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行
1
不知這是文明的第幾次輪回。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如同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這樣彼此憎恨!
陌生人彼此充滿敵意,開車時你爭我搶,網絡上惡語相加,完全不顧別人感受。不留神的身體觸碰,便出言不遜,甚至大打出手。人們見死不救,對別人的痛苦置若罔聞,隻求自我安生。
熟悉的人也勾心鬥角,見利忘義,互不尊重。合同契約,視為兒戲,夫妻之間,輕賤道義,甚至父母至親,為了金錢,也能對簿公堂! 人類甚至對完全不相幹者下手,破壞環境,殘害動物,隨處吸煙吐痰,恣意地在食物裏下毒,工廠的廢物直接排放到空氣、土壤和淡水之中。搶劫、盜竊和詐騙遍布全球,甚至孩子、女人和人體器官, 也成了喪心病狂者的交易商品。
人們為什麼會彼此仇恨呢?
因為人類從沒有這樣惡,念,深,重!
這股惡念從上古綿延而至,無法考證來由,卻屢禁不止,遺毒至今。
時而外化為慘烈的戰爭,時而內化為深刻的矛盾,如同巨大旋渦, 將越來越多的人類裹挾其中。
從出生開始,純良的孩子就被告知要在起跑線廝殺,競爭是不二法門,成年人變本加厲,叢林法則主宰一切。這場從出生到死亡的殘酷比拚,逼迫人類拋棄信仰,使人類連最基本的道德都開始淪喪!
這是可怕的淪喪,量變產生質變,如同瘟疫,孕育數萬年,終於在人類社會中爆發。
有問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問題的視而不見。
古者雲:疾在腠理,湯熨所及,在肌膚,針石能及,在腸胃,火齊尚及,至骨髓,便無可奈何。
正當人類逐步滑入毀滅的深淵之際,有人在遙遠的海島上建立了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可恨的人會被抓來,消失在這個叫作“國民大飯店”的地方——
失蹤案件不斷增多,甚至包括某些大人物和明星,人們開始瘋傳國民大飯店的存在,可各國政府卻矢口否認,嚴禁媒體傳播,甚至成立委員會偽造失蹤人員行蹤,處理善後事務,平息社會不安定。
不過,人類並不愚蠢,在有識之士的反思和大力倡導下,惡念逐漸抑製,文明逐步提高,因為大家都聽說,國民大飯店是地獄一樣恐怖的地方,自己千萬不要被帶走。
畢竟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向世人描述那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數年之後,躲在密林叢生的偏遠小鎮,準備在茂盛的楓樹和濃密的灌木掩護下,就此安度殘生的約瑟夫才不過 28 歲,還不敢回憶自己曾經不叫約瑟夫的日子。
那時候他叫楊木,隻是普通人,卻被一封不期而至的郵件帶到了那個叫國民大飯店的地方,度過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也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這段經曆,讓他的人生從一頁紙,豐滿成一本書。
胸口的傷疤在起風的日子還會隱隱作痛,即便在靜謐的夜裏,在女人溫熱的懷抱、孩子安寧的鼻息聲中,他也會無數次驚醒,時刻警示自己,危險隨時會再次逼近——
2
5月,轉眼就到了。
為了趕在青年節迎娶名字裏帶“青”字的女友,本來就瘦削的楊木,腰帶眼兒又縮了兩格。
必須得在任青青肚子更大之前把婚禮辦掉,這是任家下的死命令。這是應該的,楊木自知理虧,隻得耷拉著腦袋聽未來嶽父數落。
“年輕人真不知道檢點!任家有頭有臉,先上車後補票成何體統!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我寶貝女兒的婚禮必須風風光光!別人有的, 她一樣也不能少!”
這一連串的驚歎號像斧子一樣砸了過來,電光火石之際楊木無法招架,心裏卻能體諒理解——女方家是極不樂意這門婚事的,雖然自己是個帥氣小夥,但家境實在太差,窮得那叫一個叮當亂響,試問這年頭誰願意自家女兒裸婚呢?如果看臉蛋兒就能吃飽那還好說,不然誰跟了楊木,吃苦受罪必然少不了。
特別是任家,父母都是醫生,任爸爸還是醫學院院長,家裏住著別墅,青青開著豪車——雖然她現在也整天吃飽了閑逛,無所事事地啃指甲,但畢竟是留學“海龜”,家世、學曆甩出楊木好幾個銀河係。
楊木在任家隻好低眉順眼,打罵由人,沒辦法,自家條件擺在這裏。楊木沒有父親,母親癱瘓在床,自己呢,偏遠小鎮上出來,職高沒畢業就漂到這個大城市,和幾個小青年蝸居在城中村,有一搭沒一搭地這麼活著。
好在任青青承諾以身相許,楊木每次坐在她的大奔副座,呼吸著真皮座椅散發的神秘味道,也搞不清楚,條件這麼好的女的怎麼會看上自己?
難道真是看臉?!
裸身站在洗手池前,楊木一遍遍地端詳鏡中的自己。你還別說,這小夥兒長相可不白給!
楊木偶爾健身,肌肉雖不多卻勻稱緊致,一米八九的個子擺在這兒,可以牛哄哄地俯瞰眾生了。他濃密的頭發不知道讓多少油膩大叔眼紅牙癢癢,新潮的發型是打工掙來的福利,劉海兒遮住額頭。他細長的吊梢眼,高挺的鼻梁骨,櫻花般的小嘴巴這麼一搭配,當真有幾分潘安再世的感覺。
楊木擺了幾個小 POSE,又嘟嘴又拋媚眼,頓時恢複自信,鄙夷任家也不過如此。
本來就是嘛!任青青整天自詡人見人愛,楊木竊以為自己才是花見花開,隻是不想和她爭辯,兩人的相識就是最好的佐證。
那天和一群朋友泡吧,鄰桌一女的暗送秋波,楊木並不認為她漂亮,隻覺得打扮還勉強。對方拎著酒瓶主動搭訕,宵夜之後便隨楊木去了他的出租屋—— 20平方米的小平房,從那晚開始,兩天兩夜沒走出房門。
任青青立馬就懷孕了,堅決要生下孩子,拖著猶猶豫豫的楊木去見了家長。為了給富家公主一個讓其娘家人滿意的婚禮,楊木打腫臉扮王子。
未來嶽父母到楊木的出租屋視察過一次,嶽父臉色鐵青,眼睛裏的機關槍直挺挺地掃射楊木桌上的化妝品和衣櫃裏花哨的衣服,扯開抽屜正看到散落的避孕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後腳還沒出房門就破口大罵起來——
“一個男的塗脂抹粉,這是正經人嗎?一抽屜避孕套還把肚子搞大,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好在嶽母硬拉扯著,嶽父才氣鼓鼓地坐上自己的卡宴。嶽母回身看著嬉皮笑臉不以為然的女兒說:“你還年輕所以任性,但你記住,路是自己選的,以後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任青青倔強地翻著眼皮,手指緊緊摳著楊木早已冰冷的手心。嶽母瞟了一眼準女婿俊俏的小模樣,歎了口氣:“房子我們給你們買了,後麵的日子你們好好過……”
3
楊木一邊忙著婚禮,一邊還牽掛著城郊的那塊荒地。
這半個月來,楊木每天都坐地鐵到這一帶轉悠,風雨無阻。為了不給別人留下特別的印象,他費盡心思。
都說大隱隱於市,可把有兩條逆天大長腿的楊木扔在人群中,還是難以掩蓋他與生俱來的光芒。
不時賣弄的好身材和臉蛋兒,平日裏是楊木“俯視蒼生”的本錢, 此時卻成為劣勢。楊木深知,不能戴墨鏡或用帽子遮臉,故弄玄虛反而會弄巧成拙,更加引人注意。好在穿上平底鞋,背上雙肩包就像附近高校的大學生,再哈點腰縮點脖兒,小楊同學勉強也能混跡於人潮。
從地鐵的終點站下車,馬不停蹄地再走 20 分鐘,就會來到這片荒地。
楊木的心“咯噔”一下,如同冰塊滑進襯衫,從頭到腳打了一長串寒顫。第一次到這裏的情景再次浮現,那晚黑燈瞎火,眼前雜草叢生,楊木以為這裏人跡罕至,可白天過來卻傻眼了——荒地的不遠處就是一處在建工地,看這樣子,用不了多久這塊地就會被鏟車翻起來, 地下的秘密將重見天日。
怎麼辦呢?
楊木摳著頭皮,那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因為自己殺了人,屍體就埋在這裏 !
蹲在荒地不遠的小土包上,楊木掏出在地鐵站口買的玩具望遠鏡,像獵狗一樣監視著鏟車的一舉一動。這裏是偶然間發現的最佳觀察點,既可以一覽荒地全貌,又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書雖然沒讀幾天,可楊木懂法律,自己殺了人,難逃法律審判的那天。但他還是存有一絲僥幸,隻要屍體沒被挖出來,自己就還是安全的,可以多苟活一天。
楊木終日祈盼那些忙碌的工人偷偷懶,可事與願違,不知疲憊的鏟車不知道給哪位敬業的老板服務,前幾天已經開進荒地,渣土車也屁顛屁顛地運來運去,也許很快,一切就將結束……
楊木不是沒想過把屍體挖出來另埋別處,可是,可是!楊木捶著腦袋,真是難以啟齒啊,自己竟然忘記當初埋屍體的準確地點了!
那天事出突然,殺人是臨時起意,屍體又不好搬運,就在死者倒地的位置有個天然的小土坑,身子一歪自己趴進去了,楊木扒拉扒拉土,順勢就把他埋了。本想著第二天挖深坑重新埋,可帶著折疊鏟子過來,卻再也找不到那具屍體了!鼴鼠一樣沒頭沒腦地挖了幾天,卻一無所獲。
楊木暗罵自己,難道我真一事無成,殺個人都搞砸嗎?
當時那個男人確實死了,楊木可以按確認鍵。屍體是絕對不會從土裏跳出來跑掉的,楊木也深信不疑。而且荒地風平浪靜,沒有警車來過的跡象,這段時間又逢旱季,一滴雨也沒下,沒有被洪水衝走的可能。
那屍體怎麼會不翼而飛呢?
也許是老天爺要亡我?!楊木隻能聽天由命。
4
懷孕隻三個月,任青青就胖得沒法見人了,肚子比六個月的還大, 走路都踉蹌。
楊木一路小跑伺候著,整天賠著笑臉。隻是在背後偷看未婚妻渾圓的腰身,不由腦補出一部動畫片的名字。等滿臉的暗沉和痘印徹底暴露之後,楊木已經不敢直視她的臉,隻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好在任青青此時再無男女之事要求,楊木暗舒一口氣。
懷孕的女人是最美的!
楊木反複自己催眠,而且,肚子才是他的希望,因為那裏麵有他的孩子,犧牲一切也值得的孩子!
