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將屍體收視停當,架起火,桑小蛾不知撒進些什麼藥粉,火苗碧油油地甚是妖魅。
頓飯工夫,便將屍體火化完畢,尋處空地,掘個大坑,使他們入土為安了。
回至府中,將機關關閉,桑小蛾已疲殆不堪,歪身在風清揚床上,即已入睡。
風清揚方欲休憩,大門一響,葛氏五雄一陣風般奔了進來,隨後還有成清銘座下弟子,前來打探消息。
少林、武當兩派人到華山,說起一批旁門左道之士聚集府門前,追拿“千麵妖狐”。
成清銘聞言,勃然大怒,這分明大削華山派麵子,當下便欲點齊人馬,前來驅逐,卻被各派人士勸住,均說這些人未必敢在武林聖地尋事生非,又有風清揚坐鎮府中,便有天大的事亦可從容化解,不值得興師動眾。
葛氏五雄皆是唯恐天下不亂之徒,大喜過望,唯恐公子心慈,白白放過一次大過手癮的機會,匆匆下山,趕了回來。成清銘終究不放心,遣一名腳程快的弟子前來打探。
聽得風清揚謊稱那些人尋人不果,早已離去,葛氏五雄捶胸跌足,唉聲歎氣,互相埋怨不該留宿山上,便追究起是誰提議住在華山的,爭辯了半個時辰,也未究出其人。
成清銘的弟子唯恐師尊擔憂,早已折回華山報訊去了,葛氏五雄奔波半宿,俱感腹饑,忙到廚下收拾茶飯。
這五人呆頭呆腦,烹飪手段極精,五人好辯之下便是好吃,好戰猶在其次,頃刻間擺上一桌細點香茶,請風清揚首位坐定,一齊用過早餐。
正飲茶間,葛無難忽然問道:“公子,你那小媳婦死了沒有?”
眾人俱是愕然。
葛無病桌下踢他一腳道:“不知禮數的家夥,公子的媳婦咱們該叫什麼?”
葛無難抗辯道:“我怎的不知,那自然是壓寨夫人了。
“想咱們在伏牛山開山立櫃時,隻因沒有五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偶爾遇到,也是一位兩位,怕傷了兄弟和氣,才沒娶壓寨夫人。”
葛無痛道:“這又不是伏牛山,公子爺也不是山大王,怎會娶壓寨夫人,應該叫……叫鎮守府娘子。”
好容易想出恁個名目,大是得意,眼望兄弟們張口結舌,對答不上的模樣,心內大樂。
葛無傷半晌道:“那也不對,這府中又無妖無鬼,為甚要鎮。”
葛無災道:“是呀,有冤鬼、狐狸精的,才要鎮,咱們府中百邪不侵,緣何要鎮?”
葛無痛被人抓住痛腳,登即反駁道:
“咱們在伏牛山時,又有甚麼冤鬼野狐了,緩何要壓。
“莫非你們幾位是冤鬼、野狐狸精不成?”
風清揚司空見慣,不以為異,若是哪頓飯聽不到他們胡言亂語,當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端起一盤點心,一壺茶,回自己房中去了,身後猶傳來五人力辯的聲音。
回至房中,桑小蛾已然醒來,正對著一枚菱花小鏡梳發,長發垂及腰間,黑亮如漆,見他進來,笑道:
“你以後真要娶位鎮府夫人了,現下便有個妖狐纏身。”
風清揚一笑道:“你都聽到了,不過最好的法子不是鎮,而是以毒攻毒,最好留在此處,永鎮山門。”
桑小蛾身子驀然劇震,象牙梳子滑落地上,慢慢轉過頭來,風清揚見她明眸皓齒,容光豔麗,隻是眼中頗有哀怨之色,令人惻然,不覺心動。
桑小蛾強顏一笑,風清揚心弦一陣抖顫,便如當胸中了一記重拳,桑小蛾麵貌雖美,究不及慕容雪,兼且頗有風塵之色,更不若慕容雪之清麗出塵、絕世風姿了。
但她身上總是彌漫著一股憂鬱的氣息,眼中麵上那種淺淺哀愁愈發打動了風清揚的俠義心腸,心中沒來由地想到:
她必是受盡了千般苦楚、萬種磨難,方激成悍戾的個性,種種作為,或許皆是出於逼不得已。
便因此念橫亙胸中,才置她種種歹毒手段而不顧,不惜為之殺身亡軀。
桑小蛾不知他心中打什麼念頭,見他凝視自己,目不稍瞬,心下甜甜的甚是受用,竟爾有些羞澀,嗔道:“看甚麼,沒見過嗎?”
