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的天啊!而又竟在接近年關的臘月裏。這幾疑是清如洗的天旻,蔚藍蔚藍的,沒有一線雲沒有一絲風。過於飽和的太陽,獨個兒在阿波羅駕禦下馳騁逍遙在極空之中;它發出比鎂在氧氣中燃燒還要熾烈耀目的光,直輻射到它力所能及的每一處。整個大自然就全籠罩在它下麵。天氣很悶很躁很熱。平日叫賣得最下力的小販們,這會也當然忘卻了巴甫洛夫洋博士偉大的“日光浴”之說,全收斂起往常作出的威風,沒精打采地躺在屋簷下的旮旮旯旯。“貨真價實”的江湖郎中們同樣也隻得蜷縮於地窖中用擀麵杖吹火。他們的肉質俗目中,整個世界全無幹無係地亮;他們被該魔術師攝去了三魂七魄,並且十分之九加一不知膽固醇是啥。但他們又不完全是一無所知——他們與外麵大世界的關係可謂千絲萬縷;有一點輕舉妄動即迅速波及此地,信息之靈通令人瞠目。譬如昨天千裏外的省城還在唱“再向虎山行”,今天這兒就嚷開了“老婆老婆”(留步留步);今天百裏外的縣城豬肉由每斤二塊五漲到二塊六,明天這兒也準會從二塊四升到二塊五的。
這座蕭索破舊的江南小鎮,下午三四點光景,幾乎看不見人看不見車。馬路空曠曠的,柏油曬得像在流淌。幾棟並不算高的房子肅穆著,也似乎蒸騰著熱氣。多難捱!鎮郊的樹,包括偃臥在水濱、文人墨客美其名曰“婆娑”、“婀娜”的垂柳,這時也被陽光的“懿惠”征服而失去了往日被詠歎的風姿。沒有風它們就不能招展——風是它們的生命。君臨天下的主犯則為其局麵所感染了;表麵上它仍不緊不慢地在踱著方步,實際上它已在哈哈大笑甚至差點離開了正常的軌道。這笑聲充滿了自負自欺殘酷粗暴,充滿了它對人類的鄙視輕蔑,單純而複雜輕快而沉重,怠慢而不躑躅熱烈而不媚人,滑稽或否詼諧或否,照亮了大宇宙填足了全空間。
但也有個特殊處。緊鄰小鎮最高(也不過四層)最新(也已有三年)的百貨公司大樓的小土磚房,是鎮汽車站。此時小站內外還有十來個趕班車的,毫不畏懼烈日;他們隻想盡快回去。“過年了,家裏怎樣?還缺什麼?如今我們袋裏也不少幾張‘銀行裏的證明’了,要吃就吃飽吃好。”他們不時出去一會,鷺鷥一般伸頸翹首,向偏東方的馬路盡頭望去,那是小鎮的入口,山之間的小壟。募地視野中梭過一輛車子,嚇了他們一大跳;及至一切讓瞌睡蟲奴役了大半的人們蜂擁出門看隻是部“解放牌”,又低罵著折身回來搶占那為數不多的幾張爛凳。隻有少數“魯特先知”才一直無動於衷。
“嘎——”果然開來了一輛照例要開來的“把式”。而最高級的“把式”照例把它停在了車站門口。人們照例百分之九十九蹦了出來,袋鼠一般。
“去哪裏?”
“B衝鄉。”下來些人,又上去些人。急忙。口角。
車猛地一刹,乘客不由自主向前俯。不必再有各種嗥吵吆喝,就已弄醒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他的頭與前座相強吻,立即產生藝術魅力——他痛得直打趔趄;顱骨幾乎凹下半寸。不然這位素來倔強的人兒怎會叫出聲來?車從“黃土高坡”來,滿車的“灰包菌閣下”身不由己早已在打盹打鼾了。名副其實的單調的黃啊!設若讓他們去秦北晉西坐那麼幾天長途,興許閉上的雙眸永遠也睜不開了。雖不如聽到爪哇國玄乎,但較之偉人故裏韶山衝、炭子衝來理所當然要陌生一些了。“衝”在瀟湘全省境內是比較常見的地名,因其大部分地區屬於江南丘陵,地形崎嶇,山道彎彎,田野縱橫,而山與山之間的眾多小壟坑則屢被人們稱為“衝”的。
他揉了揉像是給南美洲大食蟻獸齧了一口的前額和太陽穴,抖了抖近乎散了架的全身骨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新陳代謝又開始丁丁卯卯起來。
烈日的恩賜下,車廂裏的人大多已微微眯著惺忪的睡眼,懨懨欲睏了,南搖北晃東倒西歪甚至喊出了囈語。然多數心裏還警惕萬分:仿佛一個稱職的哨兵在戍守著自己那或鼓或癟(相對)的錢包。
“步雲,步雲,平步青雲。可我呢?”他苦笑一聲又自言自語了幾句。原來這個鎮就叫步雲鎮。透過窗玻璃,他近乎俯瞰地打量著這全鎮的樞紐:一條小柏油馬路橫貫東西,兩邊是幾座“鐵飯碗工廠”,錯落地夾著幾十片低矮的民房和個體店鋪,以及那個陰陰森森又爛又窄的車站“小弟弟”;可和百貨公司鼎足的兩幢高廈——鎮公所、衛生院。紅紅綠綠各色各樣不倫不類不協不調的招牌,今日又更加晦氣地沉默著,如戰國亂世群雄並起。但不過是些半文盲還無須聘人而自個用長指甲從工具書中摳出來拍拍灰塵掛上去招惹人目裝點門麵的。但大多還是不知從城裏哪個地方揀來的——某些成澀小夥的功勞。搞倒別個吸引顧客,不靠其他隻有綴飾埠頭使它鶴立雞群麼!這裏本是小鎮政治文化經濟工業商貿交通中心,往常最繁忙熱鬧的地方。周圍攤點林立如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似地下冒上來的,充斥著這個唯一的十字路口。各機關單位公司企業百貨大樓,鎮公所郵電所電影院衛生院信用社……都湊集在這街衢間,今天也全都三緘其口溢出熠熠的淚珠。沉蕩蕩的隻有毒日頭牽著它的手腕。東方鎮頭,一條筆直的“運河”縱穿南北,臥著一座未知年代的石拱橋,下邊幾棵虯槐幾間土屋,古風猶醇。
