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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紅事陝北紅事
武歆

第一章:對峙

上官文品是我來到誌丹縣相識的第一人。他是個司機,在誌丹與吳起的縣界處接我,他站在黑色越野汽車旁邊,朝我們熱情地揮手。他個子瘦高,臉膛黑黑的,比越野汽車的顏色還黑,但樣子和藹,離很遠我就看見他在笑。後來我跟他講,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誌丹人。他嘿嘿一樂,沒說話。他喜歡笑,好像總是炫耀他那一口令人羨慕的白牙。上官文品的車技很好,右手扶方向盤,左手摸著額頭,胳膊肘順勢搭在車窗上,灑脫的樣子像一個小孩子在玩耍,狹窄、短促的盤山公路在他眼前就像是乖巧的小綿羊一樣順服。

來到誌丹縣城,已經是下午了。縣城很幹淨,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非常規範整齊,店鋪外麵的廣告宣傳畫很是氣魄,畫裏的人都是當今世界叱吒風雲的影視明星,有外國的也有中國的,他們在畫上擺著各種造型,以嚴酷的銀幕姿態端望著這座小縣城。看得出這裏一點不閉塞,與外部世界接軌接得很好。有時偶然一抬頭,還能看見十幾層高的大樓,玻璃窗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

我和小加一邊聊天一邊閑走,很快就來到了縣城中心地帶,看見漂亮的女交警站在街中心執勤,來往車輛沒有超車闖紅燈的,也沒有胡亂鳴喇叭的。

小加是安塞人,在延安市工作,他是我這次陝北漫遊的堅定陪同者,沒有死機時他可以開車,有司機他就做陪同。在延安王家坪延河邊的一家小飯館裏,我們喝著“小榆林”、吃著“碗肉”,小加笑著對我說,我要把你“三陪”到底。我讓他把“三陪”的內容講一講。小加說,陪行、陪講解,還有就是……陪吃了。我笑起來。我發現在陝北,從陌生朋友到熟悉朋友,過程特別簡單,沒有大都市裏那些繁敷禮節。小加年歲不大,多才多藝,會畫畫兒,也會攝影,還會唱民歌。小加五官精致,但眼睛裏經常會彌漫出來一種憂鬱的目光。他特別注意細節,告訴我,你仔細看,地上絕沒有紙屑。我放眼望去,果然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誌丹縣城。

我這次從延安市出發,向北、再向北,準備做一次陝北漫行,誌丹是第二站,幾天前我到的吳起縣。這次漫行目的很簡單,就是收集陝北的“紅色故事”,為一部暫名叫《陝北紅事》的長篇小說做資料收集工作。

在剛才來的路上,我忍不住跟司機上官文品聊過這個話題。上官文品神秘地告訴我,陝北遍地都是紅色故事,許多人就住在毛主席故居旁邊,從小就在故居裏麵跑來跑去的,還有人的爺爺、奶奶那一輩都和紅軍、八路軍來往過,甚至就是共產黨人,故事就像陝北的黃土,不知道你把資料放在哪裏,多的盛不下呀。上官文品還裝模作樣地上下看著我,調侃說,你應該多帶一些口袋子,準保你裝得滿滿的。我覺得自己上來就喜歡上了這個有著好聽姓名、說話幽默的司機。

在縣城遛彎時,我禁不住說起了上官文品。小加說,上官文品的爺爺早年跟紅軍有過來往,他家故事特別傳奇。說完,又用出謎語一樣的語氣問我,你知道上官文品是做啥的?我說不是司機嗎?小加神秘地擺了擺手,故意壓低語氣告訴我,司機是上官文品的兼職,正職是陰陽師,說白了,就是風水先生。我說現在還有人做這個,有市場嗎?有人信嗎?小加不容置疑地說,大有市場,大有人信,現在鄉下人還是要土葬的,上官文品的手藝是家傳,他爺爺、他父親都是遠近聞名的陰陽師,大家可相信他哩。

我有了興趣,尤其是上官文品的爺爺早年跟紅軍有過交往,這讓我很是興奮。小加進一步介紹說,上官文品除了看墓穴、看風水,有時還順帶“捉鬼”看病,是個神人。我問,那他的爺爺更是神人了?小加說,上官文品的爺爺更神,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他爺爺的故事。

我在心裏已經確認上官文品為第一個采訪者,當然是為了他爺爺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一個陰陽師能跟紅軍發生什麼故事,而且還是幾天幾夜說不完的故事。

晚上,文聯和文化館的朋友為我接風,大家坐在一起吃飯,“西鳳”剛喝不一會兒,有人說要玩會兒“吹牛”,於是服務員就把盛著骰子的兩個蓋碗拿來了,酒桌上立刻籠罩了興奮的氣氛,已經有人開始興致勃勃的玩起來。所謂“吹牛”遊戲,有點類似北方的劃拳,隻不過北方是用手,而陝北人是用嘴巴——誰嘴巴說出來的數與雙方碗裏骰子的數一致,誰就是贏家,輸了的人當然要被罰酒,勝者在一旁美滋滋的看著。“吹牛”是陝北酒桌上的必備遊戲,從在吳起開始,我就已經領教了,無論男女老少,對“吹牛”全都興致勃勃。

我是個外地人,不會“吹牛”,上官文品雖說是本地人,但也不會。於是我就好奇,問他為啥不會?上官文品笑了,又炫耀一般的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的陝北口音很濃,我沒有聽清,大意是“不會就是不喜歡唄”。隨後他說了一句跟“吹牛”不挨邊的話,同時也讓我更加注意他——“這個月我埋了五個人”。

我說文品呀,啥叫埋人?上官文品黑亮的眼睛閃了閃,小聲告訴我,晚上我帶你去個地方。一旁的小加聽見了,湊過來,小聲說,去吧,我陪你。

當天晚上,我和小加跟著上官文品去了縣城邊上的一戶人家。公路兩邊漆黑一片,隻有滿天的星光照路。上官文品的越野車很快就到了——原來這戶人家的女娃晚上總是睡不著,一夜一夜的大睜著眼睛,總說屋裏這有東西、那有東西,有時還會指著角落驚叫一聲,搞得全家人驚恐萬分。女娃的父親找人聯係了上官文品,請他過去給看一看。

我們到時,女娃的父親已經等在外麵,焦慮地蹲在院門口抽煙。上官文品下了車,離很遠喊了一句什麼,那個中年男人像狗一樣機警地站起來,一眼看見上官文品後麵還跟著兩個陌生人,動作有些遲疑。上官文品走上前,跟他說了什麼,中年男人緊張的身子鬆弛下來,客氣地把我們請進院子裏。

這是一個很破舊的大院子,三麵都是窯洞,窯洞滲透出來的光亮,使我們能夠依稀看見院子的情形,院子中間堆滿了各種破破爛爛的東西。中年男人把我們引進靠近院大門處的一間屋子——原來是一明兩暗的三孔窯。窯裏燈光黯淡,大概一家人剛吃完飯,屋子裏滿是飯菜的辣香味。陝北飯菜略帶辣味,所以吃過飯後,屋裏的辣香味兒久久不散。中年男人的婆姨趕緊收拾碗筷,讓我們坐在大炕的邊上。陝北婆姨大多羞澀,看見陌生人,也不怎麼說話,低著頭,顯得很冷淡的樣子,其實悄悄看過去,婆姨早已是麵頰通紅。

上官文品問,女娃哩?中年男人嘟囔了一句,左邊掛著花布簾的窯裏走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娃。上官文品指著女娃,她?中年男人點點頭。上官文品看了看,隨後閉上眼,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另外四個指頭上快速點擊,嘴裏發出廟裏和尚念經一樣的聲音。女娃眼神發直地看著上官文品,臉色灰白,身體似乎很虛弱,感覺她喘一口氣,雙肩好像都要努力地向上支撐。

大約兩分鐘過後,上官文品鏗鏘有力地說了兩個字“有鬼”,隨後不容置疑地打開了背著的黃色大皮包。

這個黃色大皮包,牛皮的,一尺見方,從它邊角磨損情況來看,已經年代久遠。從我見到上官文品的那一刻起,這隻黃色牛皮包就與他形影不離。也就是說,隻要他離開車子,這個黃色牛皮包就會背在他的身上——人和皮包,情同手足。現在終於看清了,原來裏麵裝著他的家什——招魂用的銅搖鈴、看風水的羅盤,再有就是墨盒、毛筆、針線盒,還有手掌寬窄、手臂長短、卷得整齊的杏黃色條紙。

說話間,上官文品已經開始工作,他右手拿起毛筆,熟練地用牙齒拔下筆帽,舌頭舔了舔毛筆尖,然後小心地蘸著墨汁,左手舉著條紙,開始筆走龍蛇地懸腕寫起字來。他寫的是扁隸篆體書,非常漂亮,好像我童年時看見鄰居家辦喪事時棺材前端上麵的陰刻篆體字。

很快上官文品就寫完了,然後小心地把黃紙折疊起來,疊成了粽子的形狀,又從針線盒裏拿出一條紅絲線,把“紙粽子”捆好,交給中年男人,讓他給女娃戴在脖子上,並且嚴肅叮囑,千萬不要露出衣服,不能讓人看見。上官文品做完這一切,開始收拾他的家什。中年男人給了他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錢,他頭沒抬的接了過去,很自然地放進口袋裏,然後站起來說了兩個字“走哩”。

出了大院,我問上官文品,鬼呢?

上官文品說,捉哩。

那埋人又是咋回事?我問。

今天是捉鬼。上官文品糾正我的問話,接著說,這個月我真是埋了五個人,不騙你。

小加趕緊湊上來,替上官文品解釋,他說的埋人,是指為喪戶看墳地。

我問,哪天你去看墳,我跟你去?

上官文品又笑起來,隨後抬頭看了看西天邊,凝神說道,快哩。

在繁星滿天的初秋的夜晚裏,我看見上官文品的笑容特別純潔、天真,眼睛在夜晚更加閃亮。他哪裏像一個捉鬼的人呀?更不像是看墳地、看風水的陰陽師,簡直就是一個快樂的大孩子。

來到陝北,我整夜睡不著覺。在吳起縣待了一天一夜,可以說幾乎就沒有合眼。現在來到誌丹,雖然身體格外疲憊,但還是睡不著,精神抖索。當然有激動,更有好奇導致的興奮。

小加和我住一屋,見我睡不著,他坐起來,跟我聊天。我們的話題很快就又講到了上官文品身上。

我問他以前見過上官文品嗎?小加說,見過幾次,他真是個神人。我說,我沒看出來神,感覺他有點裝神弄鬼,即使那個女孩子今晚睡了好覺,那也是心理作用,哪裏有鬼呀?

小加說,我們不信,可村上人信這個,沒有辦法。我說他就那麼隨便寫了十幾個字,就收了人家二十元錢,有點不太好。小加正色道,必須得收錢,多點兒、少點兒無所謂,但必須得收,這是行業的規定,收取報酬是證明對這個行業的尊重,不收錢的話,將來會沒飯吃。我無奈地笑了笑,覺得小加年紀不大,卻是如此深信這些約定俗成的民間習俗。

小加喝了點水,忽然問我,你知道上官文品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我說,他不是司機嗎?

小加笑著擺了擺手,讚賞地說,上官文品最早是學醫的,曾是西安醫學院的高材生,本來他可以留在西安當醫生,後來遵從他父親的要求,回到誌丹,開始學看風水,沒想到做得風生水起,成為遠近聞名的陰陽師,最後放棄了醫生前途。他腦子聰明,還會開車,最初在延長給油站開油罐車,因為工作太緊張,總錯過他的死人業務,他就幹脆辭了職,現在文聯下屬的文化館開車,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自己安排,那輛越野車就是他自己的,文聯有事租他的車,沒事時他就去幹別的,兩不耽誤。

我說,看來他這個看風水的職業還很賺錢的?

