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揚是個不大的城市,但城市建設得很漂亮。街道寬闊,馬路中央有綠化帶,種植著棕櫚、芭蕉那樣的熱帶植物。城裏的樓房建築都不高,但白牆黑瓦,幹淨漂亮。一些建築帶著鮮明的傣族風格,大屋頂,屋頂上造有多層閣樓,雨簷的四角高翹著。
林誌翔所住的德揚賓館是座六層樓房,在德揚市算是高層建築了,說是三星級,裏邊的設施比起大城市來,還是簡樸了許多。
林誌翔收拾停當,就聽見有人敲門。他以為是服務員送水,漫不經心地答應著:“進來。”
門響,卻再沒聽到動靜。
他回過頭,立刻愣住。進來的是個陌生女人——其實並不陌生,林誌翔很快就辨認出,他們見過麵,在火車站站台上。那天她穿了件淺灰色風衣,現在換成長裙,雙手提著小包,垂放在身前,顯得清秀而恬靜。
心裏打了兩個空拍,這才問:“您找我嗎?請坐請坐。”
女人坐下,四處看看,自我介紹說:“我叫尉華,雷支隊長派我過來,配合你工作。”
林誌翔笑了笑說:“我們見過麵,在……”
尉華臉上並無太大變化,依然平靜地說:“是見過麵,在火車站……我也沒想到會是你,真是很巧。”
林誌翔忙羅沏茶,把茶杯擺過去,坐下才問:“我們是什麼關係?”
尉華望他一眼,說:“你是老板,我是陪同你下來你的秘書。”
林誌翔點著頭,心說不錯,剛剛來到德揚就有了女秘書,嘴上仍問:“雷隊長他們呢?”
“雷隊長他們在外圍,”尉華停頓一下,又說,“我也不一定總陪你,一切看需要。”
“這我明白,”林誌翔笑笑,“我是說,我們間是你領導我呢,還是我領導你?”
尉華迅速望他一眼,說:“我們間不存在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我們都要聽關處長和雷支隊長的指揮。”
林誌翔立刻想起老狴給他規定的身份,不敢過於高興,仍在揣摩,如何處置這位女警官,他應采取個什麼態度。
尉華說:“我過來的道理很簡單,像你這樣身份的人,身邊不可能不帶女人。”
林誌翔聽明白了,有些不快,敷衍說:“還是雷隊長想得周全。”
尉華說:“這不是周全不周全的問題,這是工作需要。”
行了,一句工作需要,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他仍是那個汙點老板,她是女警察,自然她有著監督他的責任。
林誌翔沒再說話。
尉華卻顯得輕鬆了些,說:“既然我是你的‘秘書’,我們應該熟悉一下。”
林誌翔不客氣地說:“那就先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尉華笑笑,說:“我的情況並不重要,還是林老板說說,你主要做什麼生意,在這邊有哪些朋友,你自己有什麼愛好……”
林誌翔就說:“我的情況你們雷隊長都清楚,他一定向你做過交代,我就不用再重複了。”他頓了頓,“至於我是個怎樣的人,尉警官慢慢會了解的。”
他給了尉華一個軟釘子,尉華並不以為然,仍平靜地說:“我希望我們能配合好。”
林誌翔也說:“我想我們一定會配合得很好。”
尉華在林誌翔的房間裏坐了一個小時,出於“工作需要”,尉華介紹了德揚的氣候、民族分布、生活習俗,飲食習慣,然後她站起來,大約認為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對林誌翔說:“我要回去了,我那邊還有工作,這是我的手機號碼,需要的時候我會過來。”
