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盛世時,唐廷於靈州置朔方節度使。詩雲:『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水木萬家朱戶暗,弓刀千隊鐵衣鳴。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卻使六蕃諸子弟,馬前不信是書生。』雖則朔方處處有渠水環繞、果木掩戶的美景,然畢竟地處邊塞,兵馬強盛,甲於諸鎮,一隊一隊的弓刀鐵衣來回逡巡,才是這裏的常態。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裏雪。
迥戍危峰火,層巒引高節。
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
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絕漠幹戈戢,車徒振原隰。
都尉反龍堆,將軍旋馬邑。
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靈台凱歌入。
—— 唐太宗李世民 《飲馬長城窟行》
在中國西北大地上,有一處邊塞之地名靈州[1],即秦漢之北地郡。“州”通“洲”,古時稱水中可居之處為“洲”,此地在河之洲,隨水高下,未嘗淪沒,故得名“靈洲”,頗合《楚辭·九歌·湘君》“橫大江兮揚靈”之詩意。
南北朝時期,靈州又得了“塞北江南”的雅號。蓋因北周[2]破陳[3]後,多將陳朝國人遷居於靈州——一來為了防止陳人不服統治而作亂,二來也可充實邊塞之地——彼時中國尚未完全統一,南北習俗相差甚遠,陳人尚禮好學,也將江左一帶的浮華風氣帶至靈州,靈州風貌為之一新,故時人稱其地為“塞北江南”。
大唐立國後,唐廷亦矚目於這片不同尋常的土地。貞觀年間,太宗文皇帝[4]李世民手定中原,籠蓋一世,大唐國力震撼中外,建立起無上聲威。太宗皇帝連下兩道詔書,即《平薛延陀幸靈州詔》和《平契菇幸靈州詔》,表示將要親自前往靈州招撫諸部部眾,以雪突厥“武德之際,飲馬渭濱;貞觀之初,敢姿淩逼”之恥。抵達靈州後,太宗皇帝以“天可汗”[5]的身份接受回紇、鐵勒、仆固、拔野古等諸部降順歸附。各少數民族部落使者相繼詣靈州者多達數千人,鹹雲:“願得天至尊為奴等天可汗,子子孫孫常為天至尊奴,死無所恨。”
太宗皇帝由此題下“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詩句,於靈州勒石留念。
女皇武則天執政時,在邊地大規模開發唐徠渠[6],引黃河之水灌溉田地。靈州一帶稻麥麵積迅速擴大,出現了水鄉婉約風光與邊塞雄奇景色交相輝映的奇特景觀——沃野千裏,穀稼殷積;牛馬銜尾,群羊塞道。
由於引黃渠道多與黃河平行排列,每逢暴雨水位上漲時,渠水為渠道阻隔,難以退水入河,隻能泄入低處湖溝,因而形成了獨特的渠間窪地湖[7]——
絕大多數支渠尾閭均為湖沼,僅靈州一地,便有長湖、月湖、巴浪湖等較大湖泊五十餘個。“連湖漁歌”亦成為當地勝景,史稱“唐渠東畔多瀦水為湖,俗以其相連屬,曰‘連湖’,亦曰‘蓮湖’”。最大者周環數十裏,小者周長亦有數裏許,湖中“不生葭而水深多魚,澄泓一碧,山光倒影,遠樹層匝,時有輕舟出沒煙波中,過者淼然動江鄉之思”。
如此,“塞外江南”的綽號愈發多了一層涵義,變得名副其實起來。
開元盛世時,唐玄宗於靈州置朔方節度使[8],自此,“塞外江南”成為“國之北門”。時人有“胡人羊馬休南牧,漢將旌旗在北門”之句,生動地說明了朔方節度使所擔當的“捍禦北狄”之重任。
詩雲:“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水木萬家朱戶暗,弓刀千隊鐵衣鳴。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卻使六蕃諸子弟,馬前不信是書生。”
雖則朔方處處有渠水環繞、果木掩戶的美景,然畢竟為邊關重地,士馬強盛,甲於諸鎮,一隊一隊的弓刀鐵衣來回逡巡,才是這裏的常態。隻是今時不同往日,自從去年年底安祿山、史思明起兵範陽[9]以來,中原大地處處烽火狼煙,整個大唐天下均陷入水深火熱中,號稱“天下第一軍鎮”的朔方,反倒成了相對安全的後方,呈現出一派異樣的寧靜來[10]。
朔方治所位於靈州回樂縣。回樂雖然在行政上隻是緊縣[11],縣城建製卻是不小。既是一方軍鎮中心,屯駐有重兵,軍營及相關設施便占據了縣城的一大半麵積。另一小半為民居,居住者多是內附大唐的胡人,有來自北方的突厥、契丹、奚族、鐵勒、仆固、回紇、拔野古、同羅、多濫葛、思結、阿跌、契菇、跌結、渾、斛薛,也有源於西方的康國、於闐、波斯等,蕃族種類之多,甚至到了漢人難以分辨的地步,故而時人將其統稱為“九姓胡”。此“九姓”同“九重天”之“九”,隻是極言數目之多,與“昭武九姓”實指九個姓氏並非一回事。
安史之亂爆發後,朔方精銳盡出,由代節度使郭子儀統領,奔赴前線與安祿山叛軍作戰。雖然朔方暫時不曾染及戰火,然安祿山叛軍聲勢浩大,一路勢如破竹,在唐軍潰不成軍、節節敗退的局麵下,“九姓胡”也多不看好唐廷能力挽狂瀾、平定叛亂,因畏懼兵鋒而遷離朔方或輾轉回歸故土者大有人在,回樂縣一下子空蕩了一大半。
回樂縣城正西麵十裏處有一座回樂山,山巒起伏,內中生有不少奇花異草。最高峰名回樂峰,因是這一帶的製高點,峰頂築有烽火台,常年有朔方軍軍士駐守。
回樂山山南有一處胭脂湖,湖泊不大,周回四五裏,且不是靈州常見的連湖,而是天然的鹽水湖[12]。湖周土壤經年遭受鹽水侵蝕,已慢慢演變為白色的鹽堿沙礫,所謂“回樂峰前沙似雪”[13],即指此節。
胭脂湖之所以得名“胭脂”,並非其湖水為胭脂紅色,而是湖畔土壤已為鹽堿侵蝕,尋常花草樹木難以存活,隻長有大片鹽蒿[14]。鹽蒿在當地俗稱狼尾巴條,耐鹽堿,多生於水邊,一年一生,春天發芽,初為嫩紅,漸次轉深,至秋季變為深紅,直至紫色,冬日來臨之時,方枯萎死去。每每秋高氣爽之時,便是一年中鹽蒿色澤最為紅豔的時節,耀眼奪目,人稱其色澤賽過河西焉支山[15]所產胭脂[16],胭脂湖亦因此而得名。
胭脂湖湖泊一泓碧水,一大圈火紅鹽蒿環湖相繞,鹽蒿之外堿氣稍弱之地,則生長著成排的荊樹、怪柳,碧、紅、綠三色交相輝映,生生不息,點綴著一方大地,堪稱塞外奇景。
胭脂湖東南麵有一片市集,雖隻有一條主街,且位於回樂縣城之外,卻是店鋪雲集,各色商品、飲食小吃、酒肆客棧,凡衣食住行,應有盡有。這處自發形成的市集之所以能夠一舉取代原先位於城中的胡人市場,成為靈州甚至是朔方的商業中心,除了靠近南門官道、交通更為便利之外,回樂酒肆亦是功不可沒。
回樂酒肆位於胭脂湖湖邊,是一大片土木建築。這裏原是官方經營的曬鹽院,前後三進大院,占地可謂不小。
彼時大唐天下有兩大池鹽[17]產地,一是河東,一是朔方。胭脂湖鹽池原先也算是靈州的產鹽重地,曬鹽院引湖水製鹽後,足以供應本城軍民日常消耗。
數十年前,不知何故,胭脂湖水麵急遽萎縮,湖水水量驟減,已不足以維持曬鹽院經營,便遭舍棄。早年定居於靈州的九姓胡曹氏極具商業眼光,以極低的價錢從官府手中買下了廢棄的曬鹽院,刻意改造經營,竟將其發展成一家頗具規模的酒肆。
回樂酒肆位於胭脂湖畔,遠可望山,近可賞湖,頗具風情,一開張便吸引了來往行商的注意,很快就成為靈州第一大酒肆。其他擅長經營的商人們亦聞風而動,趕至酒肆左右建店開鋪,由此形成商業一條街,遂為回樂市集。
唐代文風昌盛,一地之風物,往往因詩文而顯名,如王勃[18]美文《滕王閣序》[19]於洪州滕王閣,又如崔顥[20]名詩《黃鶴樓》於武昌黃鶴樓。回樂酒肆近十年來聲名鵲起,亦得益於一首《過酒家》的題壁詩——
曾有酒客醉酒後題詩於酒肆外壁上,詩雲:“竹葉連糟翠,蒲萄帶曲紅。相逢不令盡,別後為誰空?”“竹葉”指河東所產名酒竹葉青,“蒲萄”即葡萄酒。
回樂酒肆以經營竹葉青及葡萄酒著稱。竹葉青來自河東汾州[21],以黃酒加竹葉合釀而成,柔潤清雅,幽素可愛。葡萄酒則是由本地賀蘭山所產葡萄釀造成酒,釀主剛好姓賀,故名“賀酒”,醇厚芬芳,晶瑩剔透。兩種色酒,一綠一紅,相映成趣,賞心悅目。
《過酒家》一詩的妙處在於:將翠綠的竹葉青比擬為嫋嚲搖曳的舞伎綠羅紗裙,又將深紅的葡萄酒想象為塗抹了胭脂的美人紅唇——
迷離醉眼中,有女如玉,嫋娜多姿,紅顏倩影,曼妙輕盈。令人浮想聯翩,情思惘然,情不自禁地陶醉於其中。
該詩神韻靈動,更與胭脂湖美景相得益彰,題成後一度轟動一方,趕來觀賞者不計其數,甚至連前後兩任朔方節度使王忠嗣[22]、安思順[23]也曾慕名而至。至於諸人真正想品味的是題壁詩,還是詩中盛讚的竹葉青、葡萄酒,抑或是用以喻酒的佳人,也無人有心探知究竟。而今提起回樂酒肆的大名,在西北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除了美酒醉人之外,回樂酒肆中用以娛樂助興的變文[24]說唱及琵琶彈奏亦是素有豔名,顯赫一方。甚至有許多胡商經河西走廊返回西域時,不惜耽誤時日,專程繞道朔方,為的就是到回樂酒肆一飽耳福。
酒肆是迎來送往之地,魚龍混雜,不免時常遇到意外之事,譬如橫行的惡霸、難纏的酒客等。朔方又是胡漢雜居的邊地,情勢更為複雜,但回樂酒肆的主人曹氏總能擺平一切,從未出過大的亂子。
有意思的是,除了店主曹氏之外,回樂酒肆其他人如廚子、夥計、雜役等,均是聘用外來人氏。雖則靈州富裕胡人極多,本地人謀生容易,往往不屑在酒肆打工做活,但像回樂酒肆這般專聘外來人氏者,還是獨此一家。朔方是邊塞之地,人員流動奇快,居民成分複雜,多有流亡逃竄者藏匿於其間,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實。試問不是走投無路、有更好的選擇,誰會來邊地生活呢?即便朔方有“塞上江南”的美譽,畢竟風物還是大異於內地。因而本地人氏遇到陌生麵孔,往往會投以審視的目光,多出幾分警覺來,但曹氏卻從來不避嫌疑,專門收留任用外來人氏,這內中固然有人力成本的考量,但亦與店家的胸襟氣度有關。
種種不凡之處,令回樂酒肆蒙上了傳奇色彩。一直以來有一種傳聞,聲稱有深藏不露的高手蟄伏在酒肆之中,甚至連一貫強悍的朔方軍將士也相信這種說法,不敢輕易到酒肆滋事。
無論怎樣,回樂酒肆確實有能人,不說風情萬種、精明能幹的女店家曹迎雪,不說心靈手巧又擅說變文的曹氏丈夫懷風,也不說琵琶彈奏冠絕一時的曹氏義女樊繁,僅說朔方軍糧料使虞海青——
其人記憶力驚人,朔方領六州、二軍、三受降城,糧料院所屬大小倉庫千餘座,綿亙千裏,凡糧草儲備、用支調度,每一筆出庫入庫,虞海青不用賬本,皆能記住,一切均了然於胸。
而這位神人,原先便是回樂酒肆的賬房。名將王忠嗣任朔方節度使時,親自發掘了這名人才,破格將其招募到朔方軍中任用。虞海青進入軍中後,也大展拳腳,不久便升任糧科使。雖然後來王忠嗣失勢時,虞海青忘恩負義、落井下石,人品言行極為人不齒,但其出眾的才幹,卻是無人敢輕易否認。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正值金秋,秋高馬肥,本該是回樂酒肆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而今卻是門可羅雀,與往年商旅雲集、人語喧嘩的盛況有著天壤之別。這自然是由於安祿山起兵叛亂的緣故,即便朔方不曾染及戰火,亦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形勢的危急及壓力,回樂縣淪為一座半空之城,便是明證。
對於回樂酒肆而言,情形則更加不妙,除了客流大大減少之外,吸引本地人光顧的源頭也幾近枯竭——其招牌名酒竹葉青來自河東,而今戰火綿延,運輸斷絕,竹葉青早已難以供應。
葡萄酒雖購自本地賀蘭山釀酒大戶賀氏,然賀氏本身出了變故,賀氏莊園的主人賀濤亦在安祿山起兵後暴病身亡。賀氏葡萄酒之所以能在西北獨占鼇頭、被胡人譽為“東方紅寶石”,除了賀蘭山葡萄品質優於他地之外,還因為賀氏有獨傳的釀造秘方。賀濤暴斃,賀酒釀造秘法就此失傳。賀氏莊園下人群龍無首,又見天下大亂,便幹脆將賀氏財產哄搶一空,作鳥獸散去。而今賀氏莊園竟成了一座空園,後園滿園的葡萄亦無人采摘,除了被鳥啄食外,大多熟後自落,腐爛後化作了泥土。
當然回樂酒肆也不是空無一人,除了本地熟客之外,仍然有數名外來商旅光顧,這倒是應了一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
闊大的酒肆大堂中,寥寥坐著三名酒客。牆角的案桌縮坐著兩名男子,二人坐在胡床[25]上,正舉棋對弈。案桌上除了擺有棋盤及黑白子外,還置有叵羅[26]、樽杓及酒杯。
兩名男子均是三十來歲。背牆而坐的男子名叫康弼,深目高鼻,一望便知是胡人。尤其他穿著一襲夾著白底綠花的窄袖緊身衣,戴著一頂尖頂虛帽,明顯是粟特[27]人的打扮。
康弼雙目緊盯著棋盤,眉頭緊鎖,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攥著一枚黑子,卻遲遲沒有落下,顯是舉棋不定,難以抉擇。
康弼對麵的男子倒是身著漢人服飾,一襲青衣長袍,頭戴襆頭,神色也要輕鬆得多。他名叫梁瞳,官任回樂縣尉,執掌地方捕盜治安。
有趣的是,朔方是邊塞重地,不同於內地,以往巡防治安均由朔方軍負責,可現今朔方軍精銳已傾城而出,在河東、河北前線與叛軍作戰,城中隻剩下少許老弱病殘留守,一方治安,便實打實地落到原本是閑職的回樂縣尉頭上。
梁瞳雖然刻意未著官服,但因為尚在當值之中,不願意白日飲酒,招人閑話,故而麵前的酒杯一直是空空如也。
跟康弼對弈需要極大的耐心。梁瞳等了許久,仍不見對方落子,終於有些不耐煩起來,卻不好催促。又見一旁叵羅中的葡萄酒酒色誘人,便忍不住取過樽杓,往自己的酒杯中添了小半杯酒,先淺抿一口,隨即歎道:“到底是賀氏葡萄酒,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轉頭看到康弼麵前酒杯滿杯紅酒分毫未動,又笑道:“康君今日竟是滴酒未沾!你總該知道,這是回樂酒肆儲存的最後幾石葡萄酒,怕是過得幾日便再也喝不到大名鼎鼎的賀酒了。”
康弼心思全在棋局上,隻淡淡“嗯”了一聲,右手握緊棋子,來回擺了兩下,終於落下到棋盤。他動作輕微,置放得小心翼翼,看起來對這一步棋也不怎麼有信心。
果然,梁瞳似乎早已算計到對方這一步,想也不想,即抓起一枚白子,飛快地應了一手。康弼麵色一暗,登時流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來。
梁瞳笑道:“康君可要是反悔,收回這枚棋子?”
康弼搖了搖頭,回答道:“落子無悔。”
梁瞳微微一笑,道:“康君慢慢想,不用著急。”
他見康弼當真雙手托腮、苦思冥想起來,便試探問道:“前幾個月,九姓胡大規模離開朔方,聽說是粟特人起的頭。康君是朔方九姓胡首領,祖上也是來自西域康國,何以不跟族人一起歸國?”
