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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雪紛紛
邢卓

我乘坐的列車誤點了,到達北京時,已是暮色蒼茫。

平日此時,您總是吸著煙,憑窗凝望那莫測的遠空,現在呢……

我出了站,立即到中轉簽字處辦理轉簽手續。隊排得臃腫、混亂,傻瓜才遵守秩序,隊伍頭重腳輕。拚搏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才算領到了一張白紙條。我存上行包,匆匆地逃離了這飛揚著塵土、紙屑,建築卻雄偉豪華的場所。

天完全黑了下來,長安街上的華燈在暗空中放射著寒冷的清光。僵硬的塑料底棉鞋在僵硬的水泥路麵上發出僵硬的聲響。

我該去吃飯了,盡管肚子一點兒也不餓,我卻認為必須要好好地吃上一頓。今晚九點鐘,我將再次踏上西去的列車,走向那塊給我以憧憬,又陷我於絕境的土地。我怎能放過暫且還屬於我的自由!

我要好好地吃一頓!

到鴻賓樓去!

兩涼兩熱。兩瀘州大曲。

我的酒量號稱半斤,因為今晚要趕路,就喝二兩罷!

這次離家而去,心,已不再是完整的了。一半被死去的小妹撕裂,一半浸泡在您的淚水中。我一口一口地喝著,讓辛辣的酒精燒熱我冷凝的血液。

小妹已離開人世,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任何力量也不可能挽回了的事實。我們對您隱瞞了這個消息——您衰弱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住這萬分殘酷的打擊了。可是,這令人提心吊膽的隱瞞到底能維持多久?誰能料到,它會在什麼時候像炸彈一樣突然爆開呢?您日日夜夜叨念著小妹,當接到“舅舅”從天津寄來的一封由我和大哥導演的報告小妹病情好轉的信時,您喜悅得淚水橫流,枯幹多皺的臉上泛起一層淺潤的紅潮,現出微淡的一笑,像落地未久的紅梅,在冰雪消融的瞬間綻出的荒冷一笑,而目睹這一笑的我,卻再也禁不住辛酸的淚珠……

您,臥病在床,卻總是掙紮著要直起身來,您想要把病魔驅趕開去,您不相信填充我們一家的會永遠是陰沉灰暗的日子。您希冀著有那麼一天能再用雙手為我們每一個人謀求到一份幸福。您一直在惦著做母親的責任啊!親愛的媽媽,您不知道我們這個家庭已經失去了一個最可疼最可愛的成員,您不知道您的一個兒子也被繩索勒住了脖頸。蒼天並不體恤您心中那小小的願望嗬!

二兩瀘州大曲,燒沸了我周身的血,燒焦了我殘破的心。我的頭麻木了,我的感情麻木了,我不知身在何處。

我終於從湯汁四溢的桌麵上抬起頭來,嗬,我知道了,九點鐘,我必須到車站去。

踉蹌出了餐館的門,冬日的風吹在臉上,鑽進肺腑,我就要清醒了。可是,我多麼不願意清醒嗬!不知從何日始,清醒於我來說,已成了痛苦的溫床。跌跌撞撞地走著,胃裏在起勁兒地翻騰,剛剛吞下的那些美味佳肴,變成烏七八糟的雜燴,凶猛地向我的喉部衝撞。我強抑著,但顯然徒勞,趕忙急走幾步,貼一處僻靜的牆角,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我醉了。半斤的量,被二兩酒灌醉了。

前麵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是長安大戲院,入場的人川流不息。

吐完,我卻不覺半點兒舒坦。頭皮發緊,身體虛飄,胃裏還在翻江倒海。我知道,隻要將手指插進口中,觸壓舌根,即可引出胃裏剩餘的食物,感覺就會好一些。但,我沒有那麼做。倒不是恥於行人厭惡的神情,也不是為首都的衛生著想,我是要盡量在胃中保留一點兒食物,下麵還有二十個小時的旅程。我看了看手表,七點二十分,離上火車還有一段時間。我挪動幾步,倚牆坐在了地上。黃色的棉大衣在身上緊裹著。來往的行人看到萎縮成這副樣子的我,準以為不是上訪告狀的,便是窮困潦倒的乞丐。

媽媽,您了解您的孩兒,我是個臉皮薄如紙自尊又自愛的人。可是,今天,我卻不能昂首闊步地行走在這燈火輝煌的長安大道上。人除了衣食住行之外,起碼還得有生存的安全感。而我,的確是走投無路了啊!媽媽,您能原諒我這有失體統的醉態麼?

這個時候,我不由地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好象是一九六八年的冬末。一天中午,有人敲門,我出去一看,是個形容憔悴、兩眼紅紅的要飯的。我當即冷淡地告訴他,沒有什麼可給他的!他沒有纏磨,正要走開,您從屋裏出來了,讓臟老頭兒進來等一會兒。說蒸的包子就要熟了。五分鐘後,您從籠屜中揀出兩隻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子,遞給老人,又拎起暖壺將開水倒進老人的大茶缸裏。傴腰弓背的老人感激地離去了。我對您的做法很不滿意。我認為,這種流浪街頭以乞討為生的人,都是社會的敗類。不是不願參加生產勞動的懶蟲,就是被掃地出門的地、富、反、壞。他們對社會主義不滿,才故意弄成如此模樣。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您看出了我的情緒,不無哀傷地說:“是人都要個臉麵,不是萬般無奈,誰舍下臉來要飯吃?”

