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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說:大四的“狂飆運動”

我的學校坐落在天香山的山頂上,其海拔之高、道路之百轉曲折,可算首屈一指。成立之初,就把那曾經號稱全國最“高”學府的頭銜給搶了過來;有人說“一山還有一山高”,然而對我們而言,除非有人打算在大霸尖山或王山頂峰上再建個大學,否則這個頭銜想要易主換位,恐怕還要好幾年。

總之,一所學校位置太偏僻,倒黴就是學生。有宿舍住的還好,可以悠哉遊哉地等到上課鈴響,再走去教室;然而沒有擠到宿舍床位的,就必須麵臨交通來回的問題。

從京都到山下的虹景,有公車可通。然而從虹景到學校的漫長崎嶇山路上,惟一通行的交通工具,是一天隻開八班的校車。

大四那年,我搬到虹景的公寓賃居,習慣了在宿舍慢吞吞的生活,驟然間要我立刻適應每天一大早起床梳頭刷牙洗臉換衣服,匆匆忙忙地趕校車,日子變得混亂起來。

我這個人本來就是夜貓子,偏偏麻煩地碰上了一堆早上的課,又因為選修課的原因,到了大四,課表仍是排得紮實,挪不出丁點空檔。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起床,就得麵對兵荒馬亂的追趕跑跳蹦,生活實在有些難過。

“那你就去考個駕照,買輛摩托車代步嘛。”同住的同窗,理所當然提出建議,“這樣就不必趕校車啦。”

“我不是沒有駕照,”我老實招供,“可是我撞車的機會太大了。”

“車禍?幾次?”

“拿到汽車駕照後開過三次車,每次都撞得稀巴爛……”講起來真有點不好意思,“肇事率是百分之一百唷!”

同窗瞪起大眼睛:“天!那你怎麼得到的駕照!”

“你問我,我問誰。”你不相信的奇跡多的是。

所以我隻得認命等校車。

而校車是那種很準時的東西。校車司機就像是身上帶著碼表的計時員,時間一到,立刻關上車門開走,從來不會因為後照鏡中出現我追逐的狼狽模樣而稍作等待。

被校車拋棄的學生當然不在少數,當我們在排氣管冒出的黑煙中跺腳歎氣的同時,厲害的人馬上拿起手機喊救命。

得不得救,都視人緣好壞的程度了。有人呼朋引伴,不要幾分鐘,護花使者立刻出現,大搖大擺地呼嘯而去。

大部分這種都是女生。如果等待者是男生,來接他的恐怕就是一連串的臟話和一張臭臉……這都還算是講義氣的朋友。

等到有能力喊救命的人離開後,剩下來的就是自生自滅的一群了。

然後要看的就是運氣和魅力。運氣好的人,會碰到好心的、認識的老師、大哥、朋友……隻要有人願意停下車來把你當行李托運上去,都應該額手稱慶。

至於有魅力的女生,那就更吃香了。這種人的代表大概要以我那美麗的同窗為例,她個子比我更嬌小,長得相當漂亮,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大波浪的長發披在肩膀上飄啊飄的,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女人味。光是站在角落,就會有一堆憐香惜玉的“小色狼”們把車子推出來,隨時聽候差遣。

所以對同窗來說, “交通問題”是根本不存在的。

“校車?那是什麼東西。”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等校車要花時間還要付錢,我還不如去搭免費的‘野雞車’。”

“那些人也是好心咩,你怎麼這樣形容……”我又羨慕又忌妒地指責她,“我連想招這種便車的機會都沒有。”

“大姐,這就是人的能耐問題了,要知道,我花錢置裝打扮……為的是什麼?”她指指身上那套紗質的輕飄飄衣裳, “當然是有目的的呀,這就是利益互通!懂嗎?”

我看著她的穿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去找一件這種衣服穿起來,保準一堆人等著讓你搭便車。別忘了,我們學校還是男生居多哪,女孩子在這裏很吃香的。”

“不行,”我的理智拒絕這項提議, “開玩笑,我真穿這樣出去,看起來就像荷葉包豬肉一樣,包不起來,還會外漏呢!”

“不會啦!”

“不行,絕對不行,我受不了這種衣服,風吹過來我會肚子痛……”我找理由。

“你很挑剔 !”

說起來還有點驕傲。 “沒錯,這就是自尊問題。”我的人格自尊大概是用百煉鋼筋打造的。

“穿這衣服有比早起難嗎?”同窗歎氣地說,她露出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神色。

“我寧可早起。”我誠實地說。

”那就隨便你吧。”同窗放棄勸說, “可是我要告訴你,像你這樣穿爛牛仔褲、格子上衣加外套,腳上穿著涼鞋的女生,是絕對誘拐不到男孩子青睞!”

這不用你講,白癡也知道。 “等我決定改頭換麵的時候,一定會考慮你的提議。”我找到了拖延的借口。

改頭換麵?下輩子都不可能。

於是乎接下來,每天早上當我慌慌張張地按下鬧鐘,殺豬般尖叫衝下樓趕校車的同時,同窗依舊高枕而眠。而當她愉快地搭上某位白馬王子的車,往學校方向馳進時,我仍然留在原地,撥著電話向各方同學求助。

