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誌翔下了火車,提著皮箱在站台上左顧右盼,他不知道來迎接他的會是什麼人。
火車站不大,下車的乘客卻很多,站台上熙熙攘攘。
人叢中站著一位女士,氣質高雅,穿著一件淺灰色風衣,手插在衣兜裏,很有點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味道。她仿佛在等人,但並沒有注意他這邊,而是不時地朝前邊的車廂張望。站台上有風,吹拂著她的風衣下擺,一飄一飄的。
這不是來接他的,林誌翔心裏明白。他過來時把他的車廂號碼告訴了夥伴,如果夥伴進站來接,不會看不到他——盡管,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的夥伴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男人還是女人。
林誌翔這次來大明市,要走進一個全新的領域,領導上交代任務時他還在遙遠的北方。那邊的暖氣還沒撤下來,外麵的景致裏殘留著冰雪。談話是嚴肅的,任務很急迫,領導要他做好最艱苦的準備,到了S省,一切聽從老狴指揮。老狴既不是名字也不是綽號,但老狴很有名氣,在他要進入的那個領域裏是個傳奇式人物,有人懸賞200萬要買老狴的項上人頭——他出發前聽過許多關於老狴的故事,這使他對將要接受的新任務充滿了憧憬。他從事秘密工作多年,職業的磨礪使他練就一身天塌下來不動聲色的真本領,可他依然抑製不住時時從心底湧出衝動,那是對新工作的渴望。
站台上後來發生的事情令林誌翔始料不及,他目瞪口呆,在不經意中上了來到S省的第一課。
前邊的車廂隨著人群下來一男一女。男的瘦小,背著綠色行囊;女的高個兒,身體健壯且美麗,斜挎著豔麗的傣族民族包,兩人看上去並不協調,很難判斷他們間是什麼關係。不像本地人,S省到處是旅遊勝地,來這裏觀光的外地人很多。也不像漢族——林誌翔莫名其妙就覺得,那個女子仿佛是維族或哈薩克族姑娘。
灰風衣也看見了他們,她向前走了兩步,側過身,隱蔽地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林誌翔立刻注意到,站台另一側有幾個男人,正漫不經心地逆著人群緩緩走動。他已經預感到,有什麼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因他嗅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氛。
那對不成比例的男女隨著人流朝林誌翔走來。男人走路跛腳,弱不禁風的樣子,邊走邊乜起眼睛,四處張望。女孩臉蛋紅潤,挺著胸膛,不得不時時收著腳步,跟在他的側後麵。
林誌翔心想快了,他心裏默數著一二三——
一瞬間,周圍的陌生男人就行動起來,他們快速地從不同方向走過去,封住了各個角度。
小個子男人下意識站住,警覺地左右看看,一瞬間就出了慌張,拔腿要跑;他的女友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說時遲那時快,幾個男人已經猛撲上去,像砸蘿卜夯那樣,一下子就把兩人一起砸在地上,緊接著是幹脆利落的幾個動作。
他們距林誌翔很近。許多人都躲避開了,他仍原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地注視眼前那個並不複雜的過程。他聽到女孩咕嚕嚕地喊出一串維語,小男人的胳膊也從人縫裏探出一下,迅速被窩回去。然後他看到電鍍手銬的亮光。再後來,那些人陸續站起,兩人已反剪著雙手,銬得結結實實。
周圍的人群裏引起一陣小騷動,但很快就平息下來,大家都明白這邊發生了什麼。一些人已經走開,另一些人仍遠遠地站著看,沒人議論什麼,大家的神態都很安然。
一個黑臉漢子,從小男人懷裏掏出一顆手雷,黑赫赫的,不是國產品。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雷的拉環放回——這時圍觀的人群才唏噓了一下,紛紛向後倒退。
那夥人離開了,把抓到的男女圍在中央,齊刷刷沿鐵路線一直走下去。林誌翔看見,遠處停著幾輛警車。
灰風衣並沒跟他們一起走,她像林誌翔一樣,目送著他們,然後斜了林誌翔一眼,板起麵孔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木啊?多危險,以後遇到這樣的事,站得遠點。”
林誌翔想說句什麼,他沒說,隻淡淡地笑了笑。
灰風衣已經走開了。
林誌翔摸出一支煙,他要靜一靜——他的感受挺複雜。
最簡單地說,他嗅到了火藥味兒。盡管還沒開展工作,盡管,他至今並沒接觸具體任務,但他已經呼吸到了工作的氣息,辣嗆嗆的,充滿了刺激。
這時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粗著嗓音問:“喂……您是林老板吧?”
