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焰火,發出門縫被擠似的“嘰嘰”聲。
鬧鐘陡然響起,就像有人拿錘子猛敲心臟,牧慎警覺地從床上彈起,看手機,傍晚 6 點整。
不知不覺竟然睡著啦,這段日子確實太疲憊,好在留個心眼提前定上了鬧鈴。牧慎又趴在落地窗旁,左右仔細觀察一番,這才直起酸疼的腰板。
“除夕的傍晚”,牧慎咀嚼著這個時間,尋常人家正在吃年夜飯吧!那些團圓的畫麵,隨便都能腦補出來。
想這些,並不能帶來任何益處,男人叮囑自己。現在置身 F 島, 薇小姐並沒有誇張,一場“獨一無二的體驗”已經拉開序幕,身體和精神都要嚴陣以待才行!
牧慎盯著床底下的帆布包,彎腰扯出來打開拉鏈,仔細確認包裏的物品之後,重新放在行李架上。又走神片刻,這才穿上另一件外套, 把陽台和房門都鎖住,離開房間,鼻腔裏頓時充滿烤肉的焦香。
這廚師手藝肯定不賴,香葉、辣椒和孜然混合磨碎的秘製香料, 往肥瘦相間滴著油汁兒的肉上那麼一灑,光聞味道就能喝下一瓶啤酒,方圓兩公裏的“吃貨”妥定被征服。
牧慎挪移著雙腳,此時空氣中分不出是暮靄,還是燒烤的煙氣, 薄薄一層籠天蓋地,在海灘的落日餘暉裏,帶著不太真實的光圈。有人誤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用弓起來的食指揉啊揉。
香味和音樂都來自一個方向——F 島正中央的藍色集裝箱區域, 藍色集裝箱與黃色集裝箱被小廣場隔開。薇小姐遠遠就朝牧慎揮手, 一路小跑迎上來,還是那身繃得緊緊的製服,胸口的紐扣已經縫好。
“我正想去喊您哦,今晚是新年嘉年華,一直持續到午夜。手冊上有,可能我忘記提醒您了,大家都已到齊,隻差您一位哦!”
牧慎示意不怪對方,女接待邁著輕快的小碎步,指引客人繞過黃色集裝箱,來到嘉年華現場。
小廣場,是整個 F 島的心臟地帶。
LED 屏早就搭起來,“新年嘉年華”幾個字變著花樣閃著光,生怕人們把眼睛移向別處。屏下就是舞台,雖然稱不上巨大,但與島的麵積相比,已經相當氣派。
舞美光影絢爛,幾位和薇小姐年齡相仿的男女舞者,賣力地擺臀、送胯,左右甩手臂。
客人模樣的各色人等聚滿舞台前方,圍攏著圓形小餐桌,加上穿梭其中的工作人員,粗略數來有上百人。餐桌鋪著火紅的桌布,映襯著骨瓷餐盤,筷子、刀叉熠熠發光。
此刻,在歡快的音樂襯托下,沒有誰擺出苦瓜臉,連中午在木棧道上遇見的傲慢女士,臉上也是愉悅的表情。她正和那位“自拍男” 有說有笑,見到牧慎經過,主動點點頭,和之前判若兩人——
對呀,今天是除夕。是除夕啊!
牧慎又拿起啤酒,在舞台的最遠處找個空位子坐下,薇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員忙活著。很快,一道道精美的菜品便擺在牧慎眼前。
不需要與他人寒暄,中年男人夾起一小塊鐵板牛肉粒丟入口中, 熱乎乎,香辣不柴,內裏也有汁水,很合胃口。接下來便是烤好的各種海鮮和肉串,生蠔加點蒜泥兒,海蝦的殼兒微焦,龍蝦肉質甜嫩。烤蔬菜和水果也好吃,就連烤麵包片都是美味。
嘴裏忙著吃食,牧慎撒開目光,瞧見糖、蜜兩位小姐正站在不遠處,背對著舞台,舉著自拍杆直播——
果然,這就是網紅該幹的事兒。
主菜吃完第一輪,一身紅色西服,肩膀上杵著一隻白色假鸚鵡的主持人在追光中成為焦點。他跳上舞台,斜捏著話筒,扯開嗓子,宣布“新年嘉年華”正式開始!