他的長相並不怎樣。中國人傳統的審美觀本來就很含糊籠統;當某人被你鑒賞站在你麵前時,隻要給其定一個“好看”或“不好看”就算完了。人的相貌本就已打有階級文化身份性情家世教養等烙印——其精神其靈魂其氣韻!一方麵他喉結突出華發茂盛(一部黝黑的鬃絲粗的亂蓬蓬的頭發中已夾雜不少銀絲)眼睛深邃五官端正四肢健全氣質超俗;另一方麵睫不秀唇不純髭不淨毳毛亂豬肝嘴,冷冰冰灰漠漠不白不紅的蜘蛛式麵孔,走向成年所結的痱子瘡青春痘粉刺痣黶……很不中看,而棱角的分明印堂的陰憂和深陷的太陽穴又減損了幾分風采。這還其次,老氣橫秋兀兀少年郎還外加不修邊幅。美容師一致認為(難怪),人的本相美之上——而不僅是之外——還有人工美。並不入眼的若幹位經他們“慧指”一點,立刻便容光煥發美色照人。“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儀容外還有衣著,其陪襯作用曆史悠久源遠流長一直沒有被人忽略過。根本沒有繪畫造詣的人勾出兩個樣子完全相同的人,再分別給以兩性化妝,一下子即可辨出孰男孰女來。“愛屋及烏”更仆難數,鄉下靚妹子才無人問津。“出汙泥而不染”的殘荷,不是隻有“老道”周敦頤一人讚美嗎?再說出自他手也著實遺憾。一醜可害百美而一美也可遮百醜;況且這青年本就確實不算俊。他那在當今幾乎鮮有人穿的肋脦襤褸的布料,便使他更加泯然眾人。他有種叛逆精神,當他意識到社會上刮著一股衣冠取人的狂飆時,於是故意這樣做。看他身旁一攤東西,“倆扛日月”的扁擔、補丁疊塌的衣褲、古氣揮發的小木箱黃草席老鐵桶棉絮被、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書籍散放在鐵桶裏……開雜貨鋪似的。形象的不同流合汙隨波逐流者,典型的破落戶子弟“八娼九儒十丐”。當他獨個兒顧影自憐時也曾為己哂笑過;而當別人鄙視他時便立刻挺直胸脯一副不屑一顧“人窮誌不窮”的神氣。他在向世俗挑戰。窮酸相!窮!更酸!——又不酸。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尼采一個梵高一個洛克曼一個卡西莫多!他走到人群裏就永遠也找不著。“眾裏尋他千百度”,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什麼詩情畫意?他本人就是王摩詰更是李長吉的一首詩,當然可與辛稼軒之句相媲美了。李太白雲:“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這個板著臉孔的內向小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看來是遇到了什麼挫折或者生活上不順心吧。
突然他眼裏掠過一個紅影……頓時一亮:“這個人我在哪裏見過?”驚鴻一瞥乍如寶黛初會。那動人的普通話出自一個摩登女郎之口——他啞然失笑了。但唯其如此,他又轉入了一段模模糊糊的追憶……
班車上已換了不少人。
先上後下各自為政大致將就一盤散沙。
果然,那並不矜持的華貴女子,一個衣著紅色夏威夷T恤衫下統蘋果牌牛仔褲履高跟皮鞋墜玉環掛項鏈搽胭脂、富有曲線和色彩的姑娘——她也上了這趟車。她那烏黑的會說話的眸子、女性特有的又被她發揚光大的體香、時髦外表玉膚皓齒“洋腔白調”……使她自然帶有一股特別的迷人力量,一上車就是所有眼光的獵物,有有意的有無意的有直露的有掩飾的有肉麻的有質樸的;但都是強剝和不慣的調和。她不在乎。她已經司空見慣。
她最後一個上車。還沒等她找到落腳點,車門就在其背部“哢嚓”一聲關住,緊接著即騰雲駕霧地行進了。到一三岔路口,它毫不猶豫地掉頭離開上坡的寬柏油馬路,駛入一條狹窄極不平坦的黃土公路。習慣成自然吧,車子毫無抗拒地顛簸起來。
“就要到老家啦!”她激動著。那些覬覦的人目不轉睛看定她,生怕她給風吹走。見她胸部一起一伏,臉頰像隻大金帥蘋果給衣服襯得愈發紅豔,他們更瞅得起勁以為這是女性常有的拘謹羞澀——她真的對自己有意了。
中途車又猛地刹車,帶上一個背小孩的少婦。最後上車的女郎恰恰據了末一個位子;而她隻得站著。不一會女人暈車了小孩啼哭了,蹲也不好站也不好倚也不好扶也不好,貨郎鼓般搖著頭口裏隻是低哼隻是克製。伢崽哭得更宏亮。她不得不求人讓座聲音隻勉強達到R五,同時紙一樣的臉上有豆大的汗珠在下滴。盡管人有本能的七情六欲惻隱之心,不忍看她掙紮聽她呻吟,卻未付諸行動。大部分是一般的見怪不怪,小部分才真的冷血。
女郎正想起身,後排那二十歲光景青年已先立起來。“到咯來,”他說,“我咯裏挨窗,清鮮。”嗓子稍嘶但不失抑揚頓挫。事物都尚自然,不管文縐粗鹵;怕的是隱晦曲折佶屈聱牙。
大家都看著他,有竊竊私語跡象。他若無其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內心深處還在發抖,不過練會了肚中行事的本領,正如洪水碰著堤壩隻得乖乖地退回去。扭扭頭,他發現那女郎奇怪地在打量著自己,臉大紅,往前幾步才站穩。她就在附近。
看客們有或深或淺的妒怨;更多的是譏笑是冷淡是事不關己的自在。
一個小小的插曲。女人坐到他的位置(顧不上謝,平時也沒此習慣)。他站在過道裏。恢複了常態。車照樣小犇著。
無名女郎此時心中也顫了一下:“此人怎生眼熟如斯?”
