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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色如愁

雪樓是辛棄疾的會客場所,四周植滿梅花,典雅富麗。每到花開季節,冰作骨,玉為魂,骨清香嫩,著意爭妍,人間至美梅景,莫過於此。

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

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葉清臣《賀聖朝》

宋慈見到一名老者歪倒在馬車上,以為他就是新任福建路提刑官辛棄疾,不由得心中一沉。

嶽珂轉頭一看,忙解釋道:“噢,那不是辛公。辛公另外有事,並不跟我們一路。不幸遇害的那位老者是辛公的朋友。”

趙師瀅卻大約猜到了嶽珂身份,訝然道:“莫非嶽公子就是嶽將軍的後人?”嶽珂道:“正是。”

原來嶽珂是名將嶽飛的後人,其父嶽霖是嶽飛第四子。嶽飛遇害時,嶽霖年僅十二歲,亦被蒙冤流放。宋高宗特意下詔命將嶽飛子孫與北宋奸臣蔡京、童貫家屬拘管在一處,表示嶽飛也是蔡京一類的奸臣。嶽霖在險惡的牢獄環境下長大,身心受到雙重摧殘,直到宋孝宗即位後為嶽飛平反昭雪,他才被放出,時年三十二歲,被關押了整整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消耗在監獄中。

嶽霖獲釋後,宋孝宗在便殿召見了他,當麵撫慰道:“卿家紀律,用兵之法,張、韓遠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

“卿家”即指嶽飛,“張、韓”指與嶽飛同時代的另外兩位名將張浚和韓世忠。這是自嶽飛遇害以來朝廷首次正式承認嶽飛一案是冤案,而且出自孝宗皇帝之口。嶽霖稽首涕道:“仰蒙聖察撫念,故家臣不勝感激。”並隻向宋孝宗提了一個要求——請求歸還宋高宗當年所賜嶽飛的禦劄、手詔等,預備將來結集刻印出版,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被宋高宗稱為“奸臣”的父親的清白。宋孝宗感慨之餘,詔令準左藏[1]南庫歸還。

嶽飛既然正名,其子孫也各授官職。嶽霖步入仕途後,在地方上多有政績。他育有三子一女,嶽珂即是其第三子。

紹熙三年(1192年)十月,嶽霖卒於廣州知州任上。嶽珂年方十歲,獨自護送父親靈柩自嶺南北歸。嶽珂生母陳氏是前宰相陳俊卿[2]之女。嶽霖死後,嶽家失去依靠,陳氏不得不依附於娘家。嶽珂卻甚有骨氣,不肯寄人籬下,他牢記父親臨終遺囑,立誓在有生之年搜集祖父嶽飛遺文修編成書,因而有誌於文學,投奔到文學大家辛棄疾門下。辛棄疾憐其為忠良之後,關愛嗬護有加,猶勝己子。

孫應龍這才反應過來,驚喜地大叫一聲,上前握住嶽珂的雙手,結結巴巴地道:“你就是嶽飛將軍的孫子嶽珂?這可太好了。我……我叫孫應龍。”

嶽珂道:“原來是孫壯士。你武藝很好啊。我適才從背後刺你一劍,是以為你要傷害這位小娘子,想不到原來你們認識,實在抱歉。”不及多寒暄,匆匆道:“事情緊急,稍後再說。各位,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請你們先退到一邊,等我們擒殺了刺客再說。”撿起長劍,向嶽瓔使個眼色,兄妹二人一道殺入戰團。

孫應龍尚在躊躇,猶豫要不要幫助以貪著名的辛棄疾的從人。餘月月催道:“你還站著做什麼?還不去幫忙?”他這才應了,揮劍殺了上去。餘月月自去救治陳成父等傷者。

宋慈忙將趙師瀅拉到一邊,低聲問道:“郡主千金之軀,如何會來這種山野之地?”趙師瀅顫聲道:“我……我是專門來尋你的。”

宋慈登時一驚,忙問道:“是郡主收留華嶽一事暴露了麼?”趙師瀅道:“不,不是……”

她生平養尊處優,還是第一次見到眼前這種刀光劍影、廝殺連聲的場麵,嚇得不輕,驚魂難定,好不容易才講清楚事情的經過——

原來趙師瀅受宋慈托付,收留了孫應龍自建寧府圜獄中劫出來的囚犯華嶽,但那華嶽刑傷極重,性命垂危。宋慈等三人今日天不亮就趕來武夷山洞尋找還魂草,目的就是要救治華嶽。宋慈等人出發後,趙師瀅左右無事,兄長趙師檟又正好不在家,無人管束,便留下心腹婢女迎兒照顧華嶽,自己則換了男子服飾,悄悄溜下庵山,趕去崇化裏書坊買書,居然意外撞到一套孤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有一名青年男子同樣相中那套孤本,但比趙師瀅晚到了一步,他提出以兩倍甚至多倍價錢收購,均被拒絕。那男子遠道而來,不願意就此舍棄,便表示願意以隨身攜帶的一簍珍貴藥材交換孤本,內中就有三株還魂草。趙師瀅心想還魂草是能救死扶傷的神藥,當然比孤本更難得,又正好能解宋慈等人的燃眉之急,遂欣然同意以書換藥。

餘月月正好走過來,聽到趙師瀅的話,全然不信,道:“還魂草何等難得,怎麼可能一下子冒出來三株?那人是想騙郡主的書吧。”趙師瀅道:“不是的。那男子自己說他是大理人,藥材全是他從大理帶來,本來是預備拿去海邊跟漁民換海貝[3]的。”

餘月月這才恍然大悟,道:“這就難怪了,大理多出名藥、奇藥。”趙師瀅道:“嗯。我也是這麼想。拿到藥後,我就想來找你們,免得你們繼續冒險在武夷山洞尋藥。正好在拱辰橋遇到陳成父陳公子,被他認了出來。他聽說究竟後,說武夷山洞一帶山高水險,有許多野獸出沒,不放心我一個人,於是就陪我一道來這裏了。”

餘月月道:“那些藥呢?”趙師瀅道:“寄放在尊外祖父的醫鋪裏。”

餘月月吃了一驚,忙問道:“那我外公有沒有看過?”趙師瀅道:“有啊。為了穩妥起見,我特意把藥材拿給王醫師看了,他說那是真的還魂草。”

餘月月驚道:“呀,郡主該不會把我出來找還魂草的事告訴我外公了吧?”趙師瀅道:“沒有沒有。月娘請放心,我知道這件事幹係重大,不能泄露半點兒風聲,隻說了那些藥是我用書換來的,決計半點兒沒有提月娘的事。”

餘月月連連跺腳道:“你這不提跟提有什麼區別?你不是大夫,手裏卻有那麼多珍貴藥材,我又剛好不在。我外公生性警覺多疑,一定會追問清楚的。這件事萬一暴露了,牽累了宋慈或是朱老夫子他們,可全要怪郡主。”

趙師瀅性情溫婉柔弱,從來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忽遭餘月月厲聲埋怨,不由得呆住,隨即垂下頭去,眼中淚意盈盈。

宋慈皺眉道:“月月姊……”餘月月卻自己先醒悟了過來,道:“對不住,是我太性急了,郡主別怪。郡主好心冒險收留孫大哥的朋友,又趕來武夷山洞報信,這份恩情,月月是懂的。主要是我外公那脾氣,郡主不知道,他要是看到那麼一簍珍貴藥材,非得想方設法弄到手不可。”

趙師瀅破涕為笑道:“這不是難事,我要那些藥材也沒什麼用,就留下一株還魂草給你們的朋友,其餘的送給王醫師便是。”

餘月月道:“這還不是關鍵,外公他一定會刨根問底,譬如郡主自己留下的那株還魂草做什麼去了,救了什麼人,能否讓他看看病者,等等。還有我外公的徒弟猛哥,醫術沒學到幾分,我外公的好奇、多疑倒是一分不落地全學會了。萬一他暗中跟蹤、監視我,我就沒有機會為孫大哥的朋友治療了。”

趙師瀅歉然道:“啊,全怪我考慮不周,惹來這麼多麻煩,是我不好。”

宋慈忙道:“這怎麼能怪郡主呢,你全是好意。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我們自己尋到了一株還魂草,就請郡主把那簍藥材盡數送給王醫師,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刨根問底了。”

