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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獄天獄
牛伯成

第二章

這是冰雪的世界。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到處都是皚皚白雪。

雪的晶瑩,雪的浩大,雪的瑰麗,雪的神奇——雪的全部特質在這裏都盡善盡美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世界,是五光十色的,而當它被一片銀白整個覆蓋的時候,你又不能不歎服。在色譜裏,各種顏色彙集起來是黑;在光譜裏,各種光線融彙在一起才是白。而雪,又是白之驕子。冰雪消融,滋潤大地,才繁衍出淵遠流長的眾多生靈……這個意義上,雪又是萬物的一個母親。

天空藍得可愛。整個藍天水晶般清澈透明潔淨遼遠,又逼近得仿佛置手可摸。那瑰寶般的藍光徐徐降落,彌散在廣闊的空間裏,雪山雪穀都染得藍幽幽。

山岩裸露著,黑色、棕色、褐色。雄壯、高聳、百態千姿,似一尊尊擎天大漢。雪是它的披掛,是它鏤刻精美的胄甲。

安易的思緒漂泊著,她正在彼岸世界裏遨遊。“人神合一”,正如那個作家所說——走上高原,天上的確有個別樣的太陽。

人們的感受不盡相同,雖然大家都很震動。雪山屬於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擁有著自己的雪山。曾汝禺陷入了沉思,他或許又聽到開山的炮聲。他戴著寬大的墨鏡,遮掩住他的表情。年輕女人也戴了墨鏡,樣式新穎,隻窄窄的一條。她十分輕鬆地四處張望。她前邊那個男人正昏昏欲睡。老畢駕著車,樣子威風凜凜,

他所注意的大約隻有路麵,哪兒拐彎,哪兒上坡,哪兒路滑,哪兒可能出現鼓包或者塌陷。雪山行車之險惡,誰也不如他更清楚。他或許還想到家裏的老婆,他的半大小子和三個丫頭。每次出車他都要想:不能出事,他要囫圇著回去,他的家雖然不盡如意可還熱熱乎乎是不?

公路上沒有積雪,它依然由凍土築成,像一條黑色的帶子,蜿蜒地伸向遠方。路麵的石塊被車輪磨得光滑,石隙間的凍土碾成粉塵,被風刮走,石塊裸露著,車輪在石塊上跳舞。

路旁不斷有石崖閃過,可以看到當年築路開鑿的痕跡。石崖上濕漉漉,時而就能看見黃褐色的冰掛,大小長短不一,細的像山羊胡須,仿佛一陣風就能刮斷;粗的結成冰瘤兒,疙裏疙瘩像巨象的鼻子。另一側山溝也並沒完全被冰雪蓋住,溝底有溪水,似一把彎曲的刀,在白雪上切割出許多條細帶,繞來繞去……

沉思的曾汝禺並沒有回憶當年築路的那些往事,這很奇怪,他的思緒又奔回城市。他譫妄地想,如果把多夢蘭帶來,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情景?

寬大的玻璃窗,藍色的窗簾。搬進新樓確實比那所舊樓房各方麵都強多了。新樓潔白,寬敞舒適,更重要的是第一設計室分到五間辦公室,平均三人一間。同屋除卻小多,還有老徐。老徐是老病號,不常上班。

暖氣。不知為什麼,想到小多就想到暖氣,或者想到暖氣就想到小多,他弄不準這是一種什麼心理。他站在窗前,把手放在暖氣片上,感覺是溫熱的。窗外在落雪。雪花輕輕地飄灑。那不是高原,沒有缺氧的窒悶感,也沒有砭骨的寒風,雪花隻是一種悠閑的點綴,點染著城市的風景,點染著人們的情緒。隨你去怎麼想,你可以把雪花想象成溫暖的,想象成粉紅色,淡綠色,輕柔地飄灑,像……你的愛人。它永遠不會像在高原這麼可怕。

窗簾被扯住,抖了抖。他知道是小多進來了。

“好大的雪。”多夢蘭說,跺跺腳,解她的頭巾,頭巾玫紅色。

“我看見你了。”曾汝禺說。

“在哪兒?”她問,歪著頭,理弄她的長發。

他微笑著。當然在窗口,雪天裏她的紅頭巾十分醒目。

“很美。”他補充說。

“什麼,雪嗎?”多夢蘭故意這樣問。她看見曾汝禺在注意她的腳,腳上的雪溶化了,地板上積下一小灘。她馬上說:“我去擦。”

室內衛生甲級。曾汝禺像對待他的圖紙一樣對待周圍的環境,一絲不苟。

小多是老多的女兒,這當然。老多是曾汝禺的同事,設計室的老主任,現在退休了。女承父業,報考了北方大學建築係,畢業又分到她父親所在的設計院,用的又恰恰是她父親留下的辦公桌。曾汝禺對多夢蘭多方關照是理所當然的,設計院各部室基於對老多的尊重,並沒有什麼非議。多夢蘭上學時稱他曾叔,來到設計院叫他曾主任,後來熟了,就叫他老曾。她說:“講輩份那是封建思想。”後來又說:“我們是同等級的人了。”

同等級的含義是很豐富的。

多夢蘭把地板拖淨,又把並沒什麼灰塵的辦公桌過一遍水,問:“搞完了嗎?”她問的是商業大廈的設計草圖,這是第五種構想了。

“完了,”他笑笑,“下午就可以拿給繪圖室。”

“還是我來吧。”多夢蘭說。

“你還有一攤子工作呢。”

“放心,耽誤不了。”多夢蘭扮了個鬼臉。

表麵看,多夢蘭是個文靜賢淑的女孩子,其實,她內心深處卻有著火一樣的熱情。公開場合她是寧靜的,剩下她獨自一人時卻變得十分活潑。她可以給自己演戲,一驚一乍地扮演眾多的角色;她也喜歡唱歌,甚至唱得很好——也在沒人的時候。她一個人可以把自己搞得熱熱鬧鬧,走到人前卻沉靜下來。小多的這種性格曾汝禺是漸漸才發現的,最初的體悟是在新年舞會上。曾汝禺不常參加舞會,因為——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樂感簡直糟透了。多夢蘭也不大參加,她不喜歡那種場合,這次於他們來說都是例外。

“你跳舞怎麼樣?”多夢蘭問。

“不能算會。”

“能跳一點嗎,比如三步,四步?”

