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安飛將

唐朝製度，從潼關到長安，每三十裏設一烽堠，日曉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稱為『平安火』。唐軍主帥哥舒翰受命駐守潼關後，每晚都在關頭燃起烽火，通過沿途的烽火台一座接一座地傳到長安，以報潼關尚在，長安『平安』。這平安火，自安祿山起兵南下以來，便成為京城中人人翹首以盼的烽火。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隻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於。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台論戰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

—— 王維 《少年行》

蘇發和蟲娘意外得到回樂酒肆店家曹迎雪幫助，本以為能暫時在朔方立足，不想突然遇到了熟人，導致事情急遽變化。

蟲娘站起身來，想要逃離回樂酒肆。她心中明明有這個想法，腳下卻像灌了鉛一般，一時難以挪動，隻不停地低聲問道：“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辦？”

蘇發忙道：“師娘別慌，先等一下。他似乎也未露身份，不然不會一個人出現在酒肆。”

蟲娘仍是驚疑不定，轉頭看了一眼，道：“可那回樂縣尉起身進去了，多半是起了疑心，跟去盤問他了。”

蘇發道：“就算梁縣尉當麵盤問他，他應該有法子應付。他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師娘，未弄清楚原委前，一定不敢輕易說出師娘的身份。”

蟲娘問道：“蘇郎的意思是等等再說？”

蘇發道：“就算我們此時離開，又能逃到哪裏去？他當真泄露了師娘身份的話，官府必調發輕騎追趕。這裏是邊地，難以尋到藏身之地，你我又無坐騎，怕是走不出數裏，便被逮了回來。”

剛好夥計冬至端了一盆濃稠的熱米湯上來，告道：“雪娘說二位長途跋涉而來，身子虛弱，先喝點米湯，對身子大有好處。古樓子還要等上一會兒，那餅全靠火候，欠了太軟，過了則太硬。”

蘇發忙道了謝，先分好食具碗筷，舀了一碗，放入食案[1]中，推到蟲娘麵前。蟲娘早已饑渴難耐，端起碗來，便“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隻覺得香醇無比，平生還沒有喝過這般美味的湯水。

蘇發見蟲娘臉上露出貪戀之色來，忙舉勺為她重新添滿。兩碗熱湯下肚，蟲娘臉上略略有了些血色，人也鎮定了下來，點頭道：“那好，我們先靜觀其變。”又見蘇發隻顧為自己添加湯水，忙問道：“蘇郎怎麼不喝？”

蘇發道：“師娘請先用。”

蟲娘不悅地道：“不是說好了嗎，你我之間不分什麼。”

蘇發應道：“是。”仍先舉勺為蟲娘添滿，這才為自己盛湯。

二人當即將一滿盆湯喝得幹幹淨淨，腹中有了底，精神亦是大振。

又等了一會兒，忽聞見一股奇異的香氣，酥油中帶著濃鬱肉香。蘇發動了動鼻子，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後院望去。就連目光一直在仆固玥身上的回紇使者移地健也情不自禁地轉頭，朝後院看了一眼，說了一句：“好香。”

香氣愈發濃鬱了些，忽見賀藍提著食盒從後院匆匆出來，竟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去了。人過之處，香氣不絕。

回紇使者移地健轉頭叫道：“那是胡餅香吧？給我們也來一份。”見櫃台後的賬房劉初愛答不理的，很是生氣，當即起身道：“喂……”

李承寀忙道：“使者君不用再叫，我早已經點過了，一會兒一起分著吃。”

移地健聞言，這才重新坐下來。

李承寀又轉頭問道：“你們回紇人也愛吃胡餅嗎？”

那克敏笑道：“真正的回紇人很少吃這個，都是以肉、奶為主。但部落中也有許多粟特人，他們好食胡餅。”

移地健忙道：“粟特部落的胡餅我也吃過，沒有這麼香的。”又轉頭笑道：“還是靈州好，人好風景好，連餅都格外香。”

仆固玥“哼”了一聲，道：“你有使者身份，身負使命，難道不該盡快南下，趕赴長安朝見大唐天子嗎？”

移地健道：“聽說去年年底安氏叛軍便已占領洛陽，安祿山隨即在洛陽登基稱帝，自稱大燕皇帝。東京淪陷，西京長安也被叛軍重重包圍，這叫我怎麼去？再說了，我父汗有書信給仆固懷恩將軍，一定要我當麵交他，我得留在朔方等他。”

李承寀先前隻問一些回紇習俗、異地風物等，半句不涉及移地健身份、使命等，到此時方從話中聽出了端倪，驚問道：“使者君是回紇可汗之子嗎？那麼使者君是回紇王子、暮煙小娘子就是回紇公主了？”

移地健不愛理睬李承寀，隻“哼”了一聲。還是那克敏笑道：“雖然我們回紇不是這麼個叫法，但也差不多吧。”

李承寀見仆固玥並不意外，料想她早已知道移地健兄妹身份，卻不知她為何總是不拿出好臉色來，心道：“而今叛軍兵鋒極銳，朝廷難以應付，回紇的立場極為重要。”

正欲向那克敏試探詢問回紇可汗對安祿山叛亂的看法，卻見一男一女自內院而出，各自手中端著一隻托盤，男子是夥計冬至，往李承寀這桌而來，女子則往蘇發那桌而去。

那白衣女子翩然來到案邊，問道：“是你們二位要的古樓子嗎？我叫樊繁，是酒肆店家的義女。義母命我找了一套衣衫，一會兒給小娘子換上。”

蟲娘見樊繁氣質清冷，一雙纖纖玉手，勝過白玉，料想對方應該極少做這等親自上菜的營生，大為感激，忙道：“多謝。”

蟲娘鼻中聞見古樓子的香氣，早已忍不住垂涎欲滴，又問道：“這胡餅要怎麼吃？”

樊繁道：“就直接用手拿起來吃，本地又叫它手抓餅，就是這麼來的。”又道：“二位先慢用。用完餐後，再來後院找我，我為二位安排房間。”

等樊繁轉身離開，蘇發才問道：“師娘盯著樊繁不放，是為什麼？”

蟲娘道：“她有一雙纖細的手，那可是一雙彈琵琶的好手。”

蘇發先是一怔，隨即會意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便道：“好在店家肯收留我二人，這些事，回頭再慢慢打聽不遲。”

蟲娘道：“嗯，不急。我實在餓了，這古樓子聞著好香好香，我們快趁熱吃吧。”

大堂中蘇發、李承寀兩案坐客均在大快朵頤，回紇使者移地健還連連呼叫夥計，要求再上兩盤，獨有牆角的康弼不為古樓子香氣所動，依舊凝視著麵前的棋局。

剛好回樂縣尉梁瞳從後院匆匆出來，卻沒有再理會蘇發這邊，而是直接回到康弼對麵坐下，隨意下了一手。又取過樽杓，為自己舀了一杯酒，又見康弼麵前隻剩下半杯酒，便為他添滿。

康弼這次倒快，落子便應了一手。梁瞳又下了一手，終於忍不住問道：“康君可認得寧夏？”

康弼問道：“誰？”

梁瞳道：“寧夏。就是不久前出來過又折返了回去的中年男子，住酒肆天字北貳號。”

康弼搖頭道：“我一直坐在這裏，沒有看到什麼中年男子。”

梁瞳道：“我適才見寧夏形跡可疑，跟過去盤問他身份來曆，他可是一再向我問及康君。”

康弼也不詢問寧夏問及自己什麼事，隻一再搖頭道：“我不認得叫寧夏的。他向梁少府詢問的，可能是另一個與我同名的康弼吧。”

梁瞳道：“不是其他，他問的就是朔方九姓胡首腦康弼。”似是心中疑問極重，卻欲言又止。

康弼問道：“梁少府，你這子是不是落錯了？”

梁瞳這才回過神來，道：“呀，還真是。”又道：“落子無悔，落子無悔。”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去看蘇發，顯然心思已完全不在棋局上。

那邊移地健卻因為仆固玥一再指斥自己不及時南下會耽誤大事而心生不快，道：“本來這話我不該說，但玥娘的意思，似乎是認為我移地健貪生怕死。實話說，我不看好你們大唐軍隊，安祿山起兵一月，便進抵洛陽，按他這股氣勢，長安應該也已經淪陷了。”

原來安祿山於去年——也就是天寶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在範陽起兵，以討伐宰相楊國忠為名，大舉揮師南下。

從貞觀年間打敗東突厥以後，中原已經一百餘年沒有戰爭，突然見到安祿山叛軍氣勢洶洶過境，沿途百姓均驚恐萬分。各州郡打開武器庫應戰時，才發現大部分器械已腐朽敗壞，根本無法使用，唐軍士卒不得不手持棍棒參戰，此即後世史書中所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而安祿山部下均是唐軍精銳，能征善戰，郡縣守軍遠不及叛軍那樣訓練有素。既然無力抵擋，各郡縣便都紛紛打開城門，延納敵人。有些地方官吏逃走，有些被叛軍俘獲殺害，有些自殺在路旁，投降者也不可勝計。叛軍所到郡縣，唐軍沒有組織起任何有效的抵禦，幾乎是望風瓦解。一月之內，叛軍便渡過了黃河，進軍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十二月十二日，叛軍攻陷東都洛陽，從起兵範陽，到進入東京，隻用了短短三十五天的時間。東京長官河南尹達奚珣曾經在幾個月前上書朝廷，稱懷疑安祿山有異謀，然叛軍一到，便立即倒戈投降了安祿山，可謂是典型的“識時務者”。

之前朝野上下普遍認為，安祿山不久就會兵敗，就連普通老百姓都對唐軍極有信心。但安祿山叛軍南下後，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起兵一個月，便陷東都，逼近潼關，人們開始對大唐將士深深失望，憂懼不安。

天寶十五年（756年），安祿山在洛陽僭越稱帝，國號大燕，年號聖武，達奚珣以下數人任丞相各職。唐廷派南陽節度魯炅集結數州唐軍十萬餘人，展開反攻，結果全軍覆沒，叛軍勢力由此向南延伸，已有進逼江淮之勢，民心愈發浮動。

回紇使者移地健南下時，並不真正了解大唐局勢，隻大略得知叛軍深入腹地、安祿山已在洛陽稱帝，更多細節，他也隻是進入大唐境內後，才從沿途軍民口中打聽到，由此才知道唐軍節節敗退，唐廷根本無力遏製叛軍攻勢，麵臨極其深重的危機。移地健認為京師長安難保，基本上也代表著大唐廣大軍民的看法。

仆固玥卻不肯認同，當即拍案斥道：“胡說八道。”

又覺得對方到底是回紇王子，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便補充道：“若是安祿山占據洛陽後便直接進軍長安，長安可能難保，但現下情形已完全不一樣了。”

安祿山自範陽起兵興亂，僅用了短短三十五天的時間便攻陷了東都洛陽，幾乎兵不血刃地控製了河北地區，雖然在河南地區遭到一些抵抗，但亦是所戰皆捷，屢創唐軍。除了天下承平已久、不習兵仗之外，唐軍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也是主要原因。

彼時對唐廷來說，形勢十分嚴峻，各地勤王之師尚未趕到京師，長安守備空虛。因此，長安城中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然而，叛軍進入洛陽後，熱衷於掠奪財物和婦女，未能抓住有利時機乘勝攻打長安。而安祿山本人則忙於登基稱帝，之後便留在洛陽享受，整日醉心於花天酒地中，根本無暇顧及戰事。其短視給了唐廷難得的喘息機會——不久，各路勤王之師相繼趕到長安，相比與之前京畿附近無兵可調的狀況，守備已大大增強。

仆固玥是將門之女，以軍營為家，知悉唐軍防務，自是比旁人更有信心。又道：“況且長安跟洛陽不同，洛陽無險可守，長安則有潼關[2]。是了，你久在漠北，也不會知道潼關是什麼。告訴你，潼關是長安門戶，不但駐有重兵，還有天塹之險，牢不可破。百餘年來，潼關的平安火就從沒熄滅過。”

移地健冷笑道：“誇口有什麼用？我敢跟玥娘打賭，長安一定已在安祿山掌握之中。”

