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對屈濟屈琳琳這兩人的過去,還很有介紹的必要。那就讓我們踏著曆史老人的腳步,去看看往昔吧!這不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個“楔子”而已。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處於方興未艾時期,社會上牛鬼蛇神們一個個粉墨登場,並非匍匐地爬上了舞台的曆史曆史的舞台,張牙舞爪興風作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吹毛求疵,對群眾大肆施行高壓政策,對老幹部對知識分子他們尤其咬牙切齒。社會上童牛角馬魚龍混雜怨聲載道動蕩不安,萬家墨麵大地沉淪。老紅軍在重新打製草鞋,準備開始第次二萬五千裏長征。到處是打砸搶是假大空是硝藥味是陰雲是大喊大叫是那種叫人受不了的混亂而壓抑的空氣。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篡黨奪權,旗號是“最高指示”矛頭是“地富反壞右”一幹子。
若要從遠點說,上坪屈家是“常德—秭歸—汨羅”楚國三閭大夫屈原屈子的後裔(也正因如此,上坪還有個名字叫“屈家衝”),明朝初年即已遷至此地定居。屈琳琳的父親屈中魁本就生在飫甘饜肥的官紳世家且書香門第。他爺爺屈老太爺中過末代科舉解元,滿清光緒三十一年(一九零五年)由於“滿腹經綸文采俊逸”而考取瀟湘全省頭五名。雖恰好是這年廢了科舉改行學校教育,他卻因了樹大根深仍威鎮鄉裏。老太爺本有一子三女,前二女遠嫁江西湖北(其婆家自然也是大家族),最寵愛的小女又過早夭折,膝下尚剩一根香火即屈中魁之父。中魁前麵有個哥哥屈得誌,較他大九歲。中魁出生於他父親去世那年;他娘“屙”下他後也因難產過不兩天便隨丈夫陰魂而去,老太爺說是寶貝孫子克了“屁寶貝”兒子與“屁寶貝”媳婦。中魁隻得跟著兄長熬熬度日。幸好高堂祖父母健在,而且曾經滄海家道尚殷,清瘦的駱駝比馬大,生活還不僅僅是“勉強可以湊合”。又由於汗牛充棟,兄弟倆佐讀勤苦博覽群卷具備了知書達禮少年老成,在鄉間頗受敬重。中魁時乖命蹇視功名如糞土隻求苟且偷安,不望於這兵荒馬亂之年“聞達於諸侯”。卻不料得誌受遊俠小說影響,撇下垂老的奶奶和幼小的弟弟(爺爺此時已不在世),投筆從戎走上倥傯戰場。後來他在省長陳誠麾下,數度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立下汗馬功勞;加之百步穿楊武藝高強曉暢軍法運籌帷幄,短短幾年就由一個小卒子晉升為令人傾目而立重足而視聞風喪膽望風而逃的省長副官。爾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屈家又中興了。可中魁對哥哥的舉動並不賞識,相反還幾次勸他看清形勢解甲歸田,兄弟倆靠著這祖傳的上百畝良田和數十間房子的根基過上一輩子。然得誌正少年得誌,“春風得意馬蹄疾”,哪裏肯依?幾次以後兄弟間幾乎反目成仇。後來屈得誌又轉投蔣中正將軍部下成了一個統領三軍的大師長,更是青雲直上。屈中魁雖遠在山野杳離朝堂,卻如身處茅廬的諸葛亮一樣能審時度勢。他意識到蔣家王朝罪行滔天罄竹難書,已是眾叛親離大勢皆去矣!隻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軍隊才是今天人民的救星明天社稷的主人。他還不“死心”,寫信勸老哥或棄暗投明或隱退歸鄉。得誌卻仍利令智昏一意孤行,舍不得放棄高官厚祿,加上如逆水行舟隻可進不可退的境況所迫,他最終跟定了那個十裏洋場上海灘頭出身的主子,打解放軍保江山。一九四九年,人民軍隊在毛主席朱總司令指揮下,百萬雄師跨過長江天塹,一路如破竹似秋風,將養尊處優色厲內荏外強中幹的“國軍”收拾得抱頭鼠竄乃至一幹二淨。最後“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浙東四明蔣門“該死”先生隻好帶著他那一小撮兵馬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蟠居多年並差點黃袍加身的金陵古都,橫峽過海到台灣孤島上去了,且準備養精蓄銳以待東山再起。近四十年過來了,老蔣歿了換小蔣,小蔣也成了老蔣也歿了,雖火燒東茅也還是包子打狗。得誌前半生叱吒風雲馳騁疆場,哪料到晚景竟如此狼狽頹唐!即便“身在曹營心在漢”,又哪能知道這些年來家鄉的變化和相依為命的奶奶(當地叫娭毑)、弟弟的情況呢?