朔方是邊塞之地,安置有大量降胡,如突厥、鐵勒等,然這些降胡各自來曆又大不相同——
有些胡人是因仰慕大唐文化,主動內附;
有些胡人是因為部落爭鬥被迫離開故土,來向唐廷尋求庇護;
有些胡人則是因為部族與唐軍交戰,戰敗後做了俘虜,而後又向唐廷投降稱臣。
太宗皇帝李世民在位時,推行“胡漢一家”的政策,對降胡一視同仁,甚至親至靈州,與諸胡首腦人物會麵,由此贏得了胡人們的衷心愛戴,被天下胡人尊稱為“天可汗”。
太宗皇帝過世後,許多胡人都慟哭不已,如喪父母。有些胡人還按照他們自己民族思念親人的習俗,剪掉頭發、用刀劃臉、割下耳朵等,不惜流血滿地,以表示對太宗皇帝的哀悼。突厥酋長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甚至請求殺身殉葬,但沒有獲得唐廷批準。
然當今玄宗皇帝李隆基即位後,改行“胡漢有別,各依其俗”的政策,且對部分內附降胡實行強製管束,如強行沒收兵器、將其圈禁在貧瘠邊地等。降胡們因而對唐廷生出不滿情緒,先後爆發了一係列反抗事件。唐廷倚仗自身強大,依舊采取強硬措施,堅決予以鎮壓不說,還將突厥等大量降胡強行內遷,以分化其勢力。如此一來,粟特人便成了朔方、河西等邊塞地區最強的胡人勢力。
粟特人的情形,又與突厥等降胡大不相同。粟特人以擅長經商聞名於世,善於籌算,諳熟各種語言,又不辭勞苦,不畏艱險,積累了巨大財富。該族金錢至上,崇拜財富,有“陳寶鬥富”的習俗。每次聚會時,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將所攜寶物拿出來,陳列於案前,稱為“鬥寶”。寶物多者或貴重者,戴帽居於上座,其餘則以寶物的價值排列座次,充分顯示著金錢崇拜的力量。
一般普通粟特人的資財都在萬金以上,非但中原普通商人難以望其項背,就是世代官宦的衣冠子弟,相形之下,也顯得寒磣之極[28],更不要說那些富可敵國的粟特豪富。
雖然能極大地影響絲綢之路上的貿易及經濟,但粟特人卻沒有自己的國家[29],故而不對他國構成威脅。又擅長投附政治勢力,並取得一定的地位[30],最終的目的並不是要參政,而是要有利於其商業活動的開展。這一有節製的進取,贏得了許多執政者的喜愛。一些國家的執政者通常也會利用粟特商人四處奔走的便利條件,進行相關的外交活動[31]。
而在商場上長袖善舞的粟特人對於唐廷而言,也是互為補充,互惠互利。中國是典型的農耕文明,自秦人商鞅變法,明確提出“重農抑商”後,秦、漢、隋、唐等朝代均以其為國策。唐代立國後,還專門製定法度,嚴禁漢人從事國際貿易。而自張騫通西域以來,絲綢便是絲綢之路上的主要貿易品。當時中國絲綢被西方人視作“光輝奪目,人巧幾竭”的珍品,是流通世界的硬貨幣,價值堪比黃金,絲綢貿易無疑能為唐廷帶來巨額稅入,粟特人則很好地擔負起這一使命,兼之其隻重利益、其他則保持中立的民族稟性,極大地贏得了唐廷的歡心。唐廷對突厥等降族始終懷有戒心,對粟特人,則從來沒有起過一絲一毫的懷疑。
中國絲綢也是粟特商人獲取利益最多的來源。他們最主要的商業活動內容便是從中原購買絲綢,運往西方,再將西域所產瑟瑟、美玉、瑪瑙、珍珠等運入中原,都是體積小、價值高的珍寶。
因常年往返於東西方,粟特人在絲綢之路上形成了許多粟特聚居之地。這些聚居之地原是為方便來往粟特商人歇息補給而設,後逐漸開始有人安居下來,成家生子,生生不息,遂成為所謂的“移民聚落”——
絲路北道的碎葉城[32]最初便是粟特人所築,後來唐廷也看中了這塊地方,派軍隊鎮守,將其定為北道征收過往商稅的關卡所在。
唐蒲昌海[33]境內,有粟特富豪康豔典建立的五六座移民大城鎮。
沙州[34]敦煌一帶有從化鄉,僅昭武九姓胡[35],便有三百餘戶人家,人口一千三四百。
除此之外,河西肅州[36]、涼州[37]、朔方靈州、鹽州等地,甚至包括兩京長安、洛陽,均有粟特商人的聚落。這些人不同於降胡的編戶身份,而是附籍或客籍,因財力雄厚,多為地方官府優待。幾代生活下來,逐漸漢化,徹底融入了當地的生活,雖然也保留有部分民族習性,但在當地人眼中,實與本地人無甚分別。
就朔方而論,靈州城中原本也有粟特聚落,居住在這裏的粟特人不少,但就數量而言,還是無法與突厥等降胡相提並論。後來朔方陸續發生了幾起降胡叛唐事件,唐廷采取強硬措施,將降胡強行遷入內地,以達到分化瓦解的目的。隨著降胡被遷走,粟特人數量相對也變多,他們本就實力雄厚,一方影響力亦大大增加,但難得的是,粟特人對唐廷恭敬態度始終不減。玄宗皇帝於靈州設朔方節度使後,九姓胡首腦人物康銳便主動將城中的粟特聚落讓了出來,充作朔方軍營。
正是因為具有這種懂得進退的秉性,即便在安祿山起兵造反後,靈州昭武九姓也沒有受到公然的防範與管製。春夏之際,有許多粟特人結伴離開了朔方,如果是突厥之類的降胡如此大規模地離開朔方,必被視為叛唐,會受到唐軍追捕與圍剿,但粟特人西歸,卻是無人幹涉。
回樂縣尉梁瞳當麵詢問康弼之語,便是緣起於這些背景。康弼身為九姓胡首腦,頭也不抬,隻簡短答道:“還是這裏好。”
梁瞳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梁某聽到一種說法,也不知道當信不信。聽說……聽說反賊安祿山原本姓康,其生父是康國人,生母是突厥人,安是他母親改嫁安延偃後才改的姓氏。”
頓了頓,見康弼並無反應,又續道:“之前安思順在朔方節度使任上時,對康君格外禮敬,是否也是因為康君跟他堂弟安祿山有親眷關係?”
康弼驀然抬起頭來,木然地看了梁瞳一眼,卻對這番不明用意的言語不置可否,旋即又低下頭去,凝視著棋盤。
梁瞳忙道:“是梁某不對,不該將道聽途說來的流言當真,甚至還當麵詢問康君。冒犯了,望康君大人大量,不要介懷。”
康弼總算略略點了點頭,道:“梁少府[38]客氣了。”
梁瞳又道:“不過安祿山結發妻子康氏跟康君你是親眷,這可是事實,不是流言。”
康弼頭也不抬地答道:“梁少府除了跟康某是棋友外,尚有官家人的身份,當怎麼做,便怎麼做。”
言外之意,竟是暗示梁瞳若是懷疑他康弼暗通反賊安祿山的話,大可直接將他逮捕審訊。
梁瞳聞言大為意外,先是一怔,隨即訕笑了兩聲,起身道:“少陪,梁某去方便一下。”
等梁瞳解完手再回到大堂時,康弼已下了一手,非但出乎梁瞳的預料,且令整盤棋棋勢大變,讓早已陷入困窘的康弼一方露出了勃勃生機。梁瞳一時愣在那裏,看一看棋盤,再望一望康弼,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以對方棋力,竟下得出如此神手。
康弼倒也沉得住氣,既不解釋,也不催促,隻默默地坐在那裏,雖然目光依舊緊盯著棋盤不放,但神情顯然已舒緩了許多,一旁酒杯中的葡萄酒也少了大半。
此時離正午還早,不是飯點,店家和夥計們都在後院做事,大堂中除了康弼、梁瞳二人以及臨窗而坐的一名客人之外,便隻有坐在櫃台後發呆的賬房劉初。梁瞳定了定神,舉手叫道:“劉賬房,是你……”
劉初聞聲抬起頭來。他年僅二十歲出頭,身上文弱書生之氣極重,與邊塞酒肆的粗豪風格大不相符。他出身於書香門第,除了知書通史之外,還擅長書法,在朔方一帶頗為知名,每每到了年關,城內城外不少人家都會專程來請他在桃符[39]上題寫寓意富貴吉祥的聯語。
梁瞳本人出自安定[40]梁氏,是匈奴休屠[41]後裔,又在回樂縣尉任上已有三年,熟知地方風物,對劉初的才名早有所聞,也暗中仔細觀察過,懷疑對方是落難的名家子弟。他本來還懷疑是劉初暗中指點了康弼棋招,但當他見到劉初那張無精打采的麵孔時,便立即醒悟這一猜測不能成立,於是及時止住了下麵的話,隻朝劉初揮了揮手,示意別無他事,又轉頭去看那臨窗而坐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男子二十餘歲,是回樂酒肆的住客,自從日上三竿起身後,便一直坐在大堂窗邊,一邊觀賞窗外的風景,一邊就著鹽蒿幹菜飲酒,自得其樂。
最特別的是,他的動作極為緩慢,每每品嘗之前,都是凝視飲食許久,似乎將對每一滴酒、每一根菜幹都傾注了許多情感,頗令人動容。
原先梁瞳是背朝青年男子而坐,其人不在他視線之內,此刻看到對方的種種奇特之處,心中不免起了疑心,見康弼仍是一言不發,便嘿嘿笑道:“康君該知道梁某這性子,凡事總得弄個清楚明白。”
也不待康弼回應,便自朝窗邊青年男子走了過去。未及案桌,那男子已轉過頭來,先行站起身來。
梁瞳見對方氣質不凡,頗有禮數,便客氣地先發問道:“敢問郎君高姓大名?”又半轉身子,出示腰間官印,道:“我是本地縣尉梁瞳,巡防盤查是職責所在,還望郎君不要介意。”
青年男子拱手道:“無妨。在下姓李,名承寀。”
梁瞳點了點頭,又問道:“李郎從哪裏來?”
李承寀道:“河東。”
梁瞳道:“聽李郎口音,似是關中人氏。”
李承寀道:“不錯,李某是長安人氏,但生性隨意,喜歡東遊西逛,常年在外遊曆。”
他適才無意間聽到梁瞳與康弼的對話,料想正逢安祿山作亂、時局動蕩,梁瞳對熟知的棋友都有所猜疑,更何況自己這樣來曆不明的外方人士呢!須得將途經朔方的原委解釋清楚,不然對方一定會盤問到底,遂主動告道:“李某去年去了並州[42]走親訪友,剛好遇到安賊起兵造反,河東歸路斷絕,遂一直滯留在太原。而今將近一年過去,叛亂未能平複,且安賊勢力越來越大,早前更是聽說已逼近京畿之地,李某實在是等不及了,不得已繞道朔方,欲趕回關中。”
梁瞳道:“原來如此。”又問道:“既是叛亂起時,李郎人在太原,那麼安祿山派人劫持北京副留守楊光翽一事[43],李郎當有所耳聞了?”
李承寀頷首道:“當時我人就在太原城中。”
梁瞳問道:“李郎如何看待這件事?”
李承寀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他雖然連說了兩遍,語氣卻甚為平靜,也不知是指安祿山派手下於千軍萬馬中劫持河東最高長官匪夷所思,還是說楊光翽身為一鎮長官,又一直與安祿山明爭暗鬥,竟被其手下從容劫走匪夷所思。
梁瞳躊躇片刻,又問道:“適才李郎自稱是京兆人氏,那麼親眷當盡在長安了。而今正有叛軍逼近潼關一說,李郎當歸心似箭、馬不停蹄地趕回長安才對,何以還如此悠閑愜意地在酒肆飲酒呢?”
李承寀先是一怔,又見梁瞳目光如炬,在自己身上溜來溜去,料想對方已起了極重的疑心,隻得實話告道:“實不相瞞,李某是在這裏等一位老朋友。我們已經有幾年未曾見麵,既然這次機緣巧合來了朔方,多留幾日,跟他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又長歎一聲,悵然道:“至於李某那些在長安城中的親眷,隻能各安天命了。”
梁瞳問道:“李郎等的老朋友,可是本地人氏?”
李承寀搖了搖頭,道:“他也是京兆人氏,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朔方采集草藥。”
梁瞳心念一動,忙問道:“莫非李郎的朋友就是那位長源道長?”
李承寀聞言很是驚訝,問道:“梁少府如何會知道長源先生?”
梁瞳轉頭看了康弼一眼,道:“苦候那位長源先生大駕光臨朔方的,怕不止李郎一人。”
梁瞳見這李承寀不顧及家人安危,也要留在朔方與道士長源相會,料想二人情誼非同一般,正想要多打聽一些關於那神秘道士長源的事,忽有一名紅衣少女闖將進來,徑直奔到李承寀案邊。
那女子不事脂粉,素麵朝天,頗有男兒英氣。因一路奔跑甚急,兩頰緋紅,鼻尖已有汗珠滲出,大約因為氣息不平,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承寀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問道:“仆固小娘子,你……”
紅衣少女名叫仆固玥,本地人氏,是朔方大將左武鋒使仆固懷恩之女。她雖是鐵勒族,容貌服飾卻與漢人女子無異,大約是因為祖上內附已久、早已漢化的緣故。
仆固玥張開嘴唇,大力喘了幾口氣,隨即掏出一柄短刀,重重拍在案上,道:“這件兵器,我不想要了,還給你。”
李承寀未及應答,仆固玥已轉頭認出梁瞳,狐疑問道:“梁縣尉,你在這裏做什麼?”
梁瞳道:“我……”
仆固玥不過隨口一問,根本無心與其搭話,隨即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先走開,我有話要跟李郎說。”
梁瞳先是一怔,隨即問道:“李郎?仆固小娘子認得這位李郎嗎?”
仆固玥是將門之女,在朔方軍營中長大,也是個潑辣性子,當即拉下臉道:“認不認得關梁縣尉什麼事?我說梁縣尉你放著正事不做……”
忽聽到康弼用力咳嗽了一聲,叫道:“梁少府,該你落棋了。”
仆固氏是靈州大族。首腦人物仆固懷恩是朔方名將,常為先鋒,勇冠軍中,而今在朔方軍中任左武鋒使,是節度使郭子儀的副手。這還隻是其一,僅仆固氏一族子弟,便有七八十人在朔方、河東、河西、隴右等邊軍中為將,個個驍勇果敢,屢立戰功。別的不說,王忠嗣、安思順、郭子儀前後三位節度使上任,均對仆固氏信重有加,無一句是非,足見仆固家族滿門將才,均是實力派人物。
仆固玥與妹妹仆固琳是仆固懷恩四十歲以後所生,最受父親疼愛,自幼養在身邊。軍營將士也將這對姊妹花捧上了天,人稱朔方大、小公主,養成了姊妹二人蠻橫的性格。梁瞳自是惹不起這位朔方大公主,見康弼及時解圍,便知趣地退了開去。
仆固玥也不等李承寀招呼,拖開胡床,自顧自地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又隨手抓了一根鹽蒿幹丟進嘴裏,隨即品評道:“菜幹有點老了,還是春天時的嫩芽菜更好吃。”
李承寀隻笑了一笑,並不答話。仆固玥道:“這柄短刀,李郎那麼喜歡,之前非要在李鐵匠鋪跟我爭,而今我將它還了回來,李郎怎麼一點感激之情都沒有?”
李承寀苦笑道:“明明是我先到,先看上了這柄短刀,小娘子平地裏冒了出來,非要奪去,如何……”忽記起友人曾經說過:“跟女子爭嘴,無論經過如何,通常隻有一個結局,那就是道歉認錯。”驟然醒悟過來,仆固玥並不是真心中意這柄短刀,而是不知道怎麼看他不順眼,有意找茬兒,忙道:“是我的過錯。承讓,承讓。李某這裏多謝小娘子了。”
仆固玥這才展露笑顏,笑道:“這還差不多。”又問道:“李郎是第一次來朔方吧?”
李承寀道:“是。”
仆固玥轉頭看一眼梁瞳的背影,刻意壓低聲音笑道:“難怪李郎會被梁縣尉盯上。”
李承寀笑應道:“第一次來朔方的人,都會被官府盯上嗎?”
仆固玥道:“那倒不是。而今天下大亂,中原盡為戰區,唯獨朔方兵甲俱全,必成為朝廷根本之地。”
李承寀道:“呀,小娘子年紀輕輕,眼光倒是厲害。”
仆固玥麵色一紅,道:“我是聽軍營中的人講的。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點,是對頭的話,一定會想方設法從朔方下手。之前安祿山舉薦他堂兄安思順為朔方節度使,其實就是朔方地理特殊,既是河隴之咽喉,又能關中之屏障,但安思順是個忠臣……”
李承寀雖然性情散漫隨意,於政治卻一向謹慎,忙“噓”了一聲,道:“安思順兄弟已被賜死,而今頭上還背負著謀反罪名呢。”
仆固玥很是不以為然,道:“那是哥舒翰[44]公報私仇,有意陷害安氏兄弟。不管怎樣,至少我們朔方人都相信安思順是無辜的。”
李承寀低聲道:“無論如何,安思順謀逆罪名未清,而今安祿山又揭竿造反,成為全天下公敵,小娘子還是不要公然為安氏說話得好,不然……”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瞟了梁瞳一眼。
仆固玥當即嗤之以鼻地道:“不然怎樣?”[45]
李承寀忙岔開話題道:“咦,我們不是本來在說梁縣尉盯上我一事嗎?”
仆固玥道:“是了,我接著說。朔方是唯一能夠挽救時局的軍鎮,那安祿山有狼子野心,也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來這一點。”
李承寀道:“那是當然,要不然安祿山早先就不會處心積慮地扶他堂兄安思順上位了。”
仆固玥笑道:“就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又道:“雖然安祿山並未如願以償,安氏魔掌沒能伸進朔方,但朔方既是他心腹大患,他一定還會對朔方下手。我敢說,他一定派了不少探子在這裏。”
李承寀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道:“難怪梁縣尉看到我這個陌生麵孔就要趕來盤查一番,原來他身負捉拿叛賊探子的重任。”
仆固玥點了點頭。又道:“其實朔方軍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朔方軍大使一向是由宰相遙領,現下更是由太子兼任,這可是殊榮,別的軍鎮都沒有。那安祿山派幾個探子來,也興不起什麼風浪。怕的是……”轉頭朝梁瞳看了一眼。
李承寀問道:“小娘子是在暗示什麼嗎?”
仆固玥低聲道:“李郎看到跟梁瞳下棋的男子了嗎?那是康弼。他是朔方昭武九姓的首領。”
料想李承寀是京兆人,不會了解昭武九姓,便詳細解釋道:“昭武九姓就是你們關中人所稱的‘九姓胡’,我們這裏習慣叫他們粟特人,好與鐵勒、突厥、契丹、奚人等區分開來。”
李承寀問道:“小娘子是鐵勒族仆固部落人,對吧?”