趙師瀅不敢作答,隻怯生生地望著餘月月。

餘月月歪著頭想了想,道:“這樣也好,隻怕委屈了郡主。”趙師瀅忙道:“無妨的,不過是一簍藥材而已,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宋慈問道:“成父是被那些茶商所傷麼?”趙師瀅道:“不是的,是被那黃衣小娘子用匕首刺傷的。”

宋慈道:“她當真是辛棄疾辛先生的女兒?”趙師瀅道:“不知道啊,應該是吧。如果不是剛才那位嶽公子開口介紹,我還不知道他們幾個的名字。”

原來趙師瀅和陳成父趕來尋找宋慈幾人,預備知會意外得到還魂草的消息。二人到達小雨穀時,穀中已有二十來名茶商模樣的人在驛亭內外歇腳。時值春茶季節,建陽又是天下第一名茶建茶的產地,正是各地茶商蜂擁而至的時候。但陳成父一望之下,便覺得這些茶商有些奇怪——他們沒有攜帶什麼大的行囊,雖然表麵是在休息,但防身刀劍就放在手邊,個個神色緊張,不斷地往北麵的穀口張望,似是在等待什麼人。

趙師瀅著急尋找宋慈,陳成父亦掛念好友安危,不欲多管閑事,正要往西折入武夷山洞入口時,偏偏有個茶商留意他二人,起身嗬斥道:“看什麼看?還不快走!”

陳成父少年時隨父在外宦遊,雖然與宋慈同門,同是理學子弟,卻是性格迥異,是個慷慨豪邁之人。他見這些茶商分明是別有意圖,卻沒來由地嗬斥不相幹的路人,不由得心頭火起。正好這時候有個望風的茶商奔入穀中,大呼道:“來了!來了!”眾茶商遂各安其位,裝出怡然的姿態來,但還是有人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兵器,露出馬腳來。

陳成父也是個有計謀之人,他自己雖會些防身的武藝,但見茶商人數不少,且個個懷有兵刃,萬難匹敵,便假意轉身,帶著趙師瀅離開,走出一截後又躡手躡腳地折返回來,隱身在一塊大岩石後。

過了一會兒,漸有車馬聲和女子嬉笑聲傳來。穀口隨後出現了一隊人馬,領先的騎士是名不到二十歲的白衣男子,這就是辛棄疾的幕僚嶽珂了。他妹妹嶽瓔和辛棄疾之女辛騎馬跟在後麵,三人正有說有笑,絲毫沒有留意到小雨穀中不同尋常的氣氛。三騎過後,是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左右有數名帶刀的黑衣侍從跟隨。再後麵則是一輛牛拉的太平車[4],車上堆滿了箱子、行囊等物事。陣勢不小,旁人一望便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出行。

一行人緩緩進入穀中後,嶽珂見穀中有不少人,便翻身下馬,上前打聽道:“請問前麵……”一語未畢,見對方表情怪異,終於開始意識到苗頭不對。

此時此刻,陳成父從岩石後站了出來,大聲叫道:“快走!”聲音在空曠的山穀中飄蕩回旋:“走……走……走……”

瞬間的遲疑後,茶商各自亮出了兵刃,怪叫著向嶽珂等人撲來。嶽珂急忙轉身,從坐騎上摘下佩劍,叫道:“妹妹,你帶辛先走!”

太平車剛好堵住了北麵的入口,後退已是不可能,隻能朝前衝出一條路來。嶽瓔也是將門虎女,遇變倒也不慌,應了一聲,叫道:“阿,跟我走。”提馬先行,往南麵穀口衝去。

辛不會武藝,見適才還是春光無限的美景,瞬間就變成了格鬥廝殺的屠場,又驚又慌,走出幾步,便從馬上跌了下來。登時天旋地轉,頭昏眼花。忽覺有人大力將自己從地上拖了起來,勉強轉頭望去,正是適才站在岩石上高叫“快動手”的陌生男子。她雖不會武功,但見歹人頭目親自來擒拿自己,也絕不願意坐以待斃,從腰間拔出父親贈予的“金錯刀”匕首,順手捅入對方體內。

那人正是陳成父。他本是趕過來相助,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好在辛力氣弱小,入口不深,算不上致命傷。他勉強退開兩步,捂住傷口,道:“我……”卻被嶽瓔拔劍趕過來製住,喝問道:“你是什麼人?你們有什麼陰謀?”

躲在岩石後觀望的趙師瀅急忙取下頭上的竹笠,奔了出來,叫道:“兩位小娘子請住手,陳公子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那些壞人……我們並不認識。”

她一身男子打扮,聲音嬌媚無比,雖令人驚愕,但眉目間自有一股氣派,令人不由得不相信她的話。嶽瓔也是個豪爽之人,當即收了長劍,道:“抱歉。”扭頭見兄長等人正與茶商混戰在一起,對方人多,形勢不容樂觀,便道:“阿,你們先躲起來,我去幫我哥哥。”

趙師瀅遂與辛扶著受傷的陳成父退讓到一邊,互相打探,這才知道是鬧了一場誤會——陳成父說話帶有濃重的閩地口音,加上山穀回響,辛將他那一聲聽成了“快動手”,還以為他是歹人首領。

陳成父苦笑道:“這不怪娘子。不過下次動手前,娘子還是要先問清楚。”辛忙連聲道歉。

陳成父道:“算了,不過是一點兒小傷。娘子是什麼人?這些茶商為什麼要對付你們?”

辛不知對方身份,一時遲疑不答。陳成父猜測對方適逢大變,疑心未能盡去,亦是情理之中的事,遂不再多問,隻凝神觀望。

穀中惡鬥正劇。嶽珂兄妹和那幾名黑衣侍從雖然會武,但這些茶商並不是假冒貨色,而是真正的茶商——他們常年從事長途販賣貨物的勾當,行走江湖,大多身懷護身武藝,許多人功夫還不淺[5]。當年茶商賴文政手下不過區區數百人,官兵卻始終莫之奈何,最終還是靠辛棄疾用假招安的方式解決,便是茶商極其不好對付的明證。加上這些人又是有備而來,嶽珂等人隻能是勉強抵禦而已。

好在那些茶商目的並不在多殺人,僅僅是分出人手纏住嶽珂等人,其餘人則全力攻向豪華馬車。那車中老者剛露出腦袋,便被人搶上前刺了兩刀,當場斃命。領頭茶商見目標人物已死,隨即呼嘯一聲,招呼同伴往北撤退。

嶽珂本是奉辛棄疾之命送車中老者先去建陽,而今老者被殺,於他而言是重大失職,豈肯輕易放那些茶商離去?遂命令侍從全力截擊,無論如何要活捉一個,才好追查真相,日後向辛棄疾交代。茶商們目的既已達到,便不再戀戰,且戰且退。正僵持之時,孫應龍和宋慈、餘月月便前後腳趕到了。

趙師瀅也不清楚嶽珂和茶商兩方的具體情形,隻大致敘述了自己所看到的經過。

餘月月聽了當即道:“這些茶商多半跟當年的賴文政有一些幹係,聽說辛先生將要上任福建提刑,而小雨穀是必經之路,特意算好日子等在這裏,好擊殺辛先生為賴文政報仇。”趙師瀅道:“嗯,我也是這麼想。”宋慈卻道:“未必。”

趙師瀅素來佩服宋慈見識非凡,忙問道:“宋公子怎麼看這件事?”宋慈道:“從郡主敘述的經過推測,那些茶商要殺的人是車中老者。但適才嶽公子已經說了,那位老者並不是辛先生。”

餘月月道:“也許這些茶商並不知道呢,他們以為馬車中坐的就是首腦人物,所以將他當做辛先生殺了。”宋慈道:“有這種可能,但也有可能茶商真正的目標就是車中老者。”頓了頓又道:“我倒覺得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

趙師瀅道:“何以見得呢?”宋慈道:“郡主請看,那老者被茶商殺死,就橫屍在眾人眼前,嶽公子一行人卻沒有一個流露出悲傷之意,可見那老者與他們關係並不親密,甚至可能根本不認識。”

趙師瀅道:“可嶽公子明明說了,死者是辛先生的朋友啊。”宋慈“嘿”了一聲,不再回答。

趙師瀅仍是不解,餘月月忍不住插口解釋道:“辛先生的‘朋友’,意思可多著呢。當年辛先生平定茶商軍,也是寫信稱要跟賴文政做朋友,這才將他誘去江州殺了呢。這被殺的老者既是辛先生的朋友,為何不與辛先生一道,反而與嶽公子兄妹先行呢?而且神神秘秘地藏在車中,好像生怕見人的樣子。”