屈中魁他們呢?六十年風水輪回轉。自得誌去台後全無音訊,祖母再也經受不起這許多打擊雙眼哭瞎,並在和平解放僅幾個月裏就一命嗚呼。剩下這一根獨苗篳路藍縷支撐著門戶。偏又由於其地主成分,土改期間田地家產全部充公(隻給他留下那套青磚高牆、深宅大院但已空空如也、徒餘四壁的祖屋),還多次像拎雞崽一般被從這村拖到那村,受盡苦頭——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何況他的列祖列宗們也確實有過欺壓百姓魚肉鄉裏的史實。後來,最富有同情心的貧下中農還是饒恕了他。政府也寬宏大量,使他過了幾年像熟透的毛桃一樣的生活,拮據但平靜,苦澀而充實。一九五五年,縣委高峰副書記下鄉視省,看中他的文才學問,想請他出山收拾老縣立中學的爛攤子。他卻因過慣了自給自足的小日子,不願意再成為什麼典型,婉言拒絕了。作為伯樂的高峰雖十分失望也隻好放掉這隻“驚弓之鳥”。當時他尚是“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年紀。一九六零年,他擬走陶行知先生鄉村教育之路,自己在家辦了個小學班,收了遠近三十多個孩子,不拿書本不拿粉筆不收學費沒有課表,開始了他的苜蓿般清苦教書生涯。一九六四年這個班學生全部升入公社初中,其中近半被縣立中學錄取;全縣小學畢業統考前十名光這個班就占了六個,而且“狀元”、“榜眼”、“探花”都被這個班所壟斷。這下全縣都轟動了,許多人不辭辛苦舍近求遠將子女送來,弄得他家門庭若市遠勝當年。他欲罷不能,於是這一年幹脆又辦了兩個班並正式定名為“育賢小學”。他自己當校長兼事務主任兼甲班班主任,又請來義弟牛鴻做乙班班主任。一時求學罡氣蔚然可觀。
兄弟畢竟是兄弟;即使“鬩於牆”也會“外禦其務”。除了曹丕這種“文人無行”者,誰舍得豆萁相煎?不過睚眥小事爾。屈中魁思兄心切,曾在新中國成立後通過一國外朋友寫了幾封信轉給屈得誌,卻僅於一九五八年接到過他東彎西拐輾轉多處才捎來的幾句珍貴之語。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形單影隻的他,看似灑脫自由,心中卻不知熬了幾何苦痛!好多個深夜,此君於三尺床上反側太息。他雖沒心思與基礎考慮終身,但“征於色,發於聲”,再瞞得鐵緊也逃不過義弟牛鴻的火眼金睛。君子成人之美,他決心插手此事。
牛鴻此角色也值得用些文字介紹。他曾說過,他一生最大的特點就是“身無宿物”,來去赤條條,絕對“無產階級”。年輕時家徒四壁卻又好書之至經常往屈家借讀。外表岸然的屈老太爺天生貴恙腦瓜,對這個窮娃的“非份之想”很是瞧不起。牛鴻幾次被這個固執偏見的老頭子三言兩語硬邦邦的話和一雙極端傲慢鄙夷的鷹眼給逼了回去。牛鴻仍“死乞白賴”堅持上門(也難為了這個傲骨錚錚平時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小夥),感動了屈家的小少爺中魁。他本就看不慣爺爺的作派——盡管他是自己的啟蒙老師,常向自己灌輸綱常禮儀明辨慎思之類。他那時受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等人的影響,與這個巴金筆下行將沒落衰亡的大家庭起碼是在精神上已徹底決裂勢不兩立!他自己天天和周圍農家子弟在一起,而有些“膏粱”來找他時不是借故離開就是推諉有病。幾次被視他為衣缽傳人掌上明珠的爺爺所懲罰——爺爺不喜歡尚武的屈得誌。他不是怕“家法伺候”肉體受苦,而是擔心另一副場麵:他那白發蒼蒼離棺材不過半步的爺爺捶胸頓足地嘶叫大罵他是“不肖種種”是“混世魔王”。但是怕歸怕做歸做,他看透了這一切,所以我行我素,憐憫牛鴻暗中借書給他讀。牛鴻也效法古代匡衡鑿壁孔敬懸梁蘇秦映雪車胤囊螢。這書來之不易啊!來之不易的東西,誰不會珍惜?倒不僅僅是班固所雲漢光武帝“敝帚自珍”什麼的。牛鴻就在此段時間裏看了五花八門許多書,除四書五經三言二拍古文觀止文心雕龍昭明文選唐詩宋詞顏氏家訓明清小說及曆代哲學美學藝術類論著外,連蔡東藩張恨水張天翼平江不肖生等人的通俗小說也有所涉獵。還有冷紅生的譯著(如“大仲馬係列”),這些“舶來品”他也囫圇吞棗半懂不懂讀了不少,終於通過自學而成為飽學之士。和平解放前夕(一九五零年初),兩人歃血為盟義結金蘭。中魁二十二歲,牛鴻十七歲。中魁長,為兄。兩人友誼之深比得上當年管仲樂毅。
其實當時屈中魁雖成分不好,長輩因受過他家剝削耿耿於懷與他關係緊張,覺悟性很高;但晚輩則個個為他的博學多才而向著他敬重他,女同胞更是青睞有加。她們出生時大多已“一唱雄雞天下白”,泡在糖水裏長大的,哪裏會把大人們那些憶苦思甜的老帳放在心上並奉如圭臬?她們隻看到人家儀表堂堂穩重深沉,且喝過許多墨水有文化,便早已芳心暗許。隻是屈中魁曆經人世滄桑悒鬱痛苦,姑娘們對他敬七分愛三分,內心自認“此公最佳”,但並不真想與他廝守一輩子。她們怎麼會理解他?她們也並不是第歐根尼,有自己的道路空間,且還沒有自作主張的膽子與資本。雖然中魁同所有人一樣是個真正的人(!),“人所固有的我無不具有”(拉丁格言),絕難超脫像磁鐵一樣被異類吸引的本性,但個人生活上還是消極餒落心灰意冷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早已沒有什麼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算盤。將近四十的人了還光棍一條,孤單而“滿足”。
看書有許多好處,但總的一條就是:使人大腦開化眼光遠大比一般人看得真看得實便走得快走得順。知識分子總是既軟弱又堅強既麻木又明智的;他們本人的價值和曆史地位是永恒的,但從個人生存說他們又隻得“售與帝王家”,附庸於政治。這樣說來科學知識還是有用。一九五九年廬山倒彭,屈中魁意識到年幼的新社會又要遭到波折了,他那與世無爭的生活又要坍崩了。他幾次想上書毛主席黨中央,但終於不敢,隻得暗念阿彌陀佛求上蒼饒恕他求命運寬容他求世人放過他。他愈發變得像個啞巴了。他意識到,在動蕩的年代裏人隻有一言不發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辦法。這是他受苦受難一生所摸索出來的放之四海而皆準放之四時而皆準的顛撲不破的一條真理。
所以當一九六七年冬牛鴻要給他做媒時,他報之以淡淡一笑:“鴻弟,你就別空費心思了吧。”
“空費心思?不,我還少個煮飯掃屋帶崽的嫂嫂。你不要,我要!”
中魁苦笑著說:“我不要結婚。何況年屆不惑,怎能誤人千金?”