2
與老狴正式談話在一間新裝修不久的大房間裏,室內的油漆味還未散盡。房間陽光充足,到處都顯得白花花的。這並不是老狴的辦公室,是他手下人員集結的一個秘密地點。談話隻他們兩人,林誌翔現在的身份是老狴的“親戚”。
他向老狴講述了在站台上看到的那一幕。
老狴的嘴唇動了動,用發聲器一樣的嗓音說:“兩個新疆毒販子,這是他們第二次來S省,德揚的雷隊長,盯他們有兩個月了。”
“女的我看出來了,男的,像北方人。”林誌翔說。
老狴抬起眉毛看看他,“哦”了聲說:“有眼光。那個男的,他說他出生在北京,還有點背景,女的是阿克蘇人,從新疆出來才八個月。”
老狴姓關,實名關德民,S省禁毒局偵察處副處長。正職位置空缺,老狴主持處裏的全盤工作。
整個談話過程並不長,暫時沒涉及工作。老狴拿給他幾張磁盤和一堆資料,要他先熟悉一下環境。給林誌翔的感覺,老狴對他並不熱情,說話慢悠悠,板平的麵孔上沒有一絲笑紋。老狴個頭不高,與他想象中的英雄相去甚遠,甚至給他一種不好接近的陌生感。
然而老狴說話簡潔,語速雖慢,表達的意思卻相當清楚,一句是一句,決不重複。林誌翔囑咐自己,要盡快適應老狴的思維習慣和做事方式,全盤接受他。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就要和這位不苟言笑的黑臉上司打交道了。
盡管老狴缺乏熱度——這給林誌翔旺盛的工作熱情潑了不小的冷水,但他並沒忘記盡地主之誼請林誌翔吃了頓便飯。
不方便找其他人,飯也隻他們兩個。老狴開車帶他到市郊一個羊肉館吃涮鍋子。涮法跟北方不同,涮的不是羊肉片,而是燉熟的肉,帶皮,還有羊雜、羊腳。羊是本地有名氣的小黑羊,味道的確鮮美。老狴吃飯仿佛例行公事,吃了一大陣子才想起來問:“要不要喝點酒啊?”
老狴做的最令林誌翔感動的一件事是帶他去了趟看守所。在那裏他再次看到那兩個新疆毒販,他們臨時羈押在這裏。林誌翔和老狴過去時,德揚的警察正在辦手續,兩人馬上要轉到下邊去。
男毒販的體質極弱,幹瘦,看上去不會超過80斤,哆嗦嗦的站都站立不穩。老狴低聲說:“瞧明白了嗎,這是個白粉鬼。”押解的警察拿兩片戒毒靈給他,他立刻貪婪地吞下去。戒毒靈裏含微量嗎啡,不同含量有不同號碼,男毒販服藥後有了些精神,走過去安慰那個女的。女毒販一味在哭,麵頰已失去了光澤,無望的大眼睛裏不斷有淚水湧出。林誌翔想,他們明白自己犯了什麼罪,也明白什麼命運在等待他們。這女孩從阿克蘇出來才八個月,自然有很多懊悔的地方,一步差錯,毀掉了一生,回頭想想,恐怕腸子都悔青了。
老狴和德揚的警察在一邊談話。男毒販走過來。不知怎的他就認為老狴是個大官,能左右他們的命運。他擰著眉毛,憂鬱地說:“麗達的身份證寫錯了,她今年不到18歲……”
老狴沉著臉,嚴肅地望了他一陣,說:“這些事情,到了法庭上,法官會弄清楚的。”
男毒販變得固執,堅持說下去:“麗達為了出來找工作,托人重辦的身份證,辦的時候,多報了兩年……”
老狴已經轉過臉,不再理他。
這時,男毒販無望地看了林誌翔一眼。
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臉色蒼白、猥瑣,黑黑的眼圈布滿死亡陰影。他記住了這張麵孔,也記住女孩俊俏的臉蛋和紅腫的眼睛,大眼睛裏不斷湧出的淚水……
——他們已然失掉了明天。
返回的路上,林誌翔長久地沉默著。
“感覺怎麼樣?”老狴駕車,終於發問,語調依然平平的。
他張張嘴巴,其實他有許多感受,看看老狴,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很令人同情,是吧?”老狴並不看他,繼續說,“打到手裏,他們都是這副樣子。哭鼻子,一副可憐相……也有百般抵賴的,還有,一進來就裝啞巴……總之,求生啊,到這時候,他們的求生欲望特別強……叫人看著,心裏有股子說不清的滋味……是吧?”