看她肩背女式挎包手提塑料袋腳邊攜旅遊拖箱,皆是精致高級的家夥,均印有“MADE IN CHINA”、“YANG CHENG”字樣;如果她本人又是金發碧眼,這些凡夫俗子見識再少也一定相信她是個純馬格裏布種的洋鬼子了。但正因為她姿色還算不得百裏挑一,他們瞄了段時間後便放棄了。“這人不過沾點洋氣,論模樣還不如我的A(B)相好。”但轉而又想,“大概在南方‘抓’了點。幾百?幾千?幾萬?如果能像卡特蘭洛克菲勒之女阿拉伯王國公主……”心之官則思,又火辣辣進攻了,“美麗的姑娘呀,我喜歡你!”世上漂亮堂客總是極少數,且漂亮沒法當飯吃,隻有錢才是實在的。
她一直渾不知覺。她想的是她的故鄉她的家園她的鄉親她的往事以及她的那個……
她的相貌確實與完美還大有距離,多虧善於打扮還幫她彌補了一些不足。別看上帝至高無上的地位和天庭飽滿的尊容,其實他也愛玩惡作劇。也許還是人類自己的過錯?上帝把絕大多數人造成有眼有耳有口有鼻有手有腳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卻還是有美醜妍媸之別。人的大腦太發達了!其實健全的人應該都是美的(但並不是說有缺陷的人就一定醜陋),何必論什麼好看與否?西施、東施也許長得差不離,隻是後者弄巧成拙使自己效顰不成反身敗名裂貽笑千秋。人們因為過度敏感或主觀傾向而讓自己對別人的看法產生偏高或偏低的誤差。我們這位舉足輕重的小姐,正處豆蔻破瓜的青春年華,身材高挑苗條亭亭玉立,徹底是個特·雷斯多夫人(巴爾紮克小說《高老頭》中的人物)式的美女了,可別人還輕視她貶低她。鄉下放映國產電影《西施淚》,當吳將輕薄地掀開西施姑娘的麵紗被其天姿國色驚呆時,我們的農民伯伯卻付之一笑:“‘西四’口那麼大,張開像隻大穀籮,也算好看?我們這的女娃掃得出一簸箕來。”而我們這位也是受了同樣待遇。按照中國傳統,得高分的姑娘至少是細眉細眼纖纖身段弱不禁風的,越是弱小柔婉的越能為泥做的男人所鐘情,林妹妹理所當然成了鳥人們青睞的“坐標”。古代工侍女圖的畫匠運筆,並不是潑墨濃彩椽筆揮灑,全都是一勾一點如齊白石畫蝦,幾根又短又細的線條、幾滴又淡又柔的汁水,一個約定俗成的美女即活靈活現地展示在你我麵前了。東方女子要行不動裙笑不露齒嫻靜秀氣穩重內在;這位則既不具備那種美女本身的外觀組合,更有溢於外表的“假小子”天性,便百分之百不為大家所賞識了。最後能告訴大家的還是這麼幾個字:她不算美麗,但也不醜。夠了。
可模特兒本人還在像甄別鑒定一件什麼文物似的凝視著那青年的背影,越覺著像了。莫非……她的心潮更澎湃。即使他身上那隱隱的汗味,她都感到有些熟悉親切感到格外舒暢清新。但她還不敢唐突。她畢竟是出自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有教養的黃花閨女,再“現代化”也懂得忌諱東方風範,否則就難以收拾。她朝他移近些,又退回。
汽車繼續前行,忍著苦痛奔了十幾華裏。蒼老渾厚的車輪聲,表明它已在疲憊地喘息——正是在喘息中,它被技術堪稱高超的司機驅趕到了一座水庫。
這段路山高穀深,彎多坡陡,最是難行。路麵由灰的海洋、石的島嶼組成,車時而沉下瑪利亞那海溝、時而聳上珠穆朗瑪頂巒,勝過小船在怒吼的汪洋中翻斤鬥,有如勇士在長江黃河險灘中漂流。水土與沙石在人和車的肆虐、風和雨的雕塑、陽光的分裂、天地的交鋒下,日久天長天長日久就成了這個狀況。誰有本事盡可毛遂自薦到此地來折騰一場,雖有驚無險,也正是要你活受罪。誰願拿生命當兒戲,無聊冒險?還不如走上疆場浴血奮戰為國捐軀。但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越是道路差的地方似乎交通事故倒越少。事故多是人自找的。這也是事實。
車身爬坡而上,視野逐漸開闊,翻過高壩,頓見一片泱泱水域鑲嵌在群山之間。水麵的形狀,恰似一隻正在展翅翱翔的巨鷹,其主體為橢圓形鷹身、兩條長且寬的支流是那對矯健的翅膀、左邊那排水閘白森森的是其利齒、頭部則掉向右邊筆直如尖刀插入崇山峻嶺的深處。鷹小子把牙單獨留在左邊貪吃芳草,卻將頭來個“回眸一笑”,原來是在向“山姑娘”獻殷勤呢!