“我兄此言差矣!”牛鴻深為不滿,“你想打一輩子單身麼?甭想!老夫子,告訴你,我一定要找個女人來折磨你!你這書呆子!你這地主伢崽!你這迂腐的書蛀蟲!你好受嗎?女人都不討了,你還算什麼男子漢?傳宗接代,承嗣家業,都不要了?一個人才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個才。一個人不承認自己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那不是神仙就是魔鬼!”這就是牛鴻,喜怒哀樂昭然若揭。
中魁仍然是嗆笑了幾下,無以應。在這刀口上,語言是不起作用的,十萬八千句更要言多必失離題萬裏畫蛇添足弄巧成拙。
“好吧!不跟你這樣的人講道理了。簡直是對……牛彈琴。”說到這裏他自己倒先笑了,因為他就是“牛”嘛!他接著說,“給你把女客找來,你不要也自然之道要你要。”甩下這幾句,風便將他連同他的話一起卷走了。
屈中魁知道牛鴻是個言出必行的真君子,一出口就像是潑掉的水赴湯蹈火也要辦到,又因為他要有十足把握才會說所以也一定能辦到。這個義弟!他欣慰地苦笑幾聲然後陷入沉思:“如果他真要那樣做我怎麼辦?如何打發人家?要不要?……”一連串問號打得他如暴風雨中的秧苗有氣無力。
隻有一切的不想了。“隨他去!”狠心斬斷這所有雜念,他移動了步子;前麵就是他的家他的崗位(教師)他的“桃李”們。
果然,不出幾天牛鴻給屈中魁找來了一個姑娘。她二十歲光景相貌中等身材倒還苗條,既似深山裏的一根嫩竹又如長河中的一朵浪花,帶著一股泥土氣息樸實無華使人賞心悅目,站在那裏確實是幅好工筆,還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真跡呢。
那天學校放假,學生都回娘懷裏吮奶去了,整個祠堂內空蕩蕩冷清清的。牛鴻臨走時那詭秘而狡黠的一笑,使屈中魁“咯噔”一下研究了好久。
果真他發現一個俊俏姑娘(在他看來)闖進了他的房子走到了他的身邊侵占了他的視線他的生活他的心田。他定了好半晌才轉過神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那副難堪樣子到後來還使成了他夫人的小紅為他害臊了一陣又一陣,接著私房話中就拿這當笑柄來刮他的鼻子根。
偏生此刻牛鴻已不知躲在何處。他走出門,那家夥正趴在牆角“吃吃”地瞅他發樂邊做鬼臉。
“老小子!娃崽都快上學了,自己倒還像個小娃崽!”他衝過去就要揍他——別慌,他才舍不得呢!他們可是情同手足嗬!
“哎喲……你這仁兄太無情無義了。人家給你找來了婆娘,你倒恩將仇報。哎喲……”
“你也太不是了!明知故犯先斬後奏,該當何罪?”口裏罵心裏甜——他畢竟是關心自己。揚起的右手如同一塊懸著的石頭就要落下來的樣子。卻永遠也不會落下來。嚇他呢!
“我不管!你去應付吧!”牛鴻呼嘯而去,帶走一聲脆亮的響指。
屈中魁那隻剛在空中劃過一道輕飄飄的弧線的手掌垂了下來,像一條突然折斷的拋物線。“沒大沒小的,成日樂嗬嗬,一個老頑童。”他自言自語。
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人們首先要承認它,然後或早或晚還得回到這裏來。屈中魁在外麵飄蕩了近一個時辰,但總要回到他那個已被異類占據的小窩裏去。可憐的是,他似乎還沒轉過神來,以接受這樣一個最簡單的現實;更可憐的是,這個可憐的人兒最終還得去應付他那可憐的局麵。可不,他剛才想到的隻是他那個結拜兄弟;如今信步返回,方才意識到自己房裏還有個女子!於是步子慢了重了,再次心慌意亂了。怎麼答複她?向她解釋自己的處境擺明自己的立場,請她另找一個好小夥並祝她幸福——說得出口嗎?他猶豫了一下。還剩三步時他又想:孤男寡女的不難堪嗎?一秒鐘成了三千六百秒一步路成了三千六百步……接著另一個聲音傳來:怕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是古訓,“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常理,把她打發走不就是了?你見到的女人又不隻是這一個,這又不是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麼!興許這麼久了人家早走了。他最終戰勝了惶惑三步成了兩步兩步成了一步,臉上卻仍火辣辣的。真是梁山軍師吳(無)用!
外麵已是江南少見的雪花紛飛的天氣。
雪中的世界是一個童話的國度,雪中的天地是一個純潔的空間。正如日月擴大了自然一樣,雨雪則縮小了自然,越擴大越渺茫越縮小則越浪漫。整個視野一片銀白,顯得何等狹窄素雅,使人思路遊騁內心四騖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新鮮無法形容的神奇。
他朝房中一看,呆了。來客已將那淩亂狼藉的屋子收拾清掃得大變了樣,現正在給他洗衣——他本打算中午洗的,偏巧來了個家長,便順手把衣撂在腳盆裏。可如今……
他趕緊走過去搶過盆子,結結巴巴地說:“你,姑娘,讓,我來。太,太感謝你了!你在一旁,坐,我自己,來吧。”
他滿以為她會撒手。可她畢竟是屬牛的,頭都不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將盆子搶了回去,口中柔裏帶剛地拋出兩個字:“我來。”
“你……”他驚異的一個開頭,使她以為出了什麼意外立刻探上頭來,此際四目相對在各自臉上印了個熟柿花。兩人輕呼一聲又忙低下頭。
他知道已沒有再奪回盆的必要,就丟了句“太弄起你了”,坐在那條吱吱叫的老藤椅上陷入了沉思。
頓時處於死死的寧靜而又非常沸騰的時刻。
就這瞬間,他們便好似從素不相識變成密切的朋友,兩顆心挨近到了幾乎可以聆聽彼此的跳動。空氣緩和了許多,恢複了往常的安靜。仿佛連密度大於一點二九的灰塵落下來都聽得見。
他偷偷發現,這姑娘的一舉一動都那麼有嚼頭,像音樂一樣扣人心弦動人心魄。嫁給自己這個半老頭子,豈不……想到這裏,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勇氣使他衝口而出:“小妹妹,你應該找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年輕人啊!”
這個叫小紅的姑娘內心一震!她抬起頭,那對孱弱而清亮的眼睛中泛出驚異甚至近於怨艾、失望中又挺感動的光彩,簡直令屈中魁不寒而栗。她慢慢恢複了常態,眼眶裏擠出幾滴晶瑩的淚珠;嘴唇像蠔一樣小心地張翕著,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終於沒說出來;一雙手已停止擦動,不知所措地沒在水裏;肩部一聳一伏。看來剛才一霎那她是多麼激動!
“我講把你聽……”她這種表現,使中魁比她本人更難受十分。他決心幹脆捅到底。也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到她就著實喜歡上她了,在她身上他覺察到無數發光的什麼東西。他哪裏忍心讓這第一個讓他一眼就產生了好感的女孩在自己麵前難過呢?