“要有人帶著才行。”

“跳舞都是男的帶女的。”

“那我就屬於不會之列了。”他笑了。

然而,他去了舞場。本來,他打算像通常那樣待一會兒就走,但他莫名其妙就邀請了小多,在他認為可以走幾步的蘭色多瑙河樂曲響起的時候。

他沒想到多夢蘭的舞步跳得那麼好,輕盈,協調,節奏感很強。他居然一步也沒走錯——雖然沒有什麼花樣。他沉浸在樂曲裏,第一次感到跳舞竟然有那樣多的樂趣。一曲下來,多夢蘭說:“我舒服極了。”這使他一下子信心倍增。多夢蘭又說:“不管什麼曲子,你都邀我。要不然,我可被別人搶走啦。”他真怕多夢蘭被別人搶走似的每每都邀請她。十分奇怪,他隻要跳上幾步,就能跟上拍節。小多鼓勵他:“對,對,就這樣。”跳快三對他們是一次考驗。“插腿,轉……插腿,轉……插腿……”小多指導著他,他們居然旋轉起來,居然轉得很和諧,隨著音樂的節律,上下起伏,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飄飄揚揚,隻有小多的臉是清晰的。多夢蘭出汗了,臉上有,手上也有。她興奮得臉上泛著紅光,忽然就很動情地親他一下。

他嚇了一跳。他想,小多也是個活潑的姑娘,小多的身體裏也湧動著青春的熱力,小多也能夠熾烈地燃燒起來……

後來,他無意識地扶著暖氣片,忽然就想到了小多。暖氣片很新潮,粉紅色的,不是由於它的顏色,而是它的溫度。他想——人對人的了解是多麼奇怪,他一向認為小多拘謹而守舊,是再規範化不過的女孩子。然而,她居然親了他……他想得偏差了,但很可能那不是偏差,而是一種真實。

他憑空產生了不該有的欲望,鑿子般鑿進他的心底。

已過不惑之年的曾汝愚居然增添了愛做白日夢的習慣,他為自己設計出一個他不曾經曆的過去。他改造了大學生涯和兵營生活,使小多可以參與其中。他設計的天地當然比他實際經曆要豐富得多也美好得多。那一段,他弄得小多無所不在。

進入山地,安易身邊的本地漢子就顯得惴惴不安起來,他的身體不時地來回扭動,仿佛怎樣坐也不舒服。黑糊糊缺少下巴的臉一下下抽搐著。嘴角歪斜,一股股涎水長長地流淌下來。

他似乎心情惡劣。他可能在回顧什麼可怕的往事。那往事仿佛與雪山有關。因為——他不時抬起頭,眯起紅腫的小眼睛凝視窗外,目光裏充滿了恐懼和怨恨。

安易警惕地觀察著他。

盡管安易對這個男人充滿了厭惡,包括她感覺到的那些陰暗的肮臟心理,但現在她有著另外的發現。汽車在顛簸搖晃,坐在狹窄的座位上互相不挨不碰那簡直不可能。然而,本地漢子卻在有意躲避她。屁股隻沾在座位的一角,身體向外躬著。

他又在卷煙,關節突出的鷹爪般的手指在瑟瑟發抖。安易的印象裏,仿佛他那顆陌生的靈魂正驚恐地縮成一團——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許久,那煙總算卷成,哆哆嗦嗦一舔,含了,又摸索著找火柴。

“冷,是嗎?”安易忍不住問。這是安易第一次跟他說話。

“不……”本地漢子眯起眼睛,覷覷她,很吃力地說,“我頭疼……頭要……兩半兒……”這時,他的頭開始抖,“我頭疼……那是很靈驗的……就是說……要鬧天了……”

他頓住,望望窗外。

安易也望窗外,外邊天氣很好,隻有不多的雲。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隻聽到——他說他頭疼,疼得很厲害。

“你是城裏的女人……會照相……嘿嘿……”他比劃著,顯然想找點別的話題,可忽然就咧咧嘴,伸手去掐眉心,言語錯亂了起來,“唔……它脾氣很壞……就像……最惡毒的女人……”

安易認為,他在說雪山。

她不讚同,反駁說:“不,應該說——它像壞脾氣的男人。”

“呃,一個樣……一個樣……”

他不再說話,收斂起臉上的佯笑,又望窗外。這時,他麵部肌肉一條條繃緊,目光顯得十分凶狠。

“呃……女人!”他囁嚅著。

安易打消了試圖理解他的念頭。她覺得他很愚頑。他屬於她完全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就像雪山的背麵。他——完全不可理喻。

本地漢子忽然把頭抱住,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好一陣,又用力擂打自己的頭頂,像一隻笨拙的老猿。

安易打開提包,從備用的藥盒裏找出幾粒安乃近——她的藥品帶得齊全。她僅僅憑著人道主義的原因遞了過去。

“你試一試。”她說。

本地人接住,小心翼翼,竟不敢觸到她的手。先攤在掌心裏看,似乎認得是止痛藥,喉嚨裏發出嗚嚕嚕的響聲,然後,一股腦全倒進嘴裏,麵目猙獰地咀嚼,尖利的牙齒發出“咯嘣嘣”的響聲。