仆固玥生長於軍營之中，自小見識各種兵強馬壯，又因上月郭子儀率朔方軍在河北打敗了叛軍，奪回了十餘州郡，因而對唐軍極有信心，毫不示弱，應道：“好，我跟你賭。你若輸了，就立即動身南下，不準再在朔方逗留。”

移地健道：“如果玥娘輸了呢？”

仆固玥道：“我不會輸。”頓了頓，又賭氣道：“如果我輸了，隨你怎麼說。”

一旁的那克敏問道：“那麼要如何證實長安之事呢？”

仆固玥道：“雖則驛路已斷，訊息難通，但若真是長安淪陷，一定會有消息傳來。也就是說，沒有消息的話，就是好消息，等於是我贏了。”

那克敏問道：“這就是你們漢人說的‘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嗎？”

仆固玥怒道：“什麼惡事傳千裏？哪來的惡事？你胡說些什麼？”

那克敏莫名其妙，問道：“玥娘為什麼發怒？”

李承寀忙道：“二位都不要介意，隻是口誤而已。”又轉頭問道：“這句話也是漢文老師教小娘子的嗎？不是這個用法。”

那克敏這才知道自己將俗語用錯了地方，忙向仆固玥道歉。仆固玥心中煩悶，隻擺了擺手。

移地健道：“沒有消息，未必就是好消息。”他雖因傾心仆固玥而有些花癡，人卻不是真傻，舉手朝蘇發方向一指，道：“那一男一女穿得破破爛爛，像乞丐一樣，一定是從中原逃難來的，多半會知道些什麼。”

那邊蘇發見回樂縣尉梁瞳重新回來大堂後，不時回頭朝自己這邊張望，料想是因為對方適才進去後院找過中年男子寧夏，卻不知寧夏向梁瞳吐露了什麼，心中忐忑，但又不欲蟲娘憂心，是以隱忍不發。

蟲娘因麵朝大門方向，又貪戀古樓子美食，竟不知道梁瞳已經回到大堂且比之前更加留意他們。蘇發好不容易等她吃完最後一塊，忙問道：“吃飽了嗎？”

蟲娘撫了撫肚皮，笑道：“好飽！感覺這一頓，把這輩子的胡餅都吃光了。”忽見蘇發癡癡地望著自己發呆，很是奇怪，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我臉上沾了餅渣？”

蘇發道：“不是。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師娘這樣笑過。”

蟲娘一怔，隨即歎道：“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張胡餅，也能帶來如此的歡愉。”

蘇發道：“以前師娘的世界小，現下世界突然變大了，自然看待事物都不一樣了。”

蟲娘道：“蘇郎說得真好，不錯，是我的世界變大了，人生也大不一樣了。”

她已轉頭看到回樂縣尉梁瞳審視的神情，這次倒沒有再驚慌失措，低聲道：“我們先去外麵逛上一圈，尋到那個鐵匠鋪，把錢還給賀藍，再回來這裏，好不好？”

蘇發會意地點了點頭。二人剛一起身，便見到回紇使者移地健朝這邊指來。移地健隨即招手叫道：“喂，你們兩個過來。”

蘇發支吾了一聲，便引蟲娘朝外走去。移地健很是不滿，叫道：“喂……”

那克敏道：“哥哥既有求於人，須得講些禮數。”

起身追了過來，客氣地問道：“二位當真是從中原逃難來的嗎？不妨過去坐一坐，不光是我哥哥跟人打賭，我們也是真的想了解長安目下的情形。”

蘇發不知對方身份，問道：“小娘子是……”

那克敏道：“我是回紇人，名叫那克敏。剛才招手的是我哥哥移地健，他在我們回紇任特勤[3]，這次也是奉命出使大唐。他性子有些急躁，二位不要介意。”

蘇發“啊”了一聲，道：“那位居然是掌管機要的特勤，那麼當是回紇可汗之子了？小娘子你……你也該是回紇公主了。”

那克敏也很是意外，道：“郎君居然了解特勤官職，一定是朝廷中人吧？”

蘇發忙否認道：“不……不是……”

那克敏微微一笑，道：“二位放心，我們隻想多了解一些長安的情形，並無惡意。我哥哥表麵粗魯，其實也是個熱血仗義之人，如若二位有不便之處，以他身份，自可庇護二位周全。”

蘇發還待推辭，蟲娘插口道：“既然回紇公主不端架子，好話說盡，蘇郎不妨也做個好人，將實情告知，我在這裏等蘇郎便是。”

蘇發聽了，隻得勉強隨那克敏過去。移地健嫌他身上衣服臟，也不開口邀他坐下。蘇發心中有數，冷冷問道：“幾位想知道什麼？”

移地健本待直接問長安有沒有落入安祿山叛軍之手，見妹妹那克敏朝自己連使眼色，暗示自己不要喧賓奪主，便強行忍住。

仆固玥見蘇發一身衣服又破又爛，寒酸至極，也不大瞧得起他，不問姓名，直接問道：“你從哪裏來？”

蘇發道：“關中。”

仆固玥又問道：“關中情形如何？”

蘇發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告道：“不好，潼關在上月初九便已失守。”

眾人盡皆愣住，李承寀甚至站起了身，顯然意外至極。另一案的回樂縣尉梁瞳最先反應，起身衝了過來，問道：“潼關失守了嗎，你適才怎麼不說？”

蘇發道：“適才梁少府隻問了兩句：‘你們從哪裏來，到朔方做什麼？’又沒問潼關的情形。”

梁瞳一時顧不上與對方做口舌之爭，又問道：“潼關主帥哥舒翰呢？”

蘇發道：“聽說哥舒翰被俘後投降了安祿山。”

李承寀問道：“那麼長安呢？”

蘇發遲疑著回答道：“長安應該已經失陷於叛軍之手。”

李承寀急問道：“什麼叫應該？”

蘇發道：“我在潼關失守後便離開了長安，後來情形不得而知，隻是半途聽說安氏叛軍已經兵不血刃地占領長安。”

移地健忽“哈哈”大笑起來，道：“我贏了，我贏了。”

見仆固玥正朝自己怒目而視，這才勉強收斂笑容，指著蘇發道：“這人說潼關上月初九失守，上月初九就是六月初九了，而今已是七月。適才玥娘說了，潼關是長安門戶，沒有了門戶，便是門洞大開，潼關一旦失守，長安便會一夕淪陷，這不是應該的嗎？”

仆固玥卻不願意相信，搖頭如撥浪鼓，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潼關集結了二十萬精銳大軍，裏麵還有我們朔方軍的人馬，又有哥舒翰這樣的名將掛帥，更有潼關天險，怎麼可能一朝失陷？”

蘇發冷然道：“若是哥舒翰用心經營防務，自然守得住潼關，可惜，他將全部心思都花在跟朝中宰相的明爭暗鬥上了。”

移地健問道：“朝中宰相是指楊國忠嗎？這個人我沒少聽說。他自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跟哥舒翰不是一夥嗎？”

這話也隻有回紇王子敢在公開場合大著嗓門說，旁人麵麵相覷，就連一向膽大妄為的仆固玥也不敢接話。

那克敏接話道：“我們聽說哥舒翰跟安祿山是仇人，楊國忠跟安祿山也不大對付，那麼哥舒翰跟楊國忠應該是同盟才對呀。”

旁人均默不作聲，還是蘇發解釋道：“他二人原本關係不錯，但後來因前任朔方節度使安思順而起了變化。”

安思順雖是安祿山堂兄，但在安祿山起兵前便多次奏報安祿山將要謀反。安祿山正式反叛後，玄宗皇帝李隆基因為安思順先已奏報，所以不加問罪，隻將安思順解除了節度使兵權，召回朝中任戶部尚書。安思順也樂得在長安享清福，然而，哥舒翰卻不想放過他。哥舒翰素來與安思順有矛盾，此時又大權在握，於是就故意偽造了一封安祿山寫給安思順的信，讓人假裝送信，然後在潼關城門口抓住此人，獻給朝廷。同時還列舉了安思順的七條罪狀，請求皇帝處死安思順。

皇帝李隆基對哥舒翰與安思順的舊怨相當清楚，甚至還充當過和事佬出力調解過。此時，他不是不明白安思順是被哥舒翰誣陷，但正值借助哥舒翰之時，就不得不犧牲安思順了。安思順自然也不甘心坐以待斃，派人賄賂巴結楊國忠，請楊國忠出麵求情。然玄宗皇帝為了籠絡哥舒翰，已經下定了決心，於本年三月初三將安思順及其弟太仆卿安元貞處死，家人流放到嶺南[4]。

楊國忠出力營救安思順不成，開始意識到哥舒翰不會聽命於自己，將會對楊氏構成極大的威脅，自此開始畏懼哥舒翰。當時哥舒翰手握重兵，玄宗皇帝對其言聽計從，楊國忠擔心會遭對方謀害，奏請單獨募兵一萬，由心腹杜乾運統領，屯兵於灞上[5]，專門防備哥舒翰。哥舒翰得知後，以商討軍情為由，將杜乾運召到潼關，隨後借故將其斬首。當日為六月初一，而八日後，潼關便失守。

移地健聽了大為歎息，搖頭道：“楊國忠是個大大的壞人，這大家都知道。可哥舒翰，他好歹也是名震西陲的名將，受命於危難之際，卻利用國家的危難來對付政敵。如此胸襟之人，掛任唐軍主帥，唐軍不免危矣！”

仆固玥仍是半信半疑，道：“今日是七月初一，此人所言是真的話，那麼潼關失守已有二十日，何以我們朔方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蘇發道：“因為……”似有難言之隱，經仆固玥一再催促，才吞吞吐吐地道：“朝廷軍隊已經全線潰散，驛路不通不說，沿途還總有亂兵爭搶地盤、占山為王。他們也不管對方身份，任誰過路，都要搶個精光。我和師娘如此狼狽，便是因為行囊、衣衫等物在半途中為亂軍所奪。”

仆固玥道：“你的意思是，朝廷派來朔方報信的使者被亂軍攔截了？哈，這可真可笑。這可能嗎？”

蘇發不及回答，酒肆賬房劉初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搶先問道：“皇帝呢？”又補充問道：“我是問當今天子呢，他怎樣了？”

李承寀忙問道：“是了，當今天子怎樣了？”

蘇發轉頭看了一眼蟲娘，這才道：“聽說當今天子往西蜀去了。”

仆固玥聞言愈發生氣，道：“你這人說的都是什麼話？先是說長安應該已經失陷於叛軍之手，現下又說聽說皇帝往西蜀去了，到底有沒有一句確切的實話？”

蘇發見她蠻橫無理，本不欲理睬，忽見李承寀望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殷切期待之色，心念一動，遂告道：“當今天子已搶先離開了長安，這是確切的實話。”又特意補充道：“就在潼關陷落後三日。”

又轉頭對仆固玥道：“之前小娘子說沒有信使趕來朔方報信，其實不是因為沿途亂兵橫行，而是因為京師朝廷已經不複存在，皇帝也在逃難途中，無將可用，無兵可派，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有可能慢慢恢複。”

仆固玥見蘇發談吐有條有理，已開始相信他的話，忽又聽說皇帝已不顧臣民百姓，主動棄城逃跑，一時如遭五雷轟頂，喃喃道：“真是這樣嗎？”

李承寀懇求道：“可否煩請郎君講得更詳細些？我……我也是長安人。”

蘇發礙不過情麵，隻好道：“那好，我便將我所知如實告知，但有許多都是我聽來的。”

李承寀道：“無妨，郎君請講。”

蘇發遂一五一十講述了潼關陷落及玄宗皇帝逃離京師的經過——

唐朝製度，從潼關到長安，每三十裏設一烽堠，日曉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稱為“平安火”。唐軍主帥哥舒翰受命駐守潼關後，每晚都在關頭燃起烽火，通過沿途的烽火台一座接一座地傳到長安，以報潼關尚在，長安“平安”。這平安火，自安祿山起兵南下以來，便成為京城中人人翹首以盼的烽火。