小加忽然笑而不語,最後帶著崇拜的語調說,上官文品給喪家念經,可以三天三夜不重複一句,本事大著哩。

經過小加的描述,我越發對上官文品還有他的家族好奇起來。

小加說,他爺爺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我給你講一點,詳細的故事你明天再去問他。他家的事,他肯定比我知道得詳細。還有文化館和文聯的人,也都知道一點上官文品的家事,反正你得在誌丹待幾天,沒事時就問問他們。

小加倒是很有講故事的本領,盤腿坐在床上,雙手比劃著,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起來。

一九三五年的秋季,紅軍一、三方麵軍長征來到陝北,最先落腳的地方是吳起縣。當時上官文品的爺爺上官丘,正在吳起一帶漫遊,天天仰著脖子看西天邊的星星,陰陽師這個行業非常迷信天象,認為隻要天上有流星閃過,證明這一帶就有人要死了,也就證明他的活計要來了,馬上就要有飯吃了。那天,陰陽師上官丘已經餓得雙腳無力,眼冒金花,沒有力量再走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西天邊的一顆閃亮流星,於是當即就在吳起縣住了下來。據說就在那天上官丘目睹了紅軍在吳起的最後一仗。

當時國民黨軍隊東北軍的一個騎兵師在紅軍後麵緊追不舍。紅軍進入陝北後,宿在吳起的直羅鎮,那是一個小鎮子,當地老百姓早都跑光了,紅軍就露宿在半山坡上。後來紅軍和國民黨的東北軍在直羅鎮一帶打了一仗——這是紅軍長征路上的最後一仗。

當時,毛主席看見敵人追來的是騎兵,心中大笑,早已有了打好這一仗的把握。於是毛主席就把戰場布置在了一條狹長的山坳裏,紅軍在山坳兩邊埋伏下來,做出狼狽不堪的撤退狀,順利地把敵人的騎兵引了過來。敵人的戰馬在狹長的山坳裏轉不開,發揮不了戰鬥力,反倒是互相踩踏,亂成一團,最後被紅軍消滅得一幹二淨,一路跟在紅軍屁股後麵緊追不舍的驕傲狂妄的敵師長牛元峰也被紅軍擊斃。

小加說的這場戰役,前兩天我在吳起縣聽說過,也看過當年的戰場。那是一個高坡,無遮無擋,視野遼闊,毛主席當年就露宿在高坡上的兩顆大樹下麵,據說毛主席部署完戰鬥,說他太困了,要睡一覺,等打完仗再喊醒他。於是,戰鬥在子夜時分打響,毛主席就在槍聲中酣然入睡,等毛主席醒了,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兩點,毛主席睡了一個好覺,當他醒來時,戰鬥也勝利結束了。那天我在吳起舊戰場遺址上,看著毛主席的銅像,摸著毛主席睡過的大青石,還有那兩棵生機盎然的大榕樹,感到神話一般不可思議——周圍沒有那樣巨大的青石,也沒有那樣巨大的榕樹,好像青石與榕樹從天而降,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據說那是毛澤東長征路上睡得最好的一覺。當時小加也在那裏感慨,陝北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神話。

小加不抽煙,隻是大口的喝水,他抹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巴,繼續給我講下去。

當時那場戰鬥,紅軍也有傷亡,上官丘就遇上了紅軍的一個傷兵。當時上官丘看著天象,竟然糊裏糊塗地摸到了戰場上。他本以為是來到了喪家,沒想到卻看到了一場從來沒有見過的場麵——槍炮聲震耳欲聾、子彈漫天橫飛、殺聲響徹天空的戰爭,這令上官丘始料不及。上官丘看著如此駭人的場麵,嚇壞了,趕緊往回跑,躲進了一個廢棄的土窯裏。再後來,槍聲更加密集起來,他爬出土窯,想找機會溜走。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的穿灰色軍裝的士兵,騎著一匹白馬,正在遠離槍聲密集的戰場,向上官丘躲藏的土窯前麵的一條小路快速奔來。上官丘親眼看見密集的子彈從這個士兵頭上“嗖嗖”的飛過去,士兵年齡不大,臉上毫無懼色,身體伏在馬背上,不斷加鞭快奔。後來士兵中彈了,疾馳的白馬也中彈了,士兵脫離了白馬,身體像鳥兒一樣向上飛去,在半空中翻滾著,最後重重地跌落下來,隨後又滾落下了山坡。那匹受傷掙紮的白馬,也嘶鳴著,一同墜落下去。上官丘完整地看見了這個驚心動魄的場麵,嚇得完全窒息住了。不一會兒,一群穿黃色軍裝的士兵也騎馬趕來了,他們停在了上官丘藏身的洞口前,指著附近雜亂的亂草,大聲說著什麼,上官丘害怕,什麼也沒聽見。再後來,這群黃軍裝士兵向四處胡亂開槍,上官丘趕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埋進地下。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上官丘睜開眼睛,發現四周靜寂,沒有一點聲音。這時,遠處的槍聲也弱了下來,上官丘小心翼翼爬出廢窯,順著土坡下去,看見了那個已經死去的穿灰軍裝的士兵,還有也已死去的白馬。灰軍裝士兵的臉上沒有受傷,好幾顆子彈打在後背上,彈洞周圍的血已經凝固住了,在後背上麵形成了一個個硬硬的血疙瘩。死去的士兵眉清目秀,看上去很年輕,比他的大兒子還小。當時上官丘有一個男娃、一個女娃,還有一個娃正在婆姨肚子裏懷著,那個還未出生的娃,就是後來上官文品的大——上官鈺。

當時,上官丘做出了一個後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決定——他要埋了這個兵。想到自己的娃此刻正在窯裏吃著娘做的飯,正在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可是這個娃卻在這裏寂靜無聲的死了,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上官丘的心裏軟軟的,天天看見死人,本已心硬的他,那個時刻卻突然柔軟了下來。

上官丘背著這個穿灰布軍裝的小士兵,來到一處高坡上,然後拿出羅盤,看了風水,最後又把小士兵背起來,到了一處陽光照射特別充足的地方。完全是湊巧,這裏天然形成有一個深坑,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人挖好了。上官丘看見這個深坑,心頭一驚,愣怔了好半天,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這是天意呀!上天早就做了安排,隻不過讓他去執行這個任務。於是,他把小士兵順進了深坑裏,自己又跳下去,把小士兵放平了。小士兵身上背著一個破舊的一尺見方的黃色牛皮包,上官丘把牛皮包拿在手上,左右看了看,想要拿走,可是背包帶子都已經攥在他手裏了,卻就是摘不下來,好像已經死去的小士兵正在跟他較勁兒,死也不讓他拿走。陰陽先生上官丘當然迷信天意,很快打消了拿走黃色牛皮包的想法。他想這個娃年歲這麼小就死了,放在平常,家裏肯定要陪葬點東西的,就把這個黃色牛皮包當這個苦命娃的陪葬吧。

上官丘雙手捧土,把小士兵的屍體覆蓋住,又找了一些樹枝子把土坑遮蓋好,然後獨自下山。沒想到,在半路上正碰上一隊同樣穿灰布軍裝的士兵端著槍,正在四處尋找什麼。其中一個士兵看見上官丘,問他,老鄉,見沒見到一個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兵?問話的士兵是湖南人,頭發老長,滿臉的土,破衣爛衫。上官丘一臉茫然,根本聽不懂。後來一個陝北兵把相同的話又問了一遍,上官丘這才聽懂了,手一揮,說了一句日後糾纏他一輩子甚至影響到了他兒子、孫子一生的一句話,原話是“可惜呀,死了,我把他埋了”。

上官丘的話,立刻在眾兵中炸開了,那個湖南兵立刻說,怪不得我們隻看見死去的白馬,沒看見小胡呢,真是……犧牲了。隨後,七八個士兵把上官丘圍住,問他把人埋在哪裏了,帶他們去找。

上官丘同情地說,你們是一夥的,是要祭奠呀!說完,轉身就要帶著這幾個士兵去埋葬地點。

一個嘴快的士兵順嘴說,我們要把人挖出來。

上官丘聽到“挖出來”,立刻停住了腳步,隨後悶頭蹲在了地上,說他肚子疼,走不了路。

湖南兵怔了一下,蹲在上官丘的麵前,看得出來,這個湖南兵是這群兵的頭領,他問上官丘,是不是不想領路?

上官丘不講話。湖南兵說不講話不可以,必須講。上官丘知道拗不過這些扛槍的兵,隻好如實說來,不能去。湖南兵口氣放軟了,問為啥不能去?

上官丘還是沒聽懂湖南兵的話,但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於是他解釋說,你們是要把死人挖出來,絕對不可以,死人埋入地下,入土為安,魂靈已經到了那邊,如果再挖出來,那就等於把一個死魂靈放到了陽間,那個死去的人就會變成孤魂野鬼的!

湖南兵扭頭問陝北兵,是這樣嗎?陝北兵說,陝北這地方是這樣說來著。湖南兵一搖腦袋,大喝一聲,必須挖出來!

上官丘是一個恪守職業操守的人,說啥也不行。湖南兵把陝北兵拉到一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陝北兵說,班長,聽你的。

隨後,幾個人把上官丘帶走了。

小加說,你猜上官文品的爺爺上官丘埋的那個小士兵是誰?是紅軍的傳令兵,犧牲的傳令兵身上背的那個黃色牛皮包是公文包,裏麵有重要文件。

我急忙問,那後來呢?

小加說,後來這件事越鬧越大,你都想象不到結果。

我說,那你就快講吧,到底怎麼了?

小加賣起關子,看看表,說,都淩晨四點了,我們睡吧,上官丘後麵的事我不太清楚,反正很熱鬧,明天你問文品吧。

小加就像說書先生一樣,給我來了個“下回分解”。說完,扭過臉,“呼呼”的睡了。我望著小加,不明白上官文品爺爺的故事,他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第二天,縣文聯幹部小拓帶我去鄉下,還是上官文品開車。我發現陝北人的姓氏都很特別,小加的姓就已經很怪異,現在又有姓拓的。小拓在文聯曾經跟隨民俗專家編過“民間三套集成”,所以許多民間故事知道不少。小拓知道我對陝北姓氏的疑問後,馬上告訴我,陝北遊牧民族和少數民族多,比如鬼方族、戎族、樓煩族、匈奴族、鮮卑族、黨項族等二十多個北方遊牧民族,所以怪異的姓氏特別多。小拓笑著說,你要是在陝北多待些日子,還會聽到更多稀奇鬼怪的姓氏。

越野車上路了。

我始終惦記著上官文品的爺爺上官丘的故事,所以趁著車內短暫的沉寂,扭過頭,問上官文品,聽說你爺爺很有傳奇性?

上官文品說,是不是小加昨晚跟你講了?

