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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雪紛紛
邢卓

第一部

春節已經過去許多天了,北方這座灰蒙蒙的古城卻還沒有一點春歸大地的跡象。

幹燥、尖厲的冷風在一條條大街小巷中呼嘯衝蕩,路邊的白楊樹、洋槐樹的枯枝,在風中瑟瑟地抖顫。

黎明的夢是安逸溫馨的,它可不管天氣多麼寒冷,自由自在地在我的腦際悄悄地進行。

寢室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這門與門框卡得很緊,關嚴了再推開,總要有很大的響動。小妹遲疑地走到我的床邊。乍驚初醒,睡意還朦朧地在,我沒有招呼她。她在我麵前停住,大概有什麼話要說,但又垂下眼睛,凝思片刻,退了出去。小妹有什麼事?

快五年了——自打一九六九年三月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奔赴內蒙邊疆,我幾乎沒有睡過囫圇覺。墾荒創業的重擔壓得我們食寢難安。今年第一次探親回家,身與心當然要好好鬆快一下。盡管父親曆來是最反對我們睡懶覺的,我卻心安理得地享受優待。直睡到實在過意不去了,我才翻身起床。係著衣扣,走出屋來,時間已過九點。爸爸、媽媽、大妹在家,大哥,小妹上班、上學去了。

爸爸正坐在窗前,給一條膝蓋處磨出破洞的褲子打補釘,麵部表情如平日一樣緊板板的。患半身不遂的母親歪坐在一張挨著桌子的單人床上,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廉價的紙煙。多年的室內生活使得她麵色蒼白,五十出頭的年紀卻已像年愈花甲。但她的思維並沒有混沌不清,她的眼睛一直在認真地觀察著身邊發生的一切。大妹守在爐邊,等待爐上的水燒熱,好洗那一大盆衣物。

我洗漱完畢,到廚房裏將雞蛋掛麵湯端進屋,在火上熱了,默默地吃起來。我發覺今天家裏的氣氛有些沉悶。

爸爸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問我道:“你們團政治處有個叫王亞卓的?”

我感到十分驚詫,爸爸怎麼會知道這個姓名!

“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看出爸爸那嚴肅的表情中帶有幾分緊張的神色。我的名字叫吳卓,他恐怕聯想到了什麼。

我心裏嘀嘀咕咕,回答道:“宣傳幹事。”旋即反問,“您怎麼知道他?”

“他給北京的‘那個小學生’寫過信?”

“對……寫過。”

“你知道這回事?”

“知道……”

“早上中央台廣播了‘那個小學生’的一封公開信,批判了他。”

“是嗎?”我感到震撼,心咚咚地激跳起來,“怎麼批的?”

“很凶。這個人要倒楣了。”

一陣靜默。我覺出爸爸、媽媽和妹妹的六隻眼睛在緊緊地盯著我。

我不知滋味地將一碗掛麵吞下肚,頭上有汗沁出來。

過了一會兒,爸爸又問:“這個王亞卓平時表現怎樣?”

“挺好的。”我說。

“是現役軍人、複員兵,還是知青?”

“知青。”

“什麼地方人?”

“天津。”

“你們關係怎麼樣?”

“還可以。”

爸爸把補完的褲子放在膝上,用手撫壓著皺巴巴的補釘。

“你回去後,得好好說說他。他(扌通)的漏子可不小哇!”

我點點頭,心慌意亂地回到我那間小小的寢室中,急煎煎擰開了半導體。電台正在廣播“那個小學生”的公開信,播音員的聲音氣勢洶洶、咄咄逼人。

“……我認為,我們根本的分歧就是當前教育革命的形勢是‘好’,還是‘糟’?我們全班、全校、北京市和全國都出現了如《元旦獻詞》指出的——教育戰線出現了生氣勃勃的革命景象。過去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使師生對立,今天是毛主席的革命教育路線使師生重新團結、戰鬥在一起……麵對這樣的大好形勢,不是拍手叫好,而是埋怨指責,這隻能說明自己站在資產階級立場……在你眼中,我們毛澤東時代的紅小兵是一群‘糾纏枝節’、‘壞了大事’的頑童,快點來個‘高姿態’,‘心平氣和’、‘誠心’跪倒在孔老二的門徒麵前才有出路。你所宣揚的不正是從二千多年前孔老二僵屍中販賣的‘仁’嗎?想讓我們這群毛孩子要學會‘克己複禮’,甘心當被奴役的工具。每當‘兒童團’起來革命,劉少奇、林彪一類政治騙子就抱著黑‘修養’、‘天才論’哇啦哇啦地叫起來,你愛什麼,恨什麼不是很清楚嘛!……在革命滾滾向前的洪流中,資產階級老爺們發出悲哀的嚎叫,挽救不了自己滅亡的命運……你把我們革命的師生引向分裂,把我們從教育革命前進的大道上引向劉少奇、林彪利用孔老二搞資本主義複辟的邪路,如果不是別有用心,也是一個政治上的糊塗蟲。你的話同資產階級複辟勢力的語言是多麼相似!……”