她自己也有諸多疑問,又轉頭問宋慈道:“即使這樣,仍然不能斷定茶商的目標人物一定就是這老者啊。”

宋慈道:“嶽公子自小跟隨在辛先生身邊,堪稱心腹,他獨自引車先行,還帶著這麼多帶刀的侍從,絕非僅僅護送老者和家眷這麼簡單。”

宋慈自小受理學熏陶,又被舅父嚴格約束,養成了端莊、凝重的性格,從來不多說不該說的話,回答也是言簡意賅,點到即止。但轉頭見到趙師瀅一雙秋水般的大眼睛露出困惑之色,微一躊躇,又詳細解釋道:“這些茶商人數大占上風,並不弱於嶽公子一行,但他們已生退意,可見目的已然達到。而嶽公子卻指揮侍從全力阻截,不惜拿手下人性命冒險,分明是想生擒對方一人或幾人,大概是想事後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曆,好向辛先生交代。如此可以推測,那老者身份絕不平凡。既是大有來曆,很可能他本人就是茶商的目標人物了。”

趙師瀅道:“嗯,宋公子分析得極有道理,事情應該不簡單。”

餘月月了解宋慈為人,知道他觀察入微,總能看到旁人忽視的蛛絲馬跡,本來也認同他的看法,但聽到趙師瀅在一旁附和,不由得心頭火起,賭氣道:“我才不信呢。茶商的目的一定是要殺辛先生本人,不過是將那老者誤當做辛先生罷了。”

她是醫師,自小見慣了病人、死人,也不如何害怕,徑自走到車子邊,仔細察看那死去的老者——但見他側歪在車邊,眼睛瞪得滾圓,胸口有兩個大血窟窿,下半邊身子還在車內。掀開車簾,登時驚住——倒不是看到了如何恐怖血腥的場麵,而是那老者的雙腳上戴著粗重的腳鐐。

餘月月愣了好半晌,直到宋慈跟過來查看究竟,她才回過神來,歎道:“宋慈,你當真聰明絕頂,以後我再也不跟你唱反調了。”又指著車中老者道:“你說得對,那些茶商一定是趕來殺他的,這個人一定是個重要囚犯。不過既然是重要囚犯,為什麼不用官兵押送呢?嶽公子和侍從都是便裝打扮,是不是刻意掩飾?”

宋慈道:“嗯,如果嶽兄願意講,他會主動告訴我們的。”

小雨穀的混戰已然結束。嶽珂一方死了一名侍從,傷了四人,嶽瓔也受了傷。茶商一方則死了兩人,另有兩人受傷被擒。多虧了孫應龍出手相助,茶商首領見他功夫出眾,勇猛難敵,又擔心滯留在山穀鏖戰會引來大隊官兵截擊,這才不及營救被擒的同伴,匆忙帶人退去。

天色已然不早,餘月月和宋慈忙趕過去幫傷者簡單處理傷口。眾人隨即預備動身出發,盡快趕回建陽縣城。按照嶽珂的想法,要將死者就地掩埋,包括車中丁姓老者和己方被殺的侍從,日後方便時再行遷葬。宋慈卻道:“屍首一旦入土,許多證據就毀了。”

嶽珂聽了一愣,問道:“什麼證據?”餘月月道:“嶽公子拚命帶人截擊那些茶商,不就是想捉到活口好追查他們的來曆麼?其實死者身上也有線索的,不一定要從活人身上找。”

嶽珂道:“月娘既是大夫,這般說也有道理。那好,把我們的人帶上。那兩名茶商的屍首就地埋了。”

孫應龍和嶽珂在一旁挖坑的時候,宋慈自行走到兩名茶商死者的身邊,蹲下來仔細察看。嶽瓔等人遠遠看見,很是好奇。

辛問道:“郡主,宋公子在那邊做什麼?”趙師瀅道:“嗯,他大概是在尋找證據,看能不能推測出死者身份。”

辛道:“宋公子不是朱熹老夫子的再傳弟子麼,怎麼也會對仵作這類的事感興趣?”

適才宋慈與餘月月一道為傷者包紮傷口已然令人驚訝,仵作、皂隸、禁卒等低級官署人員屬於賤民身份,其子孫不準參加科舉考試,不準做官,其職業亦是時人眼中的賤業。辛對宋慈自降身份的舉止顯然不大能理解,語氣中亦流露出明顯的輕視之意。

趙師瀅道:“嗯,這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餘月月冷冷插口道:“宋慈可是完完全全地在幫你們。你們讀書人不總是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小娘子是名門之後,居然不懂得這個道理麼?”

辛當場鬧了個大大的紅臉。她畢竟是名門之後,涵養很好,雖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還是歉然道:“對不起,是我的不對。宋公子是好意,我隻是好奇,才隨口一問。”

餘月月卻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反唇相譏道:“小娘子還是看不起仵作麼?如果沒有這些人明辨真偽,不知道多少冤案不能平反昭雪呢。”

她反應如此強烈,倒也不全是出於要為宋慈打抱不平,而是仵作負責處理屍體、檢驗傷痕也需要醫學知識,尤其是外科知識,因而這門行業跟醫術有諸多交疊之處,甚至有的仵作本身就是半個大夫。譬如建陽縣的老仵作冒良以前就當過醫師,與她外祖父王且光交好,時不時地就一些外傷疑難問題來王氏醫鋪請教。餘月月生平最恨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達官貴人,每每有大戶人家來求醫,稍微有不恭謹之處,都免不了要被她譏諷一通,所以才落下個“尖酸刻薄”的名聲。

辛一時呆住。她的確瞧不起仵作,但不是她一個人這樣,世人和世俗眼光都是如此。可餘月月說得也對,如果沒有這些人為非正常死者驗屍,那麼世上有許多殺人凶手要逍遙法外了。隻是她當眾被人斥責,很是下不來台,又無語可辯,一時間又氣又急,眼淚都流了出來。

還是陳成父從旁勸道:“月娘,辛家小娘子不是那個意思。”

餘月月見辛窘迫得流了淚,也就算了,自己賭氣過去找宋慈。

陳成父又溫言道:“小娘子不要見怪,月娘這個人嘴是厲害些,其實心地極好。她外祖父王醫師名氣大,收取的費用很高,常常將付不起酬金的病人趕出醫鋪,但月娘總是偷偷跟出來,自己為病人醫治。”

嶽瓔道:“真的呀?適才月娘為我包紮傷口,我忍不住叫痛,她當麵就數落我嬌氣。我還想,這人重手重腳,對傷者完全沒有同情心,怎麼會當了大夫呢?看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轉頭道:“阿,你也別哭了,一句口角就成這樣,讓別人看見,又要笑話你了。”

辛抽抽搭搭地道:“我哭不是因為餘月月,是想到我娘……”想到母親新逝不久,父親便另娶新歡,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辛棄疾南歸前,已在山東娶妻,妻子趙彥騫是趙氏宗室,為秦王趙廷美的七世孫。趙廷美與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和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趙光義是親兄弟,均為杜太後所生。杜太後病逝前,秘立金匱誓書,由大臣趙普記錄,要求趙匡胤將來將皇位傳給弟弟趙光義,趙光義再傳給趙廷美,再由趙廷美傳回給趙匡胤的兒子。後來發展的事實是——趙匡胤在位時始終未立太子,最終在大雪紛飛的“斧聲燭影”中神秘死去。趙光義搶先即位,是為宋太宗。幾年後,趙匡胤長子趙德昭自殺,次子趙德芳暴病身亡,愈發加重了“斧聲燭影”的迷霧。朝野紛傳宋太宗得位不正,流言紛起。宋太宗為了澄清流言,不得不讓趙普公布了杜太後所立的金匱誓書。然而事隔太祖之死已有六年,時人多懷疑是宋太宗勾結趙普所編造出來的謊言。唯有趙廷美欣喜若狂,因為他名列誓書之上,即將成為大宋第三任皇帝。可惜他高興得太早了,他的兄長宋太宗根本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他很快以謀反罪被逮捕下獄,最終驚悸而死。其子孫家眷均被幽禁於房州,直到宋真宗即位才被放還,各授官職。