那一刻安易就失望了,她再次想到,這人不可能受過教育,他吃藥的表情太殘忍。那簡直像一匹猿,一匹隻具有簡單思維的黑猩猩。

仿佛又回到了小屋,仿佛又聽到海濤聲。

黑暗裏,工程師在吃東西,尖利的牙齒“咯嘣嘣”地嚼,那力量似乎能咬斷一條小牛腿。

維新還在睡,蓋著陳子剛的黑外套,呼吸均勻。

“喂,你過來。”工程師說。

她身不由己地站起,似有一股什麼力量牽引著她,她抵禦不住,一步步走了過去。

一雙強有力的胳膊網一樣地張開,抱住她,把她擁到胸上。周圍很黑,看不見別的東西,隻有那雙手臂,一個胸膛。這時,她聞到了大海的鹹腥。她奇怪地認為,有了男人才有大海,男人鹹腥海才鹹腥。她怦然心跳了,擠在一起的身體對心跳的感覺尤為敏感。她很驚慌,驚慌中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倦縮起來。她感受到一種力量,正一圈圈把她箍緊,她的心底湧出一股對降服的渴望,液體一樣流淌著……她朦朦朧朧,覺得黑暗中出現了無數張嘴,附在她身體的各個部位,拚命地吸著她吮著她,幾乎要把她身上每一絲女人味兒都吸吮出來……

這時候她想哭。

她不能再欺騙自己。

她的心在告訴她——這才叫男人,真正的男人。

相比之下維新無可救藥地蒼白了下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來不及多想。她沒有形象,隻有感受。沒有那個工程師,隻有黑暗裏的誘惑,一步步吸引著她,走向沉淪。

這時她感到她很弱小,她身上社會賦予的外衣正在一層層剝落,漸漸變成一個白裸的女人。她渴望著被那濃重的黑暗包裹起來。那裏邊有著一種強大的陌生的力量,粗蠻而任性,漸漸地,浸滿了她的整個身心。

男人的嘴尋過來,銜住她的,妄圖侵入。她感覺到那嘴的結實,但這時她突然就清醒了。

後來她認為:女人可以受到陌生男人的引誘,一時喪失理智;但女人很難接受陌生男人的吻——吻,是理性的。

“不,不……”她掙紮。

這時她已完全清醒過來,她迅速記起了他是誰,他是個怎樣的家夥,他曾放肆地侮辱過她,曾幾何時,居然要親自來校驗。

她感到了恥辱。

男人並不退縮,他變得愈加固執,把她本來伸在外邊的雙臂也縛住,箍得她動坦不得。

他的嘴已探向她的頸部,正沿著敞開的衣領向下滑落。手也伸向下方……然而,他已經晚了,倘若沒有那吻,或許他能逞,但現在已經完全不可能了。

安易的所有的感覺都急劇走向反麵,她不僅憤怒,她簡直感到了惡心。

“你放開,你這流氓!”她罵。

男人停頓一下,但並沒鬆手。

“噓——冷靜點,”男人迅速恢複了主動,他的應變能力很令安易驚訝。他並沒示弱,像抱孩子那樣把安易的身體彎向後麵,黑暗裏臉對臉貼得很近,“請你好好想想,這件事究竟該怪誰?我隻打了個呼哨,馬兒就立起耳朵,自己走了過來,我不過例行公事地照料它一下,這就——流氓了?也許。但我不知道這個漂亮的桂冠戴在誰頭上更合適些……”

“我請你——把手鬆開。”

他冷笑,並不從命。

“請你——鬆開!”她再次說。

兩人僵持著,但誰都明白,這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陳子剛許久才把她放下,自己點燃一支煙。

安易喘息著,緩緩地搓揉被他勒痛了的胳膊。

工程師背轉過身,煙頭一明一滅,他在凝視黑暗中的大海。

這時,安易又聽到那敲人骨髓的詛咒聲。

“你看——我都說對了。你是個蕩婦,骨子裏就是。盡管你可以控製自己,為了你的麵子,為了你虛偽的忠誠……可你依舊是個蕩婦……”

“你胡說!”

“為什麼要發火呢?硬把自己往不合適的套子裏裝會悶死人的。好吧……我們可以打賭,我也希望我說得不對,但願我們再見麵時,我能重重地扇自己的耳光……”

再見麵是不可能的。安易心想,你扇不扇耳光你是否自殺也跟我沒任何關係。但她已經不願再說什麼了。

工程師又開始吃東西,尖利的牙齒老鼠一般咯吱吱咬著。安易很厭煩。她的心緒惡劣。小屋很冷,也潮,令人不堪忍受。海潮聲隱隱傳來,嘩嘩嘩的。雨仿佛是停了,風卻刮得更緊。安易坐著,雙手抱膝,身邊的兩個男人,她都不想理睬。

工程師曾汝禺坐在女人身邊喋喋不休,他似乎忽然有了聊天的願望。那位嬌小的女人也很愛聽,脖子轉動得生動靈活,一邊不停地吃著帶殼的零嘴兒。

安易覺得,工程師和這女人正相互試探著一步步走近,像荒野上的兩隻陌生的動物。

年輕女人的裘皮大衣給她增添了不少色彩,連那白皙的脖頸也顯得高貴了許多。安易猜不透她的身份。她用的化妝品都很高級,不仔細辨認看不出,會以為是天然色澤。偶爾吸煙,細長,棕色,加上她戴的墨鏡,多少給人以東方城市的風情女子的印象——也說不準。可她的確漂亮,五官清秀,天生的嬌小玲瓏,而女人的特色部位又都豐滿、突出……她還是不能給人以文化感,也許,這正是她過於誘惑的外表造成的。

安易很能理解工程師表現出的熱情。不僅工程師,任何一個男子坐在她身邊,也會鼓動起那種念頭。而工程師的確是夠斯文的,他選擇了為女人講故事的方式。

“哦……您不會想到,我為什麼來這裏,”工程師語調平緩,嗓音渾厚,“我的工作單位在渤海灣,太遙遠了吧?可這地方我熟悉,相當熟悉。對了,我在這裏生活過,唔——有十幾年了吧?整整二十年了。那時,我在部隊服役,工程兵,我是個技術幹部,相當於副連職。這不是主幹公路,但當時很重要,這條公路有相當一段是我們部隊開鑿出的……”

