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血魔劫

第一章:隻緣知遇感恩深

大船已經啟碇,將行未行之際,岸上忽然傳來淒厲的慘叫聲。

船上人不禁齊地望去。但見一位少女披發跣足,跌跌撞撞直奔大江而來,口裏不歇聲地連呼“救命”,其聲慘厲如巫峽猿啼,其情狀更楚楚可憐,令聞者淚落,觀者心酸。

碼頭上的人們見狀無不怦然而發惻隱之心,但一見到少女背後緩緩逼上來的十幾條漢子,連忙轉身垂首,心中猶栗栗危懼,唯恐那少女求到自己麵前來,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那十幾條漢子並不緊追,如貓戲老鼠般在後麵逼近。

見到少女跌跌撞撞,如沒頭蒼蠅般的樣子,甚為快意。

一人奸笑道:“小妞,跑了十幾裏了,累不累呀?告訴你,就是跑到天邊,也逃不出大爺們的手心,還是乖乖跟大爺們回去享福吧。”

另一人道:“哎喲,這又白又嫩的小腳都磨出血了,我們老大可要心疼死了。”

一行人一邊狎笑,一邊口出調笑輕薄之語,眼見少女無路可逃,神態間益發輕鬆。

碼頭上先前站立的百餘人,早趁機溜之大吉。

那少女原指望碼頭人多,或許有一二仗義之人,出麵解救自己,此刻方知天地之間雖然廣博,竟無自己容身之處。

眼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分明已至絕地。

牙根一咬,縱身向湍急的江中跳去,後麵那些漢子不想她性子如是剛烈,刹那間驚得目瞪口呆,撟舌難下,有幾個腦筋稍稍靈光些的,待伸手去捉,哪裏還來得及。

眼見一個活色生香的小美人行將葬身魚腹,無不跌足歎息。

驀地裏,江麵上似有狂飆突起,一麵雲牆也似的藍影電射般飄來,將投江的少女托住。

那少女隻感撞在一堆棉絮上,卻又騰雲駕霧般被一股巨力托回岸上。

岸上癡呆的漢子見此情狀,更感匪夷所思。

但見少女回到岸上,個個喜出望外,惟恐她再跳入江心去,無暇細思此事緣由,齊地伸手來抓。

卻聽得“喀喇”“喀喇”的聲響,十幾個漢子齊聲慘叫起來,隻見一條人影一閃,自己弟兄個個雙腕齊斷。

痛叫聲中,兩條人影平地拔起,向已離岸二十餘丈的大船飛去,耳邊傳來一聲冷

“哼”道:“無恥之徒,聊予薄懲。”

兩條人影飛至岸船之間,驀然分開,那藍影如矢般射到船上,白影墜落江麵。

岸上人這才看清:是一身著藍衣的人將少女拋到船上,自己身形落在江麵。

江麵上水流湍急,洶湧如濤,卻見那人在翻滾的江麵上如走平地一樣,幾步已趕至船邊,縱身拔起,堪堪落在船頭。

岸上的人方知是栽在高人手中了,見了這等超凡絕俗的輕功,個個心駭若死,連腕骨的劇痛都忘了。

大船上,身著藍衣的青年正為那少女磨傷的赤足敷藥、包紮。

少女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一遭,此刻猶驚悸不已,玉麵慘白,兩眼癡迷,宛若夢中一般。

船老大過來道:“這位爺台,真是沒得說。

“小老兒飄蕩四海,也算是個江湖人來,這等神奇功夫還是頭一遭看見。”

那青年將傷口包紮停當,立起身來向船老大笑了笑,俊秀英挺的麵孔上旋即回複了淡漠的神情,走到舷旁,負手望著寬闊的江麵,藍綢衣在江風中瑟瑟作響。

船老大知道這位客人不喜多言,可一見到艙板上坐著的姑娘,不禁眉皺心憂。

走到那青年旁邊悄聲道:“爺台,您是外鄉人,大概是頭一遭到湘西來吧?”

那青年又笑了笑,算是答複。

船老大長歎一聲,轉頭看了看姑娘,悄聲道:

“敢情您還不知道方才那夥人的來曆吧?”

那青年淡淡道:“知道,不過是排教中的小混混罷了。”

他轉頭看著船老大憂慮的神色,笑道:“大叔無須為我擔心,我知道這一帶方圓幾百裏都是排教的地盤。

不過我也不是怕事的人,此事既已攬在身上,自有我一身擔承,絕不教累及你們。”

船老大紫色的臉膛一紅,囁嚅道:“爺台,我們都是光棍漢子,怕的甚來。

“小老兒是為爺台擔心,您既這等說,小老兒也不敢多言了。”

轉身走開去,猶喃喃道:“不救忍不得,可救一個又搭上一個,所為何來。”

那少女仿佛此刻才憬悟過來,緩緩站起身來,舉步維艱地走了幾步,向那青年盈盈拜了下去,口稱:“難女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那青年倏然轉過身來,伸手去托,食中二指卻如箭形夾向少女腕門,喝道:

“作的好戲!隻可惜沒騙過我的招子。”

那少女不虞有此,況且變起倉猝,脈門要害堪堪被夾個正著,登時渾身酸軟,更驚得花容失色,動彈不得。

那青年冷哼道:“我出道五年,雖從不屑與女流之輩動手,卻也容不得別人暗中擺道兒。

快說出係何人指使,所為何事,我可保你無事,否則這茫茫大江便是你的歸宿。”

那少女癡呆了半晌,抬起頭來,瞬間由一個楚楚可憐的落難少女,變成端貞秀雅的大家閨秀,緩緩道:

“控鶴擒龍左丘明,果然法眼無訛,既已被你識破,殺剮請便。”

左丘明見她坦然相承,倒是愕然,複見她神色凜然無畏,心下不免狐疑不定。

沉吟須臾道:“你也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己。我也懶得問你姓甚名誰,下一個碼頭上岸去吧。”

那少女見左丘明鬆手站起,複又眺望江麵,對他渾然不理,不禁悲從心湧,痛哭道:

“爹、娘在上,不肖女歆如已是力竭計窮了,與其留在世上受人羞辱,不如隨爹娘於地下了。”舉掌向頭頂擊去。

左丘明腦中電光一閃,食中二指的“寸金箭”已隨手揮出,刹那間已將那少女的纖腕夾住,驚問道:

“歆如?你遮莫是太武莊冰老英雄的千金歆如姑娘?”

