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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獄天獄
牛伯成

第一章

空氣涼絲絲,漫天飄灑著細細的雪沫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天空其實很晴朗,沒有高積雲也沒有鋪得很廣的片雲。整個天空湛藍湛藍,像碧透的海水。公羊般碩大的雲朵伏在遠山頂上,俯瞰著起伏的毛茸茸的綠草地。高原像仰臥的女人,以其寬厚的襟懷載浮著他們。空氣中漂遊著無數的小星星,那是雪的浮塵,不知從何處刮來,彌漫在高原清冷闊大的天宇中。

安易做過許多夢,夢幻中的西部與眼前的現實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她驚奇。她走過大半個中國,此時才後悔沒更早地來西部看看。不來西部,便不知道世界之廣大,人類之渺小。人們像螞蟻一樣菌集在東方,附在麵包屑和糖渣上,庸庸祿祿地活;而在西部,遼闊的墩厚的土地一下子就擴充了你的心胸,使你呼吸暢快,一切瑣事和煩惱都棄於腦後,顯得微不足道了。

安易記起海明威的《乞裏馬紮羅的雪》,她是在一位作家的建議下讀的那本書——那時,她就產生了一個奢望,她想見見雪山。

她始終忘不了那頭豹子,它死在雪山頂上。它為什麼要到雪山頂上去呢,那頭豹子?它去尋找什麼?

雪山遙遠,盡管已經聞到了它的氣息。

安易坐在長途車的椅座上,隨著車身顛簸,臉始終對著窗外。

遠山高低錯落,逶逶迤迤——山上的雪線分明。雪線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新生山脈銳利的峰脊,棕紅色或暗綠色,山上絲毫尋找不到生命的蹤跡。

汽車在起伏的草原上爬,周圍視野開闊。野草像地衣一樣伏在地表,一些枯黃了,一些仍綠。黃綠相間的草地不時出現大塊大塊的塌陷帶,那兒經曆著最原始的風化過程。太陽格外明亮,強烈的紫外線照耀著赤裸的大地。 時而能看見一片片小花, 紅色,紫色,粉色,還有黃色,幾乎就從地表直接開放出來。間或,便有犛牛群、羊群及騎馬的藏胞一閃而過。

“那是個人神合一的世界。”——她想起那位從雪山走出的作家對她說過的話。

安易愣住,挺直了身子,黛黑色眸子緩緩遊到側麵。她並沒回頭,緊繃的身體隻停留一瞬,毫不客氣地把那隻伸過來的臟手甩了回去。

身後,一個委瑣的駝背男人縮了縮,把頭埋進肩膀裏。

汽車顛簸,遠山跳躍,車輪軋在布滿碎石的棕紅色土路上,卷起一股長龍般的粉塵。

她很厭惡。不僅心理上也蔓延到生理上,她已感到胃裏不舒服。不隻是因為臟。連日旅行,她自己也風塵仆仆,太陽曬黑了臉頰,衣服裏總像附著一層沙。大城市的講究是講不起了,她整天混跡於戴氈帽穿羊皮襖的人群中。但她心情不錯,就覺得他們都可愛,因他們是這高原風情的組成部分。她並不想與他們有過多的接觸,盡量避免著與陌生人交談。她單身旅行,必須處處小心,注意保護自己。

她還是寬量了他。她覺得與這種人計較毫無意義。這些天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土著的觀念,在他們的意識裏,她隻是一個女人,不管是有知識,無知識,屬於鄉下還是城裏,沒什麼根本的區別。

安易把思緒收攏回來,於是,又想起那隻雪豹。

她想任何人也無法抵禦那最後的誘惑,你難以逃脫。或許在雪山峽穀,或許在大洋彼岸,或許在荒野,或許在城市的哪個幽暗角落,你遲遲早早會遇到它。

安易這樣想的時候,並沒覺出有多麼可怕。

她知道公路北側有一條陷落的河穀,在起伏的高原深處,與公路並行。穀地開闊,布滿黑色巨石,銀亮的河水載著浮冰湍急地流淌,河岸是立陡的土壁,赤紅似血。早些時候,公路曾與河穀交彙,那情景使安易受到極大震撼:喧囂的河水、猙獰的黑石、血色的深深切割下去的土地——以從未有過的氣勢直衝顱底,仿佛世界的末日突然降臨。她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荒蠻力量。

她不由自主就想起乞裏馬紮羅雪山頂上那隻風幹了的雪豹。

在此之前她弄不懂什麼是人類的回歸意識,現在她清楚地感覺到了,那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呼喚。它很誘惑,令人恐怖的誘惑。你戰戰兢兢,卻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近它,投入它的懷抱,融化,湮沒,消失,變成泥土,變成流水,變成小草,變成樹木,變成雲,變成雪花……遲遲早早。

她又一次問自己:你為什麼要來西部,你究竟要幹什麼?