任青青隻吃進口水果,嶽母千叮嚀萬囑咐準女婿,說她隻要吃國產的就會消化不良,上吐下瀉,搞不好還會送醫院急診。
楊木還沒弄清楚這是哪門子怪病,需要什麼方子治療,任青青又宣布懷孕之後隻吃某國進口的櫻桃,必須用特定牌子的進口礦泉水洗幹淨,每天兩斤,說是這樣才能長胎不長肉。
楊木得懿旨,每天從荒地回來就顛顛跑去水果批發市場,錢包並不豐盈的他隻能趁別人挑過買剩的水果開始降價才敢出手,搞得任青青常常不滿意,嫌棄果子個頭兒小,味道也不新鮮,嘴巴噘得比二郎腿還高。
即便如此,任青青的櫻桃還是把楊木吃成月光族,自己隻能吃泡麵嚼榨菜。
未婚妻忙著安胎,楊木獨自籌備婚禮。
好不容易換著地鐵倒著公交買回喜糖、喜帖,預訂了酒席之後, 嶽父視察一番又發飆了——如果是這麼寒酸的婚禮就不要辦了,我可丟不起這人!
任青青又哭了一鼻子,往死了捶肚子,楊木急火攻心牙齦都腫得老高。好在兄弟明子江湖救急,介紹了一家不錯的婚慶公司,給打了不少折扣。楊木硬著頭皮上門安撫,重新上交婚禮方案,嶽父才勉強收回成命。
費用雖然打了折,看到婚禮預算楊木還是冷汗直流,但一想到任家如同辦喪事的臉色和任青青越來越大的肚子,便咬牙簽下合同。
不久任家買的房子也交付了,裝修和家具的錢再不肯出,任青青躺在床上一邊嚼櫻桃摸肚子,一邊晃著腿斜眼瞅著楊木,楊木又全部答應下來。
一切為了孩子!
楊木給自己打氣,也實實在在地拚了命——
楊木費了好大勁兒才甩掉攀在身上的阿敏,阿敏死活不肯,手臂還緊緊箍著他的脖子,依然哭著喊著威脅,他走了,她就死!
“別鬧了……”
楊木撿起被女人扔在地上的枕頭,撣撣浮灰,擺回床上。
“你就這麼無情?轉身就走?”阿敏光著身子,臉上的妝全花了,露出40多歲女人應有的模樣。
“還要趕回去上晚班,遲到了要被罰款。”楊木蹬上褲子,瞄了一眼手機,還有五分鐘鬧鐘就會響。
“罰款……”阿敏趕快去翻錢包,“罰多少我出,你不準走!”
“這怎麼行!這份工作找得很辛苦,我得好好做。”
“我們之間就是交易嗎?”阿敏哀怨地看著已經開始穿鞋的楊木。“這就是你的一廂情願。”楊木脫口而出,有些後悔,話重了。
“我一廂情願,那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呢?!”阿敏厲聲質問楊木, 一躍而起又鉗住他的脖子,“今天不說清楚,絕對不讓你走!”
“放開我!”楊木再次推開阿敏,小聲吼道,“別糾纏了,我又不欠你。”
“可你害得我離婚了呀!”楊木走進洗手間,阿敏追進來,一絲不掛卻還不依不饒,“我全心全意愛你,你應該知道!”
楊木實在無可奈何,忙不迭地作起揖來:“阿敏阿姨,阿敏奶奶,行行好,咱倆年紀相差太大,我媽年齡都比你小。你是店裏的客人, 我們隻是朋友,我都勸了你很多次,你何必一定要離婚呢?”
阿敏一聲尖叫,撲上來就打楊木,楊木怕她在洗手間滑倒,扶著她的手臂任她廝打了半天,見她確實傷心,隻好央求道:“真別鬧了,求你放過我,你再去店裏挑一挑,有喜歡的衣服,我送你兩件, 行不行?”
楊木趁阿敏發愣,奪門而出,還沒走進地鐵,手機又響了——
“木木,怎麼不回電話?”這女人懶洋洋的,“來,我一個人在家,明天同學聚會,幫我搭搭衣服”。
楊木滿心厭惡,但語氣還是畢恭畢敬地:“春姐,今天實在不行,這幾天換季,店裏活兒多,而且晚上還得陪女朋友。”
電話那頭的女人從牙縫裏擠出一絲冷笑:“喲,聽說你要結婚了,看來真得恭喜了!哪天安排我和她見見麵,我給你把把關,或者還能分享一點關於你的床上經驗呢!”
“你可別亂來,她現在懷了我的孩子!”楊木急了。“那你馬上過來!我命令你,馬上!”
5
楊木一個人回到剛用廉價貼紙和假花裝飾過的出租屋,為了迎接嶽父母的到來,房間裏還遊蕩著粉刷牆壁的石灰和油漆的味道。這味道很有後勁,吸到喉嚨裏,有種詭異的甜。
不想再洗澡了,渾身酸軟無力,特別是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楊木鑽進被窩,把頭緊緊蒙上,熱乎乎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男人不是不能哭,小男人可以在街上嚎,大男人隻好在被窩裏哭。楊木今天在街上和被窩裏都哭過了。
爽約任青青,她大發雷霆,一會兒要割腕,一會兒要流產,楊木被逼無奈,隻能按照她的要求,跪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直播道歉視頻,播著播著,眼淚就真的流了下來。
阿敏打了上百個電話,楊木不堪其擾,煩悶不已。半路被春姐截走,店長也發了脾氣,還扣了一千塊績效。春姐更是把他大腿內側掐得青紫,她越掐越來勁,楊木隻能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裏。
皮肉的痛苦楊木都能忍受,但春姐講的那些難聽話,讓楊木很受傷——
是的,打工之際楊木結識了幾位中年大媽,偶爾迎合,這是事實。但誰想做這樣的事情呢?我楊木絕不是好吃懶做之徒,更沒有一次主動為之,隻是不會拒絕。
沒有學曆的鄉下年輕人進城能做點啥,送快遞?端盤子?迎賓? 房產中介?賣保險?當保安?搞裝修?進工地?說實話,為了生存, 這些工作自己哪樣沒做過呢?!
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願望,身處社會底層,即便一根稻草,楊木也得死死抓住。
因為外形帥氣,楊木偶爾走走秀,但在車展上當模特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就算偶爾有一單,也被層層盤剝。
說到春姐,楊木痛不欲生,死命捶打自己的胸骨—— 這個女人,是一輩子的夢魘!
春姐算是楊木的“恩人”,在他剛到這個城市身無分文時,給介紹了第一份工作——小超市拍了幾張海報。從這 100 塊勞務費開始, 楊木得以在這個城市苟活。
楊木牢記一飯之恩,發誓一輩子報答春姐,單身多年的春姐也就此“躺上”功勞簿。所以,在她有意無意地暗示下,楊木屈從了,把第一次奉獻出來,那時他隻有 17 歲,比春姐的兒子還小兩歲。
生活中的春姐的確像位好姐姐,快人快語,仗義豪爽,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張羅一大桌子飯菜。可在床上,她卻是個令楊木極度厭惡的女人,那鬆垮的肉體,不新鮮的口氣和縱欲時扭曲的五官,讓楊木絕望透頂 。楊木逃無可逃,隻企盼著趕快結束,可春姐把握每一次寶貴的機會拚命榨取他的精華,直至楊木疲憊至極。
楊木不會反抗春姐,甚至隨叫隨到,因為他認定要知恩圖報。
無數次楊木想到死,哭了不知多少回,終於破罐子破摔。
也許冥冥中對人生還有期待,楊木從不透露真名,一直以“木木” 自居。
去年,朋友介紹楊木到一家高檔女裝店做導購員,收入平穩卻不高,依然居無定所。大城市房價畸高,實在難以承受,更重要的是, 楊木總感覺自己不屬於這兒,隻希望多賺點兒錢,早點兒逃離。
女裝店又是女顧客紮堆,店長也搞起 KPI 考核,硬逼著導購員與顧客加微信,交朋友,挖空心思賣衣服,就這樣,楊木又結識阿敏之流,不得不周旋其中。
這種狀況下還談夢想無疑荒誕可笑,可楊木就是不甘心。他咬著牙拚命學習店鋪管理,學習服飾搭配,色彩搭配,期待自己能早點兒開家店。
世界無需再多留戀,直到遇到任青青,她肚子裏的孩子就像曙光, 讓楊木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楊木在被窩裏倔強地吸飽一口氣,充滿自己的胸腔,再慢慢吐淨, 把臉貼在枕頭上,用枕套吸幹眼淚,才漸漸入睡。
6
眼看銀行卡的餘額就要歸零,裝修和即將到來的婚禮讓楊木煩惱至極!
楊木學會了摔東西,這是很讓自己舒服的發泄,不過隻能摔塑料的,而且還得灰溜溜地撿回來。楊木又開始抽煙,可沒抽幾根就意識到這是花錢的營生,隻好再次依依惜別。
除了透支身體在店裏沒日沒夜地幹活兒、應付女顧客的曖昧要求,楊木還要維持未婚妻超高的生活水準。任青青對飲食百般挑剔, 除了天天吃進口水果和營養品,每次都直奔高檔餐廳,點那些楊木聽都沒聽說過的菜。
楊木看著她把冰草、芝麻菜、龍蝦球蘸上油醋汁,用叉子卷呀卷, 優雅地送進嘴巴,神戶牛肉切成小塊,再把香草橄欖油麵包蘸上白鬆露奶油醬慢慢咀嚼咽下。她翹起小手指,捏著小湯匙的尾巴,喝一口蘆筍培根湯,拋一個媚眼給楊木。
楊木打個寒顫,暗暗吞下口水,想象著這些食物的味道,也小口小口地嚼著擺在眼前的,餐館裏最廉價的一種牛排。他邊吃還邊計算,今天的這餐飯等於多少斤櫻桃。
明子實在看不下去,勸楊木和任家攤牌,要麼對方再出點錢裝修,要麼讓任青青拿點私房錢,如果都不行,這個婚也別結了,孩子盡早打掉,大家一拍兩散。可楊木卻堅決不肯。
因為楊木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直瞞著任青青,麵對已經怒氣衝衝的任家,實在不能說出口。
楊木每次流淚都為了自己的家——母親癱瘓幾年又得了癌症,一路走來,隻有娘兒倆相依為命。父親嘛,就當世界上沒這個人!
楊木總是抱怨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父母取個三個字的會累死嗎? 楊木,楊木,寫起來頭重腳輕,一不留神就會大頭朝下,摔個鼻
青臉腫!難怪我的運氣這麼差,日子過得這麼苦!
楊木尤其愛在給邵風華換尿片子的時候抱怨,為了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媽媽,楊木把她帶在身邊,就安置在出租屋的另外一間。平時除了社區義工偶爾上門聊天搭把手,楊木一個人要照顧她的全部生活起居。
每次從名字開始就沒完沒了,楊木越說越氣,一手扶著邵風華僵硬的身體,一手抹著她身子下麵的大便。邵風華咬著牙關忍著眼淚, 一聲也不敢吭。
隻有她知道兒子的心結——名字是父親起的,楊木把對父親的抱怨發泄在自己的名字上,個中苦澀一言難盡。
邵風華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加怨恨,甚至恨到骨頭縫裏!
