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培雲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華民族曆經艱苦的八年抗戰與流血犧牲,終於取得勝利。
8月16日,由南京偽國民政府代主席陳公博主持的最後一次“中央政治委員會緊急會議”上,通過了解散偽組織的決議,並發表了一則聲明,大意為:“我國民政府在汪兆銘主席領導下還都南京,向全國乃至世界公告實現和平的目的,六年來終因未能達到既定的目的而告解散,現在我國民政府之中央政治委員會改名為南京臨時政務委員會,所有一切政務一並移交於南京政務委員會,俟新政府前來接管時,全部移交後即告終止。”至此,汪精衛等成立起來的偽政權宣告解體。
在陳公博等靜候重慶方麵來南京接收的時刻,一直潛伏於南京偽軍事委員會軍事處擔任少將科長的軍統特派員周鎬(後為我黨做策反蔣軍劉汝明和孫良誠失敗犧牲),集合了一批尚有正義感的偽軍政要員和一部分兵力,公開樹起“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京滬行動總隊南京指揮部”的旗號,占據南京新街口偽中央儲備銀行總行,並開始接管汪偽中央報紙和電台,查封偽中央儲備銀行金庫,封鎖車站碼頭,接管偽財政部、憲兵司令部、首都警察廳,命令偽首都黨政軍警憲特負責人到指揮部登記待命。接著他們就開始逮捕主要漢奸,如偽中央常委梅思平、繆斌,偽司法行政部長吳頌皋,偽南京市長周學昌……此外,行動人員於城北西流灣8號汪偽要員周佛海官邸門前,擊斃了拒捕的偽陸軍部上將部長蕭叔宣。這些消息傳到陳公博耳中,使他膽戰心驚,度日如年。
就在這個時候,日軍派赴湖南芷江洽降的副參謀總長今井武夫少將,於8月23日下午飛返南京,次日就接到陳公博的電話邀請。
今井的轎車駛進陳宅大門,剛停在正樓的台階前,陳公博的秘書周隆庠便快步走下台階迎接。他們跨進二樓會客室時,等在那裏的偽實業部長陳君慧一麵起身招呼,一麵吩咐侍從副官獻茶,周隆庠進入陳的書齋傳話。不一會兒,陳公博出來會客,並含笑招手要大家坐下敘談。
陳公博朝著今井首先開口:“聽說閣下昨日午後安返南京,這才邀請蒞舍相敘,未悉此行情況如何,是否可以見告?”
今井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隨後將芷江洽降經過與內容約略談了一番,但未提及重慶方麵對南京方麵的態度。陳聽罷不由急躁地發問:“未知何敬之先生是否談到了南京這方麵的事情?敝人甚以為念!”
“主席閣下!關於這一點敝人曾經向何應欽將軍詢問過,他說尚未接到蔣主席的任何指示。很抱歉,恕我無可奉告!”
“哦!感謝閣下的關注。自從國府還都以來,我們得到貴國政府和岡村司令官暨諸位的盛情協作不少,我謹代表我的同事與全體國民向貴方致以赤忱的感謝!”陳公博無可奈何地道出了這番空洞的外交辭令。
今井神色黯然沮喪,亦隨口說道:“我們對聖戰的失敗是出於無可奈何的原因,今後可能還將牽連到貴方,如果由此而發生不幸的話,敝人則將感到無限的遺憾!”
陳公博一聽,強掩內心的緊張與恐怖,強作鎮定,侃侃而言:“本人少年時期就立誌獻身於中國的革命,自追隨革命先輩以來,不知有多少次出生入死了。因此,在這一點上我早已做好精神準備,相信也不會發生什麼,即非如此,那時國人也都會有口皆碑的。”
話說到這裏,陳公博立起身來,走到今井身旁,將左手放在他肩上,伸出右手和今井握著,顫巍巍地搖晃著,似乎一方麵在感激今井同他的交往,另一方麵還想說些什麼。今井本欲告辭,見此情景隻好稍頓。果然,陳公博轉換了話題,說:“在閣下離開南京去芷江以後,我曾經跟幾個人談到我們今後的處境問題。有人勸告過我,覺得我如果就這樣在南京靜等,將會對重慶方麵派來接收南京的人有所不便。因此我想暫時離開南京,到貴國去旅行一次,不知閣下以為然否?是否可以給予方便?”今井似有所難,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爽朗地說道:“請放心!我將盡力求得岡村司令官的讚同,使主席閣下得以順利成行!”陳公博方才安下心來。談話就到此為止,今井辭行下樓,仍由周隆庠送客人出門。
陳公博所提及的人,是指老牌漢奸、偽第一方麵軍司令任援道,此時任已投靠了戴笠,被封為“京滬杭先遣軍”司令,統率所部盤踞滬寧、滬杭沿線及蘇、嘉、湖一帶。這裏原是他在日軍卵翼下的防區,因重慶方麵的部隊趕運不及,為防止新四軍武力接管上述地區,需要他維持現狀。他是奉戴笠之命要陳公博在重慶方麵前進指揮所指揮官冷欣抵寧之前回避一下,以免雙方有所不便。