但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給她打斷了:“表哥都講了,就是咯個,我才來。其實,我,我早就認得你,也……喜歡你的人了。你當然認不得我。苦日子都過來幾年了,隻要我們……登記了,日子會越過越好的。你是嫌我文化比不得你麼?”(她說的“表哥”即牛鴻。)小紅激動地訴說著,聲音隨之彌高越,語句隨之彌流利。
中魁幾乎昏眩過去。她竟有如此一顆金子般的心!這就是她發光的焦點,就是他立刻中意她的原由。他走上前去,握住小紅那被冷水浸漬得通紅的手……這對手掌是略為粗糙的農家手掌,卻也不失為姑娘家纖細圓潤柔軟的玉腕。兩人對視著,默默地近近地久久地。他不自禁地滾出兩滴淚,一滴掉在他左手上,一滴掉在她右手上。
“哈哈,英雄難過美女關!呂布不照樣敗在貂嬋的手裏嗎?況乎你這書呆子,怎鬥得過鄙人的好妹子?”一行笑聲中,牛鴻迅速出現在屋子當中。不用說,剛才這一切他都看見了也聽見了。他是“導演”麼!兩人臉“唰”地紅了,頭與身子成了四十五度夾角,“隻見大地不見青天”。
“好吧,我馬上替你們完婚,現在開始,預備,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祝你們夫妻恩愛、早添貴子。”牛鴻一口氣直嚷。這邊兩人相對深情淺笑,並融入牛鴻爽朗而得意的一陣大笑,笑聲統治了整個房間。
第二周星期六,那又是一個天寒地凍玉樹瓊枝的日子,牛鴻為他們倆舉行了簡單而充實的婚禮。那年中魁四十歲,小紅十九歲。雖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男教女烹倒也美滿。小紅這位好內當家,既具有吃苦耐勞的犧牲精神,又溫柔賢惠善解人意,與中魁休戚與共從沒叫過一聲累沒說過一句不滿足。她總是在背後一聲不吭地料理著這個風雨飄搖中的小家庭。她的優點也正是馬克思夫人燕妮的優點。加上牛鴻等人的一些周濟與幫助,他們還算過了一段比較幸福而平定的生活。
屈中魁後來在一篇回憶錄中寫道:“生我者母,教我者書,知我者鴻,愛我者妻也!”
與屈中魁友誼深厚的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屈濟的父親屈太平書記。太平書記的八品官帽足足戴了二十年!當初中魁爺爺在世時,太平父親給他們家當長工,而太平則給他們家放牛。小少爺中魁常跟著小太平一起玩耍,有時甚至成天在野外“鬼混”(屈老太爺語):天不亮就起床了,把牛趕到那芳草萋萋的山坡上去,四周都是草沒有莊稼便沒有暴殄天物的罪過。他們就有自己的天地,什麼也不用擔心,躺在草地上補覺或是講那“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的老故事,看那隻剛從東海沐浴出來的紅果——旭日,及隨之消失的那盞寒燈——太白金星。有時候他們掏鳥雀捉迷藏扯小筍取筍殼編傘剝嫩棘根吃做高蹺踩……隻要他們結伴出去,早上整個兒就是豐富多彩舒暢快意的。而在家裏則大相徑庭:爺爺規定他要背多少書,稍稍分神免不了還得吃頓棒子;“子曰”“詩雲”念經唱咒般一陣亂嚷。一些早上他們出去了,到近饔之時滿載而歸;也有照常的責備謾罵,但這個美好的早晨終於曆史性地勝利地屬於他們了,以後也就起得更早走得更遠。中魁在無形中學到了無數書本中沒有的東西並培養了良好的生活作風。當然他也是象征性地帶著書去的。有時頭天早晨在家裏反複念叨幾十遍都背誦不下的一篇古文,在外麵不消多久就能輕而易舉地背下來。如此以來,對孔孟之道並不完全接受其糟粕的屈老太爺亦常常破例開恩,放寬政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脫身幾次……但有一點,背書任務是必須要完成的,甚至得加重。這種心照不宣的關係曾一度維持了多年。隻是小太平也跟著挨了不知多少頓鞭子,雖然他並不後悔並不在意。
“開恩”隻限於早晨,上下午就特別難出去“放風”了,但也偶有“機遇”的。長此以往,中魁的家庭環境與他的性情稟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促使他練就了鑽這種空子的能力。他爺爺多數時候會被他蒙混過關。他大腦裏的“計算機”算得相當準確,何時走何時回抄何近路走何小門如何事後編原因騙爺爺……想好後就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用籜編網刈草用罾捕魚“擺嬤嬤茶”分敵我兩邊“打仗”……無比快樂!誰沒有一個愉快的童年?而童年的愉快中心之所在,即其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後來屈中魁雖幾次險象迭生,但畢竟曾接觸過底層體察了民情,終於在他的心裏固定了一把最標準的秤杆,堅定了他的信念。可見他思想觀念上的轉化和進步,主要還在於與屈太平他們的交往。所以中魁後來又在“生我者母,教我者書,知我者鴻,愛我者妻”之論後補充了一句“領我者黨,引我者平也!”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多少得受周圍人的影響。“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和人之間五花八門千差萬別搖曳多姿的關係是社會的定義,社會的複雜也就在於這人和人的各種各樣的交往。屈中魁童年時期受屈太平的影響少年時期受牛鴻的影響,加上他本人的淵博學問高深造詣和美好個性天良及新社會對他的改造,使他得以從舊家庭中脫開,最終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和獻身事業報效祖國的知識分子,而不致於落得無數封建叛逆者和衛道士們囿於覺悟四處碰壁找不到出路至死不悟的結局。
但不幸也隨之而止。“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屈中魁一九六七年與小紅結婚,一九六八年添下琳琳;就在這一年,大規模的“文革”運動席卷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旮旯……