當年那個男人一走了之,是死是活沒有音訊,所以楊木整天吵鬧著要改姓、改名,邵風華真是左右為難。
按理說楊家三代單傳,怎麼也要留個根,但是這家的家風實在不好,楊木的爺爺就是突然失蹤,丟下孤兒寡母,最後四個孩子隻活了一個。邵風華跟了楊諾幾年也沒看到他上墳,缺德缺得祖墳都沒有!
活該!邵風華心裏暗罵,眼睛又不免濕潤起來。
到了邵風華的屁股底下長出一層新的褥瘡時,楊木就要結婚了。邵風華從窗口看到兒子陪著任青青經過,見這女孩兒肚子已經鬥
大,也默默歡喜。親家來破口大罵的時候她聽得真切,卻也隻有垂淚的份兒。等楊木換完尿片子,邵風華摸索出一個存折,兒子,這是我全部的錢,你都拿去吧。
手握存折,看著少得可憐的數字,楊木欲哭無淚,春姐的話就在耳邊縈繞,你以為你是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沒錢的窮小子怎麼娶富家女?給人家提鞋拎包,當個小白臉就是你的命,你要認命!
楊木自知,任家要的彩禮、裝修錢和婚禮的費用完全沒有著落, 眼前的存折無異於杯水車薪。這幾年自己沒攢下錢,媽媽病了之後家裏欠了一屁股的債,剛還了一部分,她的癌症手術治療又是一大筆開銷,現在每個月還得打針吃藥。
錢!錢!錢!你們究竟在哪裏?
楊木揪著自己頭發,用力摳著腦門,真切地體會著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窘境。他吃不下睡不好,走路的時候皮膚都在微微發麻,身上不時滲出細密的冷汗。每天夜裏,楊木都能夢到自己在各種場合撿錢,有時候在霧蒙蒙的海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腰的海水裏撈錢, 有時候跟著送葬的靈車,手裏撿起的紙錢飄乎乎地變成一遝遝百元大鈔。
楊木甚至後悔平時不多巴結一下店裏的女顧客,少顧及一些男子漢的尊嚴。
任青青肚裏的孩子還要不要?這個婚結不結?不結婚的話,任家那邊怎麼交代?結婚的話,錢到哪裏搞?去偷,還是去搶?去搶銀行還是搶婦女?搶劫的時候帶手槍還是帶刀,要不要蒙麵?槍到哪裏弄,刀到哪裏買?蒙麵還能不能看到路?用絲襪還是頭套?……
這些問題鬼魅一樣糾纏著二十出頭的楊木,讓他每日如油鍋沿兒上的小鼠。
正當楊木為了殘酷的現實而苦惱時,該來的還是來了。
7
大餐之後楊木把任青青送回家,懷孕期間她還是由娘家照顧,楊木沒意見,也不敢提意見,因為自己的確沒法兒提供讓未婚妻滿意的生活環境。在任家獨棟別墅豪華的門口,兩人蜻蜓點水般啄一下臉頰,任青青閃身回到自家皇宮。
夜風習習,周遭幽靜,空氣中花香濃鬱,形單影隻的楊木如釋重負,卸下“妻兒”的包袱,暫時輕鬆下來。看天邊,還有一絲稀薄的雲彩,月兒也爬上樹梢——正是彩雲追月的難得美景。
楊木壓根兒不想回到出租屋那個所謂的“家”,恍惚間甚至就想這樣一直晃到天邊。小路一轉彎,忽遇一位老奶奶坐在路邊,隻見她穿戴齊整,麵色也不錯,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花叢。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誰家的老人還在外麵?
楊木心生憐憫,來到老人身邊,輕輕蹲下,口裏柔柔地問道:“奶奶,這麼晚了您在這兒幹什麼呢?”
“看貓兒打架呢!”
老人口齒伶俐,中氣尚足,咧嘴一笑露出淨白的假牙,手指徑直指向那邊。楊木順著一看,果然有兩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野貓,撅著小屁股,正呼嚕嚕地啃從垃圾箱裏叼出來的骨頭。它們不時用小爪子撲倒同伴,樣子呆萌滑稽。
楊木也被吸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又問老人,家在哪裏? “家?”疑惑爬上老奶奶的臉,她琢磨半晌,“我不知道啊……”楊木確定自己碰到走失老人了,隻好握住她的手,耐心哄道:“奶奶,您認真想想,您家人叫什麼名字呀?”
“名字,我不知道……”思考給老人的大腦帶來壓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毛擰在一起,嘴裏開始嘟囔。“那您,吃飯沒,肚子餓不餓?”
“吃飯,沒有。”
楊木站起來掏出手機想撥警察局的電話,一低頭才發現老人的脖子後麵吊著一個布條,就釘在襯衫的後側,上麵寫了名字和電話號碼。
撥通號碼,接電話的果然是老人的家人,一問才知道,老人得了老年癡呆症,三天兩頭就走丟,沒想到今天竟然走出十幾個街區之外, 家人托楊木照料一下,馬上趕過來。
“成,您放心吧!”楊木滿口答應。
這邊電話還沒講完,老人竟睡著了,身子就靠在路邊的鐵欄杆上, 腦袋卻無處承托,小雞啄米一樣。楊木又憐惜,也趕快並排坐下,讓老人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一會兒就聽到細微的鼾聲。
把外套脫掉,楊木輕輕為老人披上,便安靜地坐著,數著老人的呼吸,又看那兩隻小野貓,吃飽了鑽進路邊一個塑料袋,玩得正歡實。
就這樣坐著,坐著,好像幾個世紀那麼漫長,楊木的雙腿徹底麻了,老人的兒子才騎著一輛破單車過來,不停道謝。楊木連說不謝, 和老人的兒子一起扶老人上單車的後座。這兒子一看也是細心孝順的,單車後座加裝了一個座位,墊著軟墊子,座位上的鐵杆子都磨得錚亮,看來經常馱母親。
楊木把剛才點的外賣也交給對方,老人還沒吃飯,餐送到了,見她睡著又不忍心叫醒,幹脆帶回去,喝點粥給奶奶暖胃暖身。
老人這時也醒了,任兩人扶著,突然,她一把抓住楊木的手腕, 另一隻手伸進口袋——
“怎麼?”
話還在嘴邊,右手手腕就被蜇了一下,看不清老人手上拿了什麼, 也不知道她的動作怎麼這麼快,楊木看手腕,發現竟然被烙紅了一片,雖然不太疼,但嚇了一跳。
“別怕!”老人慈愛地看著楊木,“孩子,你很善良,我沒什麼送你,給你蓋個章,有一天也許能救你一命。”
“娘,這可使不得!”那兒子趕快攔住,“太珍貴了,咱們剛認識他,怎麼能……”
“識人不在長短,我記性不好,眼力可不差。”
楊木還想追問,那兒子也意味深長地笑笑,便扶母親上車,揮揮手走了。
再看那手腕,紅腫之下逐漸浮現出一個長方形的印章,一角硬幣大小,就著路燈,中間出現一個字——玉。
8
楊木正在店裏忙活兒,聽說有人找他。
透過貨架瞄一眼來人,男性,頭發修剪得十分整齊,冷眼一看像店長的老公,細看又不是,沒胡子沒戴眼鏡,氣質完全不同。
在店裏待久了,又精於搭配,楊木也算小有名氣,經常有熟客會請司機或異性朋友,順路來拿楊木推薦的新款。
“您先坐會兒喝點水,等我招呼一下這位女士。”
楊木請對方坐在女裝店的沙發區,端上一杯菊花茶,趕忙去給之前的顧客找 L 碼的裙子,又幫她把試衣間的簾子拉好。
“請問,您是幫哪位姐姐拿衣服?”楊木滿臉堆笑,抽空過來招呼這位,額頭上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不拿衣服,我想現場選選。”
“那您想為什麼年齡段的女士選衣服呢?”
楊木回答專業,笑容也顯得極有耐心,指點著貨架,那一排都是剛上的新款。
“我夫人,年紀和我差不多,公務員。”
得嘞!楊木連跑帶顛,不久就手舉幾條裙子,站在男顧客麵前。
挺好的。
男顧客挑了一條,說明尺碼,請楊木包起來。“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道認識不?”
“店裏的嗎?”
“不是。”
“那我可能不認識。”楊木攤開薄薄的白色宣紙,輕輕地把裙子擺上去,四角折疊,用帶 Logo 的膠帶封口,這才放進厚實的黑色大紙袋,把金色的提帶交到顧客手中。
“沒事。”男顧客的手在褲兜摸索著,掏出一個物件,悄悄展開給楊木看,“那你就先認識認識我吧。”
這一驚,楊木差點叫出聲,男顧客掏出的是警官證。
一股電流瞬間從湧泉穴直達百會穴,楊木知道大事不妙!
名叫張國良的警官好像並不在意楊木的微妙表情,壓低聲音,溫和一笑:“楊木先生,我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等下我們慢慢聊吧!”
警官付款之後繼續坐在沙發上,幾分鐘之後,楊木借故向店長請假,兩人來到女裝店旁邊的肯德基。
叫了份薯條,楊木一口也咬不動。
“我打聽的人叫郭川,郭靖的郭,山川的川。”警官繼續剛才的問題。
楊木在大腦裏搜索一番,不認識,真的。
看他並不像撒謊,張國良警官接著提醒,郭川是芬雅法國餐廳的服務生,這是一家你經常去的餐廳,現在有印象了吧?
原來那個男人叫郭川!
看來他的屍體被找到了……
內心劇烈顛簸,如同跌進萬丈深淵,表麵還在掩飾,這對楊木來說真的好難!咽咽唾液,楊木按照之前自己在鏡子前排練了上千次的樣子搖頭:“芬雅餐廳我去過幾次,因為我未婚妻特別喜歡那兒的菜,不過服務生很多,我不記得有個人叫郭川。”
“那如果我告訴你,就是曾經和你大吵一架的那個服務生,有印象了嗎?”
楊木隻好癟嘴,那就知道了——
我們的確吵過架,但完全是他無理取鬧!您可以問餐廳老板,那天我們正在吃飯,我去上洗手間,回來看見他指著鼻子罵我未婚妻, 我衝過去製止他,誰知道他又轉身罵我……
“他為什麼罵你未婚妻?”
“這我不清楚,我後來問未婚妻,她說是上菜發生了口角。” “那他罵你什麼?”
楊木知道這些細節最好實話實說,因為當時餐廳有很多人,如果警察去調查,知道自己說謊一定會懷疑。
“他罵我是綠毛龜,以後生個龜兒子,您看多過分!”楊木裝出怒不可遏的樣子。
警官附和:“這樣罵人的確太過分,然後呢,你沒有再見到他嗎?”楊木假裝不悅:“您這樣問什麼意思?我隻是在餐廳和他鬥嘴,
難道犯法嗎?他為了這點小事竟然報了警嗎?”