如五雷轟頂,如亂箭攢心,我不禁大汗淋漓。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實實在在的現實,立時覺得身疲體軟。我胡亂地卷了卷散亂的被子,倚靠上去,望著春節前剛剛粉刷過的雪白的屋頂棚,心猿難係,腦子裏翻蕩起一個月前的幕幕場景:

大約是一月十四日。傍晚,開晚飯的時間,我在團部飯堂裏遇到團中心學校的一群老師。他們的臉上似都籠罩著陰雲。他們在交談,神情憤然。由於天天在一起吃飯,我和他們都較熟。我端著飯碗,湊到他們群中。

“團裏要不對這個學生做嚴肅處理,我們就罷教!”

“咱們這行沒法幹了,幹脆打報告辭職!”

“對,早晚是這一出!”

“辭職!”

“打報告!”

我打聽了一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打去年初冬,北京一所小學的一個女學生的日記摘抄在報紙上公開發表,曆來處於政治鬥爭前沿的教育戰線立即騰起了一片硝煙。由於現代化宣傳機器的高效能,就連我們這地處邊遠地區的半正規學校也不能苟安。頃刻間,反“師道尊嚴”的大棒狂飛亂舞,師生之間反目成仇,校舍的桌椅板凳折胳膊斷腿,玻璃一塊塊破碎,操場上的體育器械東倒西斜,大字報又糊滿了門窗……

團中心學校初二(4)班有個叫孫寶光的男生,生性粗野,經常打人罵人,破壞公物,各科學習成績極差。反“師道尊嚴”的風潮掀起後,他越發無法無天。幾天前的一個下午,他竟擅離課堂,闖到初一(2)班尋釁打架。初一(2)班班主任鄧玉梅老師前來製止,卻遭到他的惡語辱罵。鄧老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無法忍受這等侮辱,便找校革委會要求對這個學生給以處分。但因形勢所迫,誰也不敢惹這些“革命小將”。孫寶光因此更肆無忌憚,竟然在這天下午,把糞便抹到了鄧老師辦公室的椅背上。對這一事件的發生,全校所有教員都極為憤慨,積鬱在心頭的怒火實在無法抑製了……

當晚,夜風清冽,月光溶溶。我坐在桌前想完成壓在案頭的一篇通訊稿,思緒卻總也收攏不住。腦子裏飄飄忽忽,全是飯堂裏聽到的新聞。自北京“那個小學生”的日記摘抄在報紙上發表後,我們政治處裏有過多次爭論,觀點各有不同——盡管是黨報肯定的事情,還是有不少人持不同的看法。

漫想著,宣傳幹事王武堯,放映員韓亞立不約而同來到我的宿舍。他們也聽到了學校老師要集體辭職的消息。

“學校裏熱鬧了,老師們到底忍不住了。”王武堯透著幾分興奮說。

“學生可以任意批判老師,老師還得笑臉相迎,不然就是‘師道尊嚴’。真有意思!”韓亞立哂道。

我們三人在團政治處的爭論中,觀點比較相近,因此湊到一起話很投機。

王武堯的父母及姐姐都是教員。他對教育界的問題尤為敏感。他憤憤地講述了好幾樁發生在他的天津老家,學生侮辱老師的事例。韓亞立也講了他去年回北京探親,到母校去的所見所聞。我們很自然地又扯出了北京的那個小學生。

我說:“她不蹦躂,老師就夠受的了,她這麼一來,真把老師逼得沒活路了。”

韓亞立喟歎:“舊社會講,‘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現在家有一口糧,都不當這孩子王。”

“都不幹教育,怎麼能行。那不是辦法!”王武堯道,“那個小學生懂得個什麼,恐怕是有人要拿她做文章。”

“嗯,別小看這個孩子,象是有點兒來頭。”

“她的日記摘抄在全國發表,起的作用太壞了。”

“不能就這樣任其下去。”我提議,“我們給她寫封信,辯論辯論。”

“同意。”韓亞立立即應和,“要不,她還以為自己挺正確呢。”

“如果她能跟咱們辯論就更好。”王武堯也躍躍欲試。

當下,我從報紙堆中翻出了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份登有‘那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的報紙。我們開始研讀。

“老師和學生平時產生些矛盾是很正常的事。隻要各自多做自我批評,矛盾並不難解決。要是硬把這些事情說成是教育戰線上的兩條路線、兩種思想的鬥爭,不是明擺著要把老師當敵人嗎?”韓亞立看著報紙上的編者按說。