送走尉華,林誌翔把房間門鎖好,窗簾拉上,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號碼是老狴提供的。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說話有些結巴。林誌翔問:“你是老徐嗎?”對方問:“你,你是誰?”他從容地回答:“我從深圳過來,我想看看我那批石料籌備得怎麼樣了。”對方支吾了兩聲問:“您是林老板啊?”林誌翔說:“是我。”對方問:“您在哪裏?”林誌翔說:“我已經到了德揚。”對方又問:“您住什麼地方?”林誌翔警覺了,說:“住什麼地方你不要問,你跟龔老板說,我要看貨。”對方停頓一下,仍問:“您來了幾個人?”林誌翔有些惱,提高嗓音說:“我來幾個人跟你們沒關係,那是我的事。”對方啞住,許久才說:“老板不在,您先住下,等老板回來,我再跟您通電話。”
放下二號手機林誌翔對著鏡子笑笑,他覺得他把握得不錯。靜了靜,他拿起一號手機,按照尉華留下的號碼撥出去。尉華接了,仿佛還在路上,問:“有事情嗎林老板?”林誌翔以不容反駁的口吻說:“你馬上回來,我要更換住宿地點,你和我一起開房間。”
新住址選在永勝飯店,這裏規模要小,條件當然又等而下之,但僻靜,不惹人注意。飯店是跟尉華商量後確定下來的,林誌翔自信他這個決定十分正確——他從老徐的口吻裏已經聽出他們的企圖,他們馬上會派人過來,查他的底細,首當其衝就是德揚賓館。
在德揚賓館他開的標準間,到永勝飯店卻要了套間。登記時尉華在大堂裏溜達,顯然不大高興。林誌翔不管這些,有牢騷跟老雷發去吧,道理他已講清楚,配合工作,就要把一切搞逼真,不能留半點馬腳。
提著箱子住進去,他對尉華說:“也許你已經結婚,也許你在德揚有家有丈夫,這些我都不管,這幾天你必須住在飯店,進出都要跟隨著我。你那邊的事情必須放下,全力以赴投入這邊的工作。”
尉華臉色泛紅,這可能是因為氣憤,甚至惱怒,但她既沒做解釋也沒反駁。
在房間裏,林誌翔又打電話,沒回避尉華。接通老狴,他把跟對方第一次通話的情況,他改變居住地點的情況,以及他希望尉華不要再兼其他工作的建議統統做了彙報。關德民在遙遠的省城,一一做了肯定。
林誌翔說:“尉華就在這裏,你要不要跟她說話?”然後他把手機遞過來。
尉華接手機時狠狠地刮了他一眼。挨批評是必然的,他就是要給尉華上上弦。兩人通話時間不算短,都是老狴在講,尉華隻嗯嗯啊啊地聽,至多說一句:“我知道了。”林誌翔想,派尉華過來可能是老狴而不是雷隊長,也暗暗琢磨老狴的為人,關心體貼並不掛在嘴上。
林誌翔點起一支煙,安然地坐到沙發裏。
尉華立刻誇張地咳嗽起來。
當夜,對方打來電話,已經不是結巴老徐,換成另一個說話很快的男人,尖著嗓音問:“林老板你沒睡覺吧?”
林誌翔故意說:“你先等等,我現在不方便。”然後他捂著電話,留點縫隙,對著空床說,“寶貝兒,你先睡吧,我接個電話……”他走到外屋,看見尉華倒在外屋的臨時床鋪上,又折回來,說,“我已經出來了,你說吧。”
對方說:“石料已經備好了,數量質量都沒問題,不過,我們要先見見麵。”
林誌翔問:“你是龔老板嗎?”
電話裏說:“見了麵你就知道了。”
林誌翔說:“這筆生意我隻和龔老板談。”
對方說:“這沒問題。”
林誌翔說:“我千裏迢迢帶錢過來,已經說明,我有誠意。”
對方說:“我們也有誠意。”
林誌翔說:“這筆生意的先決條件,就是我要見到龔老板。否則,我會認為,我們間沒有信任度,彼此猜疑,生意永遠做不成。”
對方說:“林老板不要抱怨,我們兩家,聯係有半年了,林老板不也是剛露麵嗎?”
林誌翔停頓一下,換了個口氣說:“龔老板行事謹慎我理解,不過,我是應你們龔老板之邀來的德揚,我希望能在德揚見到他。”
對方說:“林老板肯定能見到龔老板,但不是在德揚,而是在外邊。”
林誌翔“喔”了一聲。
對方又說:“在此之前,我們應該先見下麵,我好為林老板的行程做安排。”
看來這一關必須要過,沒有手下的考察,霍學範不會輕易露麵——這他明白。
林誌翔問:“您貴姓?”
“免貴姓閻。”
“您在龔老板那邊是什麼身份?”