林誌翔說:“就是,年紀輕輕,怎麼就走了這條路?”
老狴說:“走這條路?你知道他們做了多少毒品嗎?光這次,就打到2100克高純度海洛因,而且,他們手上還有13萬毒資沒花出去……”他緩了緩,又說,“案子在S省不算大,我們這裏,萬克以上才算要案。不過,按照國家刑法,走私販賣海洛因50克以上,就可以判處極刑,他們可以宣判40回了。”
林誌翔當然明白案子的分量,2100克,能毀掉多少青春多少家庭,他並不同情他們的犯罪。
拐過街口,老狴繼續說:“毒品是什麼?毒品就是鬼門關。毒販子講,跨過去是天堂,跨不過去就進地獄。他們啊,心裏都明白,遲遲早早,他們總有跨不過去的那一天,等待他們的,其實是同一條路……”
林誌翔說:“他們抱著僥幸心理。”
“誘惑啊,誘惑是太大了……”老狴感慨著,又在咀嚼男毒販的話,“……不滿18歲……可以追究刑事責任但能免除死刑……你說,他們心裏什麼不明白?”
後來,老狴給林誌翔講了個故事,是他的親身經曆。那時老狴還在邊防當兵,他第一次接觸毒品販子,心裏也萌生過對他們的憐憫和同情。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秋天,山林裏飄浮著夕陽的餘輝,周圍一片寧靜。
一老一少兩個山民,戰戰兢兢站在年輕的關德民身前,背簍放在他的腳下,裏邊裝的酸角子已被翻開,露出三大塊黑乎乎的鴉片。
老狴極為興奮,心臟撲通通地跳躍,臉上泛著紅光——畢竟這是第一次。
老狴說:“第一次的意義就在於,你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發現,你擁有了生殺大權。你跨開一步,他們仍會活著;你原地站著不動,就會把他們送到另一個地方……”
林誌翔顯得緊張,他不知道老狴下邊要說什麼。
老狴注視著前方,仍沉浸在回憶中。
“那真是一種,領人戰栗的陌生感。”老狴評價著自己當時的感受。
林誌翔忽然覺得,老狴很富於情感,隻是他把熱乎乎的感情深藏著,封在冰蓋的下麵。
當年的老狴的臉色通紅。兩個山民卻麵如土灰——他們的臉色越來越暗淡,暗淡得連眼仁都變得蒼白。老人衣衫藍縷,兩隻胳膊瘦如柴棒,不住地抖索著。年輕人的黑眼睛直望著他,眸子裏遊動著最後一絲祈求的亮光。
“你放了他們,是嗎?”林誌翔問。
“沒有。”老狴說,“我那時還是個小兵,但我知道要服從命令。”
他把案子報到教導員那裏,憋了一陣,建議說:“鴉片我們沒收,人就讓他們走吧?”
教導員吃驚地瞪大眼睛,圍著他轉了一圈,突然吼了一句:“關德民,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你想坐牢哇?”