冰歆如滿麵珠淚,恰如著雨海棠,帶露玫瑰,雖在淒愴欲絕之時,蓋世風姿不減。

她死意甚決,冷冷道:“是又如何?我知你是個風流浪子,登徒子之流。

“本姑娘既敢上你的賊船,早已將生死貞節拋置腦後,有什麼下流手段盡管使將出來,本姑娘接著就是。”

左丘明素以風流自賞,名師高弟,甫出道便頭角崢嶸,聲譽鵲起,不上一年,大江南北無不曉得控鶴擒龍左丘明的大號,那是讚他一門超絕的武功。

少年名俠,人又俊雅脫俗,走馬章台,偎紅倚翠的風流韻事也著實不少。

平日頗以此自許,今日吃冰歆如一罵,竟破天荒的臉熱起來。

不過,他並不以此為忤,一顆心倒在腔子裏跳上跳下,兩隻能剪斷寸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有些發抖。

他顫聲問道:“你當真是歆如?有何為證?可別假充字號,我風流好色不錯,可整治人的手法更多,莫以為我下不了手。”

冰歆如望著那張又喜又驚卻又有些猙獰的麵孔,不明細故,閉目愴然道:

“冰歆如不過是劫後餘生,卻又被人四處追殺,無處藏身的喪家犬,除她自己,又有誰肯假冒她的字號。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難道還要我脫光衣服來驗明正身嗎?”

左丘明雖是風月場中滾打出來的,聽罷麵色仍不禁一紅,見她神態淒烈之至,心忖道:“大約不會差。”

但轉思此事忒過離奇,便賠笑道:“姑娘何必說這些斷頭話。

“隻是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又無舊仇宿怨,姑娘何以用心良苦,演這一出苦肉計來擺在下一道?”

冰歆如秀眸微睜,道:“我冰家一門上下百餘口,無端橫披滅門之禍。

“我雖幸得不死,可惜我一個弱女子,自保尚且不足,遑論報仇雪恨。

“我知你雖是個色狼,武功倒是高強。

“才拚出臉麵,受那些小混混的羞辱,知道你看在‘色’之一字上,必能救我。

“我若得近你身前,拚將這一身與你,好借你之手報冰家大仇,不想天機不秘,被你識破,這是天絕我冰家,夫複何言,如今我已講明一切,你可不可以讓我清清白白的死去?”

左丘明見她先是惡毒,後來又跡近乞求的麵容,心中一慟,同時也為她計策之毒而心寒,方知仇之於人,竟至於斯。

苦笑道:“姑娘,你擺的這一道,我自認栽了。

“你也無需尋死覓活,更不用以身相報。”

他還待說下去,船老大匆匆趕過來道:“爺台,前麵水路已被人封住,看來麻煩到頭了,您意下如何應付?”

左丘明向前一望,果然寬闊的江麵上被十幾條船封住,兩條快舟已逆水破浪而來。他忙道:“歆如姑娘,你且進艙躲一躲,千萬別與那些人朝相。

“有我在此,沒人能傷你一根毫毛,這其中曲折甚多,待我以後再對你說,相信我不會害你。”

冰歆如表情淡漠,倒也不執拗,冷冷進艙去了。

左丘明長歎一口氣,欣慰之餘想到自己單槍匹馬,又要救孤存孤,亦不免心生惕然,眉心攢聚。

其時正值夕陽西下,江麵如碎金鋪就,金黃炫目。

江風徐來,暢人襟懷,正是把酒當風,賞玩景致的時辰,卻充滿了肅殺之氣。

兩條快舟已然靠近,齊出鉤索搭住大船,托的跳上一位一身水靠的大漢,躬身道:

“不知哪位高人蒞臨敝處,招待不周,多有冒犯,敝堂主持請閣下屈駕一行,到坐船上敘話賠情。”

左丘明暗忖,難怪排教成此氣候,在自己家門口猶對有過節的人先禮後兵,分明是不肯輕易得罪江湖朋友的意思。

就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左丘明,路經寶地,倘有禮數不周之處,尚望海涵。

“請上覆貴堂主,在下身有要事,不及登堂拜望,盛情心領,改日當專程謝過。”

當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左丘明一亮字號,那大漢登即悚然,兩條快舟上十二位精明強幹的好手,擺明了“硬請”的架式,而今卻惶然不知所著。

那大漢知事體甚巨,不敢自去,拱手施禮,跳回舟中,兩條快舟順流而下,勁矢也似向前麵座船駛去。

船老大拇指一豎,讚道:“爺台,還是您道行高,連虎威堂的人都買您的賬。”

左丘明搖頭不語,心下卻頗忐忑,實不知自己這點微名是否能鎮唬住排教的虎威堂,他久聞虎威堂主過江虎雷震嶽亦是一方大豪,手上著實有幾套過人的功夫,並非易與之輩。

倘若對方不肯賣情麵,自己的處境委實堪憂。

忽然震天價一通鼓響,前麵攔江的小船左右劃開,雁字排列。

一艘華麗,堅固的座船行駛過來。

座船行速甚快,片刻間已與左丘明所乘的大船並靠一處。

座船艙麵軒闊,一張虎皮交椅上坐著一位濃髯滿腮,麵方顴突的中年人,兩旁排列二十幾名刀斧手,個個勁裝結束,挺胸凸肚,以壯聲勢。

左丘明知是排教虎威堂主雷震嶽到了,心中一凜。

若在往日,縱然排教教主司馬雲龍親到,他也未必放在心中。

但如今救孤存孤事大,非逞氣鬥勇之時,說不得要在矮簷下低低頭了。

當下立在舷旁拱手道:“當麵可是雷堂主雷前輩嗎?