“龔老板是我大哥,我是他三弟,德揚這邊,我當家。”
林誌翔這才答應下來。
關於見麵的時間地點,兩邊又試探好一陣。林誌翔說:“我第一次過來,對這邊不熟悉。我說三點原則,太熱鬧的地方我不去,太偏僻的地方我也不去,標記過於明顯的地方我還是不去。”對方說:“林老板不放心,我們可以到你住的賓館裏談。”林誌翔馬上說:“這不可能。”雙方再次僵住。最後還是林誌翔說:“我看過地圖,離德揚15公裏有個鎮子,叫曼芒,我們在那裏見麵。”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10點,具體地點,屆時再電話聯係。
尉華已經起來。電話鈴響的時候她並沒入睡,然後眼睜睜看著林誌翔一個人在那裏演獨角戲。林誌翔打完電話走到外屋,對尉華說:“他們來電話了,明天,在曼芒見麵。”
尉華說:“曼芒離德揚不是15公裏,是30公裏。”
林誌翔笑笑,說:“我今天剛到德揚,我的地理感覺是模糊的,這才符合我的身份。”
尉華沒再說話。
林誌翔回到裏屋,用一號機向老狴彙報。老狴也沒睡,電話裏嘈雜,他好像在參加一個什麼會。已經夜裏11點半了,老狴那邊肯定又出了新情況。
林誌翔剛跟老狴通上話,他的二號手機就響了。他對老狴說:“二號機有動靜。”一號手機沒關,拿起二號喂了兩聲,裏邊已經變成了忙音。林誌翔笑笑,關掉二號,對老狴說:“那邊在試探,看我打完電話在幹什麼。”老狴說:“幹這行的,哪個也長著三隻眼。”林誌翔問:“晚上還在開會?”老狴說:“有點緊急情況,那邊的老熊又有動靜。不過,跟你關係不大,你仍舊按計劃推進。”林誌翔說:“知道了。”老狴就把電話掛斷。
林誌翔拉熄燈,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明天就短兵相接了,他目前的工作一切順利。又想到尉華,這女警有點倔,不大愛說話。看那天在火車站挺機警的,現在卻仿佛換成了另一個人。或許他的方法有問題,弄得人家不痛快。不過,做這項工作,也隻能是相互體察,是不可以多做交流的。
2
在這寧靜的夜晚,還有一夥子人馬沒有休息,林誌翔當然是不知道的。尉華說她那邊還有工作,主要也是指今天晚上的這次行動,她也沒義務把這個情況講給林誌翔。緝毒工作就是這樣,大家各忙各,案子間都是隔絕的。
皎潔的月光照耀在漫長的邊境線上。這裏有個小山村,靜靜伏在山腳下。沒有燈光,但月色很好。月光下,山村的輪廓依然能看得很清楚。
雷建剛看看夜光表,對著黑糊糊的樹影:“時間到了,你們馬上過去。”
樹影裏站出三個人,兩男一女。男的是支隊的偵察員李國武和趙明,女的是他們前些日子抓到的嫌犯,叫羅雲。這條線索是羅雲提供的。
羅雲看了看老雷,問:“還有個女的呢,怎麼沒來?”
老雷說:“沒有女的,女的就你一個。”
羅雲為難地說:“不對呀,那邊知道,我這邊的老板是個女人,沒有女老板,他們會起疑心的。”
老雷說:“你過去跟他們講,女老板病了,打擺子,她派她表哥跟你過來。”
黑暗裏羅雲沒說話。
老雷又說:“再說了,他們要在夜裏交貨,這地方朝前走幾百米就是邊界,一個女人,她敢拿著幾十萬人民幣半夜三更到這鬼地方來嗎?你帶著兩個男人,合情合理。”
羅雲眼睛轉了轉說:“那就試試吧。”
雷隊長立刻嚴厲地說:“羅雲,我警告你,你要耍花招,不會有好下場。我已經給他們下了命令,你想逃,第一槍先打死你。”
羅雲哭喪著臉,說:“我都到這份子上了,我幹嗎跑?我跑到那邊也是死。”
雷隊長說:“你明白就好。”
李國武說:“走吧,記住,我是你三舅,他是這邊女老板的表哥,這筆生意,不看見現貨,不能放錢。”
羅雲說:“這我知道。”
三人要走,趙明把一個沉甸甸的旅行包背在身上。那是三十二萬人民幣,雷建剛親手打的借條,從信用社籌的款子。他把他們喊住,叮囑說:“機靈點,有情況早發信號,就是打不到毒品,也不能把包裏的錢賠上。”
李國武說:“隊長放心,就是搭上性命,也不能讓人民的財產受損失。”