大四了,以這種亂象收尾,實在是很可悲的事。

雖然我知道,但卻無從改變。我想以我孤僻的個性和執拗的觀念,除非練就早起的功夫,否則等這學期結束,缺席單上一定非常精彩。

我想我需要重新學開車,以不出車禍為目標。

也許我應該想辦法跟校車司機搭關係,做結拜兄弟好了。至少這樣,每天早上我都不用擔心會缺席蹺課。

當然,那也是想像。

現在生活中,我還是得追著校車馳過的灰塵奔跑;像是健身運動一樣,一般人沿著運動場跑步,我是追著車子在馬路上健步如飛。

我很想有一輛車。

在我的眼中,男生有車實在是很方便的事情,舉凡郊遊踏青、聯誼載美眉,說有多風光就有多風光。

當然,四輪車比二輪來得更好,像我那嬌貴的同窗,對於踩著“風火輪”而來的“灰馬王子”已經到了不屑一顧的地步。她喜歡高質感的男生,而“質感”這種抽象的東西想要行諸於外,當然得要有匹配的道具: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好車也要好馬拉。我想,所謂“香車配美人”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君不見勞斯萊斯上多載著傾城美女;二手裕隆貨車上通常坐的是歐巴桑。什麼米養什麼人,這個真理從來不錯。

會不幸搭上丘八的便車,實在是因為那天早上我已經遲到了一堂重要的課。

當我還在跟棉被的魅力作戰時,校車早就揮手說拜拜;而同學朋友們一聽到我十萬火急的電話求救,居然不約而同地全部開始生病……我急得火燒眉毛,卻又想不出該怎麼辦才好。要知道,出席表上的紀錄已是前科累累,逼近不準考試的邊緣,如果再不去課堂上露個臉,絕對會死得很難看。然而就算我在街口急得跳腳,背上也長不出翅膀。遙望遠遠山頭的那方,“留級”兩個大字,頓時出現在腦海中……

這時候,我又開始發起那說了千遍也不厭倦的誓言。

“老天爺,拜托隻要讓我今天趕到學校,解除不準考試的危機,我發誓從明天起一定早睡早起,絕對不會再賴床遲到!”這誓言說起來就像是每次碰到大考前,我嘴上喃喃的咒語“放我個pass吧!以後一定用功念書,再不貪玩上網、玩game、玩交際”一樣,是“勇於認錯、絕不改過”的最佳典範,完全是自欺欺人,毫無誠意的借口。四年來,每次考試過後第二天,我又開始貪玩、愛睡、三天兩頭蹺課,故態複萌。

然而,也許是善良的老天爺格外開恩(也或者是它決心懲罰我),正當我心煩意亂,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轉來轉去,苦無良策之際,一輛深藍色的福特在我麵前停下來。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戴著黑框眼鏡的學生臉。

“上學校去嗎?”他問,很文質彬彬的模樣。

“是。”我大喜過望,啊哈!遇到善心人士了。

“順路送你吧。”他揮揮手說。

我被突如其來的好運衝昏了腦袋,當下立刻打算拽開後車門上車,沒想到使勁拉了兩下門把;車門仍是紋絲不動。

“同學,坐前座,後麵的車門壞了。”他再度探頭說,一陣摸索之後把前車門打開。

我這下子開始有點清醒了,打量眼前這輛車,看起來就是一副破破的樣子,灰頭土臉地蒙上一層厚厚的沙,車殼凸凸凹凹的,好像被撞過好幾次,引擎不時發出令人擔憂的噪響……如果不是它當場開動給我看,我還真不相信這車子能動。

“這輛車,真的能開嗎?”我狐疑地問,“真的能嗎?”

“小姐,你到底要不要上車?”對方不耐煩地問。

我看看手表和往來無人的街道,想起老師手上那張紅標特多的點名單……心一橫,矮下身子坐了進去。

“哪,你要抓好這門……”駕駛人對我提出驚人的忠告,“我的車門不能關,你一定要抓好它,否則摔出去我也救不了你!”

“啊?”我發出驚叫,不能關的車門?“那你剛剛拿什麼東西關車門?”

他從椅子下拉出一條草繩,“這個啊!”

“……你是在開玩笑吧?”我頭一涼,這盆冷水潑得正好!

“坐前座比較好,如果你坐後座,就得同時抓住兩個門。”

“……”

聰明如我,馬上開始後悔搭這輛“爛”便車了,然而如果下車,半個小時後我就會麵臨不準考試的命運。

“倘若中途發生了什麼意外,我還有意外保險。”我暗自安慰自己,“如果翻車了,就把隔壁這家夥拿來當椅墊……”

駕駛座上的家夥轉過頭來看了看我,他的表情像是完全了解我在想些什麼。

“坐好,”他說,“還有,抓緊門!”

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已經踩下油門,小小的福特發出如同瘋狗般的怒吼,下一秒鐘,車如急弦,穿過狹窄的、僅容單行的山路車道,往山頂上飛奔而去。

我幾乎咬掉自己的舌頭,一時的衝力和後座力幾乎讓我撞上麵前的玻璃,要不是雙手抓住車門,有個支力點撐著,真會當場變成擋風玻璃上的一隻“人渣”。我緊張地不敢亂動,又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抱著車門飛出去,更怕這瘋狂賽車手把我們兩個都摔下山穀底。

“我是建築係的,叫我丘八。”他先自我介紹,一麵說話,一麵隨手旋轉方向盤,轉了個大彎,姿勢瀟灑,仿佛這條路是他家開的一般熟悉。

“喔……”我努力發出單音節回應他的話。額頭冒汗,心臟撲撲亂跳,“建築係很好……很好……”好個屁,我連建築係是玩泥巴還是蓋房子都搞不清楚!

“你住在虹景嗎?”他問,腳下踩著油門,速度愈衝愈快,閃過迎麵而來的機車,又超了一輛砂石車。

“對……對……”

“趕不上校車?”他哈哈大笑,趁空還扭過頭來打量了我幾眼,見我汗濕衣衫的狼狽模樣,順手打開冷氣,“很熱?吹冷氣吧。”

冷氣扭旋開,從送風口吹來一陣古怪的異味,幾秒鐘後,伴隨著恐怖的“隆隆”聲,一股白煙冒了出來!