“我父親那個學校有人就公開講,‘槍口對準修正主義靶子,子彈要穿過教師的胸膛’。”王武堯氣憤地說。

“我上次回母校,也聽到過這樣的話。”韓亞立說,‘教育戰線亂成這種樣子,還說是形勢大好。真是居心不良。”

“現在,誰批老師批得狠,誰就是反潮流的英雄,豈有此理!”我也感到氣忿難平。

“什麼反潮流,這本身就是一股很不好的潮流”。

“批判修正主義、資產階級,矛頭對準教師,方向就大錯特錯了。”

“誰是誰非,辯論辯論就能清楚。”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無形中形成了決議:給‘那個小學生’寫信,講明我們的看法,幫助她端正思想。

三個人都同意從每人名字中摘出一字作為署名,於是就產生了個“王亞卓”。信由我執筆。

就這樣,我們在這個偏遠地區的一個極平常的夜晚,做出了這件引起全國軒然大波的事情。

當晚,我寫出信稿,並請王、韓過目。

××:

看了你登在報紙上的信及日記,我想了許多問題,歸結一點,對你的反潮流精神實在不敢恭維,你在信及日記中所反映的問題,未免迫人太甚!

教師和學生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教師不能把學生當敵人,而學生就能把教師當敵人嗎?我不是說你給教師提意見,就是把教師當敵人了,而是你提意見的態度大錯特錯了。必須明白,教師也是我們的階級弟兄。他們有缺點錯誤,我們是以滿腔熱情給予幫助,還是以敵視的情緒加以批判,這反映了兩種不同的世界觀。當然,我們不應該強調提意見人的方式方法,應該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我們何不也檢查檢查自己呢?

如果我是你,檢查一下自己的日記,就會發現決不是個別用詞不當損害了教師的尊嚴,而是會在字裏行間看到自己很欠誠意。師生關係緊張了,並非什麼“師道尊嚴”在作祟。試想,如若別人也以你對待教師的方式:寫幾篇東西在紙上,用上“對不起”、“罵”、“奪”、“拍桌”、“瞪眼睛”之類不恭之詞來對待你,你將會怎樣想呢?

這裏再一次申明,老師對你的壓製是不對的,然而你的行動也同樣是不對的。矛盾產生了,解決的方法應從毛主席《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這篇著作裏去找。你們之間的爭執不屬於原則問題,隻要有一個高姿態便可解決。從你這方麵來說,和老師談談心,把對他的意見擺一擺,心平氣和,他想必不會認死理的。“師道尊嚴”不對,“學道尊嚴”也不對!

××,我向你提意見,不單是對著你個人的做法。現在許多學校裏,學生動輒就貼大字報,謂之“反潮流”,其實這才是一股很不好的潮流。教師是我們的革命同誌,隻有在思想上、政治上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才是革舊教育製度一的命。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休,豈不壞了大事?這樣下去,教師還能說話,還能負責麼?

讓我們設身處地地為教師們想一想吧,他們多少年如一日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為培養革命後代努力地工作著……他們多麼希望同學們滿腔熱忱地協助他們搞好工作啊!他們歡迎的是“誠心者”,不是“造反派”,不是師長式的學生。

繼你之後,廣州又出來個辛若愚,說出的話更沒道理。對教師的一點缺點錯誤,也要捅到報紙上去,這合適呢?我們要看的是批判修正主義的文章,不要看指摘老師的文童……

要和你說的話很多,強收住筆。我不是學生,也不是教師,教育上的事懂得很少,隻是出於對上層建築領域裏的革命的關心,說幾句話,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如有不對之處,請你批評指正。

以後有空,還想再與你討論。

祝學習好!

內蒙古生產建設部隊十九團政治處

王亞卓

七四年元月十四日

第二天,我把信扔進了郵箱。

不久,我們收到了“那個小學生”親筆寫來的一封信。她說,我們的信對她有很大的教益,自己在許多方麵還幼稚無知,願意就教育革命中的一些問題與我們共同探討。讀了信,我們覺得她的態度還不錯,打算複信給她。這時,我和王武堯獲準離隊探親,便決定回來後再商量複信。誰料想,事情不到一月,竟又冒出了這麼一封《公開信》。這其中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啊,令人費解的、充滿著凶險氣息的現象!