仆固玥笑道:“原來李郎也知道我們鐵勒仆固部落。我姓仆固,自然是鐵勒人。”
頓了頓,又續道:“適才說昭武九姓,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這其中的‘安’,就是安祿山、安思順的安;‘史’,就是另一叛賊史思明的史。這一節,李郎應該已經知道了。河西一帶,以曹、安二姓最著,曹氏一向是昭武九姓的首領。朔方一帶,則以康姓最著,因而是胡人的首腦人物。”
原來康氏原為康國粟特人,其族擅長經商,富甲天下,在北方諸部落中均大有影響。早先突厥汗國強盛時,康氏受到突厥可汗特別優待,突厥中甚至有專門的康氏部落。突厥汗國滅亡後,回紇汗國興起,亦繼續優待康氏。康氏在回紇地位很高,常參與政治、外交大事,回紇國教摩尼教便是經由康氏傳入。原先回紇依附突厥時,沒有自己的文字,一直用突厥文字,建立汗國後,方才創立自己的文字——而回紇文字的字母,便是由粟特文字母借殖而成[46],亦是由康氏所創。因康氏影響力非凡,康弼非但是朔方昭武九姓首領,北方胡人亦均唯其馬首是瞻,堪稱一方領袖。
李承寀聽完仆固玥一番講述,點頭道:“是了,我記得有個叫康待賓[47]的粟特人,因對待遇不滿,曾召集降胡作亂,事情鬧得很大。”
仆固玥道:“康待賓,就是康弼的堂伯。現下李郎該明白梁縣尉為何死死盯著康弼不放了吧?”
李承寀愕然道:“他二人不是在下棋嗎?”
仆固玥笑道:“康弼是喜歡下棋,但在朔方,卻沒有人願意跟他對弈,一來本地會下圍棋的人極少,二來他棋藝特差,走一步棋要想大半天,旁人根本等不起。康弼自己也知道這些,後來幹脆來回樂酒肆公然擺棋,想從過路的商旅中尋找對手,但也難以如願。聽說人來人往的這幾年,隻有一名道士跟他下過棋。他最近每日都來酒肆,應該是在等那名道士出現。”
李承寀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道:“那麼梁縣尉又是怎麼回事?”
仆固玥道:“以前都沒人知道梁縣尉會下棋,可能是他深藏不露吧。現下局勢緊張,他不顧公職在身,每日都便服跑來回樂酒肆,看起來是忙裏偷閑,但其實是要監視康弼,以防他有所異動。”
李承寀其實早已猜到究竟,見仆固玥興致勃勃,談興正濃,仍有意問道:“異動是指什麼?”
仆固玥往後看了一看,見梁瞳、康弼均在專注下棋,這才壓低聲音道:“康弼這人其實還不錯,一向安穩,人也隨和,你看他每日來酒肆,連侍從都不帶的。但若是有人居中挑撥、慫恿他作亂呢?譬如安祿山的探子。李郎也是知道的,朝廷一向待內附胡人不大好……”
忽意識到失言,忙解釋道:“我不是說朝廷待我仆固氏不好,我仆固氏世受皇恩……”
李承寀忙擺手道:“小娘子不必解釋,我明白的。”
一時心有所慨,喟歎道:“當今聖上英明神武,一手開創了開元盛世,天下承平,四海歡騰,這是前所未有的成就。可人無完人,大家[48]雖稱聖人,到底也隻是個人,對外政策上,有一些失誤,西南南詔、西北吐蕃,東北契丹、奚族,均是如此,也包括內附的降胡。康待賓起兵造反之事,其實已是失策之前兆,但聖人未能有所警覺,沒有及時回頭不說,反倒愈行愈遠。”
仆固玥人雖年少,性情也有些蠻橫,但畢竟是名將之女,識得大體,適才說錯了話,自知失了分寸,本來很是惴惴不安,聽了李承寀這番有意無意的感慨,這才長舒一口氣,欣然道:“李郎當真是個明白人。聽我爹爹和諸位兄長說,以往偶爾議論起此事,隻有漢人怪降胡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替降胡說話。”
李承寀搖頭道:“這不是我說的,是一位朋友說的。幾年前朔方發生阿布思[49]叛逃事件時,他便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仆固玥不悅地道:“阿布思不是叛逃,而是被迫出走。皇帝不顧真相,不體恤人情,不念及阿布思曾在石堡之戰[50]中立下大功,隻顧偏聽偏信,冤殺好人。而今倒是好,他最信任的安祿山造反了,隻叫人看笑話。”
李承寀忙道:“這也是我那位朋友的意思,隻不過不像小娘子說得這般直白。”
仆固玥忙問道:“李郎那位朋友,應該是位高人了?”
李承寀點點頭,道:“人中之傑,可為國家棟梁。”
仆固玥大起好奇之心,問道:“他現下人在何處?”又道:“等等,讓我猜猜。嗯,我猜他應該不會在朝中為官,一定是被奸人排擠出朝了,對不對?”
李承寀很是驚訝,問道:“小娘子如何能猜到?”
仆固玥道:“前有李林甫,後有楊國忠,朝中奸臣當道,凡正直賢良之才,大都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承寀呆了一呆,愈發感慨,又歎道:“相比於康待賓、阿布思之身份顯貴,安祿山不過是一介雜胡,然去年起兵範陽,舉臂一呼,應者雲集,甘為其奔走驅遣者不計其數。而大唐集舉國之力,竟無從抵擋,怕是跟聖人政策的失誤大有幹係。降胡均出自遊牧民族,性驍勇,精騎射,這些人爭先恐後地加入叛軍隊伍,朝廷軍隊如何抵擋得住?”
仆固玥很喜歡聽人談論時局,此刻聽到李承寀承前啟後的一番言論,更覺得聞所未聞,耳目一新,忙應道:“不錯,開元康待賓事件,天寶阿布思事件,均是因為朝廷失策,處置降胡不當。尤其是阿布思,跟康待賓叛亂這件事還不同,他完全是受安祿山陷害,即便走投無路時,也沒有起兵反唐,隻是率部北歸,想回去故土。想不到,到頭來,落了個身首異處、妻子淪為官奴的下場[51]。”
阿布思曾是朔方軍節度副使,也確實是因安祿山一再相逼而不得已叛唐,最終落得身敗名裂,但不肯聽從阿布思分辯、下令將其處死者,卻是唐玄宗本人,這在目前局麵下,屬於比較敏感的話題。李承寀忙道:“這當然也不能全怪聖人,跟宰相李林甫專權大有幹係。”
一聽到李林甫的名字,仆固玥便憤慨起來,道:“若不是李林甫這奸賊,大唐怎會落到如此地步!”
李承寀笑道:“我早聽說朔方軍民一提起李林甫的名字,沒有不罵出聲的,原來當真如此。”
仆固玥臉色稍和,也跟著笑道:“不錯,李林甫在我們朔方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又告道:“這奸賊不但害死了王忠嗣王相公,還令安祿山坐大一方[52],這才導致今日之局麵。”
又不無諷刺地道:“這位口蜜腹劍[53]的奸相害人無數,仇家遍布天下,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防範極嚴[54],令仇家無從下手。我們本來都以為他最終要死在太子手上[55],不想老天爺開眼收了他,還讓他栽在他自己舉薦提拔的安祿山手上[56]。”
頓了頓,忽起身探過頭來,悄聲問道:“而今安祿山已是千夫所指之叛逆,依李郎看,那些曾被安祿山陷害而死的人,譬如阿布思,朝廷會為他們平反嗎?”
李承寀抬頭看了她一眼,卻不答話。
仆固玥道:“我知道李郎心中有答案,你告訴我。這裏是朔方,也沒有別人聽得到,我仆固玥又不是壞人,李郎還怕什麼?”
李承寀本不待回答,但見仆固玥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恰在眼前,自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根一根的長睫毛,料想以對方性情,自己不回答的話,她決不會坐回去,隻得道:“不會。”
仆固玥卻不肯就此放鬆,又追問道:“為什麼不會?”
李承寀道:“小娘子在軍營長大,該聽過許多宮廷之事。你知道當今皇帝曾經一日殺三子[57]吧?武惠妃過世後,皇帝明明知道三個兒子冤死,卻也沒有為他們平反,隻是就此疏遠了壽王。”
仆固玥道:“咦,當今皇帝冷淡壽王、沒有立其為太子,不是因為他奪了壽王元妃楊玉環為妃嗎[58]?”
見李承寀一怔,這才重新就座,點頭道:“李郎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對待親生兒子都如此,更何況那些跟他沒有幹係的人呢。”
忽轉頭見到酒肆賬房劉初手托木盤,就站在不遠處,不由一怔,問道:“劉賬房這是在偷聽我二人對話嗎?”
仆固玥人稱朔方大公主,在靈州呼風喚雨,劉初卻偏偏不買她的賬,沒好氣地答道:“誰稀罕聽你二人說話!”
從木盤中取了一碟豆子似的食物,重重頓在案桌上,道:“這是雪娘多送給李郎的下酒菜。”
李承寀忙拱手道:“多謝。”
劉初卻懶得再應一字,轉身自去了。
仆固玥擺手道:“李郎不用理會他,他就是個怪人。”
李承寀忙問道:“怪在哪裏?”
仆固玥道:“他明明隻是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在酒肆廝混,不奇怪嗎?聽說他是幾年前莫名出現在朔方,莫名就在回樂酒肆當了賬房。當時的縣尉姓吳,還一度懷疑他是內地的逃犯呢。”
李承寀忙問道:“那麼吳縣尉是怎麼做的?”
仆固玥道:“吳縣尉親自來到回樂酒肆,向店家打聽劉初的來曆,客客氣氣的那種,還假裝是不經意地問起。店家也客客氣氣地回答,說劉初是朋友的親眷。酒肆裏的每個人,她都會那麼說。吳縣尉心中縱然還是懷疑,也隻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反正劉初在朔方也沒犯案,犯得著為這麼個人,跟店家曹迎雪作對嗎?”
李承寀很是不解,問道:“這可奇了。吳縣尉是官府中人,好歹也是有品秩的官員,為什麼官反倒怕了民?是因為店家姓曹,曹氏在九姓胡中算是大姓嗎?”
仆固玥神秘一笑,悄聲答道:“因為朔方有個說法,不能惹姓曹的。而且這姓曹的不是說所有九姓胡的曹氏,單指這回樂酒肆的店家。”
李承寀大為驚奇,問道:“這是為什麼?我聽說回樂酒肆得享大名,也就是近十年的事,起因還是因為有人在酒肆外壁上題寫了一首詩。”
仆固玥道:“是有個名叫長源的道士在外麵題了一首詩,回樂酒肆也是因此而著名於西北,這是不錯的。但在之前,朔方便已經有不能惹曹氏的說法,至於到底是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李承寀笑道:“我不信以小娘子的好奇脾性,竟會不知道這個秘密。”
仆固玥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道:“實話告訴李郎,關於這件事,我當麵問過我爹爹,我爹親口告訴我,不能惹姓曹的,而這句話,是靈帥王忠嗣王相公當麵交代他的。”
李承寀道:“這麼說,曹氏來頭很大啊,連朔方節度使都要出麵庇護。”
仆固玥笑道:“我們仆固氏在朔方安家落戶已有幾代人,我更是在朔方長大,對本地風土人情再熟悉不過,實話告訴李郎,這姓曹的完全沒什麼來曆。”
原來店家曹迎雪的父親名叫曹休,就是個老實本分的普通人,在九姓胡中也不入流。他妻子姓翟,祖上是西域人,人倒是長得漂亮,還會彈一手好琵琶。曬鹽院荒廢後,一直空置在那裏,後來曹氏夫婦不知怎的動起了腦筋,以極低的價格從官府手中買下了這片建築,將其改建成酒肆,很快便發展了起來,還將酒肆四周帶動發展成回樂的小市集。
李承寀道:“即便如此,曹氏忽然開起了客棧,背後一定有人支持。”
仆固玥笑道:“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我們都猜測是九姓胡首腦人物康銳——也就是康弼的父親——他暗中喜歡翟家娘子,不願意看到她跟著曹休受苦,所以暗中點撥,還悄悄給了一筆錢,支持曹氏開店。”
李承寀沉吟道:“節度使除了防邊之外,也有安撫降胡的責任。康氏地位顯赫,若是康銳出麵,請靈帥王忠嗣暗中照顧曹氏酒肆,王相公一定會照辦。隻是……隻是這件事感覺有些奇怪而已。”
仆固玥笑道:“這些是我和哥哥們閑暇無事時瞎猜的,也不一定真有其事。”
又續道:“曹休夫婦膝下無子,隻有兩個女兒。老天爺倒也公平,將才貌平分為了兩份,大女兒名叫曹雪蓮,繼承了她娘親的技藝,也能彈一手好琵琶,甚至比她娘親還要厲害。聽過的老人都說,那琵琶聲蕭蕭肅肅,如風似雨,來回激蕩,能撼動賀蘭山的山神。可惜,那時我還沒出生,自然沒有這個耳福。二女兒則繼承了娘親的美貌,長得貌若天仙,號稱靈州第一美人,這便是現今的酒肆店家曹迎雪了。”
李承寀道:“大女兒曹雪蓮現今人在何處?”
仆固玥道:“早年跟野男人私奔逃走了。這件事,大家夥兒背地裏也是議論紛紛,實在想不明白這件事。那曹雪蓮雖然琵琶彈得好,可容貌遠遠比不上妹妹,怎麼偏偏是她跟野男人私奔了,而不是曹迎雪呢?”
李承寀道:“嗯,我們是局外人,如何能懂局內人的事?”
仆固玥抓起一顆豆子,丟入口中,又似笑非笑地道:“這是西域胡豆,名為鷹嘴豆,中原很是罕見,我都沒吃過幾次呢。看來曹迎雪對李郎很是關照呢。”
李承寀“啊”了一聲,道:“我還正好奇這是什麼東西呢,原來名叫鷹嘴豆。”
見仆固玥笑容甚為古怪,忙解釋道:“小娘子可別誤會。前日我住進回樂酒肆,點名要了一間房,也是希望窗外風景好些。雪娘說那間房雖然空著,但暫時不便居住。我聽了挺不樂意,但也沒有多說什麼。雪娘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這人還算和氣,她會補償我。這碟豆子,應該就是她說的補償。”
仆固玥笑道:“李郎最初想住的,是二樓西北角那間房嗎?那間房確實位置最好,但每到秋季,店家都會專門空出來,留給道士長源,就是在酒肆外壁上題詩的那個人。”
李承寀聞言很是驚詫,未及回答,便有兩名中年男子從內堂出來,也是酒肆住客,一人名叫安右,一人名叫史西。
安右一臉橫肉,臉上還長滿絡腮胡子,看上去不是什麼好脾性之人。他直接來到櫃台,敲了一下案桌,對賬房劉初叫道:“我二人出去逛逛,你讓夥計備好酒菜熱水,我們回來要用。”見劉初不應,便提高嗓門,叫道:“喂,你啞巴了嗎?”
劉初這才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絡腮胡子安右見其態度冷漠,很是生氣,但同伴史西及時扯了他衣袖一下,他便沒有繼續發火,又見大堂中有人已在留意自己,便與同伴自顧自地出去了。
仆固玥問道:“那二人也是回樂酒肆的住客嗎?”
李承寀“嗯”了一聲,又問道:“對了,小娘子適才提到安祿山探子一事,官府可有什麼發現?”
仆固玥又朝後看了一眼梁瞳背影,低聲道:“看梁縣尉人還在這裏下棋,便知道沒有發現了。”
又告道:“其實捉拿探子本來是朔方軍的事,可而今軍中精銳盡數而出,剩下的杜留後[59]那些人,也整日忙著籌劃軍械糧草,好支援前線戰事,沒人顧得上這個,這才落到了地方官府頭上。”
李承寀笑道:“小娘子將門虎女,也算是軍中之人,何以不助梁縣尉一臂之力?”
仆固玥一怔,道:“我嗎?我沒得空閑,杜留後給我派了別的任務。”
李承寀道:“哦,是什麼任務?”
仆固玥臉色明顯陰暗了下來,道:“我不想說。”
李承寀忙道:“小娘子別誤會,我不是有意要刺探什麼。昨日我在鐵匠鋪遇到了小娘子,今日又在酒肆遇到,小娘子看起來很是悠閑,渾然不像有任務在身的樣子。”
仆固玥沒好氣地道:“閑還是不閑,要看做什麼事了。”又道:“梁瞳官任回樂縣尉,肩上擔子不輕,不也一樣在這裏下棋嗎?”
李承寀笑道:“這麼說,小娘子在回樂酒肆流連,也是在公幹呢?”又壓低聲音道:“莫非小娘子跟梁縣尉猜忌康弼一樣,心中其實也在懷疑我?”
仆固玥咬著嘴唇笑道:“李郎自己說呢?”
李承寀隻是隨口玩笑,笑應道:“嗯,就算我可疑吧。”
頓了頓,又道:“小娘子適才說朔方是河隴之噤喉,我認為很有道理。朔方地處要害,東接河東,西接河西、隴右,東麵安祿山看出關鍵,意圖派探子分化朔方軍民,這是極可能發生之事。那麼西麵呢?小娘子可有想過西麵亦有勁敵,亦是重大威脅?”
仆固玥一時愣住,仔細想了想,才回味來,問道:“李郎指的是吐蕃嗎?”