大壩附近的主庫水域並不很開闊,隻有十幾頃;但翠巒成蔭碧水回環,倒也爽爽的。水深而藍,仿佛遇見了鬼。藍色是最奧妙最神秘最恐怖的色彩。而翡翠的風韻,“粼粼風逐浪,散作滿河星”,水麵上旋起一圈圈漣漪,泛起一層層波光,尚為可人。這車上就有人想領略之。是她,而非他。裏岸屹立著鳥兀嶺,獨領群峰高高矗立不可一世的樣子。秀氣的水青綠的樹蒼翠的山嬌小的屋……構成了一副獨一無二無以名狀的“江南山水錦繡圖”。車上的人多習以為常,毫無文人墨客多愁善感風花雪月的“職業病”,個個隻是碰見金元寶的睜眼瞎。但其中總有識貨的,他,且她。一個早已屢屢為之陶醉;一個則是回到闊別十載的故土,熟悉感親切感雙重而來。她醺醺然踉踉蹌蹌好幾次觸著了他——人坐在硬墊上像拋球,她隻好站起。他則如臨大敵。
車向西開太陽向西走;車離目的地越近太陽離夕山越短。徐徐地,始終同步著。
“嘎——”車在水庫東支尾部停住。這兒鬼斧神工地製造出了一個江南的旱三峽一個遠東的小可羅拉多。實在是岩岩的世界!巉牙差互崢嶸嶙峋,兩壁與溪流呈標準而不呆板的幾何直角構成“河床”構成巨大的“口”字。馬路開在山腰;上麵就是險峰下麵就是深穀。到了這裏水庫已失去魄力,隻剩下一股清冽的潺潺的溪流直蜿蜒著拉伸到幾十米外山窮水盡之處。處處是懸崖峭壁處處是崚巒嶒峰,向上看掉鼻子向下看花眼珠。是山就挺立向上是穀就深不見底是石就勾心鬥角。溪邊悄愴幽邃令人浮思聯翩,即使不登幽州台也會像陳子昂一樣放歌了。並不歡快也並不低沉的溪水炒豆子似的訴說著一個什麼遙遠的故事。架在路上的是一座巨大的“天生橋”,說它是座石橋,其實正是一塊石板。比起金陵的永樂大碑來,它也許自愧不如;但如斯一塊十數噸的大石板竟能支撐起這麼多人過往這麼多年,也實屬不可思議。況且它是如何架起來的?周圍芷草一片,平時小花滿錦,此刻這處女地還在嘟著小嘴,向行人一遍又一遍地誇耀著自身,卻給路塵暴殄了的茵茵園藝呢!
這就是郭嘴。嘴者,尖端也,出入口也。
它的深處藏匿著兩個毗鄰的窮鄉僻壤——B衝鄉和Z衝鄉。最偏僻最閉塞最落後最貧窮的一隅。
一條幽深的山穀,一個潔淨的角落,一片天然的地帶。
扔下全副“武裝”的兩位,班車又揚長另去。
無巧不成書。周而複始的長途班車,每天隻進出此山衝一趟,早上從B衝鄉發,下午回Z衝鄉。今天剛好是他與她多餘——隻有他倆去B衝鄉。
她先下,他後下。這時她已經別提有多激動了。相反,他要不下的話,她會很失望的。
她按捺住心中的情懷,迎上去問:“你是哪裏咯?”本想受用一下封鎖了許久的家鄉話,但小小離家鄉音已改,說出來不倫不類很是別扭。意識到這點,她心裏稍稍起了自我怨艾和勉強但踏實的自嘲的笑。這意識頓閃一下,無法察覺。之後她幹脆一律用普通話,倒輕鬆自然多了。
他先是一愣,遲疑地答道:“上坪。”
此刻更別提她肚中活動之激烈了。她被興奮和激動燃燒得雙目熾紅;他則給她的亮光逼得無處躲避。
她再故意試探著輕問了一句:“請問你叫甚名?”
“……屈濟。”期期艾艾。
“不,你是鐵伢子!”不用再問了,她喜得“慌不擇路”花枝抖動。
“你……”其實他也應該早就曉得的。
“你還沒有認出我來?我是滿妹子呀,鐵哥!”她並沒什麼不快,眼裏的微嗔更顯得楚楚然。她隻想撲過去。
男人終究是男人,毫不纏綿。屈濟內心中自是相同的激動,口裏則平靜地說:“真是你?看不出了。”
其實他哪裏會不曉得她是誰呢?早在班車剛到步雲鎮時,他本來準備下車步行的,但一眼看到她正在上車,於是馬上改變了主意,不下車了。
“天緣巧合!實在是天緣巧合!鐵哥,我多麼想你……們呀!正所謂驊騮向北……”她“肆無忌憚”了。沒有第三者,何況對方還是她“哥”呢!
他臉紅了。看著她就要撲上來的親熱、激奮狀,他忸怩不安。男女有別呀!再說……他低下了頭。
兩人的腦海中,都不約而同地快速浮現出童年那一係列情景……在這刻骨銘心的比較和重疊中,他們默讀著對方,溫習著那個“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時代。
“你也知道了,我現在的名字是屈琳琳,屈、琳、琳,好喊吧?不過,我們還是喊小名好,你喊我滿妹,我喊你……嘻嘻,鐵哥。”
他卻一句也聽不進,一句也沒說。他在想啥?
“你們家現在過得好嗎?”好不容易他插進一句。其實,這些話在過去的信件中已經交代得夠多了。
“還可以。爸爸是嶺南大學中文係教授,媽媽在家享清福。我呢?哈哈,也不用說,同她一樣,吃現成飯,寄生蟲一個——當然,這隻是我囉。可如今那樣的生活一去不複返了,我要自立!呃,我爸的信你們收到了吧?”