風清揚方始有悟,登覺失態,笑道:
“對不起,竟說些沒用的,連茶點都忘了,快些趁熱吃吧。”
桑小蛾喝下一杯熱茶,心神始定,她食量甚小,吃了幾塊點心便推而不吃,品起茶來。
兩人對坐,眼光卻是南轅北轍,一時俱皆無語。良久過去,桑小蛾忽然道:
“咦,這茶怎地有股怪味?你莫非是下了毒。”
風清揚一怔道:“胡說八道,要下毒也是你下的,旁人哪會這些鬼畫符。”
桑小蛾道:“不是毒那是甚麼?嗯,或許這水太陳了,落進了別的物事,不然怎會有這股怪味?”
風清揚聽她言莊色正,亦不禁起疑,詫異道:
“這怎麼會?水都是叢山上新汲的泉水,待我嘗嘗。”
就著桑小蛾的杯子飲了一口,細細品嘗,殊無少異。
桑小蛾咯咯一笑,麵上大有得色。風清揚方始悟到,她原來是騙自己喝她杯中的茶,不由得心中一蕩,笑道:“我沒品出味來,讓我再嘗一口。”
桑小蛾笑道:“不給了,要喝自己倒去,我這茶裏有毒。”
風清揚見她麵溢春花,歡愉無比,心中大是暢爽,道:“就這樣笑才好看。”
桑小蛾不解道:“笑還不一樣,有甚好看賴看的,人家生得醜,不入你公子爺的法眼也就是了,何必來嘲諷挖苦。”當下變了臉色,扭過頭去。
風清揚不虞她說變臉就變臉,若是慕容雪這般撒嬌作態,自己自然要打疊起千般溫柔,叫上一萬聲“好姐姐”,哄得她歡心,可對桑小蛾卻萬萬作不出來,竟爾呆了。
桑小蛾見他全然不懂風情,微感失望,暗暗罵了一句“呆子”。
轉念間便意識到,他是佯裝癡呆,不屑於和自己調笑。
言念及此,滿腔情熱俱化作冰水,眼中又現出那種莫可奈何、哀怨戚苦之色,麵上也由桃紅轉為青白。
風清揚觸到她這般眼神,再也忍耐不住,心內作痛,抱住她頭道:
“不要這樣,我求你快樂些好嗎?你有甚委屈,就向我說說吧,我知道你心裏苦得很。”
桑小蛾猛地撥開他雙手,尖聲道:
“我一直很快樂,心裏更是高興,江湖上的臭男人有多少拜倒在我膝下,情願用武功、權勢、金錢來換取我一夕之歡,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就想憐憫我,發慈悲嗎?”
風清揚靜靜地諦視她,愈益感到在她這乖戾狠毒的外表裏,卻是怎樣一顆破碎、脆弱的心,輕輕撫著她的頭道:
“我不是可憐你,我也不配,我隻想讓你說出你的痛苦,我與你一起擔荷。”
桑小蛾注視風清揚的眼睛,秀眸中又升起煉火,有頃那火焰熄滅,化作澄波秋水,猛地撲到風清揚懷中,大哭道:
“不要逼我,我不能說,我也不要想,千萬別迫我,我受不了的。”
風清揚心神激蕩,知道自己猜測無誤,她定是忍受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才變成這個樣子,也不勸慰,輕撫著她起伏顫抖的肩膀,任她哭個痛快。
桑小蛾這一哭竟不可收拾,直如無有己時。
正在沒開交處,大門一響,五個人跳將進去,笑道:
“哈哈,公子,你媳婦活過來了,會哭便死不了了。”
五人大辯了幾千回合,兀自沒辯明白公子媳婦該怎樣稱呼,聽到這壁廂哭聲,忙忙休戰,趕來瞧一究竟。
風清揚大是尷尬,桑小蛾驀然被人撞見,更是羞不可抑,跳起身來鑽進裏屋梳洗去了。
葛無難眼尖,大叫道:“不對,不是這個,公子,幾時又換媳婦兒了?”
風清揚忙道:“四叔,您老可要嘴上積德。”
葛無難瞪眼道:“我又沒子沒孫,積德作甚?”
風清揚不虞他如是答複,一時間竟爾語塞。
葛無病當仁不讓,道:“沒子沒孫便不積德了?
“積德在閻王老子那也好交代,至少少下一層地獄。”
葛無難不服道:“多下一層少下一層有甚幹係,閻羅是馬屁精嗎?
“說得好聽些便少打下一層?”
眾人一時倒也駁難他不倒。“無難”,當真是名實相符。
葛無傷旋即避實擊虛,掀開床帳道:
“咦,這兒還有一個,啊哈,老四,你可說錯了,公子不是換了個媳婦兒,而是添了個媳婦兒。”
終於找到駁斥葛無難的口實,心下這份得意無言可喻,樂得手舞足蹈,前仰後跌。
葛無難趨前一看,果真不假,大搔其頭,連稱怪哉,道:
“人家娶媳婦都是添子添女,哪有添媳歸的,公子你這是怎麼攪的?”