我忍不住尖叫,“要爆炸了!”手還不忘抓著車門。

“安全啦,冷氣熱身。”他大爺完全不以為意,“大驚小怪。”

白煙散過,冷氣開始送人,然而無論車內溫度降得多低,我總是覺得它仿佛快炸開了!震耳欲聾的引擎聲、轟轟作響的冷氣,還有三扇關不起來的車門……這種車子應該被送入的不是保養場,而是大型垃圾區。

“要不要聽音樂?”丘八好客氣地詢問我,不等我回答,他又打開汽車音響,狹小的空間中發出搖滾音樂的嘶吼鬼叫,“上課之前來點音樂振奮精神吧!”

大哥,我需要的是氧氣瓶,是安全帽,是趕快下車,而不是音樂啊!

如果我是警察,一定要攔下這輛“非法垃圾車”——丘八的車沒有左右後視鏡,而且連駕駛座上的後照鏡都隻剩下半塊。而且我相信,這車能壞的地方大概都壞光了。然而那引擎聲愈是隆隆有勁,車就跑得愈快,絲毫沒有減速的打算。

“音響不錯吧?三個月的補助唉。”這瘋狂的男人居然還側過頭來對我稱讚自己的音響,“每天早上聽,都讓我血脈賁張。”

我也血脈賁張,我心底暗暗地想,嘴角勉強陪上笑容。我是為自己生命安全血脈賁張!

丘八一麵隨著音樂哼著五音不全的歌,一麵拍擊方向盤,偶爾還隨節奏按喇叭,在曲折多拐的山路上快樂地製造著他的噪音。

我發誓下次一定會早起了,真的,我眼眶中含滿淚水;我願意每天晚上九點整睡覺,清晨五點鐘起床,我發誓用功念書,發誓絕對不玩昏頭,發誓好好寫畢業論文,發誓上課絕不混水摸魚,發誓乖乖整理筆記,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發誓:不要再搭便車了!

丘八在心理學係大樓前放我下車,老實說,我連自己是怎樣下車的,都有點搞不清楚。驚魂甫定後,我已經抱著文件夾、提著沉重的背包,仿佛被拋棄的嬰兒一樣坐在車道旁的台階上。

他的車就停在心理學係外的空地上。丘八大手大腳地關上音響、熄火,門一甩就跳出來,連上鎖都免了。

“你不上課?”等他搞定一切,回頭發現我還呆呆地坐在原地發楞,背起一個草綠色迷彩的背包,推推眼鏡。

“沒……要上課啊。”我回魂,想起剛才驚險的亡命飛車經驗,哽著喉嚨的口水幾乎咽不下去,“你‘……你不鎖車門?”

“破車一輛,誰要誰拿去好了,隻要留下丘八……不,我的音響就好。”他撇撇嘴,毫不在乎的模樣,“先走了,下次再見!”

“再見。”我勉強地微笑。等他走遠了,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誰要跟你再見,這種破車,不要也罷。”我告戒自己,“人命關天,腳踏實地才好,別再幻想什麼飛來好運了,好運也要命來磨。”

然後我就去上課了。隻是那個早上,一直到吃中飯為止,我的雙腳都沒有停止過自然地顫抖,而右手緊抓車門的手腕,也頭一次嘗到扭傷的滋味。

坐汽車上學也會扭傷?這種笑話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老實說,如果可以,真想把這件事情忘個幹淨!我隻要回想起那段山路上,雙手抓著隨時要掉開的車門、眼前的冷氣送風口冒出莫名其妙的白煙、一路上沒低過時速七十的高速飛車,足不點地般風馳電掣……我就會覺得,自己這條命還存活著,真是撿來的好運。

至於那個丘八,對他第一眼的印象,也隻是一個瘦瘦的、理平頭的眼鏡兄,隻是看他那拙拙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開起車來如此不要命。我想,這就是“人不可貌相”的最好例證,我要牢牢記住,而且小心不要再自找苦吃。

人哪,是很善變的動物,誰知道你旁邊溫柔婉約的嫵媚女孩,坐上駕駛座後會不會猶如拚命三郎,除了踩油門外,不想其他?

誰知道呢?

而後我就沒再見到丘八,也全然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一個學校學生三四千人,來來去去都是人頭,每天和我錯身而過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誰又會特別去記得一個平頭眼鏡兄?況且我的課幾乎從早排到晚,堂堂都在不同教室,從這棟大樓狂奔到另外一棟大樓,我甚至連跟自己同學聊天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碰到丘八了。

再者,我記憶力超爛,尤其是認人的能力更差。同班同學四年,有時照麵都還一時想不起名字來,別提是一麵之緣的他……有時候我會找借口安慰自己,這個世上閑人多少,我怎能全部記住,除非對方對我有特別意義,否則還是少記得的好,免得浪費自己的腦袋空間,裝盛過多不必要的信息……這個借口很爛,不過說久了,也就心安理得。

對於與我生活無關的世界,我懶得、不願意、不想去觸碰!

包括人、事、物。

這是我的人生觀。

生命短促,我要的東西太多,如果不趕快掌握每一分鐘,就會失去更多;對我來說,每一天都是重要的,得好好把握,如果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簡直就是無聊!

我喜歡規律生活,那樣不用想太多事情,隻要走自己的目標就好。最好不要有人來幹擾我的計劃,否則就得花心力與他們周旋。

我隻要身邊這一塊安靜的空間,隻需要按照進度工作、上課,這樣就很好,就可以達到期望的“完美”。

是的,我喜歡完美。

完美就是完成別人無法取代的成就,我需要被人讚賞,喜歡聽見旁人讚歎的聲音。

所有的生活步驟,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形成的。

於是我繼續過著規律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放學……大四很快進入終結軌道,“盡量地”不再賴床遲到,每天早上準時站在站牌前恭候校車大駕,保持適當的出席率……維持著一定的蹺課率。

至於上網、社交,一切一切,當然還是玩的;那個晚上九點整上床睡覺的誓言,當然也不必完全遵守,人嘛!總是要有些輕鬆,我的理由如此光明正大,又有誰能反駁我呢?