趙彥騫這一係的宗室一直居住在江陰,其祖父趙修之曾與名將嶽飛交好,為此還一度受到奸相秦檜的迫害。至於趙彥騫後來成人後是如何從南宋偷渡去了金人占領區,並嫁給了辛棄疾為妻,相幹人士絕口不提,旁人也無從得知。但人們私下揣度,那趙彥騫一定是個非凡的女子,方才有如此過人的膽略和傳奇的經曆。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辛棄疾聚眾起義,後攜妻南歸,朝廷特授其江陰簽判一職,便是因為江陰是趙彥騫一係的寓居之地。這一係的宗室與皇室血緣已相當疏遠,且人丁凋零,趙彥騫父母早已去世,家中由堂兄趙彥逾主事。不知道什麼原因,歸家後日子不長,趙彥騫便暴病而亡,時年二十五歲。

發妻屍骨未寒時,辛棄疾又娶妻範氏,是另一位歸正人範邦彥之女。範氏容顏絕代,勝過趙彥騫百倍,傳聞若不是她有歸正人的身份,早就被選入皇宮去侍奉皇帝了。得到這樣一位佳人,辛棄疾喜之不勝,愛若至寶,特意為範氏寫下不少詩詞,“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便是其中名句。

辛棄疾在地方上為官時,範氏忽然得了一場急病,雖請名醫延治,卻始終未見好轉。這時候有一位姓王的年輕大夫上門,稱有辦法治好範氏,但有一個條件,要用侍女整整作為酬謝。宋時風俗,權貴豪門家中大都養有家妓,其實就是姿色出眾、擅長音樂歌舞的侍妾,隨時供主人玩樂。整整貌若天仙,擅長吹笛,是辛棄疾最鐘愛的家妓。他雖然很舍不得,但為了給範氏治病,還是勉強答應。那王大夫當真了得,不幾天就治好了範氏的病。辛棄疾便讓人把整整好好打扮了一番,當做酬謝送給了王大夫。臨行之前,整整淚眼漣漣,很是不舍。辛棄疾口占一首《好事近》相送,詞曰:

醫者索酬勞,哪得許多錢物?

隻有一個整整,也盒盤盛得。

下官歌舞轉淒惶,剩得幾枝笛。

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

雖然履行了諾言,還是流露出幾許不情願的味道。但這件事卻傳為佳話,由此可以看出辛棄疾對範氏的嗬護。

辛即是範氏所生。辛棄疾有九個兒子,卻隻有兩個女兒,辛又是最小的幼女,自幼備受寵愛。她曾經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父親有傾動天下的才名,母親則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最重要的是,他們二人都深愛著自己。

然而美好的感覺一朝即逝。不久前,範氏病逝。當年的一幕再度上演,範氏剛下葬不久,辛棄疾便娶了鉛山林氏做第三任妻子。偏偏帶湖雪樓又起了大火,豪華莊園化為灰燼。辛無處容身,不得不隨父親搬去鉛山繼母家居住。若不是湊巧辛棄疾被起用為福建提刑,她堅決要求跟隨父親赴任,她真不知道在家中該如何與那僅僅比自己大幾歲的年輕繼母相處。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辛一時感懷,不顧矜持,痛哭起來。旁人不明究竟,未免詫異極了。

孫應龍狐疑道:“那位小娘子怎麼了?月月,是不是你說話重了?”餘月月道:“什麼重不重的,她看不起人,我就反問了她一句而已。真是富貴人家的嬌小娘啊,我才說了一句,就哭成那樣。辛先生那麼大的名氣,怎麼有這樣的女兒?”

嶽珂低聲道:“辛雖然嬌氣些,但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也許不是因為月娘的話。她母親新近去世了,辛公的莊園又被燒成一片白地,她不得不住在繼母家裏,受了不少氣。”

餘月月“哎喲”一聲,同情心頓生,還想過去安慰辛。嶽珂忙道:“辛公的家事比較複雜,旁人也勸不來,她哭上一陣就好了。”餘月月聽說,這才罷了。

埋葬了兩名茶商死者後,眾人遂押解著俘虜上路。雖然傷者不少,但一路山道平坦,還算順利。到一處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的山道時,意外發生了,那兩名被繩索捆住的茶商互相使了個眼色,一齊掙開侍從的掌握,跳下了懸崖。

嶽珂阻止不及,站在懸崖邊發愣,好半晌才回頭道:“宋兄,多謝你事先提醒,要是適才將我們的人埋了,可就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了。你思慮得如此周全,好生令人欽佩。”

餘月月很是不屑地道:“這有什麼稀奇的?宋慈早就知道這些茶商是衝車上的那位白發老者來的。”有心要在眾人麵前炫耀宋慈的聰明,不顧他一再使眼色,刻意大聲說了其早先的一番推斷。

嶽珂得知宋慈推測出茶商是衝馬車中的丁姓老者而來的時候,相當驚訝,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隻是本能地認為這些茶商與當年的賴文政有關,是趕來報仇的,不過誤將丁姓老者當做了辛棄疾殺死。

他凝思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宋兄認為這些茶商是偽裝的麼?”宋慈道:“應該不是。”

嶽珂歪著頭想了想,愈發困惑起來,撓頭道:“那可就奇怪了。”

辛棄疾昔日誘殺賴文政,雖然有失光明正大,卻是替朝廷辦事。別說他本人胸懷大誌,認為做大事用些手段也無妨,不如何在意失信於茶商這件事,就是大宋皇帝也常常公然做出背信棄義之事。當年宋徽宗即位,下詔求直言,結果應詔上書及廷試直言者均獲罪。京師有謔詞雲:“誤人多是誤人多,誤了人多少?”接連三個“誤”字,辛辣地揭露宋徽宗的“下詔求直言”完全是一個大騙局,不知坑害了多少無辜百姓。

比起宋徽宗的行徑,辛棄疾的所作所為完全算不得什麼。旁人最多隻敢在背後非議,絕不敢當麵發難,不然就有可能被貫上“通賊”的罪名——不管民間百姓如何同情賴文政等茶商,畢竟在朝廷看來,這些與官府作對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反賊。今日那些茶商等候在小雨穀,如果誌在替賴文政複仇,那麼就等同於是跟朝廷作對,一樣是反叛行為,犯下了謀逆重罪。但如果這些茶商隻是要刺殺馬車中丁姓老者,則是另外一回事,不過是普通的殺人行為而已。問題是,丁姓老者的身份極其隱秘,那些茶商又如何知道他藏身在嶽珂一行的馬車上呢?

沉吟過一回,嶽珂招手叫過宋慈,命眾人先行,自己有意落在最後,懇切地道:“宋兄眼力過人,嶽珂十分佩服。我心頭疑問甚多,願意將實情告知宋兄,萬望宋兄幫忙排疑解惑。隻是事關重大,我講到的這件事,還請宋兄不要再對旁人提起。”

宋慈躊躇了半晌,經過慎重考慮,才點頭道:“好,我答應嶽兄。”

嶽珂道:“那被殺的老者姓丁名毅,是一件案子的關鍵人犯,但隻有極少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我們這一行人中,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妹妹和辛都是不知道的,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犯人。”

宋慈問道:“嶽兄是奉辛提刑之名先行將丁毅轉押去福建路監獄麼?”嶽珂道:“是的。隻是這件事極為隱秘,除了辛公和我們幾個之外,再無人知曉。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那些茶商是衝辛公來的,不過是誤將丁毅當成辛公殺死,這樣才說得通。如果不是衝著辛公而來,目標人物就是丁毅本人,那麼這些人一定不是真的茶商。”

宋慈道:“嶽兄的意思是,如果刺客的目標是丁毅的話,這些人也是大有來頭,絕不是普通人?”嶽珂道:“嗯。其實我倒希望他們真的是衝著辛公來的。這樣,事情就沒有那麼複雜了。”

宋慈道:“那麼有沒有可能這些人既是真的茶商,又是衝著丁毅而來?”嶽珂道:“這絕對不可能。其中的關鍵,恕我暫時不能明說,得先請示辛公。”

宋慈道:“那好,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訴嶽兄,這些刺客都是真的茶商。我生長在建茶之鄉,見過的茶商不計其數,對方是不是真的,我一眼就能辨別出來。”

嶽珂道:“宋兄的眼力,我已然見識過了,我當然信得過你。可我的看法應該也不會有錯,知道丁毅真實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不是辛公身邊的心腹,就是個別位高權重者。這件事……哎,宋兄明白我的意思麼?”