風清揚氣得渾身發抖,若非看在他們服侍自己多年的分上,早一腳一個踢將出去了。
其餘四雄尚以為他是被葛無難難住了,各自抓耳搔腮,絞盡腦汁參悟這“怪事”,個個急得臉紅頸粗,氣喘有聲。
葛無災道:“這等怪事委實少見,倒也不難明白,隻是你沒娶過老婆,是以不知。”
葛無難道:“我沒娶過老婆,你娶過嗎?”
葛無災道:“就因我沒娶過,才不知道,若是娶過,我早告訴你了,好啊,你明知我沒娶過老婆,偏來問我,分明是和我過不去,兄弟情分何在,我揍你這小子。”出拳便打。
兩人你來我往,各中了十幾拳,所幸皮堅肉厚,不怕傷到筋骨,口中兀自大叫:
“好小子,你真打呀。”
“哎喲,大哥,你怎的拉偏架。”
“三哥,你也不是好東西,打太平拳。”
其餘三雄見二人打架,手癢難熬,紛紛加入戰團,五雄拳來腳往,煞是熱鬧。
風清揚高聲嚷道:“停。”
五人真還聽話,齊地收住拳腳道:“公子有何話說。”這五人閑時一打架,便是風清揚作公證,查數各人所中拳腳以定輸贏。
風清揚道:“五位叔叔武功太高,屋中狹仄,施展不開,還是到院中一分高下吧。”
五人各得一頂高帽,樂不可支,前呼後擁跑到庭院中大顯身手去了。
風清揚搖頭苦笑,桑小蛾從裏屋出來,笑得直打跌,風清揚苦笑道:
“我這五位叔叔腦筋是不大靈光,心地卻好,時間長了你就會喜歡他們。”
桑小蛾心下一喜,風清揚話中之意分明是要留自己長住府中了,一陣酸楚襲上心頭,苦笑著點點頭。
風清揚正想著五兄弟大戰的情景,沒注意她臉上表情,忽然想起一事,道:
“你傷口該換藥了,我險些忘了。”
桑小蛾大是忸怩,竟不肯讓他看傷口,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風清揚怪道:“這倒奇了,你素來落落大方,何以忽然間又恁的了?”
桑小蛾臉色倏變,冷冷道:“你是說我不識羞吧!”
風清揚驀然怔住,痛聲道:“你又來了,你明知我不是這意思。
“我若有瞧不起蛾姐的意思,叫我……”
桑小蛾猛然撲上,捂住他嘴,惶聲道:“不要,不要發誓,我當不起的。”
風清揚握住她手,柔聲道:“蛾姐,小弟年輕識淺,說話不防頭,若有得罪你的地方,千萬別記恨我。”
桑小蛾失聲哭道:“別說這樣話,你為什麼對我這般好,你還不如一掌打死我,我心裏更好受些,我實在受不了你這樣待我。”
她忽然伏在地上,狂吻風清揚腳來。
風清揚哪曾經過這陣仗,嚇得駭然色變,嘶聲道:“使不得,蛾姐快起來,折殺小弟了。”
欲待撤腳,卻被她死命抱住,竟爾掙脫不開,知她身上有傷,不敢全力掙脫,一霎間心頭狂跳,手足皆軟,便欲使力亦無力可使。
有頃,桑小蛾臉頰伏在他腳上,寂然不動,風清揚將她抱起,見她麵白如紙,嬌喘籲籲,顯是激動過度。
桑小蛾嫣然一笑,低聲道:“我真高興。”
風清揚好半天方始寧定,將桑小蛾放在床上,為她檢視傷口,柔小蛾不再忸怩,任由風清揚解開衣裙,給她換藥,包紮傷口。
眼望天棚,出了會兒神,羞澀一笑道:
“我這是怎麼了,甚麼陣仗沒經過,遇上你反成了小姑娘了,真真不可思議,誰會相信廉恥喪盡,人盡可夫……”
她忽覺有異,停口不說,卻見風清揚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歉仄道:
“好,我不說了,你別生氣!我今後不再說讓你掃興的話。”抓起風清揚的手,吻了一下。
