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張三中”與“張三影”

我的外號我做主

宋仁宗天聖八年（公元1030年）的科舉考試，由四十歲的晏殊受命主持，他聖眷正隆，入閣拜相就在眼前，躊躇滿誌。十九歲的蔡襄和二十四歲的歐陽修少年及第，春風得意，好不暢快。跟這些仿佛開了掛的大神比起來，四十一歲才登科的張先，在這一年的科舉榜中就顯得不那麼出眾了。

名次不高不低，年齡不老不少，得到的官職也不大不小。乍一看，張先的臉上簡直寫滿了普通，似乎一輩子都和出名無緣。但張先也有他自己的法寶：寫詞。

你或許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大概率你曾讀過他寫的這首《天仙子》，至少，讀過其中一句：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雲破月來花弄影”，何等妥帖，何等生動！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盛讚其遣詞造句：“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這是權威性的評語。但在這一句中，值得注意的除了“弄”字，還有“破”和“影”。雲在流，風在吹，皎潔的月光突然透出，搖動的花影也搖曳生姿。整天的憂傷之後，詞人終於在這一刻品味到了將要流逝的春意，並且敏銳地捕捉下來，讓我們也分享到了無限的美感。

張先的詞含蓄工巧，情韻濃鬱，一經寫出就成為人們爭相傳唱的爆款。詞寫得好，名氣自然就來了。 有一天，客人來拜訪張先，打趣他說：“現在外麵都稱呼你‘張三中’呢！”這“三中”，說的是張先的另一首詞《行香子》：

舞雪歌雲。閑淡妝勻。藍溪水、深染輕裙。酒香醺臉，粉色生春。更巧談話，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無畔，淩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鐘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在詞裏，張先塑造了一位能歌善舞、溫婉可愛的美人。這麼完美的描寫，又豈能不勾出人們心裏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呢？

客人滿以為，張先憑借這首詞成為“國民詞人”，應該感到高興才是。誰知張先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不行，這個外號我不喜歡。為什麼大家不能叫我‘張三影’呢？”

客人連忙追問是哪三影，張先立馬掰著手指數了出來：“雲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壓殘花影”（《歸朝歡》）、“柔柳搖搖，墮輕絮無影”（《翦牡丹》）。這三首詞都是張先的得意之作，客人聽了哈哈大笑，從此之後，“張三影”就慢慢替代了原本的“張三中”。

張先不願意別人隻用一首詞定義他，到後來，人們又抽出他詞集中“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隔牆送過秋千影”（《青門引》）兩句，給他湊成了“張五影”。事實上，他寫過的“影”可遠遠不止這些，據學者統計，大概有三十處。看來，何止三影五影，簡直要叫“張三十影”呢！

“桃杏嫁東風”的韻事

前麵說過，歐陽修和張先同年及第，但兩人年齡有別，當時又隻是打了個照麵，彼此之間都沒留下太深的印象。到後來，張先成了“國民詞人”，歐陽修自然惦記起這位老前輩來，有心結識，卻又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張先既寫小詞，又寫長調，一時與晏殊、柳永、歐陽修齊名。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歐陽修最欣賞這首《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詞裏講述的是女子在戀人離開後的無限相思與愁恨，歐陽修雖然不知道這首詞裏藏著怎樣的故事，卻不能不為尾句“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的新奇比喻而歎服。桃花杏花隨風而落，就好像有了歸屬，嫁給了東風，可女子還是孤身一人，怎能不惹人憐惜呢？

歐陽修一邊反複念叨著“桃杏嫁東風”，一邊盤算著怎麼上門才不顯得突兀。可還沒等他去拜訪張先，張先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原來文士相惜，他同樣傾慕歐陽修的才華。

當門人來稟報時，歐陽修正在屋內休息。他聽到消息大喜過望，反穿著拖鞋就跑去迎接，嘴裏還不住歡迎道：“哎呀，原來是‘桃杏嫁東風郎中’來了！”這次見麵，不僅為詞壇留下了“倒履相迎”的佳話，也讓張先收獲了“桃杏嫁東風郎中”的雅號。