“嗯。好久了。你回來做什麼?‘此一時,彼一時’,這裏太禁錮太複雜了!”
“吔,我一回來你就告狀?”
“哈哈……”兩人開懷大笑。這個嬰寧!屈濟好長時間沒這樣舒心笑過了。
“告訴你,這次回來我就不打算再走了。”突然屈琳琳一板正經起來。
“咦?”即使以前她爸的來信中已提到過這事,可如今從她本人口裏說出來,仍讓屈濟吃驚不小。
“李白的詩中,不是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嗎?俗話說:‘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誰個遊子的心中不裝著家鄉的山山水水呢?讓我唱支你一定早就熟悉的歌:‘故鄉的山,故鄉的水……’”
多好的歌喉!柔情濃意,清醇甜美,怎會出自一個沒有出色音樂細胞的人的嘴中?屈濟與生俱來還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別人歌唱得這麼動聽,差點發呆了。曲終多時,他才記得喝彩。
這時輪到她臉紅了:“唱得不好,見笑。根本沒唱出我對故鄉的愛,對親人的情。”兩個特別的字眼,從不期而遇中反映出來,其藝術性是無窮無盡的。
她又說:“我不知幾次夢回故裏了。爸媽都同意我回來,以了卻這樁思念和愛戀。你說的我都了解;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要回來呀!我準備把自己的一點點文化知識傾囊相授,先辦一個幼兒園,以後有機會再辦小學、中學,從根本上掃除新生文盲,培養下一代,改善他們的精神文化素質,並最終提高整個家鄉人民的思想境界和科技水平。”多遠大的抱負多美好的願望多善良的心靈!屈濟不由得敬佩上了這個小自己十四個月的妹子。
“你的想法很好。隻是也太辛苦了。而我,哎,隻想拚死拚命考上大學,離開這鬼農村呢!”
“人各有誌嘛,啥子關係?而對於我,那有甚?苦中有樂。”
看她那嬌小相!大包小包或背或提,不勝重負。屈濟說:“我幫你扛吧?”
“沒啥,我自己拿得起。你這一身擔子也不輕嘞!咱們彼此彼此。”
看看人家,又看看自個,屈濟再也挺不住地自慚形穢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麼!她明白了:“你家……”
“滿……琳琳,我家還勉強過得下去,好歹是半個萬元戶,沒什麼變故。可是,樸素乃中國人民一大傳統美德。你當然會說,愛美是人的天性。這個我不是不明白,但眼下的‘衣著風’令我氣打不過。也許是見仁見智吧,對你不妨直說。你們那開放地區,倡導‘金錢就是價值,就是本事’。而我們這,人們沒有腦子,賺了錢不知如何花,歪曲了金錢的本義,崇拜‘孔方兄’、‘阿堵物’就很有市場。要他們湊點錢出來修路時一毛不拔,交稅時死活不肯,卻大把大把將鈔票丟在修廟燒香唱連天大戲上;可以連續幾小時紅白事放炮仗,卻舍不得多買些吃的穿的改善生活;甚至把賭注押在討媳婦嫁女上,過去的老習慣死灰複燃,又時興抬花轎頂華蓋了,鐵穩江山毫不含糊。一路上東拐西繞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又何不是奢侈揮霍炫耀自己?寧可吃齋粑也要像擠牙膏皮一樣把錢擺出來,讓世人看了就心滿意足。這也是‘富而修文’?‘辛辛苦苦一輩子,債台高築為兒子,傾家蕩產葬老子,索要款子嫁妹子’,也就是現實的寫照!而‘拿起筷子夾肉,放下筷子罵娘’更具有廣泛的影響和長久的生命力!當然,其中最主要還是風氣問題。……人的虛偽和從屬的虛榮,正隨經濟的發展而滾雪球般增強。這也是中國前進的一大障礙!民既以食為天,也應以本為地呀!再說‘十個父母九個苦’,委實不錯。把孩子送出來,冇得報償還得倒賠,血汗換來的隻是可憐的自慰的名聲,似乎純粹是義務而已。年輕人隻可共苦不會同甘。但能說這就是忘恩負義嗎?照此下去,姑娘也得論斤兩分品級了,多一分不補——小意思;少一分不行——大意思。”屈濟侃侃而談。好久沒在他人麵前這麼長篇大論了。
“你知道得真多!”琳琳欽佩不已。
“沒什麼。我生長在農村嘛,這方麵是了解一些。”況且一切資格歸根結底就是倚老賣老。我不是比你年紀大嗎?屈濟接著說,“你看這時代潮流,當真是白雲蒼狗撲朔迷離。你穿的這種褲,據說是越白越貴——這算哪門子道理?不過是在‘勞動布’上貼了幾張‘膏藥’而已。”
“膏藥?”琳琳大惑不解。
“嗬,就是商標。無論什麼東西,不管真假優劣,隻要貼幾張好商標,也就身價百倍扶搖直上。”
琳琳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走到大石橋邊草地旁,琳琳歡呼著跑上去,就勢躺在上麵。她叫鬧著翻滾著孩子般。屈濟默默看著,心裏說:“你還是老樣,靜是處子動若狡兔,天真活潑任性好動,一點沒變。”也就笑了。
“濟哥,拍一張吧!”示範和示意。
屈濟打開她挎包拉鎖,取出相機調好鏡頭按下快門,將富有青春活力的她刻在富有青春活力的草地中。過幾天即可欣賞其倩影了。
“濟哥,你也來一張?”
“不用,”他慌忙推托,“天快黑了,趕路吧!”