我說,是呀,可沒講完。

陝北接待客人跟沿海城市不一樣,陝北人喜歡讓尊貴的客人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我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坐在後麵的小加。小加裂開嘴巴,笑了起來,對上官文品說,你就講一講嗎,人家武老師跑這麼遠的路來陝北采風,為啥?不就是聽故事嗎。

性格爽快的小拓說,讓文品專心開車吧,他爺爺的故事,我們都知道,還是我來講吧,要是我們講錯了,以後再讓文品補充糾正。

我趕緊接過話頭,那就太好了,小拓先講。

小拓和小加年紀相仿,板寸頭,一對大扇風耳,薄嘴唇,身子精瘦,像是動畫片裏的人物。他比小加更有才華,更能講故事。

我把昨晚小加講的大致說了一下。

小拓聽了,說,那好,我就接著小加後麵的講。文品,你就聽著,哪點講得不對,你就打斷我,別不好意思。

上官文品“嘿嘿”笑起來,說道,我們家的這點事,你們都知道,隨便講吧。

小拓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來。

上官家族現在是誌丹、吳起一帶有名的家族,尤其是看風水,更是遠近馳名,可七十多年前,上官丘的名氣還不大,但也正是經過上官丘持之以恒的堅持,才為他的後代從事陰陽先生這個行業奠定了牢固基礎,最後又經過上官丘的兒子(也就是上官文品的父親)上官鈺的發揚光大,直至現在上官文品的走紅。可以說,這是一個三代人的接力賽跑。

小拓說完這個總結性的“帽子”,接著昨晚小加講的,繼續講起來。

當時,上官丘被紅軍士兵帶著去見了一個當官的,據說是一個團長。團長叫段興安,是陝北子長人,長得武大三粗,但麵相和藹可親,早年跟隨謝子長鬧革命,後來謝子長得病去世,段興安也離開了家鄉子長縣,輾轉去了江西,後來參加了毛澤東的紅軍,再後來走完了長征。段興安團長首先感謝鄉民上官丘,冒著生命危險把紅軍士兵的屍體埋葬,這是對紅軍的熱愛和敬重,但士兵是傳令兵,身上帶有重要文件,所以必須得把屍體挖出來,找到那份重要文件。

上官丘腦子靈活,說,老總呀,你是發文件的長官,文件上的事,你肯定知道,哪裏還用得上掘墳呀?上官丘故意用了“掘墳”兩個字,這樣聽上去很有一種大逆不道的味道。有時候怎麼用詞,對事情的走向會有很大的幫助。

段興安團長怔了一下,低下頭,臉色特別難看。上官丘頓時害怕起來,長官發怒,那是要挨槍子的!這時,旁邊的那個湖南兵小聲告訴上官丘,發文件的團長已經犧牲了。上官丘這才明白過來,眼前的這個段團長是新上任的。顯然他剛才的那番話,觸動了段團長的心靈傷痛。但職業陰陽師上官丘有自己的準則,他會堅守陰陽師這個行業的所有規矩,絕不能破了規矩。

上官丘堅定地說,這個墳是不能挖的。隨後,他講了兩點,除了入土為安之外,還有一點更重要,這個紅軍傳令兵死前跟他有約定,他不能違背死人的諾言,死者為大。

我聽得頭皮發緊,趕緊回身攔住小拓,我說那個姓胡的紅軍傳令兵已經死了,怎麼還會跟文品的爺爺上官丘有約定?

小拓不以為然地說,小加聽說的故事,說是上官丘發現那個紅軍傳令兵時,傳令兵已經死了,我聽說的跟他不一樣,是另一個版本,說的是上官丘發現那個紅軍傳令兵時,傳令兵還有一口氣呢,還沒有死去。

小拓接著說,當時上官丘一臉真誠地告訴段興安團長,那個傳令兵死前緊緊抱著胸前的黃色牛皮包,用僅存的一口氣跟他約定,一定不能把皮包拿走,傳令兵說他已經沒有力氣毀掉皮包裏的東西了,但是這個皮包不能丟了,傳令兵隻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就是抱著,不能拿走……最後慢慢地死了,死後眉毛擰成一條蟲子,臉上還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上官丘著急地告訴段長官,當時他試著拽一拽那個皮包,可是傳令兵抱得特別緊,就像長在了他身上一樣,就像是他身上的一個器官……最後他隻得就把人和皮包一起埋了。當時,上官丘指天戳地的發誓,他沒有說一句謊話,否則天打雷劈遭報應!

幸虧沒有落到敵人手裏!段興安團長嘴裏嘟囔著,但還是決定,一定要把犧牲的傳令兵小胡找到,要把那個黃色牛皮公文包找回來。

上官丘是一個遵守諾言的人,尤其是跟死人定下的約定更不能違背,再有他也不能違背這個行業的規矩,否則等於自毀前程,不僅丟了這個行業的飯碗,還會斷了後代的從業,這是陰陽師這個行業的規矩。再有,上官丘也是一個有名的“赫連城家”——也就是性格執拗的人,“赫連城家”是陝北一帶的俗語,已經流傳了一千多年。

後來趁著紅軍忙亂的當口,上官丘偷偷的跑了。但這件事卻從此流傳開來,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越傳越可怕,最後衍變成了那個牛皮包裏有黃金,滿滿一大皮包的黃金;還有的說法是,牛皮包裏有價值連城的寶物。從此以後好多人都四處尋找,就連盜墓賊都盯上了這件事。

這時,一直專注開車、始終沒有搭話的上官文品接過話頭,說,你們可是真能給人家武老師講呀,都快趕上三俠五義了,我爺爺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呀!你們講得過了頭。

小加和小拓同時笑了起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他們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比上官文品小了七八歲,陝北人尊老愛幼,對於比自己年歲大的人,是非常尊敬的——不管對方是如何的身份,況且上官文品還有著風水先生的頭銜。他們想等著上官丘的後人上官文品接著講,但是上官文品卻提醒我好好看窗外的美景。

的確,這一路上,我的心思都在上官丘的故事上,還真沒有好好的瞧一瞧窗外。但我能感覺出來,上官文品背負著來自祖輩人的壓力,但這種壓力到底是什麼,現在還不好說,隻是一種感覺。相信關於上官丘的故事,後麵還會有漫長的故事。因此,我更想聽一聽上官丘的後輩人上官文品的講述,尤其他又和他爺爺有著一樣的職業。

我尊重上官文品的建議,沒有再問他,而是開始欣賞窗外陝北的鄉間美景。其實,在我來到陝北之前,陝北在我印象中,全都是黃土高坡,還有側騎著小毛驢的婆姨、頭戴“羊肚肚”白毛巾的老漢,再有就是在山間回蕩著的“信天遊”。但是來到陝北之後,令我驚奇的是,到處都是綠色,越野車在綠色的大山之間呈“之”字形行駛,一時間恍惚以為是在江南。

剛來陝北時,我問過小加,怎麼聽不到信天遊、看不見戴“羊肚肚”白毛巾的老漢?小加說,時代在發展,陝北也在變化呀。再說,過去陝北都是禿山,隔著上百裏,兩座山頭上的人都能相互看見,唱一曲信天遊,彼此都能聽見。現在山上都是綠樹,在唱信天遊,聽不見了,而且現在年輕人也不愛唱信天遊了,都改唱流行歌曲了。小加說這番話時,臉上透著無奈和焦慮的神情,總之很複雜。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小拓,小拓跟我講,現在隻有鄉下還能偶爾看見戴“羊肚肚”毛巾的老漢,太少了,現在老人們冬天都戴皮帽子了。小拓還跟我說,他在搞“民間三套集成”時,去過許多鄉下,現在剪紙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了,會剪紙的都是八、九十歲的老人,年輕人嫌剪紙太土氣,也沒有心思靜下來剪。小拓擔憂地說,說不好以後名聞遐邇的陝北剪紙會絕跡的。小拓說得並非危言聳聽,這一路上,我感覺許多陝北的文化符號在消失,譬如“羊肚肚”毛巾的消亡,我不知道這是進步還是倒退。

上官文品把越野車開到了一片高大的綠山前,穩穩地停了下來。我們下了車。上官文品指著遠處的大山說,您看上麵那些黑洞,知道是做啥的?我遠望著那些掛在半山腰上、像是鳥巢一樣的黑洞,猜了半天,也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上官文品說,那是老百姓為了逃避匪患而藏身的窨子。我頗感詫異,那麼高的洞穴,人們怎麼上去呀?上官文品說,平時百姓在窨子裏提前藏好吃的、喝的、用的,一旦發生匪患,鄉親們就扶老攜幼離開村子,來到窨子下麵,年輕力壯的人攀著陡峭的石壁先上去,然後用繩子綁上提籃,把老人和娃兒提上去,窨子洞口離地麵兩丈多高,土匪不敢往上爬,裏麵的人預備好了木棍子還有大石塊,想要摸上去,沒那麼容易,再說土匪也不想找太大的麻煩,所以隻能望著窨子沒辦法。鄉親們等土匪走了,安全了,再下來。

上官文品說,我爺爺上官丘,就在窨子裏藏過身。因為埋葬紅軍傳令兵這件事,被當地土匪知道了,他們也想找到傳令兵的屍體,他們可是為了那個牛皮包裏的黃金。

真有嗎?我問道,不是說皮包裏是文件嗎?

上官文品說,反正最後傳成了黃金,還有的說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惹得我爺爺四處躲藏,陝北的土匪厲害,比國民黨軍隊還厲害!他們要想找一個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才叫滿是個兒人呀!

我不明白上官文品最後一句話,“滿是個兒人呀”是什麼意思。小拓在一旁解釋說,“兒”在陝北是個罵人的話,文品是罵那些土匪呢。

上官文品望著遠處的窨子,語調悠遠的說,當時我爺爺被土匪追殺,最後被逼得去了窨子裏。土匪們也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立刻就追上來,他們站在遠處,朝窨子裏打槍,還把煙火綁在弓箭上,朝窨子裏射,想要燒死我爺爺。

後來,不管采取哪種辦法,土匪始終沒有得逞,他們也不敢上去,就這樣圍了幾天,一個叫慕容石的土匪采用“激將法”,用鐵皮喇叭朝上麵罵人。慕容石這個土匪,原來住的村子與上官丘住的村子不遠,他知道上官丘的底細,是一個經不住辱罵的人,於是想出這個激將法。果然,上官丘和慕容石對罵起來,用雙手罩住嘴巴,趴在窨子口,朝下麵罵,你們這幫土匪,還有你慕容石,老子開始走南闖北的時候,你還在核桃樹下乘涼呢!

我說,你爺爺罵人還這麼文雅,不帶一點臟字。

上官文品笑起來,說,哪裏呀,這句話可狠著呢,武老師您是不明白。

小加說,這也是陝北罵人的話,核桃代表男人的睾丸,上官丘大罵土匪慕容石在核桃樹下乘涼,您明白是什麼意思吧?就是罵人還沒出生的意思。

我笑起來。小加和小拓也笑了起來。用核桃來罵人,怎麼想怎麼也是文雅呀。

上官文品繼續望著遠處半山腰的窨子,說,後來土匪就走了。我爺爺怕土匪躲在遠處,沒有真走,所以他沒有直接下來,又等了好幾天,最後確認土匪是真的走了,才從窨子裏爬下來。

我望著那些鑲嵌在大山上的鳥巢一樣的黑洞,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當年的景象。我們站的位置和大山之間,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很淺,幾乎看不出來流動,仿佛靜止了一樣。河水在陽光下粼粼閃光。一隻鷹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後來慢條斯理地飛到了山那邊。

一切又都安靜下來。那些黑幽幽的窨子,就像是靜止的音符。

當天晚上,小加、小拓、上官文品,三個人一起請我吃陝北小吃。我們在一條熱鬧的小吃街上坐下來,要了幾瓶啤酒,還要了陝北特色小吃“庫勒”——用洋芋擦成條絲狀,伴上麵粉、調料,用鍋蒸熟。除了好吃的庫勒,還有噴香的烤肉和羊蹄。

很快我就把話題往上官丘那裏引。我珍惜在陝北的每一天,想要聽到更多的故事。小加和小拓也極力配合我,讓上官文品繼續講他爺爺的往事。

上官文品目光變得遙遠起來,用感慨的語調告訴我,後來他爺爺上官丘像隱身人一樣在鄉間四處遊走,一邊忙於生計,一邊躲避土匪的追尋。再後來抗日戰爭爆發,國共合作,陝北真正成了共產黨的天下,成立了“合法”的陝甘寧邊區政府。土匪們的活動才有所收斂,上官丘才過上了比較正常一點的生活。