張國良用手指彈彈桌角:“吵架是不犯法,但那天和你們吵完架,郭川就失蹤了。15 天之後,也就是今天清晨他的屍體被發現,法醫推測死亡時間是 3 月 14 日,也就是你們吵架的當晚。”
“他死了?!那和我也沒關係啊!”
楊木拚命抑製自己的汗水,極力掩飾心虛,抬高嗓門虛張聲勢起來——那天在餐廳吵架之後,老板給我們免了單,我們立刻就走了, 再也沒去過芬雅,更沒見過這個服務生!至於他是不是死了,什麼時候死的,和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你們不是把我當成殺人犯了吧?
“別激動。”張國良警官雙肘撐住桌子,身體前傾,笑吟吟地盯著楊木脖子上的青筋,“請你多理解警方的工作,現在發生了殺人命案,事發當晚恰好是你和未婚妻與被害人發生衝突,我們隻能找你例行調查。”
“據餐廳監控顯示,你們晚上 7 點離開,餐廳領班回憶,你們前腳剛走郭川就請假,說心情不好要休息,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當晚後廚清點,發現少了一把剔骨刀。
“如果你堅稱沒有殺人,可以提供當晚 7 點至第二天淩晨的不在場證明嗎?”
“真倒黴!”楊木假裝抱怨,這事怎麼被我攤上了呢!至於不在場證明呀,楊木暗自得意,略顯輕鬆地說——
和這個討厭的家夥吵完架,我未婚妻還在生氣,她肚子大了就不開車了,所以從餐廳出來,我們就沿著大路散步。可走了一小段路她就喊腳疼,那裏比較偏僻,我們等不到的士,就攔了一台黑的士,我把她送回家之後又坐另一輛黑的士,大概 9 點鐘到家。她的家人,我的家人都能做證。
“你與你的未婚妻都是嫌疑人,彼此相互證明對方不在場的證詞不能完全采信。”
“這我知道!”楊木有備而來,“回家之後我洗了澡,就和一起租房子的朋友出去吃宵夜,一大群人都能給我做證,那晚我們喝酒喝得十分盡興,鬧到淩晨 2點,然後才回房間睡覺。”
“時隔半個月,當晚的情景你還記憶猶新,真是有心人啊!我連昨晚吃了什麼都不記得。”張國良警官感歎。
楊木輕蔑一笑:“警官,偵探小說我看得不多,但《名偵探柯南》一集也沒落下,您別故意給我帶籠子,這太老套了!能記得當天的情形一點兒都不奇怪,我很少和別人吵架,所以印象特別深。再說現在人天天都玩手機,我又特別喜歡自拍,照片顯示上都有時間。昨天我恰好翻看手機相冊,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你誤會了,我說的是真心話,近來我的記憶力越來越不好。”警官揉揉兩側有點雪花白的鬢角,眼睛也有血絲。
楊木隻好賠上笑容,掏出手機,指著裏麵的照片——這些就是當晚 9 點 20 分我們在燒烤攤拍的,我 9 點到家,簡單洗個澡就被他們拉了出來,當時拍照的不止我一個人,您一調查就清楚。
兩人正說話間楊木手機響了,店裏催他回去……
9
楊木把路邊撿回來的兩隻小貓帶到寵物醫院,打完疫苗洗了澡, 送給明子的女朋友,然後立刻接到一個走秀的活兒,也不得不和廣告公司外號叫“P 哥”的家夥再次打交道。
P 哥,是個男人,卻不像個男人。
楊木想不通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奇葩,各種缺點在他身上爭奇鬥豔卻毫無違和感,融合得那麼自然而然,春風化雨。
P 哥身材魁梧卻尖刻貪婪,在秀場吆五喝六,動不動就扣大夥的工錢。休息時又愛裝出和善的模樣,有說有笑地混在大家中間,炫炫富,講些黃色笑話,摟一下這個的腰,摳一下那個的屁股。
P 哥這愛摳屁股的毛病真讓楊木受不了,不顧場合不管地點,而且男女通吃,所以被大家稱為“P 哥”。如果他不是廣告公司老板娘君姐的親弟弟,早就被大家揍成“D 哥”了。
楊木後來才知道,這個 P 哥從小在家被過度溺愛,好吃懶做一無是處,隻能放在其姐姐的公司看住他,順路供他吃香喝辣,逍遙快活。
楊木化好妝正在小隔間換衣服,P 哥擠了進來,立馬動手動腳。“幹嗎!”楊木嗬斥。
“嘴兒一個,小小的一個,行嗎?”P 哥噘起嘴就往楊木嘴上貼, 香水味嗆得楊木直想咳嗽。
“賤人,給我滾!”楊木推開他,P 哥卻一點兒也不惱,依舊笑嘻嘻地小聲撒嬌,“木木,愛愛,我晚上組織個 PARTY,你友情出演一下,怎麼樣?”
“我晚上有事!”
“別價呀。”P 哥哀求,“你就這麼狠心駁我麵兒呀,我對你一直怎麼樣?”
“不怎麼樣!”
P 哥終於有點掛不住,用圓咕隆咚的中指刮刮楊木的後背,皮笑肉不笑道:“木木,你現在學會在我麵前裝大尾巴狼了,你可知道我姐夫把我姐揍了,現在到處查你這個人嗎?”
楊木一驚,正納悶君姐怎麼很久不來店裏了,原來出事了。君姐人很不錯,知性高雅,隻是老公黑白都混,整天在外麵玩女人,她最初就是想報複她老公。
“你說,如果我告訴我姐夫,你是什麼下場?” 楊木心裏一緊,竟無言以對。
“而且,聽說你要結婚了,還找了個富二代?”P 哥肆無忌憚地摟著楊木的腰,“你說我該不該把你的事告訴你未婚妻呢?”
“晚上幾點?我要按走秀的價格收費!”楊木真想一腳踢死這個渾蛋,可嘴裏冒出來的卻是這句。
“還出場費呢,做夢吧!”P 哥擰了一下楊木的屁股,不由分說上來嘴兒了一個。
10
楊木被一群烏煙瘴氣的男女夾在中間,氣都喘不過來。
這是君姐的一套房子,本想借給楊木,現在成了她弟弟胡鬧的場所。在女顧客中,楊木也能碰到有好感的女人,甚至成為紅顏知己, 君姐就是一個,楊木認定對方重情重義,是位值得疼惜的好女人。
出門之前,楊木給邵風華喂飯換尿布,當媽的小心翼翼地問起任青青和婚禮的事兒,楊木又火冒三丈:“問什麼問,你這樣子問了有什麼用?”
楊木把尿片子丟進紙簍,腳直接踩進去。邵風華心在流淚,眼睛卻隻是潮了一下,她太了解兒子的秉性,如果這時候自己哭,隻能火上澆油。
捕捉到邵風華的異樣,楊木還是暴跳如雷起來,他把手上沾了糞便的紙巾往地上狠狠一丟,就開始歇斯底裏起來——
哭你就大聲哭嘛,你做這個樣子我更難受! 我就說了,我就是被這個破名字給害的!
楊木又糾結名字,祥林嫂一樣念叨,卻看到邵風華的眼睛回避自己,緊盯著癱瘓的雙腿,瞬間感覺快要窒息,漲紅了臉吼道:“對!你就故意看你的腿吧,你的腿是我害的,這個家其實是我害的!是我離家出走你到處找我才被車撞了,是我害的你,我才是害人精!”
邵風華怕兒子氣壞自己,趕快又把眼睛移向旁邊,怯怯地小聲安慰道:“都說一萬遍了,不怪你,是我的命不好。”
這句話又不對楊木的口味,楊木立刻變身一隻炸毛雞:“你的命不好?你又不叫楊木,你叫邵風華,你的命怎麼不好了?”
邵風華的喉嚨如同被濃痰堵住,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楊木見媽媽終於哭了,不再歇斯底裏,而是癱坐在地上,剛才憤怒的羽毛散了一地,不久也嗚咽起來,邊哭邊扇自己的臉,是怪我,是怪我! 邵風華掙紮著想去撫慰兒子的肩膀,可僵硬的軀體拖累得她根本
不能動彈。楊木縮著脖子蹲在裝尿片子的紙簍麵前流淚,哭著哭著竟抓起紙簍裏的廢紙擦鼻子,嘴裏卻開始舊事重提——
從小到大我一直好好學習,你說我成績好不好?
可你實在供不起我上學,當兵的名額又讓人家給搶了,我想改變命運多難呀!
我帶著你流浪到這兒,天天喂你吃喝,給你擦屎抹尿,掙的錢不是還債就是給你看病吃藥,咱們窮得隻剩兩個肉人,不是賣你就是賣我!
這話一下戳到邵風華的死穴,她再也控製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好像希望用哭聲堵住兒子下麵的話,又好像引誘他繼續講出來。
楊木抽泣,你都和多少男人好過,你自己有數嗎?我都給你拿本子記得呢!那些男人都給了咱們啥,賣菜的老王頭你記得嗎?
邵風華的哭聲頓時提高了八度。
楊木不依不饒,他那麼惡心那麼臟,鼻涕直往牆上甩,衣服鍋底一樣黑,你也往家裏帶,晚上和他哼唧一晚上,他給了咱家啥?一筐蘿卜!
老張給了啥?給咱家打了張吃飯的木頭桌子!還有那個老侯,來得最多的總賴在咱家不走的死猴子,最後把我的學費都偷走了……這一樁樁一件件我都給你記著呢!
最可氣的就是老林,雖然給了一點兒錢,但是每次醉醺醺,整天找碴兒打我,你說我能不離家出走嗎?!
“那你說我到哪裏搞錢?我到哪裏搞錢?!”
邵風華也嚎叫起來,她用手拚命地拍打床沿,掙紮著想離開這個墳墓一樣的小床,“我們在鎮上沒有地種,我隻能給人家打零工,我和大老爺兒們一起出苦力給人家蓋房子。你長身體要吃飯,還總生病,一病就要花錢,我實在養不活你呀!”
“那你還不如先掐死我呢!”楊木惡狠狠地說道。
邵風華說到這裏萬念俱灰,她忽然厲聲罵道:“楊諾,可恨的是楊諾!是他害得我們這樣,害了我們一輩子!”
娘兒倆就這樣哭了罵,罵了哭,好一陣子楊木才從地上站起來, 把已經冰冷的飯菜重新熱過,一勺一勺喂進邵風華的嘴裏,邵風華和著眼淚吞下,默不作聲地重新躺好。
碗筷洗幹淨之後,用熱毛巾給媽媽擦淨臉,幫她漱口,把紙簍清空,把房間整理好,又倒了一大杯清水放上吸管擺在床頭,接著把電視打開,遙控器和書放在床邊,一切妥帖之後,楊木才垂頭喪氣地離開。
臨出門,楊木想再撂下幾句狠話,可眼見邵風華平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幹屍,千言萬語最後咽下了。
11
任青青慌著聯係楊木,兩個人在電話裏沒多說,剛一見麵任青青就先怪罪起來:“你不是說事情都辦妥了嗎,怎麼警察這麼快就找上我們了?”