老狴告訴林誌翔,指導員的這句吼,他記了一輩子。那一次他就明白了,他做的是什麼性質的工作——光榮,艱巨,最重要的還是那句話,他把的是一道鬼門關。
然後他側過眼睛,狡獪地看了看林誌翔。
林誌翔立刻警覺起來。他突然想到,老狴帶他過來,不隻是為滿足他的好奇心,老狴講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信口拈來,說明他也有過類似的心情——老狴顯然看透了他,在試探,甚至是某種考驗。老狴深邃的目光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老狴不再說話,沉悶地開車。許久,他才口氣緩慢地對方才的毒品概念進行修正,說:“毒品是什麼,毒品是法律規定的違禁品,而法律,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允許違背的。”
後來林誌翔想:老狴已經給他規定了最根本的工作原則,他在對他進行教育。在以後的日子裏,在他邁過一次次生死考驗的關口,再回想最的感受,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膚淺。他很快就體悟到工作環境的殘酷性,那些廉價的同情心必須永久地割掉。他的工作不允許他有絲毫的疏漏,他的生與死,就存乎於每一次判斷是否正確的毫厘之間。在那樣的環境裏,他漸漸被錘煉得冷硬,他也會像關德民一樣,煉就一副剛毅的麵孔,一副鐵石心腸。
老狴的用心顯而易見,他要林誌翔盡快熟悉毒品,熟悉毒品犯罪,熟悉毒品交易,熟悉邊境環境。他不急於交代任務,但他又希望林誌翔盡快地進入他安排的角色——在老狴不動聲色的目光裏,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
3
關德民午後安排體檢。已經和中心醫院的張醫生預約了幾次,今天他下定決心,不能再往後推延了。
上午連著開了兩個會,分別研究了德揚和若河的案子。德揚的支隊長雷建剛沒過來,政委徐波彙報了案情。邊境那邊,幾條情報線索都反映有人在收集精製海洛因,規模和手法很像是“老熊”又在活動。
若河是現案,簡支隊長帶著一個偵察小組,正在大明市開展工作。據簡隊長介紹,案子很可能與境外毒梟“將軍”有關。
給關德民的印象,境外的兩大毒梟都在活動,這說明又一個案件的高峰期正在迫近。
沒做任何結論。關德民不喜歡在偵察的初始階段就弄得轟轟烈烈,案子隻需要一步步地去做。
他派處裏的偵察員劉桐配合簡支隊在大明市的工作,定了幾條,要求把案子延伸下去。
送走他們,已經12點10分。關德民早晨就沒有吃飯,水也沒敢多喝,出了辦公大樓,開車直奔第一醫院。
張憲宗醫生在等他,見了麵就說:“你可真是個大忙人,說10點拖到12點半,害得我們中午飯都吃不消停。”張醫生是關德民的中學同學,說話不打遮掩,但也透著對老狴的關心。
張醫生和X光室、胃鏡室都打過招呼,要他們留了人。關德民過來,張醫生帶著他先拍胸大片,又乘電梯爬到六樓去做胃鏡。
關德民懷疑自己的咽部長了異物。很長一段時間,頸部淋巴腫脹,說話不方便,吃飯也總有咽不淨的感覺。他打電話請教過張憲宗,張醫生說:“你過來查一下吧,憑你一說我不好下結論。”
下午上班,兩邊報告出來,呼吸係統沒查出毛病,問題出在食道上。關德民的賁門上方有塊腫物,邊緣光滑,要做活檢。胃也不大好,胃壁有不規則的白斑。另外,胃鏡室的報告認為他患有慢性萎縮性胃炎。
張醫生說:“胃不好,與長期精神緊張有關。”
關德民說:“沒辦法啊,屬你講話,忙人嘛。”
“煙還抽得凶嗎?”張醫生問。
關德民笑笑說:“想起來,控製一下,一忙就顧不上了。”
“一天抽多少?”
“一般情況下,也就兩包吧。”
“這可不行,”張醫生說,“我不主張你戒煙,但你必須降到一盒之內,最好每天不超過十支。酒也要少喝。如果你愛惜生命的話,這兩件事,你必須做到。”
關德民隻對幾個人無奈,張憲宗就是其中之一。
他說:“我盡力而為吧。”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要為。你記住,你的檢查還沒結束,那塊腫物是什麼性質,還不清楚。”
“我們這行,一般腸胃都不大好。”
“事在人為嘛,越忙,越應該注意勞逸結合。”
見關德民不說話,他才坐下開藥單,邊說:“活檢的檢驗結果,一周之後出來。你不要怕,從腫物的性狀看,不像是癌。不過,你也要注意,良性惡性,是可以轉化的。”
關德民說:“你可別嚇唬我,我這人不經嚇。”
張醫生又說:“還有,胃上的白班不好,甚至比那塊腫物更危險,下次預約過來,用激光把它們打掉……”
回機關的路上,他的腦筋已經轉過來。查體是醫生的事,工作壓力卻屬於他自己。下邊報上來的案子,每年不下上千宗,需要偵察處過問的,也有幾百宗,需要分析、指導、研究、協調,有的還要直接參與指揮,勞逸結合,那隻是老同學的一個良好願望。
檢查過了,他便把這一頁暫存檔,翻了過去。