我的心像被野鹿的硬蹄蹬踏著,忽悠忽悠不能安靜。看看表,九點四十分,估摸這會兒郵局已到了今天的報紙,便走出家,到郵局去買。豈料,新到的報紙已被搶購一空。我又乘公共汽車奔往報社報欄,在人群中擠著讀了那封《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用醒目的通欄標題刊登的公開信《為教育革命大好形勢拍手叫好》,心更是顛簸得厲害。

在街上冒著冷風胡亂走了好一陣兒,才回到家來。時已近午,大哥和小妹先後回來了。

吃午飯時,小妹講了這封《公開信》在學校引起騷動的情況,家中氣氛十分蕭索。

媽媽擔心王亞卓的命運,憂憂悶悶地疊聲感歎。

大哥說:“不至於怎麼樣,人民內部的爭論問題,錯了,認識認識就行了。”

“那麼簡單?《公開信》裏說的是資產階級老爺的嚎叫,是資產階級複辟勢力。”母親說。

母親的話,使我的心又一陣驚悸。

“一個小學生的話,輕重沒有分寸。”大哥仍不以為然。

父親低聲道:“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能寫出這樣一封信來?這是上邊授意的,不能小看。”

“上邊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教育上的情況。”大哥說。

“什麼都不懂!”爸爸顯然對大哥有些氣惱了,“現在正深入‘批林批孔’,發表《公開信》不是孤立的,王亞卓這次性質夠嚴重。”

“還是年輕啊,不知深淺,幹麼自找這麻煩。”母親說這話時,嘴裏的涎水不能自控地淌到身上。

“得了,得了,你知道什麼!”大妹不耐煩地對媽媽叫道。

這次探親回家,我看到大妹對媽媽很不恭敬,動不動就發脾氣。這也難怪,自從一九六九年媽媽患半身不遂,至今已四年多了,大妹在學校本也是很不錯的學生,但不得不輟學在家,料理家務。這是使她很傷心的事情。很長時間,在男女同學麵前她總是低眉垂眼的。爸爸長年在八百裏外的“五七”幹校勞動,大哥對家事又不很經心,一副家庭的重擔全壓在了尚未成年的大妹身上。她的性情漸漸變得寡默而急躁,對人的態度十分冷漠。我們,尤其是母親,心裏對大妹有那麼一種負疚的感覺,所以對她在性格上的乖戾都予以寬容。小妹還體諒不到這些,她雖然性情溫柔,但因在家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便常在姐姐發歪時給予譴責。此時,她聽到姐姐對媽媽發態度,就向她投去不滿的一瞥。

媽媽不再吱聲,點燃煙,大口大口地抽。她的生活單調而壓抑,隻有讓尼古丁來刺激。

爸爸和哥哥還在談論王亞卓會不會受到嚴厲懲罰的事。大哥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見解,經常對爸爸的教誨不以為然。

在對王亞卓會有如何後果這個問題上,我是比較信服爸爸的。爸爸是抗戰初期參加革命工作的老幹部。他的一生坎坷多難。他有一定的文化,長期在解放區的製幣廠工作。由於脾性有些孤傲,總是沒有人緣,同時也沒能象其他老革命那樣,步步升遷。他的級別在二十多年來沒有變動過,一直在省政府交通部門做一名科長。一九五二年“三反”“五反”,被捎了一下,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被打了一棒;“文革”中又屢遭批判。他是政治運動場上的老“運動員”,臨場經驗是豐富的,因此,我相信他對王亞卓事件的分析。

父親說這封信不是出自一個五年級小學生的手筆,對極了。從信的語氣和措詞上看,都與她親筆寫給我們的那封信全然不同。那封信,語言確實是稚氣淳樸的,而這封《公開信》的文筆卻如此老辣、練達。它也一定是如父親所說,體現了上邊的意圖,不然何以能在這樣顯著的位置上發表?中央的意圖!“批林批孔”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所麵臨的處境將是不堪設想的!

草草吃了飯,推開飯碗,我躲進了自己的小天地中。我畢竟不是飽經風雨的鬥士,猝然遇到如此重大的情況,真有如墮深穀之感,一時間方向不辨,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我暫且顧不上去想後果如何,隻是緊張地思慮著該不該返回邊疆。按道理,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應當即刻動身歸隊的,可我的假還有兩天才到期,走得匆忙,一定會引起家人的猜疑。馬上走與假滿再走的矛盾在我腦海中衝撞著。好長時間我沒有出屋。

外屋有人高聲說話。小妹進來喚我,原來是同赴邊疆的同學範建新來了。他也正在家中省親。建新個子較矮,人也不甚機靈,但很敦厚。他在中學時和我同班;到兵團,我調到政治處前又和我同在一個連隊,我們的關係較密切。他問我王亞卓是做什麼的。他常到政治處找我,處裏的人他大部分認識,卻不知道這個王亞卓。因為當著家人,我以王武堯為模特兒回答著他。等進到我的小屋,才把真實情況告訴給他。

他聽罷十分驚詫,好一陣兒沒說出話來。

“沒關係,”他終於開口安慰我,“不就是給她寫了封信,沒什麼了不起的。”

“難說呀……”我憂鬱地說,“回去準得挨批。”

“沒事兒,有理走遍天下,誰批跟誰辯!”