有人也許會問:“文革”不是早在一九六六年就發動了嗎?但一九六六年隻是它剛暴出端倪之時,而這裏則是“山高皇帝遠”的江南一隅,姍姍來遲便不足為奇。然而就像傳染病一樣,它要麼不爆發,一旦爆發立刻氣勢洶猛銳不可擋。新生事物大抵如此。屈中魁老父親死了,又與家庭劃清了血統外一切界限,加上認罪好改過快及屈太平的擔保,饒恕了他。但他的思想防線已過早坍垮掉,那些天日夜風聲鶴唳戰戰兢兢心驚肉跳。好個文弱書生!度時如年度分如月度秒如日……
當時“步雲區造反總司令部”的周波丕司令正年少氣盛,本賴皮出身的他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又仗著在一個自詡“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渣滓那裏學了幾把拳腳,更是如虎添翼囂張之極。一九六八年他在步雲行事,得知外麵世界的動態以後,立即“識時務者為俊傑”,拉上他的一幫子隊伍也造起反來。他那“大刀闊斧”的架勢,很得Q縣肅反委員會主任亦即文革組長丁某的賞識,便封他一個“齊天大聖”式的頭銜——“步雲區造反總司令”。周波丕極為感謝姓丁的,正如他豢養的那隻僅對他俯首聽命的狼狗或是他那條又粗長又欹斜難看得要死的影子一樣。在他的默許下,周波丕的手段之麻辣使知之者莫不談“周”色變。他麇集那幹潑皮地痞酒肉朋友(公開稱弟兄背後喊“幹蝦米”)組成烏合之眾,為非作歹無惡不作,還大言不慚自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紅大兵”。朝遊全區暮宿步雲好不痛快!夜間龜聚在步雲唯一的旅館裏(對他們而言就是免費招待所),待鳥雀啁哳之時就開始登程,所到之處即使人人悉數上繳薄薄的地產他們也還要造一陣子反(對內稱打家劫舍敲竹杠)。“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正是其生動寫照。什麼叫革命?周司令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和精彩的闡釋。一次喝酒時他乘著醉意微眯雙眼對手下大聲宣布:“革命麼?還不是革別個的命保自個的命?”真是比他的祖宗阿Q還阿Q。
步雲區南部有個聞名的地方叫磚塘,據稱是三國時孔明接班人蔣琬的故裏,早在漢朝就以出產優質磚而得名。嶽武穆曹孟德都曾在此屯過兵。此地至今流傳著一個上了書的歇後語:“磚塘洗蘿卜,一隻一隻來。”意思是做事要步步為營,循序漸進。當地一個老人有三個兒子,分別叫愛國愛民愛黨。愛國愛民愛黨本來都是好事,但湊在一塊就成了一個極危險的詞兒:“愛國民黨!”愛國民黨?這還了得!周司令嗅到這股氣味,為使自己的“偉大運動”有個良好的開幕式,立即先拿這老者動刀,說他是現行反革命,硬是叫他出了九噸汗脫了九層皮流了九斤血坐了九年牢服了九年役苦了九年命。周司令真是一個傑出的肇事分子和挑釁天才!赫然到了一區橫行二目爭威三軍獨裁四肢發達五穀不分六親不認七竅奇臭八麵長刺九頭積垢十惡不赦的地步。
周老總的眼中釘就是屈中魁,他自命清高屢屢同老總過不去當著眾人掃老總的麵子。在周老總看來,“我老子”堂堂司令官,與朱總司令平起平坐一字並肩;他屈中魁呢?算老幾?一個落拓書生一個臭雞巴,就是多看了幾本書能識幾個字罷了,又有甚子了不起?實在王母娘娘成了七仙女——換了個頭。他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嘛?“總有一日我要搞倒他。”老總發誓。然而他又怕著人家的兩件東西——嘴和筆。屈中魁那支鋒利的筆可殺死老虎,那張潑辣的嘴能將石頭說成金子。投鼠忌器啊!但遠景遼闊又使他不得不絞盡腦汁想下去。現在就是屈中魁一個人與他作梗,他一倒自己就徹底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摸女人們的奶子褲襠了,他那標致婦道說不定也會乖乖鑽進自己被窩……想到小紅周老總全身心都軟溶成泥了。他和小紅一個村的從小在一起長大,他對她垂涎三尺幾次妄想打她的主意,可她的性子剛烈非但不從還公然告訴大人。好幾次他就是被“老不死”的他爺(當地叫父親是爺,叫爺爺是爹)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正因為吃不到她的“豆腐”,他便更想得到她了。“我女人不是比她漂亮十倍嗎?可我為何偏對她這樣心癢癢的呢?”他解釋不清,接著又自我解嘲地想,“管他,反正我要得到她哪怕隻一回!”司令微笑著愜意地睡熟了。
周波丕怕屈中魁不敢動他,另一方麵也事出有因。周老總是屈太平書記的遠房堂弟,太平書記又與中魁要好,加上縣委副書記高峰賞識他(其時高峰尚未進牛棚),“不看僧麵看佛麵”,他哪裏好下手?況太平書記還深受區委書記林子裏的器重說他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黑石杆子心最紅”,這樣的老同誌誰敢在他頭上拔胡子?即使不是道聽途說也不能隨意譖害他。再則林子裏書記也了解屈中魁的情況同情他,壓住他的材料不上報。他一個光杆司令一介草莽武夫,在如此強大的“關係網”前起得了什麼風雲?端鐵飯碗坐辦公室執紅公章的才是真英雄呢!可周老總這樣出色的角子,哪裏咽得下此口氣?想了許久他終於“計上心來”,立刻鋪紙磨墨給他那個頂頭上司寫信。
“丁主任您老好:
“大人在上請先受小的一拜大人近日身體建(健)康精神鬥(抖)數(擻)吧”
寫了這麼幾句他念了一遍自我感覺還不錯,就幹笑了兩聲“嘿嘿”然大有不遜屈中魁之才的意思。越想越美越美越想便筆走龍蛇起來:
“承蒙大人看重受大人災(栽)培小人沒齒不忘決心用實際行動報答大人對我的重事(視)果然小人近日得到一條線索我們B衝人民公社有個屈中鬼(魁)出身地主還要寫粉筆頭豈不是誤人子弟嗎而且上麵有人護著怎麼得了乞(亟)待解決請大人火速派人來或是直接命令小的將其剪(斬)草除根小人一定在所不遲(辭)最後祝大人身體好工作好長命百歲永世不首(朽)
周波丕上
於某年某月某日”
署名時他又長喟一聲。怪老頭子給自己安個這麼樣的晦氣名字讓別人唾罵了二十三年(諧音“周剝皮”)!以後一定會給再罵下去。“總有一天要換個好聽之名。”他嘀咕著。
他對這封信二百二十二個滿意,於是又拿在手中搖頭晃腦念了一遍又一遍……一共念了二十二點二遍!得意洋洋之色無法形容。
窗外偷偷瀉入一縷清新的曙光幾絲薄明的晨曦。今天沒什麼可幹,他娘的,睏覺去!幹女人去!
