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講的故事
哪,老爺,那件不幸的事就是發生在山溝後麵的那片小樹林裏,我那去世的爹,願他老人家升天,有一天趕著大車給東家送一筆五百盧布的款子。那當兒,我們村和舍佩列沃村的農民都租那位老爺的地種,我爹送的錢正是大夥兒半年的田租。他是個敬畏上帝的人,常讀聖書,說到要他去克扣別人,或者欺騙人家,或者比方說,詐騙人家錢財——這些上帝不允許做的事情,他是從來不幹的,所以農民都很信賴他。遇到村裏需要派人進城去見長官或者給地主送錢的時候,大家總是推舉他去。他老人家人品出眾,跟一般人不一樣,可是我說這話請別見怪,他這人缺少點毅力,有個毛病,老人家貪杯。如果路過小酒館不進去是辦不到的:他一定得進去,喝上幾盅,臨了可就喝得不省人事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不好,所以每逢送公款的時候,總要把我或者我的小妹妹安紐特卡帶上,免得自己睡著了,或者出點別的什麼事把錢弄丟了。
其實,我們家裏的人都喜歡喝點酒。我上過學,有點文化,在城裏的一家煙草店裏做過六年事,碰到形形色色有教養的老爺我都能攀談幾句,什麼文雅的字眼我都能說出一些。我曾在一本小書裏讀到,說伏特加是魔鬼的血,這話可算是千真萬確的,老爺。就因為老喝酒,我的臉色才變得發青,腦子裏也常常暈暈糊糊,什麼事都搞不清楚。以至於後來,這會兒您也看到了,現在我做了車夫,跟不認得字的農民、無知無識的粗人一樣了。
我剛才跟您說過,我爹給東家送錢去,那回他把安紐特卡也帶了去。那時候安紐特卡大概七至八歲的樣子,正經八百是個小傻瓜,個子矮矮的。到卡朗契克以前,他們一路上順順當當的,我爹沒喝酒,腦子清醒得很。可是一到卡朗契克,路過莫謝卡,他老人家就走進了一家小酒館,他那老毛病又犯了。喝了三杯酒,他在眾人麵前就說起大話來:
“別看我是個不起眼的小百姓,可我的口袋裏揣著五百盧布哩。隻要我高興,這酒館,這些壇壇罐罐,這莫謝卡,甚至連同鎮上的所有猶太娘們和猶太崽子們,我都能買下來。統統全買了,全包了。”
當然,這是他在開玩笑。隨即他又抱怨起來:
“教友們,當個財主或者商人,可煩死人了。沒有錢,也就沒有煩惱;可有了錢,你就得隨時留神口袋,隨時要提防壞人來偷。錢多的人活在世上總是活受罪。”
他的話被那些喝酒的人都聽到了,並且記在心上了。當時,卡朗契卡一帶正在修鐵路,各種各樣的流浪漢和光腳漢像一群群蝗蟲,一窩蜂都來了。我爹後來醒悟過來,但為時已晚。話就像麻雀——飛出去就捉不回來了。老爺,他們當時就走到這片小樹林。猛然間,聽到後麵有人騎著馬追上來。我爹可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不能這麼評價他,但他還是起疑心了。小樹林裏的路,平時也就隻有人拖點幹草或木柴什麼的,誰也沒理由騎馬來這裏,特別是農忙的季節。騎馬飛奔肯定不是為了什麼好事。
“好像有人在追我們,”我父親對安紐特卡說,“他們跑得這麼急。剛才在酒館裏我本來應該不說話才對,我這該爛掉的舌頭。唉,閨女啊,我心裏預感到馬上要出不吉利的事了!”
他把這種危險的處境考慮了一會兒,就對我妹妹安紐特卡說:
“事情很不妙,恐怕真是有人追上來了。不管怎麼樣,親愛的安努什卡,好孩子,你拿著這錢,揣進懷裏,鑽進樹叢裏躲起來。萬一那些該死的人來搶劫,你就跑回去找你母親,把錢交給她,再讓她送到村長家。隻是你一定要留神,千萬別讓他們看見你,順著樹林子、小山溝跑,免得被人家發現。使勁跑吧,求仁慈的上帝保佑你。願基督與你同在!”