起初，唐軍主帥哥舒翰的策略是固守——據守天險，阻叛軍於潼關之下。安氏叛軍主力徘徊於潼關之下，長達半年之久，卻始終無法逾越天險西進一步，形成令人難堪的膠著狀態。

到了六月，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在河北取得大捷，唐廷認為時局開始好轉，玄宗皇帝強令哥舒翰主動出擊，出兵收複西京洛陽。

哥舒翰一向主張據守險要、持久疲敵、伺機出擊——即堅守潼關，再派唐軍精銳朔方軍北取範陽，占領安氏叛軍老巢，促使叛軍內部潰散。得到皇帝要求出擊的詔令後，立即上書勸阻，但卻被宰相楊國忠告了一狀。玄宗皇帝遂下手敕嚴厲指責哥舒翰遷延誤戰，並派宦官邊令誠前去督軍。哥舒翰見勢不可止，遂大哭一場，於六月初四領兵出潼關。出關前，哥舒翰似乎已經預料到此戰必然失敗，不禁撫膺慟哭。

六月初七，哥舒翰部被叛軍伏擊，出關唐軍將近二十萬軍隊，逃回潼關的隻有八千餘人，主帥哥舒翰也做了俘虜。到了此刻，即便有潼關天險，唐軍也無足夠的兵力可守。

六月初九，叛軍攻破潼關。此時，離哥舒翰痛哭出關不到五天時間。

正如回紇使者移地健所言，潼關是京師門戶，潼關一旦失去，關內再無險可守，長安門戶大開，京師淪陷隻是個時間問題。因此消息傳開後，潼關到長安之間的河東、華陰、馮翊、上洛等郡防禦使皆棄郡逃走，唐軍守兵也鬥誌全無，紛紛棄城逃命，長安已是危在旦夕。

潼關失守的當天，主帥哥舒翰的部下到長安報告潼關情況危急。當時唐廷對前線的戰況還不十分了解，玄宗皇帝李隆基還沒有意識到大難已經臨頭，竟然沒有召見信使，隻是草草派李福德等人領監牧兵開赴潼關增援。

到了晚上，始終都沒有看到報告平安的烽火，李隆基這才感到懼怕。平安火不燔，顯見不平安，這不是官方所能掩蓋得了的事實。於是，長安城中開始人心浮動，人人感受到“山雨欲來”的沉悶，開始心神不定地交換著道聽途說的種種傳聞。

六月初十，潼關潰敗的唐軍已經逃回長安報信，說哥舒翰軍全線敗逃。玄宗皇帝嚇得魂飛天外，急召宰相楊國忠商議。楊國忠因為楊家出自蜀地，在那裏有大批產業，便勸玄宗皇帝逃到蜀地去，還洋洋自得地說：“我曾經兼任劍南節度使，安祿山反叛後，即命令節度副使崔圓暗中準備物資，以防備危急時到劍南使用。眼下遠水難救近火，不如先去蜀地暫避。”

堂堂大唐天子出逃，必將是千古笑話。玄宗皇帝躊躇了很久，才說：“明日再議！”

楊國忠回家後，連夜通知妹妹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收拾一切細軟，準備西逃。同時派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進宮麵見楊貴妃，由楊貴妃出麵，勸說玄宗皇帝到蜀中去避難。

六月十一，玄宗皇帝召集百官於朝堂，問群臣有什麼計策。百官神色驚懼。有大臣建議玄宗皇帝調兵親征，有大臣建議宜征兵勤王，卻都不是切實可行的對策，無法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可笑的是，宰相楊國忠竟然在這個時候開始痛哭流涕，還義正詞嚴地責怪玄宗皇帝道：“人告祿山反狀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過。”

意思是：人們告安祿山的反狀已有十年了，但皇上總是不相信，現在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不是宰相的過錯。言語中明顯暗示這一切是玄宗皇帝的過錯。玄宗皇帝聽了無言以對。百官亦無語奏對。

這時候，長安士民已經得知潼關失守的確切消息，人人驚擾奔走，不知向何處去，市裏蕭條，亂成一團。

六月十二一大早，徹夜未眠的楊國忠趕去宮中。此時，朝堂中空空蕩蕩，一個大臣都沒有。等了好久，才有幾個大臣稀稀落落地到來，上朝的官員不及平時十分之一二。其他的大臣們都忙著用各種各樣的辦法為自己謀取後路去了。到場的大臣也都驚惶失色，問宰相有何對策。楊國忠推說不知。

不久後，玄宗皇帝派太監單獨召楊國忠到內殿，密談許久。之後，玄宗皇帝親自登上勤政樓，下製書說要親自率兵征討安祿山。又任命京兆尹魏方進為禦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崔光遠[6]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宦官邊令誠負責掌管宮殿的鑰匙。

文武百官對李隆基的這般安排有些莫名其妙，暗中議論紛紛。得知製書內容者，無論是大臣，還是平民，都不相信年事已高的玄宗皇帝會親自出征。

就在當天，玄宗皇帝從平日居住的興慶宮移居到大明宮。

六月十三，少數大臣入朝。宮前漏聲依舊，儀仗隊的衛士們仍然整齊地站在那裏。然而，宮門剛剛打開，裏麵的宮人們便亂哄哄地一擁而出，神色倉皇之極。文武百官這才知道，玄宗皇帝和楊貴妃等人已經不知去向。前一天還表示要親征的大唐天子丟下他的臣民獨自出逃了！怪不得，玄宗皇帝事先要移居到大明宮，隻因為興慶宮臨街，人來人往地引人注目，不方便逃跑。

文武百官明白過來後，登時內外搶攘，無比混亂。消息飛快地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這座繁華的城市立即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之中——

王公貴族、平民百姓四處逃命。山野小民爭著進入皇宮及王公貴族的宅第，盜搶金銀財寶。還有人縱火焚燒了左藏大盈庫。甚至還有人騎著毛驢跑到大殿裏。這人大概對皇宮神往已久，想借機看看神秘莫測的皇宮到底是什麼樣。在眾人爭相逃命的混亂中，此人還能有這樣的念頭，一心滿足心中的願望，也可謂奇人一個了。

此時，崔光遠為京兆尹，也就是長安城的最高行政長官，邊令誠則為宮廷最高長官。二人聽到消息，急忙帶人趕到左藏大盈庫救火，又招募人代理府、縣長官，分別守護。混亂局麵下，崔光遠不得不殺人立威，一下殺了十多個人，局勢才勉強穩定下來。眼見叛軍大軍壓境，崔光遠立即派他的兒子去見安祿山，請求投降。掌管宮室的宦官邊令誠也把宮殿各門的鑰匙獻給安祿山。

大唐皇帝到底到哪裏去了呢？原來，玄宗皇帝發布親征詔書的同時，還有密詔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命他整軍待發，同時選良馬九百餘匹，夜半待用。六月十二夜半時分，長安城尚在一片寂靜之中，玄宗皇帝率同楊貴妃並楊國忠兄妹、太子李亨等皇子皇孫、同平章事韋見素、禦史大夫魏方進、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宮監將軍高力士等重要人物，暗中潛出延秋門，向西逃去。

除了六軍士兵外，隨行的官員、親友不過百餘人。大部分臣僚和皇族都被遺棄在京師，棄而不顧，甚至包括住在宮外的皇妃、公主及皇子、皇孫等。

眾人聽了蘇發一番還算詳盡的講述，不免大生慨歎。當年玄宗皇帝東封泰山時，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四夷酋長扈駕從行，車馬列隊，延續百裏，盛極一時。如今大唐天子竟然要如做賊一般悄然離去，生怕被人發現，落魄至此，實在可歎！盛唐已經成為了曆史，曆史卻是如此無情。

回紇使者移地健不了解中原地理，特意詢問皇帝逃去的蜀地方向，得到答案後，不禁大奇，問道：“大唐天子去西蜀做什麼？他不該來靈武麼？哦，我是說，我父汗一直說朔方是大唐最強的軍鎮，既然這裏兵將最多，而且北方還有我們回紇做支援，沒有後顧之憂，不是比西蜀更好。”言外之意，表示回紇始終是唐廷的堅定盟友。

此言登時令仆固玥大為寬慰，隻覺得自結識移地健以來，他從來沒有這般可愛過，忙主動解釋道：“西蜀是宰相楊國忠的地盤，所以……所以……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的。”

移地健愈發不解，問道：“我聽說這個楊國忠專權誤國，搞得民怨沸騰，為什麼還能一直受到皇帝的信任？”

旁人不敢答話，還是那克敏道：“楊國忠畢竟現任大唐宰相，哥哥可不要亂說話。”

移地健道：“這怎麼叫亂說話？誰都知道楊國忠是個大大的壞蛋，安祿山起兵，不是還打著討伐楊國忠的旗號嗎？要我說，大唐皇帝還不如將楊國忠捆送……”

那克敏預知兄長無所顧忌，必會發出驚人之語，忙打斷道：“哥哥，楊國忠到底是大唐宰相。”

移地健不服氣地“哼哼”了兩聲，見仆固玥也朝自己連連搖頭，這才勉強住了口。

蘇發猶豫了下，告道：“楊國忠已經死了。”

旁人盡皆大吃一驚，吃驚程度遠勝過聽到潼關失守之時。甚至連角落裏一直埋著頭下棋的康弼，也聞聲抬起頭來，麵上盡是驚疑之色。

仆固玥連聲問道：“楊國忠死了？是真的嗎？是皇帝殺了他以謝天下嗎？這可實在太好了。”

蘇發見眾人目光盡集中在自己身上，隻得實話告道：“不是這樣。是……聽說是在皇帝逃離京師途中，至馬嵬驛[7]一帶時，忽然發生了兵變，禁軍龍武軍軍士聲稱宰相楊國忠與吐蕃連謀造反，群起攻之，將他殺了。由於事出突然，皇帝得知消息時，嘩變已經發生，楊國忠首級都被割了下來。”

回樂縣尉梁瞳早已離開棋局，一直站在蘇發身側，聞言駭然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蘇發道：“六月十四日。距今才半個月時間，朔方未得到任何消息，也屬正常。”

酒肆賬房劉初道：“不得民心，不得軍心，不得人心，該落得如此下場。”一邊搖頭，一邊重新回去櫃台坐下。

仆固玥卻不敢像劉初那樣公然為楊國忠之死拍手稱快，她成長於軍營之中，自然更關心那些禁軍軍士的結局，忙問道：“龍武軍如此作為，公然弑殺宰相，不是等於反叛嗎？結果怎樣了？”

蘇發躊躇道：“這個……挺複雜的。”

仆固玥道：“怎麼個複雜法？”忽聽到李承宷咳嗽了一聲，似在示意自己不要追問，不由得疑雲更重。

蘇發道：“我是說，好像事情最後也沒鬧得不可收拾。龍武軍軍士隨即圍住了驛館，逼迫皇帝殺了楊貴妃。皇帝命人將楊貴妃屍首抬到庭院，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及軍士代表當麵驗證無誤後，包圍驛館的龍武軍軍士方才散去。之後消息傳開，楊氏家人及心腹均被殺死[8]。”

原來事發當日，禁軍軍士因為缺少口糧，情緒大為不滿。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帶頭去找宰相楊國忠，詢問究竟。剛好這時有吐蕃使節二十餘人，正向楊國忠訴說缺少食物。楊國忠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便有人高聲喊道：“楊國忠與吐蕃人謀反！”然後立即有人用箭射中了楊國忠坐騎的馬鞍。

這一箭雖然射偏，軍士們的滿腔怒火卻立即被這一箭撩撥了起來，眾人一擁而上，要殺楊國忠以謝天下。楊國忠大驚失色，倉皇逃命，逃至馬嵬驛西門內，被軍士追上殺死。軍士還覺得不夠解恨，亂刀肢解了他的屍體，割下首級，掛在矛上，插於西門外示眾。隨後，眾軍士又殺了楊國忠的長子戶部侍郎楊暄與韓國夫人、秦國夫人。

禦史大夫魏方進聽見外麵吵鬧，跑出來一看，立即怒氣衝衝地說：“你們這群人膽大妄為，竟敢謀害宰相！”