工作人員應聲而動,把全部客人請到舞台右側,這裏白色落地長桌布整齊地鋪在十幾米長的桌子上,鮮花和燭台點綴其間,各色水果、點心和上百種酒水供大家自由取用。
眾人快步上前,沒有人客氣。
與此同時,舞台正前方的圓形小餐桌已經撤掉,隻剩下鋪在沙地和草坪上的大紅色地毯。
牧慎的口腔還有龍蝦留在黏膜上的餘香,一仰脖,灌一大口啤酒衝淡。他遊離在人群外圍,等大家端走食物,這才靠近餐台,又拿起一杯啤酒。
主持人再次出場,帶著幾位雜技演員。高空雜技十分驚險,觀眾叫好不迭,主持人也小秀個魔術,噌的一聲從褲襠掏出兩隻鴿子,舞台下麵發出哄堂大笑。
紅毯上的表演也開始了,竟然是滑稽動物秀!
十幾隻雪白的小狗在穿蓬蓬紗裙的美女演員指揮下,輪流打滾、跳火圈、集體作揖,甚至挽手跳舞。接著是小猴子,穿著小醜的衣服, 拿著小鑼邊敲邊齜牙。
這種“反動物”的表演,甚得人類喜歡,觀眾戀戀不舍地目送小動物下場。年輕舞者又跑上來,載歌載舞過後,LED 屏開始轉播除夕夜的電視節目。
眾人都被表演吸引,隻有牧慎沒興趣,他關注的是人!
牧慎吞著啤酒,細看嘉年華的客人,男女比例剛好。男士以中老年人居多,0 歲都算年輕的,女士則各年齡段的都有。
也不知是來之前就認識,還是臨時結交,客人已經三三兩兩。偶爾有個別女士打單兒,別急,馬上就有男士湊過去,幾句話笑臉就冒出來。隻見男士殷勤地起身,一路小跑去拿飲料。
糖小姐直播空隙朝牧慎揮手,卻沒有走過來的意思。
被人聲和嘈雜包裹,牧慎顯出形單影隻的寂寥,但很快,就有一個人靠近。
“你很特別。”
這女人終於走上前:“其實,我注意你很久了。”
牧慎低頭看來人,小小的個頭兒,隻比自己的腋窩高一點兒。
85 分的容貌,95 分的打扮,年紀在 28~38 歲之間。這個年齡段的女士差個十幾歲,精心化妝加上夜色掩映,確實不太容易分辨。
“我叫夕。”
舞台音樂正嗨,夕小姐扯起嗓子,指指胸前的牌子,牧慎隻好看過去,屬於正常尺寸,不像薇小姐那樣,像她的人實在不多。
“我哪裏特別?”
牧慎反問,語氣並不柔和。發覺失禮,趕快放鬆撲克臉,手裏的酒杯與夕小姐的碰碰,這聲清脆打破尷尬。
“中午我就注意到你,在接待處,我在你身後。”
牧慎“哦”一聲,當時白衣灰褲戴一條藍色絲巾的夕,邊填表格邊往這邊看,還導致自己走神。
“下午,雙胞胎小姐和你聊天,在小酒吧,我也在旁邊。” 牧慎隻好又“哦”,他不瞎。
“嘉年華,就是圖熱鬧的地方,不然我們來幹嗎?”夕小姐像是自言自語。
不遠處的狂歡不斷升級,有客人搶過話筒主動表演,隨即就衝出幾個人即興伴舞。這夥人鬧騰完,又有人組織對歌……
慎先生與夕小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尬聊,薇小姐帶著一位穿西裝的細高挑男人走過來。她手裏舉著酒杯,遠遠就咧開嘴笑著,這下把她門牙有點歪的缺點徹底暴露。
“新年嘉年華快樂哦!”薇小姐那神態像極了賈府春風得意時期的熙鳳,“牛內經理和我,代表主辦方給二位敬酒,祝除夕吉祥!”胸口用金色絲線繡著“內”字的男人,趕快把酒杯伸過來,逐一和大家碰杯。
“肉經理,辛苦啦。”夕小姐喝完一口,又把酒杯湊過來,表情壞壞的,“晚上的烤牛肉,滑嫩、多汁又美味!”