三人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不久,山寨子那邊傳來狗叫聲,連成了片。雷建剛不由得罵了句街,寨子裏有狗,對他們接應工作非常不利。
他還是把隊伍拉了上去,盡量靠近小村,又不得不保持一定距離。
這條線索得來的並不容易。通過前期工作,趙明在旅社裏抓到羅雲,隻在她身上搜出少量毒品,她說是自吸的。線索中,羅雲跟這邊一個“表姐”聯係過,但我們不掌握這個表姐的任何情況。羅雲被收繳的物品中反映出一個人名,叫吳錦,寫在一張皺巴巴的字條上。趙明大膽判斷,吳錦就是“表姐”,羅雲把這個名字寫在字條上,說明她與“表姐”並不熟悉,甚至可能沒見過麵。趙明安排了一場戲,再審羅雲時,請李國武提審另一個女犯,故意讓她們在走廊上相互看到。趙明問:“吳錦抓到啦?”李國武說:“抓到了。”立刻把那個女犯帶進另一間審訊室。羅雲果然懵了,半天一句話不說。趙明也不發問,看著她自己慢慢崩潰,羅雲就要堆下去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羅雲我提醒你,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是能夠立功,你還有救……”羅雲死魚一樣張了半天嘴,撲通一聲就給趙明跪了下去。
據羅雲交代,她在境外認識一對緬族夫婦,與中國這邊有親戚關係,準備走私毒品,托她尋找買主。她的朋友給她介紹了“表姐”,她跟“表姐”聯係過,但“表姐”突然失蹤。她過來尋找“表姐”的下落,一入境便被我們抓到了。
她交代出境外的毒販,一再表示願意立功。據她交代,毒販的條件一是要現金,二是要在邊境交貨。這種交易方式已經落伍了,說明對方在境外沒有更高的地位和財力,但貨數很大,雷隊長決定打掉它。
雷隊長的這個決定多少有些冒險,現金數額不小,邊境情況又複雜,加上夜裏交貨變數極大,我們又隻能過去兩個人,敵我力量對比懸殊——他的心始終懸著。
時間過得飛快。半小時過去了,寨子裏沒動靜。一個小時過去了,寨子那邊仍沒動靜。
雷隊長心裏焦灼,寨子裏情況不明,沒有信號他又不能貿然行動。眼看已到後半夜,林子裏露水濃重,雷隊長和他的手下衣服都打濕了,貼在身上澀巴巴的難受。幸虧天沒下雨,幸虧這不是橡膠林,林子裏沒有樹螞蝗,否則,他們都將“體無完膚”,那情形是很可怕的。
寨子裏突然傳來狗叫聲,叫得很凶。
雷隊長站起,他料定大李他們出事了。沒有信號,這不可思議。發信號很簡單,大李把手放到衣兜裏按動一下,他就會得到消息。大李是個機靈人,他不會連這點時機都抓不住的——那就是說,出了大事,說不定對方趁大李不注意時突然動手,把大李他們搞掉了。
雷建剛隱隱感到後悔,關鍵是錢,帶那麼多錢過去本身就危險,對方又是那種把錢看得比命重的個體毒販,這樣的人看到了錢,最容易跟你拚命。
來不及想得更多,雷建剛一揮手,拉著隊伍就衝了上去。
狗叫聲連成了片,暴露已不可怕,最重要的是盡快找到他們的交貨地點,把人救出來。寨子裏情況不熟,黑燈瞎火地衝進去,又沒個向導,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標。
恰這時女嫌犯羅雲跑出來,雷隊長帶人朝裏走,羅雲張皇地出現在小街上,看見他們,像是找到保護神,撒腿就朝這邊跑,邊跑邊喊:“不好了,殺人啦!”
雷隊長他們迎上去,急切地問:“他們在哪兒?你馬上帶我們過去。”
羅雲朝遠處的寨子指了指,人已經嚇得暈倒了。
雷隊長帶領偵察員撞開那棟寨子的竹籬笆衝進去,院子裏黑糊糊靜悄悄的,仿佛人都跑光了,沒有一點聲息。雷隊長打開手電到處照,結果在房子後邊找到他們。開始時大家都嚇了一跳,誰也沒想到對方是那麼健壯的一個男人,大塊頭,有點像日本大相撲,一個人把我們兩名偵察員都壓在了身下,雷隊長帶人過來時他還喊:“打,這兩個是壞人,打死他們!”
打,打誰啊?