魏方進顯然是個沒有眼光的人，到了眼前的形勢，竟然還要擺出禦史的架子來。激憤的將士們立即上前殺死了他。

同平章事韋見素聽見外麵大亂，也跑出驛門察看，立即被亂兵用鞭子抽打得頭破血流。幸好韋見素名聲還不算壞，有人高聲喊道：“不要傷了韋相公。”韋見素這才免於一死。

軍士們又包圍了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休息的驛站，喊殺聲震天。玄宗皇帝聽見外麵的喧嘩之聲，就問出了什麼事。左右侍從沒有一個人回答說是將士嘩變，都說是楊國忠謀反。

玄宗皇帝得知楊國忠被殺後，隻得親自走出驛門，慰勞軍士，命令他們撤走，但軍士不答應。玄宗皇帝又讓高力士去問原因。陳玄禮出麵回答說：“楊國忠謀反被誅，楊貴妃不應該再侍奉陛下，願陛下能夠割愛，把楊貴妃處死。”

高力士跟在玄宗皇帝身邊多年，深知楊貴妃對皇帝的重要性，當即為難地道：“這我不好去奏告。”四周軍士一聽大怒，大聲喧嚷說：“不殺貴妃，誓不護駕。”擁上前去，要痛打高力士。高力士見大事不妙，慌忙逃回驛站奏告。

玄宗皇帝深知大勢已去，無論如何都無法保住楊貴妃的性命，這才流淚說道：“賜她自盡吧。”

高力士將楊貴妃帶到佛堂，縊死在佛堂前的梨樹下。之後，高力士等人將楊貴妃屍體抬到驛站的庭中，召陳玄禮等人入驛站察看，意有驗屍之意[9]。驛站外的將士們聽到楊貴妃已經被處死，歡聲雷動。陳玄禮等人驗屍無誤後，這才脫去甲胄，去向玄宗皇帝叩頭謝罪。玄宗皇帝沒有發怒，隻好言好語安慰眾人，表示不會追究。陳玄禮等人都高喊萬歲，拜謝後退出。

蘇發大致說了經過，又特意強調道：“這些我都是在路上聽亂兵說的，那些亂兵，也有參與過兵變的。”

仆固玥驚道：“龍武軍竟敢脅迫皇帝嗎？這還叫沒有鬧得不可收拾？”

移地健道：“那楊貴妃是宰相楊國忠的妹妹，對吧？禁軍軍士殺了她哥哥，她人不死，眾人怎能心甘？難不成留著她性命，等她日後報複嗎？”

在場諸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卻不敢說出口，移地健是回紇王子，也不管什麼忌諱不忌諱的，隨口便說了出來。

蘇發見眾人各有憂懼之色，顯然也是厭恨楊國忠而擔心那些龍武軍軍士，忙告道：“皇帝已經認可楊國忠勾結吐蕃謀反罪名，並當眾宣布不再追究馬嵬驛之事，所以已無後患。”

忽有人揚聲問道：“好厲害。是誰起的頭？”

蘇發聞言一怔，轉頭一看，卻是一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陌生中年男子。他見蘇發疑惑，忙自我介紹道：“鄙人名叫懷風，是此家酒肆主人的丈夫。”

移地健先問道：“你們中原不都是男子成家立業、當家做主嗎？”

這話其實甚為無禮，但懷風卻毫不介意，笑道：“但我家不是，我家是雪娘做主。”

懷風顯然更關心蘇發所講述之事，又轉頭問道：“敢問郎君，這次馬嵬驛兵變——不，其實應該叫兵諫——是誰起的頭？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嗎？”

蘇發嚇了一跳，忙道：“懷店家切不可胡說。”

懷風笑道：“我隻是好奇問問，沒有胡說啊。”

仆固玥問道：“喂，適才你說……不，是你聽說，皇帝引宦官高力士及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率龍武軍為前隊，太子率飛龍軍為後隊，是這樣嗎？”

蘇發道：“是。”

仆固玥道：“飛龍軍統帥是皇帝心腹高力士，為何跟在皇帝身邊的是龍武軍，而不是飛龍軍？聽說皇帝與高力士形影不離，高力士不統領自己的親信禁軍，反倒讓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率龍武軍跟在身邊，這不是很奇怪嗎？怕是你聽錯了，或是別人傳錯話了。”

蘇發遲疑不答。懷風信口接道：“絕對沒錯！正因為飛龍軍是皇帝親信禁軍，皇帝才放心讓他們跟著太子，皇帝則親自率領相對不那麼親信的龍武軍。”

移地健大惑不解，問道：“這是什麼道理？從來都隻聽說信任親信的，現下又是非常時期，大唐皇帝明明在逃難途中，還不讓完全信得過的人跟在自己身邊嗎？”

懷風笑道：“這才是本朝皇帝的高明之處，因為他有絕對把握，飛龍軍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背叛他，即便沒有他親自坐鎮。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反而給了……給了某些人極好的機會，釀成了這次馬嵬驛兵變。”又轉頭問道：“發動兵變的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統率的龍武軍，對吧？”

蘇發猶豫了一下，仍然點了點頭。

懷風又繼續解釋道：“各位想想看，若是扈從皇帝的是他最親信的飛龍軍，跟隨太子的是皇帝不那麼親信的龍武軍，兵變還有可能發生嗎？”見旁人驚疑不定，便自問自答道：“絕對不可能。”

移地健一臉狐疑，問道：“莫非懷店家的意思是……”

仆固玥重重咳嗽了聲，道：“懷店家變文說得好，現下又忍不住開始說書了。”

懷風抱拳笑道：“多謝仆固小娘子誇讚，那懷某就索性說到底。”

又轉頭向蘇發追問道：“馬嵬驛兵變，到底是誰起的頭？坦白說，楊國忠天怒人怨，誰都想他死，我也很想，天下想殺他的人簡直不可勝數，但總要有人第一個站出來，是不是？我猜在場各位，也都很想知道是誰起的頭吧。”

移地健忙接口問道：“對，是誰起的頭？這人是個大大的勇士，我見到他，非得請他喝一頓酒不可。”

蘇發道：“聽說是一個名叫張小敬的禁軍軍士起的頭，是他最先朝楊國忠射了一箭。”

懷風道：“張小敬，記下了。”又問道：“整件事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見蘇發麵上有驚疑之色，忙解釋道：“郎君不要誤會，我閑來無事時，也會在酒肆為大家夥兒說上一段變文，朔方軍民都叫我放懷縱風說書郎。問得詳細些，隻是想為日後編故事說書增加些色彩。”

蘇發這才釋然，道：“抱歉，其實之前那些事，我也是聽人說的，怕是講不出更多了。”

懷風聞言，不免有些意興闌珊，但見蘇發不肯再說，也隻得去了。

回樂縣尉梁瞳心中疑慮不減，將蘇發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這些大事，你知道得這般清楚？”

蘇發道：“我和師娘都是長安人，也是聽說潼關失守後，料想長安守不住，便跟隨隊伍逃出了京師。前麵說的那些事，我都是途中聽人傳的。”

梁瞳便繼續先前的問題，問道：“你來朔方做什麼？”

蘇發道：“師娘有親眷在靈州，我護送她來這裏尋親。”

梁瞳道：“你明明是漢人，那位師娘則是胡人，你們……”

忽有一名回樂縣署差役奔了進來，向梁瞳行了一禮，稟道：“梁少府，出了大事，路縣令叫你立即趕去朔方軍營。”轉頭見到仆固玥，又叫道：“仆固小娘子也在這裏麼？聽說出了大事，整個朔方軍營都騷動了，小娘子還是趕快回去的好。”

梁瞳便舍了蘇發，回到角落座位，取了佩刀掛在腰間，又舉杯道：“今日康君棋藝大見長進，我雖不明原委，還是好生佩服。來，我敬康君一杯。今日先到此為止，咱們明日再行切磋。”

康弼忙放下手中棋子，舉杯起身，與梁瞳碰了一下，滿飲而下，這才實話道：“其實康某沒什麼長進，是不久前梁少府去方便時，有人暗中指點了康某。”

梁瞳轉頭看了李承寀一眼，笑道：“這件事，咱們回頭再聊。告辭。”

仆固玥也欲引著移地健、那克敏兄妹離去，卻又頗為不舍，特意上前問道：“李郎的朋友什麼時候到？”

李承寀搖頭道：“這可說不好。可能他很快就到，也可能今年不來了。”

仆固玥道：“這麼說，李郎還要在朔方再留些日子了？”

李承寀躊躇著答道：“應該是吧。”

仆固玥笑道：“那就好。”也不便當眾多說什麼，自引了移地健兄妹與梁瞳一道跟隨差役趕回朔方軍營去了。

堂中瞬間隻剩下寥寥幾人。李承寀掛念長安親眷，本想再細細詢問蘇發一番，但見他徑直引著那胡人少女朝後院走去，料想二人多半也會住宿在回樂酒肆，心道：“這倒是方便多了，晚間再去找他不遲。”

角落中的康弼忽然站起身來。李承寀滿以為對方是要來向自己致謝，卻不想他隻古古怪怪地看了自己一眼，便往後院去了。李承寀便起身出來回樂酒肆，信步來到街尾鐵匠鋪，告道：“昨日訂的短刀不要了。”

鐵匠鋪主人姓李，其鍛鐵手藝出自太原大風堂[10]，在朔方一帶頗為知名。他聞言很是驚訝，問道：“郎君不是很喜歡那柄短刀的樣式嗎，何以又不要了？”

李承寀便說了仆固玥主動讓出短刀一事。

李鐵匠搖頭道：“這位仆固小娘子生性好強，從來隻有旁人讓著她，可沒聽說她會主動相讓。”

李承寀笑了一笑，又告道：“我剛在回樂酒肆中聽說了一件大事。”

大致轉述了蘇發所言，稱唐軍主帥哥舒翰兵敗、潼關失守，玄宗皇帝逃出京師，至馬嵬驛時，禁軍發生嘩變，宰相楊國忠被殺，一代美人楊貴妃也香消玉殞。

李鐵匠一言不發地聽完，雖皺緊眉頭，卻還是不為所動，隻道：“我一個打鐵的，管不了這些國家大事。”

李承寀道：“李鐵匠這等反應，可是很不尋常。”

李鐵匠冷然道：“楊國忠死還是不死，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想關心國家大事，可朝廷也得讓我關心才行。”

李承寀問道：“李鐵匠是怪自己懷才不遇、朝廷未能及時發現人才嗎？”

李鐵匠搖了搖頭，道：“不是，李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對世事失望，又失望，一再失望，失望透了，便成了麻木。所以別說楊國忠、楊貴妃被殺，就是皇……總之，這世上已經沒有能讓我李丹徒動容之事。”

李承寀歎道：“其實我倒是蠻羨慕李鐵匠的，心冷如鐵，有時候也是一件好事。”

李鐵匠居然表示同意，“嗯”了一聲。又問道：“李郎歇宿在回樂酒肆，可認得一個名叫寧夏的男子？”

李承寀道：“寧夏？”

李鐵匠道：“聽說他住天字北貳號。”

李承寀道：“那就是我隔壁了。遇到過一次，有印象。原來他的名字叫寧夏，姓寧的人倒是不多見。”

他原本對寧夏沒什麼印象，隻有一次擦身而過，對方還迅即低下了頭，顯是不願與外人招呼，但恰在不久前，這印象卻驟然加深了——

他親眼看到寧夏出來時，因為見到蘇發而愣在當場，旋即又轉身返回了後院。寧夏和蘇發，二人明顯是相識的！

而那蘇發絕不是普通人。他在講述諸多事件經過時侃侃而談，雖則京都人大多見多識廣、能言善辯，但他那份沉靜的氣度，卻不是尋常人所能擁有。要知道，潼關失陷、唐軍主帥被俘、皇帝出逃、禁軍嘩變、楊國忠楊貴妃兄妹被殺，任意一件，都是驚天動地、改變時局的大事，但在他口中，卻隻是平平常常，即便有波瀾興起，也不是驚濤駭浪。

李鐵匠見李承寀沉吟不語，以為他在思慮寧夏之事，便解釋道：“那個叫寧夏的男子早先也來過鐵匠鋪，定做了一把劍，所以我隨口問問。”

李承寀心不在焉，隨口漫應道：“原來如此。”

李鐵匠便轉頭叫道：“賀藍，快出來幫下手。”