全省的毒品案件偵察工作,在他的腦子裏有一盤棋,境內境外的毒梟毒販子,在他腦子裏也有一盤棋。棋子大體都知道,交過手的,他心裏有印象,深藏背後的,也會慢慢露出馬腳。比方“老熊”,比方“將軍”,再比方“眼鏡蛇”、“山貓”、“坦克”、“穿山甲”。在他心裏掛上號的大毒梟,已經有七八位,其中,“坦克”他打的交道最多,掌握的材料也最豐富。
“坦克”正名叫霍學範,不是原名,是他在境外使用的化名。
霍學範湖北人,早年偷渡到境外,在金三角地區活動了十幾年。他從坤沙時代就參與了毒品生意,給人家當過馬仔,在毒品加工廠做過毒品配劑,後來混入境外的地方武裝,在達旺保衛軍的一個師部裏當過作戰處長,後又擔任軍需處主任。這期間,他曾大規模向我國境內走私海洛因。關德民當時還在德揚,是前任緝毒隊長。兩人擺開擂台,一次次過手,連續打掉他的大宗貨物。那一場場的戰鬥打得酣暢淋漓,很快就把霍學範的囂張氣焰打擊下去。
霍學範損兵折將,經濟上賠了個血本無歸。這個毒販恨透了關德民,揚言報複,懸賞200萬人民幣要買關德民項上人頭,就是這家夥喊出來的。
不過,霍學範當時在境外已相當狼狽,失掉了經濟支撐也就失掉了軍方的信任,惶惶然如喪家之狗。境外大宗毒品生意一般都是幾人聯手經營,他承擔運輸,在他手中折貨,他要負責賠償。因此,霍學範欠下其他毒梟一屁股濫賬。報複也是吹吹牛而已,他已沒那個經濟實力,不得不到處躲債,很快就在關德民的視野中消失。
這大約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近一年間,這家夥又冒了出來。
去年夏季,德揚打掉一個販毒團夥,反映出境外有個龔老板,手裏囤積一批海洛因,在境內尋找買主。今年春天,大明市破獲一起毒品案件,也牽涉到這個龔某。龔老板何許人?被抓獲的馬仔中有人見過他,交代說:“大塊頭,額角有塊亮疤。”關德民當時就覺得這人像霍學範。他從霍學範卷宗中調出他早年的照片,交對方辨認,結果證實無誤,隻是現在的霍學範蓄上了胡須。
這家夥並沒沉淪下去,他的再度活躍說明他手裏又有了錢,很可能找到了新的靠山。據關德民的經驗,像霍學範這樣賊心不死又東山再起的家夥,一旦找到翻本的機會,會以十倍的瘋狂,企圖把失去的天堂再奪回來。這種人幹就不會小幹,幹就會鬧出大動靜。
老對手再打交道,顯得輕車熟路。身份不同了,時間也過去了許多,秉性還是老樣子。這條線索,關德民直接參與了經營,以一位湖北籍深圳老板的身份,迂回地同這位“龔老板”保持著聯係。關德民現在的目標跟過去不同,他不僅要打掉霍學範的毒品,還要敲掉這個罪惡多端的毒梟。經營中關德民發現,霍學範與境外的老熊和“將軍”都有聯係,這使他產生了另一套想法:以霍學範為突破口,弄清老熊和“將軍”的真實身份,取得一箭三雕的效果。
為了實現這一作戰計劃,他從北京調來林誌翔,做他的搭檔。林誌翔具備他設計的所有條件:湖北籍人,年齡相當,第一次做毒品生意,第一次來S省,與本省本地所有人都不熟悉,手裏有雄厚的資金,可以做現貨。而境外的龔老板已越來越急迫,有與“林老板”見麵的要求。
條件是成熟了,萬事具備,隻欠東風。
關德民囑咐自己,越到這個時候越不能著急。現在是戰役的啟動階段,他要和林誌翔再泡一泡,他需要熟悉這個助手,林誌翔也需要了解S省,了解毒品交易的規則,了解他將深入的那個圈子的氛圍,他們需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討論清楚。
4
林誌翔獨自一人住在賓館,他也隻能住賓館,他沒有任何去處。
這些天林誌翔過得很孤獨,他在大明市沒親人也沒朋友,周圍沒有一張熟麵孔,他脫離了“組織”,他的通訊工具全部做了更新,他與他的過去與他的家人都割斷了關係,整個把自己隔絕起來。
老狴拿來的資料都看過了。資料挑選得很精心,雖然他不了解作戰方案的全部,但他的角色和任務交代得非常清晰。表麵看,這沒什麼,不過是到邊境上,跟一個或一群人會一下麵,進行虛擬中的交易。但,他的角色要扮演好,按照老狴的設計,不能走樣。他要裝扮成一個有錢的“新手“,能做現金交易——這對毒販來說最具誘惑力。他的第一步任務是誘使對方上鉤,然後再依照老狴的指示,把工作一步步做下去。後麵的任務,現在還是個謎。
他已進入角色,進出賓館,行動坐臥都像個深圳老板。
白天出去走走,了解一下市場,泛泛地接觸了一些商人。都是非正規的,主要加強對這裏的認識。晚上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溫功課那樣反複端詳霍學範那張複印照片。這個人小眼睛,尖頭頂,闊下巴,顯得凶殘。他知道此人在境外有很深的背景,狡猾奸詐,手下有一批打手,與境外的地方武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設想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會是一個複雜的過程。他的嘴角浮起一層冷笑,仿佛已走上戰場,進入了陣地——他站在窗前,長久地凝望城市寧靜的夜景,設想再他將經曆的一場場戰鬥。
他的“悠閑”的老板生活,僅保持了三天。第四天午後,林誌翔躺在床上睡午覺,枕邊那隻藍色專用手機突然響起,他激靈坐起,迅速打開電話。
老狴的聲音遙遠地傳來:“夥計,休息得還不錯吧?”