身後,那個臟家夥又蠢蠢欲動了。開始是胳膊,然後身體,很明顯地靠了過來。

安易緊皺眉頭,她聞到一股濃烈的膻氣味兒——他身上的。她記得這人上車時的神態,水泡子眼,短下巴,眉骨突出,相貌像猿人那麼醜,安易的印象裏還從未見過這麼醜陋的男人。他穿的衣服說不上灰色、黑色、還是土褐色,很舊,領口袖口都磨得油亮。背上斜挎著一個羊皮口袋,鼓囊囊的,走一步就掀起一股羊膻味兒,當那氣味最濃烈時,他一屁股坐到安易身旁。

安易本能地就很厭惡,這首先是一種條件反射的生理反應。

她的胳膊用力向外擠了一下。

駝背男人不動了,惶恐地同她拉開一小段距離,嘴裏喃喃地咕噥些安易聽不清的仿佛梵語的話。

當女攝影家安易登上西去的列車的時候,她身上的癌細胞正在悄悄擴散。安易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鼻咽癌,鈷60放射,這使她的臉色變得蒼白,牙齒鬆動,頭發稀疏,過早地顯露出衰老的跡象。如果她躺在醫院裏,保守地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療,可能她會好起來,也可能她會變得更糟。

她逃脫了,在放射療程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

沒人可以告別,這使她多少有些傷感。不過她的情緒很快就好了起來,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她本來也不肯相信醫生關於三年存活率五年存活率那些告誡,她覺得自己反倒自由了。人們是有壽命的,但她沒有。她全憑自己的意誌活著,也許一天兩天,也許十年百年,隻要她高興,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在這個奇怪的感覺鼓舞下,籠罩她許久的沮喪情緒一掃而光。她的身體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健康了。離開醫院時她病弱不堪,在車站望著徐徐而來的火車她甚至想到過死;可現在她皮膚微黑,富於彈性,眼睛炯炯有神,頭發仍有些發黃,但比過去濃密而蓬鬆,身體也顯得越來越結實。她能走路,坐一天車也不覺勞累,甚至——高原缺氧也沒給她帶來更多的不適應感,隻是最初有些頭暈,很快就好了。她也奇怪,生命仿佛過於奧妙,它在一片廢墟上又野草般蓬勃地滋生出來,重新建起自己的樂園。生病也是一種洗禮,當她感受到健康之美好的時候,她發覺她已不再是過去的她。

過去的歲月壓縮得很短,像盒子裏一疊密實的卡片,今天和明天卻拉得很長。她仿佛有著兩個自我,一個是生活的,一個是理性的。生活的她所有的感覺器官都比過去敏銳百倍,哪怕是手指或舌尖一個極細微的良好感覺,她也要牢牢抓住不放,閉上眼睛,久久地充分地體味它享用它。理性的她似乎懸浮於她之外的什麼地方,可以清醒地從不同角度審視她所經曆過的一段段多彩的往事。不隻是重溫,更不是懷舊,她仿佛又重新經曆了那一切,她是個嶄新的參加者。這很重要——她認為。她覺得這樣她旺盛的生命力才不會衰竭。她不僅把握住了自己的現在和將來,也把握住她的全部過去。沒人能做到這一點,隻有她,有過那樣的病史之後的她。這一點她深信不疑。

看見車站看到火車,就不能不想到維新,也不能不記起那個任性的女學生。時間也一下子向前推移了許多年。

火車有節奏地晃動。夜色很濃,隻偶爾有燈光從窗玻璃上劃過。車廂裏彌漫著睡眠的氣息。空氣混濁。走廊上到處塞滿長途旅行的東北老鄉,一個個東倒西歪,把車廂當成了臨時住所。

“維新你看你買的倒黴票,這叫旅遊嗎?簡直是受罪!”女大學生叨叨咕咕地埋怨。

維新看著她笑,齜出一口細碎的小牙。

維新一米八高,圓臉,圓眼睛,圓鼻子,隻是牙小。牙小,安易不喜歡。

“哼,你呀,就會傻笑……”

那時安易正在選擇,維新說不上一號人選,甚至——在安易當時的心目中,連二號、三號也排不上。

維新給人一種甜嗬嗬的感覺,男子氣不足。維新的甜味挺招小女孩喜歡,還在上中學時她們就愛圍著他轉。安易不同,總躲開他遠遠的。臨到畢業前夕他們才說過一兩句話。

利用國慶節去爬泰山是維新提議的,安易本不想去,經不住小穆磨她。小穆黑,但挺漂亮,女同學中跟她最要好又跟她住鄰居。小穆從小就是維新的崇拜者,她特別喜歡到維新家裏去玩,看他家的大房子,看他家的木板地,看他家窗子前紫黑色的鋼琴,回來就對安易炫耀:“維新家可真闊氣。”

維新雄赳赳地來約她們倆,說:我請客,我有工資,我是工人階級了。其實他那時隻是個學徒工,月薪17塊,到年底才出徒。

安易並不想去,她不願隨便花別人的錢。可小穆特有熱情。事情明擺著,安易不去維新也不去小穆就去不成。為了小穆,安易才應下來。不過安易說,錢得三個人分攤。

他們登上由東北開來的夜車。維新說:“夜裏坐車趕路,白天出去玩,這樣劃算。”小穆馬上說:“對,這樣最劃算。”

小穆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老是盯著維新看,活潑得像個年齡更小的小姑娘,又削蘋果又剝橘子。那時他們夠寒酸的,蘋果皺巴巴,橘子又幹又小。小穆的過火表演多少使安易品嘗到吃醋是什麼滋味。