你可以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學乖,當然,我會笑著接受的。

可是也沒人能指責我。

四年吃下兩個完全不同性質的學位,是我的計劃,當然,這樣的目標讓許多同學嘖嘖稱奇,他們投以忌妒、不相信的眼光,卻無法阻止我雖然打混摸魚,卻還是能一路順利走上來。

我對自己的人生有完善的規劃,該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該在哪個時候往哪裏去,每一個環節都相關聯,每一個步驟我都要確實掌握。

但這樣的預估,似乎總是會遺漏一些東西。

上課遲到,出門忘記帶鑰匙,吃飯發現錢包沒帶,該交報告的時候,前一天總是生病……還有,我總會在出乎意料的時候,遇見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一個禮拜後的某天傍晚,我準備下山回家,剛走出心理學係大門,就看見有個穿著格子襯衫、泛白牛仔褲的落魄家夥,活像隻青蛙似地蹲在下樓台階上,夕陽在他身後留下長長的、深深的印子,晚風吹過,衣襟隨風飄動……

這個場景,如果放在法國巴黎的街頭,一定有那種讓熱愛浪漫文藝片的小女生無法自拔的吸引力;可惜,在我的眼中,這小平頭家夥看起來,隻能讓我聯想到“流氓”兩個字,頂多雅痞而已。

而且我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勉強克製住自己的大腳丫不踹上他的屁股!那一定非常精彩,我暗暗地想著。

“唉。”我心底小聲地嘀咕,“哪裏來的招牌,沒事蹲在這裏擋路。”

我繞過他的身邊,裝作視而不見地走過。

剛踏出兩三步的距離,就聽到有人在後麵嚷了起來,“喂!喂!”

“?”環顧四周無人,我停下腳步回身看他,“你叫我?”

那怪人見我回頭,蹦地跳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小妹,你要回家了?”

“小妹?我?”我莫名其妙。

“對啊,不然你是大姐?”他伸伸腿,甩甩手,“不會吧?”

“我大四了耶。”我看著眼前這張臉,仿佛有點記憶,卻又想不起來是誰,“你是研究生?”

“丘……我……我是博士。”他說,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來,說‘老師好’。”

我當場垮下臉。

“小妹要下山?”他渾然不知死活地繼續問,而且興致勃勃,“我送你。”

“……”我開始覺得怪怪的,這平頭小子到底是誰?看起來真覺得很麵善,不過仔細想起來,又毫無印象,我不安地看著他,對於這種送上門來的“怪胎”有些不知所措,“不方便吧……” 。

我說“不方便吧”,這句話並不是被動的語氣哦。當一個女孩子對你說不方便吧,她的真正意思是“我不方便”,而不是“你會不方便”。這是一種非常婉轉的拒絕語法。

然而,小平頭聽不懂。

後來我才知道,在某方麵而言,他真是個遲鈍的男生。

“不會不方便啊,我也要下山。”他拉拉自己的長褲,掏出車鑰匙,“反正是順道。”

“我看還是不要好了,反正校車等會兒就開了。”我客氣地婉拒他。這人怪得很,我又跟他沒半點關係,怎麼硬要施展他的善良呢?

“校車要等咩,我的車不用咩!”他高高興興地說,往車道旁的某輛車指過去,“我的車就在那裏。”

我隨著他的手指延伸過去,看到一輛深藍色的車。

一輛破車。

破破的福特車。

有個不太妙的警報器在我耳朵裏轟然響起!

“破福特!”我臉色大變,“你是上次那個瘋狂飆車手!”

丘八的表情悻悻的。“幹!什麼叫做‘破福特’?你居然說丘八的‘小福’是破車?”他啐了一口。

“……”

“搞清楚,丘八的‘小福’可是有行情的,隨便的女生可是不給坐的喔,你把它當盤子?炒麵沙拉都可以裝?”

“……”

“喂!你沒聽懂啊?”

“……”

丘八的本性,從那時候開始就無法掩飾了,一句“丘八”就暴露了他的文化品性。

他的格調就跟他的車一樣,爛爛的、破破的,一無可取。

我不知道這種人怎麼會熱心地跑來特地“載”我下山,可是,我覺得自己很悲哀。

“記著,我是‘丘八’。”他發動引擎,硬是把我拉上車,“別忘記了,丘八叫做‘丘八’。”

“我認識另外一位博士,他的女朋友是我們心理學係的……”我說。

“喔,那是狗屁燦,他現在已經不讀博士了,”丘八掌控方向盤,“白爛霜也不在心理學係了哦!”

“劉虹霜和我是同是馬教授的門下。”我甩出一道白眼,雙手抓住車門,“大哥,你不要在別人後麵說壞話。”

“媽的勒,我從來不說別人壞話的。狗屁燦不在了是真的,他一年前就考上京都的鳥研究所飛走了;白爛霜上學期也畢業了,現在在哪個深山部落裏當實習老師吧。”

“在桂林。”我覺得很無力,這家夥不是愛說臟話,而根本就是和臟話合而為一,內外一體,“她在桂林。”

“對啊,桂林,好地方,可以露營釣魚抓蝦泡美眉。”丘八高興地嚷,“夏天去最好了,那裏的美眉很正喔!”

“……”

“你跟那白爛霜很熟?”他突然問我,“很熟嗎?她真是一個天才MM。”

“還好啦,她是我表妹……大哥!小心轉彎!!”