雷隊長一手槍柄掄在那男人的腦瓜瓢上,他像座大鐘似的倒了下去。
李國武仍在地上躺著,處於半昏迷狀態,趙明爬起,摸了摸被掐得塌陷的喉嚨,咳嗽了好一陣才說:“快,快去抓那個女的,她把錢搶跑了。”
後來大李和趙明彙報情況時都說明,最初談判進展得很順利,女嫌疑人配合得不錯,她是個很會說話的女人,把兩方麵都安排得頭頭是道。
後來,雙方僵持在先看貨還是先看款的裉節上。大李的想法,看到貨再發信息,雷建剛也是這樣要求的。對方說貨就在寨子裏,大李要馬上驗貨,對方又說貨在外邊山上。大李立刻表示了懷疑,說:“到天亮看不到貨,這筆生意我們就不做了。”對方這才答應大李,天亮帶他們到山上看貨。
事情的轉折出在那個女人身上。他們一進屋,那個緬族婦女眼睛就盯著他們的藍色旅行包,千方百計想接近它。談判一波三折,她始終伏著沒動,終於有了結果,大李小趙都鬆了口氣。坐在旁邊並沒介入談判的女人卻突然行動起來。她趁趙明不備,一把把旅伴包搶到懷裏,同時亮出一隻美國造的軍用手槍,對準他們。大李還真是來不及把手插到口袋。那女人舉著槍,另一隻手在旅行包上捏了捏,說:“是錢。”男人的大棒子忽地就打了下來,第一下打倒了李國武,趙明要掏家夥,他猛撲過來,把趙明壓到李國武的身上。這家夥身體太強壯了,李國武被打懵,趙明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那緬族婦女也不顧及自己的男人,抱著錢包就朝外跑。羅雲趁這機會逃了出來。
事情變得複雜。這種情形即使在邊境上也是很少遇見的,這不是做生意,簡直是明搶。借著他們不是中國人,借著這地方離邊境線不遠,想卷錢走人。
天還沒亮,雷建剛帶著手下人馬朝邊境方向猛追。他駕著“三菱”車,沿顛簸的公路直衝下去,想搶先到達邊界,再向回截擊。
從寨子通往邊境是一片開闊地——幸虧是開闊地而不是莽莽大森林,幸虧這時天已蒙蒙放亮,視野變得開闊,大地上升騰著深藍色的霧靄。雷建剛看見,一個紮著藍頭巾的女人坐在公路邊上。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她沒有再跑。或許是她跑不動了,或許她看見雷建剛的汽車,知道再逃也逃不脫了,也說不清她為什麼沒鑽林子,那樣,想找到她會很困難。然而,她的確是沿著公路跑的,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回那邊。
汽車在距女人很近的地方停下。
雷建剛下車,他注視著女人,一步步走過去。
身後的趙明喊:“隊長,危險,她有槍!”
雷建剛已經走到距女人不到兩米的地方,女人側過頭,仍坐著,深陷的眼睛始終注視著他。雷建剛站住。這時她把手從懷裏伸出,握著一支美式手槍,槍口對準老雷。幾乎同時,雷建剛也舉起槍,瞄著她的腦袋。
女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但她沒有開槍。老雷根本就沒打算開槍,他認為他還有餘地。
趙明等幾個偵察員卻都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支隊長上去了,和毒販槍口對著槍口逼在那裏,他們卻不敢向前邁進一步。大家都站著沒動,誰也沒有隱蔽自己,也都舉著槍,瞄準那個女人。
這時女人身邊的“包裹”卻“哇”地哭了。這情形很突然,大家誰也沒有想到,女人身邊的包袱裹的不是現金,而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雷建剛立刻想到這女人沒有逃遠的真正原因——她背著32萬現款,又抱著孩子,她什麼都不願割舍……一霍間他便想到這孩子在她心裏的分量。
雷隊長說:“我們是公安局的,我們在執行公務。”
女人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眼睛裏黑幽幽的。
雷隊長又說:“你把槍帶到我們的國家,是犯法的。”他故意沒說毒品,也沒說現金。
女人在聽,眼睛動了動。
雷隊長命令說:“你把槍放下。”
女人搖搖頭,槍舉得更直了。
雷隊長又說:“武裝對抗,會有什麼後果,你自己清楚。”
女人猶豫了。孩子仿佛在配合雷隊長,哭聲更為響亮。
雷隊長先把槍揣起,要抱她的孩子。
女人立刻像母獅一樣站立起來,做出要拚命的樣子——她並沒想到去用槍。
雷隊長停住,嚴肅地看著她,說:“孩子還這樣小,你不為你自己,也應該為孩子想想。”
女人順過眼去,也看了看孩子。這時她支撐不住,身體抖索起來。她丟掉手槍,一下抱住孩子,像通常的女人那樣,嗚嗚地哭泣了。