您的話樸素真實,可當時的我卻大不以為然,認為您沒有階級覺悟,就大講起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革命犯罪”的理論。您聽了,淒然一笑,說:“這會兒好人壞人不好分呀!”我不讚同您的話,為此,好幾天沒有理您。

現在想來,我那時多麼的幼稚,多麼的愚蠢。我們確實是處在一個是非難分,顛三倒四的年代嗬!想起那雙眼紅腫多淚的老人,我仿佛看到了現在的自己,我的心顫抖了。

八點多了,我必須去火車站了。頭依然昏沉,腳步依然踉蹌。乘10路公共汽車又回到北京車站,到小件寄存處取行包時,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圍著黃頭巾的小姑娘,手中拎著個網兜,默立著,像在等什麼人。她很像我的小妹。我向她凝視了一會兒,情潮又在心中翻湧,我真想走過去和她說說話,好好地看看她,可是我怕把她嚇壞了。

鋼鐵的怪獸,向冬的深窟中奔突。車窗外,一片深邃的黑暗中盞盞幽燈,像墳地遊蕩的鬼火。向西,向西,我的心又在破裂,又在淌血……

冬天的風雪像狼一樣嗥叫。這是上小學時學唱的一首流行甚廣的歌曲中的一句詞。在烏拉特前旗站下了火車。便聽到了這狼的嗥叫聲。劣質羊皮帽耳緊緊包住臉頰,序列仿軍棉大衣纏裹在身,手中的提包被風吹得悠悠蕩蕩。正麵迎風而走,呼吸很難,麵如針砭;倒轉身子,背風退行,寒氣透過棉絮,脊背如結冰甲一般。街上行人寥寥無幾,路燈隔幾盞亮一隻,光線慘淡,如蒙雲罩霧。已是晚上八點多鐘,沒有一家店鋪營業了,唯一的一家電影院門口稀稀拉拉地放著十幾輛自行車,整個小城一片死寂。順大街自南向北逆風行進,到十字路口向東拐,走過一段灰渣路,便到了本團設立在這裏的轉運站。

轉運站裏倒是一片燈火。院子不小,三麵客房,共有三十餘間。今晚負責登記住宿的是位女兵團戰士,叫邸華淑。她與我熟識。我在團部做報道時外出活動常在這裏落腳。轉運站的一號房間是供營、團級首長住的,二、三號房間則為連級或機關工作人員所享用。以往,我總是被安排在二、三號,有時還能住進首長間。一號首長間兩張鋪位,是貼牆分放兩邊的木板床,室內有木桌,木椅、暖壺、痰盂、被褥也幹淨厚實,但房間經常空著,難得使用一次。首長們都有專車,一般不中歇。二、三號房間各四張單鋪,也還齊整。普通客房就看不得了,一溜通鋪——磚泥砌_的炕,定員八、九個人,超了也是它。從邸華淑的麵目上,看不出對惹了塌天大禍的我有什麼同情或鄙夷,不過,我畢竟失去了住小房間的資格,被分配到了十四號客房。牆上用紅漆寫的、套在紅圈圈裏的“9”字下麵,就是我的鋪位。

房間裏大概已經客滿。全是年輕的兵團戰士。一夥子人圍坐炕上,在一盞度數不大的燈下起勁地甩撲克。歡呼、咒罵、感歎、狂笑。人人手中夾著點燃的紙煙,屋裏霧氣騰騰,人味兒惡嗆。我又餓又累,隻想早些躺下。從牆根拎起渾身是傷的破搪瓷盆,到外麵自來水管前涮洗幹淨,接點兒水回來,將坐在爐上的黑鐵壺裏的熱水兌入盆中,從提包裏取出毛巾香皂,洗臉、燙腳。嗬,真舒服。

我躺在炕上,卻無法入睡。打撲克的人呼喊不休,紙牌摔得劈啪亂響。炕那頭也有個兵團戰士和衣仰在被摞上,也是欲睡不能,滿腹惱恨的樣子。可是少數服從多數,他們人多。抗議是萬萬提不得的。鬧不好口角起來,再壓不住性子,動起拳頭豈不糟糕。我現在是人下之人,哪敢再惹事生非,隻好忍耐!