安紐特卡揣著父親塞給她的那包錢。她找了一處密密的灌木叢鑽了進去。過了不久,三名騎著馬的人跑到我父親這來了。其中一個人身強力壯,肥頭大耳,穿一件紅布襯衫和一雙高筒靴子。另外兩人衣衫破爛,臟兮兮的,看來是修鐵路的。我父親預感到的事,老爺,果然來了。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就是那個身強力壯、不同尋常的莊稼漢勒住馬,隨後三人一起動手對付我父親。
“站住,你這家夥!錢放在哪兒?”
“什麼錢?見你們的鬼去!”
“就是你給東家送的田租呀!快拿出來,你這膿包,禿子,要不然我們就幹掉你,叫你來不及懺悔就咽氣!”
他們開始動手對我父親耍蠻,我父親沒有向他們求饒,也沒有哭哭啼啼,相反,他老人家勃然大怒,開始疾言厲色地痛罵他們。“你們這些魔鬼纏著我幹什麼?你們這群惡棍,你們不敬畏上帝,該遭瘟疫才對!你們本就不該拿到錢,你們該去挨鞭子抽,叫你們的肩背痛上三年才好!都給我滾開,你們這些混蛋,不然我可要動手了!我懷裏揣著一把手槍,裏邊有六發子彈!”這些強盜一聽這番話變得更凶了,他們隨手操起家夥就來打我父親。他們把板車上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又把我父親渾身上下裏裏外外搜了一遍,甚至把他的靴子都拽了下來。他們見我爹挨了打反倒罵得更有勁,就千方百計的折磨他。這時候安紐特卡正躲在樹叢裏,可憐的小女孩什麼都看見了。後來她看到父親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就趕緊跳起來,飛快地穿過小樹林,沿著小山溝,拚命往家裏跑。她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又不識路,光是瞎跑。那地方離我家不過也就是八九裏路。換了別人一個鐘頭就跑到了,可她是一個小孩子,不用說,常常是進一步退兩步,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光著腳板在荊棘叢生的樹林裏跑的。先得習慣走這種路才成,而我們那裏的小姑娘都是整天蹲在炕頭上的,要不就在院子裏忙活,連走進樹林子都害怕。
黃昏來臨時,安紐特卡好歹跑到一戶人家,她一看見有一幢木屋就跑了過去。那是蘇霍盧科沃村外守林人的住家,他守著一片官家的林子,當時有商人租了這片林子燒炭用。她敲了敲門。有個女人出來開門,那是守林人的老婆。安紐特卡當即哭了起來。先是把事情經過講給她聽,毫不隱瞞,連錢的事也講到了。守林人的老婆可憐她。“我可憐的孩子,寶貝兒!你才這麼小,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好閨女!快進屋吧,至少讓我給你吃點東西!”
實際上,那女人正在竭力討好安紐特卡,又給吃的,又給喝的,甚至陪著她哭。她待安紐特卡那麼好,您猜怎麼著,這小妞就把錢包都交給了她。
“我呀,小乖乖,先把它藏起來,到明天早上就還給你,再送你回家,小寶貝!”那女人拿了錢走了,安頓安紐特卡睡在爐台上,當時爐台上正烘著許多笤帚。守林人的女兒——跟我家安紐特卡一般大小——已經躺在爐台上的笤帚上睡著了。事後安紐特卡跟我們講,那些笤帚香得很,有一股蜂蜜味!安紐特卡躺在那裏卻怎麼也睡不著,一個人偷偷地哭:她想起可憐的爹爹,為他擔心害怕。可是,老爺,才過了一兩個鐘頭,就有人進屋來了。她一看,哎喲,正是那三個折磨爹爹的強盜。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走到女人跟前說:“哎,老婆,今天我們是白白弄死人了。今天吃中飯時候,我們打死了一個人。打死倒打死了,可是連一個小錢也沒有找著。”
原來,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就是守林人,正是那個女人的丈夫。
“那家夥白白送了命,”他的兩個破衣爛衫的同夥說,“我們也是白白叫我們的靈魂背上了罪孽!”
守林人的老婆望著他們三個人,嘿嘿笑出聲來。
“傻婆娘,你笑什麼?”
“我覺得好笑哩。瞧我既沒有打死人,靈魂也沒有背上罪孽,可我卻得到了錢。”
“什麼錢?你胡說些什麼?”