他既不能明說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又感到迷茫困惑,不由自主地絞搓雙手,很是苦惱。

宋慈道:“嗯,有一種可能,可以解釋這種矛盾——行刺的茶商是真的,無論是否得手,旁人都會以為他們跟賴文政有幹係,目的是要複仇,殺死丁毅隻是誤將其當做了辛先生。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刻意收買了茶商,令他們來刺殺丁毅,有意讓人誤會目標是辛先生,這其實是很高明的掩飾。”

嶽珂道:“但朝廷素來對茶商嚴酷,賴文政一案曾牽累成千上萬的茶商家破人亡。同道相憐,茶商是絕不會買旁人的賬,冒險來伏擊一名囚犯的。況且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最終要算在這些茶商頭上,他們從此再無容身之地,付出的代價太大。”宋慈道:“但如果這些茶商能得到最想要的呢?付出代價也是值得的。”

嶽珂道:“宋兄的意思是……”宋慈道:“保險起見,我建議嶽兄立即掉頭去找辛先生,勸他提高警惕,加強戒備。”

嶽珂這才會意過來,忙叫道:“來人……”

宋慈忙道:“嶽兄手下大多受了傷,無力再戰,不如先不要驚動他人。嶽兄帶上孫大哥回去,他武藝高強,應該能幫得上嶽兄。”

嶽珂想了想,道:“也好,那麼我妹妹他們就拜托宋兄了。”宋慈道:“放心。”

嶽珂便追上前告知眾人,稱要趕回崇安去向辛棄疾稟告今天在小雨穀發生的事。

辛道:“著什麼急?前麵就是建陽城,爹爹他最晚後天也就到了。”嶽珂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還是早些讓辛公知道的好。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宋兄一路會照顧你們。”又轉頭問道:“孫兄,你可願意跟我一道去崇安縣見辛公?”

對方是心中楷模嶽飛的孫子,孫應龍求之不得,忙應道:“當然好。”

嶽珂便讓侍從讓了一匹馬給孫應龍。二人翻身上馬,拉轉馬頭,絕塵而去。

孫應龍並不像宋慈那般知道事情原委,但能與名將嶽飛的孫子同行,還是感到極大的榮幸,哪怕他要去見的是“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的辛棄疾,心中也認了。

一路疾馳,當晚到達崇安縣城。由於城門天黑便已經關閉,沒有知縣親筆手令不得開啟,二人隻得留宿在南門外的客棧中。

次日一早,二人進城去拜見正在崇安知縣家中做客的辛棄疾,才知道辛棄疾昨日就離開了縣城,到武夷山中的一處私人莊園會見大詩人陸遊去了。

嶽珂打聽了莊園所在,帶著孫應龍一路趕來。越往深山中行去,道路越來越窄,人煙越來越少,走出小半個時辰後,幾乎連人影子都看不見了。

孫應龍問道:“那莊園還有多遠?”嶽珂道:“縣署的人說,往邵武方向過四個山頭,我們才過了一個山頭,應該還有十來裏地。”

孫應龍埋怨道:“為什麼有些人總愛把房子修在偏遠的地方?”嶽珂笑道:“這完全是個人的喜好。”

孫應龍道:“聽說辛先生在上饒帶湖的莊園又大又豪華,當年朱熹老夫子去看了也嚇了一跳,是這樣麼?”

昔日辛棄疾在江西為官時,曾買下上饒城外的大片土地,並親自設計了規模宏大的居第,因門前有湖如寶帶,特取名“帶湖”。新居落成之日,辛棄疾作《上梁文》道:“百萬買宅,千萬買鄰,人生孰若安居之樂?一年種穀,十年樹木,君子常有靜退之心。久矣倦遊,茲焉卜築。稼軒居士,生長西北,仕宦東南,頃列郎星,繼之發將鶴。欲得置錐之地,遂營環堵之宮。”

帶湖莊園依山麵水,視野開闊,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極為優越。名士洪邁有文記載道:“既築室百楹,財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決,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軒下臨之,是為稼軒。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來耨之為者。東岡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扉,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皆約略位置,規歲月緒成之。”朱熹路經上饒時曾暗中去遊覽辛氏莊園,大開眼界,歎為“耳目所未曾睹”。

嶽珂道:“辛公為帶湖莊園費了極大心血,亦花了許多年來經營,還算不錯。外人隻看到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好像很大,其實莊園裏隻有稼軒齋和雪樓兩處是主要建築,也最有特色。稼軒齋是辛公讀書、獨處的地方,被綠竹環繞,清幽可愛。雪樓是會客場所,四周植滿梅花,典雅富麗。每到花開季節,冰作骨,玉為魂,骨清香嫩,著意爭妍,人間至美梅景,莫過於此。”一時頗為陶醉,隨即歎息了一聲,道:“可惜不久前莫名其妙生了一場大火,燒得什麼都不剩了。”

孫應龍大奇道:“帶湖莊園被燒毀了麼?既然叫帶湖,就是修在湖邊上,又是春季,怎麼會失火?”嶽珂道:“嗯,我們都覺得這場火生得蹊蹺,是半夜從雪樓燒起來的,那是辛公專門會客的地方,晚上是不會有人在的。可辛公自己不願意追究,我們也不好深問。”正好一陣山風吹來,鼻中忽然聞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叫道:“不好!”急忙催馬朝前趕去。

山道雖然崎嶇狹窄,卻是平平坦坦的土道,比大峽穀好走得多。二人一路疾奔,轉過山坳,便看見空闊的山穀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餘人,一看服飾打扮便知道是來武夷山販賣茶葉的茶商,有的已被殺死,有的受了重傷,正倒在血泊中呻吟。

穀口的大岩石下半坐著一名藍衫女子,雙目緊閉,胸口汩汩冒血。一匹棗紅馬用鼻子頂她的耳鬢,大約是想叫主人起來,藍衫女子卻就此一歪,順勢倒了下去。

另有一名綠衫女子披頭散發,滿臉血汙,似是受了重傷,正努力半撐起身子。嶽珂急忙翻身下馬,搶過去扶起她,問道:“卿娘,出了什麼事?”

綠衫女子名叫卿卿,仿若看到救星一般,抓緊嶽珂手臂,道:“嶽公子……快……快去救我家相公……歹人……歹人劫走了他……”

嶽珂抬頭一看,除了自己來的方向外,穀中尚有兩個岔道口,相距極近,忙問道:“他們往哪條山道去了?”卿卿道:“我……我沒看清……”

嶽珂道:“你先待在這裏別動。”放下卿卿,叫道:“孫兄,辛公被歹人劫走了,你我一人一邊去追,發現了蹤跡就大聲喊叫。”

孫應龍不及多問,應道:“好。”他嫌馬匹在山道上走得慢,又有失足的危險,幹脆翻身下馬,選了穀口狹窄的一條道追去。

出了穀口,奔過一條筆直的碎石子小道,再拐過山坳,便是一片開闊地帶。前麵不遠處正有一男一女手裏各提一杆鐵槍,挾持著一名老者。那老者須發全白,生得一張銅紅色的國字臉,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雖被鐵槍逼住,卻掙紮著不肯上馬,三人正僵持在那裏。

本來按照與嶽珂的事先約定,孫應龍應該立即大聲呼叫,可他一看到敵人近在眼前,登時全忘了,大喝一聲,叫道:“這位是辛提刑麼?快些放了他。”拔出長劍,徑直衝了上去。

褐衣男子說了一句什麼,他的紅衣女伴便舉著鐵槍迎上來,擋在前麵。孫應龍見對方是個年輕少女,年紀比自己還要小,麵色和藹可親,擺出的迎戰架勢倒是十足像那麼回事,先是一怔,隨即一擺長劍,喝道:“大丈夫不打女人,快些讓開!”