“哥哥大人在上,小妹遵命。”琳琳假裝嚴肅地作了一下揖。兩人又笑了:一個笑得爽朗歡快無拘無束,一個笑得又甜又澀心中仿佛打翻了一瓶“五味子”。
過橋轉彎,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座炊煙嫋嫋的村莊。空間突然大大變寬。路旁碧綠的屏障使它成了一條長廊,是密密的杉樹。桃花源般別有洞天。
他倆靜靜地各自想著心事。
“據你說來,我的擔子一定是很重了。”
“是的。如果你是個門外漢袖手旁觀一事無成,則誰也不會幹擾你。但是如果你要改變這裏的正常秩序,那就成了眾矢之的了。到了哪山唱哪山的歌,入鄉隨俗……”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困難再大我也不怕!”
“好吧,我協助你——其實不過是幫你一點點力所能及的小忙罷了。隻要你吩咐,隨時效勞。”屈濟在停頓了半分鐘後,緩緩地說。
“你能指教於我?”琳琳睜大眼睛,不太相信。
“那倒不。我的意思是說,對這裏的情況我總比你多清楚些。有什麼難處你盡管來找我,我將盡力而為。‘指教’二字實不敢當。還是先看著幹吧!”屈濟說得很謙虛也很老實。
“那太好了!謝謝你!”琳琳喜出望外。
他又難為情了:“還用得上什麼‘謝謝’?我謝你都來不及呢!你幹的是一項多麼艱巨而又偉大的事業!況且我家裏欠你的債也遠不止一個‘對不起’呢!”“謝謝”和“對不起”份量相等意義相對,隻可並列不能抵消。
“喲,你還記得從前呀!我們中華民族向來是不咎既往。況且你爸對我們還有大恩情呢!當初如非你爸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擔著風險把我們送出去,說不定早已是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好,不提那些舊事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況那是‘四人幫’的罪惡,是時代的悲劇。單是幾個平頭布衣實在渺小得很,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琳琳這些話表麵上不亢不卑、誠懇大度,實際上已掩蓋了許多她想拋棄但終究拋棄不了的信息。
“話雖這樣說,我們卻永遠不會忘記的。我爸也為此熬了十幾年的苦痛。”屈濟聽得懂,但還是真誠而內疚。
“那太得罪了。”她不安起來。
“今年的天氣真怪!時值隆冬臘月,竟然回光返照似的,炎熱得如同六七月份。”瞧屈濟蠕動的嘴巴裏還要說出什麼來,琳琳老實不客氣地把話題轉到天氣上了,“早幾個月某報上一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瘋狂的地球》——絕了!說不定過幾天的大年夜還有人打赤膊呢!”
“嗯,確實太反常了。六月下旬我們這裏還下過冰雹。老天嘛,就是這樣變化多端;人世間又何嘗不如此——”
“你現在什麼學校?”
“縣中。文科。補習班。高五。”屈濟緊咬話尾巴。
“你為甚萎靡不振的,像個悶葫蘆?身體不舒服?”
“是的,不舒服——有心病。你大概也知道了,我這是複讀第二屆,明年要再考不上,就得笨鳥先‘落’,回鄉務農嘍,從此永遠與書本分手。其實,‘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業生產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也不是沒經曆過不是幹不了。隻是……憑良心講,十餘年的寒窗,就這樣回去,於心何甘?周圍人會怎麼說?老百姓隻看重眼前能看得見的東西。”
“說有什麼!你還怕別人說嗎?但丁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走自己的路’是知識分子常說的話,可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當然,別人說我倒還在其次,主要是我個人的前途也將隨之葬送了。”
“我早知道你有什麼更高的目標。說來聽聽。”
“本來對你我可以毫不隱瞞。然而慚愧的是鄙人才氣不夠,至今尚無成績可表,沒有資格發言。以後一定會讓你知道的。‘騎驢看唱本’吧!也許行動更具有說服力!車到山前必有路,船至江心自然直——我不相信天下無我存身之地!”雖守口如瓶虛懷若穀,但也信心十足幹勁百倍。
“好!等你成功時,我第一個向你表示祝賀!”
“謝謝——還是我給你挑著吧!”這回屈濟可再也不管琳琳了,三下五除二一古腦兒抓起她那些東西放在自己扁擔兩頭。她那氣喘籲籲之狀,使他不忍睹。
這兩個幼時的夥伴相聚一起才個把時辰,就立刻光風霽月海闊天空地大談特談起來。我們平時看慣了見風使舵兩麵三刀的“好好先生”們,對話中來回是幾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也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音節,開口“今天天氣哈哈哈”,閉口“明日休息嗬嗬嗬”,比八股還八股,又有什麼意義?知音之間各抒己見互訴衷腸,豈非人生一大快事?