他的話真使我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我竟然對《人民日報》產生了一股抗拒情緒,隱在心中的怯懦與憂傷一下子雲消霧散了。

他又說了一些鼓勵我的話,便告辭了。送他出門後,我叮囑他,不管將來出現怎樣的情況,都不要告訴給我的家人,並請他轉告兵團所有的同學,尊重我的這一要求。他應諾了。

建新走後,另一同學賈福彪的母親也來探聽消息,我按照對家人所說的模式,對她重描了一遍。以前我從沒有說過謊,現在卻說得從容不迫,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送走了伯母,我又回到小屋中,感到渾身倦怠。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冥想著。家裏隻留有母親、大妹、小妹,裏外一片死寂。我感到今天整個世界都像有淒冷的陰霧在彌漫,“王亞卓取件”扭住了每個人的神經。

也許是因為煙抽得過勤了,媽媽發出一陣咳嗽。大妹暴躁地說道:“抽!抽!抽死!”

“你管得著嗎?別那麼刁!”小妹護衛著媽媽,語氣也很橫。

“去去,有你什麼事!”大妹回擊道。

“當然有我的事兒,你這麼說媽媽就不行!”

“小卉,”媽媽叫小妹道,“別吵了。”

媽媽過去是耳朵邊撂不得硬話的人,現在適應了新情況,有些逆來順受了。但不管大妹怎樣幹涉,煙她總是要抽的。她生活的內容太貧乏了。

大哥不知從哪兒轉回來了,對小妹嚷道:“幾點啦,還不去上學!”

“老師病了,下午沒課,讓在家自習。”

“那還不快點看書!”哥哥越發沒好聲色。

這個紛紛擾擾的家庭嗬,你幹涉我,我教訓你,唯恐天下有幾分安寧。我多麼希望一家人和睦相處,外界的矛盾已經夠我們用全部心力去應付的了。

整整一個下午,我的思緒飄飄忽忽沒有準位。我初步決定,等探親假到期後再歸隊。可是總有一股不安的情波在心中搖蕩。我若編個理由提前走,又恐怕被爸爸看穿。他現在並不是毫不懷疑王亞卓與我有一定關係。

腦子有些昏脹,不知不覺小睡一覺。傍晚,一家人又都湊到了一塊兒。擺桌子,端飯。突然院外有人大喊:“姓吳的,吳卓在這兒住麼?”

大哥拽門出去,轉回來時,手裏捏著一封電報。

“你的!”大哥把電報交給我。全家人都注視著我。

撕封皮時,我的手有些抖。展開電文紙,是兵團拍來的,命令我“火速歸隊”,公開了電報內容,全家人不免有些湟然。

我張口結舌,又想繼續謊飾。

爸爸埋下頭去,用力往嘴裏扒拉飯食。他八成明白了。

“二哥,王亞卓是不是就是你?”小妹突兀問。

這次回家來,我把在內蒙兵團發表的各種體裁的文章剪冊讓家人看了,聰明的小妹發現我寫東西用各樣的筆名,所以聯想到了“王亞卓”可能是我。

我望了媽媽一眼,仿佛透過她那被多難的生活煎熬得枯槁憔悴的形體,看到一顆疲弱的心。我不忍心再傷害它,於是像發誓似地說:“王亞卓是王亞卓,我是我。我們的關係的確不錯,他寫信的情況,我知道一些,團裏來電報,準是急於找我了解情況。”

從爸爸那陰鬱的臉色上可以看出,他根本不相信這鬼話。媽媽則將信將疑,叮囑我道:“回去要好好幫助他過關,該說的說,可別害人家……”

我點頭應承。

“認識錯誤要有誠懇的態度,不管想得通還是想不通,都要認識。”爸爸不無所指地說。

“你們就不知道那丫頭片子後邊有人!”大哥說。他突然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飯後,我宣布明天啟程。爸爸翻查列車時刻表。43次車下午兩點從北京開出。我決定一早到北京,轉車前餘出三四個小時,我還要在北京看望遲玲玲。

當天晚上,我拾掇行裝。家裏人心上似都壓著一塊鉛,整個屋裏籠罩著一種綿綿的悲情。

大妹將過年吃剩的一塊凍肉切成小丁,用來做了幾罐香噴噴的肉丁炸醬。我們兵團的人都喜歡吃這種東西。媽媽拄著杖,從大衣櫃裏拿出一件疊得方方整整的軍上衣,女式的,這是媽媽從在蘭州某軍醫院當醫生的大姨那兒索來的,讓我帶給遲玲玲。遲玲玲是我在邊疆結識的女友,這次一塊兒回來探家。新年間,她曾專程從北京到我家來,無意說出喜歡真正的軍裝,媽媽記在了心裏,馬上給大姨去了信。