“白爛霜是你表妹!”

一個大轉彎差點把我摔了出去,丘八的方向盤一旋,我好像一百八十度環繞地球飛了一圈。

“莫擔心……”他喘了一口氣滿不在乎地說,“習慣就好了,山路路況不好咩。”

“你的技術也高不到哪裏去啊!”我頂回去,“我才不想習慣。”

“我媽幹嘛!”他差點對我說臟話,硬是轉了開去,“你居然敢說我技術爛?”

“本來就是,哪有這樣開車的!”我對他露出難看的表情,“轉彎不打燈喔?不減速哦?”

“打燈?丘八沒燈可打啊!”丘八理所當然地說,“都壞了嘛!至於減速,不用啦,你就當坐坐雲霄飛車……很刺激的了,要不要來點音樂?”

“拜托!千萬不要!”我拉起嗓子尖叫, “還有不要開冷氣!”

我發現自己的嗓門原來如此響亮啊!

“安全啦,相信我咩,這條路我開了好幾年了,”他安慰我,“該發生過的意外我都碰過了,經驗十足。放心把你的命交給我吧!”

“我表妹也坐過你的車嗎?”我忍不住問。

“沒,不過我們都是阿燦親傳的徒弟。”丘八再度露出白亮亮的牙齒,“蠢蛋霜那種笨手笨腳的人開車,到現在都很平安,所以我想我也應該沒問題。”

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坐表妹的車。

“原來你住在這裏啊?”好不容易,丘八終於把車開下了山,雖然路程很短、車速很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熬出了一身緊張的汗水,“這棟樓?還是前麵那一棟?”

“派出所前麵那一棟。”

“幾樓?”

“六樓。”我不疑有他地回答。

“嗯,好。到了,下車吧。”他把車靠邊停,“拜拜。”

“拜拜。”我趕緊逃命下車,這種飆車技術真叫人不敢領教,“謝謝大哥。”

丘八把頭探出車窗,臉上露出老貓式的微笑:“明天見。”

破福特在一陣撲撲的排氣聲後,加足馬力往山道的那一邊走了,我則雙手合十,兀自感激著上天的眷顧,至於明天……明天?明天我幹嗎要碰到他?

那天晚上,當我翻開書本,想要專心一下念點書,客廳的電話響了!

“三八姐,你的電話!”同窗大吼。

接起電話,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八啊,我是虹霜!”

“表妹!”我吃了一驚,“你怎麼打電話來?”

“沒啊,在忙嗎?想跟你聊聊天而已,最近好無聊哦。”表妹咯咯地笑,怪得很,聽起來好像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

“不是在實習嗎?”我記得實習老師很忙的。

“對啊,可是放學回來就好無聊,每天看書看書,煩著咩。”

“那你有空回學校來嘛!”我笑著說, “來看看我們哪。”

“會啊會啊,過兩天我就會回去。啊,對了!”她提高聲調, “你怎麼會認識丘八的?”

“丘八?那是誰?”

“唉不認識嗎?建築係的啊,那個萬年博士!”

瞬間靈光一閃:“媽啊,你是說那個‘破福特’?”

“……”表妹顯然遲疑了一陣,“破……破福特也沒錯啦,那輛車真的是夠破了。不過,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我?我不認識他啊,是他自己來認識我的。”我理直氣壯地說,“有次坐了他的便車上山之後,今天又碰到。”

“咦?啊?唉?喔?”表妹的聲音聽起來活力充沛、興致高昂,“今天?那你們的速度還蠻快的嘛!”

“速度?”我迷惑,“什麼速度?”

“不是今天去約會?” 表妹若無其事地丟下一顆超級大炸彈。

“什麼……什麼!!”我尖叫起來,惹得客廳裏看電視的同窗一陣白眼,“表妹,你別胡說八道。”

“我哪有胡說八道,可是丘八自己跟我說的!” 表妹興奮得不得了,“快快快!快告訴我內容!我想知道丘八跟你說了什麼!”

她一連用了幾個驚歎號,緊湊地催促著。

我握著話筒,兩眼向上翻白:“我……我沒有我發誓……”

“哎呀,別逗了,快點說嘛,看我們親姐妹交情,你不可以瞞我哦……表姐。” 表妹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一味地催促著,“拜托,我的好奇心已經無法忍耐了。”

“真的沒什麼啦,他隻是‘順道’送我下山而已,怎麼會去約會!”我惱羞成怒,“表妹,你要相信我。”

“真的沒什麼?真的??”

“我發誓,我用我的分數發誓,要不我就吃個大鴨蛋!真的,我說真的!”

“……”長久的沉默後,表妹發出懶洋洋的聲音“喔,好無聊,原來沒什麼,害我浪費電話費。”

“表妹!”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麼這樣啊,原來你是為了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才打電話來問候,我還以為你真的很關心人家呢。”

“就是關心才打電話來啊,不然我幹嗎放著電話不打給阿燦,特地來‘慰問’你呢。”

“臭丘八,敢騙我,不次非扁他不可”。表妹兀自嘀咕著。

“表妹,消息是他告訴你的?”我開始追蹤禍首。

“對啊,剛剛他打電話來說泡到一個MM,還說跟我同門呢,隻是不知道名字而已……我聽他說是我同一個門下的,當然就是你啦,害我大吃一驚!”