“武林後學左丘明這廂有禮。”

他聲音平平而發,卻提足了內氣。

旁的人聽在耳中不覺有何異處,雷震嶽聽來卻不啻平地驚雷,暗自駭異這青年人內力之精純,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果然名下無虛。

雷震嶽早已站起還禮,嗬嗬笑道:“不敢,左丘少俠的大名雷某仰慕已久,早欲識荊,隻因緣吝一麵,今日方得如願,實是三生之幸。”

說著已快步來至舷旁,與左丘明平禮見過。

雷震嶽雖雄踞一方,但在江湖武林中的聲望較諸左丘明遠遜,今見左丘明謙光有禮,自己麵上與有容焉,心下快慰之至。

左丘明笑道:“雷前輩,有勞您大駕親臨,實是晚生之過。

“非是晚生貢高我慢,避而不見,隻圖急務纏身,刻不容緩,才行色匆匆,對貴境內諸多前輩多有失禮之處。”

雷震嶽麵上隱現為難之色,似乎頗有苦衷,有頃方徐徐道:

“左丘少俠言重了,雷某如何敢遮攔俠駕,隻是奉教主令諭,請少俠將船上姑娘交出。

“至於少俠則來去隨意,敝教主雖亟欲延請少俠為座上嘉賓,卻不好冒言相求了。”

左丘明心中狂震了幾下,雷震嶽雖然言語極為謙抑,但排出這等陣勢,擺明了是要強行扣人。

故作駭狀道:“日間晚生雖與貴屬下略有衝突,怎的竟上達司馬教主耳中。

“況且是晚生的不是,要責罰就應衝著晚生來,如何遷怒到那姑娘身上?”

雷震嶽搖頭苦笑道:“少俠說笑了,雷某治下無法,致有這等辱沒門楣之事,倒勞少俠伸手代為懲戒,雷某實是慚顏無地,焉敢興問罪之師。

“此番教主嚴敕兄弟留下那位姑娘芳駕,必有滌意,絕非為日間些微小事,我雖不明何故,也隻有奉命行事,冒犯少俠虎威,還望少俠體諒雷某苦衷,俯允所請。”

左丘明驟然變色道:“想不到貴教偌大的名頭,居然和一身弱女子過不去,若傳揚出去,不怕墜沒聲威嗎?”

雷震嶽心中此時苦不堪言,卻偏偏又無法說出。

他日間得報有人在碼頭上肇事傷人,已感到不同尋常,待驗過那些人腕傷後,恰與武林所傳聞的“寸金碎骨手”相符,心中已猜到十之八九。

他也是成了精的老江湖,焉肯因幾個奴才而開罪武林高人,是以將此事壓住。權當沒事發生一般。

不料不到兩個時辰,教主金牌敕令已到,嚴命他堵住江麵,務必將那女子擒回總舵,絕不許那女子活出湘西。

雷震嶽接令後,大駭失色,不明所以,但知教主不會無的放矢,其中必有緣由。

是以雖滿腹疑竇,仍然調集人手,封住江麵。

而今見左丘明麵目森然,詞鋒咄咄,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登即惶窘不知所措。

教主之命絕不可違,可眼前這主兒也實是開罪不得。

左丘明見他躊躇不語,便知他也在兩難之間,當即令船家道:“將船靠岸。”

意欲棄舟登陸,轉旋餘地既廣,藏身之處亦多,或許可保全身退出湘西。

雷震嶽驀然道:“少俠且慢!”

左丘明從腰間掣出長劍,森然道:“雷堂主,貴教行事如此偏頗,倒令在下失望得緊。

“若要扣下那女子不難,先須將我左丘明斃了。”

雷震嶽跌足道;“少俠誤會了,本堂絕無意與少俠過不去。”

左丘明冷冷一笑道:“多言無益,若無敵意,便請借路。”

雷震嶽權衡輕重再三,委實裁決不下。

俄頃之間,左丘明所在大船已漸漸向岸上靠攏去。

雷震嶽心下一橫,沉聲道:“如此得罪了。”

回身喝道:“拿下”。

他知此令一下,無論結果如何,都將為排教帶來無窮禍患,是以“拿下”二字竟說得頗為悲壯,內中更有無限感慨,暗忖道:“今日之後便是本教多事之秋了。”

甲板上的武士聞令而動,齊挺兵刀,向這邊船上跳來,前麵幾十條小船見座船上令旗搖動,紛紛向左丘明的大船攏來。

左丘明知大戰已不可免,所謂“留情不下手,下手不留情”,伸手操起船尾的鐵錨,橫向一掠。

數百斤重的鐵錨在他手中,舞得軟鞭也似,二十幾名躍在空中的武士紛紛被打落江中,有兩位流年不利,災星照命的被鐵錨砸得頭碎胸陷,魂遊龍宮去也。

“好”有兩人高聲喝彩,一位是轉舵靠岸的船老大,一位是走出艙來觀戰的冰歆如。

冰歆如此時猶穿著左丘明的寶藍色長衫,打遠望去,恰似一麵如冠玉的美男子。

左丘明濃眉一軒道:“上麵危險,快進艙去!”