紅衣少女笑道:“你是小瞧女人,以為天下女人都打不過你麼?我偏不讓,你能拿我怎樣?”一抖鐵槍,槍尖如數點寒星,當麵撲來。

孫應龍大吃一驚,忙舉劍格住鐵槍,“叮當”一聲,隻覺得手臂一震,微微發麻。那鐵槍不知道什麼材料做成,堅硬無比,竟將他的長劍磕出了一個不小的豁口。

孫應龍極是驚異,道:“咦,看不出來小娘子嬌嬌弱弱,原來是個會家子。”那少女笑道:“是啊,你想要強出頭救人,得先問問我手中的鐵槍答不答應。”

孫應龍哼了一聲,一挽劍花,刺出一劍。行家一出手便知深淺,他不敢再起輕敵之心,但那少女武藝極為了得,槍法精妙,竟是他生平從未遇到的強手,他使出渾身解數,也占不到絲毫便宜。所幸那褐衣男子並未立即強行帶白發老者離開,隻站在一旁與那老者交談,似是在勸說對方什麼。

孫應龍愈打愈是心驚,忍不住停手躍開,讚道:“好身手,好身手。在下孫應龍,敢問小娘子高姓大名?槍法師承何派?”那少女笑道:“我叫楊妙真,那是我哥哥楊安國,我使的是我家祖傳的梨花槍法,你肯定沒有聽過。”

孫應龍暗道:“我打遍建寧無敵手,人人都讚我武藝了得,將來必是大宋的武狀元,我也自認必當如此。想不到天下之大,多出能人異士,對方一介女子,武藝隻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我竟然連她的名字和師門都沒有聽過。”揣度天下槍法以楊家將的楊家槍為最,忙問道:“小娘子的家傳梨花槍法,可跟太原楊業楊令公的楊家槍法有淵源?”

楊妙真卻搖了搖頭,道:“一點兒幹係也沒有。”

孫應龍愈發起了相形見絀之心,正要再問,忽聽見白發老者沉聲道:“老夫已經說得很明白,不行!”

孫應龍心道:“這老者一定就是辛棄疾了。我雖然對他沒什麼好感,但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又是嶽珂的座師,總不能讓歹人在我眼皮底下劫走他,讓旁人看笑話。”一擺長劍,喝道:“我不知道你們兄妹什麼來路,又如何做起了綁架朝廷命官的勾當,總之快些放了辛提刑。”

楊妙真笑道:“就不放,你能怎樣?反正你也打不過我。”孫應龍道:“打不過也要打!”大喝一聲,正待上前,忽聽得辛棄疾叫道:“住手!”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威嚴。

孫應龍愕然頓住腳步,問道:“你是辛提刑麼?”辛棄疾道:“正是老夫。”

令人意外的是,楊安國不知如何放開了辛棄疾,楊妙真也收了長槍,退到一邊。

辛棄疾手捂住肩膀,慢慢踱步過來,低聲道:“收劍吧。這對兄妹不是壞人,剛才如果不是他們兩個出手相救,老夫早死在那些茶商手中了。”

孫應龍一呆,道:“什麼,是他們救了你?”如雲山霧罩,完全不明所以。

楊妙真抿嘴一笑,收了長槍,走過去與兄長低語了幾句,這才翻身上馬,馳出一截,又回頭叫道:“孫應龍,我記住你了!”

辛棄疾道:“你叫孫應龍?”孫應龍道:“是,建寧府武學生孫應龍見過辛提刑。”

他雖然對辛棄疾頗有微詞,但畢竟對方大名鼎鼎,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仔細打量這位近乎傳奇的歸正人。但見對方氣度不凡,一雙眼睛尤其炯炯有神,青芒逼人,果然如傳說中所描述的那樣——“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眉宇間有一股燕趙奇士的慷慨俠義之氣。

辛棄疾出生於濟南府曆城縣[6],其時距靖康之變已有十三年,北方早已淪陷於金人之手。其祖父辛讚曾任金國官職,一度官至開封知府。但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夠“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他時常帶著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教育孫子要抗金複宋、報國雪恥。辛棄疾亦從小胸懷大誌,立誓恢複中原。他長大成人後,遵從祖父之命,放棄青梅竹馬的戀人,娶了機緣巧合來到濟南的趙氏宗室女子趙彥騫做妻子,目的就是為將來恢複故土。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國國主完顏亮大舉興兵侵宋。巨大的戰爭開銷自然轉嫁到百姓頭上,山東、河北等金人占領區的漢民實在不堪嚴苛的壓榨,紛紛奮起反抗。辛棄疾父母和祖父辛讚均已去世,他既無家族拖累,便幹脆放棄了官宦子弟的身份,召集兩千多人起兵反金。當時義軍蜂起,以耿京勢力最大,手下有二十多萬人馬,而且北方義軍都願聽其節製,奉其號令。辛棄疾為避免孤軍作戰,率領人馬投奔了耿京,擔任其軍中的掌書記,為義軍積極出謀劃策。

令辛棄疾聲名鵲起的是義端事件。義端原本是一名僧人,喜談兵論戰,跟辛棄疾是好朋友。辛棄疾起兵後,義端也拉起了一支一千多人的隊伍響應老朋友,後來又聽從辛棄疾的勸告加入了耿京的義軍。但義端並不像辛棄疾那麼受耿京重用,待了一段時間後,他感到前途黯淡無望,便偷了耿京的大印逃走了。大印歸掌書記辛棄疾保管,盜印的義端又是他的好朋友,他自然有通敵嫌疑。耿京下令逮捕了辛棄疾,要以軍法處死。辛棄疾慨然請命道:“請給我三天時間,如果不能捉住義端、奪回大印,我願意以項上人頭謝罪。”耿京相信辛棄疾的為人,同意再給他一次機會。辛棄疾料想義軍大印對義端無用,對方必是拿其作為投降金人的見麵禮,遂單騎獨劍往金人軍營方向追趕,果然在半路截住了義端,毫不留情,一劍將其殺死,奪回了軍印。辛棄疾由此名聲大噪,得了“青兕”[7]的稱號。

起兵第二年初,辛棄疾奉耿京之命南下,與南宋朝廷聯絡合力抗金事宜。完成使命後,辛棄疾在歸途中聽到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義軍潰散的消息,既意外又憤慨,他沒有轉身返回南宋,而是手持一把名為“龍泉”的寶劍,邀集五十名死士,千裏奔襲,直闖敵軍大營——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臨危不懼,最終出其不意,於五萬金兵中生擒張安國,並將其押送到建康,交由南宋朝廷處決。

當年辛棄疾年僅二十二歲,所表現出來“氣吞萬裏如虎”的果斷勇敢使他轟動一時。連素來反感猜忌歸正人的宋高宗趙構亦慕名親自召見辛棄疾,對其風姿讚歎不已,此即史書中所記“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歎息”。

然而,大宋朝廷對北方漢人一直存著很深的戒心。早在北宋宣和年間,朝散郎宋昭就曾經上書宋徽宗道:“或則又謂山後之民皆有思漢之心,或欲歸順,此尤妄誕之易見者。不唯北虜為備日久,山後之民,往往徙居漠北。又自唐末至於今,數百年間,子孫無慮,已易數世,今則盡為蕃種,豈複九州中國舊民哉?”談論的雖然是燕雲地區[8]的漢人,但實際上代表了宋朝對待北方漢人的普遍態度。北宋抗金名將李綱也曾抱怨燕雲漢人道:“以金人夷狄之性,貪婪無厭;又有燕人狡獪以為之謀,必且張大聲勢,過有邀求,以窺中國。”甚至有不少人認為金人滅掉北宋其實是“皆燕人及中原叛逆協謀所致”。

而到了南宋,對北方漢人的歧視和戒備比北宋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右丞相史浩與名將張浚辯論,道:“中原絕無豪傑。若有,何不起而亡金?”首稱北方淪陷區南歸者為“歸正人”,不讚成對歸正人委以重任,遂成為定製。特例是歸正人南歸時帶有重兵,如與耿京齊名的北方義軍領袖王友直率數萬軍隊南歸,被南宋朝廷特授為複州[9]防禦使。辛棄疾第二任嶽父範邦彥曾任金國蔡州新息[10]縣令,乘宋金交戰時開城迎接宋軍,雖舉城南歸,卻因為不夠“重兵”的條件,隻授湖州長興丞官職。辛棄疾如此聲名,於千軍萬馬中生擒叛徒張安國,也因為無兵南歸,隻授江陰簽判。江陰即是他結發妻子趙彥騫的故鄉。