收拾完東西,我到賈福彪、範建新家去了一趟。回家來,大家仍都默默地沒有言語。我進到自己的小屋,呆呆地麵壁而立。我感到惆悵而空虛。

平日這個時刻,活潑可愛的小妹總要纏繞在我的身邊。她知道哥哥、姐姐之中,我最疼愛她,便願意在我的麵前撒一撒嬌氣。她有一個小小的愛好——集郵。她要求過我,給家寫信,一定要貼大郵票,也就是“JT”票。無奈在我們那兒,並不是時時都能買到“大郵票”的。偶爾在郵電所見到,樣數也極少,這樣我便常常悖了她的願望。這使我心中總存有一點小小的遺憾。為了彌補這遺憾,我這次探家路過北京,為她買了一本漂亮的集郵冊。她見了,高興極了,眼睛裏放出那麼亮的光——僅僅為這麼一本郵冊!

她把郵冊抱在胸前,在她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藍布褂的襯托下,紅色的郵冊顯得格外鮮豔。看著她那高興勁兒,我不覺黯然神傷,我這個當哥哥的到底給過妹妹多少歡樂呢?

春節前,小妹把四年來集攢的三百多枚郵票一張張插進郵冊裏。她做這事時的神態是那麼認真,那麼歡快,似乎這就是她來到人世間的最大的享受。郵票插好了,她讓爸爸看,讓媽媽看,讓哥哥、姐姐看……

小妹除了一次次讓我觀賞她的郵票,還常常捧出自己的作文本讓我評閱。她毫不隱諱地承認對語文學習最感興趣。她對事情很愛刨根問底,我則順著她的心思,繪聲繪色地向她介紹了許多我們那裏的見聞,使得內蒙邊疆的軍墾生活蒙上一層奇幻的色彩,這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我真想到內蒙去一次。”

“去吧,最好是夏天。今年放暑假的時候去,我領你玩個夠!”

“能見著駱駝?”

“能。”

“能吃野天鵝蛋?”

“能。”

“能給媽媽帶回哈密瓜、花蘭柿?”

“也許能。”

“怎麼也許?”

“你要住的時間短,瓜還不熟。”

“我住到開學。”

過年時,我們曾做過這麼一次認真的謀劃。

除了滔滔不斷的交談,我還帶小妹看過幾次電影,逛過幾次大街。每次出門,我都要買些零食給她,如麻糖、蘭花豆。還買過一次凍蘋果。這些東西小妹平時是享受不到的。我家的經濟條件自一九六八年媽媽被迫辭職以來,一直處於很拮據的境況中。全家六口僅憑爸爸每月不足百元的工資維持生活。後來,我和哥哥先後有了工作,媽媽卻得了病,每月醫藥費又要花好幾十元。哥哥做的是一家工廠的推銷采購工作,經常外出,月月賠錢。全家人的衣食處處要精打細算,粗衣淡飯勉強過得去日子。我在邊疆幹了五年,月薪升到二十八元。除去吃飯,抽少量的煙,沒有別的什麼開銷,每月還能有幾元的積蓄。

由於難得有可口的食物,小妹總要把我給買的東西留在衣袋裏,帶回家放在自己的那隻小抽屜裏,饞了時便拿出一些來同姐姐分吃。她的舉動常常震動我的心。她不滿十三歲,還沒有上中學。

這晚,小妹沒有來纏我。她在用一種淒迷探詢的目光關注著我,好象我是一隻雷管、一包炸藥、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她年紀雖小,心卻是很深沉的,裝得下許多事情。“王亞卓事件”在她的精神世界裏定然掀起了狂瀾,當她在鬱悶的氣氛中感到此事與自己親愛的哥哥有所關聯時,她會有怎樣的心情?

時間在深暗的夜穀裏緩緩地流著。

我好象墮入了一個熟悉的夢境。似乎在什麼時候有過同樣一個夜晚。啊,那是在五年前,少小離家的時候。月份比這稍稍晚些。那時,媽媽的病還潛在著沒有明顯發作,是她老人家一手為我打點的行囊。同樣是骨肉別離,同樣是依依難舍,然而情感的基調是絕然不同的呀!那時候,我胸中裝有壯誌,懷裏飽含激情,帶著革命青年一往無前的誌向,昂昂揚揚地奔赴沙漠、草原。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全家人都睡得很遲。小妹攀著我的肩頭一次次問:“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

“三年。”

“三年?”

