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紅杏尚書”的知己

張先因為“雲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一句被王國維點名誇獎，其實同時被誇的還有另一句詞，那就是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一個“弄”字，一個“鬧”字，可謂異曲同工。

更有趣的是兩人彼此欣賞，最初交往時還曾用這兩句詞互通姓名。當時，宋祁擔任尚書，張先擔任郎中。宋祁屈尊前去拜會張先，派人傳話道：“宋尚書來拜會‘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一聽便知道是宋祁來訪，但他並不點破，而是開玩笑道：“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這樣一番打趣，讓兩人都收獲了一個有趣的外號。

不過，和張先在《天仙子》裏憐惜晚春不同，宋祁的《玉樓春》寫的是生意盎然的早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春曉尚有清寒，枝頭的紅杏卻已興高采烈地綻放。宋代詩人葉紹翁在《遊園不值》中曾寫：“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好像紅杏是個不甘寂寞的精靈，情不自禁地被春風誘惑，但又有些羞怯，隻是試探性地微微露頭。而在宋祁這裏，一個“鬧”字便涵蓋了一切的蜂圍蝶陣，紅杏不再矜持了，春意盎然，它也要翩翩起舞。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杏花開得太熱鬧、太輕佻了，文人雅士有時忍不住要批評它幾句，覺得它格調不高。在林逋的故事裏，蘇軾說杏花承受不起“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詩，就是一個例證。

明清之際，民間為百花匹配“花神”，司掌杏花的花神就是著名的楊貴妃。雖然人們肯定了杏花是“瑤池仙品”，但許多人覺得楊貴妃紅顏誤國，對杏花也未必不含一絲指責的意味。

顯然，宋祁是懂得欣賞杏花的。他知道愛熱鬧是杏花的秉性，不必去責備這樣一個努力綻放的生命；他知道欣賞杏花要找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要珍惜明媚春光，在花間持酒暢飲，痛痛快快地鬧一鬧。同樣是珍惜春光，他的態度是昂揚的，一如杏花。

如果說林逋是梅花的知己，那宋祁就是杏花的知己，他無愧於“紅杏尚書”的名號。

“大宋”勸“小宋”

宋祁愛玩兒、愛鬧，他的生活裏離不開歌舞酒宴。他中進士那年，考官正是晏殊，兩人有師生之名，又因為貪圖享樂而趣味相投，關係更加非同一般。

據說，晏殊當宰相的時候，曾經專門在家附近租了一所宅子供宋祁居住，方便兩人頻繁往來。遇到節假日，他就邀宋祁到家裏飲酒賦詩，兩人常常歡飲達旦，然後第二天一起掛著黑眼圈上朝。

眼見宋祁貪圖玩樂，他的親哥哥心裏發了急。這位哥哥名喚宋郊（四十三歲時改名宋庠），隻比宋祁大兩歲，他們從小一起勤學苦讀，又在同年考中進士，關係親密。因為兩人都有才名，人們便稱兄弟倆“二宋”，哥哥是“大宋”，宋祁自然就是“小宋”。

和宋祁不同，大宋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他在科舉考試的三層選拔中都拿到了第一名，是中國古代僅有的幾位達成“連中三元”成就的考生之一。大宋的勤奮好學持續了一生，甚至在元宵節的夜晚，普天同慶之際，還孜孜不倦地在書院裏讀《周易》。

而宋祁呢？難得遇上元宵節，他點了一宿的蠟燭，被一群歌姬簇擁著，飲酒聽曲，直到白天才醉醺醺地睡著了。

宋郊聽說以後，覺得是時候敲打敲打弟弟了，就派人把宋祁數落了一通：“你現在玩兒得這麼瘋，難道忘了我們小時候用功讀書沒吃沒喝的日子了嗎？”

原來，兩人從小喪父，生活非常困難，求學期間，更是時常囊中羞澀。一年冬至，有同學攛掇兩人請客吃飯，宋祁兄弟實在沒什麼錢，隻能告訴同學：“過節沒什麼能招待的，隻有祖傳寶劍，可以取出劍鞘上的銀飾置辦酒席。”宋祁還自嘲說：“冬至吃劍鞘，過年連寶劍都要吃完了！”