見一艘快舟已攏近,鐵錨飛起,從船頭直楔了進去,將快舟剖為兩半。

冰歆如又喝了聲彩,見左丘明麵上神色愈加不善,訥訥道:

“不看就不看,凶巴巴的作什麼?悻悻然鑽進艙中。

左丘明無暇理會她心情之好惡,專意留察江麵敵蹤,那些快舟的人見他如此神力,當真沛莫能禦,俱逡巡不前。

此際大船距離江岸隻有三四十丈遠了,左丘明心中略微輕鬆。

忽聽“轟”的一聲,大船震簸數下,如被巨浪掀擊一般。

船老大失聲道:“不好,他們用炸藥炸船了。”

話音未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所幸船身打造的極為堅固,雖在水雷重創之下,仍未解體。

但幾處的大洞進水,船尾竟爾燃起了火。

左丘明俯身鑽進艙中,眨眼間已將冰歆如挾在臂下,背負包囊,取出幾張銀票遞給船老大道:“有累幾位,這一千兩銀子權作賠償。

“此船沉沒在即,速速下水逃命吧,他們之誌在我,想來不會難為你們。”

船老大長歎一聲,接過銀票,道聲“珍重”,便與幾名弟兄跳下水去,他們水性精熟,這三四十丈的距離須臾即至。

排教中人的眼睛全盯在左丘明二人身上,倒也無人狙擊他們。

火勢愈燃愈大,其時已是入夜時分,暮靄沉沉中,江麵上火光衝天,煞是壯觀。

冰歆如歎道:“罷了,你雖不是好人,也不必為我送命,把我交給他們也就是了。”

左丘明怒道:“閉嘴。我就算把你扔到火裏,也不會交給他們來乞命。”

冰歆如冷笑道:“死要麵子,這又何苦。”

左丘明無心與她鬥嘴,四處巡視可以遁逃之路,腹議不已。

一條快舟搖了過來,過江虎雷震嶽立於船頭道:

“左丘少俠,此時言和尚不為遲,何必為不相幹的一女子傷了江湖情義?”

左丘明提箭罵道:“姓雷的,自今日始,我與你們排教勢不兩立。”

他忽然腳下用力,將艙板踏折,船底下水上湧之勢猛增,幾近左丘明膝部。

冰歆如大駭道:“你嫌死得慢嗎?”

左丘明冷哼道:“本公子若是這麼容易就被人弄死,也活不到今天了。”

他舉劍將七八塊艙板挑飛出去,縱身一躍,直向對岸撲去。

雷震嶽等見他挑飛艙板,俱不明所以,待見他橫身一掠,宛如禦風而行一般,直掠出十丈開外,沉落處恰是一塊艙板落在江麵之處,左丘明單足在艙板上一點,借力換氣飛起,隻見他身影在江麵上幾個起落,已如一道白煙縱上岸去。

雷震嶽看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實難想象人的輕功能練到如斯境界,麵上憂容更盛。

副堂主平一波勸慰道:“大哥何須如此,這幾百裏內已布下天羅地網,這小子神通再大,也逃不出掌心去。”

雷震嶽道:“教主此舉忒煞不當,這左丘明分明是衝太武莊滅門血案而來。

“已在此地明察暗訪兩月有餘,那女子分明是太武莊的遺孤,咱們這麼一作,豈非將血案之罪攬到頭上,真不知教主是怎樣想的?”

平一波知他憤激之至,才公然非議起教主來,他對此事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想想道:“或許冰家真有《指玄寶鑒》,教主要著落在這女子身上找出來吧?”

雷震嶽冷哼道:“若真有那等神奇的武功秘籍,冰老頭早是武林至尊了,還會落到舉家被戮的田地。

“也不知他得罪了誰,被造出這等謠言來,才遭此橫禍。

“武林中沒腦子的莽夫多的是,可教主怎麼糊塗到代人受過的分上來?”

平一波見他愈說愈不像,忙止住道:“大哥,言多有失。”

雷震嶽廢然長歎一聲,茫然地望著江麵逐漸沉沒的船體。

卻說左丘明足至岸上,精神陡然一振,猶恐未脫險境,提起輕功,一口氣掠出十餘裏,到一處破廟前方才駐足。

冰歆如突然開口道:“喂,可以放我下來了吧?”

左丘明一路奔馳,全神貫注在搜尋有無敵蹤上,渾忘了臂彎間還挾著一位大活人,闃寂的夜裏,猛然聽見人語,倒唬了一跳,忙忙鬆開臂彎。

冰歆如落地後,活動了一番酸麻的肢體,笑道:“江湖傳言倒也不虛,你這人倒真肯為女人舍命的,放心吧,我許給你的一定會給你的。”

左丘明再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登即氣往上撞,強行忍住,道:

“你別胡思亂想,這方圓幾百裏內隨處都可能喪命,且先到這廟中歇息一下。”

率先向廟中行去。

這是一座小神廟,不知怎的斷了香火,破敗不堪。

左丘明先尋支枯柴燃著,權作蠟燭用,四下一照,廟裏處處幾寸厚的灰塵,顯是人跡已絕甚久,心下略寬。

在壁角處居然還有一把掃帚,左丘明見之大喜,將地麵打掃幹淨了。

從背囊中取出一件雪白貂裘,鋪在地上,對隨之進來的冰歆如道:

“時候不早了,你先睡上一覺。”

冰歆如也著實乏累了,躺在貂裘上須臾即已睡著,左丘明把自己的長衫為她蓋上,自己盤坐一旁,調息運動。

坐了有頃,靈堂卻怎的也空明不下來,索性睜開雙目,聽聽四周依然死寂一片。

又望著對麵熟睡的冰歆如,飽滿的胸膛溫柔地起伏著,嬌美如花的麵靨上桃紅粉嫩,微光映照下豔麗不可方物,正是蓓蕾待放的韶華時節,卻遭逢了非人所能承受的滅家慘禍。

想到她嬌柔的軀體已被仇恨所侵蝕,逼得無路可走,居然想出以身相報的美人計,來換取虛渺的複仇。

既可笑,亦複可憐。

複想到曾幾度相晤,把酒長談的忘年之交冰雄,心中隱隱作痛,暗自禱祝道:

“冰老前輩英靈在上,小可定當查出凶手,無論是哪一派,哪一教,必當施以雷霆之誅,不教一個漏網,以慰您不遠之英靈。”

冰歆如在睡夢中驀然驚醒,一坐而起,望著左丘明灼灼注視的目光,一時會錯了意,訥訥道:

“遮莫你等不及了,可……這神像前怎好作……那種事?”