風清揚喂她服下幾粒止痛療傷的聖藥,桑小蛾柔順如貓,偎在他懷裏,動也不動,直至葛無病喚他們吃飯。
方始知道,竟已到了午牌時分,均詫異時光之速。
午飯過後,風清揚又為那中毒姑娘輸氣,喂了一碗粥,柔小蛾在旁瞧著暗自慚愧。
風清揚頗想知道這位姑娘身份來曆,卻怕觸動桑小蛾傷懷,隱忍不問,桑小蛾見他服侍這般體貼周到,還以為二人已有夫妻名分,歉疚良深,苦思這無藥可解的解法。
整個下午,兩人俱是無言,偶爾四目交投,便會停上半天,言語殊屬多餘,府內唯聞葛氏五雄的胡言亂語聲,倒也頗不寂寞。
到得晚上,風情揚將桑小蛾領至師父房中歇息,桑小蛾見這屋子軒敞,較之風清揚寢居大逾數倍,房中陳設豪華典雅,珠玉寶玩觸目皆是,四壁懸滿古人字畫,全然不似武林中人所居,倒似王公諸侯的殿所,心內已知是段子羽的寢居,不由得一吐舌頭。
風清揚又為桑小蛾檢視傷口,天師府研製的療傷聖藥非同凡品,一日工夫,刀劍傷俱已平複,僅隱隱有些疤痕,風清揚大喜,便為她鋪設枕簟,讓她休息。
方欲告辭退出,桑小蛾麵泛紅潮,胸部起伏,欲言又止,風清揚已然略猜知其意,深覺不妥。
他與慕容雪一別彌月,久曠幽懷,與桑小蛾廝混一日,雖無越禮舉止,卻也難免情動。
隻是一則怕桑小蛾把他當做一般的好色之徒,二者也覺得對慕容雪不起,始終調息鎮懾,不敢萌絲毫綺念遐思。
桑小蛾忽然抱住他的腰,亦不言語,隻是嬌喘,半晌方囁囁道:
“你,你留下好嗎?我還沒……沒和我愛過的人……在一起過,你要是……要是嫌我臟……”
風清揚情懷大動,欲念如沸,猶在強力按捺,聽她軟語央求,亦複淒涼,俯下頭吻住她櫻唇,兩張口便如磁石相吸,牢牢粘在一起,風清揚一掌打滅燭火,抱著小蛾上了床。
兩人均是如饑似渴,放縱情懷,風清揚與慕容雪交合雖不在少數,但均是按兵法部勒,循規蹈矩,雖奧妙無窮,終究心神不昧,未若這番鏖兵野戰,殺得昏天黑地,別具情趣。桑小蛾枕邊風月自不待言,心中愛煞風清揚,使出渾身解數,宛轉逢迎,益助情興。雖是初會,卻大相投契。
雲收雨歇,風清揚竟爾頭一遭覺得有些疲累。
他並未用上張宇初所授的雙修功,桑小蛾亦未動采補之念,但兩人均是習練有素的高手,雖然一正一邪,功夫高下亦不可同日而語,卻也鬥了個旗鼓相當,不亦樂乎。
桑小蛾嬌喘微聞,香汗淋漓,軟癱熱化般的身子似已不屬己有。
風清揚摸出絹帕為她揩拭幹淨,見她鼻翼翕動,口舌冰冷,雙眸似閉非閉,忽然想到她所練的邪功最懼元陰走泄,對身子大損,忙含住她舌尖,度氣過去。
連度三口,聽得胸口間咕咕作響,身子亦由冰冷轉為溫熱,方始收功。
桑小蛾得他三口真氣之助,精氣回複,羞澀一笑。歎道:
“有此一宵,當真死亦不枉了。”
風清揚把她抱在身上,手撫玉體道:“不許說這種斷頭話,你我恩愛還在後頭。”
桑小蛾微閉雙眸,聽憑他百般愛撫,心中甜滋滋的甚是受用。
須臾,從風清揚頭發直吻到腳底,恨不得將他吞到肚裏,吻得風清揚情熱如火,將她翻轉來二度施為。
桑小蛾不敢施用采補功,竟然相形見絀,有些禁受不住,嬌柔宛轉,呻楚不勝,風清揚方欲休止,桑小蛾卻摟住他道:“別停,我受得住的。”聳身逢迎。
二人情興濃處,風清揚察覺她元陰欲泄,早已有備,施用張宇初所授心法,逆轉陰陽。
桑小蛾詫異道:“別這樣,會損身子的。”用手力撐。
風清揚道:“休慌,我這是雙修功法,有益無損。”
說著施功已畢,桑小蛾奇道:“咦,你怎地也會這種功夫?”