女人側頭望望他,似在默默點著頭。

“那時候我們的生活相當艱苦,公路向前延伸的每一公裏都會死人。一次在爆破凍土層時,有三名戰士犧牲了,屍體用軍毯裹著,就埋在路旁的雪溝裏……那時,生與死是那樣貼近,就像隻隔著一層窗戶紙……有時找不出原因,白天還好好的,歡蹦亂跳的小夥子,夜裏睡下,第二天一早人已變得僵硬……這地方離太陽近,離死神也近……很近……哦,這是海拔的緣故,氧氣稀薄,海拔到4500米上,空氣裏的氧隻有平原的一半,再高,就更少……”

安易已產生濃厚的興趣,她喜歡談論死亡的話題。這是她的怪癖。她早就有這種感覺——死亡並不陌生,也不遙遠。

但工程師並非在探討死亡,他在向另一個女人講述他早年的生活,他描述著他們住帳篷,用雪洗臉,化雪水做飯,出去施工滿手滿臉都是凍瘡的那些往事,安易和周圍的人們也在聽,像聽一宗神話。

“我來幹什麼?真說不好……過去的兵營已經不存在了,雪山上也不會有人等待著我去看望……可是,我總也忘不了這兒,忘不了阿嘎山的雪峰,忘不了夕陽裏的營地,也忘不了當年的戰友們……”工程師停頓一下,仿佛陷入沉思,許久才說,“哦,還有一個原因,這兒有過我的初戀……”

年輕女人被撥動一下,張大了眼睛。

“我有個戰友……和我同歲,同年入伍,比我晚兩個月分配到兵營,也是個大學生。他叫許浩……那時候,我倆做過同樣的夢,就是說,我們倆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營地的女衛生員。她長得並不漂亮,現在回想起來,她很普通,放到人群裏,誰也不會留意她,但那時是在雪山腹地——條件艱苦,生活單調,女人比高原的氧氣還要稀少……所以,我們這些搞技術的幹部,爭先恐後地都愛上了她。當然還有搞行政的,搞後勤的,包括當年已經結了婚的副營長。不過——競爭最激烈的是我和許浩。後來,那個大學生,許浩,他死了……”

年輕女人短促地“啊”了一聲。

“所以,我一定要來阿嘎山看看。人有時候很奇怪,那個女兵的印象我已經淡泊了,可那位情敵戰友,我卻非常懷念他……你看這雪山,多美,陽光燦爛,風景如畫,像一個奇妙的神話世界。可是,它發起脾氣來就不得了。它要是不高興了,轉眼間就會烏雲密布,山上的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解放牌大卡車掀到山溝裏……還有雪崩,不了解雪山的人會認為雪崩極少遇到,其實那是很常見的自然現象,山頂的積雪隨時隨地都可能坍塌下來,揚起一片雪霧,把山下的一切都吞沒掉,而這對阿嘎山來說,就像伸出手指彈彈煙灰那麼容易……那個許浩,就是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裏走出去,後來發生了雪崩,他再也沒走回來……”

曾汝禺也感到奇怪,為什麼要對這個陌生女人講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這些在他心底壓了十幾年的秘密,就是對多夢蘭也從未沒提起過。

或許,就因為她陌生。

不,不隻是這樣,要是帶著小多來他也會講的,還會講得比這更生動——因他又回到了雪山,胸中有種別樣的心情。

多夢蘭的臉上掛著細碎的汗珠,她汗津津的麵頰顯得紅潤,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他回顧著小多各式各樣的臉,唯有小多麵頰潮潤時最為可愛。

小多動情了,小多動情的時候總是這樣。

他想象著他們正坐在暖氣旁,暖氣粉紅色,窗外飄著雪花,那是城市裏的溫馨的雪。

他為什麼會愛上她?因那次舞會,因她汗津津的臉,還是因他對暖氣片的特殊感受?他已經有了些名氣,不像在雪山裏施工時那麼默默無聞。他酷愛他的事業,他對他的事業有著獨到的追求——他認為建築的最高境界是藝術與工程技術的完美的統一。他領銜設計的幾個大項目在同行中都曾引起過震動。他的名氣正在上升。然而,那個大天地在他心中的位置卻在下滑,小天地裏的一個女孩卻越來越光彩奪目起來。

人到中年卻要鬧鬧戀愛,而戀愛的對象又是他的老同事的獨養女兒,這是他事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但他已經深深地陷落進去,不能自拔。

多夢蘭內心世界之豐富是他逐漸體會出來的。乍看上去,她很普通,跟一般的女孩沒什麼兩樣。接觸多了卻會感到,她多才多藝,受她父親老多的影響,喜歡文學,喜歡音樂,喜歡朗誦——隻為曾汝愚表演過。她還酷愛過一段美術,搞過油畫。開始時曾汝愚對她的喜愛隻因為她是塊好材料,有藝術氣質。他想——她能勝過她的父親。後來卻不妙。可能是他的輩分感使他放鬆了警惕。他對小多各個方麵都關心得太多,又毫無心理障礙。在不知不覺中,生活的也罷,習慣上也罷,工作環境和氣氛也罷,都形成了某種固定的東西。猛然間一抬頭,就發現兩人已經走得太近,感情已發展得很濃了。是這樣吧,人都是感情動物,感情的萌生可以超越年齡,而年齡障礙在她們這一代女孩子身上並不顯得舉足輕重。那麼,一切的發生就都是不可避免的……最緊要的一點就是小多的內向。她是個內心情感極豐富,而性格製約又極厲害的女孩。她豐富的內心世界無可比擬。同齡人,夠上她的層次的不多,陌生人,能看透她內心的也不多。這就造成了她交友範圍的狹窄,事實上她談過幾次男友屢屢受挫。她不在乎,她看上去滿不在乎。她似乎更重視自己的小天地。她在自己的閉鎖的世界裏遊逛,這天地也足夠廣大,她可以為自己演出,她獨自聽貝多芬的音樂可以淚流滿麵,時而她也為自己寫些散文——文筆極好,曾汝愚看過,但她並不想發表,這隻是為了給她私下裏的生活點綴些色調……但這一切她都不回避曾汝愚,曾汝愚是進入她私人領地的唯一客人,是唯一的參與者和欣賞者。盡管曾汝愚常常幫她分析,為她的婚姻操心,諸如不要過於挑剔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啊等等……多夢蘭閃動著大眼睛問:“曾叔,你真是這個意思嗎?”他憋住,他感到對一個誠實女孩撒謊是困難的。