上官文品告訴我,雖說他爺爺上官丘躲過了土匪,但最後又被國民黨胡宗南部隊的士兵抓住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上官丘四處遊走,後來在邊區政府和國民黨軍隊的交叉地域,被原來的土匪、後來投奔胡宗南部隊當了班長的慕容石認出來,這家夥一直惦記著當年上官丘“偷了”紅軍一筆貴重財寶的事情,發現上官丘後,借助守衛卡子口的便利,以“漢奸”罪名,把上官丘抓了起來,栽贓說他想要出陝北,投靠日本人,借助看風水的便利,給日本人遞送情報。那時候“漢奸罪”是最厲害的罪,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對漢奸恨之入骨,所以慕容石把這個罪名按在上官丘頭上,真是壞到了家。

慕容石把上官丘關進黑窖裏。陝北的黑窖沒有窗戶,是儲存東西的地方,裏麵沒有陽光,而且陰暗潮濕。慕容石命令手下的士兵,不給上官丘飯吃、也不給水喝,逼迫上官丘說出怎麼把紅軍傳令兵謀財害命的,那牛皮包的寶貝藏在了哪裏。上官丘大喊冤枉,說那個牛皮包裏啥都沒有。慕容石不信,退後一步,讓他講出埋葬傳令兵的地點,隻要看到牛皮包,證明他沒有說謊,馬上就放了他。上官丘知道慕容石這家夥心狠手辣,不會輕易放了他,於是故意裝作害怕的樣子,說時間太長,他已經不記得地點了。

其實,上官丘是記得的,他腦子好,怎麼會忘記呢?凡是經過他看過風水的地方和人家,他都記得清楚,多少年之後都不會忘記。但是慕容石想要掘墳,那可是上官丘絕不能容忍的事情,連紅軍段興安團長要求起墳,他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何況慕容石這個土匪!

陰陽、風水這個行當是大有規矩的,掘墳刨墓不僅壞了道上的規矩,還會毀了這個手藝,會讓陰陽師失去道法,以後沒人在信奉他,等於自己毀了飯碗,也給子孫斷了這條生路,因為這個行當是可以傳給下代、下下代的。上官丘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有著人類軀殼的神!他也相信,將來自己的兒子、孫子乃至重孫子,子子孫孫都會繼承他這碗飯的!這是一個旱澇保收的職業,哪個朝代都會死人的,那個朝代都會讓陰陽師有飯吃。

於是,上官丘轉弱為強,突然又變得異常強硬起來,他厲聲告訴慕容石,你私自扣人,這是違法的,我要到國民政府還有邊區政府那裏告發!慕容石知道上官丘走南闖北,不是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嚇人的話還有皮鞭子蒙不過他,也唬不住他。慕容石聽說當年上官丘在一群紅軍士兵的押解下,硬是沒有招口,而且還成功逃脫,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眼下,一旦上官丘告發,上司知道這件事,定會惹出大麻煩。慕容石不想在長官那裏暴露出來自己土匪的身份,於是想出一個計策,想讓上官丘逃跑,然後借機打死他,再栽贓他一個漢奸的罪名。

上官丘表麵鎮定,但心裏著急。就在這時,他發現黑窖裏有一個暗道通向山上。陝北有錢一點的人家,家裏都有地道,是為了防匪挖的,地道四通八達,最後通向山上,地道入口好找,出口卻是好幾個。關押上官丘的地方,是過去一個土財主的家。上官丘偶然發現暗道後,開始試著往裏麵爬,但很快發現在暗道半截處有塌方,堵住了出口。要是再挖通這個地道,肯定還需要一些時日,而且也沒有工具。時間不等人,再拖延下去,什麼危險的事情都會發生。

上官丘當然知道慕容石是為了錢財才扣押他的,所以他跟慕容石秘密談判,告訴慕容石,在吳起一帶,他曾經發現一處古代匈奴人的墳墓,假如慕容石放他走,他就把匈奴人的這處古墓位置告訴他。慕容石不相信,問他發現了,為啥不挖?上官丘凜然正氣地說,我的職業是讓亡人入土為安的,怎麼會幹挖墳的事?

盡管陝北盜墓賊多,但這是遭人唾棄的行當,一旦讓人知道哪戶人家盜墓,從此會在這個村子裏抬不起頭來,後代也會因此遭人詛咒,永世不得翻身,沒有那戶人家會把女娃嫁給盜墓賊的後代,盜墓賊的女娃也會找不到婆家。

關於上官丘恪守陰陽師操守的事,慕容石倒是聞聽過,從心底也是佩服,所以眨巴著眼睛,讓上官丘說下去。上官丘講,那處古墓裏有青銅牌飾。慕容石聽說過民間流傳匈奴男人墓地裏有這樣的隨葬品,他也曾聽盜墓賊講過,還真的見過盜挖出來的青銅牌飾——上麵刻著猛獸撕搏、猛虎捕食牛羊豬的精美的畫兒,因為是青銅製品,所以掂在手上沉甸甸的。聽說這些青銅牌飾拿到西安,還是很能換錢的。但慕容石又怕上官丘騙他,問如何保證不騙他。上官丘說,我們這行當的人從來不騙人。後來,慕容石怕事情鬧大,得知了古墓位置後,派人去勘探,得知是真的,也就很快放了上官丘。

我問上官文品,後來慕容石真的找到了那個墓沒有?

上官文品說,這些都是他後來聽他大上官鈺講的,都是口口相傳,沒有文字證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最後慕容石的確放走了上官丘。

關於上官丘埋葬紅軍傳令兵同時埋下了裝有重要文件的黃色牛皮包這件事,紅軍方麵始終沒有忘記。那個段興安團長,後來成為陝甘寧邊區政府保安處的副處長,他曾經找到過上官丘。段興安對上官丘當年的逃跑沒有追究,甚至隻字沒提,隻是希望他講出來紅軍傳令兵小胡的埋葬地點。上官丘知道陝北已經光明正大的是共產黨的天下,所以裝作可憐的樣子,蹲在牆根下,雙手縮在袖管裏,完全沒有了當初陰陽師環望江山的派頭,他看著眼前的黃土,囁嚅道,不能違背死人的意願呀,也不能壞了這個行當,那是丟飯碗的事呀,將來後輩人要沒飯吃呀。段興安處長沒有著急,依舊耐心地啟發他,告訴他這件事非常重要,早要做,晚也要做,必須要找到小胡的埋藏地點,還要找到那個黃色牛皮公文包。上官丘聽出段興安溫和的語氣中,其實帶著一種強硬,他怔了一下,突然流出眼淚,然後眯縫起眼睛,看著頭上的太陽,痛心疾首地說當時正在打仗,頭頂上響著子彈聲,他非常害怕,所以他……他的確忘了地點。段處長沉默了片刻,轉換了談話的角度,像是告訴上官丘,也像是說給自己,他望著遠方,慢慢地說道,當時……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因為我們的傳令兵小胡搞不清楚上官丘的身份,或者說怕他拿走皮包,把裏麵的重要文件遺失,所以才死後緊抱住皮包的,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皮包裏的秘密。段處長說完,沉重地喘了一口氣,隨後也蹲下身子,麵對著上官丘,再次強調道,那個皮包裏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古墓裏挖出的寶貝,裏麵是軍事文件,對一個老百姓來說,沒有任何作用。上官丘低下頭,不說話。段處長站起來,走開了,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用語重心長的語氣希望上官丘好好回憶,把地點講出來,這也是對犧牲的小胡的尊重。

我問上官文品,到底黃色牛皮公文包裏裝的是什麼?

上官文品看著我,沒說話,舉起酒杯,讓我喝酒。

冰涼的啤酒灌進肚子裏,立刻感到格外清爽,陝北的夜晚也變得那樣幹淨剔透。

我覺得當年上官丘的心裏還有秘密,上官文品應該知道,盡管他講他沒有見過爺爺上官丘,但是從他父親上官鈺的嘴裏應該知道一些,他一定知道,但不好講出來。

誌丹縣也有毛主席的故居。

去到陝北的任何一個地方,當地人都會領著客人去參觀毛主席故居,這是陝北人的習慣,也是他們認為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在吳起縣我也去過。陝北有毛主席的故居一百多處,主要是一九四七年轉戰陝北時期,住過的地方太多了。但是誌丹縣的毛主席故居還是很有特色的,被眾多的民居所包圍,故居在中間,要是沒有門口標注,外地人根本發現不了。這就讓參觀的人感覺異常親切。

我在小拓、小加的陪同下,去參觀毛主席故居。在吳起縣參觀時,我就有一個感覺,故居裏實物很少,一張小桌子,幾個小矮凳子,還有就是幾張照片,再有一些簡單的實物。當年毛主席住的地方,也的確這樣簡單。但是簡單歸簡單,不去還是非常遺憾的。

沒想到,在誌丹的毛主席故居門口不遠處,上官文品彎腰和一個老奶奶打招呼,他蹲下身子,湊在老奶奶身邊說話,樣子很是謙恭,甚至帶著乞求的神色。其實在接觸上官文品這不長的時間裏,盡管說話時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一副很隨意的樣子,但我發現他骨子裏還是有一種高傲的東西。但是現在,當他麵對這個老奶奶時,他是真的謙卑,就像塵埃一樣匍匐在了地麵上。

這個老奶奶是什麼人?

小拓在身後悄聲告訴我,這個老奶奶就是當年上官文品的爺爺上官丘的戀人,老人比上官丘小二十歲,現在老人已經九十三歲了,除了耳聾之外,眼不花,而且腦子清楚,身子骨也結實。

突然出現了上官丘當年的戀人,這讓我頗感好奇。我突然意識到,我又有了一條通向往事的隧道,隻要走進這條隧道,肯定又會有新的發現。

小拓跟我講的悄悄話,還是被上官文品聽見了。上官文品低著頭,緩慢地站起來,臉上掠過一絲很難形容的神情。

誌丹的毛主席故居,小院很小,都是小平房,屋子裏麵也很局促、狹小,牆麵已經掉下大片的灰片,露出裏麵不太規整的牆磚。簡單笨拙的木桌、木椅,還有散發著潮氣的土坑,還有破舊的馬燈,還有牆上遙遠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毛主席清瘦、憂鬱,盡管身上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還是能把他的單薄表現出來。但是那種單薄卻是蘊含著一種無盡的寬廣和偉岸。我在毛主席故居的小院裏慢慢走著,不想說話,整個思緒都深陷進久遠的過去中。

參觀完毛主席故居,我對上官文品說,能不能跟門口的老奶奶聊一會兒?