今井武夫回到日本駐華派遣軍司令部向岡村寧次彙報了與陳公博會晤經過,與岡村計議了陳去日本的問題,並發電向本國政府請示。日本政府為此事製定了一個“東山方案”,交由外務省和軍方協力執行。
8月24日上午,日本駐偽國民政府大使穀正與今井討論了執行“東山方案”的具體步驟:一、由司令部小笠原清中佐參謀官負責安排飛機及處理臨行前機場一切事宜,由小川哲雄中尉助理顧問擔任陳公博一行赴日本的向導;二、飛機起程離南京後的飛行路線是先到青島,在青島一方麵補充燃料,另一方麵聽取國內情報以便繼續飛行;三、立即劃撥一筆款項,作為實施方案的全部經費;四、陳等一行起程時間,定為8月25日。
25日清晨,天色尚未透明,南京飛機場機坪上停息著一架日本飛機。5點多鐘,有幾輛轎車悄悄駛進機場,停在飛機近處,從車上緩緩走下陳公博夫婦、秘書周隆庠、女秘書莫國康、偽實業部長陳君慧、偽安徽省主席林柏生、偽軍委會經理總監何炳賢等7人。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麵色憂慮、沉默不語,在小川引導下朝飛機走去。
飛機艙門尚未開啟,機翼下麵好像有人在修理什麼,他們在小川示意下暫停了腳步。這時陳公博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支鋼筆,讓周隆庠從公文皮包中拿出一疊信箋,趁著微亮的天色在信紙上飛快地寫了起來,寫罷用一隻信封裝好,隨手遞給小笠原,請他回去即交今井,並托今井俟機麵交何應欽。小笠原這個中國通將信揣進了斜背在身上的圖囊,忙說:“好的,我一定照辦。”隨後陳等登上飛機,發動機轟響了一陣,飛機便駛離跑道,飛向天空。
MC飛機是一架平日很少使用的軍用機,機艙裏僅有的一個座位讓給陳公博乘坐,其餘的人隻能坐在用軍毯鋪著的鐵艙板上。飛機起先朝長江北岸飛,小川怕單機飛行容易暴露,急令駕駛員朝東海飛去,及至飛到東海又怕青島落入“共”軍手中,忙問陳公博:“主席閣下!青島地麵情況不明,我們是否可以直飛日本?”
陳回答說:“您看怎麼辦合適就怎麼辦好了!”
經過幾小時的顛簸,總算離開了南京城,駛抵日本鳥取縣米子機場。這裏已讓美機轟炸成斷垣殘壁,所有設施破壞殆盡,所幸飛行員駕駛技術嫻熟才將飛機停穩。
整個機場連一個實際負責人都沒有,小川多方聯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輛破爛卡車,勉強把陳等載到鳥取縣署。縣知事齊藤幹城聽說他們還餓著肚皮,忙讓人給送來大米飯團和胡蘿卜,還帶有腥味的鹹海魚。這些養尊處優的權貴人物,此時顧不得什麼體麵,沒有飯碗、筷子便用手抓著狼吞虎咽起來。飯後,縣知事跟小川說,因找不到汽車,隻得將擱置不用的消防汽車派上用場。陳公博一行在萬般無奈中也隻能屈就。陳氏夫婦擠進駕駛室,餘皆手扶車身把手分立兩側,駛往米子海軍軍官俱樂部“水交社”。
“水交社”昔日是海軍軍官們吃喝玩樂的地方,眼下滿目淒涼,房屋道路破損不堪。陳公博等改穿日本平民服裝,住破屋,食海魚,就粗飯團,湊合熬過一夜。
小川為了掩人耳目,8月26日,把他們轉移到淺津溫泉的望湖樓旅社。第二天為給他尋求一個理想的安身處所,四處張羅求援仍無著落,最後隻得到外務省請示。外務省官員田尻對小川說:“你第一步的工作已告結束,現速去京都接受新的指示,由別人來接替你未了的工作。”
小川離開以後,前偽國民政府經濟顧問岡部長二奉外務省支那局之命來到望湖樓旅社,又一次將他們轉移。此次去向是京都,為避人注意,他們在嵯峨車站就按“方案”下了火車,然後換乘汽車去京都,租賃了一處民間平房居住。
在京都,陳公博仍怕人追蹤覓影,提出再換住處,於是又改住於出町的幸田別莊,在那裏還是覺得不牢靠,又經天龍寺管長關牧翁的斡旋,最後移居到京都郊外的金閣寺,下榻於寺裏的書院。在金閣寺這段時間,陳公博每天跟周隆庠學習日語,還讓周給他講讀報上的重要消息,特別是重慶方麵在南京與上海的動態;女眷們整天無事便打麻將,林柏生、陳君慧幾人打撲克牌作消遣,唯獨陳公博不願湊熱鬧。他越是沉靜孤獨就越覺苦悶,有一次甚至要撞壁自盡,但被寺裏小僧發現未遂。
