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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帝國農民帝國
蔣子龍

4.砍棺材

在這個饑餓的人人都吃不飽的年月,傳說連朱老總都在中南海的湖邊和花壇樹叢間,尋找野菜挖下來吃,卻居然還有被撐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下了,上邊發下來救濟糧,每人一斤黑豆。這可是好東西,專治浮腫,還能給人增力氣。你想想,無論是大騾子大馬,早晨下地的時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裏,拉一天的重活都沒問題,何況是個人?二虎嫂子從村裏將二斤黑豆領回家,立即分了三份。兩口人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裏懷著孩子,理應占兩份。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來,將其餘的一斤半順手倒進鍋裏,點上火炒了炒,就著鍋台就吃上了。

這個香呀,就別提了。她八十多天沒見過一粒糧食了,有好長時間覺著肚裏的孩子都不動了。不動了也好,就在娘肚子裏多待些日子,這種時候早生下來不是早受罪嗎?眨眼工夫,她舔嘴吧嗒舌的還沒覺得怎麼飽,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裏還想這年頭怎麼嘛東西都不禁吃呀?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給嚼了算啦。忽然又覺得有點口渴,還是先喝點水再說。她拿水瓢到缸裏舀了半瓢涼水,站在缸邊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飽了。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覺著裏麵也有了動靜,像氣吹的一樣慢慢鼓了起來,而且越鼓越硬。她心裏非常美,飽了,這回可是真飽了,就這樣死了都值啦!

村裏人都說傻傻乎乎的二虎嫂子有一樣運氣還不錯,就在她死的當天郭存先回來了,他隻到家打了個晃,便提著斧子過來,幫著二虎哥裁對木頭,湊湊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將她給埋了。在這之前的幾個月裏,郭存先帶著王順,或者說是他跟著王順,走了足有三四百裏地,串了幾十個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風俗是強大的,活著受窮挨餓,死了還忍心讓他們黃土蓋臉、連個房子也住不上嗎?所以出了喪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門拆炕、砸鍋賣鐵,也要給死者做副棺材。這期間他派王順往郭家店的家裏送了四回糧食。當然每次就帶個十幾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為有了他砍棺材掙的糧食和錢,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過了冬天,沒有一個浮腫的,甚至在村裏也活得硬氣多了。

孫月清藏起來一點錢和糧食,想等到開春後最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逃難的人多了,選合適的好給郭存先說媳婦。不想她把這個打算跟兒子一念叨,立即就被郭存先頂回來了,兒子在外麵闖蕩了這小一年,經過見過,說話辦事有了不少變化,處處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了。郭存先叫老娘別操這份心了,把家裏那點錢和糧食都用到活命上,千萬不能再鬧浮腫。真想要個兒媳婦還不容易,等他再出去的時候帶個回來就是了。聽聽這口氣,這孩子在外邊到底都遇到了什麼事?

郭存先怕村裏幹部眼氣,別再故意刁難他不讓出去,等天剛一暖和就蹽了。

他本來想往定山縣王家集的方向走,好再叫上王順。有他在可方便多了,能多攬一些活兒,還能多掙點錢糧。那小子油嘴滑舌的很會討主家喜歡,也能討價抬價。遇上有動大鋸的活兒,還可以給自己打個下手。可今年似乎比去年死人還多,砍棺材的活兒也多,他不能放著活兒不幹直奔王家集,在這家幹完了接那家,還有的向外村親戚傳信,說有個砍棺材的手藝不錯,價錢也好商量,竟然有時候在這個村子剛幹完就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接走……一來二去的他就向西南方向插下去,離王順的家越來越遠。

這一天他背著工具兜子轉悠到了蓮花山的腳跟底下,一片非常鬆散的村子裏剛巧有人咽氣,便留下他砍棺材。幹他這一行全靠手裏的一把斧子,上下翻飛,左右開弓,砍出的大麵精光溜平,氣死刨子刨的。而且節省木料,什麼樣的木料到他手裏都能將就,大樹、小樹、檁條、船幫、破門板、舊木櫃,富有富的砍法,窮有窮的做法。如果木頭多,他會砍出一具宮殿般的福壽棺,棺頭高聳,沉實厚重,漆黑鋥亮。如果你家裏不富裕,木料都是窮湊合,他也會把棺材做的像模像樣,棺材板做成雙層的,裏麵塞上碎木屑、爛棒子,外人看上去棺材照樣厚厚大大,十分氣派,對得起死人,也給活人爭了臉。那個年頭死了活著都不容易,死的閉不上眼,活著的對不住死的,所以郭存先那一手好活兒,給活著的積了大德,給死了的建了陰功。