“屍體被發現了。”
“你不是說要挖出來,重新埋嗎?”
“一直也沒找到屍體……”
怎麼會這樣?!任青青也慌了神,當時真不應該拿石頭做記號,那片荒地上到處都是石頭,天一亮就分不清了。
都怪事發突然,埋得也慌亂,埋完之後又怕被別人發現,把土踩平之後才抓了一些石子兒撒在上麵。
畢竟這是第一次殺人,實在沒有經驗。
“算了,說這些沒有用,屍體已經被發現,警方正在調查我們的
不在場證明呢!”楊木看似平靜,心底卻像不會遊泳的人快沉入水底時才有的恐懼。
“這你大可以放心!”任青青扳過楊木的臉,楊木不得不和一臉暗瘡對視,“幸好我們早就想到互相做證警方不會采納,埋了他立刻分頭行動。現在隻要分別把自己的證詞準備好,我們的不在場證明天衣無縫,一定會沒事的!”
“那你是怎麼和警察說的呢?你學一遍。”楊木好歹抓住一個破救生圈,想象著自己也許能慢慢浮出水麵。
“非常完美!”任青青頗為得意,“警察到醫院一調查就可以證實,當晚 7點我們從芬雅餐廳出來,你送我回家之後,我就頭暈,家人馬上送我去醫院,8 點半到醫院抽血檢查,我感覺好多了,就回家睡覺了。”
“你的不在場證明比我的完美!”楊木看看未婚妻的厚嘴唇,上麵有一些斑駁的黑色素沉積,“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證詞被警方破解了,我們要不要向警方自首呢?畢竟是郭川跟蹤我們在先,我們和他無仇無怨,可以算正當防衛吧?”
“你這個沒骨氣的男人,絕對不可以!”任青青一把抓住楊木,“你倒無所謂,可我父母有頭有臉,我的前途無限,怎麼能有這樣的人生汙點呢?”
“你敢去自首,我就和孩子一起死給你看!”
楊木提前抓住任青青的手,怕她又去捶肚子,趕緊發誓絕對不會自首。
“那你說郭川為什麼執意要殺我們,他是不是瘋了?”楊木拿起櫻桃討好地喂到孩子媽媽的嘴裏,她皺眉吐了出來,不新鮮!
“誰知道呢,肯定是腦子有問題,不然怎麼會跟我們去了那麼遠, 還帶了刀,這樣的人太可怕了!”
“所以說我們還是正當防衛吧?”楊木一副祈求肯定答案的可憐樣。“就算是正當防衛,你也不準去自首!”任青青陰冷著臉,“我最後警告你一次,如果你這樣做,孩子我現在就從肚子裏挖出來,屍體擺在你麵前!”
12
春姐也是說到做到的女人,還真找到任青青,雖然沒說什麼,楊木還是如驚弓之鳥,好在任青青的心思不在這個頻道,她滿腦子都被屍體填滿了。
“找她幹什麼,她還懷著孩子呢……”
“你就這麼怕她,這麼想攀高枝?”春姐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惡狠狠地咬住楊木的肩膀,一邊吸著鼻子流眼淚,“無情無義的家夥,就老老實實陪我過一輩子不行嗎?”
楊木忍著痛,眼淚湧到眼眶又生生咽下去,姐,我一輩子都感激你,但現在有孩子了,我得做個負責任的爸爸,不能像我爸那樣。
“負責任?還記得當年我在路邊撈起你的樣子嗎?你和乞丐、流浪狗有什麼區別!誰知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今天竟然要拋棄我!”
“我沒拋棄你,我和你不斷,隻要你有需要,我都會滿足……”
“我要你滿足?誰要你滿足呀!”春姐扯起嗓子,顧不得四下有沒有人了——我是愛你,舍不得你,你知不知道!而且你實在太天真了,你以為娶個富家女就那麼好嗎?門不當戶不對,你在人家眼裏狗屁不如!
……
楊木掄起木棒子在出租屋的院子裏一頓亂砸,當然都是房東說不要了的雜物,楊木一邊學李小龍“喳喳”地叫著,一邊拚命拍打那些破瓦片、破棉褲和爛木頭,灰塵夾著棉絮“呼啦”地騰起迷住眼睛, 可他不管不顧,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發泄一腔憤懣。
邵風華躺在小床上看得真切,眼淚簌簌地流,除了歎息,心裏依舊詛咒那個叫楊諾的男人。
P 哥的 PARTY 搞得挺熱鬧,在炸裂的音樂中,不良男女抱成一團,喝酒嗑藥不一而足,保安來敲了幾次門,鄰居就要報警。楊木厭惡至極,卻身陷地獄,不能逃離。
索性窩在沙發上喝悶酒,不一會兒酒勁就上來了,P 哥靠在他身上,不停蹭著,楊木能聞到他頭發上厚重的發膠味,不久就睡著了。
夢中,楊木看到 P 哥和另一個男人走向自己,笑著說,小美人兒, 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
醒來時果然天亮,楊木不記得怎麼回到出租屋,渾身上下奇奇怪怪的味道和宿醉讓他作嘔,強打精神回了任青青的查崗信息才重新躺下,腦袋裏卻像暴雨洗過一樣空白,一雙眼睛死盯著天花板。
天花板被黃嗆嗆的舊報紙糊住,字跡已經模糊。牆壁的縫隙裏堆滿了蜘蛛網和經年的灰塵,蜘蛛肯定死去多年,不知已到何處投胎。被一股力量驅使,楊木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了起來,又發了
一會兒呆,在衣櫃裏翻翻揀揀好半天,穿上最喜歡的 T 恤和牛仔褲, 手指把頭發抓順,徑直出了門。
晨光正好,無霾無風,晴。
遛彎和買菜的老人三三兩兩,一大哥光著大膀子騎著三輪,鬥子裏坐著一個挺漂亮的小媳婦兒,染著耀眼的黃頭發,抱著和她同樣發型的小貴賓犬,兩人說說笑笑。這哥們兒見楊木目光呆滯地在馬路中間橫晃,“哎!哎!”招呼兩聲,咧著嘴笑著瞅了瞅楊木,繼續往前騎。
陽光給眼前的一切都鑲上金邊,連稀疏的樹縫都被填滿,忙碌的人們從身邊閃過,可楊木卻失了魂魄。
心迷了路,腳也沒有方向,腳跟著鞋走,鞋沿著路行,最後竟來到了涉江大橋,順著窄窄的非機動車道走了上去。
一步,一步,一步。
楊木默數著自己的步子,已經忘記加法,看著橋下剛剛開閘的江水滾著渾濁的波浪,出現了難得一見煙波浩渺的氣勢。
不知不覺來到大橋中央,楊木站定,這裏是視野最為開闊的地點, 風也最大,深吸一口氣,眼睛從遠處慢慢聚焦,好半天才回到眼前的防護欄。
“跳下去!”有個聲音告訴楊木,楊木被驚醒。
“跳下去就解脫了!”那個聲音又催促,楊木環顧一周,什麼人都沒有。但他的雙手雙腳已經不受控製,幾下就攀上防護欄,大半個身子探出橋外,雙手一鬆就會墜落。
“嗨!哥們兒,快跳嗨,給我們撲騰個響!”幾個小混混蹲在橋上抽煙,正好看熱鬧,大聲嬉笑著。
“好死不死跑這兒死,你丫要跳快跳,交通都癱瘓了!”有司機搖下車窗,對著楊木罵罵咧咧。
楊木此刻對一切全無感覺,眼前隻有江水。
他就這樣站了半個小時,圍攏的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警車也來了,楊木看到一張張開開合合的嘴巴,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孔,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好像那些聲音來自平行宇宙。
“跳吧!”那個聲音最後命令道,“沒人能幫你了……”楊木打定主意,鬆開雙手,鳥兒一般從橋上躍起。
13
警車把楊木送到出租屋前麵的巷子口,楊木反複保證不會再尋短見,警察才目送他走進家門。
千鈞一發之際,有位警察不顧安危,縱身跳起抱住楊木的雙腿, 他才得救。剛走進院子,楊木就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噴射狀狂嘔著, 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木木,是你嗎?”傳來邵風華的呼喚,楊木抹抹嘴巴,“嗯”了一聲,扶著牆站了起來。
“怎麼了,病了嗎?”邵風華焦急地問,楊木趕緊掩飾,“沒什麼事,就是喝多了點兒酒,您別擔心。”說話間才想起今天還沒給媽媽做早飯,便捂著肚子挪進公共小廚房,點火煮粥。
“滴滴。”
手機提示音來了,楊木打開郵箱,發現收到一封郵件,內容很簡單,隻有幾行字:
親愛的楊木先生:感謝您網購時掃描我旅行社二維碼,我們欣喜地通知您,我們新推出的海島七日至尊遊線路,您獲選首批測試團免費出行。此外還有一份現金大禮相贈,請您留意相關銀行卡到賬信息。青年旅行社。
楊木想,天上掉餡餅了,哪有這等好事,肯定是騙子。
正聽著鍋裏的粥冒泡,手機提示音又響,楊木一看,還是這個旅行社發來的:
親愛的楊木先生:為了打消您的疑慮,現金大禮的一半我們已經預支給您,請您查詢相關銀行卡。青年旅行社。
楊木哭笑不得,現在騙子的伎倆升級了,估計是生意難做呀!我倒是看看,你還能真給我打錢嗎?
“滴滴!”又是提示音,這次是銀行短信,有一筆款剛彙入楊木的網購關聯銀行卡。
楊木這下來了精神,有點意思,等定睛看數字時隻驚得目瞪口呆, 因為對於楊木來說,這是一筆比天都大的巨款!
在這樣的絕境下,飛來這筆錢,是老天開眼了嗎,天不絕我楊木?!
楊木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又舔舔已經幹透的嘴唇,才用顫抖的手撥通銀行客服的電話,當他確定自己的卡上剛被轉入這樣一筆彙款,深信不疑。
枯木逢春,雪中送炭,這些詞語都不足以形容楊木此時的心情, 楊木想尖叫,想大哭,在狹窄淩亂的出租屋公共小廚房,小狗咬尾巴一樣打著轉轉,終於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這時候,手機又響,郵件又來了:“現金大禮的尾款部分,我們將在測試遊結束後彙款到您賬上,請您按照附件內容做好旅行的準備。青年旅行社。”
14
“楊木!”
楊木聽到有人呼喚自己,回頭看到張國良警官坐在酒店的大堂茶吧,桌上放著一杯綠茶,看那泡開的大片茶葉,應該等了很久。
這裏是酒店,楊木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見到警察無地自容。
“你有正當職業,好好幹,別做這些歪門邪道的。”
“不是,這次是和女朋友……”想到自己沒收錢,楊木有了底氣, 他沒撒謊,這次是見君姐,君姐與老公終於和解,與楊木算是某種道別。
“那最好,你年紀還這麼輕,清清白白做人,以後自己開家店。” 警官揮手,服務員又端上一杯茶,楊木隻好坐下。
“開店?”