上官文品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為難,但還是點點頭,但隨後囑咐我說,老人年歲大了,有些事情可能記得不準確,可不要當真。

我點點頭,心想,文品這樣說,肯定老人會有一些和他不一樣的說法。

我有一種直覺,這個老女人會給我打開一扇關於上官丘的不一樣的側麵。

果然,交談起來才發現,在老人的嘴裏,上官丘卻是另外一種人——一個膽小、自私、虛偽的人。

老人姓赫。赫姓的祖先是匈奴大夏國的赫連勃勃。大夏國最有名的遺跡,就是現在靖邊縣的統萬城。當年赫連老人家住在子長縣的赫家堡,後來嫁到誌丹縣,赫連老太的大是一個吹鼓手,在陝北四處遊走,誰家有了紅白喜事,總要有吹鼓手在場。

吹鼓手是一個受人關注的職業,這是我來到陝北後的發現。幾天前我在吳起,還有現在的誌丹,每天早晨都會被高亢嘹亮的嗩呐聲驚醒,問過許多人,為什麼這麼早吹嗩呐,太討厭了!聽到我說這話的人,臉上全都顯出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不高興我這樣講。我趕緊解釋說,要是有事吹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們沒事,他們純粹是吹著玩。旁邊的人立刻對我說,他們不是吹著玩,他們是在練功,好氣力是要在清晨煉的,要跟天地接氣。

很快我就明白了,吹嗩呐這件事,所有陝北人都是認同的,因為每個人都從小接受了這件事。他們從心底敬仰嗩呐聲,也從心底崇拜吹嗩呐的人。

還是繼續說赫老太吧。

赫老太的大,是一個技藝高超的人,可以連續吹上三天三夜,無人能比,遠近聞名,因此也就結識了很多人。赫老太的大和上官丘相識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喪事上。兩個人見麵後,因為早就聽說過對方,所以惺惺相惜,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當時上官丘已經三十八歲了,赫老太才十八歲。就因為赫老太大的緣故,赫老太認識了上官丘。當時赫老太叫赫連花。

我立刻想到了當年上官丘講給慕容石關於匈奴人墳墓的事情,莫非與這個赫連花有關?經過聊天,果然如此。

赫連花老太滿臉皺褶,飽經風霜,但還是能看出來,年輕時是一個漂亮的女子。老人穿著黑色的土布衣服,坐在門口的一個木凳上,向我講起了當年她和上官丘的事。看得出來,老人對這個話題百說不厭,不管對方是誰,也不管對方來自哪裏。

因為赫連花大的緣故,上官丘走近了赫連花。那時候上官丘長得英俊挺拔,雖說常年奔波在外經受風吹日曬,但麵皮白皙,和一般陝北人的膚色完全不同。赫連花的大喜愛喝酒,酒後把所有人都當成好人、摯友,當成上輩子的好朋友,所以在一次與上官丘喝酒後,激動之下,把匈奴人墓穴的事告訴了上官丘。

上官丘是一個很能討女子歡心的人。赫連花老太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初上官丘給她唱的那首婉轉示愛的小調,“青草長著長穗穗,守著妹妹沒瞌睡,蛤蟆口裏燒幹柴,越燒越熱離不開”。陝北人把女子的生殖器官比作蛤蟆口,所以這首小調在當時也是男女之間很熱烈的示愛。

當時赫連家族有一個魔咒,當赫家的女子遇到負心郎時,一個關於祖先墳墓的秘密將會被泄露出去。赫連花在見到上官丘的第一麵後,就不顧一切、天翻地覆地愛上了他!愛上了一個有家室另外還有三個娃的男人!當然,這件事在赫連家族看來,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比火上房還要著急。

當時,執拗的赫連花問上官丘,將來你會負我嗎?上官丘毫不猶豫地說,不會!於是,赫連花就像中了魔一樣,脫口講出了家族的墳墓秘密。那時的赫連花肯定不知道,她遇上了一個負心郎。

後來,上官丘為了逃命,果然把匈奴人古墓的事告訴了外人——慕容石。後來慕容石串通了盜墓賊,盜挖了古墓,盜走了裏麵十幾件青銅牌飾。赫連花的大聽說後,一氣之下,口吐鮮血,一頭栽在地上,當時就死了。死後雙目始終沒有閉上,那目光仿佛要刺破天空。赫連花守在大的屍體旁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哭啞了嗓子,終於竟然哭死過去,但她大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

赫連花老太說到這裏,忽然嘴唇哆嗦,氣憤地說,我為啥活這麼大年歲,就是為了臊他,把他臊死哩!

我知道赫連花老太說得那個“他”,是指的上官丘。是的,隻要赫連花老太活著,隻要她還在向所有人講述這件事,上官丘就會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從此隻要到了誌丹一帶,上官丘就會自然低下高昂的頭,像土撥鼠一樣悄然行走。赫連花老太許下宏願,準備用一生來憎恨一個人,所以她要永遠活下去。應該說,赫連花老太的這個目的達到了,直到多少年以後,現在就連上官丘的孫子上官文品見到她,也會不自然地低下頭,表現出來一種愧疚的表情。

祖輩的相貌可以遺傳,祖輩的心情同樣可以遺傳。這可能是祖輩和後代都沒有細心關注的一件事。

就因為赫連花老太住在毛主席故居旁邊,所以所有來到誌丹縣的人,都會因為來到故居而見到赫連花老太,從而赫連花老太可以從容地講所有人故事。對此,上官文品沒有任何辦法,他不想見赫連花老太,每次見到他都會感到一種心靈的折磨,但對於他在文聯的這份兼職工作來講,不見赫連花老太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見到赫連花之後,我認為與鄉間奇人上官丘對峙一生的人是赫連花,可就在我要離開誌丹縣的最後一夜,卻終於知道,真正與上官丘對峙了一生的人,根本不是赫連花,而是段興安!也就是說,上官丘根本就沒有把赫連花放在心裏。那麼他與段興安又是怎樣的一種對峙呢?難道僅僅是因為紅軍小戰士小胡埋葬地點這件事嗎?

離開誌丹的最後一夜,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剛剛躺下,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隔著門,我緊張地問是誰。出門在外,最怕夜晚賓館房門被敲響,也最怕半夜電話鈴聲,這兩件事情都讓人頭皮發緊。我的話音未落,外麵應了,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心裏稍微踏實一點。外麵的人又說了一句什麼話,盡管沒聽清內容,但聽出來是上官文品的聲音,於是我趕緊開門。他站在門口,問我睡了嗎?我說沒睡呀,快進屋坐。

上官文品猶豫了一下,似乎特別希望我回答已經睡覺了,或者說改日再談之類的話。見我熱情讓他進去,他有些無奈地、腳步遲疑地走進來。

我一愣——原來上官文品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剛才那個女人站在旁邊,門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沒有看見。

我緊張地看著那個女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女人向我微笑著,說,武老師,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上官文品剛進屋,屁股還沒坐穩就找我要煙。這幾天與他相處,知道他不抽煙,怎麼現在想要抽煙?我把煙遞給他,他點上,剛抽了一口,就被嗆得大聲咳嗽起來。看得出來,上官文品心神不定。

我說,文品,這位女士是哪位,你怎麼也不介紹一下?

掐滅了煙頭的上官文品抱歉地對我說,剛才我腦子有點亂,忘了介紹,她叫段紅梅,是我們縣上科普協會的會長。

我禁不住笑起來,一個風水先生帶著一個科普協會的女會長半夜來見我,這也太充滿戲劇性了。可是上官文品的介紹,卻讓我立刻覺得這裏麵有故事——原來這個女人竟是當年段興安團長的孫女。

段紅梅是一個爽快的女人,比上官文品大兩歲,長相俊雅,身材苗條,從裏到外透著一種幹練。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民間稱為“喜眼”,也就是不笑也像在笑的樣子。段紅梅說她是從赫連花老太那裏知道我的,所以這才找了文品,一起趕過來看我。

段紅梅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主動講話,否則就會冷場。所以她對我說,武老師,您肯定覺得奇怪,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看您,現在我就告訴您原因。

因為曾經做過中學語文老師,所以段紅梅的普通話講得非常好,這是我來到陝北後,聽得最為清晰的一次。段紅梅告訴了我她爺爺段興安和上官文品的爺爺上官丘幾十年的“糾纏”。聽得出來,段紅梅很是講究用詞,她沒有用其他帶有攻擊性的詞彙,而是用了比較中性的“糾纏”這個詞,我當然明白,她為的是不讓上官文品尷尬。顯然,這天晚上,上官文品是不大情願領著段紅梅來見我的。這幾天,關於他爺爺上官丘的往事,似乎越來越讓上官文品感到後悔,真是不該讓我知道這一切。

段紅梅更是直截了當地說,她是為了讓段家、上官家的後代盡快從上輩人的“糾纏”中走出來。所以借我這個外鄉人的來到,也當著上官文品的麵,向我好好的講一講,同時也希望我在寫作中能夠正視這段曆史。

我非常理解段紅梅的苦心。但也真的沒有想到,上兩代人的曆史、七十多年前的故事,竟然還會影響到今天,還會如此深深的烙印在他們的心裏。

段興安始終沒有忘記犧牲的傳令兵小胡,在小胡犧牲五年之後,也就是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發生後的一個月,他又一次找到上官丘,做了一次更加正式的交談——地點是在延安邊區政府的保安處。這是一次徹夜長談,時間曆時一天一夜。這也是兩個人五年之內無數次交鋒之後的又一次交鋒。在長達五年的對峙中,兩個人都不肯向對方屈服,都堅持自己的思想取向,都試圖用耐心去說服對方,證明自己是對的,讓對方悔改。現在又一次麵對麵坐下來。

段紅梅說,隻不過這次交鋒,現在想來,更像是彼此的一種傾訴。

據說,段興安終於告訴上官丘,小胡的黃色牛皮公文包裏裝有兩份重要文件,一份是當年蔣介石給東北軍的電報密令,盡管五年過去、已經失去軍事價值,但因為裏麵涉及到了國民黨殺害共產黨人的證據,所以還是具有一定的政治價值。這份電報密令是從被擊斃的追趕紅軍的國民黨東北軍師長牛元峰副官的公文包裏得到的,因為屬於機密文件,所以後來犧牲的那位團長也就是段興安的前任,讓傳令兵小胡緊急送到距離前線三裏地遠的中央軍委那裏;另一份文件,是長征途中犧牲戰士的姓名和籍貫,名單上有二百多人,當然名單上的人隻是長征途中犧牲的小部分戰士。

段興安沉吟片刻,又問了一句曾經問過上官丘無數次的話,這兩樣東西,你見到過沒有?請你一定回答我。

上官丘還是像過去無數次的回答一樣,說,我沒有打開皮包,啥都沒見。

那很好,我相信你講的話,但是……埋葬地點,你應該講了。段興安說,已經五年過去了,雖說文件用油布包裹,又是放在牛皮包裏,可時間這麼久了,再不取出來,恐怕真的該損壞了,你想讓這些重要的文件變成一捧黃土?

不會的。上官丘肯定地說,你忘了我是做啥哩,我找了一塊風水好的地方,地勢高,有陽光照射,墓裏麵的東西一百年也不會壞掉。

總要拿出來呀,難道還等一百年?你知道那份二百多人的名單要是毀壞了,會意味著什麼嗎?段興安說,他們將成為無名烈士,也就是你講的孤鬼遊魂。這幾年我為啥非要找到這份名單,就是想讓後人記住他們,也讓他們的家人知道自己的兒子是為中國革命做出貢獻的英雄。

段興安望著上官丘。很久。

你為啥總是盯著我呢?上官丘滿眼的迷茫,問道,這件事情過去五年了,沒有人找我,隻有你。為啥?為啥其他人不問這件事?隻有你盯著這件事?

是呀,這件事隻有我還知道,知道這件事的人都犧牲了。段興安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目光瞬間變得遙遠起來。

我還是那句話,不能告訴你。上官丘悶著頭,咬著牙,堅硬地說,我講過多少遍了,死者入土為安,不能掘墳,那樣死者不得安寧,我也會遭人唾罵的,我以後再也做不了這行當了,後人……也會沒有飯吃的。你能看著我兒子、孫子還有孫子的孫子……將來沒有飯吃?我沒有做錯啥,我是正確的。

段興安說,我理解你,可是你咋能看著名單上的二百多人變成無家可歸的人?那些人回不了家,你忍心?你有沒有想過他們?

上官丘眨巴著眼睛,低下頭,不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問道,名單的事你為啥早不跟我講?

段興安說,過去不講,有過去不講的理由;現在講,當然有現在講的理由。

上官丘忽然說,你是怕擔責任,怕你的長官處分你,對不?