俯首垂頸,嬌羞不勝。

左丘明又氣又笑,見她鬢邊亂了兩綹頭發,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冰歆如渾身一顫,一顆芳心似要從腔子裏蹦將出來,雙眸緊閉,兩行珠淚已然滾落腮邊,宛若廚下雞鴨,待宰的羔羊。

左丘明心中一慟,深悔造次,忙向後移退三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要多老實便有多老實。

冰歆如待了片刻,不見他有何異動,睜眼一看,他一副有道高僧,寶相莊嚴的樣子,忽然破涕為笑,自心中卻感匪夷所思,這風流色鬼幾時改了性兒,連送上門的女人都不要?

左丘明見她漸緩常態,隻是滿麵疑雲,大惑不解的樣子,自知江湖中人對自己誤解甚深,道途傳聞當更訛上加訛,這位小姐耳中的左丘明必是一色魔無疑,也難怪她駭懼如是,而自己也懶得分辯,甘負這天下之謗。

冰歆如一笑出聲,掩口不迭,惟恐對方會錯了意,召來辱身之禍,心下愈加忐忑不安。

左丘明開口問道:“冰小姐,令尊生前沒提過小可的賤名嗎?”

冰歆如悄聲道:“提起過,他讚你武功高強,實為當今武林第一人,否則我也不會設計設到你身上。”

左丘明皺眉道:“然則是令尊說小可是色鬼嗎?”

冰歆如忸怩須臾,方垂首道:“家父不曾提過,可我相識的人都這麼說。”

這兩句話微細幾不可聞,若非左丘明內功精湛,耳力靈敏,還真聽不清這蟲蟻之語。

左丘明暗歎道:“這就難怪了,江湖中知我心者,除冰老英雄外,屈指可數。

冰前輩既未提過我的品行,則我與他之深交亦必不曾言,難怪冰小姐誤會之深了。”

不由得長歎一聲,自己兩月來踏遍湘西黑白、綠林道、幾乎將湘西的地皮翻了過來,隻為查察凶手,搜訪遺孤,這件事倒無需提了,免有自伐功德之嫌。

躊躇片刻,左丘明問道:“冰小姐,你可知那夥凶徒是何門何派的嗎?有何特征?”

冰歆如一聞此事,登即兩眼噴火,目眥欲裂,胸部劇烈起伏,臉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嘶聲道:“必是司馬雲龍那奸賊所為!”

左丘明沉吟道:“我原也這麼想,可我將排教四堂三十六舵口的值事人分別捉來拷問,似乎不是排教所為,而且司馬雲龍也正派人調查此事。”

冰歆如道:“欲蓋彌彰,他們做下這等神人共憤的事,自然要做些假象來遮掩,你捉的那些人怕走了口風,會掉腦袋,當然不肯招供了。”

左丘明道:“這倒未必。在我的‘寸金分骨手’下,能熬住不招的還沒幾個,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非砍頭那麼輕鬆。”

冰歆如望著他瞬間變得冷酷的臉,雖不知那“寸金分骨手”是什麼東西,卻也不自禁地打個冷顫,身上寒栗盡起。

左丘明又道:“然則冰小姐何以得幸免罹大難?”

冰歆如幽幽道:“或許是我命不該絕,大禍發生的前一天,我就被閨中好友,辰州言馨玉請去了,當晚便在她家宿了,誰想第二天就得聞噩耗……”

她猛然俯身在地,哀哀哭泣。

左丘明正欲撫慰她,忽聽遠處似有窸窣之聲,心中警兆一動,低聲道:

“有人來了,咱們且避上一避。”

他一口將鬆枝吹熄,拾起衣物拉著冰歆如向神像背後藏去。

可巧神像肚腹中空,後背被頑皮村童掏個大洞。

腳步聲已臨近廟門,左丘明更不猶豫,拉著冰歆如鑽進神像裏。

神像碩大,肚腹中堪堪可容兩人,隻是這等一來,兩人不免肌膚相觸,頭麵相偎,雖在暗夜之間,都不免有些尷尬。

冰歆如尚是情竇初開的二八少女,隻因家仇慘痛,故爾有舍身之想,男女之事畢竟未曾經過。

是以言語舉止雖強作潑辣,而今第一遭與男人相偎相依,不禁心頭鹿跳,嗅著左丘明身上那強烈的男子氣息,竟爾有些癡醉,渾身發軟,靠得左丘明更緊了。

明知此舉不當,偏偏無力掙脫,何況神像中亦無回旋之地。

左丘明攝心定神,用手指悄無聲地將神像戳了幾個洞,兩隻能剪斷寸金的手指,做這事當然是遊刃有餘的了。

眼貼小洞向外一瞧,卻見廟門外進來四位少女,每人手上提著一盞小巧精致的燈籠,四下照看了一遍,便向門外恭聲道:“娘娘,這裏倒還幹淨,就在這裏歇息吧。”

片刻間,一頂桃紅小轎抬了進來,抬轎的是兩名中年健婦。

左丘明見到那頂小轎,心頭一震,暗忖道:

“難道是她?可她怎能到這裏來?

“遮莫也是為太武莊之事?”

冰歆如感到他身體一顫,也吃了一驚,不知他看到了什麼。貼近小洞向外一瞧,見隻是幾名女子,雖然情景有些詭異,卻非排教中人,登時心寬許多。

左丘明拉過她柔嫩的小手,在她手心裏寫道:

切不可出聲,否則性命難保!

