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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雪紛紛
邢卓

團黨委研究決定,讓我離開原采石場,到連去接受群眾改造。後來才知道,因為采石場離公路太近,於我容易想入非非;而三連位於深腹部地域,保險係數就大多了。

當天下午,采石場派人給我送來了行李。次日,團部有送糧的卡車路過三連,我被夾在車廂上的糧袋間,運往了三連。

三連,我曾經來過幾次,獲罪後,還在此接受過一次全師性的大批判。我昔日的女友遲玲玲也曾在三連生活過。可以說,三連的人,個個認得我,我也認識他們其中的一些。

三連,也和全團其他連隊一樣,有著自己獨特的曆史和風貌,也同樣發生過一些風聞全國的典型事件。七〇年春,“兩憶三查”,有個出身不好的天津籍兵團戰士,為了取得組織的信任,在一個月黑風高夜,火燒了連隊的倉庫,又率先衝入火中,搶救國家財產,而榮立二等功,加入了共青團。可惜,謀劃不夠嚴謹,露出了馬腳,又被戴上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送到呼和浩特附近的一所監獄裏去了。七一年,“三支兩軍”,一個被派到農村“支左”的女戰士,染病死了,死者的家屬斷定是被暗藏的階級敵人謀害的,強烈要求從階級鬥爭的高度查處這一案件。由於“支左”人員身價非同一般,結果,死者英靈入烈士名冊,“謀害”她的醫護人員受到不同程度的懲治。大快人心!

十二點多鐘,運糧車到達三連駐地。

指導員在。我們也彼此認識。

這是個胖且高,衣褲上常常有油垢,說話嗓音宏亮,肚子裏有點兒玩藝的現役軍人。以前,我和政委下來蹲點,他對我不敢等閑視之。現在,情況全然不同了,他鄭重其事地審問了我,又長篇大套給了一番訓誡,最後命令我以後跟二排四班一塊兒勞動。

時令已是十一月下旬,這裏的氣溫比內地低許多,烏梁素海水已凍結成冰。一年一度的冰灘收割蘆葦的大戰即將展開。由於三連離烏海南岸有十六、七裏,所以,每年冬季到來,除個別人留守外,全連人馬都要搬到岸邊去。岸邊有簡易的房舍。

二排四班的全體人員,都已在昨天搬到岸邊去了。我該背著鋪蓋到那邊去報到。於是,我先到會計室領工資,買飯票。我的工資自勞改之日起已由原來的二十八元五角,減為十四元。糧食也全部改成粗糧,沒有了那百分之四十的白麵。無所謂,粗糧更禁餓!

三連大部分人已遷到海子邊。剩下的正忙著搬家,到處一派忙忙亂亂的景象。我的出現,引得一些人交頭接耳。我猜想,他們準是在說:“這個爬到機關,享了幾年清福的小子,也有了倒黴的時候,活該!”我知道,連隊裏忍受著艱難困苦的戰士們,恨那些關在屋子裏編造神話的大大小小的老爺,我也曾是小老爺之一呀。

從會計室出來,即到炊事班買飯,炊事班也正進行著剩餘物資的搬遷工作,中飯似乎也早已收場,籠屜、案板、鍋勺瓢碗,往馬車上裝,夥房內外亂亂糟糟,一派殘兵剩勇大敗撤逃的景象。

我來到幾個忙碌著的人麵前,他們以各種不同神情的眼光瞅我,手中的活計都放了一下。我躊躇了,不知該向哪位開口,這種情況下討食糧,有些不大合適。可我又實在餓得慌。

“嘿,來啦,正好。”馬車上有個粗壯的黑臉男人,嘴裏叼著煙卷,擺列著車下人遞上去的炊具,幹的挺賣勁兒。

我一時沒弄明白他說的“正好”是什麼意思。

“喂,把那個桶拿上來。”黑臉兒向我發布命令了,他準認識我。我要來三連,上邊已向人們打過招呼。這人可能以為我是奉命來為炊事班效力的吧。

我把盛著豬油的臟鐵桶?上車去,繼續考慮如何解決飯食問題。

“嗐,別發傻,快幹!”那黑大個衝我道。

嘿,我成了這兒的公差啦,晦氣!