“那就叫你們看看,我是不是瞎扯。”
守林人的老婆把錢包解開,這該死的婆娘把錢拿出來給他們看,接著就原原本本地說起來:安紐特卡是怎麼來找她,說了些什麼,等等,等等。那些殺人凶手高興極了,即刻開始分贓,差一點打起來,後來,沒說的,他們就坐下吃喝起來。可憐的安紐特卡躺在爐台上,他們說的話她全聽到了,嚇得渾身發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怎麼辦呢?從他們的話裏她知道爹爹已經死了,屍體橫在路上,她這個傻孩子恍惚看到一群狼和狗在撕食可憐的爹爹,好像我們家的馬跑進林子深處,也叫狼吃了,又好像她自己被關進監牢,還有人要責打她,怪罪她沒有照管好那筆錢。
那些強盜吃飽了,打發女人去打酒。他們給了她五盧布,叫她買伏特加和甜葡萄酒。他們花別人的錢取樂,又是喝又是唱。這些狗東西喝個沒完沒了,一個勁兒地叫女人去打酒,不用說,他們要沒完沒了地喝下去。
“索性喝到明天得了!”他們嚷嚷,“現在我們有很多錢,用不著節省了!喝吧。就是別喝昏了頭就行!”
到午夜時分,三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那婆娘第三次去打酒,守林人在屋裏來回走了兩趟,腳步已經踉踉蹌蹌。
“哎,弟兄們,”他說,“那個小丫頭可留不得!我們要是放過她,她會第一個去告發我們。”
他們最後商量決定:不能讓安紐特卡活著——該除了她。誰都知道,要對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毒手,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種事隻有醉鬼或瘋子才下得了手。他們爭論了大概有一個鐘頭,該誰去殺死她。三人你推我,我推你,差點就打了起來,結果誰也不願意去。最後隻得抓鬮,守林人抓著了。他又喝下了滿滿一大杯酒,清清嗓子,到外屋取斧子去了。
別看安紐特卡傻呆呆的,真遇上事了還挺聰明的,這一回她倒想出主意來了,這麼說吧,絕不是隨便哪個有學問的人能想出來的。多半是上帝憐憫她,賜給她一點聰明吧,也可能是她被嚇著了,急中生智了。總之,在生死關頭,她比誰都聰明。她悄悄地爬起來,向上帝求告一陣,拿起守林人老婆蓋在她身上的羊皮襖。您知道,守林人的女兒跟她並排躺在炕上,她們兩個年齡又相仿。安紐特卡把羊皮襖蓋在她身上,把蓋在小姑娘身上的那件婆娘的棉襖披在自己身上。這是說,她給掉換了一下。她用衣服蓋住頭,穿過房間,從那些醉鬼身邊走過,那些人以為她是守林人的女兒,看都沒看她一眼。幸好,那婆娘不在屋裏,出去打酒了。要不然,安紐特卡肯定躲不過那把斧子,那女的眼睛像鷹一樣雪亮。那婆娘的眼睛可尖著呐。
一走出屋子,安紐特卡拔腿就跑。她迷了路,在林子裏轉悠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林邊空地,沿著大路跑。上帝保佑,她碰見了文書葉戈爾·丹尼雷奇——如今他也已去世,願他升入天堂!——他拿著魚竿正要去釣魚。安紐特卡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對他說了一遍。他就趕緊往回走——這種時刻哪兒還顧得上去釣魚?回到村裏,他馬上召集了一幫農民,趕到守林人的草屋裏。
他們急急忙忙到了那兒,所有的殺人犯全醉倒在那兒,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那婆娘也醉倒了。頭一件事是搜他們的身,把錢全找了回來。他們往炕上一看,哎喲——求上帝寬恕我們吧!守林人的女兒還睡在笤帚上,蓋著羊皮襖,可是滿頭已經鮮血淋淋,那是讓斧子給砍的。大夥兒把三男一女都叫醒了,反綁了他們的手,押到鄉裏去了。女人放聲大哭著,守林人卻隻顧搖頭,央求道:
“再給點酒喝吧,鄉親們,好讓我醒醒酒!我的頭好痛啊!”
後來他們的審判會是在城裏開的,他們受到十分嚴厲的法律製裁。這件不幸的事,老爺,就發生在小山溝後麵的那片樹林裏。這會兒林子已經看不大清楚,太陽落到樹林後頭去了。我隻顧跟您說話,連這些馬都站住了,倒好像它們也聽著哩。晦,寶貝,我的好馬!跑得麻利點,坐車的可是位好老爺,會賞給咱們幾個茶錢的!嗨,說的是你們哪,寶貝!
一八八七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