薇和夕交換眼神,同時笑出來。
叫牛內的先生露出職業性的爽快笑容,“喜歡就好!喜歡就好!”牧慎也秒懂了女士們的笑點,內經理,肉經理,牛內,牛肉。 “肉經理”和薇小姐還要去周旋其他客人,轉眼間,又剩牧慎與夕小姐兩人了。
“到那邊走走吧。”
女士指指舞台不遠處的變色木叢,幾條長凳可以暫時遠離人群。兩人坐定,手裏還端著酒杯,夕小姐又開始主動說話——
“這種熱鬧讓人更落寞,是不是?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但到這裏來的,都是很可憐的吧。我們沒有家人,在這本該團聚的日子裏,卻孤獨一人。”
牧慎這次認真地點頭,遠遠看到糖、蜜姐妹在斯諾克球台旁邊, 與一個戴眼鏡的微胖男人相談正歡。
DJ 賣力打碟,主持人熱力煽動,肉經理、薇小姐和工作人員穿梭其中,左右逢源。此時的歡聲笑語,估計整個沙灘公園的人都能聽得清楚。
“想說說你的故事嗎?”女人依舊主動,斜著身子,竟自然地靠在牧慎身上。
“哪方麵?”牧慎沒躲。
夕小姐眯著雙眼逼視男客人,沉默少頃,送來一雙媚眼:“我就知道你很特別。說實話,到這個嘉年華的男人和女人,誰沒一點秘密呢?不過我們來到這兒,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隱藏自己的故事,在新年期間,享受一場狂歡!”
“什麼狂歡?”
“你是故意的?!”
夕小姐把酒杯用力杵在長凳上,瞪著眼珠盯著牧慎。
“沒有,我確實不知道……”
“胡說八道!這裏的男人,就沒有不知道的!”
牧慎隻好閉嘴,靜待女士自己消氣。不過也沒幾秒鐘夕小姐就變臉,重新眯縫起眼睛:“其實,你這樣也不錯。何必都那麼直白,那就太無情趣了。”
牧慎苦笑,“你這樣想就好。”
“幫我拿點酒來吧。”夕小姐指指廣場上的長桌,“多拿一點,今晚除夕,咱們一醉方休!”
等牧慎慢悠悠回到長凳,夕小姐已經站在更遠處的另一張長凳旁。牧慎腋下夾著一瓶啤酒,左右手各拎一瓶紅酒,走進灰暗的燈光死角……
三瓶酒見底,主舞台還有人在跳舞,音量大到就要把音響撐爆。小廣場被刺刀般的射燈連續刺插,毫無反抗之力,卻也沒有人憐憫它。最後的節目是工作人員上台表演,肉經理扮成財神被眾人簇擁,手捧一隻金元寶。薇小姐明顯在領舞,先不評論舞姿,她的身材就足夠成為焦點。隻見兩球彈跳,多少男客人在台下合不攏嘴巴。
岸上,開始放焰火,巨大的炮筒朝著天空,打出一個又一個彩色圖案。小廣場也開始呼應,一排煙花樹冒著冷色調的白光,劈裏啪啦的。
除夕,新年,怕也就是這般模樣吧!
……
牧慎又走神,腦海裏的影像一幕連接著一幕,旋轉著,扭曲著。一會兒那麼清晰,一會兒又模糊,似夢非夢,說不清,道不明。
夕小姐耷拉著頭,靠在牧慎胸口,半閉著眼睛,也說不清是醉了, 還是睡了。
海風裏,這兩人就像雕塑,外人甚至會誤以為他們已經死了。死了?!
牧慎終於回過神,發覺雙腳已經沒有知覺,麻木得就像一對老樹樁。夕小姐卻猛然驚醒,雙眼鉤子一樣攏住眼前的男人。
突然,她扔掉掛在小手指上的酒杯,一下子跨坐在牧慎的腿上, 上身完全貼合過來,酒後的軀體熱乎乎:“你還裝,還裝,就是這種狂歡啊!”
牧慎實在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這位陌生的女人竟如此主動! 想推開對方,卻又不知該怎樣發力,眩暈之際,隻聽到夕小姐略
帶哭腔在自己的耳邊吼道——
“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可憐蟲!就算報複這個世界,我們也應該狂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