女人和孩子被押上警車——但毒品在哪裏,現金又在哪裏?女人一概都沒有交代。
部分偵察員沿途向回走,一路尋找。雷建剛仍呆在原地沒動。他坐在方才女人坐的地方,仍在想:她為什麼會坐在這裏,而沒有繼續逃跑?這地方是開闊地,樹木很少,周圍草也不深,是遮蔽不住旅行包的。一個大膽的想法鼓舞著他——在最不容易藏匿的地方如果有一個隱蔽處,那地方就確而無疑了。
距女人坐著的地方不足50米,有一個公路涵洞。老雷走過去,彎下腰,向裏邊看了看,一伸手便從裏邊拿出那個錢袋,裏邊裝著32萬人民幣,一分不少;再一伸手,拿出個油布包,裏邊裹著幾大包粗製海洛因,整整有25公斤。
雷建剛找到女人沒有逃脫的另一個原因:她在這裏,守著她的錢財和貨物,在等她的丈夫。說到底,他遇到的還是一個傻女人。肯定是這樣。
大功告捷,雷建剛帶領偵察員班師回府,可他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這次行動太冒險。回想一下,要多危險有多危險。要汲取的教訓是很多的,雷建剛在後來的總結會上說,這是他指揮的最糟糕的一場戰鬥。德揚公安局要給他報功,德揚的黃局長,省裏的江群副廳長對他臨危不懼的事跡也大加讚賞。關德民祝賀他,雷建剛咬咬牙說:“得了吧,別挖苦我了,這次行動,不能算成功。”老狴說:“怎麼呢,畢竟我們人臟俱獲嘛?”雷建剛說:“那是我運氣好。”然後咧嘴笑笑,說,“運氣,這你不承認不行,我這個人,還就是運氣好。”
他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小時候砍柴,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從他頭頂上飛過去,把他的柴筐砸扁,他安然無恙。在公路同一彎道上,他兩次隻身截到毒販,沒有任何情報線索,隻是因為他覺得對方行為反常。一次從背簍裏查到15公斤鴉片,一次在油桶中撈出7公斤海洛因。偶然嗎?他認為,是他的運氣好。
3
雷隊長從生死線上走回來,這段驚心動魄的故事林誌翔當時是不知道的。他們的關係就像一顆行星和另一顆行星,雖然都圍繞著太陽,卻各自按照自己的軌道運行著。
雷建剛和他的緝毒隊員們徹夜未眠,天亮之後從邊境返回德揚,又立即安排人員跟隨林誌翔到曼芒接頭。
相比之下林誌翔要幸福得多,他睡了個好覺,還有女“秘書”尉華陪伴,這使他有機會體驗一下老板們的生活,聯想著生活中的老板們。他不會想到在濕漉漉的森林裏焦急守候的戰友,更不會想到追擊的緊張、完成任務後的困倦。他現在精神飽滿,正準備出擊。
天明之後林誌翔起床,很從容地洗過臉,對著鏡子把麵頰刮得碧青。
尉華在外屋不斷地打電話,他沒大留意。尉華多數情況下都在嗯嗯啊啊,隻偶爾說一句:“是嗎?後來怎麼樣了?”然後說,“那就好。”
林誌翔走出來,對尉華說:“別經營自留地了,收拾收拾,我們出發。”
尉華淡淡地望望他,關掉手機說:“對不起,你出去一下,我要換件衣服。”
曼芒其實是個旅遊點,事先林誌翔並不知道。那地方有一棵很出名的榕樹,鋪展開有十幾丈遠,周圍的氣根又長成樹幹,有“獨木成林”的美稱。
林誌翔帶著尉華乘出租車過來,司機就是趙明。尉華沒打招呼,林誌翔並不認識他。另一輛汽車跟著他們,若即若離。車上的人員也都參加了夜裏的行動。老雷手裏人員有限,但老狴的“活計”他知道深淺,沒敢驚動下邊縣裏的人員。
林誌翔在大榕樹附近找了一家小旅社。旅社平房,院子裏紅漆廊柱,綠色門窗。因不是旅遊旺季,旅館裏靜幽幽的。林誌翔開好房間,打電話通知了對方。
不大工夫,外邊車響,走進來三個人,都很年輕,帶隊的留平頭,穿藍方格褂子,進了屋大模大樣地四處觀看。林誌翔沒給麵子,抬腿就朝外走。小平頭急忙攔住,問:“林老板,怎麼要走?”林誌翔說:“我不姓林,你們認錯人了。”小平頭說:“林老板您這是什麼意思?”林誌翔不理會他,對尉華說:“我讓你找個清淨地方,怎麼把我安排到這裏來了,咱們走。”小平頭急忙拿出手機撥電話,這是林誌翔沒想到的,他的手機立刻響起音樂聲。小平頭得意地說:“電話不會錯吧?”林誌翔隻好站住,說:“你不讓我走,我也不會跟你們談。”
這時閻老三才走進來,拍著手巴掌說:“林老板果然厲害。”
林誌翔抬頭看看,對方是個胖子,臉上稀疏長著幾根胡子,左頰上有顆痣,眉毛淺淡,眼睛裏卻有光芒。他心裏暗想,這還算個人物。
“您是哪位?”他歪著頭問。
“我姓閻,林老板,我們是通過電話的。”
林誌翔哦了一聲,說:“你這個圈子兜得太遠了,你們龔老板不出麵,你閻老三也藏在後邊,這生意怎麼做?”