到家啦!山路盡管蜿蜒漫長,也終有它的盡頭。
多美的桑梓呀!竟是如此的迷人。“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兩旁各立一座秀山,裏麵又夾聳起一座更高的峰脈,三座大山將家園緊緊抱在自己懷中。兩旁山腰各有一棵蒼鬆,寬大的樹冠蔭翳著中間的山口。最深處一線綿亙數裏的參天青脈,有的高近千米。這即是方圓偌大塊地區有名的天門山——或許是“天米山”,在老百姓眼裏登天門總不如降天米實惠。但它既非榮幸於長江之濱,也未傲立在泰岱之顛;既無“中斷楚江開”之磅礴,也少“一覽眾山小”之雄偉,力量不足而嫵媚有餘。它可能是雲貴高原東緣湘西山地延伸雪峰山脈餘支,卻又是處於江南丘陵衡寶盆地處於分層設色地圖上湘中部分黃藍兩色交界之地。像一登大和群島就看到皚皚的富士山一入巴黎市區就看到修長的艾菲爾鐵塔一樣,一進郭嘴就可以看到天門山的巍巍雄姿突出於千山萬衝之中之上。在其頂部大晴天可看到幾十華裏外接界縣城的高樓,而晚上還能依稀分辨出上百華裏遠的S市或Y市的萬家燈火。還是頗崔嵬的。大山腳下穀地中央小崗鞍部,獨然挺立的是一株活了一千多年的白果樹,看夠了朝朝代代經曆了大風大浪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事,枝椏槎枒而梢頭光禿。一進田壟,就是這蔸巨銀杏伸著皮包骨頭的手掌迎接遠來的客人和歸巢的遊子。雖瘦而幹,仍充滿生機。聽說成了精,刀砍流血且傷口很快愈合,而行凶者反倒神誌不清。無數金黃如鵝掌如折扇的銀杏葉撒滿了一地,已經成為或終將成為肥田肥土的沃泥。它從中端裂開獨一無二,人稱植物中一大奇跡。樹幹上刻滿了又深又窄又老的皺紋,這是它的見證它的光榮!
這就是屈濟與屈琳琳童年的樂園。
緊傍山脊是一座兩百來戶人家的院子。院外一方小水塘,別看麵積不大外表不俊,卻有個不知多深的水氹,轆轤從未能將它車幹過。這說明它連著地下河——這裏叫陰河。氹上挨著一片涼亭,人們老愛來這聚耍。它本是個荒庵堂,琳琳家曾在這借住過一會。她就生於遷居此屋那年,屈濟則是頭一年出生。涼亭外有方小空地,邊緣幾根柱子頂著瓦梁,中間安些磚頭。地上用磚架了幾根剝光了皮又給屁股們磨得光滑非常的樹幹。這就是全莊三教九流七十二行百零八將議事論道的主要地方,也是人們談天說地吃飯休息的好場所。不管刮風下雨春夏秋冬,一天十二小時總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這裏打撲克打字牌下軍棋下象棋看小說扯“白話(故事)”擺龍門陣耍包袱戲……如今再加上“衝裏第一把刀”屈師傅在這“自由論壇”邊添了張屠案,就更熱鬧了。它在這個故事中地位特殊,暫取個名,便叫“天門議事會”吧。
這哪裏是小勃朗特夫人的“呼嘯山莊”,分明是歐文的“沉睡的山穀”!
“秋風萬裏芙蓉國。”紅日銜峰雲吞夕陽,冬山不老晚霞如油。這時還算綺麗的金烏,將西邊大半個天穹塗抹得通紅,雖失去了正午的威風又像賭氣似的掙紮著要把這最後一絲氣力灑到人們身上。四周不少山頭的樹木慘遭斧鉞童山濯濯像個光禿禿的骷髏透出一股股野蠻和粗獷氣味。“山色朝暮之變,無如春深秋晚。”“雞棲於塒,牛羊下括。”多麼古老而恬靜的山鄉黃昏啊!
“到家啦……多美啊!”琳琳忘我地歡呼。
隻見她眨著一雙大眼睛,說:“記起來了,唐李義山詩雲:‘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也太頹廢了。我不妨將其改為‘夕陽近黃昏,畢竟無限好’,豈不美哉?隻不過是杜撰罷了。”
“非也。我也記起了一件事。不久前某中學生語文雜誌上發表了一篇給‘瓊瑤熱’潑冷水的文章,一句‘瓊瑤是個作家但不是個偉大的作家’,將瓊瑤的作品批得一無是處。要知道‘瓊瑤公害’也是正常現象啊!什麼作品沒有副作用?不是有人看了《紅樓夢》、《安娜·卡列寧娜》而自殺?有些人往往把全部責任推到作者個人身上,這怎麼行?何況——談及瓊瑤,我覺得還是要談寬點——瓊瑤用她那生花妙筆,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個繽紛絡繹的愛情王國,並多少反映了她生活過或了解過的曆史和現實,價值也不少。當今文壇,傳統小說岌岌可危,變態小說神氣活現,通俗小說乘虛而入,甚至低級趣味小說趁機泛濫,還有形式遊戲、玩弄技巧……喧賓奪主。相形之下,瓊瑤小說的社會作用倒是積極健康的。於是,我也以‘瓊瑤不是個偉大的作家但畢竟是個作家’為論點寫了篇文章,寄給該編輯部。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稿子卻如石沉大海,沒有音訊。但我堅信此文的文筆是過得了關的。這豈不費解?的確,如果瓊瑤水平很低,又哪能出現‘瓊瑤熱’呢?不過話說回來,瓊瑤的小說畢竟不是傑作,有其平庸之處——才子佳人,愛情至上,主題淺顯,手法雷同,詞句的翻版如同一個模子所鑄造。情節和語言還不錯,而總的思想性與藝術性並不高——這才是衡量一部作品的決定因素。”
“你講咾!對你的文章,也許是編輯的疏忽吧!”琳琳口裏這麼講,心裏則想,“還不是你名不見經傳而又不合時宜唄!”但又並非違心地接著說下去,“對此我也有同感。說起來瓊瑤還是我們的H市老鄉呢!她的小說我也看了十幾本,還看了十幾部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作者博覽群書才思敏捷,作品優美清新細膩充沛,情節曲折個性鮮明,有自己的長處。但寫得太多了寫得太快了,而且生活麵隻有那麼寬,全部是那樣的社會那樣的人那樣的事,就給人造成重複感覺。透過男女愛情看到的隻是一張空洞的白紙,似乎這世上除了愛情什麼也沒有了。她的不對就在於不通過編劇,小說就是劇本劇本就是小說完全混沌於一起。但‘公害’還是副作用,不是她主觀造成的。……不過她寫小說主要是為了賺錢,這與社會主義文學事業背道而馳。但書籍作為出版物也是種商品嘛!無論怎麼說小說中有精華有糟粕,我們本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忠旨去看,還是有益的。——再說電影電視觀眾比小說書籍讀者在數量上占了絕對優勢,瓊瑤算是鑽了個空子。小說雖具體豐富,電視電影則更形象逼真。而且看了片子的還想看其原作才滿足,看了作品的還想看其電影才過癮;正如去廣州的南方大廈,登了大樓的想逛地下商場,逛過地下商場的想爬樓。用藝術形式再現文學內容,這樣就使她雖以小說成名,但發揚到今天的名氣的還是其影視片,兩者是緊密相連的。近來‘瓊瑤熱’似有增無已,但願我不是推波助瀾。”
“嗯,說得真好!不虧是‘掃眉才子’。你的文學修養和鑒賞水平蠻高嘛!”屈濟很為驚訝。
“你別笑話我。我隻是有個好爸爸,‘近水樓台’而已。比起科班出身的你來,我可決計莫及嗬!”