大唐立國後,最初經營周邊的戰略以攻勢為主,即使唐高宗執政時也依然如此。後來西北吐蕃崛起,北方東突厥複興,唐邊塞地區不斷遭受兩方的攻擊及騷擾,唐廷的邊疆戰略遂轉向防衛。唐玄宗即位後,極喜邊功,開始積極構建防禦體係,節度使製度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
節度使為差遣職,其官署稱為使府、幕府,幕職有節度副使等文職和都知兵馬使等武職,每一節度使領若幹州,為這一地區最高軍事長官,總轄區內的軍、政、財大權,所轄區內州縣歸其統屬。功名卓著者往往可以入朝為相,故節度使地位頗重。
自開元至天寶初年,唐玄宗先後緣邊設置安西、北庭、河東、河西、朔方、範陽、平盧、隴右,劍南節度使和嶺南五府經略使,共十大鎮。這一防禦體係在對外防禦上是較為嚴密的,它們之間可以相互配合,互為犄角,同時又可以彼此牽製,互相防範[60]。
十鎮之中,原先以朔方地位最為重要,蓋因為北方突厥一直是唐朝最強的對手,朔方“國之北門”綽號即因此而來。而後突厥汗國滅亡,回紇取代其成為草原新霸主,努力與大唐交好,於是唐廷將防務重點轉向西北,刻意經營隴右、河西,唐軍精銳盡集於二鎮。
安祿山起兵範陽後,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一月之內便渡過了黃河,不久又攻克東京洛陽,並於天寶十五年(756年)正月在洛陽僭越稱帝,國號大燕,年號叫聖武。與叛軍交戰的唐軍大都全軍覆沒。唐玄宗為保全京師長安,不惜放棄邊防,抽掉大量邊軍入衛,非但朔方、河東,就連隴右、河西也在此之列。而吐蕃自強盛以來,便一直力圖與大唐爭奪東方霸主之位,理所當然地乘虛而入,已發兵侵占了隴右、河西的大片唐土。靈州九姓胡大量逃離朔方,並不是擔心朔方會被安祿山叛軍攻陷,而是憂慮西北強敵吐蕃——因為九姓胡大多來自西域,若是吐蕃占領河西全境,絲綢之路就此斷絕,他們便歸國無途了。
仆固玥當然也知道吐蕃正對大唐行落井下石之事,卻不大相信吐蕃會打朔方的主意,道:“吐蕃狼子野心,對隴右、河西之地是誌在必得,但朔方卻不會在考慮之列,因為吐蕃若能發兵朔方,便已經有足夠的實力攻進長安了。”
見李承寀驚奇地望著自己,忙解釋道:“這不是我說的,是郭子儀郭相公給眾將分析形勢時,我在旁側偷聽到的。”
李承寀道:“郭相公分析得不錯,但是……”
未及說完,忽有一名胡人男子出現在酒肆門口,一眼望到仆固玥,便急忙揮手叫道:“玥娘,原來你來了這裏,倒教我好找。”
仆固玥臉色一變,不悅地道:“他竟然能找到這裏來。”
李承寀轉頭看了一眼,問道:“那是誰?”
仆固玥答道:“回紇使者。”
李承寀恍然大悟,這才會意朔方留後交給仆固玥的任務,便是陪伴回紇使者。
漠北回紇原先是鐵勒諸部的一支,一度作為突厥汗國的臣屬。突厥汗國強盛時,回紇部落臣服突厥。後回紇與其他部落聯合,攻滅突厥,並統一鐵勒諸部,回紇便逐漸成為鐵勒諸部的統稱。回紇素來仰慕大唐文化,自立國起,便積極與大唐通好,而朔方是回紇入唐必經之處,是以靈州每每都會成為回紇使者入唐後逗留的第一站。
唐廷既已將防務重點轉向西北吐蕃,而東北契丹、奚族又有安祿山鎮撫[61],當然樂得與回紇交好,還特意詔令朔方節度使在城中官方驛站專門營建了回紇館。而每每回紇使者路過靈州,都是地方長官親自接待,未設軍鎮之前,由靈州刺史出麵,設立朔方鎮後,則是朔方節度使出麵,對待外蕃使者規格之高,從所未有。
自回紇葛勒可汗[62]登基後,情形又有所不同。葛勒可汗名叫磨延啜,他還是葉護時,曾著便服南下遊玩,剛好與出關巡防的仆固懷恩遭遇。雙方一言不合,便動上了手,結果不打不相識,反而由此結為好友。後來磨延啜當上可汗,每每派使者出使大唐,都有厚禮送給仆固懷恩。
仆固懷恩是員虎將,卻不是莽撞武夫,心思細密,雖然從不拒絕回紇可汗的禮物,卻總是具表上報,請長官示下如何處置,一酒一肉,從無遺漏。事關兩國邦交,長官朔方節度使當然也不敢隨意做主,於是又寫奏章遞送京師,向皇帝請示。每每這樣一圈下來,禮物依舊歸還仆固懷恩不說,還多了許多朝廷的賞賜,而從上至下,無人不知仆固懷恩非但為人謙遜,不倚仗與回紇可汗的私交謀取私利,且對朝廷恭謹忠誠。王忠嗣、安思順、郭子儀前後三任節度使個性、秉性各自不同,卻無不對仆固懷恩稱讚有加。
後來唐廷幹脆指派仆固懷恩為接待回紇使者的特使,還特意下了詔書解釋原委——稱仆固氏出自鐵勒仆固部,與回紇源出一族,仆固懷恩又是大唐邊關名將,回紇可汗與其私交甚篤,特指派仆固氏為使者陪臣雲雲。
李承寀遊曆四方,雖然是第一次來朔方,卻也聽過不少邊塞之事,見聞廣博,料想回紇使者南下,而仆固懷恩及其眾子均不在靈州,這接待使者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仆固玥身上。
仆固玥卻不知道李承寀已猜到究竟,撇著嘴補充道:“他就是我的任務。”
那回紇使者趕至案邊,一眼瞥見窗外近湖遠山、風景如畫,當即笑道:“這地方喝酒倒是不錯。”
大大咧咧地拖過胡床,在仆固玥身邊坐了下來,又打量了李承寀幾眼,露出警覺的神情來,問道:“他是誰?”
仆固玥道:“這家酒肆的住客。”
回紇使者這才釋然,又拍案叫道:“喂,我們在這裏要說話聊天,你坐到別處去。”
李承寀未及回答,仆固玥已經拉下了臉,道:“移地健,你講點道理,他可是先到的。”
移地健不免有些難堪,訕訕問道:“比玥娘還先嗎?”
李承寀忙起身道:“無妨。反正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想出去走走。”
仆固玥怒道:“不準走!你走,我可就生氣了。”
李承寀一怔,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又有一名回紇女子走了過來,埋怨道:“哥哥進來了這裏,怎麼也不叫我一聲?”
移地健拍了一下腦門,道:“怪我,我一見到玥娘,就給忘記了。”又介紹道:“這是我妹妹那克敏,玥娘見過的。”
李承寀見仆固玥也不理睬那對回紇兄妹,隻顧死死地瞪著自己,隻好重新坐了下來。仆固玥這才舒了一口氣,轉頭問道:“你們兄妹不在驛館好好待著,跑出來做什麼?”
移地健嘻嘻笑道:“今日沒見到玥娘,心中怪想的。我去了朔方軍營,杜留後說你人不在。我一路打聽,聽說南城外有個胭脂湖小市集,便尋了過來,想不到你人真在這裏。”
仆固玥板著臉道:“喂,你們別怪我沒提醒你們,你們好歹也是回紇使者身份,而今兵荒馬亂的,到處都不安全,你們亂跑一氣,萬一出了意外,可別怪到我們朔方軍頭上。”
移地健拍了拍腰間彎刀,笑道:“放心,我和我妹妹武藝都相當不錯,真有什麼意外,我兄妹二人定能保得玥娘周全。”
李承寀見那回紇女子那克敏依舊站在案邊,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便舉手叫道:“小娘子請坐。”
回紇立國未久,製度均承襲自突厥汗國,禮法粗疏,也無關防一說,那克敏聽到李承寀招呼,便在他身邊的胡床上坐了下來。
仆固玥道:“她哥哥剛才還要趕李郎走,李郎反倒請他妹妹坐下來了。”
李承寀笑道:“一起坐坐,聊一聊也無妨。”又問道:“你們二位是回紇使者嗎?漢話說得很好啊。”
移地健隻顧轉頭望著仆固玥笑,還是那克敏回答道:“家父仰慕大唐文化,專門給我們兄妹請了老師學習漢文。”
又頗為羞澀地問道:“我的回紇名字很拗口,不好念吧?我其實還有個漢人名字,叫暮煙。”
李承寀道:“暮煙?這名字很好啊,很有意境。”又指著窗外道:“等到日暮時分,小娘子的名字便是活脫脫的風景——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正合小娘子的名字。”
那克敏道:“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聽起來好美。這句詩是什麼意思?”
李承寀道:“這句詩是說,濃濃的秋霧籠罩著田野,淒寒而朦朧。遠處的山峰被沉沉暮靄覆蓋,聚斂而凝重。在寒霧暮煙中,山光野色隱約迷蒙,如夢似幻,仿若仙境一般。”
那克敏若有所思,道:“原來還有這麼美的詩句,我還以為隻是漢文老師隨便取的名字。”
又詢問了李承寀的姓名,這才好奇問道:“李郎在朔方做什麼?聽說你們中原在打仗,許許多多的人流離失所,李郎是逃難來到朔方嗎?”
仆固玥很看不慣那克敏的溫柔斯文,渾然沒有草原女子的豪放做派,當即插口搶白道:“中原打仗是不假,可隻聽說往南逃的,哪有往北逃的?”
李承寀道:“嗯,我是預備南下的。原先人在河東,河東驛路已盡為叛軍占領,所以不得已繞道朔方,臨時在這裏小停幾日,等個朋友。”
仆固玥雖與李承寀糾纏了許久,此刻方知其人滯留朔方的緣由,忙問道:“李郎的朋友是誰?”
李承寀微一遲疑,即如實回答道:“長源道長。”
正如回樂縣尉梁瞳所言,等待道士長源的不止李承寀一人。後庭二樓的一間房中,正有一名白衣少女臨窗而立,癡癡地望著遠方,也不知是凝視胭脂湖水,還是更遠的回樂山。
少女描著細長的蛾眉[63],唇上塗了淡紅的唇脂,額頭上還貼了淡黃的花鈿,妝容淡雅而精致,堪比京都的時世風潮女郎[64]。
白衣少女名叫樊繁,是店家曹迎雪的義女,終日倚窗發呆,已有數日。
曹迎雪悄然走了進來,見到義女仍是昨日那副神情,連衣衫都沒換過,實在忍不住勸道:“今年不同於往年,安祿山起兵叛亂,占領了中原廣大地區,東京洛陽早已淪陷,怕是西京長安也保不住,他應該不會來了。”
樊繁頭也不回地道:“不,他一定會來的。他說過,這裏有他的羈絆,他放不下的牽掛。”
曹迎雪道:“繁兒,你的事,我從來沒管過,可今年你年滿十八歲了,已經成人,我可得多一句嘴。他固然是個了不起的男子,世所罕見,但他是個道士,年紀又比你大許多,一年隻來一次朔方,你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怕青春被耽誤了嗎?”
樊繁轉過臉來,正色告道:“我早告訴過義母,從他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便發誓要嫁給他做妻子。十幾年來,這念頭從未改變過。就算他不願意還俗娶妻,我也可以終身不嫁的。”
曹迎雪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總之,我勸過你了,聽不聽在你。你自己的幸福,你要自己把握。”歎了口氣,掩門離去。
樊繁重新將目光投出窗外,口中喃喃吟誦道:“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焉能不貴複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誌是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樊繁不知道的是,她站在樓上懷故人、望風景,酒肆外牆的湖岸邊,正有一名少年望著她發呆。那少年名叫賀藍,靈州本地人氏,在他眼中,窗邊的樊繁,遠遠勝過遠處的美景。
二人一上一下,一內一外,就這樣各自癡想著心之所係,一動不動,仿若石化了一般。
忽聽到附近有所動靜,賀藍嚇了一跳,還以為被人發現了行跡,轉頭一看,卻是一對衣衫襤褸的男女奔到了湖邊——
男子二十餘歲,雖然衣著寒酸,像個叫花子,眉宇之間卻自有一股英氣。女子隻有十六七歲,稚氣未脫,雖一身漢家女子打扮,然其容貌一望便知是胡女。她大概是渴壞了,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去,雙手掬起一捧湖水,便往嘴邊送去。
賀藍忙奔過去叫道:“別喝!這水不能喝!”
那男子忙挺身擋在少女前麵,問道:“怎麼了,這湖水……”
賀藍忙告道:“這胭脂湖是鹽水湖。”又朝回樂酒肆一指,道:“從這邊繞過去,便是一家酒肆,裏麵有井水,是淡水。”
男子這才明白過來,連聲道謝。又道:“師娘,我帶你去酒肆討些水喝。”
那少女遲疑道:“可是……”
男子忙安慰道:“不要緊,我會想辦法的。”
賀藍已有所會意,問道:“二位身上是不是不大方便?”
男子微一遲疑,即實話告道:“在下蘇發,這位是蟲娘,她幼年便出家做了女道士,所以又稱師娘[65]。我二人從關中來,路上遇到亂兵,隨身物品和衣衫都被搶了去。”低頭看了自己的一身寒酸打扮,續道:“就連這身外衣,也是向好心農家討要的。”
賀藍毫不遲疑,從懷中掏出兩吊錢,遞給了蘇發,道:“我這裏有點錢,二位先拿去救急。”
蘇發雖然接了,神色還是有所遲疑,道:“這個……你我萍水相逢……”
蟲娘插口問道:“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賀藍道:“在下賀藍。”
蟲娘行了一禮,道:“賀郎有禮。”又道:“多謝賀郎。這些錢我們先收下了,他日一定會設法歸還。”
賀藍道:“錢不多,二位盡管拿去用,蟲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告辭。”當真轉身離去。
等賀藍走遠,蘇發才道:“我還以為師娘絕不會接受他人財物呢。”
蟲娘道:“之前我堅決拒絕了農家大叔,是因為那些財物是他僅有的家產,給了我們,他們全家人下半年就要挨餓。但適才那位賀藍不同,他雖然服飾打扮像是市井小廝,但言談舉止之間自有一股氣派,想來不至於因為兩吊錢而過不了生活。”
蘇發呆了一呆,歎道:“我曾聽人說過,要論目光如炬,沒人比得過師娘。我原本不信,而今才發現果然如此。”
蟲娘道:“是那位高某某說的吧?”又歎道:“目光如炬說不上,隻是這十幾年來,我見了太多的裝腔作勢、虛情假意。”
隨即指了指身上的衣衫,以及蘇發手中的銅錢,道:“若不是這趟靈州之行,我當真不知道人間還有這麼多的真情在。於那些幫助我們的人而言,我二人隻是陌生人,他們卻不遺餘力,不圖任何回報。”
蘇發歉然道:“是我的錯,隻怪我護衛不周,才害得師娘落到這般田地。”
蟲娘搖了搖頭,道:“之前不是說好了麼,我不怪蘇郎,你也別怪我。如果不是我堅持要來靈州尋親,也不會累得蘇郎如此狼狽,差點連性命都丟了。”
蘇發忙道:“好,不提這個了,我引師娘進去酒肆。”
二人按賀藍所指方向,繞來回樂酒肆。一進院門,蟲娘便指著牆壁道:“這裏有一首題壁詩。”
蘇發念道:“竹葉連糟翠,蒲萄帶曲紅。相逢不令盡,別後為誰空。這是王績[66]的詩,對不對?”
蟲娘遲疑道:“詩是王績的詩,可這筆跡……”
蘇發忙問道:“師娘認得這筆跡嗎?”
蟲娘歪著頭看了一陣,道:“我也說不好。”
蘇發忙道:“好了,不管這個,良醞可戀耳[67],咱們先進去填飽肚子吧。”
進來回樂酒肆,蘇發先掃了一眼酒肆,見臨窗案桌坐了兩男兩女,正有說有笑,最裏間角落則有兩名男子在弈棋,便指著門旁角落的案桌道:“我們坐在那裏吧。”
蟲娘道:“那邊位置隱蔽,倒是方便說話,可對酒肆而言,那裏最為不利,畢竟離大門近,離櫃台遠,不利於上菜。”
蘇發道:“那有什麼關係?師娘不正想不引人矚目嗎?”
蟲娘朝角落梁瞳背影努了一下嘴,道:“我們進來時,那男子便回過頭來打量我二人,目光大有審視之意。我敢說,他一定是官府的人。如果我們選擇坐在門邊,反倒顯得可疑,那人一定會過來盤問。”
蘇發聽了覺得有理,便選堂中一案坐下。唐人風尚受胡風影響較大,雖然時人仍以席地而坐為主,但源自胡人的低矮家具如胡床等已開始流行。邊塞因風大沙多,坐具均以胡床為主。蘇發與蟲娘均來自關中,習慣席地而坐,見酒肆坐具均是胡床,多少感覺有些別扭。然入鄉隨俗,少不得要學著適應。
賬房劉初聽到動靜,勉強抬起頭來,見蘇發、蟲娘穿戴寒酸,便又將頭埋了下去。剛好店家曹迎雪出來,便親自過來招呼,問道:“二位是吃飯,還是住店?”
蘇發道:“先吃飯,再住店,要兩間上房。”
曹迎雪倒是絲毫不嫌棄蘇發、蟲娘渾身上下的貧寒之氣,臉上滿是笑容,應道:“好咧。二位要吃點什麼?”
蟲娘見蘇發望向自己,便道:“隨便來些吃的喝的就行。”
曹迎雪笑道:“看小娘子的長相,應該跟雪娘我一樣是胡人,那麼便來一張咱們胡人的招牌胡餅——古樓子,如何?”
話音未落,便有人進來問道:“古樓子好了嗎?我來取啦。”
曹迎雪笑著應道:“自己到廚房去看。你小子熟門熟路的,還用我告訴你怎麼走嗎?”
蘇發轉頭一看,來者卻是適才在胭脂湖邊遇到的賀藍。他還欲起身,上前招呼,賀藍卻仿佛不認識他一樣,提著食盒徑直朝前走去。蘇發心念一動,便重新坐好。
賀藍轉頭見到梁瞳,特意過去行了一禮,叫道:“梁少府。”等梁瞳打過招呼,這才往後院走去。
曹迎雪見蘇發目光始終在賀藍身上,忙笑道:“這是街尾李鐵匠的徒弟賀藍,他師母洪家娘子特別愛吃我們酒肆的古樓子,每日中午都會派他來我們這裏買古樓子。這是個目中無人的小子,特別沒禮貌,郎君不用理會他。”
蘇發大為驚奇,問道:“賀藍沒禮貌嗎?”