辦公室裏靜悄悄,電子石英鐘哢哢地響著,“導師”曾汝愚與學生兼助手多夢蘭各自麵壁而坐,盡管曾汝愚擬訂的三年內把多夢蘭培養成出色的建築設計師的計劃正在實施——因她三年後才具有獨立設計的資格,但空氣裏依然漂浮著另一些味道……

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

在寂靜得仿佛凝凍住的房間裏,他們都明白,那時刻不會太遙遠了……

衣著華貴的周銀思維方式表麵上看去是再簡單不過了。她來旅遊——不,更重要的是她來花錢。就是這麼回事。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談定了的。錢要大把大把地花,花到明處。

這時,周銀的眼前出現了一張刮得碧青的臉。他在照鏡子,手指一點點摸著下巴,精心地修飾著。雪白的襯衫,帶背帶的西褲,從上到下,徹頭徹尾歐化了。

“你可以出去玩玩,散散心嘛,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坐軟臥,坐飛機,坐火箭也行。”那臉轉過來對她說。

她也正望著他,臉上一副把他看透的表情。但她此時並不想跟他吵架。

“隻要——”他頓了頓,手停在下巴上“隻要……不失身份就好……”

失身份?操你媽你還懂得失身份?你他媽的有什麼身份,不就是個搖身一變的破經理嗎?三年前你什麼德行,一年前你又什麼德行,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媽的身份,你媽的身份就是個癟三!

架已經吵得夠多夠多夠多了,幾乎哪次回來都要吵個天翻地覆。太沒勁了,勞神費力的。

是啊,論身份,她應該是個闊太太。

好哇,那就拿錢來吧。

人生是什麼,人生就是老娘的褲襠。剩下的隻有兩個字——享受。

享受是什麼?享受就快樂嗎?在人前顯擺她的耳環項鏈戒指,顯擺成套的衣服裙子化妝品嗎?什麼香水法國的,化妝品日本的,什麼銀狐領子八千塊,什麼一雙皮鞋兩千塊……有意思嗎?享受的味道也酸溜溜,夾著屁味。

你他媽其實不懂。你就知道賺錢,還有——睡女人。

他開始打領帶,有條不紊,把領結抻平,翹著手指攏他的頭發,又——漬漬地噴了些香水。

“有客戶。”他說。

誰知道你有客戶還是沒客戶,這就等於說:他要走。

他的私人司機已在門外恭候了。

“錢呢?”她問。

“小六會給你送來。”

“不能少於兩萬。”

“可以。不過,要有單據,我憑單據報銷。你知道,我個人是沒錢的。”

他已經打開了房門。

她強忍著。人前她不跟他吵,人前她即使不給他做樣子也要給自己做樣子。

廣州深圳,蘇州杭州,早玩膩了,黃山廬山峨眉山,都爬過,她心裏的冷清外人誰能知道?她忽然就想到了新疆和西藏。

那地方荒涼、寒冷、貧窮、危險,她才不在乎。在繁華的地方待夠了,到原始的地方走走,國外有錢的女人,不都這樣嗎?

看到雪山令她興奮,她竭力忘掉他,雖然身邊還有一個他的跟屁蟲。其實不用竭力,他們間除了金錢關係,再沒別的關係了。她很輕鬆,她是來觀賞的。窗外的景致,車裏的人群,身邊的男人,於她來說都有觀賞價值。哦,這個男人不錯。一上車她就注意到他。有身份,有修養,看得出是大都市來的。他居然給她講起他的戀愛故事,有意思。他還把雪山描繪得可怕,充滿了死亡陷阱,說得神乎其神。哦,男人嘛,都愛虛張聲勢。不過,有這麼個愛嘮叨的男人陪著,這一路不會太寂寞是吧?

曾汝禺繼續說——他把身邊的女人假作多夢蘭,盡管他知道這種假設很荒唐。

兵站,唔,那不是正式兵站,是施工部隊臨時駐紮的營地。現在恐怕早沒有了。興建的時候,那是塊開闊地,雪不很多,坡度不大,也比較背風。在雪山裏能找到那麼塊地方,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我是第一批隨著施工器械進駐兵站的,那時雪地裏剛剛支起幾頂帳篷。大家都忙忙碌碌,卸車,搬炊具,盤爐砌灶,那時的人們還都有著一股鋪冰臥雪不怕苦的勁頭,那個年代嘛。我抬設備擠了手,不算太重,但流血不止,把棉手套洇濕了一大塊,又凍得硬邦邦的。營長喊:衛生員。一個挺精神的小戰士跑過來,胳膊上紮著帶紅十字的白箍。小戰士我沒見過,他也不說話,給我包紮時手很重,愣頭愣腦地一下子就把我的手套拉開,幾乎帶下一塊肉,血也呼地冒了出來。我急了,當胸就給他一拳,說:去你媽的,你不能輕點?那時當兵的說話都粗魯。他被我打個趔趄,仍不說話,隻是沒好氣地瞪我一眼。我也覺得不大對勁兒,拳頭打在胸上軟綿綿的。到了晚上,那個小戰士從一架帳篷裏鑽出來,那是我們兵營的臨時醫務室,端著個臉盆去打水,沒戴軍帽。這時我才看清楚——她滿頭黑發,她是個女的。當時不僅僅我,我們這些當兵的都傻了眼兒。

她叫楊曉鬆,是新來的衛生員。

許浩比我們晚到兩個多月,那時施工作業已經全麵鋪開了。

我在談戀愛方麵笨手笨腳,開化得特晚,我是在許浩來了之後才成為楊曉鬆的追求者的——後來,我們都墮入了情網。

其實我們誰也沒希望,都注定要失敗的。但當時我們都蒙在鼓裏。

直到最後,楊曉鬆離開施工部隊,她被上級派來的男軍醫換走了——我們才恍然大悟。她在我們部隊隻呆了不到兩年。她走了之後我聽說,她是一位高級首長的女兒,因某種政治原因放逐到我們部隊,她又主動要求到基層來鍛煉的。她這樣的人不可能在這地方待長久,也不可能跟我們這些平凡的軍人搞對象。我們都受了愚弄。她說,她並不想走,還哭過一回,可她還是走了,說是上邊下了死命令。總之她走了,在許浩遇難後……大約三個月的光景。

事情明明不可能,我還是飽嘗了失戀的滋味,奇怪嗎?