“快點,快點,愣他媽什麼!”還是那小子。

我用眼睛掃了掃對我以凶橫口氣講話的人,這小子一副粗糙渾愣相,一看便知屬滿身蠻氣的少教養者。

我雖心懷不滿,還是動手幫另一人往車上抬一塊大案板。幹完這事,我已然決定:午餐免了吧,熬到晚上補。

剛剛轉身走出幾步,粗大個兒向我吼了一聲:“哪去?回來!幹活!”

嗬,這小子吹胡子瞪眼,發開淫威了。

我的性情本是容不得這類混球的,擱在過去,我會指上他的鼻尖毫不客氣地怒罵他一場,要不服,動手動腳我奉陪,本人體質雖弱,氣勢則英勇強盛。小時候摔跤打架也沒少經過,交起手來,誰頭破誰血流還兩說。

可現在,我撒不得性子,得照既定的,“忍辱負重,夾尾巴做人”的原則行事。

我強捺火氣,冷冷地對他道:“我是四班的人,你沒權支配我。”

他瞪開眼睛,脹粗脖頸,想發威,又發怵。他從我冷森森的目光裏看出我雖在階下,骨頭還不想任人輕易捏。

我怕炊事班其他同誌對我產生惡感,就對黑大個兒補充道:“讓我幫忙幹活,沒關係,也得講究點態度,指手劃腳撥拉人,我不吃!”

說完,拂了拂袖管,走開去。邁出二、三十步了,聽黑大個兒小聲咒罵道:“真他媽德性,一個臭勞改犯還挺狂。”

畢竟不是當我的麵勇敢無畏地出槍叫陣,我也就不去理會。這種驕橫外露,無理欺人的主兒,大多是膽虛心怯的假漢子,真正無所畏懼的,則是心潔意善的人。我瞧不起他。

剛登三連門坎,就遇上這麼當子叫人不暢的事兒,往後,不定有多大的麻煩。我現在的身份是被強製改造的犯人,在我麵前,人人都會認為自己有充分發號施令的權力。在采石場時,我已領教過一些,在這裏,我將繼續領教。一般情況,我可以忍氣吞聲,要碰到欺人太甚的事呢?忍讓,會使一些人得寸進尺;抵抗,會……真不如住進牢房去,獨抱一塊天地,還能吸上幾口新鮮空氣!

我背起鋪蓋卷,提起提包,懷著饑餓,順著通向“海”岸邊的黃土路走下去。

海子邊排列著荊笆和泥土搭成的幾排宿舍。四班就住在第二排東邊的兩間屋裏。

四班長叫侯振雨,我認識他,過去曾采訪過他的事跡。

裏間屋已支起了六張床鋪,兩張單人的,兩對雙人的。小屋被塞得滿滿當當。當中央一隻挺大的磚砌的火爐都快挨到了床沿,絕不可能再擠下一張床了。

侯振雨讓我觀望之後,一言不發。還用說,我當然得住外屋了。外屋間量比裏屋小,放著打葦用的工具,人們的木箱、手提包等雜物,可擠出一塊空地。

在兩個戰士的幫助下,咚咚哐哐,四隻木橛插入土地中。下邊蘆葦,上邊蒲草,一張厚厚實實的床鋪造成了。試坐一下,蠻結實,蠻軟和。

外屋沒有窗戶,很暗;沒有爐火,很冷。木板門扇破破散散,可見到外麵的光亮。風從縫隙中鑽進來,冷嗖嗖的。裏外屋之間的門口,掛著一條疊成雙層的棉毯,裏麵爐子的熱量不會傳到外屋來。然而,我的地位讓我毫無怨言地接受這種待遇,而且心甘情願。獨居一室,耳邊可少些煩亂,又可免去與人接觸時的緊張,說夢話出了格也沒有關係。我很滿意。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就要開晚飯了。收葦大戰前,連隊總要改善幾頓夥食。這晚的菜是燉鯉魚。大夥兒飯勺敲打飯碗,叮叮當當湧向炊事班。此處隻有簡易的夥房,沒有飯廳,打飯的隊伍排在外麵。

我雖然恨不得立即大嚼大咽,卻沒有和大夥兒一塊兒去,免得招人討厭。我縮在小屋中等待。班裏人陸續端著飯碗回來了,我這才起身。

我從夥房賣飯的窗口望進去,見賣飯的是那黑大個兒,我沒敢俯身把臉對著窗口,隻伸進了飯盒。黑大個兒似乎曉得飯盒屬於何人,他使勁把我的飯盒摔在桌上,接著瞅瞅木台上擺著的事先已盛在碗裏的四份魚,左右衡量,挑了可能自認為最不怎麼樣的一份,倒進我的飯盒。這是一塊魚身連著個大魚頭的。這正合我意,魚頭敲開,一汪油,味道鮮美極了,比魚肉更有一番滋味兒!