辛棄疾一世之豪傑,平生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詡,回到南宋後,念念不忘祖父誌向,力主抗金北伐,收複失地。起初,他對南宋朝廷畏金如虎的怯懦還沒有深刻的認識,尤其是宋高宗趙構曾當麵讚許過他叱吒風雲、勇闖敵營的行為,不久後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現出想要抗金北伐、報仇雪恥的銳氣,他便積極籌劃,向皇帝進奏《美芹十論》,分析敵我形勢,提出強兵複國的具體規劃。又向當時的宰相虞允文上《九議》一書,條陳戰守之策,進一步闡發《美芹十論》的思想。然而南宋始終是主和思想占據上風,他的建議都未得到采納施行。

幸運的是,辛棄疾在建議書中表現出的政治才幹引起了掌權者的高度關注,他先後被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擔任轉運使、安撫使等重要地方官職。雖然與他的理想大相徑庭,但以其歸正人的身份,能夠一再出任路級最高長官,已然是十分難得。

到任江西安撫使時,當地正值嚴重旱災,人心惶惶,盜賊蜂起,辛棄疾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大街上四處張貼賑濟榜文,隻有八個字:“劫禾者斬,閉糶者配!”意思是,搶劫糧食的處以死刑,囤糧不賣的發配充軍。以簡馭繁,立竿見影,使民無浮殍,一境賴以平安。大儒朱熹聽說後,連聲誇獎道:“這便見得辛棄疾有才。”二人由此結為莫逆之交。朱熹對辛棄疾的才華能力極為讚賞,稱讚他“卓犖奇才,疏通遠識”,“經綸事業,有股肱王室之心;遊戲文章,亦膾炙士林之口”,還親自為辛棄疾的兩間齋室題字“克己複禮”和“夙興夜寐”。

然而辛棄疾性格剛拙自信,行事多不依朝廷體例,犯下大忌。他任湖南安撫使兼任知潭州時,私下招兵買馬,創置了戰鬥力極強的“飛虎軍”,並拿出大量緡錢購買飛虎軍所需的鐵甲、馬匹等,花費巨大。關於辛棄疾財力的來源,一直有頗多議論——傳說他為獲得充足的軍費,除了打擊貪官汙吏、加重商人賦稅、敲詐勒索富戶外,還不惜走私軍用物資。據稱,朱熹任地方官時,便截獲過辛棄疾走私牛皮的商船。如此獨斷專行,任意妄為,引來朝中大臣爭相上書彈劾,多稱辛棄疾貪汙受賄、聚斂民財。宋孝宗命樞密院下“禦前金字牌”,命辛棄疾立即停建飛虎軍營房。樞密院是大宋最高軍事機構,禦前金字牌為軍機級別最高的令牌,性質同於昔日名將嶽飛所接的十二道金牌。不料辛棄疾接到金字牌後,二話不說,先悄悄藏了起來,不讓旁人知曉,隻日夜督促加快建設軍事設施,等到飛虎營柵修成後,這才上表向宋孝宗“開陳本末”,來了個先斬後奏。飛虎軍建成後,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

然而辛棄疾才幹既高,名氣又大,爭議也大,在南宋官員中是個典型的另類人物,直接導致他的官宦生涯並不平坦,最終在四十二歲時受諫官的聯名彈劾,罪名是“搜刮民財”“任用私人”“大興土木”“橫行鄉裏”“私建軍隊”“目無朝廷”等。當時還是宋孝宗在位,孝宗皇帝本人十分欣賞辛棄疾的才華,不忍就此罷其官職,還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禦前會議,好言好語地對大臣道:“辛棄疾才兼文武,寫的詩詞膾炙人口。這等人才如若不用,怕是有失眾望。”

當即有禦史大夫道:“辛棄疾新寫了一首《摸魚兒》,內中道:‘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他稱自己南來後‘閑愁最苦’,又比大宋江山為‘危欄’‘斜陽’。請陛下明鑒,這算是好詞麼?分明是一肚子怨氣。”

宋孝宗當場勃然色變,辛棄疾的免職命運遂不可避免。他本人對此結局倒是有心理準備,早已事先在江西上饒帶湖湖畔修建了豪華壯麗的園榭,離職後便歸居上饒。盡管政治抱負難以實現,辛棄疾本人卻有極高的文學素養和天賦,在文章、詩詞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令他愈發名重天下。雖然辛棄疾多年來從未放棄收複中原的誌向,他一再派人到金國打探敵情,又暗中查訪秦檜寶藏,都是他意圖有所作為的明證。隻是這一次他被以庸碌聞名的宋寧宗起用為福建提刑,執掌福建路提刑司,非但出乎許多人意料,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然而這終究是一次大好機會,等他入京麵聖後,蟄伏已久的雄圖大誌又重新被激發了起來。

這次到福建赴任,辛棄疾一路都是微服簡行,沒有驚動地方官府。到了福建境內後,他更讓心腹幕僚嶽珂帶著女兒和侍從先行,自己身邊隻留下兩名侍女卿卿和田田,預備攜佳人、登名山,飽覽武夷山風光後,再到建陽與眾人會合。

昨日辛棄疾意外得知大詩人陸遊正在武夷山隱士丘山人家中做客,遂趕去了丘山人家相會,到達時才知道陸遊已經走了,遂在山中留宿一夜,今日一早出山,哪知道途經一處山穀中時,忽然意外遭遇十餘名茶商截殺。田田當場被殺死,辛棄疾和卿卿都會武藝,勉強抵擋了一陣子,但對方人多勢眾,個個身手都不差。卿卿很快重傷倒地,不知死活。辛棄疾自己也受了傷,被茶商擒住。那些茶商強迫他跪在地上,似乎要舉行一個什麼祭奠儀式後,再將他從容殺死。

辛棄疾正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時,楊安國和楊妙真兄妹殺了出來,兩杆鐵槍無人可敵,如天降神兵,風卷殘雲一般將眾茶商戳倒。辛棄疾全然不認識這兩位憑空冒出來的救命恩人,正上前道謝時,卻被兩兄妹趁機製住,挾持著離開了山穀。

而隨後居然又有人趕來營救,對方更是自稱是建寧府武學生孫應龍,更是讓辛棄疾大感意外,問道:“你是專門來救老夫的?是誰派你來的?”孫應龍道:“嶽珂。”

他既然說出了嶽珂的名字,當然毫無疑問是自己人,辛棄疾便不再多問。

孫應龍扶著辛棄疾回到屍橫遍野的山穀,遠遠見到綠衫女子卿卿與藍衫女子田田並排坐在一塊大岩石下——卿卿閉著眼睛,胸口劇烈起伏;田田卻是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了。

孫應龍“喂”了一聲,卿卿倏地睜開眼睛,見到辛棄疾,登時喜極而泣,叫道:“相公……相公……”掙紮著要站起來。辛棄疾忙過去按住她肩頭,道:“你傷了要害,坐著別動。”又過去查看田田。

卿卿淒然道:“田田她……她……”

孫應龍伸手一探,田田鼻息全無,但體溫還是熱的,起身搖了搖頭。辛棄疾歎了口氣,伸手為她合上眼睛。

正好嶽珂從另一條岔道折返回來,見孫應龍單槍匹馬救回了辛棄疾,喜出望外,連聲道謝。

孫應龍搖頭道:“我可不敢居功,我雖然追到了辛提刑,但根本就沒有什麼敵人。劫走辛提刑的歹人,其實就是殺死這些茶商的人。”

他是武學行家,一掃山穀的屍首,就知道這些人大多是被楊氏兄妹梨花槍所殺。

嶽珂大惑不解,轉頭去看辛棄疾。辛棄疾道:“這件事回頭再說。”牽馬過來,抱了卿卿上去,道:“你還能自己騎馬麼?我送你到崇安縣治傷。”

卿卿道:“那田田……”辛棄疾道:“她人已經死了,先留在這裏,回頭我會請崇安知縣派人來善後。”招呼了嶽珂和孫應龍一聲,翻身上馬,領先而去,竟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崇安知縣劉知安是辛棄疾的老朋友,聽說辛棄疾去而複返,喜滋滋地迎了出來,待聽到辛棄疾一行在自己轄區下遇刺,登時跌坐在地,嚇得不輕。

朋友歸朋友,劉知安跟辛棄疾官秩相差甚大——宋朝行政區劃分為路、州、縣三級,辛棄疾是路級官員,掌管整個八閩之地的司法、刑獄,而劉知安隻是個小小的知縣。若是辛棄疾當真在崇安境內遇害,他非但保不住官位,還要量刑流放,連累家人。至於上一級的建寧府、甚至更上一級福建路的主管捕盜的官員,都會被依律追究責任。

好在辛棄疾似乎並不在意遇刺一事,也不讓劉知安聲張和追查,隻命他派人去山穀善後,將田田和那些死去的茶商妥為安葬。他雖然肩頭受了傷,卻並未放在心上,隻略做包紮,將卿卿安頓好後,便將嶽珂和孫應龍叫進靜室,詢問昨日在小雨穀發生的事。

嶽珂詳細稟報了事情經過,又道:“全虧了宋慈提醒,我才想起來事情不簡單,與孫兄折返回來提醒辛公。”

孫應龍道:“其實我們不來也沒事,對不對?那對楊氏兄妹出手救了辛提刑,好像也沒有什麼惡意,即使我們不趕到,他們大概也會放人的。對不對,辛提刑?”