農村死了人本來就是熱鬧事,鄉裏鄉親都要湊過來幫忙,這既講死人緣也要顧活人臉。因此他幹活的時候周圍總是圍著一大幫人,像看耍猴兒的一樣。大山邊上的人,一年到頭也看不到什麼新鮮玩意兒,好不容易來了個掄斧子砍棺材的,可不就成了一台大戲!那時候郭存先正年輕,有膀子好力氣,斧子掄起來就像一道道立閃,斧子刃如同長了眼,心到手到,眼到斧到,讓兩邊的人都看傻了。他自己也無比得意,那是一種風光,斧子越砍越帶勁……那個時候別看窮,人活得單純,容易滿足也就活得快樂。

他在那個叫下陽坡的村子一幹就是七八天,這叫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村上連三並四地死人。傳說是他們喝的水不好,再加上連年挨餓……在下陽坡最後一個來請他去做棺材的就是朱雪珍。她體態纖弱,容色淒然,細長臉上就剩下兩隻大眼睛,還低著頭不敢看他。

看她那麼緊張惶怯,叫人心疼,郭存先也不便多搭訕。

她話不多,默默地走在前麵把他領到家。這是兩間快倒的土坯房,門口有棵一掐粗的槐樹,派不上多大用場。兩副門板太老太薄了,屋裏有個地櫃已經爛了,還有一個炕桌、一隻凳子和一口水缸,這哪夠打棺材的?那時候他就有這麼個毛病,不管到誰的家裏去,進門先踅摸能打棺材的料子,跟主家說著話的工夫,腦子裏根據料子的情況就把棺材的厚薄和樣式設計出來了。可朱雪珍家的這點木料讓他心裏沒有底了,她的父親在炕上墊著枕頭側歪著,郭存先進門一眼就看出來,人已經快不行了,是心裏有閉不上眼的事強頂著這口氣。

老爺子拚命瞪大眼珠子,那是把最後一點氣力都用在眼睛上了,把他從上到下打量個溜夠。郭存先是走南闖北的人,愣讓他給看毛咕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一個老人垂死前的無奈、求助、冒險,再加上一百個不放心……全在那雙老眼裏!

老人終於吭吭哧哧地說出了自己的心願。他叫雪珍把郭存先找來卻不是想給自己做棺材,家裏也沒有可成棺木的料子,雪珍的娘是半年前去世的,當時天最冷,裹著一床棉被走的。炕上還有一床舊被,那是老人給自己預備的。他隻要求郭存先幫著雪珍隨便把他埋進土裏就行,然後把雪珍帶走。在這之前他已經托人打聽過郭存先了,其實也是郭存先自己對人們說的還沒有成家……

朱雪珍在一邊陪著掉眼淚,她這可是賣身葬父啊!

郭存先心裏血氣翻湧,腦子什麼也沒想就在炕前跪下了。一個快要咽氣的人求你,別說還是好事,就是千難萬險也不能回絕。老人到了這般地步,還能替女兒思慮得那麼周全,也真叫人挑大拇哥。人生本來就苦,苦人本來就多,趁著老人還明白,他得趕緊在炕前把話說明:“大妹子要是看得上我,現在就給你老磕頭拜堂成親,等跟我回家以後再補辦手續,重新操辦酒席。要是大妹子看不上我,我也會認下她這個妹妹,以後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你老就放寬心,我是砍棺材的,決不會讓你老裹著棉被走,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置辦兩副像樣的棺槨,將老太太也起出來重新裝殮,好好地發送你們二老上路。”

朱雪珍撲騰一聲也跪在他旁邊,放聲大哭。

郭存先拉拉她的胳膊一起向老人磕了三個頭,然後囑咐她在家照看老人,他要出去買木料,最好趕在老爺子咽氣之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棺材。棺材是人到陰間住的房子,有好棺材就等於到陰世能有套好房子,免受陰風淒雨以及孤魂野鬼的滋擾。過去有錢的人家,早早就把老人的棺材做好,停放在閑房子裏,每年上一遍大漆。隻有小毛孩子才怕棺材,看見棺材容易聯想到死啊、鬼啊、凶啊,等等。而老人若能早早地看到自己的棺材,那可是一種福氣,說明兒女孝順。知道自己死後占個什麼樣的房子,心也可以早早地安頓下來。有些大戶人家五十歲一過就把棺材預備好了,還有人守著自己的棺材能活上三四十年!