收葦大戰的前夜是沉寂的、安寧的。厭戰的情緒隻是一股潛流。人們進行著各種各樣的活動。異性相吸的真理在這裏格外鮮明地體現著。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胸中湧動著撫愛異性和被異性撫愛的柔情。單調、沉重的生活將人們以往曾有過的那旺盛的鬥誌礪磨殆盡。對異性的情欲越發地膨脹起來,幾乎成了人們唯一的需求和樂趣。男女之間熱烈的戀情,在這沉悶、空寂的小世界裏流淌著。這裏沒有音樂,沒有舞蹈,沒有乒乓球台,沒有電影,默默相視,依偎擁抱就成了互相的精神寄托。打撲克雜在其間,也成了永恒的娛樂課題。男女混在一起,彼此精神頭成倍增長,機智的妙語,嬌柔的歡笑,與同盟者親密的合作,與競鬥者緊張的敵對,使人們暫且忘記了迫在眼前的脫胎換骨的苦役。現在總算不錯了,打撲克已經允許,兩年前,這種遊戲還屬於“不健康”而被禁止呢!

人需要交往,需要依靠,需要娛樂,尤其是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裏。過去,我不乏這些生活內容,而現在,我的精神發生了危機。我感到孤獨,感到茫然,感到有一股強大的窒息力,封鎖著周圍的空氣。在這烏海大戰的前夜,我懷著滿心的悲涼,孑然一身,朝烏海的冰灘走去。

烏梁素海是內蒙古大地上最大的一塊水泊。方圓二百裏,全國地圖上明顯可見。我站在南岸,舉目北望,茫茫夜色下,它變得更加廣闊。“海”的邊緣,生長著一片片密叢叢的蘆葦。由於水淺的緣故,這些蘆葦雖然也奮力生長了一年四季,卻隻有半人高。和海子深處那望不到邊際的高達兩米、粗如拇指的葦子相比,顯得纖弱可憐。它們隻能待到冬未,讓熊熊大火燒成灰燼,然後沉入“海”底作肥。在此之前,它們悲哀如我,在慘淡的月光下,在凜冽的野風中瑟瑟地發抖。通往烏海深處那茂盛葦蕩的路,那麼遙遠,那麼孤寂,踏上冰灘還要艱難地行走十五裏、二十裏、三十裏!五年前,知青們第一次參加收葦,團裏為了搶時間,在冰未凍實之際,下達了命令,有兩個戰士掉進冰窟凍死了,傷者不計其數。路,好坎坷的路啊!艱難、坎坷,本不算什麼,隻要有目標,有希望,就能走下去。而麵對這茫茫冰灘,卻不知路在何處,才是最悲哀的。

慘白的星月之光,照在岩石般堅硬的冰麵上,堅冰又將這慘白的光反射向暗藍的天穹。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溶在一起,向整個世界發散著如同墓穴般的陰森森的寒潮。我站在這寒潮之中,站在烏海的南岸。我想起了母親講過的許多有關海的故事,都是那樣刻骨銘心。而這裏沒有精衛鳥的飛徊;沒有“福樓拜窗口”那閃亮的標燈;沒有海明威筆下剛毅倔強的老人的那隻出峰入穀的小船。沒有浪,沒有沙灘,也沒有明晃晃的太陽和彩色的海市。隻有冰,隻有枯萎的蘆葦,隻有慘淡的星光、月光,和那哀哀號叫著的風……

我回到自己的單間,忽然發現掛在裏外屋之間的棉毯撩開了。裏屋當中的爐火燒得很旺,壓在爐口上的高大的洋鐵桶內發出嘶嘶的聲響,裏麵的水到了快開的程度。一隻燒熱的鐵桶,相當於一組暖氣片,加上火爐的溫度,想必裏屋已熱得發燥,所以,我才能享受到湧出的餘熱。嗬,暖流撲身,真舒服!我倒在鬆軟的簡易床上,抑製著沸動不休的情緒。空虛、惆悵、絕望、狂躁,這騷動不安的靈魂嗬,應當把它鎖進一隻小木匣裏,讓它規規矩矩地和我一起躺著!