“我看你樂得很吧?”我立即指正她的說法。

“唉,還好啦,哈哈,反正你跟他,沒什麼,對吧?” 表妹支支吾吾地想要蒙混過去,“那就沒事啦。”

“沒事才有鬼呢!”我抓狂,“開玩笑,我要親自找他算賬。”

“啊這個……再說吧,過兩天我有空再去看你……拜拜。”

表妹趕緊在自說自話的情況下掛上了電話。我聽見她掛電話前喃喃咒罵“臭丘八、白爛丘八”的聲音,心裏多少好過些,至少表妹會在我出動之前,先去找這家夥算賬……這麼多年來,我從沒看過什麼人在“耍”了她之後還能平安無事。

但是這並不能撫平我剛剛被炸彈炮轟過的傷害。開玩笑,那個叫什麼丘來著的家夥一定是皮癢欠揍了,居然沒事跑去亂造謠。他隻跟表妹說過?還是已經告訴所有狐朋狗友了?我真不敢想像在這個人多嘴雜的學校裏,小小的謠言會轉變成多大的波瀾?

那個晚上,桌上攤開的書我一個字都念不下。

第二天早上,我搭第一班的校車趕到學校,上完兩堂課後的空檔,大搖大擺地走進建築係。

還沒走進辦公室,迎麵丘八手中抱著幾個牛皮紙袋、嘴上咬著肉鬆麵包走過來,看到我,他當場臉色發白,眼鏡差點掉下來,麵包也咬不住了,兩隻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好。

我用腳趾想也知道,必定是昨天表妹就已經興師問罪了,心底有些痛快。

我們兩個隔著大約一扇窗戶的距離對立著,我的臉色很難看,他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一雙眼睛靈活地轉著,八成在想什麼脫身之計。

大約幾秒鐘吧,我們對峙了一陣,突然他露齒一笑。“啊,對不起,你別生氣!”

“……”

“sorry啦!”他很幹脆地道歉,“是我跟阿霜胡說八道,可是,我也是為了要取得你的姓名嘛。”

“……”這時候的我就很尷尬了,一個大男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當眾道歉,再有什麼錯誤也實在不能太計較了。隻是這樣就放過他,我可拉不下臉來,“你要我的姓名做什麼?”我問。

他眼珠子又轉了一下,嘻皮笑臉地說:“不行!不告訴你。”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我又問,“或者是去問我係上的人。”

“那是因為因為……因為丘八害羞啊。”他不正經地說,“你要是拒絕跟我說的話,叫我怎麼辦?”

“我拒絕告訴你,那就叫涼拌!”我嚷了起來,“你這個人懂不懂得什麼叫做尊重啊?哪有這樣到處去造謠的?”

“幹!哪有到處造謠,前後隻有跟白爛霜說過……”他露出委屈的表情,連夾帶的臟字眼聽起來也有氣無力的,“真的!”

“跟一個人說就不得了啦,這謠言傳出去誰要負責?你嗎?”我逼問,“你要怎麼負責任?”

“我……我……我要負什麼責任?”他突然眼睛發亮,“什麼責任?”

“我怎麼知道要負什麼責任。”我想想自已的言詞間大有矛盾,趕緊把問題丟回去,“可是你給我聽好!聽好!下次誰要是再把我的名字跟你連在一起,那你就會死得很難看。懂嗎?很難看!”我想像著把他打成狗罐頭的模樣。

“你還在生氣喔。”他委委屈屈地說,“我都已經道歉了咩。”

“這種問題,不是簡單道歉就能解決的。你這隻豬頭!”不顧來往的學生、老師,我一向端正的形象當場破滅。

丘八的表情五味雜陳。“丘八居然被女生罵?”他苦悶地哼了幾聲,“你真的是阿霜的表姐,說起話來都好像。好了,不要生氣了,下次我不敢了。”

“生氣?我不是生氣。”我冷笑,“當然沒有下次,我不要再聽到任何這種流言蜚語傳來傳去,要是給我聽到了,你就準備跟你的破福特一起去跳崖吧。”

我氣呼呼地扭頭走了。

可是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就算是這樣罵過後,對於丘八,我還是不太放心。那人的眼睛好靈活,賊賊的,誰知道他在計劃些什麼?我皺著眉頭,不安地煩惱著;都是當時貪圖一時方便惹的禍,碰上這家夥,算我倒黴,以後一定要跟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遠小人近君子才是保命之道。

如果說我不知道丘八的腦袋裏轉些什麼,那是自欺欺人。

拜托,當女生當這麼久了,男孩子的想法,還會摸不出來嗎?一個男生變著方法來打聽你的名字,那還會有什麼意思?

我隻是奇怪他怎麼隔了這麼久才又出現。一個禮拜!這家夥鐵定是個慢郎中。

然而我不追根究底,他不清楚明白,那就當沒這回事吧!省得麻煩。

其實在丘八出現前,我已經有了一個可以稱為“男朋友”的對象。隻是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確定他到底算不算。

然而已經大四了,如果說連個對象都沒有,我的麵子也掛不住。

我這個男朋友,百年才會出現一次,一周能夠同吃兩次飯就該感激涕零,偶爾會打個電話來,問的不是我好不好,而是明天的課堂上有沒有小考。

我們是從小學起家的男女朋友,大一時就黏在一起,當時我也以為能夠天長地久,而今卻幾乎形同陌路。

然而我們還是有著“戀人”的頭銜。

同班相戀就有這個壞處,彼此的一舉一動無不盡收同學眼底;為了麵子,為了不遭到他人非議,我們也隻有勉強維持著名不副實的關係。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正覬覦著二年級的美眉,那個有著一雙丹鳳眼、媚人細腰的靚麗女孩;隻是我不說、他不說,有些東西在私底下悄悄進行,表麵上我們仍然和樂相處。

最可悲的是哀莫大於心死。

至於我,經管的選修課是我心靈上的軌,每天上課忙到第十節,累得半死回到家,足以表演沾枕就睡的絕技。

我的忙碌,讓自己不必分心於愛情問題。

其實,誰不希望有個真正、貼心的戀情,疲倦的時候有人可以扶你,受傷的時候有人替你裹傷,知道有個人會把自己當成甜蜜負荷,真正可以交付自己的心情的對象。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和西門慶在一起的原因。.