郭存先在下陽坡幹了這麼長時間的活兒,誰家有多餘的木料,有夠什麼材料的木頭,心裏很清楚,身上正好有在外邊幹了兩個多月掙下的錢,很快就把兩副中等棺材的料子買好,運到了朱雪珍家的門口,拉開架勢立馬就幹起來了。這驚動了整個下陽坡,朱家老爺子還沒有死,看熱鬧的已經擠破了門檻。朱家是絕戶,又窮,大概還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大的臉。

老爺子回光返照,竟讓雪珍給墊高了上半身,湊到窗台前看著郭存先幹活兒。

在他身邊說什麼話的都有,村上有不少人忽然都羨慕起朱老爺子和雪珍來了。真想不到,人得什麼福的都有,以他們家的這種條件,竟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有本事的女婿給養老送終。那個年代像他這種有一技之長的,就算有本事的。說實話,還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對他有意思,因為找了他以後最起碼不愁沒有飯吃……

那時郭存先也還太老實,如果有後來的花花腸子,不知要過手多少女人。嗨,這也不用吃後悔藥,反正男人的本錢就是那麼多,早用晚不用。早年留有庫存,到老了還有得用。當時他就是一門心思要多賺錢,回村好幹大事。至於找媳婦,一定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人樣子他得相中,二是出身牢靠,能給他守得住家。

朱雪珍那副柔柔純純的小樣兒,一下子就打動了他的心,讓他立刻有一種潔淨的感覺。她那幽暗的眼神讓他去拚命他都幹,後來再一哭,那眼淚就像火苗炙烤著他,整個心都熔化了。是男人都會立刻生出衝動要保護她、愛惜她,就覺得自己無比強大,無所不能。

到第二天後半晌,兩口絕對能看得過眼去的棺材做好了,郭存先請人幫忙抬到窗戶跟前,上好了大漆。然後扒掉了已經老朽不堪的窗欞,他跳上炕抱起老嶽父,讓他老人家親自驗收。老人抓住他的手,看樣子想笑,卻流下了一臉老淚。

大概是想早點占住這麼好的棺材,或者是想早點讓睡在土裏的老伴躺進棺材,當時就在郭存先的懷裏咽氣了。在場的人都說老爺子有福氣,臨了一點罪沒受。剩下的事就簡單了,那時候的土葬有一定的程序,他是砍棺材的,對這一套程序最清楚不過。何況他是女婿,外鄉來的嬌客,出錢出力,打幡抱罐兒,比兒子還兒子,遠親近鄰沒有敢挑理的,順順當當地送老人入土為安……

三天後圓完墳,他要領朱雪珍回郭家店了。

雪珍想把那兩間老房子賣了,他說不能賣,實際也賣不上幾個錢。她又想托付鄉親給照看著……他說房子那麼破,你要送給人家會有人要,你要托人家給照看就是為難人家。不知哪一天房子倒了,你讓人家怎麼辦?重蓋吧,蓋好算誰的?不蓋吧,怎麼跟你交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說該怎麼辦呢?他說這房子得留著,這是你的家,你是在這個屋子裏出生的,以後清明節來給爹娘上墳,不還得在這兒住嗎?等咱們有了錢,很快,最多兩三年,我帶人來把它翻蓋一下。眼下我去弄點土坯來,把窗戶門都堵死,對房子是個保護,也擋住畜類們跑進來毀壞。

雪珍又哭了,這些天她好像隻會哭。用哭表達各式各樣的情感,也用哭來安慰自己。他把她攬進懷裏想哄她,盡管房子裏沒有外人她也趕緊掙開了,細聲地說:“你真好!”

他笑了,心裏說傻丫頭,男人不光好,還有壞的時候哪!