楊木悵然若失,不提還好,提起開店真是一肚子眼淚!本來日子不至於這麼艱難,當初就是被老鄉忽悠開店,楊木拿出全部積蓄,還借了十萬,結果經營不善,老鄉卷起租金跑了,楊木血本無歸……
“換個話題。”楊木心煩,“你竟然追到這裏,還在懷疑是我殺了那個服務員嗎?”故意用“你”來稱呼警察,楊木想表達一下小小的不滿。
警官擺出無奈的表情,“是呀,誰叫這是我的工作呢,穿上警服就有這份職責。我的確還有幾個細節要和你核實,請多配合——聽說你前幾天去跳橋,幹嗎這麼想不開呢?”
“我沒有……”楊木斜眼看到警察臉上奇怪的笑容,有點惱羞成怒,卻隻敢小聲支吾,“這是個誤會,我根本沒有跳橋……”
“誤會就好!人都難免有想不開的時候,別做傻事!”
警官也沒有糾結下去的意思,進入正題——關於你的不在場證明,我們查證:當晚 9 點,在出租屋巷口網吧門口的監視器裏的確看到了你,9 點 20 分你拍的手機照片,以及你朋友們的手機照片,還有他們的證言,證實你在晚上 9 點之後至第二天淩晨 2 點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但最關鍵的時間段,晚上 7 點至 9 點,也就是法醫解剖屍體之後,根據胃裏食物的消化情況認定的郭川的死亡時間,你恰好說得很模糊。
你說你們坐的是黑的士,對車輛和司機的印象很模糊,這個城市黑的士特別泛濫,很多私家車都隨便接客攬客,一個人站在馬路邊, 立刻就有好幾台車子圍上來,我們無法追查。
所以,事發當晚 7 點至 9 點間,你還有其他證據可以提供嗎,比如還接觸了什麼人,買了什麼東西?
“沒有,細節我實在記不清楚了。”
張國良警官有點失望,你還是好好想想為妙,你看你未婚妻的不在場證明就完全成立:當晚 8 點 30 分左右,她被家人送到醫學院附屬醫院掛了急診,醫院有監控,而且她還有一個關鍵性的物證——就是她的血液。
醫院保留的是她當晚采集的血液樣本和她本人昨天被警方采集的血液一致,也就可以證明是她本人到的醫院。所以她的殺人嫌疑被完全排除了,現在隻剩你的,你還是好好想想。
“我能問問郭川的屍體是在哪兒發現的嗎?”思索幾秒,楊木發問。
“河穀高新開發區的一處工地裏。”
“那裏距離市區很遠呀!如果是我殺了郭川,短短兩個小時之內,我怎麼可以做到殺人、埋屍體,再回到家裏呢?”
楊木心裏得意,終於引導著警察問到自己不在場證明的關鍵點。“的確啊!”張國良警官露出臉頰上的酒窩,晚上 7 點鐘從芬雅出發,2 個小時往返河穀高新開發區,9 點鐘再回到你家,時間的確非常緊張。
“那就請你盡量再回憶一下,把當天晚上 7 點到 9 點,你和任青青散步的路線圖,在哪裏搭上黑的士,能想到的一切細節都告訴我吧!如果無懈可擊,警方會解除對你的懷疑。”
15
在金錢方麵出現的峰回路轉,讓楊木驚喜萬分,可激動平複之後,卻越想越不對勁——
我叫楊木,楊木啊!這樣頭重腳輕的名字,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從小到大,不管多窮,楊木從不買彩票,他知道那是白送錢給人家,因為自己連個塑料臉盆都中不了。
不過,如果是騙局,人家還能騙自己什麼呢?
楊木嗚呼哀哉,自己窮得都想到處去騙了,還有什麼值得別人來騙?
騙腎、騙心臟、騙眼角膜?黑市裏的確有人在買賣,楊木早就打聽過價格,可就是自己把這些零件全拆開賣了,也賣不了這麼多錢啊!
楊木翻看手機記錄,上月網購時果然隨手識別過一個叫“青年旅行社”的二維碼。再次進入對方的網站,從五顏六色的頁麵、不停滾動的信息來看,這的確是家業務範圍很廣,規模很大的正規旅行社。楊木想找朋友商量一下,可離家至今,並沒有什麼真正妥當的朋
友,除了明子。可明子也是個棒槌兒,還是洗衣服用的那種,剛走進社會的鄉下娃子,問他基本等於白問。春姐和君姐見多識廣,可楊木不想讓她們知道這筆錢的來龍去脈,一籌莫展時倒想起家鄉有個小學同學現在做了警察。
警察同學也是半信半疑,他幫楊木認真查了一下,青年旅行社總部在首都,沒有違法記錄,應該是一家正規公司。而且旅行社用免費測試遊做促銷很常見,隻是這筆獎金的數額太大,有點可疑。但既然錢已經彙到楊木的賬戶上,估計天上的餡餅真的砸了下來,反正就是一場旅行,把手機開通國際漫遊,一路上多留個心眼兒,去去也無妨。
聽同學這樣說,楊木把心臟揣回心窩窩裏。
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嶽父要求追加 10 萬塊錢彩禮,張國良警官又不依不饒,找了任青青好幾次,弄得她在楊木麵前不斷撲騰幺蛾子,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楊木,他下定決心去參加旅行團——
這是一場來得正好的旅行,窒息的魚兒嗅到氧氣的味道。
雖然目的地隻是熱帶小島,短短七天,楊木卻好像要永別地球。出發前兩天,楊木一分不剩地取出卡裏的那筆錢,雇了位鐘點工
每天來照顧邵風華,又請任青青美餐一頓,給她買了名牌包包,也給嶽父、嶽母甚至保姆都買了禮物,婚慶公司的錢付清了,新房的裝修款結了一大半,彩禮用紅紙包了,親手交給嶽母,不由長出一口氣。嶽父看到這些轉機,神情溫和一點,嶽母趕快留楊木吃晚飯,一
家人總算給了個笑臉。楊木趴在任青青的臥室,靜靜聽她的肚子,一聲咕嚕響,兩人相視而笑。
“楊木,到了海島看到比基尼美女可別亂來呀,不然小心回來看不見孩子!”
“怎麼會!”楊木摟住未婚妻的肩膀,“在我眼裏,誰也比不上我老婆,因為她給我懷著大胖兒子呢!我如果對不起她,就讓我坐的飛機從天上直接掉下來,摔死我!至於警察那邊,你多加小心,千萬別出任何差錯,你是孕婦,估計他們不會為難你。總之,這次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反正一切看你的表現。”任青青意味深長地瞧了瞧肚子,又瞥了瞥楊木。
16
出發當天,楊木仔細打扮一番,明子借了台車早早把他送到機場, 瞅瞅電子顯示屏,時間還太早,便在書店流連,買了一本詩詞入門, 夾在腋下。
來到郵件裏約定好的會合點,又枯等幾分鐘,一個女孩兒拖著碩大的箱子出現,瞟了楊木一眼,臉蛋兒立刻通紅,眼神忽閃著不敢和他對視,但最後忍不住還是主動搭話:“你是等團的嗎?”楊木知道她被自己的外表驚豔,便拿出一個親民的微笑:“對,我來早了,你也是等團的嗎?”
女孩兒立刻笑逐顏開,“我也是呢!”伸出水芹菜一樣的小手,“我叫李黛,今年大三,你好!”
楊木禮貌地輕握對方手指,“幸會,我叫木木。”
“木木?”李黛笑,露出好看的小虎牙,“你也姓李吧?咱們姓李的人,小名淨是叫木木的!”
“那你小名也叫木木嗎?”楊木不置可否,笑著反問。
叫李黛的女孩兒假裝歎氣,“我可苦了,我小名叫李子。”
“小李子?”楊木笑點不高,已經咧嘴,“那你是古代穿越回來的嗎”?
兩個年輕人有說有笑一見如故,又有人走近,這是個中年男人, 也問話,你們兩個是等團的嗎?
“是的!”楊木和李黛異口同聲。
那男人放下箱子,“這我就找到組織啦!你們幫我看著行李,我想上個廁所,今天真不順,我還以為會誤了飛機,還好按時到達。接下來咱們就是團友了,請多多指教,兩位小朋友怎麼稱呼?”
楊木和李黛報上名字,那男人掏出名片,“我開了家小公司,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叫桂園。”
“桂圓兒?”李黛憋不住樂,“今天真是奇了,李子和桂圓都來了,這一路上不愁吃喝。”
“此園非彼圓也。”桂園文縐縐的,拿手指頭在掌心比畫著,才想起自己還有重要任務,連跑帶顛地奔向廁所。
“你快看,那不是遊遊嗎?”李黛扯著楊木看向那邊,可不是,正是她!
陸遊遊是影視新秀,演了兩部電視劇,最近有點冒紅。今天雖然是休閑裝,但也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帶著一副寬大的墨鏡,身後跟著兩個助理拎包拿行李,排場不小。
此人怎麼會不認識,甚至可以說是老相識!
楊木幾次和她在車展上搭檔,當時大家都是“白丁”,短短兩年已經天壤之別,不由感歎名氣這東西實在有魔力,心裏如同吃了一筐酸角。
“估計是去拍戲吧?會不會和我們一個航班?你說我去找她簽名好不好?”李黛喜鵲一般嘰喳,舉起手機拚命拍照,楊木則巴望遊遊別看到自己。
女演員帶著助理轉了一小圈之後,也在不遠處站住,楊木聽到一個女助理在抱怨:“咱們這麼大的腕兒幹嗎偏參加這個團,這和咱們身價也太不符了,貴賓室也沒進,站在這裏展覽,被記者看到寫出來怎麼辦?”
另一個助理就說:“寫出來怕什麼,上了頭條咱們正好提高曝光率!”
李黛偷聽助理的對話,又驚又喜,嘴巴張得老大。楊木卻暗自歎息,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在這裏遇到發達的舊相識,不尷不尬。
“上次活動借的衣服還了沒,那麼一大塊紅酒印子洗掉了沒?”
“哪裏能洗掉?那個肥頭大耳的老板摟著咱們硬灌酒,搞得人家品牌直罵人,說以後再不借給咱們衣服了。”
“不借拉倒!咱們這麼大腕兒不給他們免費做宣傳!”
“看你能的,人家是國際大牌好不好,還能被咱們嚇倒?”
兩個助理嘀咕之際,陸遊遊隻是看手機,好像她們聊的不是自己, 隻有李黛在旁邊聽得如癡如醉。
這時又一位男士走過來,對陸遊遊幾人視而不見,直奔李黛和楊木過來,大家打了招呼,果然也是團友。“怎麼稱呼?”李黛有點自來熟,看那男人氣度不凡,打扮也不俗,就主動發問。
“我叫盧甘澤。”
這名字一出口,李黛跳起腳笑,“可巧了!今天怎麼了,竟然碰上這麼多名字自帶水果的人,你更厲害,蘆柑、甘蔗,不是開水果店的吧?”
