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妙,在於丘壑深邃,景象變幻。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審人生應有之地位。
風前欲勸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隨流落水邊花,且作飄零泥上絮。
鏡中已覺星星誤,人不負春春自負。
夢回人遠許多愁,隻在梨花風雨處。
——辛棄疾《玉樓春》
錦繡中華,江山萬裏,鐘靈毓秀,瑰奇壯麗。
山水之妙,在於丘壑深邃,景象變幻。處身於境,視境於心,一掃塵世間喧囂之氣,令觀者馳思,深得其情,從而升華到榮辱皆忘的境界。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審人生應有之地位。昔日太史公行走天下,閱遍名山大川而為文疏蕩,大見清奇之氣,此為得天地靈性。世間潛隱默修之士亦喜遁居幽靜山林,期蔭仙風而得道升天。
神州東南一帶,風光極麗絕秀之冠當屬武夷山——重巒疊嶂,綿絡不絕;丹崖奇峰,奇拔秀偉;青岫帶水,千姿百態;綠樹紅花,爭奇鬥豔。古往今來,仁者比德於山,智者比智於水,故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一說。而武夷山丹山碧水,山水俱備,九曲溪曲折縈回於褐崖群峰之間,如玉帶貫串珍珠,將武夷三十六峰、九十九岩連為一體。山臨水而立,水繞山而行,溪光山色,構成“一溪貫群山,兩岩列仙岫”的獨特美景。
自秦漢以來,武夷山就是羽流禪家棲息之地,曆代道士、隱士多往其間建宮立觀,精勤修行,留下諸多名勝古跡。曆史文物與水光山色交相映襯,相得益彰。如天遊峰號稱“武夷第一峰”,上有一覽亭,瀕臨懸崖,高踞萬仞之巔。站在亭中憑欄四望,雲海茫茫,氣象雄闊,猶如置身於波瀾壯闊的大海中,極有“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蒼莽之感。覽台上題有楹聯雲:“遺世獨立;與天為徒。”與眼前實景極稱,令人擊節讚歎。又如石湖澗建有不少道院、庵堂,有對聯道:“鬆聲竹聲鐘磬聲,聲聲自應;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生動地描繪了人文景觀與自然風光融為一體的情形。
除了武夷九曲外,武夷山最獨特的景致當數位於崇安和建陽交界之處的武夷山洞。此處名為“武夷山洞”,並非實指深邃不見天日的山洞,而是一處四麵崖壁如刀的長縫形大峽穀,周回達一百二十裏,除峰南有裂隙可以進穀外,其他無處可進。峽穀幽深神秘,山臨水而立,水繞山而行,山重水複,韻律有致,如一道山水畫廊,內中不時有多彩的迷霧和波光湧動,如夢似幻,靈動百出,仿若仙境,因形貌獨特、風光秀美,被道教列為天下三十六洞天[1]第十六洞“升真升化玄天”。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草應時而綠,花應時而開,頻葉軟,杏花明,又是一年好春光。
這也是武夷山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最緊張忙碌的人當屬茶農,因為他們一整年的生活指望全在這個時段。同樣忙著奔波於大山內外的,還有采集草藥的山民,隻是他們的謀生比種植茶園的茶農要危險得多——藥材大多生長在崇山峻嶺、懸崖峭壁上,愈是珍貴之奇藥,愈是長在人跡罕至的艱險之處。
兩男一女正在武夷山洞中艱難地跋涉著。兩麵峭壁千仞,中間清流潺潺,人隻能從水邊高矮不一的石頭上跳躍而過,行進得極是費力。名山出奇草,三名年輕人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大峽穀,並不是遊覽風光,而是要尋覓一種俗名為“九死還魂草”的神奇草藥。
三人中,年紀最長的男子姓孫名應龍,二十歲出頭,中等個子,身板壯健有力,古銅色的臉上泛著油光,晶晶發亮。他是佃農孫年之子,幼年時父親病逝,靠母親金三娘擺小攤賣扁肉撫養長大。雖然家境貧寒、成長艱辛,卻自小對武術極有興趣,孜孜求學,到處偷師學藝,居然練就了一身好武藝。不久前,朝廷破天荒在地方設置武學,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建寧府的武學生,成為金三娘生平最得意之事,逢人便要誇耀一番。
孫應龍一身灰衣,短襟長褲,手提長劍,肩上斜背著一大圈繩索。他雖領先走在最前麵,卻是明顯的不懂草藥,一邊往兩邊山崖張望,一邊不斷回頭問青衣女伴道:“月月,那是不是還魂草?”
青衣女子十七八歲年紀,標準的鵝蛋形臉,鼻梁及兩旁各生著數粒雀斑,一雙上翹的丹鳳眼靈活有神,如同男子一樣束著發髻,看上去格外清爽幹練。她名叫餘月月,是建陽名醫王且光的外孫女,將門出虎女,年紀雖輕,卻已是本地頗有名氣的小醫師。
世間醫師大多是自小學藝,耳濡目染,見慣了病人的苦痛和在生死之間的掙紮,因而往往在處理事務上比常人要冷靜得多。餘月月身上亦有明顯的名醫風範,右手提著藥鋤,左肩單肩背著裝草藥的竹簍,對於孫應龍反複的外行詢問,她保持著不理不睬的淡漠姿態,隻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峽穀兩邊的懸壁上,努力搜尋著那難得一見的還魂草。
孫應龍問了一遍又一遍,餘月月卻始終不回應,他本不是什麼好性子,愈發急躁了起來,可又不敢隨意向對方發脾氣,因為餘月月是出名的尖酸刻薄,他可不想被她搶白幾句後好幾天噎得吃不下飯,便改去問後麵的男伴道:“宋慈,大夥兒都說你讀書多、學問大,你說說看,那九死還魂草到底長什麼樣子?”
宋慈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高與孫應龍差不多,身板卻明顯瘦了幾圈,頗見白麵書生的儒雅文弱之氣。他在三人中年紀最小,出身書香世家,其曾祖宋翔自小就是建陽有名的神童,七歲時曾作《賦燈》詩:
景景照幽房,熒熒吐焰長。
昔年江上女,曾向乞餘光。
意境優美,意味綿長,居然出自一個小孩子筆下,一時傳為奇談。
民間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說法,意思是小時候很聰明的孩子,長大了未必能夠成材。但宋翔成人後亦是詩文出眾,著有《梅穀集》,於紹興十二年(1142年)進士及第,文才名動京師,被中興名將張浚慕名辟為參議官。後來宋翔因見不慣張浚為逢迎宋高宗趙構和丞相秦檜而參與陷害嶽飛的陰謀,主動辭官,結束了短暫的仕途生涯。此後,宋氏一直安居建陽鄉裏讀書,再無人出仕。
宋慈父親宋鞏亦是從小就有“聰慧”之名,讀書不專務章句,文章辭藻煥發,是建陽有名的文士。母親吳氏亦是出自本地大族,舅父吳雉是名儒朱熹的得意門生。宋鞏四十歲時,吳氏才生下宋慈。晚來得子,宋氏夫婦對其極是珍愛,特意為獨生愛子取名為“慈”,字“惠父”,取《管子》“孝悌慈惠,以養親戚;恭敬忠信,以事君上”之義。
宋慈雖得父母溺愛,但自小受教於舅父吳雉。吳雉督教極嚴,除了要求外甥熟讀經典外,還命令他在生活中一言一行都要仿效聖賢,稍有過錯,便要予以責罰——背書、抄字、打手心、罰跪,等等,不一而足。宋慈在舅父的嚴厲管教下長大,性格多少有些古板,平日也是謹小慎微,深沉少言。
與孫應龍、餘月月各自一身短打不同的是,宋慈穿著一襲藏青色長袍,為了行走、跳躍方便,不得不將衣襟折上來塞入腰帶中。他兩手空空,默默地走在最後麵,聽到孫應龍發問,舉袖拂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仔細想了想,才回答道:“《神農百草》一書中雖然畫出了卷柏的形貌,但卻是卷縮焦幹的樣子,跟尋常的枯枝敗葉並無分別。”
卷柏即九死還魂草的學名,又名回陽草、長生不死草,通常生長於裸露的山頂岩石上。這種草遇到幹旱時就自動卷縮,變得焦幹,進入“假死”狀態,而當得到雨水、溫度適宜時,它就大量吸水,舒展枝葉,重新蘇醒過來,是為“還魂”。由於石崖難以保持水分,它要經過多次的“枯死”和“還魂”才能繁衍長大,所以被稱為“九死還魂草”。
更為奇特的是,這種草不但自己能反複還魂,入藥亦有起死回生之效,隻因不易發現、采取困難,極其貴重難得。餘月月七歲時,外祖父王且光曾向山民購得一株還魂草,曬幹後妥為收藏,視為珍寶,一直舍不得拿出來用。去年五月,宋慈前去滄洲精舍拜訪師祖朱熹時,不幸遇刺,受了極重的外傷,生命垂危。王家與宋家是近鄰,王且光亦不肯拿出還魂草來救治宋慈性命。最後還是朱熹出麵討人情,王且光才不得不看在舊主人的份兒上才勉強將還魂草拿了出來。那株還魂草枯幹了十年,一浸泡在水中,居然再次“還魂”複活,恢複生機,可謂生命力驚人,難怪有“長生不死草”的別號。
孫應龍道:“這麼說,你也不認得還魂草的樣子了?”宋慈道:“嗯,確實不認得。”
孫應龍掛念那病者命懸一線,心想若不能及時找到良藥,即便華佗再世,亦是回天乏力,著惱之下,不免有些拿宋慈出氣的意思,嘲諷道:“那你還巴巴地跟著來做什麼?”頓了頓,又補充道:“如果之前不是為了救你用掉了那株九死還魂草,今日我們也不用千辛萬苦地來峽穀找藥了。”
宋慈雖因還魂草才得以活命,但他傷後昏迷了許多天,竟然連救命的還魂草到底是什麼樣子也沒有見到,不免心中有所遺憾。此時經孫應龍一語提醒,又想到當日精舍血案迄今未破,官府方麵也好,朱熹門生也好,都沒有找到任何有關凶徒的線索,愈發鬱鬱寡歡起來,黯然道:“不錯,還魂草應該用來救更該救的人,用在我身上全然是浪費了。”
餘月月停下腳步,正色道:“天下的傷者、病者全是該救的人,沒有誰比誰更該救。”又轉頭斥道:“孫大哥,你好歹是跟宋慈一起長大,而今考上了武學,還是這般小家子氣,跟小時候一樣,成天惦記挑宋慈的不是。”
孫應龍雖然年長,卻對她甚是畏懼,慌忙辯解道:“我哪有……”
餘月月道:“是我求懇宋慈陪我來采藥的。自從你考上武學、去了建寧府,我每次出來采藥,都會叫上他。”
孫應龍忙道:“是我的不對,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陪你出來采藥。其實我也不想考建寧府武學,可我娘親她……噢,我的意思是,你也不一定要找宋慈啊,他本來就是金貴的公子哥兒,又受過極重的刀傷,傷了筋骨。你瞧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及你一個姑娘家敏捷呢。”
餘月月道:“我爺爺說了,宋慈從小體弱,受傷後更該多出來活動,才能慢慢恢複元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理兒,哪兒還那麼多廢話?”