曹迎雪道:“你們二位是不知道……”旋即擺手,道:“算了,不說他。你們二位也來一張古樓子,怎樣?”
蟲娘好奇地問道:“古樓子到底是什麼?”
曹迎雪道:“一種好吃的胡餅。”又奇道:“小娘子明明是胡人,竟不知道古樓子嗎?”
蟲娘頗有為難之意,蘇發忙問道:“還有其他可選的嗎?”
曹迎雪笑道:“主食有燒餅、胡麻餅、搭納等,都是麥麵做的餅。菜隻有羊肉和菜幹。”
又特意解釋道:“我們酒肆的食物以粟特風味為主,粟特就是你們唐人習稱的波斯,因為本地有錢人都是昭武九姓嘛。”
蘇發問道:“有沒有大米之類的主食?”
曹迎雪笑道:“郎君不說我倒是忘了,有鏵鑼。”
蘇發道:“鏵鑼我倒是在長安吃過。”
蟲娘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蘇發道:“就是油燜大米飯。但不光是大米,裏麵還另加了羊肉、葡萄幹、洋蔥。味道嘛,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總之很特別。”
曹迎雪笑道:“我們酒肆的鏵鑼原先還加胡椒[68]的,加入幾粒胡椒,風味就全然不同了。”
蘇發道:“胡椒?那玩意兒在長安可是貴得很。”
曹迎雪笑道:“我們這裏也不便宜。但是粟特人有錢啊,你們長安人不是稱他們是窮波斯嗎?哪能幾粒胡椒都吃不起!不過現下也不往鏵鑼中加胡椒了,中原在打仗,西邊沒有商人來,沒有貨源了。”
又正色告道:“二位是關中口音,應該是第一次來朔方。那些胡麻餅、搭納、鏵鑼什麼的,一定吃不慣,還是古樓子吧,老少皆宜。我自打出生就在這酒肆,見過的主顧千千萬萬,對各方客人們的口味都很了解,二位聽我雪娘的,準沒錯。”
蘇發見蟲娘並不反對,忙道:“好,那我們就嘗嘗古樓子。多謝。”
曹迎雪剛一離開,梁瞳便起身走了過來,先自報了官職、姓名。蘇發聽說對方是回樂縣縣尉,不由得轉頭看了蟲娘一眼,大起佩服之心。
梁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蘇發道:“蘇發。”
梁瞳正待繼續盤問,忽有人插口問道:“是不是蘇郎娘親生育時,她人正好在梳頭發?”卻是曹迎雪去而複返,又折了回來。
梁瞳不滿地看了曹迎雪一眼,又問道:“你二人從哪裏來?到朔方做什麼?”
蘇發道:“我們來自關中,來朔方……嗯……”不知該不該說出實話,但一時又編不出合適的理由,畢竟時局特殊,誰也不會平白無故地來到邊塞之地。
曹迎雪笑道:“梁少府,你每日跑來我這回樂酒肆,一有客人進來,你就上前問東問西,到底是什麼意思?成心壞我生意是不是?”
她臉上依舊帶著迷人的微笑,語氣也平平和和,似乎在開玩笑一般,梁瞳卻有些發慌了,忙道:“這是梁某職責所在,還請雪娘多多包涵。”
曹迎雪笑道:“是不是康弼人不在酒肆,梁少府也不會來了?”不待梁瞳回答,便轉頭叫道:“康弼,你給我聽好了……”
梁瞳生怕曹迎雪當眾說出自己接近康弼是為了試探其真實心意之事,忙賠笑道:“哪有的事?雪娘誤會了……”
康弼忽揚聲叫道:“梁少府,該你下了。”
梁瞳忙應道:“來了,來了。”
另一桌的仆固玥笑道:“梁少府,我們大夥兒都看著呢,你明明有壞酒肆生意的意圖,為人很有些不厚道,難怪雪娘生氣。”
梁瞳板起了臉,朝蘇發重重望了一眼,轉身離去。
曹迎雪笑道:“二位別太介意,既然進來我回樂酒肆,就是雪娘我的客人,我一定設法維護二位周全。”又道:“原來郎君名叫蘇發。”
蘇發點了點頭,道:“適才雪娘說得對,我娘親生我時,當真是在梳理發髻。”
曹迎雪“哈哈”一笑,又轉頭問道:“小娘子叫什麼名字?”
蟲娘道:“蟲兒。不過我從小就出家做了女道士,所以大家都叫我師娘。”
曹迎雪道:“嗯,還是師娘好聽。”
蟲娘見曹迎雪不像尋常店家那般勢利,絲毫不以衣衫破爛為意,不由得對她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便試探問道:“雪娘是本地人吧?我向你打聽個人,你可認得一個姓曹的?”
曹迎雪又是哈哈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尖道:“我就姓曹。”
蟲娘道:“那人叫曹野那。”
曹迎雪道:“野那?”
蟲娘眼睛一亮,忙追問道:“雪娘認得她嗎?”
曹迎雪笑道:“野那是粟特語Yanakk的音譯,意為‘最喜歡的人’,這是粟特女子最常見的名字,我認識好多個呢。”
蟲娘聽了,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來。
曹迎雪問道:“師娘要找的曹野那,除了名字之外,可有什麼其他特征?”
蟲娘想了想,才道:“她跟我一樣,都是胡人。”
曹迎雪“哈哈”笑道:“真是個傻孩子,曹是胡姓,她又叫野那,能不是胡人嗎?你們二人餓壞了吧,古樓子還在火上,還得要一會兒才能烤好,我去叫廚子先弄點別的吃的來。”
蟲娘道:“可是……”
蘇發忙朝她使了個眼色,道:“找人的事不急,可以慢慢找。”
曹迎雪笑道:“蘇郎說得對,凡事急不得,慢慢來。”
轉身走出幾步,又回來低聲告道:“你二位若是手頭不方便,也不打緊,大可在我這裏白吃白喝白住。不過在師娘找人期間,蘇郎得抵押在店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蘇發正為如何在朔方立足而發愁,聽了曹迎雪一番話,大喜過望,又見蟲娘也頷首讚同,忙起身作揖道謝,料想有了本地曹氏的幫助,找人會方便得多。
曹迎雪笑道:“不用謝。蘇郎不是還要在酒肆做事嗎?這是公平交易。一會兒我讓人給二位安排房間。”
等曹迎雪離開,蘇發長舒一口氣,道:“這下可方便多了。”
蟲娘也大感欣慰,又道:“那麼可以先將兩吊錢還給賀藍了,這錢應該是他為師娘買胡餅用的。”
蘇發道:“適才賀藍態度有些奇怪,似乎不願意旁人知道我們相識。還是等安頓下來後,改日尋去鐵匠鋪,暗中還給他吧。”
蟲娘道:“也好。”她來靈州是為了尋人,又與蘇發商議如何尋找曹野那。
蘇發躊躇道:“不如由年紀下手。算起來,她今年應該三十多歲了,跟女店家雪娘的年紀差不多。其他的不能多提。”
蘇發是背朝大門而坐,抬頭便能望到後院入口,隨意抬起頭來時,剛好有一名中年男子從後院出來。兩人目光交接,均怔在了當場。
蟲娘見蘇發神色古怪,忙問道:“怎麼了?”
蘇發道:“他……他……”
蟲娘聞聲轉過頭去,亦看到了那名中年男子,“啊”地驚呼出聲,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那男子原先見到蘇發,隻是愣在那裏,神色閃爍不定,似乎正思索應對之法,待見到蟲娘後,麵上驟然露出驚愕之極的表情來。
蟲娘急忙回頭,霍然站起身來,急欲離開酒肆。而那中年男子也在這時候迅疾調過了頭,改往後院去了。
一直暗中觀察留意的回樂縣尉梁瞳當即起身,饒有深意地看了蘇發一眼,卻沒有走過來詢問究竟,而是跟隨中年男子進去了後院。
* * *
[1]唐代靈州(唐玄宗時曾短暫改名為靈武郡,本書靈州、靈武通用)下轄六縣:回樂,靈武,安靜[漢之富平縣,隋之弘靜縣,唐神龍元年(705年,女皇帝武則天最後一個年號,唐中宗即位後不複改元,故神龍同時為武周及李唐年號)改為安靜,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年,即本書主體故事發生時間)改為保靜],懷遠(今寧夏省會銀川所在地),鳴沙,溫池。其中回樂縣為靈州州治所在。
[2]北周(557—581年)是中國曆史上南北朝的北朝之一,由西魏權臣宇文泰奠定國基,由其子宇文覺在其侄子宇文護的擁立下正式建立。定都長安(今陝西西安),曆五帝,共二十四年。577年,北周滅北齊,統一北方。隨後發兵南下,大破陳朝,奪取了大片土地。581年,楊堅受禪代周稱帝,改國號為隋,北周亡。又,為避免影響故事情節,書中曆史人物及相關背景等多采用注釋介紹。
[3]陳朝(557—589年),史稱南朝陳,是中國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最後一個朝代,為陳霸先於永定元年(557年)代南梁所建立,定都建康(今江蘇南京),控製江陵以東、長江以南的地區。陳朝建立時已經出現南朝轉弱,北朝轉強的局麵。陳朝剛建立時麵臨北方政權的入侵,形勢十分危急。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率領軍隊一舉擊敗敵軍,形勢有所好轉。陳霸先於永定三年(559年)病逝,其侄陳文帝陳蒨即位,陳蒨大力革除南梁奢侈之風,使陳朝治稍為安定。天康元年(566年),陳蒨死,遺詔太子陳伯宗繼位,於次年被文帝弟陳宣帝陳頊所廢。陳頊即位後,繼續實行陳蒨時輕徭薄賦之策,使江南經濟逐漸恢複。太建九年(577年),北周滅北齊。翌年,周陳在呂梁展開激戰,陳敗周勝,吳明徹被俘,淮南之地得而複失,江北州郡盡為北周所有。太建十四年(582年),陳頊病死,太子陳叔寶繼位,是為陳後主。彼時陳朝政治已江河日下,後主卻不問政事,荒於酒色。後主喜愛詩文,有名作《玉樹後庭花》:“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而北方的隋文帝楊堅則積極準備滅陳。禎明二年(588年),楊堅命其子楊廣等統軍攻陳,至次年攻陷建康,南朝陳滅亡,陳後主被俘,其所作“玉樹後庭花,花開不複久”亦成為有名的亡國之音。
[4]李世民初諡文皇帝,廟號太宗,葬於昭陵。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年)加諡文武聖皇帝,唐玄宗天寶八年(749年)加諡文武大聖皇帝,天寶十三年(754年)加諡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
[5]唐太宗貞觀四年(630年)正月,唐軍大破突厥,占領自陰山以北到沙漠的廣大土地,四方為之震動。當年三月,各族君長紛紛趕到長安朝貢,上書請求唐太宗稱“天可汗”(意為“天下總皇帝”,“天”在突厥語中為高尚、擁有權力之意)。唐太宗笑道:“我為大唐天子,難道又為可汗之事嗎?”但此後唐太宗賜給西北各族君長的璽書都用“天可汗”的稱號,顯然對此誌得意滿。
[6]早在秦漢時,便已有引水灌地之工程,唐徠渠實際上是在舊渠基礎上的整修與擴建。該渠渠口開在青銅峽旁,經青銅峽、永寧、銀川、賀蘭等縣向北流去,到平羅縣終止,全長322公裏。有大小渠道五百多條,最寬處30多米,最窄處5米,平均寬度24米,灌田90萬畝,居銀川平原十四條大渠之首,迄今仍在使用。
[7]在古代無壩引水的條件下,銀川平原引黃灌區逐漸形成了多首製渠係,各幹渠與黃河平行排列,將灌區土地分割為南北長條,造成直接從幹渠開鬥渠、農渠口,灌溉時常易決口。以銀川地區來說,由於渠道阻隔,除最東側的惠農渠外,其他幹渠均不能安全退水入河,在河水上漲或暴雨時,“所有各支渠餘水,無處排泄,是以悉彙歸秦、漢渠間之較低地域,形成湖灘連接,一片汪洋”,這就造成了曆史上銀川平原中下遊地區溝道混亂、窪地積水、湖沼密布的局麵。大致情況是,渠道沿岸為地勢較高的農耕地帶,顯然,渠道兩側地勢較高是灌溉、渠道決口等帶來泥沙逐年淤積所致;兩渠之間則為湖窪地帶,由西向東有規律地重複出現。這種湖沼是隨著灌區開發而出現的次生湖,被稱為渠間窪地湖,自漢唐開始,至清初以後達到高峰,舉例而言,銀川一帶水麵竟至總麵積的1/4。但現今由於各種因素,銀川平原地理景觀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湖泊麵積從以前的約79萬畝下降到1958年約24萬畝,1981年僅剩16萬畝。現存湖泊的水深也大為縮小。
[8]開元九年(721年)十月六日,唐玄宗李隆基置朔方節度使,史書上也記為靈鹽、靈武、靈州節度使。朔方節度使治所靈州(州治回樂縣,故址在今寧夏吳忠),領單於大都護府(府治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夏(州治在今陝西白城子)、鹽(今陝西定邊)、綏(今陝西綏德)、銀、豐、勝六州,定遠(今寧夏賀蘭北)、豐安(今內蒙古五原)二軍,三受降城。後又兼領關內支度營天田使、關內鹽池使、檢校渾部落使、押諸藩部落使及閑廄、宮苑、監牧使、關內道采訪處置使、六城水運使等職。管兵64700人,馬4300匹,轄境相當今天寧夏全境、內蒙古河套南北地區、陝西北部、甘肅東部。又,據2003年5月8日寧夏吳忠出土《大唐故東平郡呂氏夫人墓誌銘並序》墓誌,唐靈州州治位於今寧夏吳忠市境內,今寧夏靈武古城則是明代靈州州治所在,二者各異。
[9]範陽:今北京。
[10]朔方軍最初是針對北方突厥而設立,後突厥勢衰,大批突厥子民內附唐朝,昔日強敵不複存在。繼突厥而起的草原新勢力回紇則從一開始便與唐廷保持了親密關係,不足以構成威脅。唐玄宗執政時,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已大力雄起,與唐廷爭奪西域不說,還直接威脅到河西、隴右等大片唐土,故而唐廷將重點防務由北部轉移到西部及西北,居中的朔方淪為休閑之地。安史之亂起時,安祿山、史思明率叛軍長驅南下,直指中原,一月之內便渡過了黃河,朔方反而成為一方淨土。
[11]唐的縣直隸於州(曾短期改州為郡,如靈州曾改為靈武郡),縣則根據其地位而分成京縣、畿縣、望縣、上縣、中縣、中下縣和下縣等七個等級。其中京縣是指位於京城內的三都之縣,有長安、萬年、河南、洛陽、太原、晉陽;三都之縣位於京城外者,謂畿縣,即京兆、河南、太原三府所管之縣;望縣指繁華重要之地;緊縣指重要之地;上縣則是人戶有六千戶以上者;中縣是有二千戶以上者;中下縣指有一千戶以上者;下縣是一千戶以下。據成書於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唐六典》(唐玄宗時官修,舊題唐玄宗撰、李林甫等注,實為張說、張九齡等人編纂,是現存最早的一部會典,所載官製源流自唐初至唐玄宗開元止),所列望縣八十五,內中沒有回樂,因而回樂當為緊縣。但唐肅宗在靈州即位後,提升了靈武(靈州)的地位,回樂亦得列為望縣。
[12]銀川平原上,除淡水湖外,原生和次生鹽池自古至今都有存在。由於獨特的地理構造,銀川平原上凡是與河渠沒有直接連通的湖沼,都不同程度上鹹化而成為微鹹水湖、鹹水湖甚或鹽湖,書中情節將會涉及此點。鹽湖是池鹽的主要產處,後麵將會有詳細介紹。由於鹽是日常生活必需品,鹽利巨大,鹽池一般由官方壟斷經營。一些小鹽池其產不多,官亦不禁,任憑民眾自曬自采。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在寧夏銀川城北北塔附近還有自發的采製硝鹽的活動。
[13]“回樂峰前沙似雪”為中唐詩人李益名句。原詩為:“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所生時代晚於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但因其詩極好的反應了邊塞特征,故本書予以引用。書中其他部分詩句及引文也有類似情況,不再一一注釋說明。又,李益其人人品雖然低下,但所作邊塞詩豪放明快,冠絕一時。又有《暮過回樂峰》一詩:“烽火高飛百尺台,黃昏遙自磧西來。昔日征戰回應樂,今日從軍樂未回。”語調鏗鏘,意氣風發,與“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及“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盛唐氣概一脈相承。詩中的“百尺台”,即指回樂峰峰頂的烽火台。
[14]鹽蒿即今稱堿蓬,喜光喜濕,耐鹽堿,耐貧瘠。每年4月(公曆,小說中涉及年月日均為舊曆)長出地麵,初為嫩紅,漸次轉深,10月由紅變紫。中國遼寧盤錦有著名的紅海灘勝景,海灘上所生紅色植物即為堿蓬。
[15]焉支山:今甘肅蘭州東南。
[16]胭脂源起於匈奴。漢武帝之前,河西祁連山、焉支山一帶為匈奴所占。祁連山是水草豐美之地,綠草如茵,山花爛漫,是匈奴的主要牧場之一。焉支山上林木蔥翠,盛產紅藍花,花瓣中含有紅、黃兩種色素,匈奴婦女習慣挼取英鮮者,放在石缽中反複杵槌,淘去黃汁後,即成鮮豔的紅色染料,稱為胭脂,用以修飾麵容。匈奴單於正妻號“閼氏”,也是言其可愛如胭脂。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漢朝發動河西之戰,驃騎將軍霍去病踏破焉支、祁連兩山,匈奴勢力不得不退到焉支山以北,因而有匈奴歌謠哀唱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17]中國曆代所食鹽主要有海鹽、池鹽(湖鹽)、井鹽、岩鹽(礦鹽)四類。池鹽專是從鹹水湖采取的鹽,製作時墾地為畦,引含鹽分的池水沃之,稱作種鹽,水耗則鹽成,即為池鹽,成分和海鹽相同。因池鹽呈顆粒狀,人們也稱“顆鹽”。池鹽顆粒大,色潔白,質地純淨,含芒硝和鎂元素較多,用池鹽醃製的醬菜,色正味美,久存不腐。在中國,池鹽曆史悠久,早在西周時,山西運城(即文中所提河東)的解池已大規模生產池鹽,號“解鹽”。解池鹽湖形成於新生紀第四代喜馬拉雅山構造運動時期,由於山出海走,大量含鹽類的礦物質彙集在這裏,經過長期的沉澱蒸發,形成了天然的鹽湖。在古代,運城鹽湖的鹽稅,一度占到全國財政收入的八分之一。朔方鹽州(主要產鹽地在今寧夏鹽池縣北)和靈州也是著名產鹽之地,出產白鹽青鹽,且品質高於解池所產解鹽,因而更受民眾歡迎。北宋時,宋廷為製裁黨項(後來的西夏)李繼遷叛宋,曾采取“鹽禁”政策,禁止宋邊民購買白鹽青鹽,詳細經過可參見吳蔚小說《交子》。