又叫了兩聲，仍不見人應，還是兒子李雲端聞聲出來，告道：“賀藍哥哥去回樂酒肆取了古樓子回來，便出去了，說是有點事要去辦。”

李雲端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十分懂事，當即上前道：“我來幫爹爹。”

李鐵匠遂點頭道：“那好，你去拉風箱。記住了，要不疾不緩。”

李承寀見李鐵匠手頭忙碌，便告辭離開。又沿著胭脂湖往北，到沙灘上閑逛。據說那沙灘不僅白沙如雪，且隨步有聲，異於常沙，故有“鳴沙”之稱。李承寀來回走了幾圈，果如回樂酒肆夥計介紹的那般，腳下“沙沙”作響，有時似金石，有時似樂音，令人稱奇。

再回來酒肆時，正好遇到那九姓胡首領康弼跌跌撞撞地出來。李承寀見他臉麵通紅，氣色不好，忙上前問道：“康君可是飲得醉了？需要幫手嗎？”

康弼抬頭看了李承寀一眼，隻擺了擺手，便自顧自地去了。

李承寀見康弼腳下虛浮，不大放心，忙招手叫過夥計阿滿，告道：“康弼……就是那位九姓胡首腦……他似乎喝醉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阿滿不以為然地道：“喝什麼醉！我們酒肆竹葉青早就斷貨了，現下這裏隻有葡萄酒，葡萄酒還能喝醉嗎？在朔方，還從來沒聽說有九姓胡喝葡萄酒能喝醉的，更何況是康君！”

李承寀道：“可我剛才看到康弼走路都走不穩。”

阿滿這才道：“康君剛從那位名叫寧夏的客人房中出來，二人之前一直在房中飲酒，莫不是客人自帶了什麼烈酒？”

追出院子，到院門口看了一眼，隨即轉頭叫道：“還真是跟李郎說的一樣。我去送康君回家，免得他出意外。煩請李郎跟雪娘說一聲。”

李承寀應了一聲，先進來後院，卻見店家曹迎雪正在桂樹下與一名中年男子交談。那中年男子一身戎服，似是朔方軍的官員。又見二人神色凝重、低聲密語，不便強行上前插話，便先上來二樓。

回樂酒肆客房均位於後院，是處“回”字形建築，分上、下兩層，一樓名地字號，二樓名天字號。李承寀住在天字北肆號，東首隔壁便是天字北貳號，緊挨樓道。

上樓時，李承寀又想起李鐵匠詢問天字北貳號住客寧夏之事，心道：“李鐵匠當時神色古怪，他專門問起寧夏，不光是因為對方在鐵匠鋪定做了寶劍，一定還有其他緣由。”

他一邊想著，一邊轉過樓梯口，正好見到蘇發站在天字北貳號前拍門。門內寧夏叫道：“你晚間再來。”

蘇發還待再舉手敲門，見李承寀過來，便改變了主意，勉強應了一聲。

李承寀見蘇發已經換了一身幹淨衣衫，麵目風采煥然一新，不由得暗讚一聲，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衫馬靠鞍，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就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又見蘇發轉身欲走，忙叫道：“郎君請留步。”

蘇發勉強停下腳步，回身問道：“有何指教？”

李承寀道：“郎君也住宿在回樂酒肆嗎？那麼我們算同樓了。在下李承寀，指教不敢，不過李某確實有些事情，想向郎君請教。”

話音未落，便聽到夥計冬至在樓下叫道：“那位回紇小娘子……叫什麼敏的，又來了酒肆，指名要找李郎。”

李承寀探出頭去，問道：“是找我嗎？”見冬至點頭，一時顧不上蘇發，忙趕下樓去。

冬至告道：“她人在大堂內。”

李承寀見適才在庭院中與店家曹迎雪交談的戎服中年男子已然不見，便問道：“適才我看到有個陌生人站在那邊，一身武官裝扮，他是誰？”

冬至道：“哦，那是朔方軍糧科使虞海青，以前是我們回樂酒肆的賬房。”又低聲囑咐道：“郎君可別對外人說在我們酒肆見過他。”

李承寀好奇問道：“為什麼？”

冬至道：“虞海青這個人，名聲不大好。”

他見李承寀目光中大有征詢之意，便主動告知了緣由：“前任節度使靈帥王忠嗣王相公來我們酒肆飲酒時，發現虞海青腦子特好使，便破格提拔他到朔方軍任職。按理說，王相公也算是對他有知遇之恩了。但後來王相公遭宰相李林甫陷害，虞海青第一個跳出來作證揭發。總之，就是典型的忘恩負義之輩，叫人看不起。”

李承寀聞言很是驚訝，問道：“王忠嗣王相公在朔方經營多年，朔方軍可以說是他發家的根本，許多將領都是他一手提拔。即便他人走了，根基還在，虞海青做了這種事，如何還能在朔方立足？”

冬至道：“王相公走後，朔方節度使一職由宰相李林甫親自兼任，雖然是遙領，可他也往軍中派任了不少親信，自然會大力庇護虞海青，誰敢對他說半個不字？再後來是安思順出任朔方節度使。雖說安思順跟安祿山不是一類人，但也著實欣賞虞海青的才幹，所以沒對他怎樣。再是現任節度使郭子儀郭相公，虞海青算是安思順一手提拔起來的，既然安思順器重虞海青，他當然也不會怎樣。”

李承寀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道：“那虞海青能由一名酒肆賬房，被破格提拔為朔方軍武官，且前後得到幾任節度使的賞識，當有極大的過人之處了？”

冬至道：“那還用說？腦子是真的好使。”雖然對虞海青才智讚賞有加，卻似不願多提，便催促道：“李郎快些去見客吧，別讓那位回紇小娘子久等。”又問道：“她是回紇使者對不對？”

李承寀奇道：“你怎麼知道？”

冬至道：“不是有仆固玥在旁邊嗎？朔方人人都知道，仆固氏是回紇使者的陪伴者。”

李承寀笑道：“你們回樂酒肆，當真個個都是人精。”

冬至居然也不否認，笑道：“不機靈點，也沒法在這裏混呐。”

出來大堂，果見那回紇公主那克敏等在大堂中，仍坐在那張靠窗的桌案。那克敏見李承寀出來，便起身相迎。

李承寀問道：“敏娘專程折返回酒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那克敏笑道：“我沒什麼事，隻是想來找李郎聊天。”

李承寀奇道：“不是說朔方軍中發生了大事嗎？小娘子該及早趕回城中驛館才對。”

那克敏笑道：“不管是什麼大事，那都是哥哥的事，他才是使者，我隻是跟著出來玩的。”又道：“之前李郎說日落時分，這裏便會有暮煙美景，我很想親眼看看。”

李承寀欣然應道：“好啊。”又道：“我們不妨去胭脂湖邊，湖畔風景應該更好。”

二人當真出來回樂酒肆，來到胭脂湖邊，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暮靄開始籠罩大地。

李承寀指著遠處淡藍色的霧靄道：“那便是暮煙了。”

那克敏拍手讚歎道：“真的很美。”

李承寀道：“暮煙意境雖然美，但卻給人一種迷離與惆悵，我們中原常用暮煙來襯托離別愁緒、表達思鄉之情。譬如‘日暮鄉關何處是’，又譬如我之前提過的王勃名句‘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

又道：“我雖然不了解敏娘的漢文老師，但料想他給敏娘取‘暮煙’作為漢名時，多少也動了思鄉之情。”

那克敏笑道：“是這樣嗎？”

李承寀忽有所感應，本能地回過頭去，卻見兩名中年男子站在不遠處，正是回樂酒肆的住客，一人名叫安右，一人名叫史西。他二人本指著這邊嘀嘀咕咕、低聲商議著什麼，見李承寀轉頭，便匆忙轉身，假意欣賞胭脂湖風景，可謂做作至極。

李承寀心念一動，忙道：“好了，暮煙美景也看過了，天色不早，我送敏娘回城吧。”

那克敏笑道：“我自己回去驛館就好了，哪敢勞煩李郎。”

李承寀道：“無妨，正好我也想到城中走走。”

驛館為官方經營，位於回樂縣城中，東側便是回樂縣署。等那克敏進去驛館，李承寀便調頭來到縣署，向門前差役打聽道：“梁縣尉人還在官署嗎？”

差役道：“路縣令和梁縣尉都被杜留後召去了朔方軍營議事，人還不曾回來。郎君找梁少府有事嗎？小的可以帶話給他。”

李承寀想了想，擺手道：“不必了，改日我再來找他便是。”又順口問道：“梁縣尉家在何處？”

差役道：“梁縣尉不住在城裏，不過也不遠，出東門左拐，門前有兩根紅木柱子的宅子，便是他家。”

李承寀道：“多謝。”

回來回樂酒肆時，天色已然黑定。李承寀向夥計問明蘇發住處，便徑直尋來。他見蘇發房中點有燈火，舉手輕輕敲了敲門，不見人應，便隔門叫道：“在下李承寀，是之前跟蘇郎打過招呼的同樓。”

又敲了兩下，隔壁房門倒是先開了，卻是那胡人少女蟲娘。她探出頭來，問道：“郎君來找蘇郎嗎？他有事出去了。”

李承寀一怔，忽聽到樓下腳步聲紛紛遝遝，後院庭中瞬間燈火大明，卻是一隊全副武裝的朔方軍軍士舉火趕了進來，回樂縣尉梁瞳也在其中。

為首武官四十餘歲，揮手止住眾人，隻與梁瞳上來二樓，到天字北貳號寧夏門前停下。梁瞳先上前拍了拍門，叫道：“寧夏寧郎在嗎？我是回樂縣尉梁瞳，之前我們見過的。”卻不見人應。

梁瞳狐疑道：“酒肆夥計說了，寧夏一直在房內，而且房中也有燈啊。”又將耳朵附到門板上，道：“我聽到了動靜，裏麵明明有人……”

為首中年武官忽道：“不對勁！”朝下招了招手，院內軍士得令，便迅即朝樓上奔來。

中年武官又朝梁瞳打了個手勢，梁瞳會意，提足一口氣息，一腳踢開房門。中年武官早有準備，迅即拔出佩刀，搶進房來——

卻見房中矮案上尚擺有酒菜，一名男子仰天倒在案邊，似已死去。另一名年輕男子手握一把尖刀，站在一旁。那握刀男子，正是剛入住酒肆不久的蘇發。

梁瞳立時認了出來，不由大驚失色，問道：“蘇發，怎麼是你？”

他見房中燈光昏暗，便向一旁軍士要了火把，舉火走進房來，確認地上死者是房間主人寧夏後，又驚又怒，問道：“是你殺了寧夏嗎？你可知道……”

中年武官搶過來問道：“他是什麼人？”

梁瞳忙告道：“他叫蘇發，也是回樂酒肆的住客，今日才到朔方，之前我在酒肆大堂見過他。”又道：“馬嵬驛兵變、宰相楊國忠被殺等事，我便是從他口中聽說的。”

中年武官揮手命道：“來人，先將蘇發拿下。”

蘇發退後兩步，抗聲道：“不是我，我沒有殺人。我進來時就已經這樣了。”

武官冷笑道：“我們進房時，你手裏提著刀，站在死人邊上，還敢說你沒有殺人？來人，拿下。”

當即有兩名軍士搶上前來，伸手便來捉蘇發。蘇發身子一晃，雙臂一抖，竟將兩名軍士就此甩開。

中年武官冷笑道：“原來是個會家子。”

他正要下令使用弓箭，梁瞳一眼見到蟲娘也擠到了門邊，便搶了過去，抓住她手腕，將她扯進房間。

蘇發喝道：“梁縣尉，你做什麼？”

梁瞳也不理睬，隻向中年武官解釋道：“這胡人女子跟蘇發是一夥的。”

那中年武官點了點頭，指著蘇發問道：“你是束手就擒呢，還是要頑抗到底？”

蘇發見蟲娘已落入梁瞳掌握，當即拋下手中尖刀，舉手道：“我不會再行抗拒，你們來拿我吧。事情跟師娘無關，快些放開她。”