風清揚笑道:“不是也會,我這是雙修功的不二法門。”
桑小蛾道:“甚麼勞什子法門,不過是些不正經的東西,你別是中了人家的道,學上這等下流穢技。”
風清揚正色道:“夫婦居室,人之大倫,這是聖人的話,可不是我杜撰出來的,隻有假道學偽君子才諱言之,其實私下裏卻比誰都齷齪,朱熹可謂是道學的鼻祖了。
“存天理,滅人欲便是他的名言,可自己卻為名營妓與同僚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卒為天下笑。”
桑小蛾厲聲道:“別說了。”
風清揚不虞情話纏綿間,她竟突發重怒,大是愕然。
感到她綿軟的身子一陣抖顫,扳過她的臉,卻見她麵容扭曲,痛苦之至。
心下痛惜。歉疚道:“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氣了。”
心中揣測,或許朱熹是她的先祖,這段醜事他的後人自是避諱言之,自己當地的麵大罵朱熹,豈非守著和尚罵禿驢,難怪她如此著怒了。
想想不錯,便道:“其實朱老夫子人品道德文章俱為後世推崇,所謂,聖人不貳過,他老人家說不定便從此悟出人生真諦,而為一代理學宗師。”
桑小蛾苦笑道:“你莫違心讚甚朱熹夫子的了,他和我絲毫幹係都沒有,他的名字我還是首次聽聞。”
風清揚說完那篇“朱熹頌”後,確是麵如火熱,連自己都詫異自己作“翻案文章”竟如是迅捷有力,朱老夫子地下有知,亦當心慰矣,待得聽完桑小蛾的話,真如一腳踏空,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先前那番話中,哪一句能令她大發雷霆,直感匪夷所思。
桑小蛾悠悠出神,半晌方道:“我身子已然給你了,索性把心也掏給你吧。”
風清揚聽她淡淡的話中竟似蘊含著極大的痛苦,忙道:
“你的心就在這兒,我摸得到的。”
握住她豐滿柔軟的乳房,用力揉搓,希冀藉此打消她的念頭。
桑小蛾呻吟兩聲,氣息漸促,驀然抓住他手道:
“別鬧,我終須讓你知道我先前是怎樣的人。”
風清揚歎道:“過去的事隻不過是場噩夢,忘記它就是了,何必再提這些陳年老賬。”
桑小蛾感激道:“我知道你是憐惜我,可我若不說出來,你我總會心存芥蒂,我不要和你隔著心,再則,我若不對你說,以後更不會對第二人講,世上隻知道有個淫賤狠毒的千麵妖狐,卻不知有個人間地獄中逃出來的桑小蛾。”
風清揚聽她語意甚堅,不再阻攔,靜靜諦聽。
桑小蛾道:“我祖上原在大元位居高官,京城破後降了朱元璋。”
風清揚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祖又是棄暗投明,深明大義,想來必是青史有傳了。”
桑小蛾道:“你別混攪,我祖上雖也是天下知名的元室重臣,我卻恨死他了,當時為何不一劍刎頸,再不舉家自焚,便將我媽殺了,也可免身後之羞了。”
風清揚聽得毛骨悚然,不意她竟恨她祖上未將她媽殺了,心地之毒駭人聽聞。
桑小蛾續道:“我祖上降明之後,卻不願作大明的官,執意回鄉務農,以了餘生。”
風清揚道:“激流勇退,實屬明哲保身的上策,令祖必是參勤禪理,勘破權勢虛榮,了不起。”
桑小蛾氣得咬他一口道:“你別混攪成不成,讓我說完,便是你聽完後嫌棄我憎厭我,我也認了。”
風清揚柔聲道:“莫說你受盡人間萬苦,便當真是十惡不赦,我也一樣憐你愛你。”
桑小蛾奇道:“你為甚要對我這般好?”
風清揚道:“或許我們前生已訂了今生緣,逃都逃不掉的。”
桑小蛾麵色一紅道:“貧嘴。”心中卻歡愉無比,道:“我說到哪了?都讓你攪忘了。”
風清揚道:“你說到令祖高風亮節,不願登仕新朝,激流勇退,掛冠歸裏了。”
桑小蛾道:“冠是掛了,裏也歸了,隻不過不是故裏,而是幽冥地獄。”
風清揚雖早料知他祖上必無好結果,依然驚道:“怎樣了?”
桑小蛾道:“朱元璋說我祖上看不起他,一惱之下,將我家滿門抄斬。”
風清揚尖聲道:“啊呀,你是怎樣逃出來的,嗯,我明白了,必是有一武林異人,念你滿門忠良,將你救了出來。”
桑小蛾雖在悲痛之餘,也不禁撲哧一笑,捶他一拳道:
“專會瞎說白道,那時還沒有我呢,哪來的武林異人。”
風清揚恍然省悟,國初距此數十年,那時哪會有桑小蛾,心下卻疑惑,他家滿門抄斬,她是怎樣出來的?
桑小蛾續道:“朱元璋覺得將我家刀刀斬絕猶不解氣,卻將我家年青女子抓去充為營妓。”
風清揚登時恍然,自己先前那番話中,說朱熹為營妓爭風吃醋,是這話觸動了她心事,當下恨不得打自己十記二十記耳光。
桑小蛾忽然問道:“你知道營妓是幹甚麼的嗎?”