孫應龍卻還要強辯,道:“我的意思是,宋慈是世家公子,書讀得好,文章寫得好[2],小小年紀,就已經是咱們建陽有名的才子,跟著咱們來武夷山洞采草藥,不是大材小用了麼?”
餘月月道:“噢,你終於承認宋慈是‘大材’了?那你平時還一百個不服氣,總是拿話挖苦他。從小你就嫉妒宋慈,長大了還是這樣。”
孫應龍道:“我嫉妒他?論寫文章呢,他也許是不錯。可論武藝呢,我比他強太多了。我將來能當咱們大宋的武狀元,他宋慈能當文狀元麼?”餘月月道:“好啊,等你真的當上武狀元,我就承認你比宋慈強。”
他二人一道長大,自小拌嘴慣了,起口角不是什麼稀奇事,倒是爭論的中心人物宋慈始終一言不發。最後孫應龍自己先笑了起來,道:“月月你看,又成這樣了——我們兩個吵得不亦樂乎,宋慈在一旁,反倒是個沒事兒人。”
餘月月正色道:“這是宋慈的好處,平和寬厚,從不與人計較。”轉頭見宋慈臉有疲色,便道:“喂,孫大哥,我累了,我們坐下歇會兒。”遂選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休息。
孫應龍卸下繩索,取竹筒到溪邊打了水,自己飲飽後,又重新盛滿,拿過來遞給餘月月。餘月月卻轉遞給宋慈,道:“你先喝。”頗有長姊風範。
三人都是建陽同由裏[3]人氏,出身、家境全然不同,卻因為是鄉鄰鄉裏,年紀相近,打小熟識。宋家是本地的世家大戶,擁有同由裏一半以上的良田。孫應龍的父親孫年原先就是宋家的佃農,靠租種田畝為生。孫父不幸早死後,孫家隻剩下了孤兒寡母,一貧如洗,受宋家接濟良多。孫應龍從小就是宋慈的跟班,後來還當過一陣子陪讀,雖然說不上嫉恨,但對宋慈這樣出生就銜著金勺子的嬌貴公子多少有些醋意,他又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渾小子,不由得言語間就流露了出來,漸漸地,冷嘲熱諷就成了習慣。偏偏宋慈天生是那種不愛爭嘴上閑氣的人,既不與孫應龍計較,也不因此而跟他親近或是疏遠,頗有昔日名士之風。但二人都與餘月月交好,還是少不得經常見麵,於是就演變成了孫應龍不斷伺機挖苦宋慈,餘月月忍不住打抱不平,最終孫、餘二人吵嘴,宋慈冷眼旁觀的情形。
這種有趣的局麵一直到最近——朝廷新在地方上設置武學[4],孫應龍考上武學、去了建寧府武士齋就學才算終結。想不到這次孫應龍有急事趕回建陽,居然又是舊事重演,以至自己都覺得好笑。
幽穀險壑,秀水奇峰。溪流潺潺,鳥語花香。山不轉水轉,水不轉雲轉。眼前所見所聞,盡是人間美景,充滿了原始氣息,無愧於“福地洞天”的稱號。若不是尚有藥材要尋,真恨不得多停留一刻才好。
孫應龍歎道:“這些天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時刻高度警覺,真想不到現在能這麼舒服地坐在這裏!”
餘月月道:“那你還不得感謝宋慈?不是他,你早就被官府抓去蹲圜獄了。”孫應龍訕笑兩聲,道:“我承認,這次的確虧了宋慈機靈,月月功勞也不小,還有趙郡主。等華大哥轉危為安後,我再好好謝你們。”
原來三人來武夷山洞尋找還魂草救治的病患者名叫華山,字子西,池州貴池[5]人氏。華山少年時即立誌苦學,文才出眾,成年後成為太學生。太學是中央最高學府,位於京師臨安錢塘縣西,原為名將嶽飛府邸。華山日夜徘徊於太學學堂,睹物思人,想到當年嶽飛無辜遇害,悲憤得垂淚,於是自行改名為華嶽,號翠微,名“嶽”即取自名將嶽飛之姓氏,“翠微”號取嶽飛《池州翠微亭》詩句“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6]。
華嶽誌向很大,入太學後學而不厭,加上其人喜習技擊、談議兵事,又被選入武學堂,成為太學武學生,係統地學習軍事理論知識。
宋朝以重文抑武,猜忌武將,而極具諷刺意義的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所武學偏偏始建於北宋。慶曆三年(1043年)五月,宋仁宗下詔在武成王廟[7]設置武學,任命建陽名士阮逸為武學教授,意圖建立並完善一種武官選拔製度。然而事與願違,宋朝自立國以來重文輕武、守內虛外,武將既沒有前途,武學也就不那麼具有吸引力,就算宋仁宗親自下詔,還是沒有人願意入學充當武學生。參知政事範仲淹上疏道:“國家興置武學,但卻苦於無人願意入學,長此下去,隻怕敵國認為我國沒有英雄。不如下令取消武學的名義,如果學生中有喜好兵法者,可由本監官員作保,讓其秘密習讀兵書。”於是,世界上第一所專門培養軍事人才的學校——武學隻存在了九十餘天,就因門可羅雀而被迫關閉。
宋神宗在位時,王安石支持變法,為求富國強兵,再次提出學校教育要“求專門,兼文武”,重新在京師開封設立武學,以唐前七種兵書為《武學七書》,即七種主要教材,教授軍事知識。又設武學博士等官,“掌以弓馬武藝訓誘學者”。乾道七年(1171年)七月庚寅,詔武學該赴解試人,以五十人為額。淳熙五年(1178年),置武學國子員。
南宋建立後,沿襲了北宋的太學和武學製度。不久前,當今寧宗皇帝更是從言者之請,下詔在諸路州學設置武士齋,選官按其武藝,且以在官荒田以備支用。華嶽和孫應龍同稱為武學生,但前者是京師太學武學堂的武學生,後者則是剛剛設立不久的建寧府武士齋的武學生,一個就讀於中央最高學府,一個才剛剛進入地方府學,身份不可同日而語。
華嶽為人輕財好俠,豪邁伉直,不滿當今權相韓侂胄把持朝政、胡作非為,為打擊政敵不擇手段,又大興黨獄,迫害理學名家朱熹及其弟子,曾幾次上書朝廷,請求宋寧宗將韓侂胄斬首以謝天下,為此得罪了韓侂胄,被逮捕後下大理獄拷問。後判處編管建寧府,被囚禁在令人聞名色變的建寧府圜獄中。
建寧知府傅伯成欣賞華嶽文武雙全、才氣縱橫,命獄卒去掉他身上的刑具,放出圜獄,隻將他軟禁在府署中,盡管失去了人身自由,但由於傅知府的關照,有紙筆書籍等物供應,生活得還算不錯。
與華嶽同時上書的還有壽州[8]人氏呂祖泰。呂祖泰字泰然,出身名門,是北宋宰相呂夷簡之六世孫。他不滿韓侂胄弄權,到登聞鼓院上書,請誅韓侂胄,結果身受杖刑,被流配到偏遠之地。韓侂胄還欲在押解途中置其於死地,但陰謀並未得逞,呂祖泰半途為武藝高強的俠士救走,不知所終。
另有華嶽同學——太學生敖陶孫亦因忤逆韓侂胄而得罪。敖陶孫是福建人氏,以詩知名。其人有強烈的用世之心,曾感慨時局“陣雲起西北,中原暗黃塵”,個人報國無門之下,“匣劍似識時,中宵啞然鳴。我說發悲歌,沾衣涕縱橫”。
某日,敖陶孫到臨安最大的私營酒樓三元樓飲酒,聯想到奸臣當道,他所尊崇的前宰相趙汝愚被貶身死,名師朱熹亦一再被迫害,憤然提筆,往屏風上題詩雲:
左手旋幹右轉坤,如何群小恣流言。
狼胡無地居姬旦,魚腹終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長存。
九原若遇韓忠獻,休說如今有末孫。
酒過三巡後,敖陶孫驚然回頭,發現屏風已然被人抬走,當即猜到有人趕去向韓侂胄告密,急忙換上酒保的衣服,抱著暖酒壺下樓。
到樓梯口時,正好遇到趕來逮捕他的差役。差役問道:“敖上舍[9]人可還在上麵?”敖陶孫道:“你問的可是太學秀才?他在上麵飲酒正酣呢。”
差役聞言便趕上樓捕人,敖陶孫則順利逃離臨安,預備回家鄉閩地避難。然而人未到建陽,即被尾隨而至的官兵捕獲,被押送回京師。敖陶孫一改之前氣骨錚錚的姿態,作書向韓侂胄祈哀,稱三元樓屏風上的詩非他本人所作。韓侂胄見敖陶孫服軟求饒,便放過了他,準其重入太學,不久又中進士,步入仕途。
與敖陶孫前倨後恭行為全然不同的是,華嶽雖受磨難,依舊不肯就此屈服,發誓要勇鬥權奸,作《獄中作》詩雲:
壯士剛腸不受冤,髑髏可斷誌難幹。
越仇未報薪當臥,漢賊猶存鋏漫彈。
直抒胸臆,充滿忠烈之氣。
不僅如此,華嶽還在建寧寫下了大量文章,言涉邊機,議論風生,係統闡發了他抗金複國的理想,以及具體的政治軍事措施。又上書皇帝,再次請求用賢汰冗、罷免奸臣、廣施仁政。奏書中稱韓侂胄:“以後族之親,位居極品,專執權柄,睥睨神器,窺覘宗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臣願陛下除吾一身之外患。”寫得情辭並茂,慷慨激昂。