裏屋傳出一陣“嚓啦、嚓啦”撥弄半導體收音機的聲響。女播音員的講話聲,男播音員的講話聲,噪音幹擾著的樣板戲聲。噪音很大,節目無法聽清楚。一會兒,半導體被關掉了。幾秒鐘後,一個粗啞的喉嚨,唱出了一段委婉的戲文:

家住安源萍水頭,

三代挖煤作馬牛。

汗水流盡難糊口,

地獄裏,度歲月,

不識冬夏與春秋……

這是樣板戲《杜鵑山》裏女主角的一段唱,唱腔悲苦淒涼,這位模仿者唱的委實不錯,字正腔圓,拖腔也抖得十分準確,而且感情凝重,好象自己也真有那麼段家世似的。

鬧罷工,我父兄,

怒斥工頭,英勇搏鬥,

壯誌未酬遭槍殺,

血染荒丘。那毒蛇膽,

心比炭黑,又下毒手,

一把火,燒死我親娘,

弟妹,一家數口,

屍骨難收……

唱到這裏,那家夥大概已是淚流滿麵了。

我是個喜歡音樂的人,小時候曾學短笛、口琴之類小樂器。家裏那台九元錢從委托商店買來的舊留聲機和十幾張唱片,都被我聽爛了。我也喜歡唱,現在時興的樣板戲每一段我都會唱。《杜鵑山》尤其讓我喜歡。現在在這小黑屋裏,竟又聽到了這優美的唱腔,而且演唱者的音色那麼好,我真有些如醉如癡了。

一曲終了,又來一段:

普天下受苦人,

同仇共憤!

黃連苦膽,味難分。

他推車,你抬轎,

同懷一腔恨。

同恨人間路不平

路不平,可曾見,

他衣衫破處有血印,

怎忍心,怎忍心,

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

多麼淒楚,多麼悲涼,真是催人淚下!

我為什麼偏愛《杜鵑山》呢?為什麼現在聽來比過去更覺蕩氣回腸呢?路不平,人問路不平嗎!?

見傷痕,

往事曆曆湧上心,

咱受苦人,

肩上壓的都是豪紳。

我良莠不辨……

“別嚎了!”突然,屋裏發出一聲暴叫。

唱聲戛然而止,接著是憤然的抗議:“管得著嗎?”

“整天嚎喪什麼!”

“你他媽管得倒寬。”雖然帶著臟字,語氣卻並不強硬。

我靜等著,希望唱腔再起。良久,未能遂願,隻聽得“撲撲撲”,用力拍撣床鋪的聲音。

遺憾之情化為對幹涉他人者的憤恨。這是個什麼人物?我猜想著他的麵目。唱戲的人怎麼就這麼沒性子,連點反抗都不敢有?也許是因為自己被剝奪了自由之故,對剝奪他人自由的人便分外不滿。我點燃一支煙,大口地吸,眼睛注視著手指間紅色的火點,心中忿忿的。

過了幾分鐘,裏屋走出一個人來,中等偏下的個頭,臉蛋圓鼓鼓的,身體也挺壯實。我用眼角注視他,揣測他是幹涉者還是被幹涉者。

“哥們兒。”他來到我床邊,一屁股坐下了,“給顆煙。”

我斷定他是受壓迫者。欣然給他一支煙,並把自己手中燃著的煙遞過去。

他煙頭抵煙頭,貪婪地吸了兩口,將我的煙屁股朝前,遞還來:“哥們兒,怎麼樣?”

我不理解他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是問我到這兒來改造有什麼感想,還是讓我評價他的唱腔。我不知怎樣回答,而他也並不期待我回答什麼,目光散漫,毫無心思,可能是順口胡溜的吧。

“真他媽的扯淡!”

他抽了幾口煙,又冒出這麼句沒頭沒腦的話。

憑這兩句,我看出這個人性情外向。我喜歡這種性格。

“你的樣板戲唱得不賴。”我說。

“唉,瞎咧咧。”

“確實不賴。”

“咱這嗓子還行吧。”煙頭上閃出的紅光,照出了他臉上的歡愉之色。

他對我親熱起來了:“哥們兒,有什麼事說話。”他拍拍我的大腿,抬屁股想走。

我對他“一見鐘情”,忙又遞上一支煙。果然把他留住了。他笑眯著眼睛,接過煙。這回,他仔細看了一下香煙牌子,很滿意,把煙頭上的一小截煙絲捏掉,將燃著的那支所剩不多的煙接上去,又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喂,給唱一段怎麼樣?”在他麵前,我毫無戒心,膽子也大了。

“有什麼好唱的,扯淡!”