前旗這地方,是幾個團的知青過往的交通要道,自一九六九年兵團組建起,這裏就常常有人憑借武力爭雄稱霸,一撥又一撥,霸壇易主,名人迭出。做名人真的有不怕死的精神,菜刀磚頭下見功夫。本地的百姓也常遭殃,但也隻能退避三舍。

過十二點了,這些撲克好漢們仍不罷休。

曾幾何時啊,這些名揚四海的紅衛兵小將,義無反顧地辭別了父母親人,滿懷革命的理想,奔赴祖國的邊疆。那情景是何等的豪邁。然而,經過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拚搏之後,他們傷心了,他們失望了。他們苦幹苦鬥,他們流血流汗,但見到的不是自己的業績,而是發現社會已把他們拋棄了。悲哀嗬!

我從昏昏欲睡陷入到淒涼的回想之中。我又想到了您,我親愛的媽媽。

四天前,我收到了團裏來的一封短信,令我立刻返隊。我絲毫沒有感到意外,這之前,我還曾為團裏對我的寬容覺得奇怪,我畢竟是被判了徒刑的人啊!

我把要走的消息先告訴了大哥,又告訴了大妹,卻沒有勇氣向您講明。您自得知小妹的身體正在“康複”的喜訊後,氣色一直那麼盈和,我不能壞了您的心境。然而,終究還是要對您講的。我尋找著開口的機會。直到臨行前一天晚上,我又坐到您的身邊,陪您打發睡前的時間。我們默默無語,感情就彙流在這無語的時刻。我心中要說的話湧在喉間。蠕動了那麼久,那麼久。終於要脫口而出了,您卻不由地歎息了一聲,緩慢而滯重地說:“咳,小卉怎麼還不回來,她的病不是見好了嗎?”我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神經一陣痙攣。要說的話霎時又跌回到肚子裏。

這晚,您睡得很遲,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舅舅”的來信,像是在讀一首心愛的詩。臉上一會兒浮出寬慰,一會兒又是深深的憂戚。在您即將躺倒睡覺的時候,我終於不得不爆發似地告訴給您我要離家的消息。

“去哪兒?到哪兒去?”您那麼驚訝,似乎忘了我是個被發配的人。

“哦,歸隊,歸隊。”您還像沉在夢裏。

您伸出一隻枯瘦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一隻衣袖,好象我會在這一瞬間突然飛去。您默默地注視著我,兩隻昏花的眼睛,一像兩隻遙遠而迷茫的星。

“回去要好好地工作。”

工作,好好地工作!多少年來,您一直這樣教導著我們,可是,您勤勤懇懇地工作了二十八年,就因為出身,和一句根本沒。有錯誤的“錯”話,就被毫不留情地踢離了工作的崗位;父親,同樣勤勤懇懇地工作了半生半世,卻隨著歲月的流逝,背上了一個又一個沉重的罪名。

我呢……

我什麼也沒對您說,因為世界上沒有適合於這種離別的言語,沒有適合於這種境況的邏輯!

您仍是用那叫人難受的眼光端詳我,好久,您又緩緩地說:“回去了,多來信,啊……”像是懇求。當然,當然。隻要我有這個自由。我忍住淚,點了點頭。

“家裏的事,別多想。媽媽的身子慢慢會好起來,小卉也就要回來了,她回來就好了。”

您倦了,安祥地閉上了眼睛。我又一次認真、仔細地注視您,那過早變得灰白、變得稀疏的鬢發,那密布在臉上的如蟲蹤蟻跡般的皺紋,那留在眼角的一點淚水,都被我愁苦的心收下了……

突然您又睜開了眼睛,驚惶地環顧四周,好象在淺短的夢中遭到了狼的追逐。暫短的驚慌之後,您口唇翕動著,流出一縷微弱的細語:“小卉這孩子,怎麼還不回來……她的病不是好了嗎?”

我不禁潸然淚下。我調反身去,佯作去喝一口熱水,遮掩悲初的啼容。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我怎麼對您說,如何對您講呢,我們的小卉,她,永遠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了,我願用犧牲性命的代價去動搖這鐵打的事實,可這事實是任什麼也動搖不了呀!

那個夜晚,我輾轉在床上,一分鐘也沒有合眼,您的綿綿長思,哀哀泣語,像萬條鋼針紮刺著孩兒的心,孩兒舍不得撇下你外行半步啊!但是,我不得不同您分離了,我不敢麵對麵向您辭行,怕抑不住的淚水打傷您疤痕累累的情感。我悄悄地、悄悄地出了家門,在您警惕地小憩之時。媽媽呀,您不會責怪您沒有救養的孩兒吧。

打撲克的勇士們終於歇手了。他們沒有脫衣服,裹著肮臟粗硬的被卷橫躺豎臥地墜入了夢鄉。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在這短暫的夢中或許都會見到母親。我們這些落拓孤獨的浪子啊,即使飄遊在天涯海角,母親也總會在心中緊緊相隨。媽媽,您一天也沒離開過我呀!您一直埋怨我不肯多多地寫信,我不知我這隻曆來運筆靈活的手,一旦要對您書寫什麼的時候,為何就變得分外笨拙。假的,我實在不能再說,真的,我又不能……

真實的是:我已沒有了自由。我被判了一年半徒刑,回家前,在一個采石場勞動改造,後獲得監外執行的照顧。而此次被召回團,還不知怎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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