[18]王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六歲即文筆,被讚為“神童”。早年王勃積極用世,於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應幽素(唐科舉科目名)科試及第,授朝散郎,年僅十六歲,是朝廷最年少的命官。唐高宗讀到王勃所撰《乾元殿頌》,聽說對方是未及弱冠的神童,驚歎不已,連稱:“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王勃的文名也為之大振,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合稱“初唐四傑”,並推為首位。才華橫溢的王勃同時還擔任沛王府修撰。一次,沛王李賢(唐高宗與武則天次子,後追封為章懷太子)與英王李哲(後來的唐中宗李顯)鬥雞,王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討伐英王的鬥雞,以此為沛王助興。唐高宗讀後大為憤怒,認為王勃意在挑撥二王關係,下令將其逐出長安。王勃失意後,經朋友淩季友介紹,到虢州(今河南靈寶,此地盛產藥材,王勃本人精通醫術)任參軍。時有官奴曹達犯罪,王勃將曹達藏匿起來,後來又怕走漏風聲,便殺死了曹達,結果事敗,王勃因而犯了死罪,幸虧遇到大赦,才逃過一死。曹達事件甚為詭異,時人多懷疑是因為王勃恃才傲物,為同僚設計構陷。這件事,不但令王勃本人前途盡毀,還連累了其父王福疇,王福疇由雍州司功參軍被貶為交趾(今越南北部)縣令,遠謫到南荒之外。王勃出身儒學世家,以儒家禮法為立身處世之原則,父親的被貶,對身為孝子的他打擊極大,長久地陷入愧疚及自責中,即便朝廷因為愛才宣布恢複王勃舊職,他也沒有接受。上元二年(675年),王勃從洛陽出發,沿運河南下,前去探訪父親。路過南昌時,正逢重陽節,刺史閻瑜在滕王閣大宴賓客。王勃前往拜見,遂有絕世名篇《滕王閣序》。之後,王勃繼續南下,大約在次年(676年)春夏之際至交趾,見到了生活窘困的父親王福疇。不久後,王勃乘船踏上歸途。當時正值夏季,南海風急浪高,王勃不幸溺水,驚悸而死。同年冬天,長安士民爭相誦讀膾炙人口的《滕王閣序》。深宮中的唐高宗也讀到這篇序文,見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不禁拍案,驚道:“此乃千古絕唱,真天才也。”又往下讀,見一首四韻八句詩:“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又連聲歎道:“好詩,好詩!作了一篇長文字,還有如此好詩作出來,豈非強弩之末尚能穿七紮乎!真乃罕世之才,罕世之才!當年朕因鬥雞文逐斥了他,是朕之錯也。”向左右追問王勃下落、欲委以重任時,方得知其人已落水而亡,不由得喟然長歎。
[19]《滕王閣序》全稱《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為駢文名篇,幾可代表初唐辭賦的最高成就。滕王閣位於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濱,唐高祖之子滕王李元嬰任洪州(漢豫章郡,唐改為洪州,設都督府,州治在今江西南昌)都督時(653年)始建。唐高宗時,閻瑜(字伯嶼)任洪州刺史,予以重修擴建。建成之日,閻瑜大會賓客,宴群僚於閣上。當時王勃剛好路過南昌,也應邀參加了這場宴會。閻瑜命女婿吳子章當場作序,以彰其名。吳子章假意謙讓時,王勃毫不客氣,上前提筆就作。史稱“(王)勃欣然對客操觚,頃刻而就,文不加點,滿座大驚”。閻瑜起初很是氣憤,以“更衣”為名,憤然離席,並派專人窺探王勃所作文章內容。聽到王勃落筆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時,閻瑜大驚失色,稱:“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急忙重新出場,立於王勃身側,觀賞其文。
[20]崔顥:汴州(今河南開封)人,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年)進士。官至太仆寺丞,天寶中為司勳員外郎。早年以才名著稱,好飲酒和賭博,又好追逐美女,“娶妻唯擇美者,俄又棄之,凡四五娶”,與女子的豔情故事常為時論所薄。後因不得誌而離開長安,遊覽山川,經曆邊塞,精神視野大開,詩風也大變,由情誌浮豔變為雄渾自然。其名作《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雖一如口語,卻意境開闊,氣魄宏大,風景如畫,情真意切,曆來為人們所推崇,被列為唐人七律之首。據說大詩人李白到黃鶴樓後,欲作詩留念,也有“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歎,為之而束手。
[21]汾州:今山西汾陽,中國名酒汾酒(清香型白酒的典型代表)即產於此地。唐詩人杜牧名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中的“酒家”即指汾酒(汾酒產於山西汾陽杏花村,故又稱“杏花村酒”)。竹葉青酒是中國古老的傳統保健名酒,享有盛譽,其曆史可追溯到南北朝。古代的竹葉青是以黃酒加竹葉合釀而成的配製酒。今竹葉青配方已大不相同,是以汾酒為“底酒”,保留了竹葉的特色,再添加砂仁、紫檀、當歸、陳皮、公丁香、零香、廣木香等十餘種名貴中藥材以及冰糖、雪花白糖、蛋清等配料,精製陳釀而成,使該酒具有性平暖胃、舒肝益脾、活血補血、順氣除煩、消食生津之多種功效。
[22]王忠嗣:初名王訓,華州鄭縣(今陝西渭南)人。豐安軍使王海賓之子。開元二年(714年),王海賓在與吐蕃作戰中戰死。王訓幼年失父,被唐玄宗接入宮中撫養,賜名忠嗣。王忠嗣名義上是唐玄宗假子(義子),又長於宮中,故而與太子李亨交好。成人後,王忠嗣成為一代名將,戰功赫赫,官至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佩四種將印,控製萬裏,勁兵重鎮,都歸其掌握,為唐朝建國以來第一人。王忠嗣年少時以勇敢自負,到了身居將職,又以穩重守邊為本職,稱:“太平時期的將帥,應該撫循訓練士卒,不可疲中國之力,輕挑戰事,以邀功名。”王忠嗣本人有一張一百五十斤的強弓,他卻常常藏之於囊中,以示不用。自王忠嗣兼任節度使後,自朔方至雲中(今山西大同),在邊陲數千裏的要害之地,均設置城堡,由此拓地數百裏。然唐玄宗晚年好大喜功,令王忠嗣進攻吐蕃石堡城(又名鐵刃城,在今青海湟源西南)。王忠嗣奏稱道:“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頓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然後事可圖也。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休兵秣馬,觀釁而取之,計之上者。”認為石堡形勢險固,吐蕃舉國之力守之,不宜輕舉妄動。唐玄宗不聽,改命將軍董延光攻打石堡城,結果董延光沒有按期攻下。董延光為推卸責任,稱是王忠嗣從中阻撓所致,唐玄宗為此而對王忠嗣懷恨在心。後王忠嗣數次上書,奏言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將會作亂。宰相李林甫對王忠嗣嫉恨交加,擔心王氏會取代自己宰相之位,遂誣陷王忠嗣“欲奉太子”李亨為帝。唐玄宗大怒之下,下令逮捕王忠嗣審訊,欲處以極刑。時任隴右節度使的名將哥舒翰苦苦哀求,請求用自己的官爵為王忠嗣贖罪。唐玄宗根本不聽,站起來打算走入內宮。哥舒翰在後麵叩頭相隨,“言詞慷慨,聲淚俱下”地為王忠嗣申冤。唐玄宗這才怒氣稍解,不過仍將王忠嗣貶為漢陽(今湖北武漢)太守。天寶七年(748年),經慎重考慮,唐玄宗又將王忠嗣轉任為漢東郡(今湖北隨州)太守。天寶八年(749年),王忠嗣暴死於任上,年僅四十五歲,死因極為可疑。又,王忠嗣善於發現人才,先後破格拔擢突騎施(西突厥別部)人哥舒翰、契丹人李光弼為將,二人均成長為一代名將。
[23]安思順:突厥族,西域安國(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布哈拉一帶)人,安祿山堂兄(安思順之父為安波注,安波注之兄安延偃是安祿山的繼父)。其人少年應募從軍,戍邊四十餘年,從一名普通軍士成長為著名蕃將。天寶年間,名將王忠嗣因遭權相李林甫誣構、被征入朝後,唐廷詔命安思順充任河西節度使。不久,朔方節度使張齊邱因為發放軍糧失宜,軍士群起毆其判官。唐廷罷張齊邱,詔以河西節帥安思順權知(暫時代管)朔方節度使。如此,安思順身佩河西、朔方兩鎮帥印,顯赫一時。安思順與堂弟安祿山雖無血緣關係,但從小感情親密,安祿山得誌後,安思順料到這位堂弟不甘為人下,心懷異誌,便刻意與其疏遠,且多次秘密向唐廷進言安祿山的反狀。天寶十四年(755年)十一月九日,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以討誅奸相楊國忠為名,揭旗造反。唐廷倉促應對,將留任京城的安祿山長子安慶宗腰斬,安慶宗所娶宗室女榮義郡主賜死,安慶宗之母康氏等均受株連而被殺。安思順因有洞察之見、先奏之言,故而免罪,但仍然被剝奪兵權、征召入朝,改任有名無實的戶部尚書,朔方節度使一職由朔方名將郭子儀暫代。安思順弟安元貞也由禁軍羽林軍大將軍(負責皇宮禁衛和飛騎儀仗)改任閑職。彼時唐廷將平叛重任寄托在名將哥舒翰身上,用其為唐軍主帥,而哥舒翰與安思順長期不和,積怨甚深。哥舒翰得誌後,自知握天下兵權,有所論請,天子難違,遂誓誌報其宿怨,派人偽造了安思順與安祿山秘密勾結的書信。唐玄宗其實洞悉真相,但為了迎合哥舒翰心意,令其全心全意平叛,仍將安思順、安元貞賜死,家屬徙於嶺外。這件事影響頗大,天下人多為安思順兄弟感到不平,而責怪哥舒翰公報私仇。
[24]唐代文學盛況空前,不僅在詩歌領域取得了輝煌成就,對散文文體文風進行了影響深遠的改革,同時在其他文體的發展上也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小說出現了新的體式唐傳奇。唐傳奇的出現,標誌著古代中國文言小說發展到了成熟的階段。此外還出現了通俗文體俗講和變文。俗講是古代寺院講經中的一種通俗講唱,即麵對俗眾的講經,以通俗故事為主體,以轉讀和唱導為手段,以勸輸寺資為目的。俗講多用韻文和散文交錯組成,其主講者稱為“俗講僧”,在唐代十分流行。後俗講技藝由寺院走向民間,成為民間轉變(即變文),內容也由佛經故事擴大為曆史故事、民間傳說等,終又進入宮廷,受眾遍布各個階層。唐代俗講和變文的出現及流行,不僅擴大了文學的傳播與影響,而且在文學漸漸由雅而俗的發展過程中,有其不容忽視的意義。
[25]唐代的床並非睡覺的臥具。唐人多席地而坐,但因胡風流行,也開始流行胡人家具,胡床便是傳自胡地的一種坐具,大致類似今馬紮。如李白名作《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人並不是躺在睡覺的臥具上,而是坐在胡床(小馬紮)上,感月思鄉。
[26]叵羅:盛酒的器具,黃金所製即稱“金叵羅”,唐人詩中多有出現。唐人飲酒,通常將酒裝在叵羅、鴟夷(皮製的大肚子酒壺)等大器皿中,由一人用樽杓(取酒、分酒的器具)為大家挹酒。往往有曆史人物因擅長挹酒而著名,如中唐宰相高郢為眾同僚酌酒,雖數十人,一樽一杓,挹酒而散,了無遺滴。
[27]粟特:西域民族名稱。
[28]粟特商人幾乎都是高利貸者,除貸錢外,還貸放絹帛。據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61號墓出土文書《唐西州高昌縣上安西都護府牒稿》記載:漢人李紹謹借練於粟特胡曹祿山,拖欠未還,引起了一起經濟訴案。此案李紹謹於弓月城(今新疆伊寧,是唐代絲綢之路北線重要的軍事、政治、商貿中心,為唐廷平定西突厥、一統西域的決勝之地)一次借練二百七十五匹(唐代絹帛與銅錢一樣為流通貨幣,且是通行於世界的硬通貨。一匹練約等於一緡,即一千文銅錢,而開元盛世之時的物價,一鬥米隻值三四文銅錢),數量之多,令人瞠目結舌,足見粟特人資財豐厚,並以其牟利。粟特人不但控製了絲綢之路貿易的命脈,甚至將業務深入中原,據《冊府元龜》卷999記載:“京師衣冠子弟”多“舉蕃客本錢”,即長安世家子弟借了粟特人的錢,最後償還不起。唐代時,粟特人在首都長安的商業活動包括絲綢、珠寶、珍玩、牲畜、奴隸、舉息等,基本覆蓋了一切重要市場領域,就連“京師衣冠子弟”也不得不拜在他們的腳下。唐代長安素有“窮波斯”的說法,意思是波斯人沒有窮的。這“波斯”,便是指粟特人。
[29]粟特人建立過許多綠洲城邦,但從沒有建立過統一的國家,因此長期受周邊強大外族勢力的控製。其主要活動範圍在今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尚河流域,通常認為其故鄉是馬拉坎達(意為“肥沃的土地”。中國古代稱之為“康居”,即康國,位於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境內)。該城市被認為是中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自“絲綢之路”開辟以來,便是這條黃金大道上最重要的樞紐城市,連接著中國、波斯帝國和印度三大帝國。由於獨特的地理位置,粟特人成了一個獨具特色的商業民族,史載康國粟特“善商賈,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國,利所在無不至”,他們通過漫長的絲綢之路頻繁往來於中亞與中國之間,成為中世紀東西方貿易的承擔者。
[30]唐代,取得官方地位的粟特商人很多,如著名粟特商人康豔典、石萬年、康拂耽延、何伏帝延等均擁有“城主”稱號。唐廷也任用了不少粟特人擔任要職,曹令忠官拜北庭大都護,康感官拜涼州刺史,康進德為安西大都護府果毅等。又如“長安縣人史婆陀,家興販,資財巨富。身有勳官騎尉,其園池屋宇,衣服器玩,家僮侍妾比王侯”,粟特人史婆陀不但在唐京師長安定居,而且“身有勳官騎尉”。其例不勝枚舉。“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安祿山、史思明其實都是粟特人,安祿山原本姓康,但二人都稱自己是突厥人,蓋因為突厥汗國曾經強大一時,在世人眼中,突厥種族要比粟特人高貴得多。
[31]舉例而言,粟特人馬涅亞克曾代表突厥,奉使波斯、東羅馬。西魏時,酒泉胡安諾盤陀,曾奉使突厥。
[32]碎葉城:故址在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城西南。本意“小葉城”,唐代關中話中“碎”即“瑣碎”之意,所以“碎”不是破碎,而是細小瑣碎的意思。唐初高僧玄奘西行求法時,西域絲綢之路盡為西突厥所控製,玄奘為使路程暢通,專程到碎葉城拜見西突厥統葉護可汗,並得到了可汗贈送的豐厚資助及通行國書。又一說,唐代大詩人李白即出生於碎葉城。
[33]蒲昌海:今新疆羅布泊,古樓蘭國故地。
[34]沙州:今甘肅敦煌。
[35]據《隋書》載,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今甘肅臨澤),居民主要務農,兼營畜牧業。因被匈奴所破,西遷中亞河中地區,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畢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稱“昭武九姓”。月氏人之來龍去脈,可參見吳蔚小說《大漢公主》。又,九姓胡原本是指昭武九姓,但唐人難以分清,故而九姓胡又為胡人統稱,“九”實際上已是指代“多”之意,昭武九姓則被稱為昭武九姓胡。
[36]肅州:今甘肅酒泉。
[37]涼州:今甘肅武威。