後來她想,維新並不總那麼甜嗬嗬傻乎乎,這事情他一定很用了心計,因為——他在安易心中的位置一下向前提了一大截子。

夜。車輪軋著鐵軌,空曠地響著。安易座位靠窗,對麵是小穆。小穆把腳架過來,支在她和維新之間,花襪子升騰著絲絲暖氣。小穆貓一樣睡著了。安易也困得不行,伏在小桌上睡意朦朧。她有些冷,十月的夜,總歸是涼了。這時她感到維新擠了過來。她猜想他並沒真睡,他故意的。開始用胳膊試探,若即若離,後來就越擠越牢。她感覺到他的體溫,她並不反感。本來,車窗這邊還有地盤,但她不躲。她反擠著他,用力反擠著。漸漸,那生疏的男人軀體變得熟悉起來,甚至有了親近它的願望。那一刻的感受是奇妙的,她想到窗外奔馳的原野。盡管夜色很濃,她眼中的原野卻碧綠碧綠,大地坦蕩如砥,那原野正一點點鋪開,鋪開……一列火車在綠絲毯般的原野上急馳……仿佛是雨後,風景如畫……她便是那原野,她的身體也在一點點展開……列車風馳電掣般地碾軋過來,從她的中間,一下子把她軋成兩半兒……她很快活,她全身心都快活,後來回想起來她總快活……盡管她那時坐在空氣沉悶的車廂裏,對麵坐著小穆,小穆穿花襪子的腳蹬在她與維新之間,升騰著她不喜歡卻能給人以刺激的怪氣味……

泰山之行的印象已經淡泊了,這可能與她後來又單獨去過泰山有關,隻記得第二天早晨在泰安市下火車,小穆莫名其妙就不理睬她。登山路上小穆隻跟維新說話,兩人或走在前邊,或拉在後邊,總把她甩在一旁。她無所謂,她抓機會拍了不少泰山的風景照,回來後居然有幾張被報紙采用了——這決定了她未來,但那是後來的事。當時小穆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登十八盤她幾乎是傍著維新的胳膊走上去的;在舍身崖,她緊緊依偎著維新,就像熾烈的戀人;下山,她說腳痛,忽然坐下,把腳舉到維新眼前,嗲聲嗲氣地說:你幫我捏捏……安易覺得好笑,一轉身,從岔路拐到經石峪去了。躺在刻滿鬥大黑字的金剛經石背上,聽著耳畔淙淙的水聲,安易忽然就很慌亂,內心的感受奇奇怪怪——後來她堅定地認為,泰山是座男人的山,它以它超自然的力量,給她灌注了許多玄妙的啟迪。

一對好朋友就這樣土崩瓦解了。安易還記得小穆跟她絕交時那冷峻地閃動著的黑眼睛。

“你不是說,你對維新一點也不感興趣嗎?”小穆靈牙俐齒。

“你為什麼不幫我?”小穆憤怒地質問。

“你算什麼朋友?你插我的足,你是個騙子!”小穆眼睛紅紅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

大學畢業後小穆分到報社工作,她後來是個地道的賢妻良母。

……哦,雪山。

雪山總是那麼遙遠,雲一樣在天邊上飄。你走,它也走,仿佛永遠可望而不可即。它似乎在微笑,對遠方的客人表示誠摯的歡迎。你前進,它謙恭地後退著,小心翼翼避開公路,像捉迷藏,不知不覺便繞到你的身後,彬彬有禮地退去,退去……

雪山遠遠的。

雪山深處,仿佛悠揚著神秘的鐘聲……

汽車拐過一道山崗,緩緩停住。

“喂——都醒醒,下車撒尿羅。”司機老畢回過頭,揪下油乎乎的手套擺了擺,口氣裏透著常年在高原跑車慣有的粗魯和怠惰。

安易以有閱曆的中年女人的寬容走下汽車,一出車門就感到了寒冷。她敏感的鼻子不大適應外邊的冷空氣,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馬上就欣喜若狂。

前麵不遠處橫臥著一座座大山,阻擋住他們的去路。腳下的草地漸漸隆起,綿延到山腳,忽然中斷了。幾乎沒有什麼過度,抬頭便可看到橫垣其上的皚皚白雪。天哪,上帝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不知不覺中,在你困頓疏忽的一瞬,忽然就舉到你的眼前。仿佛由地下升起,又仿佛從天而降。

雪山是浩大的,白蒙蒙一片,又從兩側迂回過來,仿佛要包圍他們。

天氣依然晴好,雪山潔白耀眼,與天上的雲朵連綴在一起。

這裏又恰恰是那條冰河的源頭。湍急的河水不見了,赤裸的紅土也不見了,代之的是遍布在棕褐色岩石上的無數道細小的溪流。

安易深深地呼吸著,她打開相機,這兒那兒地尋找著角度,趕時間抓拍雪山和河源的照片。又掏出筆記本,記下拍攝時間、鏡頭編號,光圈及快門速度。她習慣了,不管這些照片將來有多大價值,她總要拍攝下來。這時她很興奮,盡管因海拔的原因她身體發飄,呼吸也感到困難,但她暫時把這一切都忘記了。她有一種貪心的占有欲,按下快門的那一瞬,她覺得眼前的世界都屬於了她。她預感到河源的那組照片可能不錯。她閉上眼睛想象著照片衝洗出來的效果,然後像年輕時那樣握了握拳頭。