我要的愛,他不能給;他的愛,我不想要。

回想當初,畢竟是太年輕了,大學新鮮的美好滋味衝昏腦袋,當大家起哄要談戀愛的時候,我也覺得理所當然,於是順理成章地找到一個青梅竹馬的“他”。

那時,我還喜滋滋地說自己的速度頗快,行情不壞!

我在自己還沒搞清楚什麼叫做“愛”的狀況下,就學著去玩火……結果當然一如所料的,被燒成三級灼傷。

年齡愈長,想起來就愈唏噓。

昔日的同學在經過成長曆練後,慢慢找到她們真正適合的對象,他們雙雙對對、甜甜蜜蜜地出入,手拉著手、肩並著肩……惹得冷眼旁觀的我好不是滋味。

大學法應該明令禁止學生搞男女關係!我常常這樣想。

到了四年級,大學生涯的最後,當每個人都展開他們比翼雙飛的日子時,我卻成了被排斥在族群外的飛鳥。

很自由,很愜意,很舒服……也很孤單。

我也想嘗嘗那種被人牽掛的滋味,也想要有人為我吃醋,也想要抓住一些青春的溫柔滋味。

然而這一切都是命,我慢慢接受事實,相信自己隻得這樣認命走完學生生涯。

至於未來會怎樣?老實說,我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想。

下課的時候,我在係辦公室好不容易堵到西門慶。

說起來真夠可悲,在外人眼中,我們是親密的男女朋友,卻總是不知道彼此身在何方,也不在乎對方在哪裏,要找人,還得靠手機和運氣。

“我要回家。”我開門見山地說,“你的車呢?”

眾目睽睽之下,他很難拒絕我。

“好。”西門慶說。

我們走出係辦公室,他替我提沉重的書包,迎麵而來的男同學紛紛與我們打招呼,我們簡直像那種上流社會貌合神離的夫妻,表麵上是一套,底子裏又是一套,臉上甜言蜜語,肚子裏互相拿著菜刀對扔。

“我去跟小於說一聲,可以吧?”走到教室外,他問。

我笑:“當然。”

一年前我還會為這事情爭風吃醋胡鬧,而現在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就會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心上沒有你,就算是再哭再鬧去上吊也不會讓他記得。

西門慶在教室裏找到那位MM,他倆低聲說些什麼。我獨自站在走廊上,越過窗玻璃,看夕陽的雲彩浮過天際。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走吧。”

回過神,小於站在門口微微地朝我露齒而笑,她的眼波流轉,仿佛倒映夕陽的繽紛。

我想她必然明了我和西門慶之間的關係,那種似有若無又沒什麼的奇怪距離;她的眼中看不到忌妒或是醋味,我曉得自己根本構不成他倆之間的阻礙。

女人總是對與自己無害的人最寬大。

這樣讓我覺得心情加倍黑暗,我根本不應該跑來找西門慶的,可是……唉,我也不想碰到丘八啊!

那個怪怪的博士、破破的福特車……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確信他雖然白天被我罵了頓,等一會兒還是會候在門口等我放學。

因為他的臉皮特厚哪,厚臉皮的人隻要一看,就知道。因為那種人的臉上會自然而然地顯現出“深層的光輝”,除了對他瞪白眼,沒有別的方法。

要讓他死心,惟一的辦法就是拿出我的“底牌”。

隻要西門慶站出去,我相信他就會死心了。

畢竟西門慶比較帥啊!以外表來比較,他們一個是天堂,另一個是地獄再往下挖十層的差距。情人眼裏嘛。

我們走出電梯,跨出心理學係大門,果不其然,丘八頂著他那招牌平頭蹲在樓梯口,手裏晃啷啷地甩著車鑰匙。

我趕上西門慶的腳步,跟他並肩走下樓,隔了一段距離後,又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遠遠地,丘八站了起來,光線從他的前方打過來,讓我看不清楚神情,隻看到他微微抬起手,向我這裏揮了揮。

這算什麼?說拜拜?還是……

我愣了一下。

“三八,你到底走不走?”西門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我來不及去想,趕緊追了上去,再回頭,丘八已經消失在樓梯口的位置,夕陽留在他原來站的地方,留下一片淡淡的顏色。

心底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酸了。

莫名其妙的。

西門慶的車是“風火輪”,一路騎下山去,吹麵而來的不是楊柳風,而是灰塵、風沙和其他車子的黑煙。

我環抱著他,戴著安全帽,心裏覺得挺不是滋味。

我和他的關係,說起來也就像是一輛摩托車上的兩個人,各自戴著自己的安全帽,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想要溝通的話,需要花上好大的力氣、嗓門和精神。

所以我們幹脆不言不語。

“你……最近好不好?”過了一會兒,前座的他傳來聲音。

“好,當然好。”

“經管的功課怎樣?”

“也很好。”

“那就好。”

“……”

話不投機半句多,好來好去的,根本沒說到重點,兩個分心的人就是想交談,也變得很可笑。

“今年能畢業嗎?”他問。聲音隨著強風刮過來,一下子就遠遠地被甩到身後。

“也許吧。”我說,“你呢?”

“我想考研究所,可能會留校吧。”

“噢。”我哼了哼。

“你想考研究所嗎?”,他問。

“也許吧,沒想過,能畢業就算萬幸了。”

“是啊,你的課很重。”

然後又是一陣靜默,我們都找不出可以說的話。

“小於很可愛。”好久,我才說。真是哪壺不開專提哪壺!