韓侂胄得知後勃然大怒,立即利用權勢調走了同情華嶽的建寧知府傅伯成,改派心腹李大異到建寧任知府。李大異到任後,對華嶽多方戕害,不僅將他戴上枷具重新關入圜獄中,還常常以各種理由施以酷刑,目的無非是要將華嶽整死在獄中。
孫應龍久聞華嶽大名,考上武學後,到建寧府武士齋報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去圜獄,設法探望華嶽,略一交談,對其人品、才華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見華嶽刑具纏身,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當時就動了心思,想設法營救他出來。可他隻是個普通的武學生,既無權又無勢,不要說跟當今宰相韓侂胄作對,就連建寧知府、建陽縣令都是他眼中了不得的大官,要想救人,隻能暗中設法劫獄了。
幸運的是,孫應龍在武士齋遇到了誌同道合的朋友,如福州人鄭公侃、莆田人林登、長溪人徐森木等,都是各懷絕技、血氣方剛的青年。眾人都對華嶽的膽識和才氣極為欽佩,私下結為生死之交,約定合力營救華嶽出黑獄。
建寧府的圜獄建在一個天然的大坑中,四周建有圍屋和碉樓,雖然不及京師臨安大理獄那般戒備森嚴、出入有序,但由於天然的地理優勢,靠蠻力救人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偏偏除了孫應龍等人之外,還有一位神秘的劉姓男子想救華嶽,而且冷眼旁觀已久,早看出這幫武學生的心思。在這名自稱“劉先生”的有心人主持下,一幹人開始了營救行動。
按照原定計劃,眾人本來預備在三月二十三日動手——這天是天後媽祖的誕辰,福建各地都要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建寧府因為有天後廟,一向是閩北的活動中心。到了那一天,全城人都會趕去天後廟看熱鬧,知府李大異更是要親自到場主持祭祀天後儀式,所以當天也是圜獄防守最鬆懈的時候。
然而計劃不如變化快,劉先生得到消息:知府李大異收到丞相韓侂胄密函,讓他務必在新任福建路提刑辛棄疾到任前將華嶽秘密處死。劉先生擔心事情有變,不得不提前倉促動手。當日華嶽被提出牢房拷打,幾次昏死,奄奄一息。眾人用昔日範雎[10]偽死脫身之計,重金買通獄卒,謊稱華嶽已死,將其帶出官署。可惜華嶽受刑過重,真的已是瀕死狀態。眾人又怕走漏風聲,不敢為他請大夫醫治,遂決定由孫應龍將華嶽運回建陽,請其同鄉兼好友餘月月出手相助。
孫應龍事先已向武學教授請假,稱母親金三娘得了急病,需回家探望。他在好友鄭公侃的協助下,駕車帶著華嶽上路。建寧到建陽不過五十裏,當日即到。孫應龍將華嶽藏在自家後院柴房裏,暗中請來餘月月為他療傷。為避免引來懷疑,鄭公侃當日即單騎返回建寧。
起初,孫應龍還想瞞著家中,但餘月月認為既然他向武學教授告假返家是因為母親生病,就必須做得周全。尤其金三娘每日在拱辰橋中心市集擺攤賣扁肉,生意紅火,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得見,萬一她生龍活虎的消息傳到建寧府,整件事情豈不是要穿幫?
孫應龍認為餘月月說得有理,因而不得不將事情大致真相告訴了金三娘,請母親暫時收攤歇業幾天,以裝病來配合營救行動。
金三娘自然少不得一通埋怨,道:“那韓丞相是什麼人物,得罪他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你一個小小的武學生,敢跟本朝宰相作對,不是找死麼?”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答應幫兒子掩飾。又道:“要我裝病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這件事,還得找宋公子來幫忙。”
宋公子便是隔壁宋鞏宋公的兒子宋慈。金三娘親眼看著孫應龍和宋慈一道長大,雖然也對寶貝兒子習得一身驚人武藝頗為自豪,但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最希望兒子能成為宋慈那樣的謙謙文士。
孫應龍自小就常聽母親誇讚宋慈,這恰恰是他極為反感的一點,本能地嚷道:“叫宋慈來做什麼?”
金三娘伸手重重打了一下兒子的頭,道:“娘是為你好,懂麼?就你這性子,怕是要出亂子,到時非但救不了這個太學生,還要連累月月。”
孫應龍道:“宋慈小小年紀,成天就知道死讀書,又能懂什麼呀?”金三娘道:“話說到這裏,小龍,你別怪娘親又埋怨你,人家宋公子比你小上好幾歲,可那文章學識,嘖嘖,一點兒不比大人們差。你要有他那腦子的一半,娘親我就不用那麼為你操心了。”
孫應龍還待反對,餘月月卻表示同意,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況且宋慈聰明機智,又不是外人。”
孫應龍有求於二人,二人都同意叫宋慈來出主意,也隻好無可奈何地同意。
宋慈應約來到孫家,聽完經過,既不驚訝,也不憂懼,隻平靜地坐在那裏沉思。他雖然年紀小,卻意度沉厚,總有一股“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派頭,按照讀書人的說法,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金三娘最喜歡他的地方。
孫應龍不滿地道:“喂,你倒是說句話啊。要是害怕受連累,就趕緊走出這個門。”
宋慈道:“華嶽不能再留在這裏,得趕緊另外找個地方。”
餘月月道:“隻有我們幾個知道這件事。我家人來人往,而且我外公為人乖戾,肯定不能去。你家雖然宅子大房間多,可下人也多,來來往往的容易被人看見,也不合適。論起來,隻有孫大哥這裏最合適了,家裏隻有母子二人,不會有外人來,離你我兩家都近。”
宋慈道:“不是這個意思。華嶽既然是韓丞相恨之入骨的人,就算獄卒報稱他死了,李知府也必定要親眼看他的屍首,才好向韓丞相交代。他找不到華嶽的人,必定會懷疑內中有蹊蹺。”
金三娘道:“哎呀,那些獄卒交不出華公子的屍首,無法向上司交差,會不會供出阿龍他們幾個來?”孫應龍道:“這點娘放一萬個心,獄卒絕對不會供出真相來。那位劉先生早預料到這種可能性,事先留下了高招,獄卒膽敢出賣我們,就是拿他們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放心,就算酷刑加身,他們也決計不會說的。”雖然按照事先約定,孫應龍不肯說出“高招”到底是什麼,但言談之間充溢欽佩之情,顯然對那劉先生極有信心。
宋慈道:“愈是如此,李知府愈發會懷疑是有外人涉入其中。孫大哥曾幾次到圜獄探訪,又正好在這個時候告假回家,有可能會被官府列為首要懷疑對象。嗯,如果我沒有估計錯,建寧府的追兵很快就會到。”
孫應龍聽了,不由得半信半疑。金三娘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忙道:“哎呀,幸虧叫了宋公子來。那麼趕快將這個太學生先送到你家吧。”宋慈道:“不行,不能去我家。孫大哥一被懷疑,他周圍鄰居及交往親密的人,如我家、月月姊家等,都會一並被懷疑。尤其那李知府是韓丞相的心腹,正想要找朱老夫子的把柄,與朱老夫子有關的人,都會被列為重點搜查對象。”
餘月月道:“那怎麼辦?要是個正常人還好說,隨便跑到哪座山上,找個山洞藏起來,夠官兵找上一年半載的。可華公子受了重傷,既不能登山,又受不得山洞的寒氣。”
宋慈道:“嗯,我想到個地方,既方便華公子養傷,官兵也不敢去搜那裏。不過先等我去跟人家說一聲。”也不說明要找的人家是誰,匆忙去了。
金三娘母子滿腹狐疑,不免好奇宋慈趕去求助的人是誰,猜測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最後還是餘月月先猜了出來:“宋慈一定是去了逍遙居,他去找趙郡主了!”