去方便的人們三三兩兩走回。這兒當然沒有廁所,能遮蔽的地方其實也不多。男人們好辦,走出幾步,背過身去就解決了。女客隻好走向另一方,在一塊半人高的石坡後邊蹲下身去。

人們在眺望雪山,鬆散地站成一條曲線,神態各異。年輕的副司機用帆布水桶給汽車加水,老畢摸著黑胡茬靠在車幫前抽煙,又抬頭看看太陽。

人群中醒目的仍是那個高大魁梧的工程師。他立在人群的一邊,下巴微微翹起,兩手插進衣兜。他身旁是一個年輕女人,嬌小,纖弱,頭剛剛抵到他的肩。工程師的背部極寬闊,女人的又極狹窄,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安易莫名其妙就把他們的背影拍下來。隻取局部,讓兩人的背部塞滿整個鏡頭。她來不及咀嚼,

隻覺得那強烈的比差給了她某種衝擊,靈感敦促她按下了快門。

工程師很男子氣,不僅體魄,包括神情和氣度。女人又女味兒十足,臉色缺血般地蒼白,眉眼烏黑,嘴唇鮮紅。倒退十年,安易或許會喜歡這樣的女人,甚至,可能請她做攝影模特兒。現在不會了。現在的安易能夠冷靜地觀察她——她看出這女人身上明顯的裝飾氣。工程師和這女人並不相熟,至少安易這樣認為,上車時他們還十分陌生。那時,車上的旅客不多,工程師走上來,高大的身軀習慣地彎曲著。他望一眼安易,側過頭,問坐在前麵的年輕女子——這兒有人嗎?那女子抬頭看看他,沒說話,隻默默地把身體向裏邊挪了挪。

不久就走上來那個讓安易不堪忍受的本地漢子,皮口袋往地上一丟,坐到了安易身旁。

司機老畢一下下按著喇叭,招呼乘客上車。

安易走到自己座位前不由皺了皺眉頭——那個本地漢子睡著了,嘴裏垂下一縷長長的口水,赤裸的臟腳肆無忌憚地踏在安易的座位上。

“喂——請你讓一讓。”安易說。

本地漢子一動不動。

工程師也走上來,他拍拍那人的肩:“嘿,別睡啦,人家女人過不去啦……”

本地人這才睜開一隻眼,覷視安易,慢騰騰躲開去。

安易感到惡心——她沒立刻坐下,扯下一塊報紙擦著座位。

本地漢子站在一旁注視著她,一隻眼大些,另一隻小,目光漸漸凝在她的臀部,眯縫起來。許久,唏溜抹一把鼻涕。

司機老畢說:“喂,喂,注意啦,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我們要過阿普拉山口啦。”

車廂裏亂紛紛的。

前排的工程師換上件碩大的芥黃色防寒服,顯得臃腫;年輕女人套上黑色翻毛短大衣,卻依然苗條。車上視覺氣候大改觀,隻本地漢子無動於衷。

他坐在那兒,呆癡地望著車廂一角,手裏緩緩撚動一個紙卷,搓成喇叭形,放在嘴邊一舔,旋進沒下巴的嘴裏,點燃。他誰也不看,用低沉的喉音自言自語地說:“要過阿拉山口啦……”他的麵部神經痙攣了一下,眉骨間似透出一縷恐慌來……

工程師曾汝禺踏上汽車踏板時,他的頭還有些暈旋。本來,他隻是去新疆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會議結束,他不想走,忽發奇想地要來這裏看看。為了什麼?為了回顧他的青春?為了悼念他的戰友?還是僅僅為了這種機會的不可多得?他並不知道。他總覺得有個聲音在召喚他。是高原的土地,是遙遠的雪峰,還是那條開鑿十年布滿凶險的公路?大家都說,人到一定的年齡總會滋生出懷舊的情緒,那麼——他同樣沒能逃脫這規則的製約,貿然地做出了這意外的決定?

他是猶豫的,因這決定來得詭秘,似乎有他之外的什麼力量在起作用,他的本心並不情願如此。可他一旦行動起來卻義無返顧,乘坐伊爾17那種顛簸得很厲害的小飛機,飛到南疆,又搭車進藏,踏上了這條最偏僻也最凶險的道路。

這時他反倒坦然了。

窗外的景致熟悉又陌生,畢竟相隔了二十年,他不再是那個在築路部隊服役的年輕的技術幹部,他已是東海市建築設計院第一設計室主任了。時光和閱曆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細密的皺紋,把他的鬢角染得斑白,也使他內心變得更為堅韌。他自信,開朗,風趣兒而熱情,在他身上已看不到當年那個毛頭小夥的半點影子。