他那重重的身軀倒在步雲區旅社裏那張特為他安排的小床上,床的呻吟弄醒了睡在旁邊人稱“步雲一枝花”的騷狐精。她由周波丕的姘婦很快又變成了嫠婦——周司令從她那無能丈夫身邊把她強奪過來,並借口打死了那武大郎。她以為出了什麼事,嚇得“呀——”的一聲,臉不自覺地扭向裏邊又用被蒙住。連眼皮都沒睜一下。
“乖乖,是我!”聽著那一聲叫人銷骨的尖叱看到那一張使人動心的瓜子臉聞見床上那一股令人發酥的香水氣,這位連殺人也不得眨眼的魔鬼頓時全身融化,他的欲望如百米衝刺一般迅猛上升,顧不及脫鞋就已把被掀開將那團肥肉抓在手裏一陣亂啃,然後又急忙鑽進被窩馱到那肉上。巫山雲雨一時大作,織出紅與白紅與黃紅與黑的疊影。
這家夥滿臉薑黃像是到了癆病三期,步雲一名醫蔣半仙診斷他是“色重”。那位世上少見的率直人因此給打折了一條腿到今日還是廢人一個。
天亮了。
周波丕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回函。盛氣淩人的丁主任以“那還了得”開頭,三行兩句就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所在:“……你們下麵不是機構臃腫人浮於事尾大不掉嗎?怎麼還有人逃脫法網的?這正是你們的一大薄弱環節!”“‘二月逆流’後,日前最惱火的即是政治犯。有牽涉的人一定要治,不治不足以殺一儆百。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來頭多大。一個地主後代已夠光火了,他還要教唆貧下中農如錦似花的子弟,不滑稽不可怕嗎?”接著又發號施令:“‘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趕快帶領幾個人嚴飭出動抓住他,把他關起來鬥他罰他!叫他好好清醒一下。”
就這麼短短幾句便盡情盡意,多麼幹脆而優美的文筆呀!周波丕在房中來回踱著並不是很標準的方步,三番五次地高聲念著;後來索性坐在老式牙床沿上,用毛茸茸的右手抱住騷狐精的蜂腰,用同樣毛茸茸的左手把著信紙讀給她聽:“‘……“法網灰灰,疏而不雨。”你趕快帶領……’多痛快的話,多美麗的詞呀!他丁主任勝過我,我又勝過那姓屈的家夥;那麼丁主任比起那姓屈的來,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哈哈……多美麗的詞,多痛快的話呀!‘你們下麵不是……’”
“丁主任是誰?”那輕佻的婊子貨並沒指出他念錯的字,而隻顧用臉緊貼他的胸膛撒嬌地詢問。她頭上插著一根祖宗八輩子傳下來的銀簪,在昏暗的天色下銀簪發出一絲微弱而妖冶的光澤,顯得更衰老了。真是百分之百的“人老珠黃”!
“他呀,是個大人物!一有相貌二有才幹三有官職四有錢財五有後台——總之講什麼有什麼:他是個文質杉杉(彬彬)的美男子、大學畢業全縣第一等人才、家在省裏爺老子是省人民銀行頭二名的大官、自個是縣肅反委員會主任工資百十塊一月、縣長書記有事都要找他商量誰也不敢得罪他……”周波丕拚命為自己上司吹噓著;似乎他越出色自己也就越光采。他那肉麻之辭,即令死屍聽了大概也會不由自主想站起來看一眼丁主任究竟是何等模樣才甘心躺下去。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邊騷狐精聽傻了,張著一雙比在兩千度眼鏡中看還小的綠豆眼,裏麵放出異樣的光芒。
這種女人哪!“臭娘們……”看著她那神往的樣子,周老總不滿了,“真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最會爭風吃醋。說不定哪天她就會舍我而走。”這也正在預料之中。幾天後丁繼榮主任下來視省四天她就陪了他四天,以後想念他回憶他就更不知有多少個四天了!她小鳥依人般跟著姓丁的,賣光了自己的一點點風騷和汙染嚴重的肉體。難道女人都隻會靠顯示並給予自己所僅有的也是特有的溫存美貌色相,來獲取男人的寵愛以謀生嗎?否!潘金蓮陳白露阿妮絲華倫夫人騷狐精這類女人,畢竟隻是社會上一小撮讓侮辱拋棄甚至主動沉淪墮落的女性罷了。她姓花叫歡英,小時侯很倔強有個性且略有才具;隻因十七歲那年給一個人稱“色先生”的老師誘惑失身後,便變成了實際上的當代妓女(但比起今天的此等職業者來她還隻是“小巫”),靠出賣並無貞潔並無靈魂並無精神並無知覺的軀殼來供自己吃喝玩樂得過且過。男人玩弄她變成了她玩弄男人,她從受害者變成了半個施害者——即民間常說的“女采花盜”!這破鞋!這豌豆花!
男人永恒地喜歡聰明女人,對於外表隻是暫時的欲望。而在古時候娼妓往往都是聰明女人,薛濤魚玄機李師師陳圓圓董小宛李香君……無一例外。所以男人總喜歡妓女。此香港古龍先生高見。確實,大家閨秀出閣前總泡於女紅家政經濟教化為他日當大戶人家太太打基礎;小家碧玉既有勞動負擔又無學習條件;隻有妓女才整天無所事事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與文人墨客交往上。但騷狐精不是這種情況。一則她並非職業妓女;二則時代不同了,妓女作為一種職業早已取締。
這位當代周剝皮便執行上司命令,帶著他的弟兄們深文周納奔赴“最前線”了。他痛快地罵了一路,不過是說要搞得屈中魁九死一生,七步一拜三步一跪在自己膝邊求爹爹告奶奶才放手。當然最後是心甘情願供奉上他的堂客。於是他鬼哭狼嚎般狂笑亂叫起來,之後就是奔著嗓門唱花鼓調:“頭上青絲發,烏雲兩邊罩”,“開言我把你來罵,太陽頭上加火盆”……難聽的聲腔扯破了清朗的山林慢慢擴散開來。
周剝皮的奔赴“前線”其實就是進衝裏,回老家。但林子裏沒有治成,因沒有真憑實據;且他曾係地市長葉飛的老部下,於槍林彈雨中救過葉市長的命,丁繼榮哪敢不留自己退路越俎代庖放肆動土?屈中魁也未被抓住,因早有好心人給他通了風,屈太平書記將其藏於自家地窖中;然屈家大宅(包兩間教室)難逃厄運,被周剝皮一把火燒了個精光。烈焱直衝雲霄紅及半邊天宇。
燒了屈家祠堂周剝皮才去抓屈中魁,他猜測對方必定躲在屈太平或牛鴻家,便擺起“公事公辦”的架子親自登上門去一言不發東搜西翻。卻毫無結果。兩家人在一旁既不敢言也不敢怒。一聲“撤!”一幫人垂頭喪氣走了,臉上卻還洋溢不住將屈祠燒燼的喜悅。搗了老巢看他們還怎麼活?廟沒了和尚終將完蛋。失之東隅倒也收之桑榆。