時間不早了,他叫她收拾東西,自己找到村上一戶存了很多土坯準備蓋房的人家,撂下五塊錢,他的兒子們高高興興地幫著推來三車土坯,把門口和窗戶堵嚴實,又和泥從外麵抹平。然後是告別,感謝,胡亂說著誰也不會記住的話,被送出了村子。

一離開下陽坡,土道上隻有他和朱雪珍了,心裏就呼啦一下子敞亮起來,現在就得要轉換角色,轉換心情了。喪事已經過去,下麵緊跟著要辦的可就是喜事了!

兩個多月前郭存先離開家的時候,身邊隻有一把斧子陪著。現在雖然還稱不上是衣錦還鄉,可身邊多了個活色生香的大姑娘,這就叫成雙入對。何況他的新媳婦,不用吹也夠得上是莊稼地裏的人尖兒,別看她窮,別看她弱,身上卻有股大家小姐的氣韻。回到郭家店吃上一個月的好糧食,氣色一變過來你再看,即使不在村上拔尖,也是全郭家店最有女人味兒的。眼下最緊要的是哄她開心,趕快從喪父葬母離家的一係列變故中擺脫出來,進入當新娘子的狀態。

他試著想拉她的手,她像被蠍子蜇著一樣騰地閃到一邊。他索性追過去攥住她的胳膊,假裝瘋魔地搶過她手裏的包袱,並順勢把她的一隻手夾在自己的胳肢窩下麵,加上點勁兒讓她抽脫不開,並故意放開嗓門嚷著說:“傻……我說你什麼好呢?別看你還是姑娘身子,可已經是我郭存先地地道道的老婆了,幹嗎還放著我這麼硬棒的一根大拐棍不拄著省點氣力?看你都折騰成什麼樣兒了?有多少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睡過囫圇覺了?走道就跟踩著棉花套子一樣,還要跟自己的男人劃清界限。”

她埋下眼抿嘴笑了,腦袋總算向他的膀子上貼近了一點。

他又嚷起來:“哈,原來你還會笑哇?瞧瞧,你笑起來多好看,柔柔的,靜靜的,像偷著開的人參花……”他趁著得意忘形的勁兒一低頭在她腦門上親了一下,“行啦,親了這一口就是給你打上了戳兒,走到哪裏都是我的了!”

她始終低著頭淺笑,不吭一聲,臉卻漲得通紅。

他繼續逗她:“今天咱演的可是《夫妻雙雙把家還》,是二重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總得說點話呀?這走啞巴道可是累死人哪。”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輕輕慢慢:“話都叫你一個人說了。”

他側轉臉盯著她,眨眼變得無比正經起來:“這麼說你是嫌我的話太多,搶了你的話?那好,我正有十分要緊的話問你,你得實實在在地告訴我。”

“什麼話?”

“你是隻想賣身葬父呢,還是真喜歡我這個人?”

她沉吟著好一陣不出聲,他催得急了才反問:“我已經是你的了,為什麼非要問這個?”

“我郭存先是什麼人?並不是找不到媳婦,不想乘人之危。將來傳出去好像是我用兩口棺材換了個媳婦,多難聽啊!我在你父親炕前說的話現在還有效,你仍然是自由之身,要是相中了我這個人,咱們就是一家子,今後一輩子都捆在一塊了。你若隻是賣身葬父,父親已經葬完了,喪事應該說辦得還算圓滿,那咱們倆也就到此……”

雪珍停下腳,轉過身擋在他胸前,揚起臉盯問:“那又怎麼樣?”

她眼睛幽深,裏麵有火苗跳動。

他成心嚇唬她:“前麵還有不到二裏路就是長途汽車站,往東南是回郭家店,往西北就進山了。隻要你說不喜歡我,我就帶你進山,找一個老光棍兒把你賣了。價錢我不在乎,一定要找一個又老又醜,最好是瘸子瞎子,叫你永遠後悔沒有嫁給我。”

她的語調仍舊是輕輕地:“你就是又老又醜又瘸又瞎,我自己也做主賣給你,一生一世!”

說罷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順勢抱起她,撒了歡地往前跑。嘰裏咣啷,稀裏嘩啦,左肩上背著工具兜子,右肩是雪珍的包袱,裏麵有她的全部家當,前麵還抱著個大活人……沒跑出多遠就喘上大氣了。雪珍上邊捶打,下邊蹬踏,他隻好停下來。

她的臉紅撲撲的,洋溢著喜氣。謝天謝地,總算把滿臉的陰雲驅散了。她用襖袖為他擦汗,嘴裏還一個勁兒地笑話著:“傻樣,傻樣!”