可他並沒忘記那些往事,沒忘記馬奶茶,青稞餅,沒忘記夥房油膩膩的大鍋,馬糞火上吊著的燒成烏黑的鐵皮壺,他仿佛又聞到帳篷裏那股潮乎乎的汗酸味,看到地窩鋪式的營房後牆上的冰霜……他熟悉的兵營早已不存在了,但這一切都保留在他的記憶中……在設計室柔和的日光燈下,曾汝禺很少回憶當年在雪山山坳裏度過的日日夜夜。他用丁字尺和三角板勾勒粗粗細細的線條,計算,構想,他的思緒在用戶要求與他的設計個性這兩點上來回奔波。時而他就興奮起來,臉上冒出如多夢蘭所說的那種毫光。他的設計圖幹淨得像印刷品,他不允許有一滴多餘的墨點一條沒用的線條,即使草圖也是如此。在這方麵,他有女人般的細致。設計室是舒適的,即使在冬天。暖氣噝噝響著,室內布滿陽光。他心情愉快的時候會走向屋角,在多夢蘭桌前站住,凝望那雙眨動的大眼睛。然後伏下身,用嘴唇碰碰它們……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活——今天的,昔日的。在他臨近阿嘎山的時候,這兩種感覺漸漸融彙在一起。他沒有目的,他隻想回來看看。在會議期間他就收到了多夢蘭的來信,滿紙都是等待的焦灼。多夢蘭囑咐他不要在新疆逗留得太久,她希望他早一點回去。這當然是他遲疑許久未做決斷的另一個原因。可他終究也沒擺脫阿嘎山的誘惑,他來了,拋棄掉城市裏的一切。冷靜下來他想:他回阿嘎山是為了悼念一個人,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這太含混。或許,他要追念的隻是他自己。他想過,他朦朧的衝動可能是他複雜的多年來潛藏心底的某種內疚造成的,而這負疚感又有著更為複雜的那個年代的原因。他說不清楚,但這至少是他的動機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他終於回來了,在闊別了二十年之後。他覺得他是個放浪形骸的遊子,既不屬於城市,也不屬於兵營。沒有工作的拖累,沒有家庭的牽掛,沒有感情的煩擾,空孓一身,自由自在。他要來看看雪山,就是這樣。他變得由衷地愉快起來。

然而——當他踏上車門的時候忽然愣住,緊接著便是一陣暈旋。他看到車廂第三排座位上坐著一位麵孔極熟的中年女人。他顯些支撐不住,他甚至想立即逃離。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她隆起的鼻骨,她下垂的遮住麵頰的長發——簡直太像了,而且……時至今日她也該是這樣的年齡。但他沒有逃走,甚至,在表麵上還很平靜。他略略遲疑一下,在安易身前選個座位坐下來。畢竟是有過閱曆的人,工程師竭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他想,這純粹是一種偶然。心房仍在跳,他不得不掏出手絹擦擦額頭滲出的汗水。那一刻昔日的記憶便完全複活了……後來他平靜下來,釋然地呼一口氣。因為這時他已經看出,安易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女人。這是位攝影師,微黑,有著俏皮的鼻子,冷靜的眼睛。隻是額頭有點像,垂下的頭發抿好,她的臉龐並不消瘦,而是橢圓形的……

他歎了口氣,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場虛驚。

他又一次問自己:到阿嘎山來究竟是要幹什麼?

汽車在顛簸,大甲蟲似的緩緩爬行。一路上坡,它哼哼著,拐彎,拐彎,拐彎;向前,向前,向前……

總是這樣,生活、歲月、人生……安易想。不知怎的,那兩個對比鮮明的背影總在眼前晃動,一個寬闊,一個窄小;一個強壯,一個嬴弱……男人女人,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是嗎?

人生,會有許多偶然,安易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你出生,你隻有億萬分之一的機遇,成為現在的你。你長大,你戀愛,你結婚,你有無數次機會去構築不同的家庭,選擇不同的職業……你的成功與失敗,你健康或是患病,你何時何地會怎樣死去——告別現在的你,那都有太多太多的可能。一瞬間你是這樣,一瞬間你完全可以變成那樣。一些你可以選擇,於是你這一生麵臨著接踵而來的一連串無數次的決定;一些你沒辦法選擇,那就是命運。但無論如何,你走過來了,就在身後畫出一條確鑿的曲線。你選擇了,你就失去了再選擇的機會,同時也失去了另一方天地。或許你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得多得多,你後悔嗎?這毫無用處。你隻能前行,像這前行的汽車,盡管繞來繞去,逆轉卻不可能——特別是在人生的關鍵時刻……

安易想到了那片海,想到那個有著海一樣寬闊肩背的男人,安易幾乎對他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已經被俘虜了。

大海,蔚藍的無邊的大海,深沉地呼吸著。海浪嘩嘩地衝刷著岸邊的岩石。海風是鹹腥的,攜帶來大海深處的海藻味。那天之前,安易從未想過,海為什麼腥鹹。

那時,她與維新剛剛完婚,他們來到海邊是度蜜月的。

維新披著浴巾,像個甜蜜的大孩子,正把他們的午餐一樣樣擺在鋪在沙灘上的塑料布上。要漲潮了,海灘上洗海澡的人群正在後撤。可他們不怕,他們正沉浸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裏。每隔十幾分鐘兩人就要接一次吻,旁若無人。好在同樣的景觀在熱灼的沙灘上比比可見——這裏是情人們的天地。

她被維新擁到胸前,維新的前胸很結實很溫暖。他身上彌散著一股薄荷糖般的甘甜的氣息,令她喜歡。維新比她想象的還要溫柔,他像個大哥哥,她裝扮成小妹妹,這些日子裏充分領略了那一種幸福。她整個兒被他圍簇著,需要什麼隨便朝周圍的空氣裏抓一把,都有。要什麼有什麼,一次也不會落空。他身上沒有冬沒有夏,隻有春隻有秋;沒有硬塊,沒鐵沒石頭,隻有如海綿如羽絨如絲絮如錦帛一般的輕軟……她陶醉了,沉浸在粉紅色的天地裏。