有人說，張先這首詞之所以情感真摯，是因為背後真的藏著一段往事。至於這段往事，也許就是張先曾寫過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吧！

除了歐陽修，晏殊也極為欣賞張先的才華。晏殊的家裏有很多侍女，其中有一位因為善歌而得寵，他每次請張先來家中赴宴，都會讓這位侍女高唱張先的作品。時間久了，晏夫人不免心生嫉妒，就逼著晏殊把侍女送走。張先聽說這件事後，大概是心有戚戚，特意寫了一首《碧牡丹》，讓歌姬為晏殊唱道：

步帳搖紅綺。曉月墮，沉煙砌。緩板香檀，唱徹伊家新製。怨入眉頭，斂黛峰橫翠。芭蕉寒，雨聲碎。

鏡華翳。閑照孤鸞戲。思量去時容易。鈿盒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雲千裏。幾重山，幾重水。

晏殊聽過這首詞大發感慨：“人生就是要及時行樂啊，何苦如此！”他顧不得夫人的抗議，當即派人把送走的侍女接了回來。大概張先也沒想到，自己隨便一首詞居然成就了這麼一番韻事。隻不過在晏夫人心裏，怕是要恨死多嘴的張先了。

朋友圈裏的大咖們

張先一輩子沒當過大官，也沒經曆過什麼大風浪，所以後人修《宋史》時，也就沒特意給他留出位置。 史家不錄詩家錄，同時代的文人倒是記下了不少故事，為我們補全了張先的生平。

他極為長壽，足足活了八十九歲，而且“至老不衰”，和當時的許多文壇大咖都有過交往。點開他的朋友圈，我們能看到無數熟悉的名字，除了前頭提到的晏殊、歐陽修、蔡襄，還有梅堯臣、宋祁、王安石、蘇軾……

這其中，蘇軾比他整整小了四十七歲，二人是難得的忘年之交。張先去世後，蘇軾沉痛地寫下祭文，裏麵提到：“我官於杭，始獲擁彗。歡欣忘年，脫略苛細。”原來，蘇軾初學填詞時，張先曾對他的作品加以指點，斟酌字句，協調音律，非常盡心。在蘇軾心裏，是把張先當作老師看待的。

不過，兩人的關係並不像普通的師生那樣嚴肅，蘇軾的性格詼諧爽朗，張先也恰是一個愛開玩笑的老頑童，可謂一拍即合。張先八十歲那年娶了兩個小妾，對於這樣的驚人之舉，蘇軾一連寫了好幾首詩打趣，極盡戲謔之能事。張先不僅不以為忤，還樂嗬嗬地寫詩回贈，足見兩人情誼之篤。

晏殊器重張先，所以把自己的《珠玉集》托付給他，請他代為作序；蘇軾敬重張先，除了寫文懷念，也為他的詩集留下了文字。在這些傳承與互動之中，一個群星薈聚的時代變得越發璀璨奪目，身處其間，何其幸也。

【名篇欣賞】

天仙子①

水調②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③。往事後期空記省④。

沙上並禽⑤池上暝⑥。雲破月來花弄⑦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注釋】

①天仙子：唐教坊舞曲，後用為詞牌。

②水調：曲調名，據傳為隋煬帝開鑿汴渠後所製。

③流景：如水般流逝的光陰。 景，日光。

④省：省悟。

⑤並禽：成對的鳥兒。 此處當指鴛鴦。

⑥暝：天黑，暮色籠罩。 一作“瞑”。

⑦弄：擺弄。

【譯文】

手拿著酒杯聆聽那聲聲《水調歌》，午間醉酒醒來，但愁還沒有消散。已經送走了春天，它又會何時再回來？臨近傍晚，對鏡自照，感傷如水般流逝的光陰。往事已矣，隻能在日後空讓人思念沉吟。

天色已晚，沙洲上的鴛鴦相並而眠，皎潔的月光從雲中透出，月光下，花枝似在擺弄自己的倩影。重重簾幕密密地遮住燈光，風還沒停，人聲已靜。明日的園中小徑，大概會被落花鋪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