軍士上前製住蘇發，取出繩索，將他綁縛停當，中年武官這才示意梁瞳放開蟲娘。又走到蘇發麵前，道：“我這些手下都是訓練有素的軍士，卻能被你輕易甩開，你年紀輕輕，武功很好啊。”

蘇發也不回應，隻冷然道：“我沒有殺人。”

一名軍士已蹲下大致查驗了寧夏屍首，稟道：“杜留後，這人老早就死了，一兩個時辰之前的事。”

那杜留後奇道：“一兩個時辰前？”

軍士道：“嗯，大概是下午吧，或許更早。他被人連捅了三刀，都在要害之處，應該是當場就死了。”

梁瞳將拾起的尖刀遞給了杜留後，告道：“蘇發的刀上沒有血。”

杜留後來回翻看著那把尖刀，好奇問道：“這是廚房專門用來剔肉的尖刀嗎？”

蘇發道：“是，是我臨時從酒肆廚房偷來的。”又道：“若是我下午便殺了人，我這會還跑進寧夏房中做什麼？等著被你們捉個正著嗎？”

杜留後點頭道：“嗯，這倒是頗為有力的自辯。”

他見店家曹迎雪已聞聲趕到，正踮起腳尖往房內翹望，便走到門前，將尖刀還給了她，又告道：“這裏出了一起命案，不宜張揚，隻要回樂酒肆不聲張，我們朔方軍也不會給雪娘增加額外的困擾。”

曹迎雪接過尖刀，嫣然一笑，道：“難得杜留後大駕光臨，當然您老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又問道：“可還有其他用得上雪娘的地方？”

杜留後沉吟道：“最好是能提供一份酒肆客人的名單。”

曹迎雪隨手便遞過來一張紙，道：“已經為杜留後準備好了。這是酒肆的客房分布圖，客人的名字都標在了相應的房間上。”

杜留後略略一看，忍不住歎道：“雪娘當真是八麵玲瓏，難怪能將回樂酒肆經營得有聲有色。”

曹迎雪笑道：“還不是靠各位主顧捧場。”

她探頭朝房中看了一眼，見到蘇發被綁縛在一旁，卻不多問，隨即一扭腰肢，回身揮手叫道：“好了，沒事了，沒事了，都回房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幹活呢。”將圍觀的夥計及房客驅散。

李承寀也在圍觀者當中，他本極關注寧夏及蘇發之事，然見官府一上來便是息事寧人的態度，那杜留後令曹迎雪等人退開後，還親自掩上了房門，顯然是要閉門審訊蘇發，而門前則有軍士把守，料想即便自己有心，也難以介入，便自行回房歇息。

一旁軍士看在眼中，好奇問道：“郎君就住在這間北肆號嗎？既是隔壁，怕是一會兒杜留後要來找郎君問話。”

李承寀應道：“若有需要，盡管來找我，我人就在房內。”

那杜留後掩上房門，果然先走到蘇發麵前，道：“我相信不是你殺了這個人。但你要告訴我，你進來這裏做什麼？”

蘇發道：“這個人也是酒肆住客，我看他言行有點古怪，一直在暗中留意他。剛才路過他房間時，見房門虛掩，我一時好奇，便推門進來了。”

梁瞳當即斥道：“一派胡言！今日寧夏從後院出來，應該是打算出門的，但他先在大堂遇到了你，一時愣住，隨即轉身回去了客房。這情形是我親眼所見，表明你二人老早就是認識的。”

杜留後遂問道：“你認識死者寧夏嗎？”

蘇發搖頭否認，道：“不認識，我隻是覺得他有些可疑。至於梁少府所提之事，應該是這個寧夏認錯了人，把我當成了旁人。又或者他看我當時穿得太破破爛爛，跟叫花子一樣，驚得呆了。”

杜留後笑了笑，道：“那好，我們接著說。你是說你路過這間客房，忽然動了念頭，想進來看看。那麼你是什麼時候到廚房偷了一把尖刀，連走路都要緊緊握在手中呢？”

蘇發一怔，未及思慮對答，杜留後已然笑道：“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不擅長撒謊，是個很糟糕的騙子嗎？”

蘇發忙道：“那尖刀是我偷了用來防身的。在北上途中，我與師娘的行囊、物品都被亂兵搶去，我一直心有餘悸，心想總要弄件兵器在手上，就悄悄溜去廚房，偷了一把刀。”

杜留後笑道：“謊話編得不錯，但仍然是個糟糕的騙子。瞧，你臉上清晰地寫著四個大字：我在撒謊。”

蘇發很不服氣，道：“你們先入為主，心中早已對我有了成見，不管我說什麼，你們都不會相信。”

杜留後道：“我很好奇，你應該是認識寧夏的，也應該知道他的身份，明明知道承認與他相識對你的處境更加有利，何以要堅決否認呢？”

蘇發道：“杜留後這番話，不是正好可以證明我不認得這個叫寧夏的死者嗎？”

杜留後搖了搖頭，道：“我如果下令將你和這位師娘分開審問，你說分別問出來的供詞，會是一樣，還是不一樣？”

蘇發忙道：“整件事情跟師娘毫無幹係，請不要將她牽扯進來。況且杜留後也知道我沒有殺人，為什麼還要將我綁在這裏訊問？”

杜留後卻已窺破蟲娘是蘇發的短處，欲加以利用，遂招手命道：“梁少府，你將師娘帶去一邊，細細盤問清楚。有兩個問題要特別留意，一是蘇發為什麼會來寧夏房中；二是蘇發為什麼要專門去酒肆廚房偷了一把刀來對付寧夏。”

蘇發大聲叫道：“這不關師娘的事，你們有話，盡管問我便是。”

杜留後朝梁瞳使了個眼色，道：“隻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剛才所提的兩個問題，我就不會將師娘牽扯進來。”

蘇發道：“我已經回答過了，杜留後不相信我的話，我能有什麼法子？”

杜留後遂命道：“梁少府，帶師娘走。事關重大，務必嚴加訊問。”

梁瞳應了一聲，正要帶蟲娘出去，蟲娘忽道：“等一等！”輕輕咳嗽了一聲，才正色道：“杜留後，我聽到你手下軍士叫你杜留後，那麼你是代行節度使事，目下是朔方最高長官了？”

杜留後名叫杜鴻漸，應道：“不錯。靈帥郭相公引軍在外，目下由我代掌節度使之職。”

蟲娘道：“杜留後連夜出城，摸黑來到回樂酒肆，應該是來找寧夏的，隻是非常不幸，他已被人殺害。能勞堂堂朔方最高長官大駕光臨，想來寧夏身份很不一般。目下最要緊之事，難道不是追捕真凶嗎？”

杜鴻漸頷首道：“不錯，是這樣。”

蟲娘又道：“杜留後既已知道蘇發不是凶手，應當場予以釋放，何以還要苦苦糾纏，甚至不惜利用我一介弱質女流來對付他？這不是避重就輕嗎？或許真凶正在外麵開懷大笑呢。”

杜鴻漸聞言大為驚奇，道：“師娘小小年紀，口齒卻是厲害得很。好，我承認，我是有些過了，梁少府，放開師娘。”略一思忖，又道：“那麼我不問蘇發，來問師娘，可以嗎？”

蟲娘道：“杜留後請問。”

杜鴻漸道：“有人搶先殺了寧夏，蘇發剛才進來房間時，寧夏已死去多時，這是事實，所以蘇發頭上沒有殺人罪名。但如果寧夏沒死呢？我們進來時，是不是見到的寧夏，仍然隻是一具屍首？”

蟲娘怔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問道：“杜留後認為蘇發進來這裏，目的就是要殺寧夏嗎？”

杜鴻漸道：“不錯，所以蘇發依然有預謀殺人的罪名，放不得。”

梁瞳冷冷接口道：“不但不能釋放，還應該帶回官署嚴刑拷問。”

蟲娘忙道：“不，不是這樣。”

杜鴻漸倒是極具耐心，道：“那麼請師娘解釋一下為什麼蘇發在進來寧夏房中前，先跑去廚房偷了一把尖刀？”

這一點確實很難解釋，如果不是心中起了歹意，何以會有人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專門潛進廚房偷刀呢？

蘇發見蟲娘無言以對，遂道：“請杜留後不要再為難師娘了，這件事是由我而起，我願意承擔一切責任和後果。”頓了頓，才道：“我承認，我是認識寧夏的。”

杜鴻漸立即追問道：“那麼你也該知道寧夏的真實身份了？”

蘇發點頭道：“知道，寧夏是禁軍武官，原是萬騎麾下，萬騎改隸龍武軍後，寧夏不願聽令於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便自請調去了羽林[11]。”

杜鴻漸又轉頭去看蟲娘。蟲娘點頭道：“不錯，我二人都認識寧夏。我是宮中之人，蘇郎是禁軍飛龍軍武官。”

這還是二人第一次自承身份，卻大大出乎旁人意料。梁瞳驚道：“你們……原來你們……”又瞪著蘇發道：“原來你出自飛龍軍，難怪一身好武功，難怪知悉諸多大事。”

關於飛龍禁軍，傳說極多。飛龍衛又名飛龍廄，初設於天後武則天執政時，主要職責是養馬，服役於皇家禦廄。玄宗皇帝登基後，為加強皇權，加緊了對禁軍的控製，飛龍衛的職責亦大大改變，其軍待遇、地位均在其他禁軍之上，但並不為外人所知。

直到天寶十一年（752年），戶部郎中王銲在京師發動兵變[12]，因禁軍龍武軍涉入其中，又有王銲之兄京兆尹王鉷從中阻撓，叛軍一時橫行於京師，無人能擋。楊國忠親自率軍平亂，也無可奈何，戰之不下。關鍵時刻，大宦官高力士率四百名飛龍甲騎趕到，輕鬆斬殺叛軍首腦人物，一舉控製局麵。自此，飛龍軍名揚天下。世人方知除了龍武軍驍騎外，玄宗皇帝尚有一支撒手鐧即飛龍軍，統帥即是皇帝最信任的高力士。

之後關於飛龍軍的傳聞越來越多，越來越神——多稱飛龍軍是禁軍精銳中的精銳，且駐紮於禁中，所謂養馬，隻是個幌子。又稱飛龍武士都是萬裏挑一的高手，精於騎射，武藝高強，個個能以一當百。

梁瞳雖是朝廷命官，但還是第一次遇到真的飛龍軍軍士，不由得對蘇發刮目相看。

杜鴻漸也是驚訝之極，他原本有許多推測，卻唯獨沒有算到此節，躊躇了一會兒，才問道：“那麼你們是怎麼來到朔方的呢？”

蟲娘道：“想來杜留後已經從梁少府口中得知禁軍嘩變一事了。馬嵬驛兵變後，聖上遣散了許多人，包括一些宮人和龍武軍軍士，理由是馬匹不足，但內中緣由，杜留後應該是猜得到的，我二人就是那時候離開了隊伍。”

梁瞳忙問道：“師娘說聖上遣散了許多人，是因為聖上懷疑他們跟禁軍龍武軍嘩變有關，不再可信嗎？”

杜鴻漸咳嗽了聲，示意梁瞳不要追問此等細節。梁瞳卻仍不死心，又問道：“那起頭的龍武軍軍士張小敬呢？他怎樣了？”

蟲娘不知張小敬去向，聞言一怔。蘇發遂告道：“張小敬倒是沒有被遣走，他自己也不願意離開，但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將他調離，不準他再在聖駕身邊，命他改去扈從太子。”

梁瞳愈發驚奇，還待再問，杜鴻漸朝他連使眼色，他才勉強忍住。

杜鴻漸問道：“你二人都在遣散之列嗎？”

蟲娘道：“我久在深宮，一時無處可去，隻聽說過有親眷在靈州，所以便想來朔方尋親。蘇郎見我年紀太小，放心不下，便提出要護送我北上。其實……其實也是我懇求他的。”

杜鴻漸問道：“當真如此嗎？”

蟲娘歎道：“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理由要騙杜留後？”

杜鴻漸便又轉向蘇發，客氣地問道：“蘇郎既是飛龍軍武官，可有能夠證明身份的腰牌？”

蘇發道：“腰牌與行囊、兵器、衣衫一道，在半途中被亂兵搶了。”