“不錯,睡得很好,城市也美。”他說。
老狴就說:“你的‘快樂時光’就要過去了。你馬上過來,老地方。記住,除了你我之外,你在任何場合下,都是個純粹的商人。”
林誌翔趕到見麵地點時,老狴正在房間裏等他。
屋子裏還有另一個男人,林誌翔進來時,那人悶頭坐著,在抽水煙袋,並沒吭聲。
林誌翔坐下,諾大一個房間裏,三人各靠一麵牆,恰坐成個三角形,把巨大的空間留在中央。
關德民說:“這是德揚市公安局的雷建剛支隊長。”
林誌翔“哦”了一聲。那人隻撩起眼皮望望他,點了下頭。
關德民卻沒向對方介紹他,很可能他事先已經講過了。
屋裏的氣氛顯得嚴肅。林誌翔不便先說話,關德民也沒布置什麼,兩人似乎都在等著雷隊長發言。
沉悶了一陣,雷隊長說:“你的情況關處長跟我講了,好好幹,這次我們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將功補過。”
這是什麼意思?林誌翔疑惑地看看老狴。
關德民仍扳著臉,眼角上露出一絲狡獪。
雷隊長繼續說:“你這次的表現,我和關處長會如實記錄下來,向檢察院、法院反映。這對將來對你的處理,會有好處。”
林誌翔已不再懷疑——他哭笑不得,真不知道這位關大人是如何向雷隊長做的交代,雷隊長顯然把他當作了汙點線人。
雷隊長繼續說:“你不用怕,到時候我會派人保護你。”
這時關德民才說:“林老板你先下去,和雷支隊長搞好配合。具體需要你做什麼,怎樣做,我會及時通知你……哦,這次行動,你聽我的指揮,你們之間,不要單獨聯係。你對雷隊長有什麼要求,也要通過我告訴雷隊長,聽明白了嗎?”
林誌翔已感到不快,但他不能解釋,他隻能聽從老狴安排。
“什麼時候走?”他問。
關德民說:“馬上,今天下午五點的飛機。”
“我跟雷隊長一起走嗎?”
“對,”關德民說,“你們乘同一班飛機,機票已經買好了。不過,在路上你們不能交談,你們彼此並不認識。”
林誌翔說:“明白了。”
雷隊長又說:“下邊的情況很複雜,就像關處長說的,你不要和我聯係。不過,你的身邊,總會有我的人。”
雷隊長還有其他事情,先告了辭,他隻和關德民握了握手,大約是不屑,隻跟林誌翔點了點頭。
雷隊長走後老狴立刻改變了態度,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麼樣啊夥計,委屈你了是吧?”
林誌翔說:“我倒沒什麼,為了工作嘛。”
老狴把笑收住,說:“我沒權力公開你的身份,你也沒權力。”
林誌翔明白他這話的分量,沒再說話。
老狴繼續說:“雷支隊是個麵冷心熱的人,辦事認真,原則性強。你放心,無論他把你看成什麼人,他也會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全。”
回賓館收拾行李,林誌翔仍在想,這個老狴不愧為緝毒戰線的名將,做事滴水不漏。這種安排,既不暴露他的身份,又能和基層銜接,對工作應該是有利的。馬上又想,這樣安排其實也最危險,他無所依傍,隻能單線作戰。然後開釋地想,
任務是第一位的,從某個角度上看,他是老狴盤棋裏的一個棋子,從另一角度看,他們卻是他棋盤裏的一群棋子,都是為了工作,真是沒什麼委屈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