段興安不言語。

兩個人沉默起來,或者說對峙著。這樣對峙的場麵,在這五年中曾經有過無數次了,隻不過這次時間最長。兩個人都抽煙,很快窯洞裏煙霧彌漫了。從上午到下午,兩個人沒有吃飯,也沒有離開過窯洞,隻是拿粗瓷大碗喝過水。

這是一個禮拜天,邊區政府法定的公休日。一排排的窯洞格外安靜。

上官丘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問段興安,你是子長人?

是。段興安說,做啥?

今年貴庚?上官丘問。

段興安說,我出生四年後,就是民國了。

我比你小六歲。上官丘絲毫沒有停頓,立刻推算出來。推算日子,那是陰陽先生的拿手本領。

隨後,窯洞裏繼續沉默,沒有一丁點兒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上官丘看看窗外漸暗下來的天空,又瞅瞅段興安桌上當作鐘表來計時用的沙漏,知道已經晚上五點了。他見段興安絲毫沒有要他走的意思,於是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你為啥子革命?為啥子不怕死?

多少年之後,上官丘對他的兒子上官鈺說,我也不知道咋的,想起來問這個。是的,同樣這個“你為啥子革命?為啥子不怕死?”的問題,在一九四八年段興安離開陝北時,對他的兒子也就是段紅梅的父親說,在和那個陰陽先生不吃不喝對峙了大半天之後,那個陰陽先生上官丘竟然問了我這個問題?!

在那天的漫談中,段興安向陰陽先生上官丘講述了自己參加革命的經過,令上官丘大為震驚!

原來,段家在瓦窯堡是一大戶人家,段家有一百多畝良地,還有幾十孔高大漂亮的磚窯和石窯,有十幾戶佃農,家裏還有兩個長工。爹器重三兒子段興安,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就把他送到西安上學,想讓他學成後回來繼承段家的事業,以此光宗耀祖。可是從小聰穎的段興安在西安受到革命影響,毅然去了廣州,進了黃埔軍校,走上了一條革命道路。後來軍校畢業,看清了蔣介石反共反人民的陰險嘴臉,又毅然決然地回到家鄉,跟隨謝子長鬧革命。他四處發動群眾,動員貧苦農民站起來向地主老財做鬥爭。段興安用簡單通俗的語言、形象的比喻向貧苦農民宣傳革命道理。後來,他也對他家的佃農宣傳革命思想。佃農問他,三少爺,幹革命有啥好處?段興安說,可以吃飽飯、穿暖衣,還可以不交租子。佃農說,那我跟你鬧革命,可以不交你家租子了?段興安說,可以。於是,他家的十幾戶佃農們起來了,參加了革命,就連他家的兩個長工在段興安的鼓動下,也走出段家大院,鬧革命去了。最後革命的佃農們也把段家給“革命”了——分了段家的七十畝地、銀元四百元、兩個首飾盒、一頭牛和一頭驢、還有三百斤的鐵塊。氣得段興安的爹大罵兒子“不肖之子”,一氣之下,得病倒在了床上,段興安也遭到了段氏家族的集體圍攻,甚至差點被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給活埋了。段興安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穿著單薄的衣裳,赤腳逃離了家鄉,後來跟住在綏德的一個革命者輾轉多省,最後兩個人去了江西,找到了毛委員……參加了長征……後來又第三次回到家鄉陝北。

上官丘聽得目瞪口呆,在心裏說,這真是一個敗家子呀,但很快又從心裏敬佩段興安,是呀,有哪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可以這樣為窮人做事呀?

段興安麵對專注傾聽的上官丘,又講了長征的慘烈、悲壯和英雄壯舉——關於一個婦女和一個男娃子的故事。

與段興安同在一個連的,有一對姓許的姐妹花。妹妹十五歲,姐姐十八歲。姐姐是因為不堪忍受婆家的侮辱和毒打,逃離了遭受非人折磨的婆家,妹妹跟隨姐姐也一起參加了紅軍,後來姐妹倆又一起參加了艱苦卓絕的長征。姐姐是一個小腳女人,為了爬雪山、過草地方便,能夠跟上部隊行軍的速度,她在自己小腳鞋的鞋底別了一枚鐵釘。盡管走路不再打滑,速度也提上去了,但很快姐姐的一雙腳就成了肉糊糊,一邊走一邊流血,最後腫脹,腳大了一倍,看上去嚇人的得!鞋子完全粘在了腳上,已經脫不下來了,再後來發炎,又破傷風,得了可怕的敗血症,但姐姐還是一直堅持走,用一雙血肉模糊地小腳走,最後……還是犧牲了……犧牲在了毛兒蓋。

上官丘眼圈發紅,問,那個活下來的女娃呢?

段興安驕傲地告訴他,那個妹妹也是九死一生,但最後終於堅持走到了延安。

上官丘驚訝地說,還活著?在延安?

是呀,現在是中央城工部的副部長,是延安赫赫有名的女幹部呀。段興安說,上官老弟,你要是哪天想要見這個女中豪傑,我可以領你去見一見。

段興安的故事,尤其是一句“上官老弟”,讓上官丘的臉漲得通紅,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激動,嘴裏“嗯唔”不停。段興安看出來了,陰陽先生上官丘已在內心裏開始為革命壯舉感慨了,已經被革命所吸引。他所堅持的陰陽哲學開始動搖了,講出小胡的埋藏地點,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果然,片刻之後,上官丘又關切地問道,那個男娃哩?

窯洞裏已經完全黑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段興安點上油燈,用悠長的語調,繼續講下去。上官丘鼻孔張得老大,聽得認真。為了省油,油燈的撚子很小,光亮隻有黃豆大小,兩個人的麵容,在豆大的光亮中,變得無比膨大起來。

長征途中,段興安所在連隊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叫小柱子,是連隊裏最小的男兵。他是安徽大別山人,爹娘都被當地的白匪殺害了,本來白匪要斬草除根殺掉小柱子,幸好一個好人提前知道了消息,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把睡夢中的小柱子推醒,告訴孩子快點逃命吧,往他懷裏掖了一塊幹糧,於是小柱子連夜逃走了,這才躲過殺身之禍。後來小柱子在流浪途中被紅軍救下,跟隨部隊參加了長征。連隊年歲最大的人是炊事員老郭,小柱子跟老郭最好,時刻不離老郭左右,後來就跟著老郭,幫助搭個下手。小柱子很聰明,老郭很是喜歡。這一老一少是連隊裏最受關照的兩個人,也是給大家帶來許多快樂的人。但是後來小柱子犧牲了,他沒有死在敵人的槍炮麵前,也沒有死在各種恐怖的疾病上,而是為了一口鍋——全連戰士吃飯用的惟一的一口鐵鍋——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那口做飯的大鐵鍋,自從長征開始就始終背在炊事員老郭的身上,他把它視作自己的生命,盡管後來這口鍋裏已經沒有糧食可煮,隻能煮一些野菜,後來就連野菜也沒有了,這口鍋一時成了行軍打仗的大累贅。一個新戰士勸老郭扔掉,老郭當時就急了,舉起煙袋鍋子,照著那個新戰士腦袋就是一下,下手太狠,竟給那個新戰士的腦袋打破流了血,老郭因此做了檢討。戰士們沒有埋怨老郭,反而紛紛要求替他背大鐵鍋,甚至拿生命擔保,保證不會打破大鐵鍋。人在,鍋在。但老郭還是不讓,他就是不放心別人,隻有背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踏實。老郭心中有堅定而又樸素的信念,等將來革命成功了,肯定要有米麵的,等有了米麵,哪能沒有鍋呀?到時候拿啥煮飯?老郭把這口大鐵鍋當作了希望,當作了他對未來的憧憬。

後來,在過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沼澤地時,大家手拉手,排成一列隊伍,跟著前麵的腳印慢慢前行。老郭不小心,身子一歪,下意識地喊了一句“我的鍋”,走在他後麵的小柱子見老郭要摔倒,不過一切地去扶,這一扶不要緊,沒有扶到老郭,自己腳下卻打滑了,一隻腳沒有踩在前麵的腳印上,而是踩在了旁邊如鏡麵一樣的沼澤地上,瞬時間,小柱子的整個身子滑進了沼澤中。老郭扭過頭,大喊著,想要去救他,被走在前麵的戰士扭身攔腰抱住。攔腰抱住老郭的是個老戰士,他知道在沼澤地裏去救人,會連被救者一起死掉。同樣,走在小柱子後麵的戰士伸手想要拉住小柱子,可是已經晚了,盡管碰到了小柱子的手,但是沒有拉住,小柱子眨眼間就消失在了沼澤裏麵,也就是幾十秒的時間,眼睜睜地看著小柱子沒有了,平滑的沼澤地的上麵隻有一串些微的水泡,很快歸於平靜,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上官丘呼出一口大氣,隨後雙手捂住臉,身子一動不動。

那天,兩個人一直說到了第二天早上,等到上班的人走進窯洞時,發現了暈倒在地的段興安和上官丘,大家把他們緊急送到了醫院。第一個打開段興安辦公室的那個人後來講,一開門,一股濃烈的煙霧噴湧如出,就像窯洞裏著火了一樣,他們抽了多少煙呀!這件事後來許多人知道了,都在詢問,他們在談什麼?

段紅梅告訴我,過了一段日子,遊走到延安的上官丘,在邊區政府保衛處大門口,再次見到了段興安。他麵帶愧疚的表情,對段興安說,你讓我再考慮一下。段興安點點頭。上官丘往前走了幾步,又回來,沉吟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早年有個陰陽先生,就是因為幫助喪家掘了墳,後來他的婆姨走路,掉下了幾丈高的土塬下麵,生生地給摔死了;他的男娃晚上在院子裏撒尿,被一隻老狼離奇的咬死,留下身子,把腦袋給叼走了;他的女娃下雨被雷電劈死……

你講的,我相信,可能是偶然的,但不是絕對的,但我還是理解你。段興安說,我已經等你五年了,我接著等,一直等到你明白過來的那一天。

當時,他們兩個人說話的地方,正好在一個龐大的日晷麵前。這個日晷是延安最準時的“鐘表”,是用石頭做成的表盤,上麵有刻度,利用太陽的折射來標明時間。日晷就在邊區政府和新市場夾角處、靠近延河邊上,是延安自然科學院建造的,是當時延安的一個標誌性建築。

段興安用手指著日晷說,我等你,不著急。

上官丘沒有看日晷,低聲說,好。

段紅梅和上官文品走後,已經是淩晨了,我再也無法入睡了,大睜著雙眼,又坐到天明。奇怪了,睡眠如此之少,卻一點兒不困,分外精神。

我忽然發現,段紅梅的出現,讓我對這件事關注的視角,一下子從上官丘、上官文品爺孫身上轉移到了段興安身上。我心中一驚,自己來到陝北做什麼?怎麼倏忽之間偏離了原本的設想,關心起來一個陰陽先生的命運,而忽略了來陝北的真正目的?冥冥之中,段紅梅的出現卻讓我一下子恢複了原本的視角——關注這片紅色土地的魅力。在這片黃色高原下麵,不僅有遊牧文化和農耕文化凝結起來的千年文化史,更還有震撼人心、奪人心魂、永不退色的紅色曆史。

可惜的是,我明早就要走了,就要離開誌丹縣了。段興安的故事隻能聽到這裏。不得不離開逐漸清晰起來的段興安,這讓我充滿了遺憾。其實,還有諸多疑問盤繞在我的心上,譬如段興安為什麼竟然拖了五年的時間,才跟上官丘講出牛皮包裏裝有重要文件這件事,才跟上官丘動情地講了長征路上的人間真情和信仰追求?還有,在這五年時間裏,他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他一定會有無數的辦法去讓上官丘張嘴,卻為什麼這樣耐心地等待上官丘自我覺悟?到底為什麼?