風清揚登時語塞,他看過不少宋人筆記,上麵載有官家請客,營妓清舞佑酒,文人騷客亦與營妓流連唱和,傳為佳話,先前以為不過是舞女而已,現下卻知不對,隱隱猜得出來,卻實難於說出口,心中已然作痛。
桑小蛾自答道:“便是在每座軍營裏輪番當妓女,讓那些滿身汗臭,豬狗不如的丘八發泄淫欲,朱元璋覺得如此羞辱他的對頭才算泄怒,這還不算,營妓生下的男孩去勢後作太監龜奴,生下的女孩依然要作營妓,要讓這羞恥代代延續下去,永無止日。”
風清揚的肺幾欲氣炸,怒道:
“豈有此理,一人有罪一人當,與他妻女何幹,陰司中尚有六道輪回,他竟然……”
桑小蛾冷冷道:“就為這個,我從不相信世上有甚麼天理公道,有的隻是人欲,他朱天子一句話,不僅定了我家世世代代的命運,還列為祖製,子孫萬代奉行,遭殃的非僅我一家,便是那些助紂為虐的所謂功臣,又有幾家逃過這命運。天道循環,因果報應倒是不錯。”
風清揚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這等慘無人道的事,巍巍廟堂之上,高居九五之尊的天下共主心地歹毒如斯。
桑小蛾續道:“那時我媽年方十四,家破之時便欲自盡,卻被把守的人攔住,擄進軍營作了營妓。”
她停頓須臾,身子忽冷忽熱、抖顫如秋風中的枯葉,風清揚緊緊抱住她,道:
“不要說了。”
桑小蛾苦澀道:“那種人間地獄的日子過都過來了,說說又有甚麼?
“我媽媽自此便在每座軍營裏輪轉,每日少則數十人,多則上百人,在她身上發泄獸欲,每天都要昏死數次,到得最後精疲力竭,縱想自盡亦已不能。”
“螻蟻尚且貪生,在那種日子裏,甚麼節義廉恥,臉麵自尊,早銷蝕得一幹二淨,幾年下來也就安於屈辱了,那一年有了我,我卻不知生身父親是哪個丘八。”
她語音冷靜得出奇,似乎不帶絲毫感情,風清揚聽了,卻似一根根鋼針刺進肉裏。
桑小蛾道:“我長到三歲上,營裏一位軍醫忽然大發奇想,要尋個實驗他新研製出的毒藥,便將我要了去,我媽想與其將來與她一樣日日遭受淫辱,倒不如毒死了幹淨,便一口答應。”
“不知是我天生命硬,還是那軍醫毒藥配的不高明,幾種毒藥入肚卻越長越壯,那名軍醫興致下來,拚命研製更新更毒的藥,豈知越吃抗毒能力越強,到得八歲上己然百毒不侵,毒蛇、蠍子咬我一口,反被我毒死,再厲害的毒藥我也能拿來當飯吃。”
風清揚所得瞠目結舌,直感匪夷所思,世上怎會有毒不死的人?
然則細思這五年中,她每吃一劑藥便過一番鬼門關,其間凶險之狀較之武林凶殺尤為驚心動魄。
桑小蛾接著道:“那軍醫到得最後,實是智窮力竭,隻得將我又送回那人間地獄。
那些丘八根本不當我們是人,常常當著我的麵淫辱我媽媽,人人都知我將來也是一樣,倒也不以為異。”
“到得十三歲上,眼見也要作營妓了,那名軍醫的一位師兄到了營中,聽他師弟說起這樁怪事,大為駭異,便花了三千兩銀子將我贖了出來,帶我離開了人間地獄。”
風清揚以手加額,連連為她慶幸,不禁問道:“後來怎樣?”後一出口,便知不妥,她後來的遭遇也必是極慘,但想甚麼遭遇會比那人間地獄更慘,卻實實想不出了。
桑小蛾道:“後來怎樣?我那時也隻道脫逃苦海,豈知甫出虎口,又入獅吻。”
“那道人將我帶到一座道觀,觀中有間密室,便將我關在那裏,當天晚上,便破了我的童貞,竟欲用邪法吸取我的元陰,我自知必死,倒也不怎麼恐懼,一任他擺布,豈知將養數日,竟爾平複,那道人也咄咄稱奇,他又想出另一招來,教我習練‘素女吞陽大法’,一年有成後,他便帶各色武林人物與我睡覺,逼我吸取這些人的精血功力,然後將我全身穴道封住,施用采陰術將功力吸到他身上,如此循環往複,我竟又進了人間地獄。”
風清揚怒道:“這道人是誰?”