十分偶然,或許這是女人下意識的警覺,她向海灘上掃了掃。一霍間,她的目光與另一個男子的目光遭遇了。

那人立在離她不遠的一塊被海水蝕得很光滑的深赭色礁石旁,頭發濕漉漉,身體幾乎全裸,隻腰上係著一條藍帶子似的遊泳褲。他的肌肉發達,肩膀很寬,掛著水珠,腹肌一塊塊小下去,連通下邊的黑毛。那人的眼睛十分犀利,透著貪婪,正不知羞恥肆無忌憚地搜刮著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地移動。

安易憤怒起來,她覺得受到了侮辱。她猛地把身體背轉過去,壓抑著驟然襲來的心跳。

當然,那時安易還年輕,她本來可以不理睬他,那他就沒有任何可乘之機,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然而,她毫無經驗。

維新招呼她進餐,忙乎乎地在沙灘上走來走去。

她披上浴巾,去收拾支在沙灘上的三角架。

那人已轉過身,麵對大海,高昂著頭,任憑海風把他的長發拋向腦後。他的確健壯,身體比例勻稱。側麵望去,他臉部肖像很美,是剛毅型的,有點像斯巴達克斯,臉上每道線條都給人一種力的享受。真不應該給他拍彩照,黑白片效果會更好些。來不及了,再瞄會被他發現的。就在安易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他恰恰轉過臉來。

“喂,你在幹什麼?快點啊,要漲潮了。”維新招呼她。

她已卸下相機,折好三角架,燕子般飛了回來。

一雙大腳,一步步踏來,走到他們的眼前,定住。

是那個男人。

他已穿好衣服,黑色西裝,深駝色長褲,不很協調,緊巴巴箍在身上。衣服上的死褶皺很多,顯得邋邋遢遢。

“喂,二位,”他說,“不打算請我喝點什麼嗎?”

雙手插在衣兜裏,背著綠帆布行囊,身體板生生地站著不動。

維新望著他,感到意外,他顯然壓抑著。

“你是誰?我們並不認識你。你最好……走開。”維新說。

“是麼?”那人冷笑著,“可能,我打擾了你們,你不高興了。不過,我還是很給了你們一點麵子。我並沒有不打招呼就坐下,參加你們的午餐……就像這位小姐,哦……或許是年輕的太太,不經別人允許,就為一個裸體的男人拍照一樣……”

維新立刻跳了起來,沒人敢這麼粗魯地侮辱他的妻子,他不堪忍受。可他又罵不出更難聽的話,他的家教,他的性格都決定了這一點。他本能地揮起了拳頭。

他錯了,對方要強悍得多。在這種地方打架,又充滿了危險。安易這時後悔極了。

那人很輕易地就把維新的拳頭架住,自己的拳頭在維新眼前晃了晃,卻又笑了。

“算了吧老弟,”他說,“這樣你占不到便宜……”他轉過臉,望望安易。

安易臉上通紅,對維新說:“不要理他,我們走。”

地上的食品她也不打算再要。

“慢來慢來,”那人竟伸出胳膊攔住了他們,“相機裏的照片怎麼辦?要說,我可以要求把膠卷全部暴光,這很合理。可是……我想到你們可能不常來這個地方,這兒的風景很美,你們可能留下了許多珍貴的鏡頭……所以我想——咱們還是坐下來,冷靜地談談條件。”

他先坐了,從自己的綠色背包裏一樣樣掏出啤酒、沙丁魚罐頭、午餐肉……還有半隻鹵雞。他不在乎他們的冷漠,居然開著玩笑說:“我看出來了,您是位專業攝影師;你呢,小兄弟,不用猜,是個教育工作者。”他都猜錯了。那時安易還沒搞專業,而維新是個工人,很普通的儀表工。不過,維新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大學講師和副教授。維新是他家的不肖之子。盡管——他身上還保留著知識分子家庭的濃重的印記。

沒人糾正他。

“我嗎,”他繼續做著自我介紹,“工程師,怎麼,不像?嘿嘿嘿,搞土建的,我叫陳子剛。”

那也是位土建工程師。

——這就是男人?雄健的體魄加上無賴的頭腦?把女人當成獵物或者俘虜,來顯示他們的強大……是啊,那遙遠的記憶……她仿佛盛滿了什麼,又被粉碎了什麼。男人!

安易的思緒又拉回到這張對比鮮明的背影照片上。男人女人,他們把鏡頭塞得滿滿,假如再加上個方框子,假如那方框子就是世界,這世界沒留下一丁點空隙。她想,如果把這張照片送去參展的話,就以《曠古》命題。她覺得這能深刻地表現男女世界的“現實”與“本質”,又能表達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反抗與呐喊。

汽車在公路上行駛得夠長久了,繞來繞去,忽然躍上山頭,前邊豁然開朗。“操他媽!”司機老畢罵,啐了口唾沫,顯得興奮。他用力掛上車檔。汽車正走在山崖的一側,山崖由大塊大塊黑褐色石塊組成。他們顯然已經升高了許多,在這裏可以看到山下莽蒼蒼的草原。前邊是近在咫尺的雪山,不像方才那樣淒迷,峰脊變得清晰,雪山後邊一座座的雪峰也遙遙升起,以極廣闊的氣勢,鋪排在他們麵前。