趙郡主名叫趙師瀅,是信王趙璩之幼女。趙璩字潤夫,初名伯玖,是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的七世孫,後成為宋高宗趙構的養子,一度是皇太子的熱門人選,甚至為名將嶽飛所擁護。他本人的經曆,可謂厚厚的一本傳奇——
北宋初年,宋太祖於可疑的“斧聲燭影”中去世,其弟趙光義“兄終弟及”,榮登大寶,成為大宋第二位皇帝。後來皇位一直在宋太宗一係中,其後的北宋皇帝包括宋高宗趙構都是其子孫。然而北宋滅亡後,民間開始重新流傳陰森詭異的“斧聲燭影”傳說,說“太祖之後,當再有天下”。更匪夷所思的是,傳說北宋滅亡的原因是宋太祖趙匡胤要借金人之手報當年親弟弟宋太宗趙光義暗中加害之仇,甚至連孟太後[11]也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而南宋王朝初創之時,宋高宗趙構為躲避金人的追擊四處流亡,當真如喪家之犬,一度漂泊海上,最終在顛沛流離中喪失了生育能力。他唯一的兒子趙旉也因驚嚇過度而早夭。宋高宗擔心自己的子嗣問題,決定收養幾名養子,以備周全。
宋高宗本人心機深沉,深知自己之所以能登大寶、成為南宋的開國皇帝,全然因為他是皇子中唯一的“漏網之魚”。他既非嫡出,也非長子,也不出色,母親韋氏在宋徽宗嬪妃中地位低下,並不得寵。而當時兄長宋欽宗還被拘禁在金國,對他的皇位也是一種潛在的威脅。為了顯示嗣位的正統性,宋高宗絞盡了腦汁,“泥馬渡康王”的傳說便是他為了加強自己的“天命”形象而製造出來的輿論。“斧聲燭影”一說重新流行,宋高宗不怒反喜,他反倒從中看出了宋太宗當年的“兄終弟及”在民間始終是非正統形象,這促使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從宋太祖的直係子孫中選一名後人作為自己的養子,定然能大大加強他上承天命的正統形象。於是,宋太祖這一係子孫在闊別九五之尊近百年之後,重新有了得到皇位的希望。
此時,宋太祖後代的數目已經相當龐大,傳孫多達一千六百人。經過仔細篩選後,最終留下了兩名孩子,均是宋太祖的七世孫。其中一名瘦小的叫趙伯琮,即後來的宋孝宗趙眘。宋高宗看了兩個人選後,嫌趙伯琮太過瘦弱,怕不好養育,想留下另一名更壯實的孩子。剛好這時候有一隻貓從兩個孩子身邊經過,趙伯琮一動不動,而壯實的小孩卻伸出腳去,踢了貓一下。這一腳踢走了貓不說,也踢掉了宋高宗對他的好印象。於是,宋高宗留下六歲的趙伯琮。
這時的宋高宗還不到三十歲,仍然相當年輕,他雖然喪失了生育能力,卻還是希望將來能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並沒有立即冊立趙伯琮為太子,隻是將其交給後宮張賢妃撫養。
宋高宗寵妃吳芍芬看到張賢妃收了養子,心中很是不平,有意爭寵,也向宋高宗請求收養一名宗室子弟作為養子,選中的人就是趙伯玖,也就是後來的趙璩。吳芍芬是河南開封人,其父吳近曾夢見一個亭子,匾額上寫著“侍康”,亭子旁種著妍麗芬芳的芍藥花,花下有一隻白羊。後來吳妻生下女兒,吳近特意為其取名“芍芬”。吳芍芬十四歲被選入宮,侍奉康王趙構,大家都說“侍康”應驗了。趙構即帝位之初,外受金兵追擊,內部時常發生兵變,吳芍芬身穿戎裝,跟隨丈夫左右,英姿颯爽,頗有膽略,因此晉封為才人。時局穩定下來後,吳芍芬又開始博覽書史,勤習翰墨,很得宋高宗歡心,很快升為貴妃。
趙璩入宮後不久,宋高宗生母韋氏自金國還朝,告知高宗第一任皇後邢秉懿已死在金國的消息,宋高宗遂立吳芍芬為皇後。吳皇後養子趙璩也跟著養母水漲船高,有了嫡子的身份,比張賢妃收養的趙眘更有希望成為皇太子。
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不久張賢妃病逝,宋高宗下命將趙眘交由吳皇後一並收養,並分別封為普安郡王、恩平郡王。表麵看起來,宋高宗對兩個養子一視同仁。但他將趙眘交給皇後撫育,令其也有了嫡子的身份,其實已經是一種強烈的暗示。吳芍芬久在高宗身邊,豈能不知丈夫心意,遂以“恭儉勤敏,聰慧好學,可當大任”為由,勸宋高宗立趙眘為皇太子。
據說宋高宗仍然在趙眘和趙璩二人之間舉棋不定。後來,他終於想到了一個測試辦法:同時賜給趙眘和趙璩各十名美貌宮女。數日後,宋高宗重新將宮女召回,結果,賜給趙眘的十名宮女仍然是處女,而賜給趙璩的宮女已然破處。宋高宗因此覺得趙眘品行更為高尚,最後決定立他為太子。
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三十六歲的趙眘被正式立為皇太子,封建王。“建”指福建建州,此即趙眘即位為宋孝宗後、建州升為建寧府之來曆。趙眘和趙璩入宮後,儲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頗以為疑,直到此刻,方才塵埃落定。
同年,宋高宗禪位於趙眘,趙眘即位為宋孝宗。從此,宋朝皇位又回到了宋太祖一係。宋孝宗對宋高宗感恩戴德,謙恭而仁孝,並保持了終生。
趙璩既再無繼承皇位的希望,按慣例不能再留居皇宮,以皇侄的身份出居紹興。他倒也無所謂,要麼閉門讀書,要麼遊山玩水,絲毫不以為意。宋孝宗天性友愛,對待昔日的競爭對手亦是極為友善,每逢趙璩入朝,均要親自在內殿設宴招待,呼以官職,從來不叫名字,賞賜財物不計其數。
宋高宗趙構病逝後,趙璩在奔喪時因哀傷過度得了重病,不久後死去,被追封信王。昔日他判西外宗正司[12]時曾路過建陽,愛慕當地的山清水秀,特意在同由裏庵山修建了一處宅子,取名“逍遙居”,作為閑來居處。還作有《還山》詩一首:
剩借紅塵一日閑,有勞妙語徹幽關。
豈知隱幾如南郭,也愧移文向北山。
有意清風憐我在,無心孤月伴君還。
三茅若問今消息,為報逍遙天地間。
臨終時,趙璩留有遺言,要求後人定居在建陽,說那裏是真正的福地,正如昔日名儒朱鬆去世前,交代兒子朱熹將來一定遷居建陽一樣。而今趙璩的大多數子孫雖在朝中為官,尚有庶子趙師檟和幼女趙師瀅居住在建陽同由裏。
這一對兄妹一向是建陽的中心話題人物——趙師檟有皇室子弟名分,卻不肯入仕為官,甘心淪做手藝木工石匠之輩,日夜沉迷於各種機關製作。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無師自通,成為器械方麵的高手,曾經用自己製作的火器轟掉了偷入逍遙居竊賊的腦袋;趙師瀅則是有名的才女,非但有朝廷的“郡主”封號,而且學識淵博,容貌無雙,時人送美號曰“空穀幽蘭”。常有無賴少年到庵山關刀峽一帶盤桓,名為遊覽,實則是想一窺傳說中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郡主真容。若不是忌憚其兄長趙師檟在四周布下了厲害機關,隻怕逍遙居早就成為建陽的另一處風景名勝了。
但這位婉兮清揚的郡主趙師瀅卻與宋慈交好,她生平無所喜愛,唯好讀書,讀遍了家中的藏書後,又派仆人向定居在建陽的名儒朱熹等人借書,輾轉打聽到建陽甚至福建最大的藏書之處是宋氏家中的“景樓”。然而景樓的主人宋鞏深居簡出,從不與外人打交道,要想借出書來,唯一的辦法是從宋家少主人宋慈身上著手。趙師瀅雖是矜持的貴族女子,可究竟還是少女心性,又抵擋不住圖書的誘惑,便女扮男裝,假裝成遊學的少年士子,親自去向宋慈借書,卻被對方第一眼就猜到了真實身份,二人由此結識。
金三娘聽餘月月猜出宋慈多半是去找郡主趙師瀅相助,拍掌笑道:“好,好,不愧是宋公子,果然想得周到。如果說建陽還有一個地方是官府不敢去騷擾的,那麼一定是逍遙居了。”
事實果真是這樣——這次孫應龍冒險劫囚,宋慈想華嶽是得罪了本朝宰相韓侂胄的要犯,必然會惹來官兵大肆搜捕。說不定還會給奸人陷害朱熹的機會,稱劫囚是朱老夫子的主意,引發朝廷新一輪對理學門生的陷害,便趕去逍遙居請趙師瀅相助。趙師瀅兄長趙師檟正好出了遠門,又有宋慈出麵求情,趙師瀅便自己做主收留了華嶽,將其藏了起來。
孫應龍將華嶽送到逍遙居後返回,剛到家中,便見到刀槍林立,大批官兵正在裏裏外外地搜查他家,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叫道:“娘!娘!”