屈中魁後腳跑周老總前腳到,周老總後腿走屈中魁前腿出。看看那斷垣剩壁殘梁危樓,這個一生中很少掉淚的漢子也大哭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那慘淡經營的家業與祖宅(雖聽說曾偶然鬧過鬼)就這樣給報銷了。他是多麼心痛嗬!哭聲感動得群山低頭溪水嗚咽。多麼宏大壯麗的一座老屋,就這樣毀於一旦,難免不讓主人傷心不令旁人痛惜。這可是昔日富貴的上坪屈府在解放後唯一剩下的家業了!突然他一躍而起,想去同姓周的拚命。太平牛鴻倆馬上配合強力規勸:“去不得呀!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別說仇報不了,反填上一條命。就算能跟那狗日的同歸於盡,又劃得來否?他死了有丁繼榮,丁死了上麵還有心更壞官更大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暫時忍住這口氣呦!”好說歹說才勸住中魁。但他蹲在祠堂的一堆廢墟邊哭了兩天兩夜誰也喚不回,直到第三日才被太平小紅一唱一和黑白雙簧左右夾攻軟硬兼施拉了回去。後來他還是因此患了一場大病,躺倒在床上好幾天。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中魁一家搬到涼亭老廟後,便同太平書記結成了鄰居,兩家互相關心幫助倒還苦中有甜悲中有樂。特別是給小屈濟小琳琳倆創造了很好的條件,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與友誼。兩小無猜,什麼時候都要鬧著在一塊,一分鐘不見麵都不得了。屈濟長屈琳琳一歲多,愛煞了這個命舛不幸的小妹妹,事事依著她;滿妹也很敬重鐵俫這個有膽有識的小哥哥。打柴火撿菌子扯豬草他偷偷往她籃子裏送;積攢些零錢他就走好幾裏路到合作社買紙包糖給她吃;幾次別人欺侮她時他挺身而出給打得頭破血流。兩人對男女之事完全不了解,卻在生活上過早懂了事。他們知父母的心從不招他們生氣;為世道不好而盡量不惹事;在家盡量少說多幹,要說的也隻是些最貼心最寬心的話兒。他們父母也極疼愛這對寶貝,“心肝肉兒”叫個不停,若非同姓早就為他們訂娃娃親了。在當地農村,同姓的適齡男女即使出了五戶也不能成親,不同姓的則表兄妹也可合巹。這是萬世不易的不成文規矩。又者,本來同性兒童之間往往還有些小糾葛小幹戈,異性兒童之際卻常常更融洽,互相袒護照顧,一旦建立友情就會直到海枯石爛,乃至結為夫妻。況乎這兩個聰穎早熟的孩子呢?鐵伢子聰明有能耐,人沒多大卻已知道很多東西,這是大人教的或是自個從實踐中得來的。哪兒菌多哪些菌有毒哪裏蕨最嫩哪處能盡量早點回來等會下不下雨……在滿妹眼中這個小兄長堪稱一本無所不曉的活書。鐵伢子從小不苟言笑,可一開口則有板有眼口若懸河。當然這與滿妹的爸爸中魁叔的指點不無關係(屈中魁見他敏慧好學,也有意引導點撥他)。加之看了他的一批書(曾長期存放在鐵伢子這裏),鐵伢子過早就對世上事物有了自己的見地。滿妹則肖仿其表舅牛鴻,天生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樂觀大膽性格。但他們在一起時情況恰好相反——鐵伢子話多,滿妹倒沉默寡言在一旁洗耳恭聽。他們很少與其他孩在子一起玩,而是單獨行動。兩位活寶有時親熱到極點不知如何表達了,還會摟成一團親嘴呢!“嘖嘖”聲不斷,好和諧喲!
每當這兩人出現時,大人小孩都眼熱地看著,叨念著一些順口溜來取笑他們:“打隻赤腳穿隻鞋,討個老婆明日來。”“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過了冬瓜橋就是寶慶府。”“小小夫妻好風流,翻山過嶺甭怕羞。”……有些小男孩甚至一路上開著“機關槍”來“歡迎”或是“歡送”他倆(即掏出小雀雀衝他倆撒尿)。說者不懂其說聽者不懂其聽,但說者知道是取笑對方聽者知道是對方取笑。於是先是聽者後是說者的兩個小家夥即停下來一會,是大人們的善意玩笑就不亢不卑地搭訕兩句,是小孩子的逗樂起哄就義正詞嚴地罵上兩聲:“窮什麼開心?說話做事放文明點。”滿妹爸教的。先是說者後是聽者的那一群便迅速作鳥獸散了。
這人是如此一種尤物:年歲越小臉皮越薄自尊心越強對別人的態度評價越敏感;等到長大成人了所處的事多了就臉皮厚了不再怕羞了,還自以為是穩重是成熟是明智呢!
有一次他們真的“結婚”了。兩人不明白成親是啥回事,隻曉得一男一女像他們一樣日日夜夜在一起吃飯一起幹活非常要好。他們覺得這樣夠高級,就“如法炮製”起來。他們雙雙來到一個無人之地,撣撣身上灰塵,然後排排好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女的左胸用大頭針別一朵紅紙花,男的頭上戴一頂柳枝編的“喜帽”。儀式開始了,接著很快又結束了。就是十來年後他們回憶到這裏時,臉上仍火燒火燎的。
可惜好景不長,在那樣一個崢嶸年代裏,連這樣的清貧日子也不會持久,連這一點點自由也要被剝奪。那次燒了屈家祠堂後,周波丕便很少再光顧B衝這個窮老家。但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很快到了,周老總又有事做了。當時“批林批孔”思潮已露出苗頭,掀起整“臭老九”高峰,屈中魁的大名又重新被“請”了出來。要知道他已有前科,再安上“反動分子”的罪名,還是“臭老九”,罪上加罪非同小可。他以前寫給哥哥的信全被扣留;這次複辟那些信又被當作“把柄”拿了出來,說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公子少爺統治階級的反動本質始終沒有改變不安心在大陸幾次給台灣當局偷報軍情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企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每一條罪狀都不亞於一枚重型炮彈,更何況還有幾條呢?中魁看了頓時嚇昏過去。許久以來他就在擔心的這一天再度而至。即使他的信中全是兄弟思念之情和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讚美並暗示哥哥繞道別國回來,他又焉能辯解?說得清嗎?即使他從沒寫過信,造反派照樣可以無中生有啊!他這樣隻求一生平安的人,上天偏叫他受盡風吹雨打永世不得翻身。報應?抑或作弄?抑或考驗?