滿以為這番“憶苦思甜”能讓小宋有所收斂，可派出的仆從回來後，哥哥卻傻眼了。宋祁的回複直接得很： “當初用功讀書，不就是為了今天過好日子嗎？”

宋代注重文治，宋真宗曾經親筆作《勸學詩》勉勵大家讀書。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這樣的句子廣為傳誦。與此同時，宋代的官員俸祿又極高，讀書做官、過好日子的願望便也深入人心。

到此為止，我們認識了那麼多詞人，他們中有許多都拿著令人羨慕的高薪，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絲毫不耽誤縱情享樂。今天的我們當然可以指責晏殊、宋祁過分貪於安逸，但誰能想到，在那個時代，這卻是一種普遍的風氣。像宋郊、司馬光這樣嚴肅方正的人，反而是人們眼中的異數呢！

書中自有顏如玉

書中除了有“黃金屋”“千鐘粟”，還有“顏如玉”。

宋祁聲名在外，自然也少不了美人的垂青。

有一次，宋祁外出時遇見了皇家車隊，趕忙讓到一旁以示尊敬。就在車隊緩慢從他身旁經過時，宋祁居然聽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輕喚“小宋”，他抬起頭，正好與車中的一個美貌少女對視。少女對著呆呆的小宋嫣然一笑，隨即拉上了簾子。

車駕漸行漸遠了，但衣香人影卻讓宋祁記掛不已，他心神動蕩，寫下了一首《鷓鴣天》：

畫轂（gǔ）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遊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這首詞有一半的句子都來自李商隱的《無題》，但因為化用得天衣無縫，立刻在京師中傳唱開來。 誰能想到，雅好文學的宋仁宗也聽到了這首詞，他興致勃勃地問來問去，竟然問出了詞曲背後的故事，當即把宋祁召進了宮。

和宮中的女子眉來眼去，還被皇帝知道了，這可把宋祁嚇得夠嗆。他戰戰兢兢地跪在宋仁宗麵前，正待告罪，卻看到仁宗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原來，好脾氣的仁宗早已找出了呼喚“小宋”的宮女，打算成人之美，他打趣宋祁：“朕把美人賜給你這個‘劉郎’，那蓬山還算遠嗎？”

宋仁宗之所以賞賜，也是有原因的。倘若宋祁平日裏隻惦記著酒宴、美女，宋仁宗不治他的罪才怪呢！可宋祁畢竟不是無能之輩，他和歐陽修共同主編了《新唐書》。曆朝曆代的官修正史一般隻由主編獨自署名，唯獨

《新唐書》的編者一欄，副主編宋祁也榜上有名，足見其貢獻之大。

在一般人眼中，編書是個苦差事，但宋祁卻過得逍遙自在。他去成都任官，隨身帶著史稿刊修，每每在宴席結束之後加班動工。洗漱完畢，打開房門垂下簾子，點起兩根巨大的蠟燭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晝，一群環肥燕瘦的侍女趕緊圍上來，研墨的研墨，拽紙的拽紙。

可令人意外的是，風流了一輩子的宋祁，竟然在臨死前改了性子。他立下遺囑，叮囑子孫一不許向皇帝請諡號，二不許接受贈禮，三不許請人寫墓誌銘，四不許出版自己的詩詞。許多人勞碌終生，就是為了死後能有一個好名聲，可宋祁竟完全不以為意，真應了魏晉名士那句話：“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可見他的豁達氣度。

【名篇欣賞】

玉樓春①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②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③長恨歡娛少。肯愛④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⑤。

【注釋】

①玉樓春：詞牌名，又名“木蘭花”“歸朝歡令”等。

②縠（hú）皺波紋：形容波紋細如皺紗。縠皺，有褶皺的紗。

③浮生：指短暫飄浮的人生。

④肯愛：怎麼肯吝惜，即不吝惜。 愛，吝惜。

⑤晚照：夕陽的餘暉。

【譯文】

漫步東城，隻覺得風光越來越好。 細如皺紗的波紋， 好像在迎接客人的小船。 晨起的寒氣輕輕籠罩著如煙的楊柳，春意正濃，紅豔豔的杏花已經綻放枝頭。

短暫的人生裏，總是怨恨苦惱多歡娛少。 又有誰能不惜千金，隻為換來美人一笑？夕陽之下，我手持酒杯勸君放飲，且為這花間聚會，多留下一抹晚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