他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你這包袱裏都裝的什麼?還挺重的,咯裏咯噔的。”

“就是幾件衣服,還有幾本書。”

“書?”他衝著她搖頭晃腦,“那天見你的頭一眼,我就看出你是王寶釧。別看住寒窯,挖野菜,身上絕對有股子大家閨秀的氣派。怎麼樣?我沒有看錯吧,果然是女秀才,整個家都不要了,幾本書卻舍不得丟。”

“你瞎說什麼呀,這都是我喜歡的書,也保留著對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紀念。我父親隻是村上的小學老師,結婚九年才有了我,他把我當成了寶貝疙瘩,一直緊緊巴巴地供我到初中畢業。”

“這麼一個寶貝女兒的婚姻大事,為什麼不早打主意,非要等到老人快不行了才抓撓,若不是趕巧了碰上我,這麼好的一朵鮮花不知會插到一個什麼樣的糞堆上!”

雪珍的神色又黯淡下來:“這些年給我提親的倒是不少,但沒有能看得上的。實際就是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獨生女兒,我也舍不得丟下父母。兩個老人心照不宣地想招個上門女婿,可是肯倒插門的人沒有條件好的,就這麼耽誤下來了。誰想災荒連連,我娘突然一走,爹就慌了……”

“哎呀,天意,真是天意呀!知道嗎?你這是在等我,這就叫天賜良緣!”

雪珍又被逗笑了。她笑起來眼睛非常好看,充滿柔善。

他的好奇心也被逗起來了:“快說說看,你父親是怎麼相中我的?”

雪珍又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是我父親相中的你,他都下不了炕了怎麼去相看你?父親托付給一個過去學校的同事,那個老頭兒來講了你的情況,說你言談舉止裏透著大樣,長耳垂,寬腦門兒,大高個,厚肩膀,兩隻胳膊的力氣不知有多大,掄起斧子一砍一天,還看不出有多累。兩隻眼睛最有精神,很是有股子氣勢,可見是個有主見、靠得住的人……父親於是就叫我去看看,我如果滿意就把你喊到家裏來,如果我本人看不上就不提這碼事。聽明白了吧?你還老切根人家說,找你是為了賣身葬父!

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她的脖子優美而柔軟,有一種好聞的香味兒。他把嘴湊到她耳朵邊上輕輕地叨咕著:“什麼叫一見鐘情?什麼叫千裏姻緣一線牽?咱們倆就是。”

“如果你老在這開窪野地裏磨蹭,我們的千裏姻緣什麼時候能牽到家?”

雪珍真是難得,別看話不多,卻不缺少俏皮。這樣兩口子才能逗得起來,那味道可就不一樣了。他把包袱放到左肩,工具兜子提在左手裏,騰出右手來親熱,或攬她的腰,或抓她的手,腳下也加了點勁。

那個年代坐汽車的人不多,上車後郭存先找了個雙人座位,讓雪珍坐在裏麵靠著窗戶,他坐在外麵擋護著她,工具兜子擱在腳底下,包袱放在自己膝蓋上,這就等於給她搭起一個小屋。右手偷偷地伸過去抓住她的左手,她的身體卻向窗戶那一邊斜楞著。他小聲告訴她,要坐將近三個小時的汽車,讓她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她把頭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後背上,並聽話似的閉上了眼睛,卻分明又有兩串清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他下麵的手加上勁兒將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左手繞過去飛快地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瓣,轉過腦袋輕聲問:“是離開家有點舍不得,還是又想老人了?”她晃晃頭,不想吭聲。可他著急呀,不問明她哭的原因心裏不踏實。

沒辦法,她才將腦袋湊過來輕輕地說:“絕戶人家在村子裏是受氣的,我們村子大而散,鄰裏不親近,我自小就被小子們欺負。一開始的時候,在外麵受了氣就回家告訴父母,可父母也沒有辦法,隻能陪著我一塊難受。後來我再受多大的氣回家也不吭聲了,那時候真羨慕能有個哥哥保護我……”