“隨便來一段,……來段《杜鵑山》”。

他咧嘴一笑,眼睛成了兩道小縫,門牙露了出來,比一般人的突出一些,本來就有些外凸的麵頰越發顯得圓鼓,給人的印象也越發憨厚。

“唱哪段?”

我想了一下:“唱‘大火熊熊’怎麼樣?”

他像是默應了,像是在運氣。忽然氣一泄:“沒勁!”

他的拒絕使我陡然驚醒了,我算什麼人呀!人家怎能為我唱戲!糊塗,真糊塗!

“唱首黃歌兒吧。”他忽然說。

一聽此語,我大吃一驚,他對我竟然說出這樣無遮無攔的話來。好家夥!內心講,黃歌我愛聽,可,這是什麼境地呀,裏屋還有一個人,一個麵目不清的人。

他咳了兩下,清清嗓子,不等我回音,便將煙猛吸一口,接著輕舒歌喉,唱出了一首美妙動聽的“黃歌”。

藍色的街燈,

明亮在街頭。

獨自對窗,

遙望夜空,

星星在閃爍

我在流淚,我在流淚,

沒人知道……

啊!我有多少日子沒聽到過如此沁人心脾的抒情歌曲了。剛來兵團時,曾聽到過一些戰士嘴裏哼哼,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深深的海洋》等。那時,沒人敢明唱,都是私下裏哼哼。我盡管十分喜歡這些“黃歌”,卻難得聽到。等到了政治處,就一聲也聽不到了。

今天,聽到他的歌唱,我怎能不激動!嗬,我被剝奪了自由——如果我的那部分自由不被剝奪,又怎能得到這種自由!

他唱完《藍色的街燈》,剛才初和我見麵時臉上的那副萬事不壓心的神態已悄然消逝,他也被自己的歌聲打動了。

我望著他,借著從裏屋瀉出來的昏黃的燈光,望著他那彌漫著陰霾的眼睛。他的歌,唱得如此深沉,傾瀉的感情有如此動人心弦的力量,想必他的現實生活中,有著與悲哀的曲調能產生共鳴的遭遇罷。

後來的了解,證實了我的猜測。

他叫曹寶地,是來自北京的知青。他的父親在解放軍裝甲兵司令部工作,可惜,是在夥房裏,且不是現役軍人。和他一同來的“裝司”子弟共八名,別人都各有神通,七二年後,一個個先後遠走高飛了,唯有這炊事員的後代翹首無門。他頹唐了,恍惚問就想找個生活伴侶,紮根鬧革命。幾次試探後,感覺一個叫徐紅芬的對自己似有好感。經過反複思考,總是不好開口,於是,他寫了一封信,投到了團部的郵箱裏,然後靜等消息。想不到三天後,事情卻以令人震驚的形式亮出了結局:在全連點名會上,指導員突然展出了他寫給徐紅芬的信,並斥責他“卑鄙無恥”!他困窘不堪,本來就消沉的精神,越發萎靡了,對生活僅存的那點兒熱望,也全都化為了冰水。

真難以想象,做為知青的貼心人、引路人的政治指導員,竟以這樣的思想水平引導著我們跋涉革命的征程!

曹寶地唱癮未消,又哼唱起蘇聯歌曲《燈光》

有位年輕的姑娘,

送戰士去打仗。

他們黑夜裏告別,

在那台階前。

透過淡淡的晨霧,

戰士看見,

那姑娘的窗前,

還閃著燈光

……

曹寶地有些忘情,音調漸漸高升,我也聽得忘情,小聲地跟著哼了起來。突然,我想到這是“蘇修”的靡靡之音,我這一身汙泥的人竟鬥膽唱起它來。立即停了歌喉,曹寶地也大為不解地停了下來。

我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了指裏屋。

他怔怔地望我,似不懂我的意思。

“這首歌,蘇修的,不讓唱的。”

“誰他媽愛讓唱不讓唱,扯淡!”他語法混亂地說過,又想繼續開腔。

我擔心裏屋那人會突然擲出粗暴的喝令。裏屋有窸窸窣窣掀動紙張的聲音,那人在看書,還是在寫信?我雖不知裏屋那位為何許人物,卻起碼知道他有著降服曹寶地的威力——曹寶地也並不是省油的燈。

我小聲問曹寶地:“裏屋那位幹什麼呢?”