三年到底多長?在小妹的心目中也許隻是三五個月吧。那個夜晚,似乎比今夜短暫。我的心沉浸在美好的憧憬和朦朧的喜悅之中。我已經成為一名軍墾戰士了。這身深黃色的軍裝是揪著心爭得來的呀。那晚,哥哥一直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真有些可憐他。

那是一個月前,傳來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要在本城招收一部分知識青年的消息後,同在一校的哥哥和我就開始了競爭。他報了名,我也報了名。可是,我們家庭的實際情況不允許我倆一同飛走——爸爸在八百裏外的幹校,妹妹們還小,媽媽已經有了癱瘓的征兆。可以想見,我和大哥無論誰留在家裏,都要挑起一副多麼沉重的擔子嗬!我們並不是想要躲避挑擔子,隻是外部世界那五顏六色的壯麗景象已攝取走了我們年輕的靈魂。我們太渴望置身於轟轟烈烈之中,去幹大革命了。因此也就太不願意守家護舍,平庸地磨耗青春。我和哥哥互不相讓,彼此都把要去的地方說得苦上加苦。他說,他大我一歲,到外麵去闖蕩,家人盡可放心。我說,他大一些在家照顧會更有辦法。

爸爸特意為此事回家來,但究竟誰該留家,他也沒有充分理由,勸了大哥又勸我。媽媽見我們爭著要走,很傷心,大概是覺得養兒一場,竟都無孝敬之意。小妹願意我留在家,大哥有時對她吹胡子瞪眼。大妹則讚成大哥在家,辦事還是大哥有辦法。

事情僵持不下,大哥提議抓鬮解決。我雖不很樂意,又沒有別的辦法。抓鬮開始時的心情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爸爸做的鬮。兩片薄紙,一寫“走”,一寫“留”。爸爸當著我們麵把兩片紙揉成團,攥在手心,拋起半米高,紙團落在桌麵上,隨即他又用兩隻瓷杯分別扣住兩個紙團,爾後對我們說:“抓吧。”我心情緊張地審視著這兩隻瓷杯,胡亂琢磨,不敢下手。我想讓大哥先抓,他真伸手的時候,我又製止住他。最後我終於伸出右手,揭開了左邊那隻杯子。成敗就在此一舉!我捏住紙條展開了:“走”!人心大快。哥哥蔫蔫地展開他那張皺皺巴巴的紙片,隨即把它撕得粉碎。我看到他的臉上陰霧沉沉,剛剛湧起的喜悅之情立時飛走了幾分,並暗暗地蕩起了一縷憐憫。美好的前程由我去奔往了,而他今後的日子誰知道會是多麼艱辛!

抓鬮的勝利,並不等於一切順心如意。和哥哥的競爭結束了,新的拚搏立即開始。這之前,我們這座中等城市上山下鄉運動搞得不象許多大城市那麼熱鬧,剛剛有一股不強不弱的風吹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佩戴著三點紅的現役軍人便來到我們這裏招兵買馬;參加兵團跟上山下鄉插隊一樣是知青接受再教育之路。這建設兵團雖然不是正規部隊,卻也是解放軍領導,歸屬北京軍區,享受供給製的組織。據說待遇與部隊一樣。那年頭誰不想去當兵,能當上兵的畢竟是極少數,其餘的能到建設兵團就算是大福大幸了,比插隊去要神氣得多!報名的人數多達五千,招收的軍人隻好嚴格體檢、政審,來限製名額。我的身體還算可以,臨到政審就發現了問題。原來爸爸在一九五七年竟有過右派言論——攻擊過合作化運動。我原本是不知道父親有這麼嚴重的問題的,現在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挨整。長輩的事情,長輩的心思我無從非議,然而,現時卻是阻礙了我參加軍墾部隊。

由於父親的問題外露,我在同學們麵前有些抬不起頭來。更重要的是,我的理想、我的抱負就要因此而毀滅。我萬分痛苦,又不甘心屈從於命運,便拚著命向好的方麵爭取。

被家長、親戚牽連而不能獲準去邊疆的人,在我所在的這所省直幹部子弟學校裏為數不少。我們都行動起來,向負責招兵的那位師部的科長做請求,方式多種多樣。有的同學咬破手指寫血書,有的立下死誓,與有問題的親人一刀兩斷。我並不憎恨我的父親,也沒有見血的勇氣,在麵若冰霜的科長那裏打不開局麵,就改變方向,苦磨那位端莊文雅的女軍醫。女人心腸就是軟,對我從沒有過冷臉,後來真的替我在科長麵前講了話,於是我被破格錄取了。得知這天大的喜訊,我簡直樂懵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向我微笑。

記得,那是個春寒料峭的清晨,霧氣濃濃的,一批應征的知青彙集在火車站月台上。送行者與被送者做著最後一刻的交談,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高談闊論,有躊躇滿誌的別情,有依戀難舍的淚眼。媽媽和小妹來送我,我沒有絲毫哀傷,不住地說著男兒的硬話。母親扯扯我的衣角,摸摸我的領子,她的眼裏泛出晶瑩的淚點。在她的身邊生活了十六年,一直未曾離別過。母親的心腸我能體會到多少?