他懂了,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哥哥的力量和關愛。這也挺好,丈夫的前身不就是“情哥哥”嗎?她接著說,“人家都管木匠叫細木匠,可見幹木匠是細活,木匠的心也都細。自從認識了你,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你都給幫著辦了,做的比我想的還要好,什麼事都用不著我操心。你一輩子都會對我這麼好嗎……我可真累呀,終於有個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輕輕地嘰咕著,竟真的睡著了。睡得非常安穩,不知有多少天她沒有這麼踏實地睡過覺了。可憐的雪珍,放心睡吧,今後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這些天他也忙乎得缺覺,趁這工夫打個盹挺好。可心裏裝的事太多了,得抓這個空捋清楚:回到家就得辦喜事,要辦多大?由於事先沒有準備,錢不湊手……當然,他若是張口借錢,找誰借都是給誰麵子,會上趕著借給他。其實,以他和雪珍這種情況,已經成了夫妻,要是想簡單省錢,回家吃頓麵條就行了。可雪珍娘家沒人了,人家跟了他,一輩子就這一回,不像模像樣地搞一次排場,好像對不住她。再說自己在她爹麵前說過大話,把自己說過的話當放屁,以後還叫雪珍怎麼瞧得起自己?咳,說下大天又能花多少錢,房子是現成的,去年才蓋的,頂多再重新粉刷一下……捋著捋著他把自己也給捋著了。

再睜眼汽車已經到了馬店鎮,正是後晌最熱的時候。

他肚子餓得咕咕叫,領著雪珍在鎮中心找到了一家大車店,裏麵也賣吃的,他花七角五分錢要了一斤半菜絲燴餅,端上來整整三大碗,連幹的帶稀的,噴噴香。雪珍強塞隻吃了一碗,他自己幹了二碗,真是解飽。然後到供銷社給雪珍買了香粉、雪花膏、鏡子、梳子等新娘子要用的東西……她打打咕咕,說什麼也不讓他再花錢了。

供銷社的女售貨員們湊在一堆端詳雪珍,咬著耳朵嘰咕著。看她們的神情就能猜得出雪珍給他長了臉。他得意揚揚地成心提高了嗓門:“嘿,這是什麼日子,誰還能老結婚哪?錢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賺!”

可能是離郭家店越來越近了,雪珍要徹底告別過去,開始一種完全不熟悉的生活,顯得有些緊張、沉悶。郭存先卻正相反,心裏美得想喊想唱想蹦想笑,就對雪珍說:“咱不走大道了,那得多繞三四裏地。我領你走近道,出鎮不遠就是寬河,河水很淺,也很清涼,我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你也梳理梳理。過了寬河再走個七八裏就是郭家店,你一來保準就把全村的大閨女小媳婦全給鎮了,剛才在供銷社你可聽見那些售貨員怎麼說你啦?‘看人家的肉皮兒是怎麼長的,又細又嫩,手指頭一碰就得破……’”

任他怎麼逗,雪珍紅著臉不再作聲。

可一走上寬河大堤,看見河麵浮浮蕩蕩足有半裏地寬,白花花,清悠悠,立刻嚇得她臉色發白,小嘴想閉也閉不住了,還情不自禁地抓住郭存先的胳膊,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存先哪,這麼寬的河我們能蹚過去呀?”

“不錯,不寬還能叫寬河嗎?可河麵寬不等於河水就深,旱了兩三年,去年春天都斷流了。你仔細看,中間有的地方是不是已經露出了河床?”

雪珍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那我也不敢蹚,我們還是繞點遠去過橋吧。”

“我沒說讓你蹚啊?”

“那怎麼過去?”

“我哪,肯定是要蹚過去的,這麼大熱的天,蹚水過河是一大享受。你哪也要享受一下,水淺呢就趴在我的肩上讓我背過去,水深呢就騎在我的肩上讓我扛過去。《夫妻雙雙把家還》已經唱完了,下麵我們該演《豬八戒背媳婦》了。娘子,請!”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突然發力,從河堤上衝下河灘。

雪珍狠命拽著他的胳膊,嘰裏咕嚕,嚇得臉白氣喘:“你瘋了?就不怕叫人家看見?”

“第一,我恨不得叫人看見,最好是全中國的人都來看我怎麼背媳婦。第二,真可惜沒有人看見,這是我終生遺憾。這時候莊稼地裏沒有什麼活兒,你往四外看看,如果能找到一個人影,我就不再背你,而是抱你過去!”

雪珍別轉臉,低眉順眼地輕聲埋怨著:“你就壞吧,你!”