[38]唐人習慣稱呼縣尉為少府,稱呼縣令為明府,高級官員如宰相、節度使等稱相公。節度使在唐人傳奇中又多被稱為“某帥”。“某”通常是府治所在州的簡稱,如魏博節度使治所魏州,節度使便被習稱為魏帥。又,“郎君”或“郎”或“君”為時人對男子的稱呼,即便是對高級官員也可通用,如唐傳奇中聶隱娘便稱呼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之子劉縱(時任陵州刺史)為郎君。
[39]桃符:即春聯的前身,起源於周代。據《後漢書·禮儀誌》所載,桃符長六寸、寬三寸,為長方形桃木板,桃木板上書降鬼大神“神荼”“鬱壘”的名字。“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戶,名仙木,百鬼所畏”,人們將其懸掛在大門兩旁,用來辟邪。後世通常認為中國第一副春聯誕生於五代十國時期。據《宋史·蜀世家》載:後蜀主孟昶令學士辛寅遜題桃木板,“以其非工”,自命筆題雲:“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這被認為是中國的第一副春聯。不過宋代不同史料對此說法不一,也有說是辛寅遜或孟昶的兒子孟喆所撰。事實上,在唐代時已有春聯出現。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敦煌遺書記錄了十二副在歲日、立春日所寫的春聯,內中記載有“三陽始布,四序初開”之句。撰聯人為唐人劉丘子,作於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年),較後蜀主孟昶的題聯早240年。該聯目前已被世界紀錄協會收錄為世界最早春聯。直到宋代,春聯仍稱“桃符”,王安石詩中就有“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之句。桃符由桃木板改為紙張,叫“春貼紙”和“春聯”,這一習俗也是起於宋代。明代立國後,由於明太祖朱元璋酷愛對聯,不僅自己揮毫書寫,還常常鼓勵臣子書寫,因而春聯開始盛行。
[40]安定:今甘肅涇川。居絲綢古道要衝,自古以來是西出長安通往西域的第一重鎮。唐朝時,多次改名。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安定郡改名涇州;唐太宗貞觀年間,全國設10道,涇州屬關內道。涇州領5縣:安定、鶉觚、臨涇、良原(今靈台梁原)、陰盤;唐太宗天寶元年(742年),全國改10道為14道,改州為郡,涇州為安定郡;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年,即本書主體故事發生時間),因“安史之亂”,避安祿山之諱,改安定郡為保定郡,安定縣改為保定縣,書中故事將會在細節中涉及此事。
[41]休屠為匈奴部落,居於河套地區(今內蒙古和寧夏境內,具體指賀蘭山以東、狼山和大青山以南黃河流經地區),漢武帝時為漢軍所敗,不得已內附漢朝。漢代名臣金日磾即為休屠王太子,漢武帝因獲休屠王祭天金人,故賜其姓為金。了解更多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大漢公主》。
[42]並州:州治今山西太原。又,本書情節與吳蔚小說《璿璣圖》及《開元懸疑錄將進酒》情節有交叉之處,受篇幅所限,凡兩書中詳細交代過的曆史背景及人物,本書不再重複涉及。
[43]唐代北京指太原。楊光翽為宰相楊國忠心腹,時任北京副留守(太原為李唐發祥地,唐高祖李淵曾任隋太原留守、晉陽宮監,故入唐後二官隻設副職)、太原尹。安祿山起兵後,唐廷急令楊光翽取代安祿山的河東節度使之職。安祿山因與楊光翽有私怨,勢必殺之而後快,但安氏的作戰策略是盡快南下,奪取兩京(指長安、洛陽),一時難以分出兵力進攻太原,於是派得力幹將高邈、臧均率二十名射生手(精於騎射的精銳武士)奔赴太原。當時楊光翽還未收到安氏反叛的消息,聽說有安祿山使者到來,出來迎接時,被高邈、臧均等人當場劫持,並從容帶離了太原。後楊光翽被押到安祿山麵前,安祿山將他痛罵了一頓解氣,又下令將其斬首。
[44]哥舒翰:西突厥別部人。父親哥舒道元為哥舒部落酋長,做過唐朝安西大都護府的副大都護。母親尉遲氏是於闐(今新疆和田西南)王之女,名副其實的於闐公主。哥舒翰出身富貴,養成了豪爽、好俠縱酒的性格。其人仗義疏財,義氣重諾,又喜歡飲酒賭博。整個青年時期就是在衣食無憂的生活中度過,一直是無所作為。當哥舒翰四十歲的時候,父親哥舒道元在長安去世。哥舒翰遵從中原習俗,到長安為父守孝三年。因他整日無所事事,長安尉很瞧不起他。哥舒翰這才“慨然發憤折節,仗劍之河西”,一氣之下跑到河西,投在河西節度使王倕門下,當了一名小軍官。不久,善於發現人才的王忠嗣接替王倕擔任節度使,將哥舒翰提拔為衙將。自此,哥舒翰開始嶄露頭角。天寶六年(747年),王忠嗣再次提拔哥舒翰為大鬥(今甘肅永昌)軍副使。同時還提拔契丹人李光弼(契丹王楷洛之子)為河西兵馬使,充赤水軍使,共同負責經略吐蕃。當時吐蕃騷擾邊境,哥舒翰率軍與其戰。吐蕃軍分成三隊,從山上依次衝下出擊。哥舒翰手中長槍折斷,便持半截槍迎擊,奮勇衝殺,連破三路吐蕃軍,所向披靡,從此威名遠揚。戰後,哥舒翰擢授右武衛員外將軍,充隴右節度副使、都知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使。在哥舒翰到任隴右前,每到麥熟季節,吐蕃便出動大批兵馬到積石軍(今青海貴德)來搶奪麥子,並且還狂妄地把積石軍稱作“吐蕃麥莊”。因吐蕃勢大,加上行蹤出沒不定,唐軍當時無人能夠防禦。哥舒翰聽說後非常憤怒,立即作出了精心部署。到了(轉下頁)
#note045 (接上頁)收獲季節,吐蕃果然派出五千騎兵前來搶麥。到積石軍營壘後,吐蕃以為唐軍跟以往一樣,依舊縮在城中不敢出戰,便大大方方地放馬脫甲,開始入田割麥。這時候,哥舒翰親率精銳騎兵,從城中突然殺出。吐蕃軍猝不及防,匆忙上馬迎戰,結果死傷過半,餘者奪路而逃。當逃至東南穀時,哥舒翰預先布下的伏兵四起,一舉將吐蕃殘軍全殲。此戰大獲全勝,吐蕃五千騎兵,竟無一人逃脫。從此,吐蕃再也不敢來搶麥。有一首假托“西鄙人”所作的《哥舒歌》在隴右一帶廣為流傳:“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充分地反映了一方的黎民百姓對哥舒翰的信賴和讚頌。這首五言絕句後被選入蘅塘隱士選編的《唐詩三百首》中。
[46]粟特人以遊走經商為業的特性令他們在東、西方文化交流方麵起到了紐帶作用。祆教、摩尼教、中亞音樂、舞蹈、曆法之傳入中原,中國絲綢、造紙技術之傳到西方,粟特人都是重要的媒介。另外粟特人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化水平,繪畫、音樂、舞蹈都非常發達。今品治肯特(中亞粟特古城遺址)所存大幅宏偉壁畫,便是最典型的粟特風格。音樂方麵,粟特多出琵琶名家,曹婆羅門、曹僧奴、曹明達祖孫三代皆擅絕技,曆仕西魏、北齊、隋三朝,皆“大紅大紫”,其中曹明達還被北齊主封為郡王。曹剛善於右手琵琶,人謂其運撥“若風雨”。康昆侖技驚四座,號稱彈琵琶“長安第一手”。舞蹈方麵,風靡大唐的胡旋舞、柘枝舞均為粟特人所創,胡旋舞以旋轉快速、動作剛勁著稱,安祿山便擅長此舞。柘枝舞則胡帽銀帶,帽上飾金鈐,舞時佧轉有聲。又有胡騰舞、反手叉腰,首足如弓,倏然騰起,而又頗作醉態。後人認為中國武術中的醉拳就承襲了胡騰舞的某些動作。發達的文化令粟特人在中原四周的遊牧汗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中起到了很大作用,如將粟特文字帶入突厥、回鶻汗國,極大地促進文明的發展。其影響所及,回鶻文、蒙古文、滿文均可溯源於粟特字母。
[47]康待賓:康國的粟特人。祖先移居東突厥汗國,受到優待,統率粟特和一些突厥人,自成一部,世代相傳為首領。開元四年(716年),東突厥默啜可汗死,境內的九姓鐵勒群起暴動,康待賓率部與部分突厥人投歸唐朝,被安置在黃河河套內外的魯、麗、舍、塞、依、契六州(唐高宗調露元年於寧、夏二州南境散置六州,專為安置降胡,其地約今陝北、寧夏長城外鄂托克旗與烏審旗之間),被稱為六州胡。因唐玄宗對待降胡之政策多有不當之處(如強行遷入內地、迫其放棄風俗等,詳見吳蔚小說《開元懸疑錄》),朔方大總管王晙又擅自誅殺突厥降戶,引發普遍不滿。開元九年(721年),康待賓聯絡安慕容、何黑奴、石神奴、康鐵頭等,聚眾七萬,起兵反唐。當時唐廷民族政策不得人心,康待賓還得到了黨項(即漢之西羌,宋之西夏)的大力支持。叛軍一度占據長泉縣,康待賓自稱葉護(突厥語音譯,突厥、回紇等汗國官名。來源甚古,兩漢作“翖侯”或“翕侯”,為烏孫、康居、大月氏部落大酋長之稱號,後演變為突厥高級官員的名稱,地位僅次於可汗。世襲,由可汗的子弟或宗族中的強者擔任),意欲北投東突厥毗伽可汗。朔方大總管王晙與並州大都督長史兼天兵軍大使張說等率兵平亂,生擒康待賓,押送至長安腰斬。
[48]大家:跟聖人一樣,均為唐人對皇帝的稱呼,更親切一些。
[49]阿布思:原為鐵勒同羅部落首領。原先臣屬於東突厥汗國,因人口眾多,力量強大,所以東突厥烏蘇米施可汗統治時,任命阿布思為西部的葉護,地位僅次於可汗。東突厥汗國滅亡後,可汗烏蘇米施被回紇、葛邏祿等部落聯兵攻殺。阿布思率部投奔唐朝,唐玄宗冊封他為奉信王,賜姓名為李獻忠,將其部落安置在朔方節度使所屬河南之地(今內蒙古河套地區)。天寶八年(749年),阿布思跟隨大將哥舒翰西征吐蕃,攻取石堡城(今青海西寧西南),因功升為朔方軍節度副使。但阿布思素與安祿山不和,唐玄宗聽取安祿山的意見,要阿布思率領部落遷至安祿山管區之內的幽州,阿布思不肯聽從,引發唐玄宗不滿。天寶十一年(752年),安祿山東征契丹,有意請求朝廷調阿布思為副,意欲暗中加害,阿布思對此心知肚明,被迫率部叛唐北歸。當時其故土(蒙古高原)已是回紇汗國領土,回紇出兵將其擊敗。阿布思隻得西投葛邏祿部落,又被安祿山派兵追殺,一路損失慘重,但最終還是為葛邏祿接納。大唐卻不肯放過他,天寶十二年(753年),唐北庭都護程千裏率兵壓境,命令葛邏祿首領交出阿布思,押回長安處死。
[50]石堡城又稱鐵刃城,原為唐朝所有,後被吐蕃占領。吐蕃隨即以石堡城為前哨陣地,屢屢出兵,攻擾唐河西、隴右等地區。唐朝視其為心腹之患。開元十七年(729年)三月,唐玄宗李隆基命朔方節度使、信安王李禕與河西、隴右地區駐防將帥共議攻城大計。諸將均以石堡城道遠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孤軍深入恐遭覆滅為由,提出應從長計議。獨有李禕以為石堡城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必須盡快奪回,雖有危險,為國捐軀亦在所不惜。在李禕的堅持下,唐軍出兵,采取遠距離奔襲戰術,日夜兼程殺奔石堡城。吐蕃守城官兵措手不及,石堡城被攻破。唐玄宗遂改石堡城為振武軍,留兵設防。自此,唐河西、隴右地區連成一片。吐蕃連戰連敗,國內大嘩,遂再次派使者求和請婚,遠嫁吐蕃的金城公主亦從中斡旋。唐答應了吐蕃要求,雙方約以赤嶺(今青海日月山)為界,並樹碑紀念。然和談隻是吐蕃的權宜之計,不久吐蕃即派兵再度攻占石堡城。唐玄宗惱恨吐蕃反複無常,一心想奪回石堡城。唐軍曾多次向該城發起進攻,終因山道險遠,易守難攻,而未奏效。天寶六年(747年),唐玄宗命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攻取石堡城。王忠嗣上言說:“石堡城險固,吐蕃派重兵守衛,現在去攻,必然要傷亡數萬人,恐所得不如所失。不如暫且厲兵秣馬,等有機會再攻取。”唐玄宗聽後很不高興。將軍董延光揣摩上意,自請將兵攻石堡城,唐玄宗遂命董延光為主帥,又命王忠嗣派兵助戰。當董延光並未能攻下城堡且傷亡慘重時,為推卸責任,便上書稱王忠嗣阻撓軍計,唐玄宗大怒。宰相李林甫乘虛而入,誣陷王忠嗣勾結太子李亨造反,王忠嗣被逮捕下獄,判處死刑。全靠昔日部屬哥舒翰竭力營救,王忠嗣才勉強保住性命,但不久即離奇死去,一代名將,就此隕落。天寶八年(749年),唐玄宗又命新任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統領隴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馬及阿布思部共6.3萬人,再攻石堡城。吐蕃守軍雖僅數百人,但憑險據守,以檑木、滾石牢牢封鎖通往城中的唯一山道。唐軍進攻數日,傷亡慘重,仍難破城。哥舒翰欲殺一儆百,斬攻城先鋒官副將高秀岩、張守瑜。高、張兩將請求再予三日期限,倘不能破城,再殺不遲。最終,唐軍以死傷數萬人的代價(數據於《唐書》及《資治通鑒》),如期占領石堡城,俘虜吐蕃大將鐵刃悉諾羅等400人。戰後,唐易城名為神武軍,駐兵戍守。
[51]阿布思被殺後,妻子沒入宮廷,淪為倡優(喜劇演員),專在宮廷出演參軍戲(後麵將有介紹),供貴族們取樂。唐肅宗即位回到長安後,仍令阿布思妻子上台表演。當時的參軍戲最流行讓倡優飾演本人,如官員周延因貪汙官絹而被貶為倡優,被迫穿上綠衣。先有人唱道:“你是何官?在我輩中?”意思是你不是官員嗎,怎麼混到了我們倡優中來唱戲。周延便手指座上的皇帝回答道:“實不相瞞呀,就是坐在正中那個人讓我當倡優。”這種參軍戲互動性很強,而類似周延之類的倡優因表演笨拙更增加了喜劇效果,所以非常受歡迎。阿布思妻子被迫假扮成已死的丈夫阿布思,她本是貴族婦女,當眾遭受此等羞辱,十分窘迫。唐肅宗之女和政公主(唐代宗同母妹)當時人也在場,見阿布思之妻十分可憐,當即挺身而出,命眾人停止哄笑,並將阿布思之妻扶下台去。唐肅宗忙詢問出了什麼事。和政公主回答說:“阿布思既是逆人,他妻子就不該接近至尊。再說犯罪的也不是她,不該讓她當倡優取樂。”唐肅宗覺得有理,赦免了阿布思之妻,派人送其出宮。和政公主剛毅果決,且人品出眾,有許多廣為人稱道的事跡(後麵將會有所涉及),其父、兄先後為帝,都對其極為倚重,唐代宗稱:“餘此妹,國之鴻寶。”後和政公主死於難產,大書法家顏真卿為其著《和政公主神道碑》,極盡溢美之詞,且不是那種常見的官樣誇辭,字裏行間透露著強烈地、真心實意地欣賞。
[52]唐朝建立之初,實行強幹弱枝、強本弱末的統禦朝臣、將帥策略,選用忠誠厚道的名臣坐鎮邊關,以防擁兵自重。而且規定,朝臣不得久任某一邊關大帥,更不準在朝為臣者遙領邊關大帥,或此一邊關大帥兼任彼一邊關大帥。那些在任邊關大帥期間立了戰功,且享有較高聲譽的大臣都可入朝擔任宰相。至於蕃將,像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等,既具備統兵用將的才能,又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的謀略,還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人,也不能獨當一麵擔任邊關大帥,而必須由朝廷派一個漢族大臣做大帥,讓他們當副手,以此來防蕃將循東晉五胡十六國之先例,另立江山。到了開元年間,唐玄宗意欲征服邊疆各異族,為使邊關大帥了解情況,形成強有力的征討軍事集團,連續十餘年都不調換邊關大帥,並讓皇子、宰相等遙領邊關軍隊。李林甫當上宰相後,鑒於開元年間張嘉貞、王晙、張說等文臣以邊將入相的先例,欲杜絕出將入相的根源,以鞏固自己的相權。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被陷害罷職後,先由李林甫本人兼任朔方節度使,後來他又上書請求辭去朔方節度使之職,舉薦安思順繼任,並奏道:“文臣為將,怯於戰陣,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驍勇善戰,而寒族在朝中沒有黨援。”向皇帝建議任命蕃將擔任邊關大帥,理由是蕃將既熟悉邊疆其他異族的生活、戰鬥習俗,又勇猛善戰,可以使朝廷及早完成統一大業。好大喜功的唐玄宗認為李林甫言之有理,就打算放手任用蕃將擔任邊關大帥。李林甫重用蕃將之策,使得高仙芝、哥舒翰等少數民族將領成為獨當一麵的大將,但也讓安祿山得以長期控製河北,為“安史之亂”的爆發埋下了隱患。
[53]李林甫為人奸險,但卻藏而不露。若與之初次接觸,還覺得可敬可親,天長日久,便會發覺他深不可測。他擔任宰相後,對於才能功業在他之上而受到玄宗寵信、威脅到他相位的官員,一定要想方設法除去,尤其忌恨以文才仕進者。因其人表麵和善,言語動聽,卻在暗中陰謀陷害,世人都稱他是“口有蜜,腹有劍”。李府中有一個形如偃月的廳堂,名為“月堂”。李林甫每次要構陷大臣,都要在堂中苦思中傷之法,任何人不得打擾。如果他欣喜若狂地從堂內出來,則肯定是有個政敵將要“家碎矣”。出於打擊異己的需要,李林甫還蓄意培植一批酷吏為親信,舉用了曾被唐玄宗批評為“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的吉溫和“為吏深刻”的羅希奭作為心腹。吉溫、羅希奭二人審理獄案,完全秉承李林甫的意旨進行,製造了許多冤案。凡是落入吉、羅兩人之手的李林甫政敵,沒有一個能逃脫厄運,所以時人稱之為“羅鉗吉網”。