盧甘澤被年輕的小妞感染,也自然地熟絡起來,聽完李黛和桂園的名字也說,“真巧!”
這邊好不熱鬧,陸遊遊斜眼瞥了過來,李黛吐吐舌頭,扯扯盧甘澤的袖子,“可不得了,你看,大明星都參加我們的團呢!”
盧甘澤端詳半天,“哪個是明星?”
李黛驚叫:“你不會是外星人吧,你不看電視的嗎?”
盧甘澤無辜地搖頭,“我很少看電視,最多看看新聞。我還真不太愛看那些雲裏霧裏、胡謅八扯的連續劇。”
李黛認為這話在諷刺自己品位低,無趣地“哼”了一聲,重新站回楊木身邊,剛剛對這位陌生人燃起的好感,至少減掉 30 分。
17
不斷有人來報到,等前前後後到了十幾個人,約定的時間也到了。這其中有人不聲不響、不遠不近地站著,也有人立刻和大家打成一片。一位穿著黃色運動套裝,手拿藍色三角小旗子的女孩兒走過來,
看年紀和李黛相仿,自我介紹,自己是這個團的導遊,叫Pinky。“小姘?”李黛又哧哧笑著,她和楊木已混熟,而且驚奇地發現兩人竟是同月同日出生,隻是楊木早了兩年,這種緣分實在難得!所以在外人眼裏,兩人親昵得如同小情侶。
“你笑點也夠低的了!”楊木俯身望著嬌小的李黛,細看之下,這女孩兒眉眼特別精致,膚質也細膩,清純學生妹正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楊木回想起這幾年自己接觸的女人,包括任青青,雖有肌膚之親, 其實都非自己所愛,隻是被動地接受。
“是的,我是發散性思維,所以笑點低。而且我記性特別不好, 算是半個殘疾人,隻好靠起外號記人名字。”
“那這個團裏你還記得幾個人的名字?”
李黛得意,凡是剛才報過名字的都記住了,其中有幾個人的名字很有趣,人也好記:一位叫鐘孝全,大學教授,“忠孝兩全”,聽名字就是個老夫子。一位叫餘光遠,牛哄哄的,不用正眼看人,餘光倒是撒得很遠,好像是工程師。還有那位美女,何安安,開了家美容院, 她本人也是美容科醫生,我在公交車上看到她為自己的醫院代言,但願她為任何人做的手術都“平平安安”。
“真厲害!”楊木讚歎,“你不做外交家可惜了,那你覺得這個導遊怎麼樣?”楊木的視線轉回到 Pinky身上。
“這麼快就看上她啦?”李黛調侃,暫時還沒聽出醋意,“我覺得,她有點個性。”
兩人停止交談,凝神看導遊,隻見“小姘”遠遠站著,和團友幾乎零交流,隻顧著對表格數人頭,有人問話她就皺起眉頭,寥寥幾個字打發。一般的導遊和大家初次見麵都爭取留個好印象,一路上靠撒嬌賣萌、威逼利誘推薦自費項目和購物店,她有些與眾不同。
導遊怎麼樣並不會影響楊木的好心情,正和眾人談笑風生,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瞬間把他按進冰窖深處!
張國良警官,他怎麼會在這裏?!
隻見警官徑直找到導遊,兩人說了一陣子話,楊木看到 Pinky 拿出手機在旁邊打電話,不一會兒朝他點頭,張國良便走了過來——
“楊木,真巧啊!”
從頭到腳已經結冰,楊木欲哭無淚,還是勉強回應:“巧……” “你們認識嗎?”李黛湊過來,好奇地盯著眼前另一位資深帥哥。
“一麵之緣而已。”張國良語氣輕鬆。
“你叫什麼,是做什麼的?”李黛又開始查戶口。
“我叫張國良,是高中體育老師。”
哇,李黛拍手做可愛狀:“我最喜歡體育老師啦,你們又酷又帥,看來這一路上你可以保護我們啦!”
“願意為美女保駕護航。”
等換好登機牌,過海關的時候,楊木才發現陸遊遊竟然是一個人參團,而且也和大家坐經濟艙,心裏頓時舒坦不少,看來她也不是混得那麼好!張國良警官並沒糾纏在身邊,並且刻意隱瞞了身份,一直主動保持距離,與楊木再沒有交流。
事到如今,楊木隻好勸自己不要一味煩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又候機一小時,一行人終於登上飛機,這是一架飛往熱帶某國的航班,屬於該國的一家航空公司。楊木幫李黛把行李安頓好,和桂園三人坐在一排,桂園一屁股就坐在過道旁邊,蹺起二郎腿,空姐走了過來。
“先生,請您讓一下,這個座位是那位先生的。”空姐操著還算流利的國語,俯身客氣地對桂園講,指指不遠處站在過道上的一位滿頭白發的外國人。
“美女,我們幾個人都是一起的,你給換換位置唄!”桂園嬉皮笑臉,搖搖自己的登機牌,“你看,我就是前麵一排中間的位置。”
空姐有點為難,走到外國人身邊,講了半天走回來,“很抱歉,那位先生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這麼不靈活,這麼不講情麵!”桂園的臉迅速由晴轉陰,“隻是幾個小時,坐在前麵會死呀,你們這是什麼航空公司?”
一位空少聽到罵聲也走了過來,客氣地請桂園回到自己的位置, 桂園就是不肯,楊木和李黛礙於情麵也給桂園幫了幾句腔。已經坐下的 Pinky 重新站起來,陰沉著臉走了過來,她用也帶著熱帶國家口音的國語命令桂園:“桂先生,請不要這樣,回到屬於您自己的座位!”
“導遊你來得正好!”桂園抓到了救命稻草,他重新蹺起二郎腿, 頤指氣使道,“你說,我們是一起的,當然要坐在一起,你是怎麼換的登機牌呢?”
“這個座位已經被那位先生提前預訂好。”Pinky的臉色更加難看。“我不管,我就要坐在這裏,我喜歡坐靠過道的位置!”
桂園也放起了橫,嘴裏竟然不幹不淨起來,不久老子、媽、大爺和奶奶,圈圈叉叉的都出來了。
“不行,你必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導遊突然拉扯桂園,想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
“你膽子太大了,膽敢動手打客人,我要投訴你!”桂園也去推搡導遊。
算了!算了!楊木和李黛趕快相勸,就幾個小時,坐哪裏都一樣, 不要吵啦!桂園見眾人勸他,更加來勁,嘴裏越罵越難聽。
這時候,坐在前排過道的鐘孝全站了起來:“小夥子,我這個位置靠過道,你坐在這裏吧,別吵了。”
“關你什麼事,你不用多此一舉,我今天就要坐在這個位置!” 桂園胡攪蠻纏起來。
“請您回到自己的座位,否則本航班不再為您提供服務!”
這時機長也走了出來,周圍的乘客都在指責桂園,迫於眼前的壓力,桂園老大不願意地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用力坐下來,嘴裏還在罵。
那個外國人坐定,楊木和李黛對他怒目而視,對方視而不見,自顧自看起隨身攜帶的書,空姐和導遊都過來道歉,對方隻是笑笑。
在飛機起飛前歡快的旋律中,不愉快很快如霧消散,桂園又笑逐顏開,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坐在了美女醫生何安安的身旁,兩人很快就混熟了。遊遊升艙了,楊木的視線始終沒離開張國良警官,他坐得很遠,隻能看到一小塊頭頂。
“他這個人不太拘小節。”李黛指指坐在前麵的桂園,小聲對楊木說。
楊木認同,“是的,素質太低,這一路上估計少不了要丟咱們的臉!”
飛機開始滑行,桂園突然解開安全帶又起身了,一邊打開頭頂的行李箱翻東西,一邊對著後排的楊木和李黛大聲喊——
“老子和這個死導遊、這架死飛機結下梁子啦,你們做個證哦, 把我惹火了,等下我就把它炸了!”
他的這個舉動再次驚動空姐,空姐跑過來製止,滿飛機的人都橫眉冷對。
被點名的李黛和楊木無可奈何,偷偷交換個鬼臉,身子不好意思地縮進座位裏。
18
飛機上的時光甚是愉悅,短短幾小時之後,楊木一行降落在熱帶某國的首都。異國風情撲麵而來,楊木等人滿眼滿心都是期待和好奇。
這裏是世界著名旅遊勝地,遍布上萬個海島,細軟沙灘,純淨海浪,蔬果滿地,萬花爭豔,綠植如被,真乃天堂之地!
掃興的是飛機上桂園又出事了,送餐的時候他堅持要吃兩份,因為機上備餐不足和空姐再次起了衝突,爭吵的過程中,他竟然打翻了餐盤,滾燙的飯菜扣在空姐的腳上,結果剛下飛機桂園就被警方帶走, 全團人苦等了他三個小時,才被導遊弄出來。
“消停一點兒吧,哥哥!出來玩就是尋開心,別那麼較真,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楊木拍拍桂園的後背,對方卻還滿不在乎,“對呀!本來就是玩嘛,我也圖個心情好,誰給我不舒服,我也不能讓他舒服!”
鐘孝全又走過來勸,“今天多虧導遊把你救出來,在飛機上你罵得那麼難聽,至少謝謝人家一句。”桂園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還謝謝她?都是她害的!”
“那你至少給鐘教授賠個不是吧!人家好心給你讓座,你還出言不遜!”李黛也麵有慍色。鐘孝全大度擺手,“沒事沒事,咱們都是自己人,出來在一個團裏就是緣分,我不會計較的。”
“你不計較我也不會謝謝你!”桂園反而冷冰冰的,“你也許是好心,但太不會看臉色了!我今天擺明是給導遊下馬威,讓她別那麼跩, 這明明是替大家出頭,可你卻跳出來給她解圍,你說你安得什麼心?”
大學教授麵露慚愧,旋即無奈搖頭,沒有接腔。
看他這份胡攪蠻纏勁兒李黛氣不打一處來,正想和桂園繼續理論,被餘光遠扯住:“不要勸這個神經病了,我隻是奇怪他情商這麼低,是怎麼做生意當老板的?這個國家現在就是這樣的人多,不知道靠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發家致富的。”
盧甘澤也感慨:“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
這邊桂園剛消停,又有一位團友當眾出醜,過海關的時候,明明看到巨大的禁止拍照的警示,這位哥們兒還是肆無忌憚地舉著手機開著閃光燈啪啪地給海關照相,直到被工作人員當眾斥責,並刪除了手機裏的全部照片才允許他過關。
過關之後他還在抱怨海關小題大做,站在他後麵的何安安特別不愛聽,但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一番:海關不能拍照是國際慣例,因為海關是執法機構,同時也代表了國家主權,神聖不可侵犯,而且你拍照會幹擾到別人或者泄露別人的隱私,不管是出於保密還是安全考慮,海關都不能拍照。
“聽你的意思我就是壞人,是間諜?”不知道是不是惱羞成怒,這位團友對何安安口出不遜。
“我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你怎麼就上綱上線了?”美女醫生保持耐心。
“我既然不是壞人,就拍張照片,你說他們憑什麼這樣對我呢?” “可是那麼大的禁止拍照的標誌,大家都在遵守,你為什麼就是要拍呢?”