冰歆如又吃了一驚,但見他如是鄭重,必非無因,便屏息斂氣,當真一動也不動。

卻見那六位女子不待吩咐,便打掃除塵,香案上點燃龍鳳蠟燭,照得廟內白晝也似,壁上、地上俱鋪掛毛毯,頃刻間一座破敗、肮臟的山神廟已然變成一座小小行宮。

六名女子手腳之利落,配合之默契,顯是天長日久形成的。

一名健婦取出一個炭爐,揮扇燃炭煮起茶來,不多時,茶香滿室,清香異常。方才住了扇,躬身道:“娘娘,一切俱已妥當,可以去轎了吧。”

轎裏一聲輕哼,兩名健婦將轎杆一撤,簾幕一揭,裏麵居然是座寬大的黃金交椅,交椅兩旁扶手上各雕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凰,尤為奇詭的,被稱為娘娘的人,雖背對神像,卻穿著鳳冠霞帔,頭上罩著大紅蓋頭,儼若新娘子一般。

冰歆如見到這等景象,忍俊不住,要笑出聲來,卻被一隻手及時掩住。

冰歆如感到這隻手冰涼,登即感到這不是好笑的事,而是極為可怕的事。

卻仍暗自詫異,想到左丘明獨抗虎威堂凜若天神的樣子,長江大火中,生死一發間猶能鎮定自若,履險如夷,不知他何以對這幾個女子畏懼一至於斯?

這些女人究竟是何來頭?

那中年健婦雙膝著地,將茶呈了上去。那位“娘娘”伸出一支羊脂白玉般的手,接過淺飲了一口,淡淡道:“小玉,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一名青衣小鬟上前道:“回娘娘,已交過三更了。”

那“娘娘”似乎有些不悅道:“論理也該來了,怎麼還不見影子?

“別是路上出了岔子。”

她話音未落,一條黑影已飄上山來,兩名中年健婦迅即閃至門前,低喝道:

“什麼人?”

那黑影答道:“家在扶桑日邊住。”

一名健婦也隨口道:“桃花開處是故鄉。”

回頭喜道:“娘娘,是大小姐來了。”

那黑影幾個起落已來至廟中,卻是一位身著黑色鬥篷的少女,進得廟便拜伏下去,惶恐道:“弟子來遲一步,未曾接宮主大駕,實是該死,還望宮主恕罪。”

宮主道:“起來吧,我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少女重又拜伏下去,道:“宮主恕罪,弟子無能,還未能查明,隻是有件事須向宮主稟報,那風流浪子左丘明在傍晚時分與虎威堂衝突起來。

“左丘明在虎威堂圍攻之下,斃死擊傷多人,從容遁去,不知蹤跡,而今排教正全力搜查。”

宮主“嗯”道:“左丘明倒也有些道行,衝突起因是什麼?”

少女道:“聽說左丘明要帶太武莊冰雄的女兒出走,排教卻要扣人,雙方各不買賬,便打將起來。”

宮主笑道:“這小子真是天性不改,連拐帶良家婦女的事都作出來了。

“聽說這小子對付女人的道行更深,桃紅,你要遇著他,可要小心了。”

稱作桃紅的少女聽宮主說笑,知她心情極佳,懸著的心才落了實地。

賠笑道:“不敢。弟子時刻不敢忘記宮主養育栽培大恩。”

冰歆如驀然沒來由生出醋勁,在左丘明手背上狠捏一把,左丘明不防,險些叫出聲來,嚇得渾身汗流,卻又不敢發作。

那宮主沉吟有頃,道:“太武莊藏有《指玄寶鑒》,可實有其事?”

桃紅道:“外麵傳得沸沸揚揚,可無人能證實。

“不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弟子自知淺薄,難以奪寶到手,是以特請宮主大駕遠來,不可讓外人捷足先登。”

宮主淡淡道;“我對什麼秘笈倒不在意,隻是聽說這裏八方風雨齊會,靜極思動,來會會這班英雄。

“便是真有什麼秘笈,怕此時也早已落入旁人之手了。”

左丘明聽得怦然心跳,他知這勞什子的《指玄寶鑒》實是冰雄一門喪命之根源。

大凡人生在世,所貪好亦不過財色二字,而武林中人所日想夜望的,卻是絕世武功一道。

隻因有絕世武功在身,便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財色不過是末流了,太武莊藏有蓋世絕學《指玄寶鑒》的風聲傳出,武林中人自然人人覬覦,爭圖染指,而太武莊滅門之禍便肇因於茲。

左丘明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獨獨對這位宮主忌憚之甚,今聽得此事非她所為,大鬆一口氣。

若是她做的命案,則太武莊百十條人命血債殊難昭雪了。

桃紅躬身道:“宮主,此處破陋不堪,還是請移駕城中吧,弟子早已將下處收拾得當了。”

宮主“嗯”了一聲,兩名健婦迅即將轎子裝好,四名青衣小鬟將一應什物收拾打點,簇擁軟轎而去。

左丘明拉著冰歆如從神像中鑽出,見破廟依然如故,除了潔淨些,絲毫看不出有人來過的痕跡。

冰歆如撇嘴不屑道:“虧你號稱天下第一風流浪子,見了幾個女人竟嚇成這樣。”

左丘明當真是談虎色變,不待她說完,倏然衝出廟外,頃刻間將破廟四周踏勘一遭,確信無人留下,方始放下心來,回至廟中對冰歆如道:

“記住,把方才的事忘掉,切不可在人前人後說起。”

冰歆如不信道:“那些女人究竟是什麼來頭,令你怕成這樣?”

左丘明道:“你不知道最好,免得一不小心走漏口風,招來殺身之禍。

“我寧可遇見閻羅小鬼,也不願遇到她。”

正說間,不遠處傳來幾聲淒厲怖絕的慘叫,靜謐的夜中聽來愈顯得陰森恐怖,使人有置身陰獄之感。

冰歆如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卻也毛骨悚然,香肌冰涼。

左丘明歎道:“不知是哪起人祖上不積德,竟遇著這位煞星。”

言下不免欷歔,大有感同身受之意味。

冰歆如不解道:“遮莫遇著她的人也得死?”

左丘明緩緩道:“桃花宮有三戒:談者死,遇者死,至於見到她麵的人,就生不如死,求一死難如登天了。”

冰歆如幾曾聽過這等荒誕之事,本待不信,然而見左丘明如此鄭重其事,又由不得不信,隻得姑且存疑。

左丘明忽然想到一事,道:“不好,這山坡下並無居戶,那些人一定是搜尋我們的,此處已暴露,不可久留。”

拉著冰歆如向廟外掠出。

冰歆如隻覺他手上一股柔和純厚的內力傳來,自己的身子竟仿佛被吸附在他身上似的,身不由己地被帶得飛了起來,既覺新奇,又有些害怕,複有些陶然。

二人飛掠之勢,疾逾奔馬,兩個時辰左右已來到一個所在。其時晨曦初露,天光微明,冰歆如定目觀望,詫異道:“太武莊,怎麼我們回到家來了?”