闖進內室一看——金三娘麵如金紙,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探手一摸額頭,竟是寒冷如冰,登時如墜冰窖,大叫道:“娘,娘,你怎麼了?”
金三娘隻是哼哼,說不出話來。孫應龍心急如焚,忙拉了被子為母親蓋好,道:“娘,你先忍著,忍一小會兒,我這就去找王醫師。”急奔出來,卻被領頭的首鈐轄司[13]武官下令攔住。
孫應龍道:“做什麼?”武官道:“華嶽人在哪裏?”孫應龍道:“什麼華嶽?他不是在圜獄中麼?快放開我,我娘得了重病。”
武官道:“華嶽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定是有人暗中救走了他。本官曾親眼見到你到圜獄探訪那囚犯,交談了半天,想來你二人關係應該不錯。這次華嶽逃脫,你嫌疑最大。快說,他人在哪裏?”
孫應龍大怒道:“捉賊捉贓,你把我家都搜遍了,可有找到華嶽的半根頭發?你是武官沒錯,可老子也是武官,老子的武學生資格是在校場上一場一場比試贏來的。我娘在屋裏病著,你他媽的還要跟老子閑扯淡,耽誤了時間救人,老子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推開擋在麵前的長槍,用腳勾起院中一塊磚頭,伸掌一劈,登時將其分作兩半。又惡狠狠地道:“今天我娘要是死了,你們這些人的下場,就跟這塊磚頭一樣!識相的,快點兒從老子眼前消失!”恨恨甩下半塊殘磚,揚長而去。
官兵們都驚在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名兵士道:“小的剛才進內室看了,那位大嬸確實病得不輕,那臉……都跟死人一樣。”
武官也樂得就勢下台,道:“看孫應龍急成這樣子,肯定不會是假的了。算了,劫囚這件事跟孫應龍沒有關係,咱們走吧。”
一名兵士忙道:“隔壁就是宋家,是李知府指名要仔細搜查的地方。”武官立即道:“那還不快去搜?”又恢複了先前頤指氣使的官樣。
孫應龍趕到王氏醫鋪時,醫鋪也有官兵搜索。看情形,建寧知府李大異是非要尋到華嶽不可。孫應龍找到餘月月,才知道母親是在裝病,事先服了令人體寒的藥,看起來就跟將死之人一樣。他這才放下心來,與餘月月返回家中時,官兵早已離開。金三娘從床上爬起來,將窗外官兵的言行一一學給二人聽,二人聽得哈哈大笑。
孫應龍又問起華嶽的傷勢。餘月月道:“華公子受過許多次拷打,傷了元氣,我現在隻能用藥治療他的外傷,但治不了根本,除非有還魂草。”孫應龍道:“不是傳說武夷山洞就有還魂草麼,我們還等什麼?”於是才有今日一早三人出來尋藥之事。
又聊到營救華嶽的經過。餘月月道:“你們這次救人,全是靠賄賂獄卒才能成事,應該費了不少錢。”孫應龍道:“那是當然的。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雖然獄卒是冒了些險,可那是他們數輩子也賺不到的錢,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餘月月道:“你是沒什麼錢了,就算你同學中有家裏有錢的主兒,這麼大筆的花銷,他家裏人能不起疑心麼?”孫應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說來你不會相信,這筆錢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這群人自己沒掏一個子兒。”
餘月月道:“天上掉下來的?我怎麼看你的樣子,都不像是會被餡餅砸中的幸運兒,還天上掉下來的。”孫應龍道:“好吧,我實話告訴你,是那位高人劉先生指點我們去山裏挖了點土,嘿嘿,就是半夜去挖土。”
餘月月道:“你們去盜了死人的墓?”孫應龍忙道:“噓。你小點兒聲!”雖然明知道峽穀中不會有人,他還是本能地前後左右望了一圈,才道:“我們又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是為了救人,而且是好人。”
餘月月哼了一聲,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去武學沒幾天,又是盜墓,又是劫囚,真不知道下麵還會做出什麼事來。”孫應龍道:“我這不是為了救人麼。喂,盜墓這件事,可千萬不能告訴我娘。”
三人又喝了些水,略作歇息,便起身重新出發。
孫應龍雖然跟出來尋藥,卻對是否能在武夷山洞尋到還魂草半信半疑,道:“這澗穀中最不缺的就是草木和流水,根本看不到裸露的山岩,會生有還魂草麼?”餘月月道:“上次賣我爺爺的還魂草,就是山民在這穀中發現的。既然有第一株,一定還有第二株。”
孫應龍道:“可山穀這麼大,我們天不亮就進山,而今兩三個時辰過去,走出數裏地,卻一無所獲。況且我們根本不知道還魂草到底長在什麼地方,不是等於大海撈針麼?”餘月月道:“而今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我爺爺說過,還魂草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藥,有緣人才能遇到。”
孫應龍忍不住又嘲諷道:“這麼說,宋慈就是有緣人了,上次那株珍貴的還魂草就用在了他身上,這次他進山找藥,一定能找到了。”
餘月月道:“你又來了!宋慈可是一直在冒險幫你。如果不是他事先猜到李知府會立即懷疑是你們這群武學生從圜獄劫走了重囚,趕在官府搜捕前將人藏了起來,你和你的同學這會兒早在圜獄大牢裏蹲著了。為了懇求人家收留你的朋友,他還拿出了祖傳的建本[14]作為交換。”
孫應龍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幾本破書而已,你們餘家書肆堆滿了這種玩意兒……”話一出口,才想起餘月月與餘家不和,誓死不相往來,忙改口道:“那還不是宋慈自己想見那位天仙般的趙郡主,人家可是……”
忽見餘月月臉色陡變,心中一驚,忙收了口,訕訕地撓了撓頭。他一向口齒伶俐,爭強好勝,此刻卻極是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正好見到一名山民從穀中出來,忙揚聲招呼道:“阿叔,你是來捕魚的麼?”
前方不遠處有兩道神奇、罕見的瀑布,人稱“鴛鴦”。瀑布下有深不見底的翡翠潭,晶瑩剔透,翠綠誘人,時常有大青魚躍出。那山民林七清早進穀,正是要到翡翠潭叉魚,但他今天運氣不好,青魚影子都沒有見到,雙手空空而歸,隻適才僥幸用鐵叉叉住了一隻小猴。
林七心情極其不好,也不應答,冷冷與三人擦肩而過。那小猴被鐵叉尖刺穿腹部,卻並未死去,猶自掙紮,“喳喳”慘叫不止,甚是可憐。它將一雙眼睛瞪得滾圓,強扭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宋慈三人,似是求助。
不知為何,見慣苦痛的餘月月心中一動,驀然起了惻隱之情,忙叫道:“阿叔,我買了你這猴子。”林七卻連連搖頭道:“不賣不賣。今天運頭不好,就叉住了這隻猴子,家裏等肉下鍋呢。”
孫應龍上前一步,用力一踏,登時將一塊碗大的石頭踩裂,半威脅道:“你賣不賣?”
福建民風彪悍,民間素有習武之風,林七也自詡有幾分功夫,然而看到對方年紀輕輕,腳下卻有這等氣力,還是吃了一驚,問道:“你該不會就是金三娘的崽兒,考上武學生、武藝很好的那個孫應龍吧?”孫應龍登時大感榮耀,洋洋道:“正是我,原來阿叔也聽過我的名字。”
林七道:“我認得你娘,每次去縣城賣魚,都要吃金三娘家的扁肉。也罷,看在熟人的份兒上,賣小猴子給這位小娘子也可以,得十貫錢,你們有錢麼?”
十貫錢就是一萬枚銅錢,大約等值於十兩銀子,相當於建陽小戶人家一家人一整年的生活費用,林七張口漫天要價,別說餘月月臨時出來采藥,就是在家中,也一時難以拿出這麼多錢來。
孫應龍很是憤慨,道:“阿叔,不過是一隻小猴子,又受了傷,能不能活下來還是一回事,哪裏值這麼多錢?都是鄉裏鄉親的,你可別太過分了。”拉開馬步,雙手叉在腰間,擺出武力威脅的架勢來。
林七倒退兩步,道:“哎,你別亂來,我可記得你了。下次再到縣城賣魚,我非告訴你娘不可,說你低價強買,還當什麼武學生!”