[54]李林甫結怨甚眾,其子李岫對此非常憂慮恐懼。一天,李岫陪李林甫遊後花園,看到有個下人正在拉很重的東西。李岫便有意勸誡說:“人久處鈞軸,怨仇滿天下,一朝禍至,欲比此人得乎!”李林甫聽了很不高興,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還能怎麼辦呢?”可見李林甫本人對自己的處境也非常清楚。他擔心會遭刺客行刺,便一改先前宰相隨從不過數人的舊製,每次出門都要由步騎百餘人隨身護衛,並讓金吾衛士卒在前方數百步外進行清道淨街,公卿大臣都要回避。他在家中也是如臨大敵,居住的地方不但重門複壁,而且用石頭砌地,牆中夾置木板,甚至一晚上要多次轉移住處,即使是家人都不知他究竟住在哪裏。把自己家裏搞得機關重重,神秘莫測,甚至連家人都防範,其內心的虛弱可見一斑。
[55]唐玄宗於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立第三子李亨為太子,宰相李林甫因自己在李亨立太子一事中並無功勞,擔心日後會有禍患,便要興大獄動搖東宮,曾先後陷害李亨妻兄韋堅、與李亨親密的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因為此事,李亨不得不休棄太子妃韋氏。不久後,李林甫再度大興冤案,直接針對太子李亨侍妾杜良娣(皇太子妾的稱號。太子妃從一品,良娣是正三品,是太子妾中品級較高者)的父親杜有鄰,最終導致杜有鄰被杖斃,杜良娣也被廢為庶人。在這次事件中,很多地方官員也受到波及。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複被杖斃,韋堅、皇甫惟明被賜死。四鎮節度使(掌控河西、隴右、河東、朔方)王忠嗣為唐玄宗養子,自幼養在宮中,與太子李亨一道長大,交情深厚,深為李林甫忌憚。李林甫派人收集證據,誣告王忠嗣欲擁兵尊奉太子。唐玄宗登位前經曆了一係列的血腥宮變(參見吳蔚小說《璿璣圖》及《開元懸疑錄》),對權勢看得極重,狂怒之下欲殺王忠嗣,因名將哥舒翰求情而作罷,不久王忠嗣即暴死。至於太子李亨,其人謹言慎行,兼之有人暗中保護,竟在一係列風波中安然無事。
[56]李林甫任宰相期間,楊國忠已經因裙帶關係而崛起。起初,李林甫認為楊國忠才學淺薄,不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況且對方又是唐玄宗寵妃楊玉環的族兄,因而對他善加禮遇。彼時楊國忠與王鉷同為禦史中丞,李林甫為了對付權臣楊慎矜(隋煬帝玄孫,後遭李林甫誣告而被族滅),舉薦王鉷為禦史台長官,楊國忠對此懷恨在心。天寶十一年(752年),王鉷之弟王銲與刑縡圖謀作亂,卻遭到鎮壓。唐玄宗命楊國忠審訊此案。楊國忠為報複前事,故意奏稱王鉷也曾參與密謀,並借此案牽引宰相李林甫,稱他暗中勾結王鉷。另一主審官員陳希烈則從旁作證。最終,王鉷被賜死。李林甫雖未獲罪,也逐漸被唐玄宗疏遠。李林甫對此有所警覺後,決意先下手為強,設法將楊國忠排擠出朝。剛好此時西南南詔寇邊,劍南告急。當時,楊國忠兼任(遙領)劍南節度使。李林甫便奏請玄宗,建議讓楊國忠到劍南赴任,想借機把他調離朝廷。楊國忠知道這是李林甫的陰謀,哭著對皇帝道:“臣一旦離朝,必為李林甫所害。”唐玄宗安慰道:“你暫且先到劍南處理軍務,朕很快就會召你回來,讓你當宰相。”李林甫在宮中安插了許多眼線,他每次上奏時,必先賄賂宦官和後宮嬪妃,連皇宮的夥夫、宮女也委以重金,作為耳目。如此,唐玄宗的一動一靜,李林甫便了如指掌。他得知唐玄宗當麵安撫楊國忠的消息後,料想楊國忠取代自己為相是遲早之事,憤憒發病。不久,李林甫隨唐玄宗前往華清宮,結果病情加劇。有巫師診治後告道:“隻要相公能見一下皇帝,病情就會好轉。”唐玄宗本欲前去探視,卻被侍臣諫止,便讓人將李林甫抬到庭院中,自己則登上降聖閣,舉起紅巾招手慰問。李林甫病重已不能起身,隻能讓家人代拜謝恩。此時楊國忠剛到劍南,唐玄宗已有任用,派宦官將楊國忠緊急召回朝中。楊國忠到華清宮拜見皇帝後,心情複雜,又去謁見李林甫,拜於榻下。此時,李林甫已自知無力再對付楊國忠,隻能示弱,以保身後之事,流著淚對楊國忠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你一定會繼任宰相,我的後事就托付給你了。”楊國忠明知自己很快就在李林甫之上,然對這位大名鼎鼎的奸相仍然非常忌憚,汗流滿麵,連稱“不敢”。天寶十一年(752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公曆753年1月3日),李林甫病逝,由諸子護靈返回長安,發喪於平康坊府邸。唐玄宗追贈其為太尉、揚州大都督,並賜班劍武士、西園秘器。不久,楊國忠拜相,報複李林甫之心未減。天寶十二年(753年),楊國忠與安祿山合謀,誣告李林甫與前朔方節度副使阿布思約為父子,同謀造反。安祿山還派阿布思部落的降將入朝作證。唐玄宗命有司審理。李林甫的女婿楊齊宣擔心自己受到牽連,便附和楊國忠,出麵證實,遂鍛煉成獄。當時,李林甫尚未下葬,被削去官爵,抄沒家產。諸子被除名流放嶺南、黔中,親黨中則有五十餘人被貶。唐玄宗還命人劈開李林甫的棺木,挖出口內含珠,剝下金紫朝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禮安葬。
[57]唐玄宗原配王皇後無子,最早趙麗妃得寵,唐玄宗遂立趙麗妃所生之子李瑛為太子。但後來趙麗妃年老色衰,武惠妃成為皇帝新寵。武惠妃是恒安王武攸止(武士彠兄長孫,武則天堂侄)之女,年幼時因父親病逝,按慣例被送入宮中由武則天撫養,地位堪比公主。武則天一手創立的武周王朝垮台後,武氏也變得一錢不值,淪落為一個小小的宮女。到唐玄宗即位時,小宮女已經長大成人,芙蓉顏麵,豆蔻年華,有著姣麗可人的容貌與流光溢彩的風情。最為人稱道的是,她天生有種貴族氣質,舉手投足間有武則天的風範,氣度逼人,一下子就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由此得幸,賜號惠妃。武惠妃是唐玄宗後宮中生育最多的嬪妃,一連生下了四男三女,足見專房專寵之程度。要不是朝廷上下始終有一股反武浪潮,她早就被立為了皇後。寵冠後宮後,武惠妃又想立親生兒子壽王李瑁為儲君,遂與權臣李林甫勾結,預備謀害太子李瑛。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召喚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兄弟入宮,說是宮禁有盜賊。三兄弟披甲入宮時,武惠妃卻對唐玄宗說三兄弟兵變,已經殺入宮內。唐玄宗大怒,立刻下令將三兄弟逮捕。在武惠妃和駙馬楊洄的構陷下,太子李瑛與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一起被廢為庶人,賜死於長安城東驛,並牽連三子舅家數十人。民間因為三子之冤,稱之為“三庶人”。唐肅宗李亨即位後,方才為李瑛平反,恢複其“太子”稱號,並廢絕武惠妃的皇後祭享(武惠妃死後曾被唐玄宗追封為皇後)。但即使武惠妃為兒子李瑁冊立太子掃清了道路,還是未能如願以償。唐玄宗風聞太子之死有冤,且朝臣對武惠妃頗多異議,一時不敢輕易立李瑁為太子,便借故把立儲冊後之事一推再推。武惠妃日夜焦慮,積憂成疾,竟然臥床不起。她心中有鬼不安,每每夢見太子三人冤魂向她索命,便像一個狂人,常常大叫:“三庶人饒命!”鬧得宮中雞犬不寧,最終導致精神失常。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十二月,武惠妃病勢越來越重,如癲如狂,語無倫次,沒挨過殘冬就死了,死時才四十歲,距“三庶人”冤死僅過了七個月時間。
[58]楊玉環原為壽王李瑁(即唐玄宗寵妃武惠妃愛子)王妃,是武惠妃在世時,親自為兒子所納。武惠妃死後,唐玄宗終日鬱鬱寡歡,感到人生乏味之極,可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一個能替代武惠妃。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十月,唐玄宗照皇室慣例到驪山溫泉避寒,有人向他推薦了楊玉環,稱其豔麗無雙,唐玄宗立即派最親信的妹妹玉真公主遠赴壽王府,召壽王妃楊玉環隨侍華清宮。風流皇帝隻召兒媳,不召兒子,壽王夫婦都很清楚即將發生什麼事情。當時忠王李璵(後改名為李亨)已因“長幼有序”“推長而立”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被立為太子,壽王大不如以前得寵,地位下降,當上太子再無希望,而今連妻子也要賠上,不免心情淒慘。楊玉環辭別壽王後,隨玉真公主來到華清宮。其人儀範出眾,風采動人,並具有極高的舞蹈天分,當場即興為唐玄宗表演了《霓裳羽衣曲》的舞蹈。《霓裳羽衣曲》為唐玄宗登三鄉驛望女兒山時所作,用以詠唱眾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陣容龐大,樂師眾多,而且樂曲節拍先散後慢再快,對舞者的要求極高。然楊玉環一聽就能領會曲中的意境,隨興為這部恢宏大曲配出完美的舞蹈來,對樂曲的領悟之深,表現力之強,令人歎為觀止。唐玄宗當場將她引為人生第一知己,甚至親自擊鼓伴奏。當夜相會,唐玄宗贈予楊玉環金釵細盒,以為定情信物。又拿著靡磨金步搖(古代婦女的一種首飾名,著於發簪,上有垂珠,走路時便會來回搖動,故此得名),親自為楊玉環戴上。還興高采烈地對高力士說:“朕得玉環,如獲至寶,實是平生第一快事。”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又特意製作了一支新曲,取名為《得寶子》,又叫《得子》。當時楊玉環二十二歲,唐玄宗五十六歲。然即便貴為皇帝,還是改變不了父親霸占兒媳的事實,尤其是壽王李瑁還活著。唐玄宗怕為世人所譏,失了天子的顏麵,於是采取了“曲線”立妃的道路。先由楊玉環上書,請求自度為女道士,擔任宮中女官,為唐玄宗已故母親竇太後祈福。唐玄宗賜號“太真”,居於宮內的太真宮。自此楊玉環贏得了異乎常人的寵幸,唐玄宗日夜圍著她轉,其地位上升之快,就連之前的武惠妃也無法相比,待她的禮儀規格和皇後一樣。天寶四年(745年)七月,唐玄宗冊命左衛中郎韋昭訓的女兒為壽王妃。壽王李瑁自從老婆楊玉環被父皇奪走後,便一直生活在恐懼中,現在有了新王妃,表明父皇不會拿他怎樣了,這才略微放心。同月,唐玄宗在鳳凰園冊立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自王皇後被廢後,唐玄宗再沒有冊立過皇後,貴妃已經是後宮中最高的名分,楊玉環由此成為了事實上的大唐後宮之主。
[59]留後:唐代節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置的代理職稱。唐玄宗時,宰相或大臣遙領節度使,節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後知節度事,以後成為慣例。
[60]十鎮具體布防如下:(一)朔方節度使,治靈州,安北單於二都護府屬之,捍禦突厥。(二)河西節度使,治涼州,斷塞吐蕃突厥往來衝道。(三)河東節度使,治太原,與朔方為犄角,備禦突厥及回紇。(四)隴右節度使,治鄯州,控遏吐蕃。(五)安西節度使,治安西都護府,統轄西域諸國。(六)北庭節度使,治北庭都護府,防禦突厥餘部。(七)範陽節度使(又稱幽州節度使,本書不予區分),治幽州,控製奚和契丹。(八)平盧節度使,治營州,安東都護府屬之,鎮撫室韋、靺鞨諸部。(九)劍南節度使,治益州,西抗吐蕃,南撫蠻獠。(十)嶺南節度使,治廣州,安南都護府屬之,綏服南海諸國。
[61]唐玄宗執政時,吐蕃已經極為強大,對唐廷國策亦產生了重大影響。為保關隴腹地,即所謂“關中本位政策”,唐廷將全部重心集中於西北地區,多采取主動出擊方式,在東北地區則采取消極防禦政策。除了吐蕃威脅性遠較契丹等更大外,還有不得已的自然因素:東北地區一年之中半年為寒凍時期,剩下的六個月,又有兩個月的雨期,在當時的條件下,能夠用兵的有利時間極為短暫。隋唐之世,用兵遼東多遭慘敗,即因於此。也正是因為這一政策,負責東北防務的節度使隻要能夠鎮撫住契丹、奚族,令東北邊境無風塵之警,便能博得朝廷的倚重,這便是安祿山始終能贏得唐玄宗信任、被譽為“東北長城”的根本原因。
[62]葛勒可汗:姓藥羅葛氏,回紇汗國第二任可汗,懷仁可汗骨力裴羅子,747—759年在位。《唐會要·回紇傳》記:“逸標苾(骨力裴羅)卒,子磨延啜立,國人號為葛勒可汗。”回紇碑銘《鐵爾痕碑》則記其為“登裏錄·沒密施·頡·翳德密施·毗伽可汗”。
[63]唐代眉形主要有兩種:一是細長的蛾眉,二是寬闊的廣眉。最早的畫眉材料是黛(一種黑色礦物),直到天寶年間,唐玄宗的貴妃楊玉環創新改用墨煙畫眉,成為新時尚。又,唐朝胡風極盛,漢人女子許多流行服飾如胡服、胡帽等均是學自胡人。
[64]當時長安和洛陽被公認是時尚的前沿,時尚風潮都是從這兩個城市流向全國各地。白居易《時世妝》雲:“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說的就是這一現象。而在這兩個城市中,引領時代潮流和審美趣味的往往是宮廷中的貴婦和舞女。如唐朝婦女以豐腴和胖為美,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體肥的楊玉環寵傾後宮所致。
[65]唐人尊稱道士為“煉師”,對女子習慣加稱“娘”,如《唐傳奇》中的女刺客聶隱娘,其實名叫聶隱。又如唐憲宗寵妃杜秋娘,其實名叫杜秋。“煉師”的“煉”指煉丹(道教徒用朱砂煉製使人長生不死的藥),因道士多懂得“養生”“煉丹”之法,故得名。
[66]王績: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今山西)人。自幼好學,博聞強記。隋朝開皇二十年(600年),11歲的王績遊曆長安時,拜見權傾朝野的重臣楊素,被在座公卿稱為“神童仙子”,自此名揚天下。他原有進取之誌,然入仕後因簡傲嗜酒而不斷遭到彈劾。適逢隋末天下大亂,王績歎道:“網羅在天,吾且安之!”漸漸不複有經世之心。
[67]此為王績名句。王績嗜酒如命,入唐後,曾待詔門下省。慣例,門下官供應酒三升。有人問王績道:“待詔何樂邪?”王績答曰:“良醞可戀耳!”意思是待詔俸祿低,又寂寞,隻有良酒三升使人留戀。侍中陳叔達聽說後,命人將王績的供應由三升加到一鬥,時人因而稱他為“鬥酒學士”。貞觀年間,太樂署史焦革家中善釀酒,好酒的王績自求任太樂丞。當時王績的官品遠遠高過太樂丞,吏部認為這不合慣例,不肯同意。王績堅決請求說:“這是我深切的願望。”吏部不得已,最終任命王績為太樂丞。王績由此成為焦革頂頭上司,如願以償地喝到了焦氏美酒。焦革去世後,其妻子仍然堅持給王績送酒。一年多以後,焦妻也去世了。王績歎道:“天不使我酣美酒邪?”於是棄官而去。回到家鄉隱居後,王績以焦革家釀酒法為原本,又收集了許多釀酒之法,編之為酒譜。李淳風(著名傳奇道士,《推背圖》作者,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給風定級的人,其名著《乙巳占》是世界氣象史上最早的專著)讚頌說:“王君是酒家之南董(指忠於史實的優秀史官)。”
[68]當時胡椒是來自西域的稀罕物,粟特(波斯)商人以駱駝馱運,自印度洋海濱啟程,繞過喜馬拉雅山南麓,經克什米爾到南疆運抵長安,萬裏迢迢,路途艱辛,因而代價不菲,幾抵黃金。無獨有偶,在中世紀的歐洲,胡椒亦是珍稀之物,一粒胡椒等值於一枚金幣,可以直接當作貨幣進行買賣。胡椒之所以有如此地位,蓋因為當時隻有印度出產胡椒,全靠粟特商人長途販運,將胡椒運到埃及,賣給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再運到歐洲各大城市售賣。控製胡椒生意的波斯商人為了抬高物價,有意散布消息稱:胡椒生長在由龍看守著的瀑布下麵。而威尼斯商人則進一步將謊言發揚光大,稱胡椒是天堂的種子,是從天上摘下來的,胡椒經過神話後,遂成為眾人追捧趨之若鶩的奢侈品。歐洲許多君主以胡椒粉的重量來估定其稅收,而人們也習慣以“胡椒粉袋”來形容富有的大財主。胡椒甚至還引發了戰爭。公元408年,西哥特首領阿拉裏向羅馬人索取黃金與胡椒,羅馬人沒答應,於是阿拉裏出兵攻陷了羅馬。最後羅馬人賠償阿拉裏5000磅金子、30000磅銀子、4000套絲綢長袍和3000磅胡椒。15世紀,大航海家麥哲倫將胡椒帶回母國,胡椒出售時,價格是他在香料群島采購成本的一萬倍,其利潤足以支付整趟航行的花費。而香料群島胡椒的發現,隨即引發大戰。1499年,荷蘭為搶奪西班牙人船運的胡椒,引發了一場大海戰,數以千計的人在爭奪胡椒的戰鬥中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