我總認為她調走的那天是個陰天,但人人都能證明那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我轉不過彎來,怎麼回想也還是覺得那天天上沒太陽。她走之後,我大病一場,幾乎死掉。後來我就覺得那個兵站非常非常荒涼。到處是白雪,死寂寂的,豪無生氣……直到我們的兵站搬到新的施工地點,我才慢慢緩過勁來……

曾汝禺本來隻想講個故事,隻想講得委婉些,引人愛聽……可他卻陷落進去,他不該講這些往事,這對他極為有害。他無法抵禦當年的感情風暴,它們卷土重來,再次整個地吞沒了他……

當時的場麵突然就騰現在他的眼前——決不像故事裏講得這麼輕鬆,畫麵是靜止的,那冷酷的事實叫人不寒而栗。他又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沒有生氣,沒有光澤,它蠟黃蠟黃,眼眶發黑,兩腮塌癟下去,蒼白的嘴角流出一縷濃黑的血……隻有眼睛是灼亮的,死死地盯住他,一動不動……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又一次問自己:為什麼要到阿嘎山來?

一隻纖細的手爬到他的腿上,柔軟,溫熱,像一隻溫情的傳遞信息的貓。是年輕女人。她依舊那樣坐著,並沒看他。說不上是同情,是理解,還是一種純女人式的安撫……但這安撫來得極是時候,那手正撫摸在他舊日的傷口上,使他不由得感動。

汽車在雪地裏已經行駛兩個多小時了。

天氣寒冷,車窗上已布滿水汽。水汽迅速組合成冰的晶體,明顯地在增厚。安易不斷用手去擦,在玻璃上擦出一塊帶虛光的圓鏡頭。車上也明顯地感到了寒冷。

車窗前有不少這種虛晃晃的圓鏡頭,滿足著乘客們的好奇心。

外部的銀色世界不斷地運動著,變化莫測。

汽車緩緩地向上開,蒼穹越來越近,周圍的雪峰卻越長越高,仿佛在進行一場無休止的競賽。終於,都矮了下去,它們被盤來繞去的汽車的頑強意誌所征服。兩邊出現的都是些不太高的冰壁。汽車仿佛行駛在天上。

“這是阿普拉山口嗎?”安易問。

本地漢子用古怪的目光翻翻她。

工程師回過頭,和藹地笑笑。“遠著呢,”他說,“這要是阿普拉山口,阿嘎山就不是阿嘎山了。”

安易吐了口氣。她開始體會什麼叫大山。通常的概念在這裏顯得不夠用了。高原上的大山,不在於它的陡峭,而在於它的廣闊。你看昆侖山,從青海南部一直通到西藏西部,橫跨三千裏。巴顏喀拉、可可西裏、唐古拉,都是它的餘脈。你站在高原上看它,它卻像一丘丘浮出海麵的龜背,實在看不出它的凶險——因為,你已經來到了它的頂上,隻不過,它的山頂也有著三千裏廣闊罷了。

汽車駛過無名山口,那的確是一個小山口,雖然也曾使安易激動了好一陣;對麵的大山立刻騰現在麵前。

汽車卻開始下行。

可以看到視野之下的山巒,灰莽莽的。

如果不是汽車的顛簸,遠望有在飛機上俯瞰的效果——群山起伏,裸露著黑褐色的岩石,山頂都被白雪精細地打扮起來,色彩又都淡雅。這色彩淡雅的千溝萬壑給人一種極舒展的感覺,使你陡然生出展翅盤旋其上的強烈感受。還有連綴著遠山的雲。它們都很低很低。汽車的確在天的下麵,而他們又的確在天之上,這種半人半仙的感受令人惶惑,你時時都會懷疑它是否真實。

安易下意識摸摸相機,她咬牙忍住。有了強烈感受而又不能拍照對一位職業攝影家來說是殘忍的。可是,她怎麼好再煩勞老畢呢?

她又想起那位從雪山裏走出的作家。他說:“你一定要搭車,找一個好脾氣的司機,送他兩瓶酒,不然,百分之八十的照片你是拍不到的。”

真是這樣。

安易搖搖頭。

作家蠱惑了她之後,又極其驚訝地說:“怎麼,你真的要去那個地方,就你一個女人?”

“我怕什麼?”她平靜地說。

是啊,她怕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從雪山裏走出的作家是難於理解這一點的。

“喂——怎麼樣,還想你那個甜蜜的大孩子,是嗎?”陳子剛雍懶地說。

她仰望著屋頂。還算白吧,可能是去年或前年刷的漿。屋角有不多的蛛網,這可以理解,皇帝的宮殿也難免有蛛網的。

這是許多許多天之後的一天。

陳子剛的家比她想象的要好,並未見失去女人的破敗。窗簾淺駝色,連綴著大色塊拚成的圖案,反映出它的主人的審美情趣——盡管屋角也有蛛網。

“我真為你的維新悲哀……”

他仰躺著,雙手枕在腦後,得到了這女人之後仍沒忘記冷嘲熱諷。

她的確在想維新,那個心中盛滿了她的男人。他愛她,在各方麵都把她捧若明珠,而她卻背叛了他。

她在想,女人,要背叛她們的男人,其實很容易。那隻需要一點點欲望,加上一點點好奇心。她一腳就可以踏過來。

“一般來說,一個已婚女人,在與別的男子同床共寢之後總會記起她們的丈夫,她們內心會充滿矛盾,一方麵,她會假惺惺地覺得對不起自己的丈夫,然而同時,她又絕控製不住自己的肉欲……”