餘月月道:“我這裏有兩吊錢,阿叔先拿去打酒吃,剩下的,回頭我補給你。”林七道:“那可不行。這做生意,非得要當麵點清,方能童叟無欺。”
孫應龍見林七擺出一副無賴的姿態,分明是看準餘月月一心要救小猴,想要借機訛詐,心頭登時火起,握緊拳頭,嚷道:“武學生怎麼了,就算老子當了武狀元,今日也要先打了你這潑皮無賴再說!”
他出身貧寒之家,讀書學醫不成,卻是天生的武學胚子,小時候在街頭看市井拳師賣藝,跟著一比劃便即學會。後來跟隨朱熹得意門生蔡元定習武,亦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久前,朝廷在地方設置武學,他奉母親金三娘之命參與建寧府的選拔考核,以頭名成績被錄取,是建寧府武士齋武官中年紀最小者。旁人都說他若是去京師臨安參考武舉,定能一舉奪得武狀元。
名頭既響,當然並非浪得虛名。孫應龍身子一轉,夾手便將林七的鐵叉奪了過來,順手扔給餘月月。再上前打掉林七頭上的竹笠,別住他手臂,反擰了過來。
林七痛得大叫一聲,道:“你敢向長輩動手,不怕我告訴金三娘麼?”孫應龍道:“你算什麼狗屁長輩,有種去向我娘告狀好了!”轉頭見餘月月已將鐵叉從小猴身上拔出,便舉拳虛打了一下,隨即放開林七,喝道:“快滾!”
林七料想自己絕非孫應龍對手,也不敢輕易自討苦吃,走過去撿起鐵叉,悻悻離去。
宋慈叫道:“等一下!”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佩,追上去道,“我身上沒有帶錢。這塊玉佩值個百十來兩銀子,阿叔不妨拿去,權當買這小猴子的錢,如何?”
林七雖不認識宋慈,然見對方文質彬彬,那玉佩又是古意盎然,幽綠可愛,料想必是值錢之物,便接了過來,借機下台道:“那好,瞧在公子的份兒上,我就收了這玉佩。”
宋慈道:“按阿叔的說法,我們這是當麵點清,童叟無欺,先前的不愉快也算揭過了。”言外之意,無非是暗示林七不必再將這件事告知孫應龍之母金三娘。
林七占了大便宜,料想即使向金三娘告狀也不能對孫應龍怎樣,畢竟人家母子連心,忙見好就收,道:“那是當然。”正要收起玉佩,卻被孫應龍一把奪過。他畏懼對方,忙退開兩步,道:“姓孫的,你可別太過了。”
孫應龍道:“這是宋慈的家傳玉佩,豈能讓你得去?我這裏也有一件寶貝,你拿去。”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丟了過去。
林七接著一看,卻是一顆彈丸般大小的乳黃珠子,光滑瑩潤,中有一細小圓孔,大概是穿繩之用。他雖不認得這是什麼東西,但不知什麼緣故,他第一眼看到那顆珠子的時候,心中就起了一股奇特的感覺。轉念想道:“雖然珠子不起眼,但孫應龍到最後關頭才肯拿出來,一定比玉佩值錢。”忙接了過來,摩挲一番後收下,訕笑兩聲,自己去了。
孫應龍將玉佩還給宋慈,道:“這人分明就是敲詐,你幹嗎還要助長他的氣焰?顯得你宋家有錢麼?”
宋慈搖了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真的要謝謝孫大哥,適才那顆珠子……”孫應龍道:“噓,別再提了。”又歎了一聲,道:“果然應了一句老話,不是自己的,想留也留不住。”
宋慈見餘月月已為小猴洗幹淨傷口,正取出金創藥塗上,便撕下一大片衣襟,走過去蹲下來,裹在小猴前後傷口上,一圈圈纏好,在腰側打結,手法甚是嫻熟。
孫應龍道:“呀!真看不出來,宋慈不僅書念得好,居然也可以當名醫了。月月,這是你教他的麼?”餘月月道:“這還用教麼?多看幾遍就會了,是你笨,連熬藥都能熬糊了。”
孫應龍小時候做過宋慈的陪讀,入書齋讀書,卻是讀書無成。金三娘見兒子不是讀書的材料,便將他送去王氏醫鋪學醫,哪知道他幹了不到一個月就逃回家,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去了。餘月月提及的“熬藥”,即是其短暫醫鋪學徒生涯中的糗事之一。
孫應龍笑道:“學醫我是不成,可學武我一學就會呀,所以你不能說我笨。”
餘月月不再理他,抱起小猴,道:“它受傷雖然不算嚴重,可也得養上一陣子。這期間,它根本無力自行覓食,沒辦法,隻能先帶回家養著了。”小心翼翼地將小猴放進竹簍中。
孫應龍主動背起了竹簍,歎道:“還魂草還沒有尋到,反倒又多了一個負累。”
三人繼續往峽穀深處進發,走出一裏地,忽聽到一旁的藤蘿“嘩嘩”作響,伴隨有詭異的怪叫聲。徇聲望去,卻是一隻母猴正一邊扯動藤蔓,一邊朝眾人齜牙咧嘴,神色極是憤怒。
餘月月道:“呀,這一定是小猴子的媽媽了。”從竹簍中抱出小猴,輕輕將它放在藤蘿下麵。剛一轉身,母猴便躍了下來,抱起小猴。母子埋頭在一起,嘶鳴不已。
孫應龍道:“好了,人家猴子母子團聚了,咱們也可以安心找還魂草了。”
剛走出半裏地,便聽見後麵有“喳喳”的聲音,卻是那隻母猴追了上來。餘月月笑道:“瞧,猴子通人性,它一定是特意來感激我們的。”
那母猴當真走到她麵前,站起身來,兩隻前掌合在一起,作了一個揖,隨即遞過來一株半青半黃的卷草。餘月月驚喜地“啊”了一聲,叫道:“還魂草!這是還魂草!”
孫應龍和宋慈一齊圍了上來,異口同聲地問道:“真的是還魂草?”餘月月道:“千真萬確。”
孫應龍欣喜若狂,上前抓住母猴,一把舉了起來,連聲道:“謝謝,謝謝。救活了華大哥,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母猴受了驚嚇,迅疾出爪,一爪抓在孫應龍手背上,登時鮮血淋漓。他狂喜之下,毫不生氣,笑嘻嘻地放母猴下地。母猴“哧溜”一聲,自行躍到峭壁上,騰跳幾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孫應龍哈哈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原先聽教書先生說古代有大蛇送和氏璧,我還不相信,今日親身遇到猴子送還魂草才知道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
餘月月狐疑道:“什麼大蛇送和氏璧?”孫應龍道:“你沒有聽過那個故事麼?就是有個古代國君救了一條大蛇,大蛇為了報恩,送了一塊和氏璧給他。”
他說的大蛇報恩是指“隨侯珠”的故事。春秋時,隨國[15]的國君隨侯出行,路遇一條受傷的大蛇,一時起了憐憫之心,取藥為蛇敷治。大蛇痊愈後,於大江中銜取夜明珠送給隨侯,以報救命之恩。此珠徑長一寸,能在夜色中發光,同時照亮十二輛車子,所以又稱明月珠,是隨國的鎮國之寶,與楚國鎮國之寶和氏璧並稱為“楚璧隨珠”,是天下公認的兩件奇珍,價值連城。孫應龍讀書馬虎,雖記得大蛇報恩的故事,卻將隨侯珠張冠李戴成了和氏璧。一旁宋慈聽見,雖覺好笑,亦不願意出聲指正,隻佯作不察。
既是尋到了還魂草,三人俱是歡天喜地,便急忙掉頭折返,預備盡快趕回去救人。
歸途中,孫應龍心情大好,居然拿時下熱門的話題主動跟宋慈搭腔,問道:“你可有聽說新一任的福建路提刑官是辛棄疾?”宋慈道:“聽說了。”
提刑官全名提點刑獄官,是路級區劃上職位僅次於安撫使的長官,不僅要監管刑獄,而且負責督捕盜賊、維護地方治安,還要負責校閱保甲、弓手、軍兵,主持境內大小軍事活動,權力極重。
孫應龍道:“這可奇怪了。辛棄疾名氣雖大,卻是北方來的歸正人,按慣例不該受到重用,之前雖任過地方官,但也是惡名累累,每次都被彈劾落職。他閑居鄉裏多年,年紀已老,怎麼這次朝廷會突然起用他呢?”宋慈道:“嗯。”
孫應龍見同伴不肯輕易發表意見,便自顧自地道:“武士齋的同學都議論說,這是朝廷即將對北邊用兵的前兆。”
“北邊”是隱晦的說法,指北方女真人創建的金國,也是南宋最大的對頭。當年靖康之變,金人滅掉北宋,宋高宗趙構於風雨飄搖中即位,一手開創了南宋王朝。但他勉強站穩腳跟後,滿足於偏安一隅,重用秦檜,在抗金戰場捷報頻傳、金兵節節敗退之時開始與金議和,為了討好金人,甚至不惜製造冤獄,殺害名將嶽飛,最終達成了“紹興和議”——宋、金劃定疆界,形成南北對峙局麵。而和議規定,南宋每年向金國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稱為“歲貢”,這筆額外的支出自然被轉嫁到老百姓身上,福建賦稅尤重,民眾不堪壓迫,先後爆發一百多起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參與人數多達數十萬。屈辱的和議並沒有換來長久的和平,金主完顏亮在位時,即撕毀和議,大舉興兵南下侵宋。辛棄疾出生成長於金人統治區,即在這段時期渡江投宋。戰火持續了數年,雙方都元氣大傷,經過一係列的外交努力,宋、金雙方再度簽署了“隆興和議”,兩國從此休戰。而果真如孫應龍所推測的那般,南宋真的對金開戰的話,便會就此打破宋金近四十年的和平關係。
餘月月常在醫鋪與患者談天說地,對時局也不陌生,應道:“這不奇怪啊,當今宰相韓侂胄韓丞相當年與前宰相趙汝愚趙相公爭權,本就是打著‘主戰’的名義才贏得了朝野的支持。而今韓丞相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天下,也許他覺得是時候履行他當初的諾言了。”
孫應龍問道:“那麼你也覺得朝廷是該出兵收複失地了?”餘月月道:“這些個國家大事,我可說不好。但建陽人暗中議論,說韓丞相這個人人品不怎麼樣,你看他對待前宰相趙汝愚相公,再看看他對待朱熹朱老夫子。”轉頭看了一眼宋慈,歎了口氣,道:“對待自己人倒是能下得了狠手,這樣的人,能打得贏金兵麼?”