“誰知道。沒什麼正經兒事。”

“咱們不影響人家?”

“一個傻猴子,管他呢!”

傻猴子?怎麼回事?

“姓侯,人傻極了,咱們的班座呀!”曹寶地輕視地說。

是他,侯振雨。我的心不禁微微一顫。

我今天真是鬼迷心竅,如此放肆,班長的聲音竟沒聽出來。十個月來,我得到的教訓難道還少麼?竟還沒有把尾巴夾起來。

“你們關係怎麼樣?”我忐忑不安地問曹寶地。

“還行。”他答得挺幹脆。

我沉下頭,想從曹寶地的口中多掏出些有關侯振雨的情況。他是一班之長,於我關係甚大,我應該進一步摸清他是怎樣的人。但,我不能直截了當地問,侯振雨就在裏屋,外屋略高些的聲音都能聽到。

我正在為自己的輕率自責,忽聽得屋外響起“嘟嘟嘟”的哨音。

“集合嘍……”有人喊。

“媽的,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集合!”

曹寶地一頭栽到我的床上,拽被子蒙住腦袋,我則站起了一身。

班長侯振雨從裏屋走出,看了看正欲外出的我,隨後目光投到曹寶地身上。

“寶地,集合了,快走!”

曹寶地吧咂一下嘴,身子扭了扭,沒露腦袋。

“起來,快起來!”

“我病了。”

“少裝蒜!”侯振雨橫眉豎目,朝這邊跨了一步,要揪。

曹寶地驀地掀開被,一躍而起,嘴裏嘟噥著:“操蛋,病了也不讓歇。”

“快走,快走!”侯振雨沒一點好氣兒。

四班連我共七個人,在宿舍門口排成一隊。全排共三列隊伍,向右轉,由排長帶領,到連部門口立定。天冷得要命,凜冽的風呼呼吹著,大家不約而同地跺著腳,場地間一片“咚咚咚”有節律的聲響。

指導員披著內襯羔皮的軍大衣,踏著外皮內毛、沉甸甸厚墩墩的大頭鞋,來到隊伍前麵。

跺腳聲停止了。指導員高音大嗓地作關於打好烏海戰役的動員。

“同誌們,後天烏海戰役就要全麵打響了,我們要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來打好這一仗。要以‘批林批孔’為動力,拿出‘革命加拚命’的幹勁兒,要爭取突破每人每天一千斤大關,要步調一致,遵守各項紀律,要在冰天雪地中煉就一顆紅心,要……”

他一口氣講出十幾個“要”。要,要,要!要兵團戰士的血,要兵團戰士的命!這兒要,那兒要,他不覺得要的太多了嗎!怎麼就不想一想在這麼多的要求之下,應該付一點兒什麼給我們呢?鹽水煮土豆、高梁、糜子米飯,再生布做的衣裳,炭樣黑的棉膠鞋。批判、鬥爭……一千斤蘆葦可以賣一百塊錢,近二百號人大幹五十天,年終一算帳,虧損八萬元!天啊,這裏麵到底是怎樣一種顛三倒四的內幕呢?

政治動員會在這廣漠荒野的寒夜中,無休無止地進行著。指導員越講越上勁,厚實的衣裝加上指手劃腳產生的熱量,使他容光煥發。隊列中又有人使勁跺起腳來,指導員那見風出淚的小紅眼兒,頓時發出嚴厲的光,射向“咚咚嗵嗵”聲響的方位。那邊的跺聲止住,這邊又響起來。我看到前邊的曹寶地也暗勁兒跺著腳,見指導員往這邊瞅,便裝若無其事,收住腳,指導員目光移開,就又狠跺起來。就這樣跺步聲彼伏此起,連續不斷地發生著。

“各班查一查,誰在跺腳!”

指導員怒吼一聲。他注目搜尋不守紀律的人,停了講演。這樣下去隻能延長挨凍時間。可這種不約而同的聯合抗議之舉,著實令人痛快!