閻老三哈哈大笑,說:“林老板別太當真,一回生二回熟,再走動,大家就是朋友了。”
閻老三一出現,那幾個馬仔立刻消失。房間裏隻剩下閻老三、林誌翔、尉華三個人。對方的意圖很清楚,驗明了林誌翔正身,那些人便出去掃蕩外圍,看林誌翔帶沒帶尾巴。
閻老三坐定,拿出煙鬥,斜一眼尉華問:“這位小姐貴姓?”
尉華笑笑,說:“也姓炎。”
閻老三說:“這麼說我們是同宗?”
尉華說:“那不會,我是雙火炎,烈炎騰騰那個炎。”
閻老三皺皺眉頭問:“有這個姓氏嗎?”
林誌翔說:“名字就是個代號,我未必姓林,你們老板未必姓龔,你也未必真的姓閻,炎小姐也一樣。”
閻老三眼睛眯了眯,沒再說話。
尉華站起身來說:“你們談事情,我到外邊走走。”
閻老三立刻伸手攔住,說:“不用,我們沒有保密的事,炎小姐請不要離開。”
林誌翔笑了,點破說:“閻先生對我們還真是不放心啊?這在你的二畝地上,我們隻來了兩個人,你們就如臨大敵……這有點太過分了吧?”
“哪裏哪裏,林老板言重了。”
隨便說了些話,誰也沒談生意。這時候閻老三的手機抖了抖,他低頭看看,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笑笑說:“林老板啊,這一路上很辛苦的啦,來到我們德揚,要好好轉一轉,玩一玩啦?”
林誌翔明白,他的馬仔已經給他報了平安。
這次見麵的意義隻在見麵本身,相互找找感覺。閻胖子嫌房間裏太悶,提議到外邊走走,三人溜達出來,閻老三說:“這裏的老榕樹不可不看,這是曼芒一景,在外邊看不出氣勢,走到裏邊,你會有走進大森林的感覺。”
看榕樹需打門票,每人兩元。
走進去果然陰森森的。母株的樹皮疙裏疙瘩,仿佛纏繞著無數樹根,把粗大的樹幹圍住。林誌翔從未見過這種情景,他覺得震撼。
閻老三說:“有味道吧?老輩人說,這棵榕樹寄生在一棵油棕上,它的根紮在油棕的樹幹裏,慢慢地,它長成大樹,油棕就被它殺死了。”
“這是絞殺榕樹?”他問。
“沒錯,”閻老三眼睛一亮,“林老板也知道這個?”