桑小蛾道:“你不用費心,他已遭報應了。
“如是四五年的光景,我也記不清吸了多少人的元陽,又轉輸到那道人身上。
“有時他騙不來人,便在我身上大逞淫虐,變盡了花樣折磨我、蹂躪我,那些丘八好賴還是個人,這妖道簡直不是人。”
她身子又一陣顫抖,忽冷忽熱有如發虐疾一般,顯是回思那些不堪回首的慘事。風清揚已然說不出話來,痛恨驚訝憐惜情愛百感交集。
桑小蛾須臾又道:“在我十八歲那年,妖道忽發奇想,欲將我元陰吸去,便可百毒不侵,功力倍增。
“那天晚上他將我穴道封閉,施用邪法,我原以為死期已至。
“不想那妖道惡貫滿盈,報應臨頭,居然弄個漆桶底脫,元陽走泄,一身精血功力倒注入我體中。”
風清揚心內總算舒了口氣,桑小蛾道:
“我僥幸脫生後,便去京中大營尋找媽媽,潛入大營後方知我媽媽熬幹精血,染上色癆死了,我一氣之下下毒將整座軍營的人都毒死了。”
風清揚失聲道:“原來是你幹的。”前些年京師兩座軍營士卒中毒身亡,傳為奇聞,查了數年均無端倪,原來是桑小蛾下的手。
桑小蛾道:“那妖道總算也做了點兒好事,傳了我武功毒術,一則使我吸人精血的本領增強,二則好使我服服帖帖供他玩弄。
“我仗著這點技藝闖蕩江湖,不想江湖上的事我絲毫不懂,那些色鬼便打我的主意,我又何所畏懼,來者不拒,與每個人鬼混些時,騙他些武功,最後吸幹他功力。
“送他上西天極樂去了。幾年下來,江湖中人不知我姓名來曆,便稱我千麵妖狐。”
風清揚聽她說完,恍然自身從十八層地獄起遍受熬煎,即便是人間地獄亦無這般黑暗慘酷,心中叫道:“佛祖慈悲吧。”
他素來不信佛道,此際卻虔誠向佛,隻因除佛菩薩外再無可祈求者。
向桑小蛾看去,看她雙目呆滯,仍沉浸在往事中,受盡苦難的麵容上隱隱若有聖潔的光輝,驀然間似崩潰了,跪俯在桑小蛾身上,埋首雙峰之間,低泣起來。
桑小蛾撫著他的背,把乳頭塞到他口中,如哄嬰兒狀。
忽然笑道:“你毋須難過,我自小便咒罵天老爺瞎了眼,可我終究得能與你在一處,有這麼一天的幸福,便讓我重下一回人間地獄我都情願,天老爺還是開了眼。”
風清揚泣聲道:“別說了,我真的是受不住了。”
他用力吮吸桑小蛾的乳頭,似欲將她體內的苦難都吮吸到自己身上,桑小蛾把他的頭靠在豐滿的胸上,撫著他的頭,百般撫慰。
兩人相擁相泣直至天明,起身梳洗,葛氏五雄起床收拾好早餐,專等二人食用,五兄弟雖然好辯成性,瘋話連篇,上下尊卑卻看得極重,不敢對二人有絲毫逾禮犯上的言行。
風清揚日間思索桑小蛾身上邪功的致命缺陷,張宇初在授予他的雙修功序中,將道家雙修流派條分縷析,指出其各自缺陷所在,竟無一完法,大概是損人利己以求長生,乃逆天行事,一時雖得其濟,到頭來卻如沙上築樓,終會毀於一旦,功力愈高,死得愈慘,散功之時百脈崩絕,精血四溢,皮膚寸寸斷裂而亡,慘不堪言,似那妖道之“漆桶底脫”倒是不幸中之大幸。
苦思半日,竟爾找不出可以彌補桑小蛾功法的良策,憂慮殊甚。
隻得走進屋子,問桑小蛾那邪功法訣。
桑小蛾正坐在那中毒姑娘床前,亦是苦思解毒之法,聽風清揚一問,白他一眼,嗔道:“小沒正經的,問這作甚?”