辛棄疾也不回答,隻問道:“這宋慈是什麼人?”嶽珂道:“聽說是建陽本地的世家子弟,是朱老夫子的再傳弟子。”

辛棄疾道:“朱公能有這樣不讀死書的徒孫,不簡單,不簡單。”見孫應龍有憤然之色,微微一笑,誇讚道:“小孫,這次也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武功厲害,小雨穀那幫茶商怕不會那麼輕易退去。”

他是聲名卓著的人物,出語誇讚,孫應龍自然倍覺臉上有光,隻是欣喜之色一閃而逝,隨即黯然道:“其實之前我也覺得自己厲害,足以打遍天下無敵手,今日與那楊妙真打了一架,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辛棄疾笑道:“你也沒有敗給她啊。”孫應龍道:“她隻是個女流之輩,比我矮,比我瘦,我既不能贏她,當然就是落敗了。”

辛棄疾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後生很誠實,難得,好,好。”

孫應龍對楊安國兄妹的來曆十分好奇,問道:“辛提刑,楊氏兄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先救你,再捉你,最後又放了你?”辛棄疾道:“老夫也不清楚這對兄妹的來頭,但他們救我也好,捉我也好,放我也好,都隻是想要挾老夫為他們辦事,軟的不成來硬的,硬的不成便隻能再來軟的了。”

嶽珂沉吟道:“從這對兄妹及時出現救了辛公來看,他們很可能一直跟在辛公後麵。費了如此大的周章,應該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辛公,要不要派人畫出楊氏兄妹的樣貌,發告示通緝他們?”辛棄疾道:“不必,他們好歹也算救了老夫。”

正好辛棄疾門生陳址自鉛山趕來送信,既有家信,亦有辛棄疾在朝中的朋友寫來的書信。崇安知縣劉知安親自引他進來,又稟報道:“下官已經按辛公的吩咐,派人趕去山穀善後了。那些茶商未能得手,也許還會再次行刺,要不要下官派縣尉率領弓手護送辛公前去福州?”

辛棄疾道:“不必,茶商折損了許多人手,暫時不會再有動靜。再說我已經安排了得力人手調查這件案子,你不必再管。”劉知安道:“是。”

等劉知安退出,嶽珂掩好房門,問道:“辛公是要讓我去調查這件案子麼?”辛棄疾道:“不,你還有別的任務,老夫有個更合適的人選。”頓了頓,緩緩道:“這件案子,交給宋慈來查。”

一語既出,旁人均感驚訝。但嶽珂熟悉辛棄疾性格,知道他話一出口,絕難更改,當即點頭道:“那好,一會兒我出去準備,明天一早,我就和孫兄趕赴建陽。”又問道:“辛公跟我們一路麼?還是要留下來照顧卿娘?”

辛棄疾道:“老夫和你一起去建陽,加上陳址。呀!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見見宋慈了。這件案子,非他莫屬。”

孫應龍愈發不平,插口道:“宋慈不過是個布衣,他憑什麼查案呀?”隨即想到辛棄疾是福建路提刑,負責八閩之地的司法,別說查個茶商行刺案,就是再大的權力也有。又改口冷笑道:“辛提刑還是別抱太高期望的好,不然很可能會失望。”

辛棄疾道:“為什麼這麼說?你好像對宋慈很是不滿。”孫應龍道:“不是不滿,而是實話。宋慈是有些小聰明,可要他查案,真就抬舉他了。他自己去年在朱熹老夫子的住處滄洲精舍遇刺,事情過了快一年了,不也沒查出個真相麼?”

辛棄疾登時嚴肅起來,問道:“怎麼回事?”孫應龍道:“那日宋慈有事去滄洲精舍,進茅廁時,不巧撞見了刺客,所以挨了一刀。”

辛棄疾道:“刺客是去行刺朱公的麼?”孫應龍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吳雉先生那些人也爭論了許久,有的說刺客就是去刺朱老夫子的,還有的說不是。”

嶽珂道:“刺客藏在滄洲精舍的茅廁裏等待機會,不是去刺朱老夫子,難道還是專門去刺宋慈的麼?”孫應龍道:“宋慈肯定不是目標啦。大家夥兒之所以不能肯定刺客的行刺對象到底是不是朱熹老夫子,主要是因為當時滄洲精舍還死了一名老先生,是朱熹老夫子的客人,好像叫……叫……什麼一來著。”

嶽珂脫口而出,問道:“毛一平?”

孫應龍大吃一驚,道:“呀!就是他,毛一平!朱熹老夫子其實不清楚這位毛老先生的具體來曆,無從告知家屬,官府也不準相關人士聲張,隻有建陽本地跟朱熹老夫子有些幹係的人才知道這件案子。嶽兄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說這是你第一次來福建麼?”

孫應龍自然是詫異之極,然而嶽珂與辛棄疾對視一眼,各自露出駭然無比的神情來,顯然也料不到死者竟會是毛一平。

* * *

[1]左藏庫:古代國庫之一,以其在左方,故稱“左藏”。唐代左藏掌錢帛﹑雜彩﹑天下賦調。宋初諸州貢賦均輸左藏。南宋又設左藏南庫,原為禦前樁管激賞庫。宋高宗時,權奸秦檜將戶部的某些收入項目轉歸激賞庫,由自己掌管,戶部告乏,則予以補助。秦檜死前,將此庫轉歸禦前。宋孝宗即位,即以此庫為左藏南庫。與左藏庫隸屬於戶部不同,左藏南庫隸屬於朝廷。

[2]陳俊卿,字應求,福建莆田人,紹興八年(1138年)進士。當年狀元是另一名莆田人黃公度,陳俊卿是榜眼。發榜後,光祿寺擺宴,宋高宗親自道賀,對狀元和榜眼均出自莆田感到驚訝,問道:“卿土何奇?”黃公度答:“披錦黃雀美,通印子魚肥。”答以莆田山海特產,不免有誇大之處。陳俊卿則答道:“地瘦載鬆柏,家貧子讀書。”實話告訴皇帝莆田地方貧瘠,然而百姓珍視土地,重視教育。宋高宗聽了道:“公度不如俊卿,俊卿應該是狀元。”

[3]中國夏、商、周時期曾以齒貝作為實物貨幣,後逐漸為金屬貨幣所替代。雲南礦產豐富,多產金銀,然而自古以來,大理境內一直用海貝(海裏的貝殼)交易,稱為“貝子”。海貝作為通行貨幣一直沿用到明清時期,而大理並不靠海,這是非常奇特的曆史現象。大理相關曆史及故事參見同係列圖書《孔雀膽》。

[4]太平車:一種四麵圍有欄杆的大平板車,專門用於運送貨物。

[5]當時茶葉是由官府專賣經營,不是普通商品。由於茶稅繁重,茶商通常通過武裝走私來避稅。宋代有五項專賣品,分別是香、酒、礬、鹽、茶。

[6]濟南曆城:今山東濟南。

[7]青兕(sì):兕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青色犀牛,體型很大,重量在千斤以上。因辛棄疾年輕時虎背熊腰,壯健英偉,雙眼發青,故得此外號。

[8]燕雲:指燕雲十六州,大致是今北京、天津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的大片土地,東西約六百公裏,南北約二百公裏,全部麵積差不多為十二萬平方公裏,所處的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一直是中原的屏障,具有重要的軍事地位。五代時,石敬瑭將其割讓給遼國,這一重大曆史事件直接影響了之後中國四百年的格局。

[9]複州:今湖北天門。

[10]蔡州新息:今河南息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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