“呸!”安易轉過臉,啐了口唾沫。

她惱怒,陳子剛又一次戳穿她,他的確惡毒,不給女人留情麵,他一定要說得赤裸,破壞其中哪怕一點點美意,攪得人很不舒服。

那兩個字還是刺痛了她,肉欲。

這與方才迷惑她的那種粉紅色的感受其實是一樣的。

陳子剛反而變得很理性,他靜了一下,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

“我還沒有說到你——你並不這樣……”他的眼睛顯得深邃,裏邊放射出藍幽幽的光,“你是超常的,可你也在比較。我是說,一個人有了新的體驗,必定會把經曆過的類似感受翻出來,精細地加以比較。你會選澤,就像每一個人都會選擇一樣,一旦發現了更好的就會把差一級的扔掉。是啊,什麼是愛情?那不過是男人女人的一種交流,有各取所需的意味,也有和美的意味。愛——有著許多層次和級別,在愛河常飲的男人女人的諸多級別中,即使他們有過無數次經曆,最高等級的,卻也隻有一個……”

“你很虛偽。”安易打斷他。

“噢,是——的,我虛偽,你說得一點也不錯,”他反而興奮起來,“不過,在虛偽的背後還有著另外的內容,比如動機。所以,虛偽也是不盡相同的,有的虛偽卑瑣,有的虛偽堂皇,虛偽可以是男人的蝸殼,虛偽也可以成為男人的法寶。我想——你能分辨清楚,這並不能評價,對方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你是一個……在女人麵前抖動羽毛賣弄辭藻的男人。”她又說。

陳子剛猛地坐起,顯得激動,他克製不住自己的好鬥性格。

他激動起來是可怕的。

安易希望如此。她無法掩飾,在她的內心深處,對他的激情居然有著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受虐狂的傾向。她要刺激他,觸怒他,使他狂暴起來,變成一個粗野的動物——她需要。

陳子剛果然被策動了,他坐起身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拉到身前。她斥責。陳子剛並不理會,他粗暴地地板過她的臉,強行吻她。她反抗著,但她的反抗既軟弱無力也毫無價值。她被弄疼了。她渾身都仿佛被他捆縛起來。她有被強暴之感,她排斥著這種受辱的感受可心底又在渴望它。他沒有中途停下,這很慶幸,他像個坦克車那樣絕沒想到要停下,他的動作剛勁粗獷又十分野蠻,他決不願屈就女人。安易的腹部有一股氣流在上升,漸漸變得像旋風一樣強大,她並不想掀開他……

那一股力量,驚天動地。她看見了大海。她感到了整個大海都在動蕩。一排排大浪打來,衝起高高的水柱,湧起,落下,再湧起,再落下。海浪撲上黑色的礁石,雪浪飛舞,一次又一次,越激越高,把整個礁石都吞沒下去……那仿佛是長空,雷電交加,狂暴的風雨無情地抽打著大地,電光燒灼得她遍體鱗傷……她卻在不斷地脹大、脹大,像山像海,像無邊的宇宙,整個宇宙空間都被她無限膨脹的身體鼓滿了……忽然之間,又一切翻轉下去。她痛快淋漓,她忘情地大叫。終於,一切都平複了。她的身體,像春天的原野一樣展開……陽光明媚,微風在吹,綠油油的草地上開滿了野菊花,紅色黃色白色粉色,隨風搖擺……原野上悠揚著婉轉的牧笛聲……

“喂,你好嗎?”他問。

她睜開眼睛。他打擾了她。她憤恨。他打擾了她。

她說:“我會殺了你的。”她咬牙切齒。

他“咣當”一聲躺了下去,說:“你愛上我了。”他又坐起來,愉快地說,“真的,你愛上我了,現在。”他再次躺倒,喃喃地說:“有人說,愛隻屬於少男少女……其實錯了,少男少女那種愛情不過是兒童遊戲……像過家家……其實,真正的愛,屬於我們這樣的成熟的人……”

他沒再搬弄那套蠱惑人的大理論。

安易也想過,她愛上他了嗎?冷靜的時候她很不屑,她想那決不是愛,而是一股非理性的欲望。她討厭他在女人麵前的傲慢無禮,他曾深深地傷害過她。可是,在她受到傷害的同時,她卻無可逃遁地墮入了他布下的誘惑的羅網。她想擊倒他。她能擊倒他嗎?憑著她的好強和任性?她一步步走過來,走進他的氛圍,走進他的房間……直走到今天。她再走出去,她就不是原來的她了,世界也不再是從前的世界,一切都改變了模樣。

女人的情欲像海洋。海是無邊的。女人的情欲像天火,它可以焚毀一切,理智在它麵前無限地蒼白。沒有了是非,沒有了疆界,也沒有任何可供選擇的空間,它——把一切都吞沒掉……深陷在旋渦中的女人,是無力自拔的……

無論如何,維新的形象,是暗淡了下去。

“停車,停車!”安易忍不住叫。

車外出現了一個斷裂的冰穀,冰穀十分寬闊,兩邊都是幾十丈高的立陡的冰崖,仿佛被刀斧劈開。冰穀的底部布滿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冰錐冰塔,仿佛晶瑩的冰的碑林。又好像——那冰崖忽然迸裂,從巨大的裂縫中奔瀉出一股洶湧的水流,給人以飛濺直瀉的強烈的動感。然而忽然之間那激流又統統凍住,隻留下那磅礴的態勢,望去令人驚心動魄。

安易被這大自然的奇觀震撼了,她甚至有一種女人的乃至生命的強烈衝動,她按捺不住。

汽車緊急刹車,路滑,車尾甩到一邊。

老畢轉過臉來。

“操!”他罵,他已看到安易站立起來。

發動引擎。他才不管那一套。對城裏女人,你就不能牽就,牽就了她們就會得寸進尺,這——他老畢可是見得多啦。

“司機同誌,”曾汝禺也站起,“放放水吧,憋得要爆炸啦……”