左丘明笑道:“這就叫攻心之術,司馬雲龍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向外逃,斷不會想到我們會藏在這裏。

“況且我在這裏住了些時,凡進莊尋寶的人都被我辣手處死,這裏已有鬼莊之名,等閑之輩斷斷不敢入內,藏在這裏方是安全所在。”

二人一躍入內,大劫之後,庭院已長滿齊膝蒿草,一座美輪美奐的巨宅亦已荒敗不堪,居然已成孤鼠棲息之所。

還好在那起凶徒誌在尋寶,巨宅方免罹祝融之災。

冰歆如睹物思人,一番錐心泣心之痛自是難免,回至閨房,一應什物雖狼藉滿地,但能用者頗多,稍加打掃清理,還可將就棲息。

冰歆如連月痛心家仇,又兼四處逃避追殺,當真疲憊不堪,憔悴之至,今有左丘明充當護花使,心中大寬,躺在玉帳內又沉睡過去。

左丘明倚靠在牆壁上,假寐養神,籌思方略。

太武莊在辰州城南四十裏處,環山繞水,景致清悠。

冰家歌於斯,哭於斯已逾三代,至冰歆如父親冰雄手中,已是一方首富。

冰雄武功雖不入上乘,卻最好散財結客,廣交賢豪,是以在武林中頗有聲望,有“湘西孟嘗”之稱。

不料一朝遘難,萬事皆空,唯有左丘明為之查緝凶手,翼護遺孤。

入夜之後,深深庭院中磷火閃閃,荒草迷離,淒涼的月色中,時有野狐出沒草叢之間,愈顯得陰森詭秘,令人望而卻步。

冰歆如一覺醒來,方知已是夜裏,四下望去卻不見了左丘明,心下登即恐慌起來,宛如心肝內臟被人一手攫去了一般。

失聲叫道:“喂,你在哪?你到哪裏去了?”

連她自己都聽出聲音在打顫,尾音猶帶著哭腔。

門砰地被撞開,左丘明一晃而入,急道:“怎麼了?”

冰歆如見他原來在門外守衛,自悔失態,口中卻不自主地道:

“我……我還以為……你去了。”

眼中早已流下淚來。

左丘明心中一熱,笑道:“我哪舍得丟下你這美人……。”

話猶未完,便意識到老毛病又犯了,殊覺尷尬。

冰歆如麵泛紅暈,卻不以為忤,啐道:“油嘴滑舌,本性難改。”

左丘明燈下見她嬌靨如花,豔光四射,嬌羞不勝之態益增嫵媚,調笑之言雖不敢出口,一雙眼睛卻看得癡了。

冰歆如看他為自己美貌所傾倒的樣子,心下頗感受用,咳了一聲道:

“喂,登徒子,瞧夠了沒有,若瞧夠了該辦正事了。”

左丘明憬醒過來,暗罵自己道:“這麼沒起色,人家可是落難之女,你還想趁火打劫?”

忙正色道:“正事?什麼正事?”

冰歆如道;“殺司馬雲龍,為我爹娘兄弟和家人報仇呀。”

左丘明道:“殺司馬雲龍倒非難事,可並無確證說明這事是他幹的。”

冰歆如道:“除了他還會有誰?我知你是怕死不敢去,故意找些借口來推托。”

左丘明苦笑道:“大小姐,人命關天,哪能妄入人以罪,若查明司馬雲龍是主凶,我保證將他的人頭祭拜在令尊令堂墓前。”

冰歆如冷冷道:“查明?要查到哪年哪月?我知道了,你是定要先得到我的身子,才肯去辦事。好吧,我現在就給你。”

她立起身來,鎮靜地解開衣裙腰帶,左丘明方欲阻止,冰歆如已然玉體赤露,玉峰高聳,兩腿緊並,一身羊脂白玉的肌膚散發著處子的馨香。

她兩眼平視,冷漠如冰,一副慷慨赴義的神情。

左丘明本非道學失生,見此春色不禁血脈僨張,丹田中一股熱氣直衝巔頂泥丸宮,兩眼中欲火熾盛起來,隻是方寸間一點靈靈不昧之心才止住了他本能的衝動。

他緊咬住牙齒,一字字自齒縫中迸將出來,道:“大小姐,今後切勿再作傻事,我管這事絕非希圖美色,可我是個色鬼,禁不住這等誘惑。”

不待說完,他已衝出門外,在天井飽吸了幾口冰涼的夜氣,才漸漸平息下來,樓上卻傳來低低的嗚咽聲。

當他回到樓上時,冰歆如已然衣裝整潔,恢複了端莊秀雅的大家風範。

見他上來,連耳徹頸齊地紅漲起來,囁囁嚅嚅地欲說什麼,卻又殊難啟齒。

左丘明歎道:“冰小姐,無需解釋什麼。其實我與令尊曾有數麵之緣,承他不棄,結為忘年之交。

“隻是令尊生前交好遍天下,未必以有我這樣的朋友為榮,是以你不知道此事亦不為奇。”

冰歆如此際方始了然,不禁睜圓眼睛,審視著左丘明。

她與左丘明相見多時,始終以色魔目之,是以並不曾正眼端詳過他,直至此時才真正看清心目中的色魔是何等模樣:

頎長的身軀透著精悍之氣,五官端秀,眉目如畫,一雙眸子中卻似有難以言訴的寂寞與孤獨。

左丘明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從中取出一物道:“冰小姐,你可識得此物?”

冰歆如見他手中持著一方玉佩,乃於闐美玉精雕細琢而成,登時如被定住一般,良久方道;“這是我自小佩帶之物,怎的到了你手中?”