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在另一個世界的段興安聽到了我的呼喚。第二天早上,我拉著箱子出來,看見一臉無奈的上官文品——原來他那輛性能良好的越野車竟然壞了,而且找不出毛病,隻有拉到修理廠去修理。我心中暗喜。

縣文聯怕我著急,準備派另一輛車送我到綏德和米脂。我趕緊聲明,我可以多待一天,轉天再走。見我執意要住下來,文聯也就答應了,馬上通知綏德和米脂方麵,推遲一天過去。隨後文聯的人問我這一天怎麼安排,我說哪也不去,就在賓館裏。隨後,我立刻通過小拓,馬上聯係到了段紅梅,希望聽她再講段興安的故事。段紅梅問我在哪裏談,我說就在賓館吧,你早點過來。

段紅梅是一個非常爽快的女人,她安排完了手頭上的工作,馬上就趕了過來。小拓還有別的事情,急著走了,隻有小加堅定地陪我。

小加笑著對我說,武老師,您不該昨晚不喊我。我說,那麼晚了,不好意思再把你喊起來,再說也是臨時的,我都沒有想到。小加說,看來段興安的故事還很吸引你呀,那我也要好好聽一聽。

段紅梅知道我時間緊,進屋後沒有過多的客套,開門見山地講起來。

原來,段興安曾經離開過保安處一段時間,去了王震的三五九旅。這一去就是兩年——從一九三八年春季到一九三九年的冬季。段興安這次緊急調動,當然是有原因的。

當時的形勢是這樣的:國民黨對中共的政策是“溶共、防共、限共、反共”,在這個政策下,駐紮在陝西的國民黨軍隊施行“摩擦政策”,不斷地騷擾陝甘寧邊區政府。尤其是駐守在綏德的國民黨“反共摩擦專家”何紹南,這家夥依靠兩麵派手法當上“抗敵後援會綏德分會”的主任之後,立刻開始行動起來,以保護地方治安為名,調來了保安隊,又收買了一些兵痞和土匪,分駐各縣,為他的“反共摩擦”充當打手。曾經扣押過上官丘的土匪慕容石,就是在這時候投奔在了何紹南的手下並且開始興風作浪的。最初慕容石這家夥投靠胡宗南部隊,本來是想著要升官發財的,從班長晉升排長,沒有幾個月,馬上又想當連長,最後沒有當成,心裏憋了火,嫌晉升太慢,幹脆開了小差,離開部隊,拉了一些遊手好閑的人重新做了土匪,當了首領,而且勢力越來越大。這時,正趕上何紹南招募人馬,對他封官許願,於是慕容石又重新出山,帶著他的部下,投靠了何紹南,當了保安隊的隊長。這第二次進軍營,可比第一次威風多了。

何紹南仗著蔣介石的器重,開始在陝北胡作非為。他做過的壞事太多了,罄竹難書——曾經命令保安隊用機槍打死中共官兵十多人;還讓保安隊長慕容石暗地裏組織了暗殺隊,做盡了壞事。他們在吳堡縣殺害了留守兵團的一個營長;還組織哥老會碼頭的黑軍,在清澗縣搶劫,破壞社會治安;還偽造八路軍臂章和115師的通行證,冒充八路軍私販煙土,敗壞八路軍名譽;還聯絡各縣的貪官汙吏,敲詐勒索百姓錢財。到最後,何紹南的反共氣焰越發囂張,公然阻止八路軍購糧、摧殘擁護中共的民眾團體,最後發展到配合國民黨駐隴東的165師、97師,對留守隴東的中共770團部進行武裝挑釁……他們製造了多起流血慘案,其中一起最大的血案,糾集了七八百人的保安隊,在慕容石的帶領下,對駐守在鎮原的八路軍發動突然襲擊,使八路軍戰士傷亡慘重。為了應對何紹南的猖獗,毛澤東把王震的三五九旅派駐綏德,並任命王震為綏德、米脂、吳起、清澗四縣的警備司令,與何紹南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段興安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大背景下來到三五九旅,當了一名團長,在王震旅長的領導下,直接與何紹南及其爪牙慕容石鬥爭。

段紅梅對他爺爺段興安的這段曆史了如指掌,並且言語和表情中帶著欽佩和驕傲。

小加在一旁說,段老師,你應該把你爺爺的故事寫下來呀。

段紅梅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我文化不高,寫不來。隨後略帶羞澀地笑著對我說,我還是接著給你講吧,希望將來對您的寫作有幫助。

小加不好意思地用手撓著腦袋,臉紅了。

段紅梅接著講下去。後來,慕容石接受何紹南的指令,準備伺機再做搗亂。就在這時,陝北發生了一件重大事件。

一天,住在延川、宜川兩地的一百多名殘廢軍人突然在延長縣聚集起來,說是要到延安找毛澤東請願。幾名代表來到河防司令部表明觀點,要向毛主席提意見。河防司令、老紅軍何長工驚詫地攔住他們,詢問原因。幾名代表向何長工大訴心中委屈。原來,長征後陝北建立了好幾家殘廢醫院,收留長征中和抗戰初期的傷病員,但因為醫療條件有限,許多人傷愈後都成了殘疾人,再加上殘廢醫院設備簡陋、藥品奇缺、被服單薄和夥食太差,還有許多醫護人員要求上前線,故而不安心工作,引起了榮譽軍人的意見,最後矛盾激化,導致成要到延安找毛澤東上訪。“上訪請願”那是發生在國統區的事情,現在突然出現在共產黨的延安,而且是第一次,所以立刻引起各界關注。何長工一邊做工作,一邊緊急向延安彙報,毛主席知道了這件事,心情很沉痛,覺得對不起這些軍人,囑咐何長工不能打壓,要耐心做這些榮譽軍人的思想工作,並且指示,殘廢醫院要改進工作,一定要照顧好這些為革命做出過重大貢獻的榮譽軍人,殘廢醫院立刻製定了一些相關的製度。

何紹南知道這件事後,覺得有機可乘,於是找來慕容石,商量計策,準備渾水摸魚,把事情搞亂。於是,慕容石親自帶人在離榮譽軍人駐地不遠的地方住下來,暗中監視,伺機出動。這一天,一個輕傷的榮譽軍人跟炊事員上街采買洋芋,化裝成八路軍士兵的慕容石的手下,故意和那個榮譽軍人發生糾紛,這個榮譽軍人也是前一段要到延安上訪的人員之一,本來心裏還有氣,見狀和“假八路”打了起來,最後那個榮譽軍人被慕容石手下打死,這家夥見事態已經鬧起來,撒開腳丫子就要跑,幸虧被段興安手下的士兵抓獲,經過突審,知道真相。段興安大為吃驚,於是立刻順藤摸瓜,帶兵抓住了聞風正要逃走的慕容石。最後召開公審大會,揭露了國民黨的詭計,並且使慕容石這個罪惡多端的家夥的陰謀昭然天下。

上官丘知道這件事後,受到極大震撼,從心底佩服段興安,不僅替他打擊了自己的仇人,還了解了共產黨的光明磊落以及國民黨的陰暗,同時也才知道為啥在延安找不到段興安,原來段處長又有了新官銜,去了新崗位。經過激烈思想鬥爭的上官丘,終於要拋棄所有私心雜念,決定打破他的職業操守,冒著“家破人亡”的心理準備,要向令人尊敬的段興安講出小胡犧牲後的埋葬地點。

大約一個月以後,上官丘遊走到了段興安的駐紮地,可卻找不到段興安了,這才知道,原來段興安已經離開了陝北,去了山西打仗。

段紅梅停頓了一下,我也好像在漫長的旅途中,終於找到了一處安歇地,長長的呼出一口大氣,但還是禁不住問段紅梅,她爺爺段興安離開陝北的那年是哪一年。

段紅梅不假思索地告訴我,段興安離開陝北的那一年是一九四八年。

傾聽感人的故事,感覺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已經中午了。段紅梅要請我吃飯。我沒有推脫,陝北人特別實在,說請,肯定要請的,而且絕不會讓外地人掏腰包,所以我也沒有客氣,誠懇地說,我們就在門口小吃店吃,越簡單越好。

段紅梅站起來,幹脆利落地說,那好,走。

小吃店真的很小,但生意很好。段紅梅要請我吃陝北的手抓羊肉。她這樣一講,我才意識到小吃店裏噴香的氣味原來是羊肉的香味。我在吳起縣剛剛吃完手抓羊肉,可是段紅梅告訴我,每個地方,雖說都叫手抓羊肉,做法也一樣,但味道是不一樣的,你再嘗嘗誌丹縣的手抓羊肉。

手抓羊肉端上來,是放在洗臉盆裏的,看上去頗有氣勢。每個人的眼前都放好了小料,羊肉蘸著小料吃,再品味剛才段紅梅的話,的確講得有道理。這就像陝北各地的方言,聽上去似乎都一樣,但隻要仔細聽,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我們沒有喝酒,所以這頓飯吃得很快。我們又回到賓館,坐下來喝了一會兒茶,段紅梅已經看出來我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於是接著講她爺爺的故事。

她告訴我,爺爺段興安離開陝北後不久就壯烈犧牲了,非常遺憾,他犧牲在新中國的建國前夕。

當時,段興安跟隨部隊過了黃河,打進了山西。戰鬥很慘烈,解放每一座縣城,解放軍都付出了慘重的傷亡。在解放渾源縣時,段興安負傷了,一顆機槍子彈打進了他右臂的肩胛骨,他隻是接受了簡單的包紮,繼續指揮戰鬥,但由於流血過多,昏倒在戰場上。

渾源縣城解放後,部隊沒有休整,馬上就要開拔。上級考慮到段興安的傷情,準備把他留下來。上級這樣安排,目的有兩個,一是為了讓他養傷,盡快恢複身體;二是剛剛解放的地方,需要留下經驗豐富的幹部,鞏固地方政權。

段興安留了下來,當了渾源縣的縣委書記,同時留下來的有跟隨他多年的警衛員,另外還有四名戰士。縣長是由當地的一名女遊擊隊長擔任。這名女遊擊隊長身手不凡,會雙手使槍,她手下還有二十多名遊擊隊員。

在解放戰爭中,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的,部隊解放一座縣城,總要留下一兩名經驗豐富的幹部,幫助建立地方政權。因為陝北的幹部革命最堅決、立場最堅定,而且革命工作經驗多,所以在解放戰爭中,離開大部隊,在新解放的地方留下來建立地方政權的,不少都是陝北籍的幹部。段興安留下來後,再也沒有回到陝北去。

段紅梅告訴我,爺爺段興安在離開陝北前,似乎有所預兆,一夜沒有合眼,曾經跟他的婆姨、也就是段紅梅的奶奶說了一夜的話。奶奶後來告訴孫女段紅梅,她嫁給她爺爺十幾年,那是她爺爺說得最多的一次話,好像把幾輩子的話都說了,有高興的事,也有悲傷的事。

就是在這次夜談中,段興安講了積鬱在心中的最大遺憾——耽誤了那麼多年,始終沒有解決好上官丘這件事。應該說,這件事段興安大意了,或者說,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起初,段興安認為這是一件手到擒來的事,一個陰陽先生還對付不了,那還叫啥子革命戰士?很快就能拿下上官丘!可是沒想到,這個上官丘可不是一般的陰陽先生,是個太難纏的人,軟硬不吃,而且有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就是相信自己的理論,再加上段興安工作太忙,而且過於自信,大意之中竟然拖了這麼多年。這件事越拖,段興安越是不安,他怕被上級知道,尤其是那份電報稿,耽誤的時間太久了,怎麼向上級交代?再加上後來黨內整風期間,他看到那麼多人因為那麼小的一點事就被抓起來審查,有的甚至坐牢,最後還掉了腦袋。久經沙場的段興安一下子蒙住了,越想心裏越是害怕。隨著上官丘的執意不講,更加執拗,這時候反倒成了段興安的心理安慰——我沒有不做這件事,一直在做,是這件事做不來,總不能破壞軍民關係,硬是撬開老百姓的嘴巴吧?我沒有欺騙黨,一直在做這件工作。

段紅梅告訴我,在離開陝北前的那個夜晚,聽奶奶講,爺爺歎氣了一晚上。

我感慨不已,一個叱吒疆場的英雄,沒想到卻因為這樣一件本來可以很好解決的事,由於一時疏忽或是一時大意,竟然成為卸不掉的精神負擔,折磨自己那麼久的時間!