老畢仍不理。

“停停吧,咱們也想解個溲兒。”車後邊坐著的另一位帶孩子的婦女說。

老畢不回頭,引擎不滅火,人也不說話,好一會兒,才打開車門。

“快點快點。”副司機招呼。

安易頭一個跳下,踏上了雪山的土地。

真冷。她的眼睫毛一粘一粘的,嘴裏噴出團團哈氣。

幾個女人走下車,一些男客也站起。

老畢才說:“你們先等一等,這不是山下,分期分批。”

這場合老畢倒記起了男女有別。

男人的優勢是明顯的。他們幾乎沒什麼不便利。女人們則難。天冷,冰天雪地的,在這裏高山效應也更為明顯,下了車渾身上下都軟綿綿。誰也不敢走遠,就那麼麵對汽車一個個顧後不顧前地往那兒一蹲,急急渴渴。幸虧男人們被老畢留在車上。

安易滿足了,短短的時間裏她拍下了十幾張珍貴的照片。

“喂,你過來。”老畢叫她。

“我告訴你,”老畢黑著臉說,“我可不管你他媽的是什麼社,你要是再喊停車,我就把你的照相機扔到雪溝裏去!”

安易很窘,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還沒挨過男人如此粗魯的訓斥。她的臉漲紅了。

“是呢,”副司機也說,“方才多危險哪。”他指了指打斜的車尾。

安易挨了罵,還不得不向老畢道歉。

汽車緩緩前行。

本地漢子沉悶地坐著,不停地吸煙。曾汝禺說話時,他獵犬般豎起耳朵。他的身體已不像最初那樣怕冷,或許,是鎮痛片起了作用。間隔許久,才偶爾打個激靈。但他的耳朵卻十分警覺,鼻子也抽抽答答,仿佛在尋找多年前失去的某種氣味兒。

時而他抬起頭,望望前邊坐著的周銀,次數越來越頻繁。漸漸,那臉就變得殘酷,不僅眉頭和顴骨,連吻部也鼓凸出來。目光熒熒,半睜半閉,牙齒咬得咯咯咯響,左臉又開始一下下抽搐。

“女人——”他牙縫裏說,聲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語。

“呃,女人……”他嘟噥著,頭像撥浪鼓一樣來來回回搖。

他又看見了女人,他看見了,他的的確確看清了……女人白花花的地方。他難受起來。在他混雜的意識裏,唯有那一條長長的線是連綴在一起的。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線,線上係過多少結他已經記不清了……他總是記不住女人的麵孔,或許,那與女人並無關係。在林子裏,在草場上,在小土屋,在羊圈,在——驢背上……並沒有女人。他仇恨她們。他在自己身上做著記號,然後用刀尖兒,一點一點把它們全部剜出去……他祭祀著一個神,在雪山頂上,他虔誠地信奉著她,甘心地做她的奴仆……可他又舊習難改,經受不住人間的誘惑……他知道,神要懲罰他,他來到山裏,就是向神贖罪的,獻上他的頭顱,獻上他的肝臟,任憑神去發落。

“你——頭痛?”安易問。

他真的頭痛欲裂。

“不……不……”他恐慌起來,直瞪瞪望安易,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也不去擦。

“要不要再吃點藥?”

“不……”他堅決地搖搖頭。

“這是……哪兒?”他迷蒙地問。

“我們在汽車上。”安易說。

“呃……我們是在……汽車上,汽車是在雪山上……呃,呃……雪山……在女人的……肚皮上……”

安易感到,他思維混亂得可怕。她真不該理睬他。他是什麼人,言語裏意識裏皮裏肉裏,隻記得一件事……他們永遠無法正常交往。

本地人清醒了些。眨著小眼睛用極低的聲音清晰地說:“到不了阿普拉山口啦,要鬧……天嘍……”緊接著,便又是梵語般的一大串嘟噥,安易沒有聽懂。

本地人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雖然他神神癲癲,語言表達得極不準確,但他了解雪山,他鄙俗的肉體裏有一種靈性,與雪山息息相通。

當時,汽車正在雪山腹地緩緩爬行。在上蒼的眼裏,它不過一粒彈丸。天空依然晴朗,隻是太陽稍稍暗淡了一些,仿佛隔了層薄薄的霧障。誰也沒十分介意。然而。當汽車剛剛駛過一塊穀地,正向上攀登時,天邊飛來幾片雲,把太陽整個遮住了。

這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

就像工程師所說,雲朵是從雪山背後突然升起的,那雲越拔越高,蘑菇傘一般鋪展開。開始潔白,很快就變濃變厚,臃腫的傘蓋向四外蔓延,很快就把天空擠得滿滿。雲層翻滾著,錯綜地交織在一起,又從四麵八方沿著雪山的山脊流淌下來。

天色驟然變得黑沉,周圍視野朦朧。沒有風,風反而停止了,卻可以聽到低垂的烏雲相擠壓發出的轟隆隆的響聲。那不是雷,也沒有閃電,卻更為駭人。那仿佛是一種招示,一種征兆,是天塌地陷的某種前奏。一種神秘的看不見的張力密布於雪峰之間,那巨大的張力愈繃愈緊,把一切都拉得變形、扭曲、仿佛就要扯碎,大地便巍巍地顫動起來……在低沉的喧囂聲中,仿佛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孕育,然而又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烏雲深藍色,天空像被藍墨水潑過。周圍一切都死寂寂,似乎凝凍住,一切都在死寂的氣氛中期待著……

人們的臉色變得慘白,過度地緊張之後都死一般寂靜下來。男人們緊繃著厚唇,女人張大了眼睛——大家都在注視著窗外。

沒有人說話。工程師、安易、本地漢子……隻老畢罵了句娘。

車沒停。最後那次停車時老畢和副司機交換了位置,此時的老畢幾乎把那張黑臉貼在了前車窗上。

當天空黑鍋底那樣扣在人們頭頂,當窗外的雪峰隻留下魔鬼般的暗影的時候,本地漢子反倒平靜下來。他低垂著頭,抽出張紙片熟練地撚成煙卷兒,手指絲毫也沒打抖。“嚓——”地點著了火柴,為車廂增添了一星暗淡的朱紅色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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