左丘明道:“數月前,我正在揚州梨花院……”

說至此不由麵色一紅,對著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說自己在勾欄廝混,畢竟有些難為情。

冰歆如暗裏一笑,抿嘴道:“說下去吧,你若不在那種地方反倒奇了。”

左丘明續道:“忽然有一不相識的人找到了我,說令尊有東西要送給我。

“我接過一看,便是這個錦囊,內中除了玉佩別無他物,我當時詫異萬分,不知令尊為何單送此物與我,卻無一紙半字。

“欲待問那信使,不想他突然倒斃於房中。”

冰歆如一驚道:“那人叫什麼名字?因何死的?”

左丘明苦笑道:“在下的‘寸金分骨手’雖利,要從死人口中逼出供來卻也不能。

我仔細查驗一番,才知他早在一月前便已中了慢性劇毒,恰恰於那時藥性發作,便一命嗚呼了。”

冰歆如皺眉道:“是什麼人下的毒?”

左丘明道:“我當時也感此中大有蹊蹺,左思右想也參詳不透,便即刻動身,晝夜兼行,趕到這裏,不想尊府上下已然罹難。

“我苦思幾夜才想通,那信使之毒乃令尊所下。”

冰歆如勃然作嗔道:“胡說!我爹最是慈心麵軟,平日待下人更為寬厚,怎能作出這等歹毒之事?”

左丘明道:“小姐息怒,我先前何嘗不與你一般想法,到後來才想通令尊此舉乃是逼不得已,萬般無奈中才出此下策。”

冰歆如怒氣不減,但聽他語中大有玄機,便壓住怒火,靜靜地聽他解釋。

左丘明續道:“想必那時令尊已預感到大禍將臨,卻又苦於無法說出,附近又無得力之人相助,才命人不遠千裏趕去找我。

“為防走漏風聲,是以求援之意連信使也不告知,又怕我不明此舉用意,便推算時日,在信使身上下了慢性劇毒。

“使他交割完東西後便毒發身斃,以此暗示身遭危難之意,用心之良苦蔑以加矣。”

冰歆如雖聽他剖白入理,仍然不信道:“這也不通,我爹爹始終舉止如常,若說他預知大禍將臨,怎會連我們也瞞著,又不作絲毫防備?你這些話純屬臆測。”

左丘明緩緩道:“那是因為令尊已預感敵手太強,縱然預加防範也無濟於事,反倒使敵手提前發動,是以表麵上故作自如之態,以拖延時間,等候救援。

“若是告訴了你們,一則徒增驚擾,二則不免有些失常,令敵手知覺。

“令尊心計之工,實已妙至毫巔。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令尊又太過疼愛你,犯了個小小的過錯,而觸發了敵手的殺機。”

冰歆如道:“什麼過錯?”

左丘明道:“那日言家請你去與言馨玉為伴,其實乃是令尊示意言家所為,讓你以此脫離險境。

“他把你的玉佩傳交給我,正是怕萬一遭遇不測,托孤於我的意思。”

冰歆如聽到這裏已有些半信半疑,那日言家確是以言母過生日的由頭請她去的,到後才知是言馨玉怕她不來,故作詐言。

當時她也一笑置之,而今思來,果然大有蹊蹺。

左丘明歎道:“令尊當時如不出此下策,再堅忍三兩日,待我趕到或可化解這場大劫。

“可是令尊舐犢情深,或許又感到敵手將要發動,才忙忙將你托辭送出。

“隨後或許又要將你兄弟陸續轉移,驚動了敵手,使得他們提前發動攻擊,惹來滅頂之禍。

“為山九仞,惜乎其功虧一簣。”言下唏噓不止。

冰歆如想了半刻,駁道:“這也不通。若有人蓄意對付我們,何以不馬上動手,而延宕時日,待發覺我爹有防範時才突下殺手?”

左丘明道:“隻因敵手意不在尋仇殺人,而是誌在奪寶。

“是以始終監視住尊府,秘密查尋秘笈所在。

“在未查明秘笈的藏處時,不想貿然行事,直至發現令尊有轉移子女之意,才知陰謀敗泄,便提早動起手來。

“這通盤之事也是我明察暗訪兩月之多,又見到你之後,才霍然相通的,料來大致如此。”

冰歆如把左丘明的推測從頭至尾推敲幾遍,又回首前塵,方始相信。

想到父親身處凶境,偏又無法言說的心情,以及竟為救自己而累及合府性命,百感交集,痛哭失聲。

左丘明待她緩緩收淚後,把玉佩遞與她道:“這是小姐之物,現在原璧奉還。”

冰歆如驀然心頭狂震了幾下,知道父親以玉佩傳召左丘明,那是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了。

一霎時麵泛紅潮,半晌方道:“既是先父贈你的,你就收下吧。”

語聲嬌澀微顫。

左丘明何嘗不明此理,笑道:“這玉佩隻是令尊傳言之用,我既已明白,玉佩理應璧還。”說著把玉佩給她掛在項上。

冰歆如恍然有種失落感,左丘明雖然風流蘊藉,武功高強,但素有登徒子之目,絕非自己想望中的佳偶。

既然父親要把自己許配給他,縱然委屈些也隻好從命,心下不免怏怏。

可當左丘明把玉佩掛回她項上,以示無婚娶之意時,她內心深處卻又一震,仿佛隨手間失落了極寶貴的東西。

感觸萬端,卻又茫然不知何味。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厲嘯,嘯聲急促如狼嗥梟鳴。

左丘明麵色一變,道:“外麵恐有變故,我出去探視一番。”

語音未了,人已從窗中竄出,投入夜霧之中。

左丘明縱身疾驚,幾個起落已越出莊子,來到嘯聲發出的地點。

伏身草叢之中,見幾條人影正混戰一處,刀劍鏗鏘之聲時時發出,黑暗之中雖辨不清人的形貌,但看雙方過手了四五十招,不禁心中大驚。

暗自詫異道:“他怎麼也會來到這裏?”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