朱熹正是在韓侂胄與趙汝愚的權力鬥爭中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其建陽居處滄州精舍至今仍然處於官方的嚴密監視下——建陽知縣林充即是宰相韓侂胄的心腹,奉命監察朱熹及其主要弟子的一舉一動,宋慈的舅父兼恩師吳雉亦是名單上重點關注的人物,出門見客都會有官府的人跟蹤。
孫應龍武藝高強,又有嫉惡如仇的脾性,滿腔豪氣,素來視名將嶽飛為人生楷模,主張出兵北上,直搗黃龍,收複失地。但他曾跟隨理學名家蔡元定學習武藝,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而韓侂胄執掌大權後,對朱熹理學一派多方迫害,最先對付的就是文武兼備的蔡元定,將其流放到偏遠之地,至死方休,因而孫應龍雖然與現任宰相韓侂胄誌同道合,卻對其沒有任何好感,忙道:“不錯,我也覺得韓丞相沒有容人之量,隻知道排除異己,任用他自己的親信。北伐是舉國大事,絕不是宰相一個人的私事。”
餘月月道:“辛先生是北方人,也是堅決的主戰派。也許朝廷臨時起用他,正是想借用他的名氣,為北伐造勢。”孫應龍道:“大家都這麼說。可為什麼偏偏要派辛棄疾來福建任提刑呢?如果是為了北伐需要,該把他放到前線去呀,譬如淮西,或是襄陽,又或者是蜀中。”
餘月月道:“朝廷有它的考慮吧。怎麼聽你的口氣,倒像是不願意辛先生來咱們閩地似的。”
孫應龍很是不以為然地道:“你覺得辛棄疾名氣大,是因為他的經曆傳奇,文章、詩詞寫得好,你可知道他任地方官時都做了哪些事嗎?可不是什麼好事,大肆攬財、從老百姓身上搜刮油水這種壞事,他沒少做。武士齋的同學說,旁人都稱他‘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呢。”
餘月月道:“‘殺人如草芥’多半是說辛先生當年誘殺了抗稅的茶商賴文政,這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過‘用錢如泥沙’從何說起呢?”孫應龍冷笑道:“如果不是貪汙受賄,你以為他如何能在上饒修建私人莊園,還養了許許多多的美婢。那些全是他當地方官時從百姓身上撈來的錢。”
餘月月道:“怎麼會呢?”一時難以置信,轉頭去問宋慈道:“真有這回事?”宋慈躊躇片刻,道:“嗯,辛先生確實被禦史彈劾過,稱他任地方官時‘奸貪凶暴,虐害田裏’,‘黎民善士,疾首蹙額,飲恨吞聲而無所控訴’。”頓了頓,又特意補充道:“這是小報[16]中記錄的奏章原話。”
孫應龍道:“我敢說,這位辛先生這次來福建上任,福建的百姓日子都要不好過了。”餘月月道:“難道辛先生會對老百姓加賦收稅麼?”孫應龍道:“那是肯定了。像我娘親這種做小生意的,還有你們家的醫鋪,都要加重收稅,免不掉的。”
餘月月不免半信半疑,將目光投向宋慈,明顯是想聽他的意見。
宋慈道:“這倒是未必。辛先生以往被指斥殘害地方的舉措,無非是加重民間賦稅、商稅,但他此次赴任的是福建提刑。本朝慣例,一路的民政、軍政、財賦、司法各有長官,互不統轄,各司其職,辛先生既是提刑官,隻能管司法、監察、刑獄事務,不可能插手稅事。”
孫應龍道:“咦,你倒是為辛棄疾說起話來了。聽說你師祖朱熹老夫子也對他很有些意見,所以當年才有意不赴鵝湖之會呢。”宋慈道:“嗯,這件事我聽朱老夫子親口提過,其實事實並不是那樣……”
一路有了話題,三人腳下不知不覺快了許多,此時正好走近峽穀口,即將離開武夷山洞,忽聽到前麵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似是緊鑼密鼓,還夾雜著“呀呀”的嘈雜聲。
餘月月道:“這是什麼聲音?祭茶神麼?應該還不到日子啊。”孫應龍道:“呀!這是刀劍聲,有人打架,人還不少。”
餘月月道:“說不定是有山賊劫道。”孫應龍道:“不大可能吧,這光天化日的。”口中雖這麼說,但他究竟是習武之人,反應最為敏捷,將身上竹簍往道旁一甩,提了長劍便朝前趕去。
武夷山洞的出口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山穀。由於四麵環山,地勢獨特,即使周邊大雨傾盆,這裏也隻有小雨降下,當地人稱“小雨穀”。這裏不但是經武夷山南下八閩的必經之路,還是崇安和建陽兩縣的交界處,立有界碑,建有驛亭,供來往行商歇息。
之前“紹興和議”初成時,南宋朝廷為獻金銀布帛給金人,大肆搜刮民間財富,福建賦稅極重,以致民怨沸騰,義軍蜂起。一些山民亦趁機占山為王,攔劫過往客商的財物,甚至不惜殺人越貨,小雨穀亦一度是行商談而色變的地方。
後來又有茶商賴文政起義,曾率眾在小雨穀與追剿的官兵激戰。雙方各自損傷嚴重,屍橫遍地,賴文政最終率眾衝破了官軍的包圍圈,退往江西,又轉戰湖北、湖南、廣東,屢敗官兵,朝廷對之無可奈何,一籌莫展。
當年辛棄疾三十六歲,在朝中任倉部郎官,是個無所事事的閑官,正是由這次茶商起義事件迎來了後麵仕途的崛起。起初,宋孝宗任命方師尹為江西提刑,前去鎮壓賴文政,但方師尹畏死不敢上任,辛棄疾主動請命,遂出任江西提刑,到任後節製諸軍,進擊茶商軍。這是辛棄疾南歸後首次擔任要職,他意圖有所作為,見圍剿一時難以奏效,便采取招降的措施,主動派人向賴文政勸降。由於辛棄疾本人經曆極具傳奇色彩,其勇斬叛徒的英雄行為傳遍大江南北,聲望甚隆,有“肝腸似火,色貌如花”的美名,賴文政對其仰慕已久,亦願意傾心歸附,遂親自率領心腹來到江州[17]商議招安一事,卻被辛棄疾派兵殺害。
茶商軍群龍無首,就此解體。辛棄疾上任江西提刑不到兩個月,便一舉平定了起事已然兩年的茶商軍起義,隨即升任江西安撫使,成為一方諸侯,是極罕有的擔任路級最高長官的歸正人。然而辛棄疾終究是利用賴文政對其人品的信任成事,不守信義之舉頗受人非議,由此得了“殺人如泥沙”的惡評。民間普遍對賴文政報以同情態度,甚至有他並未真正死去的傳說。
自當年茶商軍和官兵激戰後,再未聽過有人在小雨穀當道打劫的事。據說這是盜亦有道,山賊們同情賴文政,想藉此來表達一點兒敬意。所以孫應龍雖然聽到了金刃交接聲,卻難以相信是有人劫道。
趕到小雨穀一看,果見一群人正在混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令人驚奇的是,旁觀者中居然還有孫應龍認識的人——一個是宋慈的同門師兄陳成父,另一個則是郡主趙師瀅。陳成父似是受了傷,趙師瀅與另一名年輕的黃衣女子正扶他站在岩石邊上。
陳成父是寧德人氏,父親陳駿亦是朱熹得意門生,高中進士後步入仕途。朱熹為權相韓侂胄迫害遭難後,陳駿辭去官職,專門趕來建陽侍奉恩師,不離不棄。陳成父則寄居在宋慈家中,一道跟隨吳雉讀書習字。二人同吃同住,同起同臥,情若兄弟。這次孫應龍與武學同學冒險劫囚並將其偷運回建陽,陳成父因與宋慈起居在一起,亦是知情者。
孫應龍見趙師瀅打扮怪異,穿著一身男子衣服,頸後還背著一頂福建山民常戴的竹笠,第一個反應就是劫囚之事已然暴露,慌忙奔過去,握住她手臂,問道:“郡主,你怎麼來了這裏?華大哥人呢?”