“看你!我是真心佩服你,你倒來取笑我了。”
“我是實話。”
“我也是實話。”
兩人都笑了。惺惺惜惺惺,互相吹捧,活如花鼓戲舞台上的劉海哥與胡大姐。
“毛主席詩詞中有‘蒼山如海,殘陽似血’力穿紙背之句。多麼恰如其分的比喻,多麼準確精練的描繪!”
“葉帥也有‘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一詩,矯健豪邁,毫不遜色呀!”
“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境界開闊,氣度不凡。此乃千古絕唱,婦孺皆知。”
“《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茫茫’呢?也很有畫麵感吧?”
……
一唱一和,一和一唱,亦自樂陶陶。
久別重逢,總要給對方個好印象。
跨過小溪穿過石橋是幾十丘水田,盡頭正是琳琳那朝思暮想的家園!
她的心早已飛到涼亭裏,飛到她的親人們中間了。她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兩步並作一步,越過山越過田越過樹越過塘邁進荒庵的門裏去。
“怎麼二叔和二嬸不回來?”
她轉過神來:“他們工作忙,沒空閑。不過,爸爸答應過幾年退休了全家回來定居,說是‘葉落歸根’。”
“好!我恨不得等到那一天!”孤獨冷僻的他這會也奇跡般意氣風發起來。
在田壟碰見一個人正擔著畚箕去收蔬菜,見到他們倆馬上前來打招呼,從一個袋中取出包旱煙又趕快收回去,從另外一個袋中取出包較高級的卷煙來才心安理得遞給屈濟,邊說著:“你不抽?不吃我就自個‘呷’了。”一席話逗得兩人閉嘴猛走,好一段時間和距離後才忍不住笑出聲來。回頭一看,那中年人還疑惑地站在原處望著他們不知為甚。他本人並不明白,他的半書麵半方言、不倫不類的腔調是那樣好笑。
白果樹,近了;小山,更近了;涼亭,到了。“公孫”相迎,“公婆”共立。琳琳兩手一伸,衝過去撲在那條斑駁陸離的木門上。她噙著淚水,忘情地從門縫往內看:地灶、水缸、碗架、裱紙、苫草床、八仙桌、黑炱櫃子、褪色禧字、屋檁的烘篩……都依然如故。涼颼颼的風裏微微夾雜著一股在她聽來怪熟悉怪舒服的黴氣從裏麵竄出來。地麵鋪了一層近乎苔蘚的綠衣,似好久沒人住了又似偶爾有人進去整頓過。屋外左牆上是用石灰漿刷的幾個殘缺不全的大字:“××不要××階級××。”右牆上則有工整的毛筆楷體:“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屈濟也動情了,告訴她:“自你們一走‘造反派’就來搗亂了,打爛銅鎖門檻,翻箱倒篋東踢西摔,順手牽羊拿這拿那,就差最後一步——沒有故伎重演,放把火連屋一起燒掉了。我爸也沒被放過,打得嗚呼哀哉,在床上躺了半天才幽幽轉陽,再癱了半月方緩緩痊愈出門。後來他給你們添置了些物什,並按原狀擺好。逢年過節還帶我們來清一次場,卻從沒移動過已布置好的一物一什。每逢除夕之夜,我們都屏氣斂聲一動不動,看著他黯然傷神地在神台上插一支香,口裏念念有詞,唱著保佑,眼淚簌簌而下……”
“太感謝了。太平伯可真是苦心孤詣呀!”琳琳心中芥蒂全釋,肝腸大慟。
兩人又站立了一會,眼前又浮現出當年的情形。忘記是背叛也是超脫,可他們怎麼忘記得了?
好久。屈濟說:“今天就委屈你,枉駕到我家歇息吧。”
“多謝。”
往屈家而去。過一個農院小弄,便現出那堊著“洋灰”的高大的兩層紅磚房,飛挑的瓦簷與潔白的欄杆相映,顯得不同凡響。屋頂的煙囪避雷針電視天線,也似在耀武揚威。此時太陽已全下山,青色的背景下房子略呈灰沉,更具雄渾厚實之風。
走進這“屈氏府第”,一位保養不錯、身材中等的中年婦女迎麵而來。這正是屈濟娘。陡地看見屈濟身邊還有個顏麵既似生疏又似熟悉的“洋姑娘”,她愕了:“鐵伢子回來了——咯是哪個?”
“這是滿妹呀,媽!”
“伯娘,”琳琳撲過去倒在屈濟娘懷裏,如輪船駛進了港灣小駒找到了母馬,再也不動彈了。
“好妹子,可把伯娘我想死了……”屈濟娘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