風清揚道:“昨日我已察覺你體內真氣紊亂,元氣不固,長此以往,恐有崩脈之虞。”
桑小蛾攏攏鬢發,淡淡道:
“我早就知道有那一天,人生難活百年,怎樣死都是死,死在刀劍下還是死在功法上,還不是一樣。”
風清揚道:“你把功法告訴我,或許可以找到解決辦法。”
桑小蛾笑道:“你不是想偷學吧?告訴你又有甚麼。
“隻是你可別練,這法子好玩倒是好玩,卻是玩命。”便將功訣說了出來。
風清揚一聽,果真是邪門功夫,卻也尋覓不出對應的解法,桑小蛾道:
“你別勞心費神了,便如這牽機百解百死毒一樣,無解,不過日後我不再用這法子害人,想來可以發作得遲些,哪天我享福夠了,便將這身功力轉輸給你,也算我對你的報答了。”
風清揚返身便走,心中計議已定,解治辦法並非沒有,將張宇初所授雙修功傳授她,兩人合練即可。
隻是他曾發誓不將此功法外傳,但為了救桑小蛾,也隻得破誓了。
至於遭天譴雲雲,也顧不得了,至多一並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苦,倒要免卻一番相思之苦。
一日無話,到了晚間,風清揚走進房來,桑小蛾刻意修飾一番,宮裝豔絕,高髻蓬鬆,眉彎新月,一雙秀眸愛意濃濃,似欲滴出水來,燭光下豔麗不可方物。
風清揚在椅子上坐定,肅容道:“你跪下。”
桑小蛾愕然,道:“你又攪甚鬼來?”
風清揚道:“你跪下便知。”
桑小蛾以為他要作甚房中秘技,倒也情願,笑吟吟跪在他麵前,道:“奴婢遵命。”
風清揚笑道:“叩三個頭。”
桑小蛾毫不遲疑,便叩了三個頭。
風清揚拉她起來,道:“好了,適才是我代舅舅受你的禮,好代舅舅傳你一門絕藝。”說著摸出一冊圖頁來。
桑小蛾登感受騙,不依道:“好人,你讓我怎樣我便怎樣,便是天天給你跪拜叩頭也成,怎地弄出別的人來騙我,以後可不許這樣,不然我可要惱你了。”
風清揚笑道:“我怎敢平白無故受你的拜,舅舅乃當今天師,委實有通天徹地之能,你拜他幾拜也不冤枉。
“這卷物事你瞧瞧,管保你一看便放不下,那時便知我的苦心了。”
桑小蛾翻開圖頁一閱,連呼上當,風清揚笑道:“稍安毋躁,待會全部看完再說。”
桑小蛾隻得耐著性子逐字逐句看,看過篇首總訣,已然怦怦心跳,自己以為所練的功夫乃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秘法,不想早被張宇初在此駁得體無完膚,直斥為邪魔外道,謂其功法為“飲鴆止渴”,害人害己,為害尤烈,乃是雙修流派十大禁功之首,隻是功法本身構織精密,是以一時間收效甚巨,其害不顯,到得症狀發作時,已然病入膏肓,無藥救治。
這一段所述正與她現下狀況相符,饒是她早已有所察覺,卻不意已然一腳踏入鬼門關,不由得駭然汗下。張宇初接下筆鋒一轉。
便到他所創治的雙修功了,自謂一生對房中穢技憎厭至極,是以在他治下雙修一派已趨絕滅。
然則先賢創意,未必無由,多因後世,舍己從欲,逆天道而行,遂使流毒無窮,禍遍天下。
身為道教之尊,不可不為之一雪恥,是以潛研覃思,盡集各門功法於此處,付之一炬,創述完善法門於今朝,以待佳人,不單期頤可求,且可糾治各門之偏,可謂無上大道。
桑小蛾於生死看得極淡,倒非勘破生死而是所受苦楚太多,死倒是一種解脫,但與風清揚喜締鴛盟後,求生之意頓切,自知命不久長,心中未嘗不惕懼交加,驟然得此金丹鎖鑰,當真驚喜逾恒,持冊的手不住顫動。
待她閱完全書,掩卷沉思良久道:“天師舅舅真乃神人也。”
風清揚笑道:“怎樣,我沒騙你吧。”
桑小蛾臉紅道:“隻是我入邪太久,不知還能否糾治過來否?”
風清揚道:“靈驗與否,不試怎知,你隻依功決行事,其餘均由我來。”
桑小蛾忽然道:“倘若不靈,豈非要累及於你,我看還是別冒這個險,咱們好生做幾日夫妻於願已足,別鬧個樂極生悲反為不美。”
風清揚道:“偏你有恁多顧慮,一切有我,告訴你吧,我在這上麵的造詣比拳腳兵刃上的造詣還深。”
桑小蛾啐他一口,心下卻已春意蕩漾,兩個滅燭登床,依法修為。
桑小蛾體內邪功作祟,兼且功法不熟,不多時便險象環生。
幸賴風清揚功力深湛,功法精熟,數次化險為夷,渡過鬼門關。
良久過去,方始將桑小蛾體內雜息馴服調熟,歸元固本,桑小蛾此時才略窺門徑,二人心意相投,均願舍己從人。
大收陰陽互濟之效。
桑小蛾暗自慚愧,自以為衽席上的技法自己早已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至此方知向上一路別有境地,回思以往,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