他力氣極大,情急之下沒有節製,趙師瀅忍不住呼痛出聲。
孫應龍卻渾然不覺,催問道:“是不是華大哥他……”忽聽得耳後風聲颯然,忙放開趙師瀅,舉劍轉身,格開了背後刺來的一劍。
出招的是一名白衣少年,年紀比孫應龍要小,儀容俊朗,長身玉立,極有風姿。
孫應龍不由得大怒:“鼠輩,隻會從背後偷襲麼?吃我一劍!”挺劍上前,與那白衣男子纏鬥在一起。他日夜勤練武功,卻不常有實戰機會,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又惱恨對方適才自背後偷襲,是以一出手便出盡全力。
白衣男子道:“呀!你武藝很好,你是……”稍有走神,手中長劍即被磕飛。
孫應龍正要上前製住對方,忽有一名荷衣女子搶將過來,喝道:“休傷我阿兄!”蕩開了他的長劍。
孫應龍“哼”了一聲,道:“你兄長是個卑鄙小人,我非要拿下他不可。快讓開,我不跟女人打架。”正待挺劍上前,趙師瀅已然奔過來,握住他手腕,叫道:“孫公子,別打了,他們都是辛提刑的人。”
孫應龍愣了一愣,問道:“辛提刑?是辛棄疾麼?”那扶著陳成父的黃衣女子怒道:“你是什麼人?敢直呼我父親的名字。”
孫應龍聽黃衣女子自認是辛棄疾的女兒,愈發糊塗了,道:“你們是辛提刑的人,那些拿刀的又是什麼人?”白衣男子道:“他們是刺客。”
孫應龍道:“刺客?他們明明是茶商的打扮,我還以為你是山賊……”荷衣女子怒道:“誰是山賊?”
餘月月和宋慈已然趕到山穀,見到趙師瀅居然在小雨穀,女扮男裝,跟其郡主身份全然不符,陳成父則受了傷,穀中還有一些茶商打扮的人正持刀與幾名黑衣侍從惡鬥,不由得極為驚異,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白衣男子是眾人之首,遂簡略介紹道:“在下嶽珂,是福建新任提刑辛棄疾辛公的幕僚。”指著身邊持劍的荷衣女子道,“這是我妹妹嶽瓔。岩石邊的黃衣小娘子,是辛公的愛女辛。”
宋慈雖然來得遲些,思維卻比孫應龍快得多,忙問道:“那些茶商是專門等在這裏行刺辛提刑的麼?”嶽珂微一遲疑,即點頭道:“應該是這樣。”
宋慈轉頭見到前麵馬車上歪著一名白發老者,捂著胸口一動不動,眼睛睜得老大,顯然已經死去,不由得心中一緊,忙問道:“那位老先生就是辛提刑麼?他……他已經……”
* * *
[1]洞天:道教語,意為地上的仙山,指神仙居住遊憩之地。世人以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鹹懷仰慕。道教地上仙境的主體部分包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又名洞天福地),均為綿繡河山之勝境。洞天說與福地說都取自地理緯。
[2]宋慈除法醫學名著《洗冤集錄》(簡稱《洗冤錄》)外,別無著述存世,但其同時代詞人劉克莊(被譽為當時文壇宗主、“中興一大家數”,與陸遊、楊萬裏並稱“渡江三大家”)認為宋慈可與辛棄疾相頡頏。將宋慈與大名家辛棄疾並稱,可見其才學非凡。另外,宋慈本人酷好讀書,涉獵廣泛,成人後著意收藏異書名帖,成為曆史上有名的藏書家,小說中多次用到此情節。
[3]同由裏於清朝道光十二年(1832年)改名為童遊裏。“裏”原指古代一種居民組織,先秦時以五家為鄰、五鄰為裏(即以二十五家為裏),後演化為地名。又,南宋後期雖提倡程朱理學,但彼時社會風氣仍然開放,男女關防極嚴是在明代以後。
[4]武學:中國古代的軍事學校。
[5]池州貴池:今屬安徽。
[6]翠微:青翠的山色,也泛指青翠的山。嶽飛被害後,名將韓世忠於紹興十二年三月在靈隱山飛來峰山麓建“翠微亭”,亦取自嶽飛“尋芳上翠微”詩句,以資悼念。此即清人張日熙《翠微亭》詩雲:“一把雪,陣前舞;一字巾,湖上裏。殘山剩水畫圖間,今日騎驢昔臥虎。難忘翠微句,題作翠微亭。雲林靜對山如屏,何處風波夜杳冥。”今杭州存有韓世忠之子韓彥直書寫的翠微亭題名石刻。
[7]唐代立薑太公廟,唐肅宗封薑太公為武成王。宋承唐製,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年),詔修武成王廟,與國學相對。景德四年(1007年),詔西京擇地建廟,製如東京。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加諡昭烈。其祭祀禮儀與祭孔類似。
[8]壽州:今安徽鳳台。
[9]太學生有等級之分,由上至下依次為上舍、內舍、外舍。通過考試才能升級。
[10]範雎:戰國時期魏國人。範雎善辯,曾從魏人須賈出使齊國,被誣以通齊賣魏。歸魏後,魏相魏齊派人對其嚴刑拷打。範雎收買獄卒,裝死逃脫。後易名張祿逃到秦國,被秦昭王拜相。範雎提出了“遠交近攻”的策略,認為韓、魏與秦接壤,在地理上有“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的重要戰略地位,是秦向外兼並發展的首要目標。這些主張日後基本上被秦昭王采納施行。秦國許多重大政治及軍事舉措,如秦昭王削除驅逐宣太後(秦昭王生母,長期把握秦國朝政)勢力、秦國與趙國之間的長平之戰,均為範雎一手謀劃,其人為秦國統一天下作出了巨大貢獻。
[11]孟太後:即宋哲宗趙煦第一任皇後孟氏,後被廢,出居瑤華宮,號“華陽教主”。神奇的是,宋哲宗死後,宋徽宗即位,由向太後垂簾聽政。向太後很喜歡孟氏,派人迎她回宮,複皇後位,為了區別宋哲宗的第二任皇後劉氏(元符皇後),稱元祐皇後(因在元祐年間所立)。向太後病逝後,宋徽宗重用的蔡京等人勾結元符皇後劉氏,再度廢掉孟氏,重居瑤華宮。孟氏重回瑤華宮後不久,瑤華宮失火,她不得不移居延寧宮,延寧宮不久又毀於火,而朝廷也不給安排新的道觀居住。因為無家可歸,孟氏隻得住進弟弟孟忠厚家。恰恰如此,她反而逃過了一場大浩劫。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陷汴京,自宋徽宗、宋欽宗二帝始,三千多後妃、皇子、公主,以及宗室近戚,都被金兵俘往北國。北宋就此滅亡。孟氏因住在宮外民居,竟然奇跡般地幸免於難。由於孟氏特殊的身份,同年四月,她重新被宋臣尊為元祐皇後,垂簾聽政。孟氏聽政之後,立即派人迎接宋徽宗唯一幸免於難的兒子康王趙構,請他即皇帝之位,是為南宋第一任皇帝宋高宗。宋高宗對孟氏的眷顧之情感激涕零,尊她為“元祐太後”,為避其祖父孟元之諱,改稱“隆祐太後”。“斧聲燭影”故事見同係列圖書《斧聲燭影》。
[12]西外宗正司:宋官署名,崇寧元年(1102年)置於西京(今河南洛陽),並置敦宗院以居宗室疏屬。以宗室之賢者為知宗,掌外居宗室事務。南宋初年,先移揚州(今江蘇揚州),幾經遷徙後,止於福州(今福建福州)。
[13]鈐轄司:宋地方軍政機構。徽宗崇寧四年(1105年),以太中大夫以上知州,為都總管,置副總管、鈐轄各一員。鈐轄為武官,掌總治軍旅屯戍、營防守禦之政令。凡將兵隸屬本州者,其訓練、教閱、賞罰之事,亦歸鈐轄司所掌。
[14]建本:即“建陽刻本”的簡稱,指古代福建建陽刻印的書籍,是宋代最著名的刻書。宋祝穆《方輿勝覽》稱建陽麻沙、崇化為“圖書之府”,以其“版本書籍,上自六經,下及訓傳,行四方者,無遠不至”。麻沙、崇化在建陽縣治西,麻沙屬永忠裏,麻沙所刻書籍,稱作麻沙本;崇化屬崇化裏,其刻書稱為崇化本,其坊肆中心在書坊,又叫書林,於今名址俱在。一般而言,如果書籍版本上沒有明確銘刻麻沙或崇化坊肆名,麻沙、崇化刻書都稱之為建本。家喻戶曉的曆史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都是在崇化書坊首先付梓的。
[15]隨國:姬姓諸侯國之一,後被楚國所滅,王都在今湖北隨縣。隨侯珠、和氏璧相關故事參見同係列圖書《和氏璧》。
[16]宋門下省每日編纂朝中發生的大事、已行的差除黜罷等命令,由給事中審定,交都進奏院印發全國,稱“朝報”或“邸報”。至南宋,亦有專門打聽朝報未報之事,或官員陳乞未行之事等,將其刻印,私相傳遞,從中謀利,稱為“小報”。
[17]江州:今江西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