“規矩本來就是人定的,既然是人定的,我也是人,幹嗎要遵守別人定的規矩呢?”
“那人為什麼要遵守法律呢,法律就是一種規定呀!你一個人丟人可以,別給這個團,這個國家丟人!”何安安見對方幾十歲的人了還蠻不講理,嗓門也立刻高起來。
盧甘澤見這邊的氣氛也僵住了,趕快攔住何安安,“算了,少說幾句。”
“好心勸你,我看你是不知好賴,早晚要吃大虧!”何安安氣憤難平,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雖然話不投機,畢竟是出來玩的,等李黛把氣氛調節好之後,大家擱置不愉快,海島遊開始啦!
女人們早就蠢蠢欲動,豔麗的花朵長裙從旅行箱裏抖了出來,搞得男人們心旌搖曳。女明星陸遊遊果然會打扮,妝容精致,渾身名牌,李黛也不輸人前,走小清新路線,何安安是專業美容醫生,時尚性感,微露的半球幾乎要從領口彈射出來,這三位女性走在一起, 看點實在多多。
楊木和李黛已經形影不離,李黛崇拜陸遊遊,不久也邀她入夥,陸遊遊倒比想象的隨和,她其實早就認出楊木,主動打招呼還開起了玩笑,等兩個人扯到“P”哥,吐槽起他對大家的種種刁難,惺惺相惜之餘,楊木對陸遊遊的嫌隙就完全消失了。
桂園嘻嘻哈哈地跟著楊木三人,這四個人就組成了團中團。
盧甘澤和鐘孝全一路邊走邊聊,楊木不時還和盧甘澤搭搭話,其他人三三兩兩的,全都有說有笑。李黛留意到張國良孤零零的,拖著箱子走在眾人後麵,就主動把他拉到身邊。楊木十分不自在,張國良一眼看穿,不久與何安安走在一起,聊得也不錯。
熟悉之後,李黛對團友都很友善,隻是討厭一個人,私下不停地非議導遊 Pinky:“你說她怎麼這麼跩,態度惡劣,天生一副死人臉!這一路上,她把我們往旁邊一撂,就告訴我們哪裏吃飯哪裏拉屎,幾點坐車,幾點睡覺,當我們是豬啊!這樣的導遊老板還不開除,早晚把客人得罪精光!”
盧甘澤又安撫李黛:“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計較她,豈不和她一般見識,不喜歡的人置之不理即可,先和諧,再發展。”
楊木欽佩,“盧哥,聽您講話的水平,肯定不是一般人!真人不露相,估計也是大學教授吧?”盧甘澤抿嘴,“哪裏呀,我可沒這個水平!”然後趕快拉鐘孝全另起話頭。
其實楊木也認為沒必要和一個導遊糾結,咱們本來就是個免費的團,商家全程讚助,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因為沒有自費項目, 咱們也沒給小費,導遊在我們身上揩不到任何油水,人家不高興也是可以理解的。
桂園完全不同意楊木的看法,擼胳膊挽袖子準備隨時和導遊再幹一架的模樣,楊木知道他和導遊已經“結下梁子”,不想事情鬧僵,就盡量緩和氣氛。
19
身處一個旅行團裏,不可能完全沒有交集,而且橫亙在兩人中間的屍體沉重而頑劣,壓得楊木窒息。這具屍體雖然解剖了,可能泡在藥水裏,但他還存在,就算已經火化了,可陰魂始終不散。
所以,雖然對方全無暗示,楊木對張警官此行目的還是心知肚明, 絕對不會是偶遇這麼簡單,不知不覺主動找機會和張國良坐在一起, 趁四周無人,低聲問道——
“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我沒殺人,竟然還跟到這裏?”
“我並不是跟著你,我也是來參團的。”警官玩捏著手中的椰子殼, 把吸管折成一個簡單的蝴蝶結,這才丟進垃圾桶。
“你也中獎了?”楊木將信將疑。
“我沒有中獎,而且這個團裏的人也不都是中獎的。警察也是人,我也有年假需要休息,現在我和你隻是普通團友關係,你不必太介懷。”
怎麼會不介懷呢!楊木心裏叫苦,嘴上無話反駁,更不敢再節外生枝,含糊了幾句便找李黛和桂園去了。
海島行的確是趣味無窮,特別是有大把的機會展示自己的傲人身材,暫時把警察和屍體放下,楊木開始如魚得水,剛穿上泳衣來到海灘,包括李黛在內的所有女人都看直了眼。結果當晚,就有外國女人在沙灘上主動搭訕示愛,好在楊木見怪不怪,妥善應付過去。
看完楊木的泳裝秀,李黛更加主動,看得出她在打扮方麵下了苦功夫,圍在楊木身邊寸步不離,連上廁所都要結伴而去,互相拎著包。
為了讓李黛開心,楊木一路上邊走邊摘,看到盛放的花朵就連枝一起扯下來,編成花環給她戴在頭上,又幫她和陸遊遊搖樹,拍了好多張花瓣雨的美照。
楊木托著李黛,讓她爬上高高的佛像,親手撫摸那些珍貴的壁畫, 又打開閃光燈用手機對著拍了個夠,真是過足了癮!
在海島國首都遊玩一天,拜了兩座寺廟,逛了水上集市,吃了海鮮大餐,眾人終於回到酒店休息,李黛意猶未盡地張羅著打牌,楊木找準機會,攔住導遊 Pinky,遞上了今天在集市上買的手工香皂。
楊木知道自己抿著嘴略微眯起眼睛笑最帥,便擺出這個表情,低聲下氣地問道:“貧可兒姐姐,我想問一下,是不是回國之後,尾款就付給我們?”
“什麼尾款?”黑瘦的熱帶女孩兒還是板起臉,瞪著楊木。
“不是,就是那個……”楊木慌亂之中咬了舌頭,“就是之前給的錢,中獎的,首付了一部分,後麵的說結束了給,我想問問,是不是回去馬上就給……”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你也不要再問我!”Pinky又瞪了楊木一眼,手裏的香皂砸回他的懷裏。
李黛在不遠處看得清楚,朝猴屁股紅臉蛋兒的楊木做個鬼臉,“活該,讓你去撩她!”
盧甘澤也笑吟吟地看著,楊木隻好自我解嘲,“我勒個去,這個導遊,徹底廢了!”
20
“佛曰,皆緣!我們這些人緣分不淺,不如組成一個臨時班級, 怎麼樣?”
導遊指望不上之後,李黛便自告奮勇,爆料自己就是旅遊管理專業的,毛遂自薦當起文藝委員。眾人積極響應,李黛大大方方地抓起麥克風清唱了一首歌,大巴車裏一片掌聲。
“我年紀最大,還是當老師的,應該多照顧大家,我就當生活委員吧!”鐘孝全第一個舉手呼應,大家馬上起哄,“那怎麼行呢,鐘教授應該當班長 !”
遊遊呼聲也很高,很快就當選了副班長,也給大家唱了幾句電視劇的主題曲。聽說張國良是體育老師,那就當之無愧是體育委員;盧甘澤敏而好學,誨人不倦,勇奪學習委員稱號;餘光遠是組織委員; 何安安是衛生委員;桂園叫得也凶,大家讓他當了宣傳委員;楊木年輕力壯,是勞動委員的不二人選。團裏的每個人都分到了“職務”,臨時班級熱熱鬧鬧地在大巴車裏組成了。
楊木瞥瞥導遊,隻見她對大巴車裏的一切置若罔聞,眼睛隻瀏覽窗外的風景。有幾個男團友還想逗一下,見對方橫眉冷對,也不再自找無趣。
“來,來,大家做個遊戲如何?”
文藝委員李黛繼續拿著話筒,咱們就玩個“分牛”遊戲吧!
“遊戲很簡單,咱們一個挨一個,輪流‘吃’牛身上的一個部位, 比如我說,牛奶,你說牛腩、牛排,等等,誰三秒鐘接不上就要罰, 別人說過了自己又說的也要受罰,怎麼樣?”
大家都說簡單,也就玩了起來,不一會兒,大巴車裏牛肚、牛百葉此起彼伏,幾輪下來之後竟然連牛尿、牛乳頭和牛前列腺都憋出來了。李黛一邊遞話筒一邊調侃大家:“你口味真重,這也能吃!”“不錯,祝你好胃口!”很多人眼淚都笑了出來。
李黛一邊帶大家玩一邊又瞟導遊,對方還是硬挺挺地坐著,竟然完全無動於衷。李黛徹底服了,奇葩!
好在這一路上吃住行都特別妥當,去的每個景點和海島都叫人流連忘返,摩托快艇、拖傘、香蕉船和潛水都一一玩遍,住的酒店更是超級豪華。
而且,除了大聲喧嘩、隨便插隊、忘記衝廁所、房間裏沒給留小費,順便帶走餐館的牙簽之外,團友沒再幹出驚動警方的大事。
尤其有李黛這位開心小果,大家一路歡聲笑語,楊木的身體隨著李黛,耳朵卻跟著鐘孝全和盧甘澤,這兩人講國學說經濟,楊木雖然不懂但特別愛聽,不過心思還是在張國良警官身上。
唉!
楊木止不住地哀歎,美中不足,事不遂願。
張國良卻比想象中隨和,一路上他和眾人也是談笑風生,楊木揉腳踝、假裝係鞋帶還是偷聽到不少,原來他也是位踏實有責任心的男人、一對乖女兒的父親。雖然出身貧寒,但勵誌經曆十分感人,而且渾身充滿正能量和正義感,雖然隱藏在高中體育老師的身份下,但自然散發,入人心田。所以隻一兩天,團裏的每個人幾乎都成了他的朋友,何安安更是他的忠粉,幾乎寸步不離。
靈光閃現,楊木一拍大腿,也許這是個好機會呢!
警官是重情重義之人,如果能趁這次旅行和他成為朋友,也許有一天他能放自己一馬!
雖然這可能是一廂情願,甚至是癡人說夢,但楊木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警官微笑,更在餐桌上把自己帶來的辣椒醬分給對方。友善不久便在兩人之間自然地流動,楊木的心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開始全身心地享受李黛、海島和度假酒店帶來的歡愉。
不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很快起了作用,快樂的日子轉瞬即逝,一晃已經第六天了。
一路上眾人按照行程表坐車轉船,往深海裏越走越遠。昨晚海邊燒烤的宿醉還沒醒,一行人又被導遊叫醒——
天空還是深藍,海上猶有明月,楊木洗漱過後拖著行李打著哈欠, 暈暈乎乎地爬上大巴,和李黛、遊遊擠在一起,頭靠著頭,肩挨著肩。
楊木隻聽到盧甘澤嘟囔了一句“這也沒有按照行程表呀?”,突然聞到大巴車裏一陣甜甜的奇香,不知不覺就歪在李黛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