梁瞳插口問道：“亂兵既看到腰牌，當知道你是飛龍軍武官，還敢向你動手嗎？”

蘇發道：“那些亂兵已與賊寇無異，還有什麼不敢做的？若不是那枚腰牌，怕是我連性命都丟了。”

原來蘇發與蟲娘離開玄宗皇帝隊伍後，便換了便衣，往朔方方向而來。北上途中，不時能遇到潰散的唐軍，甚至還有兩方潰軍因各將對方誤作叛軍而交戰。許多州縣長官都已望風而逃，各地均是亂糟糟一團，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

被亂兵攔截時，蘇發本要拔刀抵抗，但見已有人搶先將刀架在了蟲娘脖頸之上，隻得放下兵器。亂兵搶走行囊之後，又命二人脫下外衫。蘇發料想亂兵要先殺自己，再對蟲娘不利，然對方人數有二三十人之多，當時他和蟲娘已被強行分開，蟲娘被帶去了亂兵頭目身邊，即便他拚死反擊，也難以衝破層層阻撓，毫發無損地救出蟲娘，隻得先遵命照辦，再暗中尋找機會。

這時候，有亂兵看到了蘇發的腰牌，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驚叫出聲。亂兵頭目不由得愣在了當場，其他人也都麵麵相覷。

那頭目猶豫了好一會兒，大概還是震懾於飛龍軍的威名，揮手叫道：“走！”

竟就此放過了蘇發、蟲娘二人。當然他也沒有太過客氣，臨走之時，仍不忘將行囊、衣衫、腰牌、兵器等物盡數卷走。

杜鴻漸沉吟道：“空口無憑，僅憑二位一番話，實難讓人信服。”又道：“不是杜某信不過二位，而今是非常時期，須得格外謹慎小心。”

蟲娘插口道：“蘇發何須腰牌來證明身份，寧夏已是最好的證明。想來寧夏亮出真實身份時，也向梁縣尉出示過腰牌。”

梁瞳道：“不錯，寧夏出示過，他確實是羽林軍武官，腰牌上還刻有他的名字。”又告道：“腰牌應該還在寧夏身上。需要我去搜出來給杜留後查驗嗎？”

杜鴻漸擺手道：“先不必了。”又問道：“那麼蘇郎和師娘在大堂見到寧夏時，何以會神色大異？”

蘇發看了蟲娘一眼，躊躇道：“師娘在被遣散之列，我沒有。我……我是私自離開了隊伍。”

梁瞳“啊”了一聲，道：“原來你是違抗軍令，悄悄離開了聖駕扈從隊伍。你小子還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舍棄了仕途前程，隻為跟師娘在一起。”

蘇發麵色一紅，道：“梁少府切莫亂說話。我隻想護送師娘來靈州，達成她的心願，之後我便會歸返禁軍隊伍，當麵向高將軍請罪。”

梁瞳“哈哈”一笑，道：“隨你怎麼說，你擅自離隊終究是事實。但你想不到會在朔方遇到熟人。你見到寧夏時，以為對方是來捉你的，所以嚇得呆了。”

蘇發道：“我起初是很驚訝，沒想到會在朔方遇到禁軍同僚，也沒想到寧夏會調頭就走。料想他不是為我而來，便想問個清楚明白。住進客棧後，我便想找機會跟寧夏談一談，詢問他為什麼會來朔方，可他房中一直有人……”

杜鴻漸心中一動，忙問道：“寧夏房中一直有人嗎？”

蘇發道：“是那九姓胡首腦康弼。他離開時，我看到了他。”

杜鴻漸更是驚訝，問道：“蘇郎認識康弼？”

蘇發道：“原本不認識。他之前一直在酒肆大堂中跟梁少府下棋，穿戴得古古怪怪，讓人沒法不注意到他，所以我住進酒肆時，專門向夥計打聽了一下，方才知道他是朔方九姓胡首腦。”

梁瞳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康弼是什麼時候進來了寧夏房間，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蘇發道：“正午之後吧。他什麼時候進去的我不知道，但離開時大概是未時之末。”

梁瞳道：“那就是下午了。”忽意識到了什麼，“哎呀”一聲，轉頭瞪著杜鴻漸道：“該不會是……是……”

杜鴻漸皺眉問道：“是什麼？”

梁瞳道：“該不會是康弼……”遲疑著，還是未說完後麵的話。

杜鴻漸眉頭愈發皺緊，轉頭去看寧夏屍首，卻是一言不發。

梁瞳忙解釋道：“不是我胡亂猜疑，之前我向杜留後稟報過，寧夏曾命我暗中監視康弼的一舉一動。”

杜鴻漸思忖了一會兒，問道：“康弼應該不會認識寧夏，他忽然來後院找寧夏，是不是梁少府向他暗示了什麼？”

梁瞳道：“我隻是當麵問過康弼認不認得寧夏。”

杜鴻漸頗為不滿，道：“寧夏既然向梁少府表明了身份，並特別交代你留意康弼，你如何還敢有意暗示康弼？”

梁瞳忙道：“我監視康弼已有幾月，其人並無異動，也沒跟可疑人等來往過。今日寧夏忽然冒了出來，要我嚴密監視康弼，還稱他有異圖，這難道不可疑嗎？何以禁軍武官能知道康弼異常，而我等卻一無所知？我懷疑寧夏跟康弼有私怨，所以才忍不住詢問康弼，問他認不認識寧夏。”

又補充道：“康弼當時矢口否認認得寧夏，而且神色很是平靜。但康弼如果真的不認識這個人，以他性情，當一笑了之，何以來後院找寧夏呢？”

杜鴻漸點頭道：“這一點，確實可疑。”朝一名軍士招了招手，命道：“解開蘇發綁縛。”

那軍士從靴筒中拔出短刀，割斷蘇發手上綁索。蘇發撫摸著手腕上的勒痕，忍不住問道：“梁少府之前來後院客房找寧夏時，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

梁瞳冷笑道：“怎麼，杜留後一給蘇郎鬆綁，你便喧賓奪主，反過來審問起我來了？”

蘇發明知得罪本地縣尉後患無窮，卻仍然不肯示弱，答道：“事關人命，不得不問。”

梁瞳冷笑道：“你的殺人嫌疑還沒有完全洗清，還說什麼事關人命。”

杜鴻漸擺手道：“不必做無謂的口舌之爭。蘇發跟寧夏是同僚，都是自己人，告知他也無妨。”

梁瞳這才道：“之前我見你二位……就是蘇郎和這位師娘……行跡頗為可疑，於是過去詢問，卻為酒肆店家雪娘所阻。料想你二人看起來處境不佳，雪娘又是個熱心腸，多半會將你二人收留在酒肆，日後再慢慢盤查來曆不遲，所以我也沒有進一步追問。但後來寧夏出來時，我見到蘇郎大有異樣，便又起了疑心。”

杜鴻漸問道：“在這之前，梁少府可見過寧夏？”

梁瞳道：“寧夏是前日住進酒肆的，前日和昨日我都見過，還盤問過他。他自稱名叫寧夏，有事路過朔方，住個幾日便走。我見他並無可疑，便不再留意。但今日他見到蘇發後調頭回去，我心中大起疑慮，便跟了進去。”大致敘述了事情經過——

梁瞳一路跟來寧夏房外，敲了敲門，報了身份、姓名，稱有事要問寧夏。起初寧夏不肯開門，還說前日梁瞳已經盤問過了。梁瞳愈發起疑，堅持要進房搜查。寧夏不得已，隻得開了門。

梁瞳細細盤問之下，寧夏破綻越來越多，後來幹脆表明了真實身份，並出示羽林武官腰牌為證。梁瞳自然大為驚訝，忙問寧夏來朔方做什麼。寧夏露了身份後，態度變得強硬，隻說有機密使命在身，但梁瞳不必知道，又命梁瞳暗中監視九姓胡首領康弼。梁瞳繼續追問更多細節時，寧夏卻什麼都不肯說，且要求梁瞳不得將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任何人。

蘇發問道：“杜留後連夜趕來回樂酒肆，應該是知道了寧夏的真實身份吧？這應該還是梁少府說出來的吧？”

杜鴻漸道：“梁少府本來遵守了承諾，沒有上報有禁軍武官來到朔方之事，但因為另外有大事發生，梁少府不得已之下，才說出了寧夏人在回樂酒肆之事。”

蘇發料想杜鴻漸口中的“大事”，便是之前差役趕來酒肆召走梁瞳、仆固玥的“大事”，這當是朔方軍軍中機密，便不再詢問。

杜鴻漸沉吟片刻，才問道：“梁少府監視康弼已有相當一段時日，他當真沒有異動嗎？”

梁瞳道：“沒有任何異常。但寧夏被殺，康弼顯然嫌疑最大。”

蘇發搖頭道：“絕對不會是康弼殺人。他人走後，寧夏還活著。”

杜鴻漸忙問道：“你親眼見到寧夏送康弼出房嗎？”

蘇發道：“那倒沒有，康弼是獨自出來的，寧夏從始至終都沒有露過麵。但康弼人走後，我跟寧夏隔門說過話。”

梁瞳道：“康弼有殺人動機，他來這裏的時間，與寧夏被殺的時間大致吻合，明明有重大嫌疑。蘇郎該不會是為了包庇康弼胡說八道吧？”

蘇發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包庇康弼？今日之前，我都未見過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又道：“我猜朔方軍擔心靈州九姓胡勾結安祿山，所以一直在暗中監視康弼。官府當然也很想對付康弼，寧夏一案，會是個很好的借口，但人命關天，沒有證據，怎能胡亂猜疑？尤其是對康弼這樣身份的人，想要以國法製裁他，非得有真憑實據不可，不然難以令諸胡心服口服。”

杜鴻漸點頭道：“蘇郎說得對。就算康弼真的涉入寧夏一案，也須得格外小心，須找到鐵證。”

蘇發道：“而且我有證人，就是那位一直坐在窗邊飲酒的青年郎君，他可以作證。”

梁瞳問道：“是李承宷嗎？”

蘇發道：“原來他叫李承宷。對，就是他，他上樓來時，正好聽到我跟寧夏隔門對話。”

原來蘇發一直在暗中窺測寧夏房間，見康弼離去，便趕過來敲門，叫道：“我是蘇發，想跟你談一談。”

寧夏卻不肯開門，也不回應。

蘇發有些惱火，道：“我知道你人在裏麵，再不開門，我可就硬闖進去了。”

房內寧夏不得已，才勉強應道：“你晚間再來。”

蘇發本要強行堅持進去，但見到李承宷經過，便改變了主意，勉強應了。回房歇息了一陣，到晚間欲出門時，越想越不對勁，當時明明寧夏可以放自己進去，何以非要另約晚間？他懷疑寧夏要設局對付自己，所以去找對方之前，先去廚房偷了一把尖刀。

聽到這裏，梁瞳忙插口問道：“等等，蘇郎和寧夏是禁軍同僚，你早知他來朔方不是捉拿你，何以忽然又如此警惕，懷疑他要設局對付你？”

蘇發遲疑了一下，才道：“寧夏是太子心腹，我是皇帝的人。”

梁瞳奇道：“你的意思是……”

杜鴻漸咳嗽了聲，舉手道：“這些就不必細述了。蘇郎，你繼續往下說。”

蘇發道：“我其實也沒有歹意，帶著刀，完全是為了防身。就算寧夏真的要對付我，我也沒有害他之心，隻求自保。”

頓了頓，又續道：“我來到寧夏門前，見房中有燈光，便拍了拍門，叫道：‘我應約來了。’卻不見人應，我覺得有些奇怪，再舉手拍門時，稍微加了些力，發現房門並沒有從裏麵閂上，便推門而入。進門之前，我心中已有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便從腰間抽出尖刀，握在手中……”