屈中魁以後能成為有名的學者教授,多次參加全國性或國際性的重大學術會議,參與重大考試的命題閱卷、統一教材的編纂修訂,大概也是他波折一世的彌補或曰獎賞了。這類例子中外曆史上不勝枚舉。環境對人的影響很大,但逆境能造英雄順途也不一定不出才俊。正因為屈中魁心裏還充滿對美好未來的追求充滿自信和預見知道黑暗即將過去光明隻是早遲,他才捱過了幾重困境越過了幾道難關,頑強地同命運作鬥爭脫離了舊時代最終功成名就而沒有自暴自棄。社會曆來就與其說是扼殺人才不如說是磨煉人才的場所。
屈書記將中魁他們仨又藏匿入自己地窖,每天叫鐵伢子去送吃的穿的倒拉的撒的。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們又犯愁了。
像屈中魁這樣“惡貫滿盈”的人,堪稱天下少有舉世無雙,造反派當然要全體出動,類似前些年整個中國的公安戰士滿天下去追捕流竄殺人犯“二王”一樣了。他們深以為隻有屈太平才知道中魁的去向下落,遂一邊撒下天羅地網各處貼通緝令派人駐守,一邊給太平書記施加壓力。但太平是十幾歲就入了黨的基層老幹部,沒有證據誰敢拿他咋樣?隻有輪流值班監察屈家,白天黑夜毫不間斷。這樣以來屈太平坐臥不寧了,去後院下窖眼也得另有人“放風”。晚間窗外樹影婆娑像有許多家夥躲在那裏窺探,風吹草動他們也疑心有千軍萬馬潛伏於房前戶後。
這時,葉市長高副書記林書記也一個個或“靠邊站”或進了“牛棚”“幹校”。哎,他們可都是老革命呀!那些人也不想一下:江山是他們打下來的,如今他們又要倒江山嗎?豈不咄咄怪事!
日複一日,太平也沉不住氣了。抓住了屈中魁,自己全家亦要受株連的嗬!
一天,他叫鐵伢子守在外麵,自己鑽進地窖裏去了。看到那三個見不得日頭臉色蒼白瘦成皮包骨的樣子,他也於眼難睹於心不忍。更有滿妹像北風吹折的茆草杆彎曲柔弱,令他痛心。他連說“作孽呀”“作孽呀”,卻沒了下文。
三個大人麵麵相覷了好一陣子。太平終於發話了:“看來咯也不是長遠之計,遲早有一日會給他們的人覺見。我看現今就一條路子哩,……你們走吧!離開咯裏,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隨你們跑噠,越遠越安全。”他發了狠心把話一口氣全說出來,頭卻側開一邊因為心虛不敢正眼看他們。
屈中魁也唯唯諾諾答應,憂心忡忡地說:“確實隻有這一個法子了。老天不留我,自有留我處。近來我也想過了,現在無非是‘死’同‘逃’兩個字。死,我當然不甘心;逃,就行得通。我手頭多少還有一點積蓄,隻要找到一個好機會我就走,到廣東沿海去。那兒離台灣近,我哥的消息容易探明。我也不再拖累你們了,到政治清明時我就回來報答你們一家的深恩!”說完夫妻倆立刻下跪,小滿妹也知事地跟在父母背後磕起頭來。
“起來,起來……”太平忙過去攙扶他們,自己則慌得語無倫次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五天之後實在是個出走的好日子。周剝皮帶著他那幫人又到步雲鎮尋歡作樂彈冠相慶去了,隻剩下兩個嘍羅在這裏掩耳盜鈴。周老總盯梢了太平家近一個月沒嗅出什麼異味,以為中魁不在這裏或者早已上了西天。那自己豈不是錯過了玩女人的大好時光?守著公雞抱蛋,背時。戒備陡地鬆懈了。“機不可失”,太平書記馬上邀來那兩個怨言不盡的留守“公差”,用甜言蜜語好菜好酒灌醉了他們。待其酕醄之時,他們喚出中魁一家,略備盤纏行裝就速速上路了。
連日來陰霾漫天,出走時溦雨霏霏滿目蕭然。
一路上隻有中魁家三人和太平家三人。屈書記準備將他們送到郭嘴才打轉身。途中起先誰也不吭聲。
還是小家夥不甘沉默,才走不到一裏路滿妹便開口了:“鐵哥,我們走了,哪時才再看到啊?”
鐵伢子沒發話。想到就要離鐵哥而去,滿妹放聲大哭:“媽,我甭走了,我死也要和鐵哥一起。”
“那何行!”小紅說,“你還冇出門就講不走了?”
“嗚嗚……那,鐵哥,我們甭能在一起了。”
“不,傻妹子,你很快就要回來咯。”書記夫人並不讚成丈夫的這個計策,但事到如今也隻有如此了,還有什麼更周全的主意呢?
滿妹仍是嚶嚶地哭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墜下去。鐵伢子也在一旁陪著傷心,不時用衣袖揩揩眼眶。生離死別喲!
書記夫人又安慰道:“滿妹子,你天天想著鐵哥,就是和他在一起咧!”
“是咧,”滿妹抬起淚眼,有所發現地驚喜道。
“是咧,”鐵伢子也附和著。
這年一個才吃七歲的飯(即六歲),一個才吃六歲的飯(即五歲),還是吹避孕套的年齡——當地小孩常到公社醫院後麵的垃圾堆裏去撿避孕套當氣球吹。
看著這一對粉妝玉砌的可愛孩子,四個大人非常欣慰卻也更加難過。
“滿妹,你當真喜歡鐵哥?”小紅問。
“嗯,我恨不得同他是一個人!”滿妹似乎生怕媽媽懷疑,癡癡地堅定地說。
“那你想牽連他麼?”小紅欲擒故縱。大人們則“聞弦鼓而知雅意”。
“絕不!媽媽!鐵哥一屋人的好處我還都難還清,又哪會……”滿妹急得不知什麼樣子。
“是了,這就是媽媽咯好女。那你就要走呀!你也曉得,你同鐵哥在一起,他就會給周剝皮那狗日的一夥活活打死。你願麼?”
“不願!不願!我就是自個給打死,也不想看到鐵哥為我死。”滿妹內心已豁然開朗,“媽,我曉得哩,我不再講回去哩,我跟你走。”
“好妹子,”太平書記家的內閣太太淚花點點,蹲下去忘情地緊緊抱住滿妹那筋瘦虛弱的腰身,撫摸著她的小臉蛋,不斷念叨著,“伯娘永生永世會記得你咯句話的。”
三五裏小路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前麵就是郭嘴。
“哥哥嫂嫂,鐵伢子,你們回去吧,別送了。請代我向牛鴻弟道個歉,就說時間倉促,來不及告訴他了,望他原諒我這個冇出息的妹夫。你們自個也要多加保重,後會有期。”屈中魁抱抱拳。
屈太平一路上沒發半句話,此刻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意識到家裏還有兩團“爛泥”,一旦他們醒來就不妙了。
於是這邊三人駐步。就在那大石旁。沒有揮手送別的習慣,隻是石頭似的站在那兒,看著那邊三人慢慢走出山角,一忽兒不見了。那邊三人始終沒有回頭。太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鐵伢子一直緊盯著滿妹的後背。
別夢依稀!這眨眼間又是十餘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