒映在牆上一搖一擺很有節奏,似一舞者,又如一幅美麗的紡車倩影油畫,定格在大寶腦海裏。
聽見響聲,早春抬起頭,看見大弟靠在牆邊,她雙手仍不停地紡著,問道:“幹啥哩,睡去吧,我一會兒就紡完了。”
大寶走近她:“姐,你也睡吧,天都快亮了。”
早春仍在搖動著“吱吱呀呀”響的紡線車,打著哈欠:“好,我這就去睡。”她十分想睡一會兒,可她不敢,她要完成這些紡線……有天晚飯後,早春正給張婆婆用藥酒推揉寒腿時,灣裏的周二嬸腿上長了氣丹,讓她去看看。
早春交代張婆婆:“阿婆,又辛苦您幫我看倆弟弟了。我忙完就回來接。” “好!”
早春扯了草藥去周嬸家時,大丫又找來了,她喘著粗氣,著急地對早春說:“堂姐出嫁,聲音嘶啞了,想請你去幫忙唱《哭嫁歌》。”
說著,就要拉早春走。她笑著拿開大丫的手說:“再怎麼樣,我也要先給周嬸把藥敷上啊。”
大丫隻得搓手跺腳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