金閣寺固然是個安身之處,但也並不乏外麵有人往來,於是陳公博避居寺內難免為耳靈腿長的新聞記者知曉。記者們來盤根問底,陳公博最終不得不就這次出走作一說明:“本人之所以匆促來到貴國,絕不是為了個人的安危,更談不上逃亡二字,隻不過是想讓何應欽司令官的受降工作能夠順利進行罷了。對此,我於臨登機前曾經給蔣主席寫過一封信,是托小笠原參謀轉請今井先生麵交並懇托何司令官呈蔣主席的。我相信不久會有招呼我們回國的通知到來,此間如果因為我的到來而給貴國平添麻煩的話,那絕非我的本意。我是很抱歉的,所以隨時都準備根據貴國的意願而返回南京。”記者采訪結束後,日本軍方和外務省派來執行“東山方案”的官員向記者們嚴肅指出,必須等候官方通知後才準見報,否則一切後果將由他們負責。
然而小笠原當時並不關心信的內容,也不曾向陳公博詢問,隻當是何、陳二人私誼不錯,認為是陳向何應欽問候的普通信件,所以即順手鎖進了自己辦公室的文件櫃中。
8月28日,中國陸軍總司令部前進指揮所指揮官冷欣中將,曾經派人去頤和路搜查過陳宅,發現陳公博已不知去向,派人四下尋訪調查也無線索,當即向日本大使館詢問。日方起初推說不詳,後來才說陳已去日本,冷欣就據實向陸軍總部呈報。何應欽遂於9月9日和20日分別向日本駐華派遣軍司令部提交了兩份備忘錄,前者要求日方明示陳公博一行的下落,後者要求日方隨時做好引渡陳回國受審的準備。眼見備忘錄的口氣用詞一次比一次強硬,岡村寧次不得不向日本國政府報告。
日本政府麵對中國方麵的壓力,被迫終止執行“東山方案”。9月25日,外相重光葵召見外務省管理局第二部部長大野,對他說:“大野君!現在中國方麵向我們提出要引渡陳公博先生他們回國,這樣,‘東山方案’就告終止。你是這一方麵具體負責者,因此你必須去金閣寺,要他們做好回他們國家的準備,在同他們交談中,你必須注意以下幾點:一、首先向陳先生詳細敘說我們與重慶當局折中的經過;二、談話時要著重說明我們已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並非不顧信義,而是對方追逼得很緊;三、絕對不能夠向陳先生說這是我們的意思,而要陳先生自己作出正式的答複。”
當大野抵達金閣寺步入書院後,陳公博等見大野到來不知怎麼就有一種不祥之感,因為大野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周隆庠搶先開口:“大野先生!這麼熱的天還有勞閣下光臨,真有些過意不去了,請坐!請坐!”
大野回答道:“沒有什麼,好多日子不見了,總想來看看你們,總是抽不出時間,真是抱歉得很!”他說了這番客套話以後,就再難往下說什麼了,雙方沉默不語。
陳公博畢竟還是老練的政客,憑他先見之明,打破僵局說:“大野先生!您有什麼話請盡管說罷,我是不會介意的。”
大野這時才根據重光的指示,吞吞吐吐地把來意說明了。陳公博聽罷稍作思考說:“前些日子,我在這裏會見貴國新聞記者時,就爽快地表明過我的態度,不就是想讓我回去嗎?這沒有什麼。我絕無留念之意,通知一到,我便立即動身回國,絕對不會讓貴方有所為難。”
陳公博的話是這麼說,但當大野一走,他就估計何應欽可能沒有接到那一封信,於是發電給今井查問該信下落。
今井接電後,立即去問小笠原,小笠原很快在辦公室文件櫃中找出了陳公博所寫的那一封信。今井將原信和電文一並送到陸軍總部前進指揮所交何應欽。
10月1日,陳公博接到日本政府的通知,在岡部長二的伴送下,一行7人由京都起程回國。當陳公博乘火車前往米子,準備搭乘何應欽派來押解他們回國的專機的旅途中,在車廂裏將一個信封遞給岡部長二。岡部接過一看,臉上頓時呈現出一種驚愕的神色,但隨即又很快地放進自己的公文包,同車的幾個人都疑惑不解,可是誰也不便言語。幾年以後,才從日本報刊上披露了真相,原來那是陳公博寫的一份自我表白的自供狀——履曆書。
10月13日,陳公博一行登上飛機前,中方接收官員手持押解群奸名單宣讀時,喊一個就由行列中走出一個,由其他官員檢查行李。因名單中沒有陳公博的妻子李勵莊的名字,所以她上不了飛機,雖經陳公博的交涉請求,陳妻哭鬧爭執,還是不準登機。陳公博隻好對妻子善言勸說,再三叮囑她日後單獨乘船到上海,並要其妥為伺奉自己的老母,教育孩子,隨即登機而去。
在飛機上,陳公博感到末日將臨,不由為自己作出一首哀鳴曲:
烽火縱橫遍隱憂,
抽刀空欲斷江流;
東南無幸山河在,
一笑飛回作楚囚。
(本文資料係我一在台親屬提供,彼昔日曾在陳公博身邊任職,特此說明。——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