列車開動了。母親在淒涼的風中盯著移動的車窗。小妹抱著母親的胳膊,烏黑的眸子一閃一閃的,似乎在重複著一早晨說過四、五遍的話:“哥哥,早點回來。”

我回來了,在那次離別的五年之後。

在生我養我的地方、在母親的身邊住了十七天。一封加急電報,明天,我又要走了。

今晚的月亮沒有雲彩遮攔,不很圓,但分外明亮。清寒的光輝如紗似霧漫進我這沒遮簾布的小窗口,仿佛有一絲芳香。我喜愛月亮。在廣袤的田野、草原上,它總是那麼高遠、清爽,那麼溫柔、含蓄,使人產生繾綣的情思,牽動人對故鄉、對親人長久的懷戀。

有一年,那時還在連隊,整整一個秋天,我被分派看菜地。每天晚間接班。當遠處營房最後一盞燈火熄滅,我便開始同我的月亮親切相會。借著它的清輝,我漫步在黃瓜秧、豆角架間,或披著羊皮大衣,躺在蘆葦窩棚的口上,凝視著它,同它對望。我的思想飛得那麼那麼遙遠。我想象著有一天,我成了一名詩人,浪跡整個內蒙草原,月光下伴著悠揚的馬頭琴聲,唱出一曲曲軍墾戰士的讚歌,我幻想成了一名作家,人們在捧讀我寫的書,我作的文章。爸爸、媽媽、哥哥、妹妹都因我而驕傲……我曾對著月亮,猜想著此時此刻,小妹是在伏案讀書,還是早已酣眠;媽媽是在思念著我,還是牽掛著勞苦的父親。這美麗的月兒嗬,給過我那麼多的情思,那麼多的幸福。有時,天上沒有月亮,我心中便會感到惆悵。嗬,沒有月亮的夜晚,多麼叫人悲傷!

然而遲玲玲卻不喜歡月亮,是真的不喜歡!那天,一個星期六的夜晚,我和她泛舟烏梁素海上。小小的船兒在寬闊的水麵上輕輕飄蕩。明天是星期日,休息。這夜晚,我們可身心輕鬆地暢玩一番。月兒也象今朝這般明亮,柔曼的光輝給水麵鍍上一層薄銀。遠處蘆葦蕩呈著烏蒙蒙的輪廓,野禽的鳴叫聲時起時伏。我被這良宵美景陶醉了,情不自禁地對遲玲玲叫道;“我覺得世間如果沒有月亮,生活將會枯萎一半。”

她莞爾一笑,有些不以為然。

“真的,月亮是偉大的。當天地間一片光明的時候,它隱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當黑暗降臨,它便挺身而出,同黑暗激戰!”

“你在作詩。”她笑著說,“其實,月亮本身是不發光的。它借太陽的光,顯示的是自己。”

“這有什麼!比如……外國的文學名作,我們翻譯過來,能使眾多的中國人得到藝術享受,能說翻譯家不光彩?”

“你的小資調真夠濃的。”她仍然笑著,“又是月亮,又是外國文學,讓人知道了,你小心點兒。”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我父親那樣住進牛棚呢?”

她斂了笑意,似乎挺認真地想了起來。

“如果那時你是我的妻子的話……”

“我就和你離婚。”

“唉,那還不如我現在就和月亮海誓山盟。”

“祝你們白頭到老。”她半嚴肅地喃喃低語。

小船漂搖,水圈擴散,湖麵上一片銀輝。

人,在這個世界上行走,誰也難料會遇到什麼事情。我當然渴願一帆風順,但逆風驟雨是不會因為你有良好的意願而不出現的。幸福的人生本該是由甜酸苦辣、黃白青綠各種滋味和色彩交織而成的。一個人一生中承受得越多,生活才越充實,生命才越有力量!

道理我是懂的。災難我不怕承擔。但是,在這個榮辱波及九族,家庭中每個成員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社會現實中,我又不得不產生許多的憂慮。我實在不忍心讓我的親人為我而遭受不幸。他們已經飽經苦難,尤其是我那被病魔纏身的母親。她曾在優越的生活條件中度過青春年華,30歲以後的時光,對她來說實在過於殘酷。她那驕傲的、堅強的性格已被磨損得沒有了一點兒痕跡……

第二天早上,我離家登程。年邁的母親拄著拐杖送我出門。嗖嗖的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我們攔著讓她回屋,她不肯,任性地一歪一斜走出大院的門洞。我的眼裏禁不住淚水充盈。我隻好讓大妹停步,挽住她老人家的胳膊。大哥同我上汽車,又陪我到火車站。

爸爸沒有出門送行。他忌諱纏纏綿綿的場合。小妹一早去上學了,臨走時,她把自己存下的二元四角錢悄悄塞進了我的衣兜,這是我幾小時後才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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