林誌翔說:“聽說過,翻閑書看到的,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圍著母樹轉了一圈,母株有兩三圍粗,樹皮凹凸不平,果然那些樹根仍依稀可辨。抬頭望望,天空也是陰晦的,陽光被榕樹繁茂枝葉遮蔽住,造成一方的小氣候。這棵老榕向外擴張得厲害,向西向南,在距母株六七丈遠各有一棵由它的氣根生成的樹幹,上粗下細,像水流,有著許多豎向的溝槽,居然比母株更粗壯。另一些氣根垂下來,顯示出它原始的模樣。向東還有兩棵這樣的樹幹,延伸得更遠,共同支撐著它巨大的樹冠。
周圍沒有其它樹木,別的樹都畏懼地躲得遠遠的。他覺得這榕樹有著極大的張力,貪婪地把周圍的一切都融化掉,化作它巨大的身軀。
林誌翔圍著榕樹邊走邊看,尉華卻站在樹圈外邊,撐一把小傘,表情淡然地望著遠方。
閻老三眼睛忽大忽小,一會兒注視著林誌翔,一會兒看看尉華。盡管氣氛平和,雙方都極為敏感,考察在不動聲色地進行著。
出來,坐上閻老三的車,閻老三問:“怎麼樣啊?”林誌翔說:“不得了,我算開了眼界。”“炎小姐呢?”他又問。尉華裝傻,反問:“您說什麼?”“老榕樹嘛。”閻老三誘導著。尉華說:“沒什麼意思,哪兒都有‘獨木成林’,哪兒都說自己是世界之最,其實都差不多。”“炎小姐到過這邊?”閻老三見縫插針。“是啊,要不老板也不會帶我過來。”尉華仍帶搭不理的樣子。閻老三暗想,這個丫頭比老板還難對付,想必被寵壞了。隨即又想,這也說明她與老板的關係不一般。這樣想過,閻老三漸漸放下心來。
雙方算是認識了,正事誰都沒談。中午閻老三請他們吃了頓傣家飯,點了七八種山野菜,還叫了叫“沙坯”的酸湯,是用牛腸子煮的。這又是試探。果然二人都不大合胃口,林誌翔勉強吃了幾口,炎小姐則一箸未動。再上路,炎小姐在一家食品店前叫停了車,買個麵包,又在旁邊的水果攤上削了個菠蘿,捧到車上,誰也不顧地大吃大嚼起來。
這都是考驗,你不能疏視每一個細節。咬人的狗不叫。越是和你套近乎,拉家常,給你介紹旅遊風情,越潛藏著巨大危險。林誌翔始終是警覺的,尉華亦然。他對尉華的表現很滿意。
汽車回到德揚,閻老三要送他們回賓館。林誌翔說:“就到這裏,閻先生不必再送了。”閻老三說:“晚上我安排,我們去放鬆一下。”林誌翔說:“晚上我概不出門。”閻老三說:“林老板太見外了。”林誌翔說:“說不上見外,晚上我還有事情。”閻老三就點撥他說:“林老板住在永勝,開的套間,這不用瞞我。”林誌翔一愣,假作發怒說:“閻先生你調查我?”閻老三搖搖頭說:“不是那個意思。林老板到了我們的地盤上,我們要負責你的安全。”
回到飯店,林誌翔喪失了所有的安全感。老狴囑咐過他,這些毒梟手裏有的是錢,他們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現在想想,此話不假。這些家夥在德揚方方麵麵都有滲透,居然能這麼快找到他的住址。他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舉一反三,他們在他的房間暗做手腳也並非沒有可能。
進了屋,兩人都沒說話。林誌翔檢查裏屋,尉華檢查外屋,沙發茶幾床上床下翻騰一遍。林誌翔走出來,打個手勢,尉華也打手勢,兩人什麼都沒找到。
這樣不行,林誌翔決定再次搬家。這邊房子不退,兩人來到樓下,打出租車直奔德揚賓館。
一上路上就覺得不對,後麵有輛米色工具車始終跟著他們。林誌翔對司機說:“你停一下。”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後麵的工具車也在減速,但沒停車,似乎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過去。林誌翔看見小平頭坐在車上,戴著寬大的墨鏡。
林誌翔放棄了再找賓館的念頭,返回飯店。沒有上樓,在服務台新開了個單間。進了單間兩人才敢說話。林誌翔發牢騷說:“真不知道德揚是誰的天下。”尉華說:“天下還是我們的天下,隻是環境複雜。”林誌翔和她碰了碰感覺,兩人倒都覺得今天沒有破綻。林誌翔說:“你在邊境的經驗多,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尉華說:“他們還會再換花招,直到他們認為安全了為止。我們不能給他們太多時間,你應該告訴閻胖子,你後天就回大明。”這個建議不錯,他不能把主動權拱手全放給對方。
林誌翔和老狴通了話,老狴卻發出相反的指示:按兵不動,等候對方的消息。
林誌翔在德揚住了三天,天天在尉華陪同下“遊山玩水”,邊境那邊也去了一趟,在友誼街上買了幾件工藝品。不要以為這是單純的旅遊,閻胖子的眼線始終都在盯著他們。
果然,第三天晚上,林誌翔得到閻老三的通知,準備過境和龔老板接頭,林誌翔懸著的心,這才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