“是啊,很天真。”他的聲音裏有著笑意,還帶點謹慎,“跟你以前一樣。”

媽的,我就是太天真了才會被你騙!我心底咬牙切齒,嘴上卻毫不生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有沒有……?”他遲疑地問,“有沒有……?”

“什麼?”

“唉,沒什麼。”

什麼什麼,難道我還會不知道嗎?他要問我有沒有別的感情,我當然要裝傻。

說沒有,多丟臉。想想他都跟MM好在一堆了,偏偏我還是孤魂野鬼、形單影隻。

其實我很想脫下安全帽揍他的,出出氣也好,可是理智告訴我揍他也沒有挽回的餘地。我們畢竟是分了,心湊不在一起,硬要圈在一個框框裏,兩個人都難過。

西門慶的臂膀結實。曾經,我非常喜歡這樣抱著他的感覺,那給我安全,讓我知道自己的感情有著歸處。

這輛豪邁曾經載著我上山下海地跑,橋口的夜市、鹹寧的溫泉、光明山夜景……那個時候我可不會嫌棄他讓我一路吃灰塵。

現在也來不及嫌棄了。

這個位置,是另外一個女人的;他的臂膀,我不能永久占據。安全帽裏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氣,我不用想也知道,這必然是小於專屬的帽子。

我,隻是借用。

閉著眼睛,風,從前方雷電疾馳。我回憶從前,忍不住輕輕歎氣。

我,到底擁有什麼?除了這學位、這文憑、腦袋裏滿滿的書……除了這些之外,我還有什麼?

這樣想起來,就會覺得好空虛,戀愛也許不是生命中必要的部分,但我需要一根支柱,讓我在這種時候,能夠賴著不放。

誰,會是我的支柱?

我不願意放開抱著西門慶的手,至少在這時候,我還有他。

“到了。”前座的他說。

“車子停在大門口,我跳下來,從前座拿回自己的背包,脫下安全帽遞還。

“謝謝。”我說。

真正的戀人是不會為這種事說謝謝的。

“你臉色很難看。”西門慶說,他總是細心,“功課要顧,身體也要保重。”

我幾乎有點鼻酸了。“噯,我會注意的。”

我以為他要走了,卻發現他正專心地看著我的表情。

“怎麼了?”

“……沒什麼。”他笑笑。

“什麼沒什麼……?”我皺眉,“說話別吞吞吐吐的。”

“隻是想到我們都四年級了,馬上畢業了,大學四年好快……”他比了比我的頭發,“你以前長發過肩,好秀氣,第一次上課時穿著藍裙子……”

“你怎麼記得這個,”我笑,“我都忘了。”

“我們曾經好過一段。”他說。

“……”

“那些都過去了,對吧?”

“唉。”

“我們還會是朋友?”

“……”

“三八,我希望你過得好。”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如此堅強……”

那一瞬間我想掐死他,把我的長指甲插入他的喉管,狠狠地,掐死他!

但我沒有。

機車引擎聲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來時路的盡頭。

我知道他又回去載他的女朋友,這個“女朋友”,不再是我。

倚靠騎樓下的梁柱,夜色緩緩地覆蓋天地,路燈慢慢亮了,由泛黃的色澤漸漸明亮。

貌合神離的夫妻總會走上分離的路,男的有他的奇遇,女的有她的出軌,然後他們就會真正地決裂……

電影上總是這樣演著。

很少有人能在初戀就定下終生,更多人是一再更換對象之後,才找到自己要的。

隻是每次分分合合,對感情來說都是傷害。

初戀總是最真心,因為毫無防備,全心全意相信。

所以第一次失戀也是加倍傷心。 我不算失戀,這根本不能算是失戀,我們早就根本沒有感情可言;西門慶這豬頭,我幹嗎為他傷心。

每天早上我慌慌張張地趕校車時,他從不出現。

當我傷風感冒、請假遲到時,他沒有半通電話。

拜托他的事情,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們扛著“戀人”的名頭那麼久,多痛苦?

現在他跟小於跑了,我該歡呼慶祝才對,可是為什麼我會想哭,眼淚會一直要落下來呢?

必定是太累了,必定是太累了。

揉揉眼睛,我說不出話來的疲倦。

我該回去,煮飯,放熱水,吃個飽飯洗個澡,什麼也不想地好好睡一覺,然後……然後……然後明天再回學校去,繼續我那清規戒律的生活,繼續我拚命的用功。

我,還是我。

這一切都不算什麼。

“哼!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傲氣地說。

一串淚珠卻順著眼角流轉而下,迅速滑過臉頰。

掏出鑰匙串,三四支鑰匙在我的手上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們都是串在同一個環的鑰匙,因為撞擊,發出聲音,然而惟一的關聯也僅止於此;在不同的時候,與不同的人相遇,然後離開,成為過去。西門慶撞擊我的聲音很響亮,但是短暫地讓人無法去特別懷念……我悲傷,不是因為失去,而是失望自己一無所獲的空虛。

我想要開門,鑰匙卻抖得厲害,好幾次抓不到位置。

大門外的照明已經壞了好些時候,隻能憑借遠遠的一盞路燈微弱的光芒分辨東西,我摸索著自己的鑰匙,不知道為什麼怎麼試都打不開門。

也許我該按電鈴的,同窗可能已經回來了;我想著,可是手抬不起來,我隻覺得沒力氣。

心情鬱悶,這種時候不該回家,我該找個可以透氣的地方隨便走走才是;隻是山中小鎮入夜之後,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我無奈地想著。

於是沿著長長的道路往下山的方向走。

走路讓我可以不太想別的事情,至於該往哪去?去做什麼?我並沒有太多計劃。人有時候也許該呈現“空白”狀態才好,這樣就不用花太多力氣在思考上。

我就是想太多了,所以才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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