段興安後來的命運,更是令我唏噓不已。

大部隊走後,縣委書記段興安和女縣長很快組織起了縣大隊還有民兵隊,隨後在全縣鄉村開展土地改革,開辦夜校,組織貧苦農民學習,提高覺悟。他們還召開全縣群眾大會,鬥爭惡霸地主,群眾站起來了,渾源縣一片紅色。但一小股地主、土匪、惡霸還有國民黨特務,他們並不甘心失敗,正在伺機磨刀霍霍,準備推翻剛剛建立的紅色政權。

渾源縣在抗戰勝利後,屬於察哈爾省的雁北專署管轄,在新中國建國後的第三年,才劃歸到山西省,當然這是後話。渾源縣地勢險峻,屬於省界交彙處,所以形勢很複雜。地主還鄉團在國民黨潛伏特務的操控下,密謀了很長時間,然後借著一次趕大集的機會,集結到縣城,他們有一百多人,暗中帶槍,破壞了電話線,然後突然攻擊縣政府還有縣大隊。與此同時,隱蔽在縣政府裏的特務破壞了電台,殺死了報務員。整個渾源縣城立刻與外界失去了聯係。

當時,渾源縣的縣大隊不到二十多個人,隻有十幾條槍,而且彈藥不足,剩下的就是經驗不足的民兵隊。經過半天的激戰,他們被地主還鄉團打垮了,段興安的警衛員、四名戰士還有縣大隊隊員全部戰死了。還沒有完全傷愈的縣委書記段興安,還有身負重傷的女縣長,都被敵人抓住了。

敵人把滿身鞭痕的段興安還有雙腿打殘的女縣長,捆綁在牛車上,押著遊街,一路上肆意淩辱,最後還在河邊搭大台,召開所謂的“公審大會”,強迫群眾參加,“公審大會”後又把段興安和女縣長押到河邊,兩個人被砍了十幾刀,刀刃都卷了,之後才被砍下頭顱。兩個人的頭顱被掛在縣城門樓上示眾半個月,直至縣城重新被解放。

屋裏鴉雀無聲。小加垂著腦袋,一句話不說。段紅梅沒有流淚,但能感覺出來,盡管她沒有見過爺爺,但爺爺永遠活在她的心裏。

後來,小加在一旁補充說,像段興安這樣犧牲的陝北幹部,當時還有很多人,他好多朋友的爺爺和奶奶也有這樣犧牲的。

段紅梅說,爺爺段興安壯烈犧牲時,已經五十二歲了。這樣的年齡,在當時留下來建立地方政權的,可以說是年歲最大的。

我問段紅梅,這段曆史,上官文品知道嗎?

段紅梅說,有的知道,有的不太清楚,但是你走後,他肯定要跟我談心的。你不知道,文品對他爺爺頂禮膜拜,他最後放棄醫生的職業,做這個陰陽先生,說是他爺爺托夢給他,讓他去做的。那時候他得了一場大病,昏迷了十幾天,病好後,他就辭去了醫生職業。他爺爺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神。他肯定要了解清楚他爺爺的一切。

我們正說著話,上官文品修車回來了。推門進來,見我們聊得火熱,果然對段紅梅說,啥時我們也好好嘮嗑?段紅梅看了看我,笑著對上官文品說,好呀,你定時間吧。上官文品笑了笑,我看出來,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我知道,在我走後,上官文品和段紅梅之間——紅軍戰士的後代和陰陽先生的後代,將會有一場關於曆史和人生的討論。隻是不知道當年那個紅軍傳令兵小胡的埋葬位置最後找到沒有。這件事顯然已經成為一個謎語。

上官文品的車修好了,我實在不好再麻煩他們,決定馬上就走,讓他們好好休息。這幾天在誌丹縣,已經把他們累壞了。

上官文品聽說馬上就要走,不再誌丹住了,立刻開車去加油,還要回家拿點東西。因為晚上他趕不回來了,要住在綏德。

小加還要繼續陪我。小拓沒有再來,我這才知道,他去年結婚,現在妻子快要生產了,已經請假回家照顧妻子了。我聽說後,心裏著實過意不去,小拓這幾天跟著我東奔西走,也是累壞了。

段紅梅想要等我走了之後她再走,我說你那麼多的事情,快去忙吧。段紅梅見我執意,隻好與我握手告別,不好意思地走了。

就在我和小加在賓館院子裏等待上官文品的時候,忽然聽見圍牆外邊傳來高亢嘹亮的歌聲,那是陝北的一大文化特色——陝北說書。小加見我眼睛發亮,看看表,說時間還來得及,我領你去看看吧。

我們走出賓館,順著圍牆來到一條不寬的胡同裏,此時那高亢嘹亮的聲音更加清晰。再往前走,隻見一個大院子,門戶大開,裏麵圍了許多人。我跟著小加擠了進去。陝北人好客,沒有人阻攔我們。

隻見院子中央,搭著一個小方桌,桌麵用紅色緞子罩住,前麵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年輕人,旁邊還坐著三個老年人,三個老年人手裏都有“家夥”,一個彈三弦,一個拉板胡,一個甩小鑔兒。站在桌前的那個年輕人,雙手握著兩個甩板,正在興致勃勃地說著書,看得出來,這戶人家是給老人過生日——所有人都簇擁著坐在院子當中的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穿紅掛綠,喜氣洋洋。

說書人的每句話,我都聽不明白。小加就在旁邊小聲給我翻譯。原來這是一段老段子,叫《安土神》。

奉請太上李老君,下凡到此安土神。

好茶美酒共三盞,三柱明香爐中焚。

一切土神都安定,九宮八卦要分明。

……

不能不承認,陝北說書的確有魅力,那聲音能夠直上九霄、奪人心魄,你會不由得激動起來。這時,小加的手機響了,他告訴我,快走吧,文品在賓館等我們。

我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戶人家,也離開了魅力十足的陝北說書。

我們又上路了。我悄然發現,上官文品不再單手掌握方向盤,樣子也不像最初那樣瀟灑,而是雙手緊握,目視前方,像個新司機。

在高速路上,上官文品忽然問我這次誌丹之行收獲大嗎?我說當然大了,還想再來。上官文品長籲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莫名其妙的,我的耳邊繼續響著高亢嘹亮的陝北說書聲。我發現,隻要聽上一段陝北說書,那種音律就會永久駐紮在你的耳膜裏,很難再忘記了。

我在陝北漫遊采風一個多月的時間。後來發生的事情,現在有必要講一講。那是我一個多月之後,回到家裏也就一個星期的時間,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小拓打來的電話。他告訴了我兩件事。第一件事,上官文品已經離開誌丹縣,去西安了。我笑起來,難道西安人也需要陰陽先生?城市怎麼能土葬?小拓解釋說,上官文品這次去西安,是重回他的母校繼續進修,準備將來考取執照當醫生。

這讓我不解,要知道上官文品對他爺爺上官丘是非常崇拜的,甚至想,隻要他的兒子將來要學的話,他也會教他兒子陰陽八卦,也要做陰陽先生。如今上官文品突然要“金盆洗手”,這讓我大惑不解。小拓告訴我了原因。

原來前不久,赫連花老太去世了。老太去世前,上官文品曾去看望。彌留之際的老太,忽然指著上官文品身上隨身不離的那個黃色牛皮包,顫顫巍巍地說了一句話,從認識你這個娃子的那天起,你就背著這個黃牛皮包四處的走,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包呀。當時,上官文品完全怔住了。後來,他給赫連花老太選了一處好墓地,下葬完老太,他也把身上背的黃色牛皮包埋到了地下——連同皮包裏看風水的全套家什。

我舉著電話,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赫連花老太說的那句“臨終遺言”是啥意思呢?看來當年赫連花老太也是認識段興安的,甚至可能知道當年段興安與上官丘因為尋找傳令兵小胡墓葬之地還有那個黃色牛皮公文包,繼而開始了十幾年的對峙之事。

我還在恍惚之中,小拓又告訴了我第二件事,原來他的兒子出生了,是順產,現在母子平安,兒子八斤重,是個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的大胖小子。小拓請我幫忙給孩子起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字。我說你這個拓姓,我可不敢取名呀,這可是當年陝北少數民族拓跋氏的姓氏,那也是當年的皇家姓呀。小拓在電話那邊笑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哪裏呀,現在就是老百姓。我感謝他對我的信任,表示一定要好好的想一想。

放下電話,我感慨萬千,尤其是上官文品重新走進醫學院這件事令我最為震驚。在陝北與他接觸時,他對陰陽先生這行業那是多麼虔誠呀,怎麼說放下,一下子就放下了呢?當年他爺爺上官丘費盡心血積累下來的謀生本領,沒有傳過三代,終於被他突然中止了。是他悟化出了什麼,還是赫連花老太臨終前那句話點醒了他什麼?另外,我也能想到,他和段紅梅之間一定有過一次深談,就像當年他們的祖輩在窯洞裏徹夜長談一樣。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陝北說書,那高亢嘹亮的聲音衝擊著我的耳膜,震撼著我的心靈。

幾天以後,我突然接到了上官文品的電話——果然他和段紅梅有過一次深談。上官文品告訴了我關於他和段紅梅的談話內容,從而也揭開了他身上那個黃牛皮包的“內幕”。原來,上官丘臨死前,找到一個遊走在鄉間的技藝高超的牛皮匠,仿照他曾見過的紅軍傳令兵小胡的那個公文包,也做了一個同樣的皮包。給了那個牛皮匠一筆豐厚的賞錢,讓牛皮匠不要講出去這件事。老實巴交的牛皮匠遵守了諾言。上官丘在咽氣前,把他的兒子上官鈺(也就是上官文品的父親)找到炕前,告訴他今後耍手藝時一定要背上這個黃牛皮包,以後也要讓下一代子孫背上這個包,任何人問起這個包的來由,就是打死也不能講,要守口如瓶,要緊緊的閉上嘴巴,不要做任何解釋。後來,上官鈺臨死前又把這番話講給了上官文品……

上官文品在電話裏哭著對我說,我爺爺不是壞人,他這樣做的意圖,您應該明白吧?

我說,是的,我明白。

上官文品似乎並不相信我真的明白了,於是又再次強調說,好多人都以為我爺爺盜了那個墓……我爺爺背著罵名,背著赫連花一生的仇恨,終於保護了紅軍的墓地,他真的不是壞人,他就是一個堅守自己信念的人……當然,這也是因為段興安感動了他,他才勇敢地走出這一步。我爺爺和段紅梅的爺爺段興安都是好人,他們都是值得我們讚歎的人。您說,是吧?

我再一次肯定。

上官文品這才終於輕鬆地喘了一口氣,然後放下了電話。

過去了好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上官文品“金盆洗手”後,又特意給我這個外鄉人打來電話,講了他和段紅梅深談的內容,隻能有一種解釋:他骨子裏其實是一個非常注意臉麵的人,也非常在意父輩的聲譽。由此可以判斷,他是一個好青年,和段紅梅有著一樣好品質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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