天空的雲層也變得極為豐富,它們都壓得很低,淩亂、無序,仿佛一個蹩腳畫家,東抹一筆,西抹一筆,無意中便造就了一幅浩大的傑作。陽光把雪山照耀得明亮刺眼,白亮的雪山又把天上的雲團折射得古怪,挺拔的雪山與山頂的亂雲混在一起,分不清邊界——

這時,你無端地就會感到恐懼。

似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力量,正從雪山深處襲來,牢牢地攫住了你的心。你怦然心跳了。前麵,是一個莫測的神秘世界,你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前程不卜的那種感覺……

副司機宣布:汽車即將越過雪線,在雪線之上行駛五個小時,直到下午,或者傍晚,才能整個翻過阿嘎山,抵達山那邊的莫吉鎮。

這時候,老畢便又罵了句娘。

本地漢子騷動起來,他好像很不舒服,鱷魚般地扭著身子,眼睛一翻一翻地向上打挺。

“驢日的……”他低聲詛咒。

安易此刻很緊張。

“女人……”那漢子嘴裏咕咕嚕嚕。

他的神情惡毒,盯住安易看,又盯住車廂裏所有的女人看,然後一個個凝視所有的男人。渾濁的目光蒼蠅般飛來飛去。

車外出現了積雪,零星星的。低窪的草地上還有一坨坨的冰塊,匍匐在那裏。這裏已經很冷了,即使在車內也感到了那冷。仿佛到了冬天。令人驚奇的是草地居然還綠,甚至——比山下的草原更綠。

這似乎是一種征候,一種啟迪。這景觀在別的地方是很難尋見的,白色和綠色,生命和死亡那麼不協調地共生著。

安易的另一根神經活躍起來,她對副司機說:“能不能停一下車,我想……”她指指窗外,又拍了拍身前的相機。

副司機不解地望著她。

“我是攝影記者,圖片社的。”她解釋。

副司機依舊茫然。

她隻好轉向老畢,幾乎在哀求。

老畢不緊不慢地開著車,並不理睬央求他的女人。

安易失望了,她覺得自己的奢望很可笑。她是圖片社的,圖片社在老畢眼裏又算個什麼?或許不如一根煙卷,更不如一瓶老酒……然而這時,老畢卻“哢”地一聲踩住了車閘,所有人都向前傾了下身。

“操,你這人可真羅嗦,”老畢說,“就這一回。”

她看清了老畢的臉,老畢黝黑的臉膛上生著許多棕紅色的胡須,硬硬紮紮。

她下了車,綠草簇擁的冰塊已經很遙遠了,她加了變焦鏡頭——沒用,完全沒有了方才的那種效果。她忽然就變得十分沮喪。

汽車再次開動的時候,她愣怔怔坐著,臉凍得通紅,眼裏銜滿了淚水。她想:是天太冷的緣故。她又想,她不可能拍到它們,她知道它們存在那就夠了。世上許多東西是無形的,它們轉瞬即逝,隻能存於心間,永遠也不能把它們複製出來。但她還是感到很難過。

她不能責怪老畢,老畢不可能體會到她的心情。而且,他已經做了,他停了車。

冰坨……綠草地……永遠地離開了她。

“女人……”本地漢子仍在惡毒地詛咒著。

維新喝醉了,他從沒喝過這麼多酒。因為最初的不痛快,還因為男人的通病——特定場合的特有的虛榮心。臉上紅得發粉,眼裏閃爍著亮光。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或許他被工程師的高談闊論所打動,他十分錯誤地對這位陌生客產生了好感,從而放鬆了應有的警覺。

工程師陳子剛卻始終清醒。他用沙啞的渾厚的嗓音描述著他個人的遭遇。他結過婚,生過一個兒子,後來離異了。他不屑於用正眼瞧那些有男有女的家庭,很以自己是個單身漢而自豪。

“男人——就不應該有個家,”他喝一口酒,“老弟,你當然不懂。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齡,當你拖著那個家,老牛破車一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過半數的時候——忽然有一天,你從車轅裏掙脫出來,發現身上不再有繩索,嘴裏不再有嚼口,你會怎麼想?你不用再沿著千篇一律的老路走,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天地那麼大,你可以隨心所欲獨往獨來,那你是一種什麼感覺?你解放了,你自由了,沒有任何拖累,你完完全全就為你自己活著……你會覺得,這樣你才是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維新居然稀裏糊塗地點著頭。

“來,喝酒。”陳子剛勸。

說不上是第幾罐啤酒了,工程師的綠挎包仿佛取之不盡的寶囊,伸手即來,要多少有多少。空盒隨意丟到沙灘上。

“不,不行,你不能再喝了……”安易阻攔。

維新用手隔開,竟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著她。

他醉了。安易始終懷疑,陳子剛給他喝的不隻是啤酒,而是兌入了某種消磨人意誌的藥物。

海浪漸漸漫上來,嘩嘩嘩的,越湧越高。裸露的礁石被吞沒了,沙灘變成了一片汪洋。方才紛雜熱鬧的遊人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安易心中十分焦灼。工程師仍在慢慢地獨飲獨酌,維新已經醉得不醒人事。西北的天空也陰了上來。