侯振雨回過頭來,用眼睛製止了曹寶地一下。曹寶地隻老實了一分鐘,就又動作起來。指導員的臉被氣得越發腫脹了。好,誰叫你這麼晚了要這要那,唱高調。什麼一千斤,你自己幹幹試試去!

忽然我的脊梁骨上冒出一縷寒氣:唱高調?我現在競也厭煩唱高調了。想當初,團長、政委、參謀長、主任不都是這麼慷慨激昂地在當兵的麵前亮嗓子嗎?他們的講話稿,許多都是出自我的筆頭呀。我也曾那麼輕鬆、那麼得意地一連串寫下過十幾個“要”!現在,我卻對此反感了。是進步?還是墮落?

會,總算結束了。隊伍解散,人們縮著脖子,顛回自己的宿舍。估計班裏會馬上召開班務會的,趁熱打鐵,使連裏的精神得以具體化。我支撐著精神,等待召喚,等著隨大家的車軲轆話,表一表自己的決心。

裏屋的人,前後不分,亂亂哄哄地說著什麼,有玩笑,有牢騷。有人捅火添煤,鐵桶碰瓷盆的音響,嘩嘩的水聲……“噗”地一聲,棉毯子落了下來,外間屋頓時一片漆黑。隨著光明的消失,我的神經立即反射出冷的信號。忽然門簾又被撩了起來,裏麵的聲音驟然增大。我好生納悶:這一撩一放,都是誰幹的?是有意還是無意呢?

班務會看來不會開了,這樣當班長是明智的。

我想洗漱後趕快躺倒休息。臉盆端在手裏,我又遲疑起來,用熱水洗臉燙腳的奢念實不敢有,外屋牆根有一桶冷水,我可不可以用呢?誰知是哪位值日官從多遠的地方挑來的呢!我這麼個初來乍到的勞改犯怎敢隨便享受人家的勞動成果?去外麵打水吧,路遠近不說,起碼得有個空桶供我使呀。過了好一會兒,我才作出決定:先倒一盆使,明天我去挑,不光明天,以後,集體的勞務我都要多做些。我到桶邊,彎腰往盆裏倒了些水。這時,裏屋曹寶地衝我叫道:“喂,來點熱的。”

我瞅著他,沒挪步。

“來呀。”他喚我。

我遵命進屋去。

他拎起坐在爐子上的水桶,把所剩下多的熱水嘩啦一下倒進我的盆裏。這一來,我的盆裏有了大半下熱水,我實在太感激了。

寶地伸手到盆中試了試水溫,說:“不太熱,再擱到火上坐會兒。”

我躊躇。他不容我說什麼,把盆壓在爐口上了。我忙到外屋把那桶冷水拎了進來,待會兒坐上,好讓大家明早洗漱用。

在人堆中站著等水熱。我有些不大自在。環視了人們一眼,見各人在忙各人的事,誰也沒注目我。一班之首侯振雨坐在個人的單人床上,就著油燈“哢嚓哢嚓”剪腳指甲,還有一位在一盞自製油燈下在小紙片上寫東西,黑煙在燈撚上急竄。

曹寶地端起腳下一盆用過的水,想要潑到外麵去。侯振雨喚住他:“哎,把咱著盆就著倒嘍。”

曹寶地瞥了他一眼:“對不起,不侍猴(候)”

“嗨,勞駕啦,多謝!”侯振雨現出笑意,雙手一拱道。

“孫子,晚上撒尿不用出去了,就這盆兒了,倒什麼!”

“給倒了吧,快,快。”

“來棵煙!”曹寶地把盆放到地上,對侯振雨伸出手去。

“沒了,真沒了。”侯振雨說。

“操蛋!”

“不信,煙盒都扔了。”侯振雨朝爐子邊指了指。

爐灰上確實有個捏癟了的紙煙盒。

“真他媽的操蛋!”曹寶地極不情願地俯身端起侯振雨的盆,把臟水倒進自己的盆裏,罵罵咧咧地到屋外潑水去了。

盆中的水熱了,我沒馬上往下端。等寶地回屋後,我從衣袋裏掏出“八達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他。他歡喜地接過,立即叼在嘴上,用爐條從爐子下邊捅出紅炭,用煤鏟鏟起,就著把煙點著了。我的“八達嶺”沒有馬上揣回兜去。其他人是不是也應該都給一支?兵團男戰士絕大多數是抽煙的,起碼,侯振雨抽。按兵團的規矩,有煙該大家分享,抽私煙叫人看不起。可我和大家地位不平等呀,分煙給他們是會有討好、籠絡之嫌的。我忽然靈機一動,把半盒煙甩給了曹寶地,曹寶地又喜孜孜地沒了眼睛。

“哥們兒,”曹寶地把半盒煙往侯振雨眼前一晃,“來一棵?”