話音未落，案上油燈燈油耗盡，燈芯竄跳出一縷藍色火花，隨即“撲哧”一聲熄滅了。

* * *

[1]古風分案而食。所謂分案，並不止影視劇中常見的一人占一案桌，也有同坐一案桌，以食案分食。食案是一種高腳盤，多為木製。所謂“舉案齊眉”，即指將食案舉到額頭處。

[2]潼關北臨黃河，南踞山腰，因黃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潼浪洶洶，故取名“潼關”，又名“衝關”。這處關口最初是曹操為預防關西兵亂修建，後成為關中的東大門，為兵家必爭之地。這裏南有秦嶺屏障，北有黃河天塹，東有年頭原居高臨下，中有禁溝、原望溝、滿洛川等橫斷東西的天然防線，勢成“關門扼九州，飛鳥不能逾”，被唐太宗稱為“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唐朝立國後，在從潼關到長安，每三十裏設一烽堠，日曉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稱為“平安火”。

[3]特勤：又作特勒。《周書·突厥傳》謂：“大官有葉護，次設，次特勒（勤），……凡二十八等，皆世為之。”掌內典機要，處理邦交，奉命談判軍國大事。《新唐書》謂特勒（勤）乃可汗子弟，不在二十八等之內。回鶻繼位不隻父死子繼，亦多兄終弟及，因而特勤不限於可汗子弟，可汗侄、外甥均可稱“特勤”。又，史籍中記作“特勒”者，實為訛誤。最先發現這一錯誤的是耶律鑄（耶律楚材次子，長女耶律晝錦，事跡見吳蔚小說《釣魚城》），他在《取和林》一詩自注雲：“和林城，苾伽可汗之故地也。歲乙未（1235年）聖朝太宗皇帝城此，起萬安宮，城西北七十裏，有苾伽可汗宮城遺址，城東北七十裏，有唐明皇開元壬申禦製書《闕特勤碑》……其像迄今存焉。其碑及文，特勒皆是殷勤之勤字。唐新、舊史幾特勤皆作禦勒之勒字，誤也。諸突厥部之遺俗，呼其可汗之子弟為特勤。特勤字也，則與碑文符矣。碑雲‘特勤苾伽可汗之令弟，可汗猶朕之子也’。唐新、舊史並作毗伽可汗，勤、楊二字，當以碑文為正。”更多回紇（即後來的回鶻）、吐蕃曆史故事及各自風俗，可參見吳蔚小說《敦煌》。

[4]後世史學家評論說：“哥舒翰廢疾於家，起專兵柄，二十萬眾拒賊關門，軍中之務不親，委任又非其所。及遇羯賊，旋致敗亡，天子以之播遷，自身以之拘執，此皆命帥而不得其人也。”

[5]灞上：又名霸水，因在霸水西高原（即如今的白鹿原）上得名，今陝西西安東南。漢高祖劉邦（時為沛公）屯兵霸上與項羽大軍對峙時，曾發生了“鴻門宴”的著名曆史典故。

[6]崔光遠出身於博陵崔氏。博陵崔氏屬高門望族，是山東四大姓之一。在唐代，博陵崔氏任宰相的就有十二人之多。崔氏之女大多嫁給了當朝顯貴。據說《西廂記》中女主角崔鶯鶯也是博陵崔氏之女。唐代官員的初仕，有門蔭、科舉等途徑。無論門蔭，還是科舉，抑或其他，世家大族子弟都占有相當的優勢。崔光遠祖父崔敬嗣在武周時期曾任房州（今湖北房縣）太守。房州古稱“房陵”，以“縱橫千裏、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因四麵環山，中間河穀盆地斷陷，為風水學說的困龍局，故自古以來就是被廢黜皇室成員的流放地，當時的太子李顯也被武則天下放到房州。對於政治上失意的李顯，崔敬嗣沒有像有些人那樣落井下石，而是盡自己的能力給予關照。李顯東山再起重登帝位為唐中宗之後，沒有忘記在危難時期幫助過自己的人。他在官員任免的名冊上看到益州長史崔敬嗣的名字後，當即提筆批示，要求破格提拔此人。禦筆欽點一共進行了四次。等到唐中宗和被點名重用的崔敬嗣見麵後，才發現搞錯了對象。此崔敬嗣不是彼崔敬嗣，不過是同名而已。唐中宗立即派人去尋訪原房州太守崔敬嗣，此崔敬嗣已經去世，隻留有一子名崔汪。唐中宗對未能及時向崔敬嗣報恩而大為痛惜，特別指派中書令韋安石為崔汪授官，務必善待恩人之後。崔汪卻嗜酒如命，經常喝得爛醉如泥，“不堪職任”，於是韋安石任命崔汪為中散大夫，掛職洛州司功，隻拿俸祿，不用坐衙門當值。崔光遠便是崔汪的兒子，史書上記載他“雖無學術，頗有祖風，勇決任氣，身長六尺餘，目睛白黑分明”。高個子的崔光遠步入仕途時，唐中宗早已去世，祖上的這一層淵源已不複存在。但崔光遠卻因為好賭博而結識了楊國忠，從而為日後的飛黃騰達埋下了伏筆。崔光遠和楊國忠都愛好樗蒱，因而成為極好的樗友。楊國忠因楊貴妃的裙帶關係青雲直上後，樗友崔光遠自然也成為受益者，立即調入京師，任左讚善大夫。讚善大夫為太子東宮的屬官。此太子便是後來即位為唐肅宗的李亨。於是，崔光遠在原本險惡的仕途上又撈到了一張王牌。其人生平頗多傳奇色彩，後麵將陸續在小說中講述。

[7]馬嵬驛：今陝西興平西北。

[8]楊國忠被殺時，其妻子裴柔、幼子楊晞，及虢國夫人（楊貴妃三姐，嫁裴氏，裴氏早亡）、兒子裴徽和一女，已先行至陳倉（今陝西寶雞南）。陳倉縣令薛景仙聽到楊國忠被殺消息後，立即親自帶人追捕楊氏家眷。虢國夫人等人還不知道是自己人要殺自己，猜想是逆賊作亂，便扔下馬匹逃進樹林。眼看追兵已到，無路可逃，虢國夫人先拔劍殺死兒子裴徽，又刺死了自己的女兒。楊國忠夫人裴柔喊道：“娘子為什麼不給我方便！”虢國夫人於是又上前把裴柔殺了。楊晞腳快，搶先逃跑，但還是被官軍追上一刀殺死。虢國夫人揮劍自殺，但未傷到要害，一時沒有斷氣。追兵趕到後，將她抓住，送進陳倉監獄關押。虢國夫人為此大惑不解，問獄卒道：“是國家要殺我們，還是逆賊作亂？”獄卒恨恨地說：“都是。”虢國夫人聽了，又驚又氣，當夜傷發死去。陳倉縣令薛景仙命人將死去的楊家人胡亂埋在東城外十幾步道北的楊樹下。楊國忠有四個兒子，長子和幼子都在馬嵬驛事變中被殺，二兒子楊昢被安祿山叛軍殺死，三兒子楊曉逃到漢中郡後，被漢中王李瑀殺死。楊國忠的心腹翰林學士張漸、竇華和吏部郎中鄭昂，後來都被唐廷公然處斬。另一個親信中書舍人來昱本來已經逃脫，卻因為舍不得丟下家產，偷偷返回長安，也被亂兵殺死。楊氏倒台後，其相關親眷即便僥幸未死者，也均失寵，如廣平郡王李俶（太子李亨長子，後來的唐代宗李豫）正妃崔氏（楊貴妃的大姐韓國夫人與崔峋獨女，書中將會出現）等。天下人多痛恨楊氏（安祿山起兵打的是討伐楊國忠的旗號），落井下石者不乏其人，也有例外者，如和政公主（唐肅宗女，唐代宗同母妹）。和政公主下嫁柳潭，柳潭兄長柳澄之妻秦國夫人是楊貴妃八姐，楊氏“聲焰震天下”時，和政公主約束家人遠離楊氏，而當柳澄夫婦去世後（秦國夫人在“安史之亂”爆發前已病逝），和政公主收養了他們的兒子，待若親子，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又，當時陝郡（今河南陝縣、三門峽地區）士子張彖以學識淵博經綸滿腹而聞名遠近，他考中進士後，有人勸他去謁見宰相楊國忠，並說：“如拜見，則富貴立可至。”張彖說，你們以為倚靠楊國忠如泰山，我以為是冰山，如果皎日升起，冰山消融，你們就沒有依靠。後楊氏一族沒落，人們遂用張彖所言“冰山難靠”來形容不能被倚靠的短命權勢。

[9]事後，唐玄宗讓高力士將楊貴妃的遺體裹以錦衣，胸前放上香囊錦袋，草草葬在西郭外一裏多遠的道路北坎下。其時，楊貴妃年三十八歲。後世題詠馬嵬坡的詩句極多，宋人杜真卿有一詩被認為最為婉麗，詩雲：“楊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爭飛。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紅襯馬蹄。”楊貴妃以前患有一種肺渴的疾病，因此常含著玉魚兒療治。一次，楊貴妃齒痛，無法含玉魚兒。李隆基見她顰眉淚眼，更加憐愛，對楊貴妃道：“朕恨不能為妃子分痛呢。”後來有人專門據此事畫了一幅《病齒圖》。曾有名士在畫上題道：“華清宮，一齒痛；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這三句話，極其精妙地概括了楊貴妃的一生。後來唐玄宗回到長安後，派宦官去改葬楊貴妃，卻發現楊貴妃的屍體已經沒有了，墳中隻剩下一個香囊（事見《舊唐書》）。這就是白居易詩中所說的“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因此後世許多人推測當時被縊死的並不是楊貴妃本人，而是唐玄宗用了偷梁換柱之計，真正的楊貴妃東渡去了日本。按當時的情況來看，這種說法沒有任何可能。馬嵬兵變以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為首，他對楊貴妃的體貌再熟悉不過。楊貴妃死後由陳玄禮驗屍，他不親眼見到屍體，如何能繼續安心在唐玄宗身邊？至於楊貴妃屍體下落，應為民間好事者所盜。楊貴妃美貌盛傳天下，連襪子都有那麼多人搶著看，有人想看看屍體，悄悄挖掘出來，也毫不稀奇。

[10]太原（並州）一帶精於冶煉，自古以製造鋒利的刀剪著稱，號“並刀”。唐代詩聖杜甫有“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之句。宋著名詞人周邦彥也稱：“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太原大風堂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璿璣圖》及《開元懸疑錄》。

[11]原先皇宮禁軍有北門四軍，即左、右萬騎及左、右羽林。萬騎在唐玄宗李隆基扳倒韋氏（唐中宗皇後）時立有大功，地位一度在其他禁軍之上。

[12]彼時王銲兄長王鉷官任戶部侍郎、禦史大夫、京兆尹，一人領二十餘使，權傾朝野，就連宰相李林甫也對其敬而遠之。李林甫之子李岫時常受王鉷之子王準的當麵淩辱，李岫連大氣都不敢出。駙馬都尉王繇娶唐玄宗愛女永穆公主，每次見到王準，都望塵拜伏，宴請王準時，也都是命妻子永穆公主親自出來服侍。有人對王繇說：“王準鼠輩，仗其父勢，君使公主親為具食，如果皇上知道，恐不合適。”王繇回答說：“皇上雖怒無害，如果得罪王鉷，命就難保，所以隻好忍氣吞聲。”足見王氏當時權勢之盛。王鉷之弟王銲更是凶險不法之徒，他長期在哥哥的庇護下生活，內心陰暗，對哥哥的權勢十分忌恨，發誓有朝一日要超過王鉷，還曾召術士詢問自己有沒有帝王之相。王銲與武將刑縡友善，遂與其密謀，準備率右龍武軍萬餘人發動政變。不料計劃泄漏，唐玄宗讓王鉷處理此事。王鉷得知自己的弟弟王銲被牽扯進去後，便故意緩辦此案，隻派萬年、鹹寧兩縣縣尉前去追捕。刑縡知道兩縣尉是京兆尹王鉷下屬，交代手下不要下重手，雙方均互相敷衍。這時，楊國忠率軍趕來鎮壓，邢縡這才動了真格，率同黨持弓箭大刀與之格鬥。正在酣戰之際，高力士率領400名飛龍甲騎趕到，形勢急轉直下，刑縡在混亂之中被官兵斬殺，餘黨死傷無數。王銲被擒獲，後被杖殺，其兄王鉷受到連累，也被賜死。宰相李林甫也受此案株連，被唐玄宗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