“喂,怎麼稱呼您呢?”他轉過臉,十分平靜地說,“這兒已經成了孤島,您的丈夫又喝醉了,我們無法回去。等到退潮,至少要五六個小時……而且,這天氣……”他抬頭望望天。

安易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海風變得很大,濕冷冷的,維新已開始嘔吐。安易還沒學會照顧醉酒的丈夫,她不知所措。倒是工程師把維新扶起,用毛巾揩淨了他的臉。

“喂,把東西收拾好,跟我走,”他架著維新,以毋庸置疑的口氣不客氣地說,“我知道有個背風的地方。”

那地方不錯,是個廢棄的小屋,裏邊挺幹燥。

工程師弄些茅草,安頓維新睡了,蓋著他的黑外套。他在另一側坐下,嘴裏叼根草棍,緩緩地嚼,目光散淡地注視著她,許久才說:“講句公道話,你們可真不般配。您看上去很溫順,對您的丈夫很體貼……可我敢斷言,您心裏根本就瞧不起您丈夫。您身上,有一種對男人的支配欲;您的丈夫,不過是任您擺布的,

好玩的……一個大男孩罷了。您看上去很莊重,其實——您的本性恰恰相反。請您記住我的話,您……實際上,是一個放蕩的女人,您——放蕩,您永遠不會滿足。盡管,您現在可能還沒獲得那樣的機會。 而您的丈夫, 他要比您善良十倍。您需要他的溫情,但……這隻是您眾多需要中的一小部分。您不久就會感到饑渴,您一定會不斷地去尋找別的男人……您和他,肯定不會長久……”

他陰險地笑了。

安易始終用輕蔑的目光對付他。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妙,並沒輕率地反駁。直到最後才說:“對不起。您都說錯了。您並不了解我的丈夫,您也不了解我。”

工程師坐起,辛辣地望著她,然後又慢慢地靠了回去。

“不,我都說對了,我說到了您的心坎裏,很準,沒有一槍打錯地方……”

天陰得厲害,大海低沉地喧囂,遠處,傳來滾滾的雷聲……

“喂,湖——”年輕女人幾乎站起,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的確,那是湖。

曾汝禺微笑地凝望著。

他與年輕女人已經處得不錯。最初,他把自己介紹給這女人的時候,她還顯得拘謹,但很快她就自如起來。她說她是來旅遊的。她居然說是來旅遊的,到這地方!“就您自己?”曾汝禺困惑不解地問。“噥,還有他。”年輕女人拍拍前排一個男人的肩膀。那人回過頭,謙卑地笑笑。來旅遊可以走青藏公路去拉薩,何必繞道走這邊遠的地方?唔,來旅遊就來旅遊吧,這世上的人都瘋了——曾汝禺想。不過他說話已經謹慎了許多,很適度地介紹著這裏的風土人情,一邊揣摩她與前座的男人是什麼關係。

那湖從視野之外升起,蔚藍色,遠望並不顯大,宛若雪山裏的一泓清水;近了才覺出它很遼闊。高原之湖的確是一種奇觀,你不能不驚歎它的美麗。湖水清澈,湖麵平靜,映著對岸的雪山的倒影。沒有水鳥,也沒有浮冰,但有水汽。那湖仿佛一口大鍋。水汽很淡,乳白色,飄飄緲緲。

“這兒有火山嗎?”安易問。她顯然在自作聰明。

“這裏隻有冰山。”工程師曾汝禺回過頭來。

“可是……可湖水怎麼是熱的?”

“因為天氣冷。”工程師笑著說。

這一刻安易覺得自己很幼稚,提這些問題不像她的年齡。

“高原上的湖泊大部分是鹹水湖。”工程師繼續說,“這地方叫‘錯’,鹹水湖當然不易結冰……”

安易覺出工程師力圖解釋得科學又通俗,她笑了。

“這湖叫什麼名字呢?”為了避免尷尬,她又問。

工程師搖搖頭說:“這您把我問住了,它——太小了。”

十分意外,汽車居然停下來。老畢回過頭,他已戴上了防雪鏡,眼眶墨黑墨黑的,看去像棕熊,很滑稽。

“嘿,”他說,“誰要照相?給你一分鐘。”說著拉開車門跳下去,就立在那兒撒尿。

安易心中一動。她覺得這人很怪,粗魯是夠粗魯的,有些不近人情,但又憨直。比如現在。沒人求他,他卻樂意由他給你一次機會。

抓緊拍片。冷。安易凍紅了鼻子。她的鼻子對寒冷的感覺十分敏銳。由於動作過激,頭又有些漲痛——高山反應對她這樣初來高原的人是不容易一下子消除的。片子的效果不會太好,湖麵上浮著一層朦朧的水霧……也隻能這樣了。不過——安易心裏仍很感激。

老畢走來,大咧咧地說:“嘿,給我來一張,還有我的車,留個紀念麼。”他揣起手,墨鏡沒摘,就那麼往車前一靠。

汽車拐過一道山梁,那高原之湖突然就不見了,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景。車的前方,隻有兩道軋得很深的黑色車轍。搓板路,汽車顛簸得厲害。人們都筋骨酸痛,像要散架似的。

隻本地漢子不以為然,以一種新奇的目光重新端詳身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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