侯振雨白了他一眼:“去,去,去!”

他拒絕抽我的煙。

我趕忙端了盆,回到自己的外間屋來。

入睡前,我根據感覺,把班裏的情況做了大致的分析:看來曹寶地是個心直口快,沒心沒肺的人,他和侯振雨的關係好象不壞。不是那種客客氣氣又互不服氣的平等關係,而是上下有別,且又無拘無束。兵團戰士的話,前者是正人君子之交,後者是拳打腳踢的哥們兒。可侯振雨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他在今後的日子裏會對我如何?指導員這麼個階級鬥爭觀念很強的人,把我放在侯振雨的班裏,起碼他認為放心。據我所知道的侯振雨過去的曆史,完全相信他是很有能力的。

侯振雨曾是個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

他祖上三代貧農。“兩憶三查”時,他的憶苦報告轟動一時,曾打印成材料,在全團當過教材,真是字字血聲聲淚,打動過無數人的心。

他一九七一年入黨,才十九歲半,是全團知青最早的黨員之—。

他用自己的青春和血汗,譜寫了一曲曲與天奮鬥,與地奮鬥,與人奮鬥的壯麗凱歌。

他曾為使南國水稻在北疆紮根,在蘆席秧棚裏連繼奮戰三個星期,取得了成功;五年前,他曾一馬當先,闖過一天收葦六百斤大關;初春打井,他曾冒著塌方的危險,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工作,腿關節發炎了,腫得麵包樣,他堅持不下火線,得到團黨委通報嘉獎;他曾在冰雪覆蓋的茫茫烏海冰灘,夜擒盜葦的“盲流”,身落冰窟,出水後,身著薄衣還繼續追擊。

他的事跡算得上可歌可泣。

他曾榮立過兩次三等功。曾隨師代表團到大寨參觀。

他在全師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做過“紮根邊疆,永做革命排頭兵”的典型發言。

他出席過兵團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

當我還在連隊的時候,便久仰侯振雨的大名,調到團部當報道員後,這位知識青年的先進典型,更成了我重點追逐的對象。我多次采訪過他,在三連的田野上,在團部的會議室,在師部醫院……我曾滿懷激情地為他大唱讚歌。《內蒙古日報》、《兵團戰友報》都發表過我撰寫的關於他的事跡的報道。

他身材偏高,臉色灰黑,臉頰瘦削,目光冷峻。身體雖不壯實,卻是精力過人。給我的印象是,有高度的政治覺悟,很強的革命責任心,一副鐵人形象。

後來,我對搖筆杆子虛張聲勢的工作日漸厭倦了:一個每年虧損七、八千萬元的團隊,呼呼啦啦連續三年奪得全兵團報道工作之冠,這難道是合情合理的嗎?我開始敷衍工作,對侯振雨一類的典型也不去關注了。而侯振雨也在這個時期漸漸地銷聲匿跡了,他被別人取而代之了。爾後,我獲罪,自然更無暇顧及他的動向。對於他的沉寂,現在想來,不無奇怪。莫非他明白了什麼,或遇到了什麼障礙?當初我們打交道時,不知什麼原因,總不能象在其他一種環境中彼此相識,成為情意融通的友人。我們之間,似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又想不出所以然的鴻溝。

現在,我來到他的身邊,非但沒有一點兒寬釋感,相反,卻總有那麼一種緊張戒備的情緒盤繞在心間。對於他還不如新認識的曹寶地讓我感到放心。我的意識提醒著我:在他的麵前切不可疏忽大意。不過,另一種意識也潛在於我的心中:他若是善於鑽營的人,憑他的功績和能力,現在的地位恐怕該在指導員之上了。

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是一個負罪在身的人。盡管我的心明自得像山澗溪水般透徹:我沒有罪!但,十個月沉重的罪犯生活,在我的腦中形成了滑稽的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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