他將腳上的襪子和球鞋脫下來放進工具兜子,然後把兜子和包袱都交到左手,身子往下一蹲,底氣十足地對雪珍說:“好了,趴上來!”

雪珍反而躲開了:“你就這麼蹚河啊?”

“還能怎麼蹚?”

“這到了河中間要是碰上意外,你是顧東西還是顧人?”

他直起身看著她:“看把你嚇得這個樣兒?還沒下水先想到出事。真出了事當然是先顧我媳婦,怎麼會渾蛋到顧東西不顧人呀?”

她不理會他的貧嘴呱嗒舌,變得非常急切:“你真的會遊泳?”

兩口子就是兩口子,現在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為他擔心著急,心裏十分舒服。他不再嚇唬她,實實在在地告訴她,他從十歲起就能鳧過這條河,那時候的寬河還是滿槽的水,趕上發水的季節也是波濤滾滾。他們幾個小子鳧到河西就是為了偷瓜,鑽進瓜園子吃圓了肚子,再悄悄地鳧水回來。

“那先把東西送過去,也好試試水深。”

也行,雖然費點事,卻可以打消她的顧慮。他叫她打開包袱,把心愛的東西拿出來帶在身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防備蹚過對岸放下東西,再回來背你的工夫有人順手牽羊。不過我可以把斧子拿出來壓在包袱上,我的斧子能辟邪,這方圓幾十裏知道我郭大斧子的人還是有幾個的。”

雪珍還是打開包袱,從裏麵取出一個花書包,把郭存先剛才給她買的東西放進去,留在了自己身邊,將原來的包袱包好遞給他。他轉身剛要下水,她又把他拉住了:“慢一點,千萬別逞能,水太深就退回來!”

他心裏發燙,嘴上卻嘲弄她:“我的天哪,你還有完沒完?這邊有個小美人等著我,我還沒有嘗過做新郎的滋味哪,你叫我冒險我也不會呀。”

她彎下腰想替他挽起褲腿,他說用不著,這身衣服早該洗了,弄濕了更涼快,等會兒走不到家就又被曬幹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撒歡一樣衝下河,劈裏啪啦,好不清爽。寬河真是要幹了,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剛到他大腿根。沒一會兒工夫他就又回到了雪珍的身邊,問她:“這回放心了吧?快上來吧!”

她將花書包挎到右肩上,輕輕伏下身子趴到他的背上,不好意思地將臉緊緊藏在他脖子後麵。他直起身沒有馬上下水,先引導她那兩隻已經脫了鞋襪的腳夾緊自己的肚子,一個一個捏她的腳豆,㧟她的腳心,逗得她渾身亂扭卻不敢出聲,臉在他的脖子上使勁磨銼,雙手捶打著他的前胸。他嬉笑著顛顛兒地踏進水裏,大聲問她:“都說你們山邊上的水土不好,可為什麼你的皮膚這麼白,連這雙小腳都這麼嫩!”

她趴在他肩頭,似乎是在偷著笑,沒有搭理他。

他逗歸逗,但腳下格外小心,兩隻手托著她的屁股,隨著嘩嘩的蹚水聲有節奏地揉搓著,真美啊!在水裏雪珍不敢亂動,隻能求他:“你的手能不能老實點?”

“這有什麼辦法?我的手向來是閑不住的。你如果不讓我先把家夥兜子和包袱送過去,它們都被占著手,你當然就會清靜多了。現在兩隻手都閑著,還能不幹它們最喜歡幹的事嗎?說到這兒我得提醒你,咱這小屁股要說好看那是沒有比,要說柔軟也真夠軟和的,捏在手心裏忒舒服了!可女人的屁股要托起整個家,托得住男人的命運,要大,要硬,要撅起來,要能生五男二女……從明天起你得好好給我吃東西,吃不下也要強吃,多吃!”

“你把我當成豬了?”

“你要真能像豬那樣皮實,我的福氣可就大了。你比我有學問,家字就是房子裏麵有豬,古人把女子出嫁叫作‘歸’,你不是離開自己的家,而是在回自己的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豬八戒背著走。說到這兒我想起一個瞎子背瘸子過河的故事,得講給你聽,要不你老拿著勁兒,來不來就臉紅,腳也不讓捏,屁股也不讓我摸……”

“可你也沒少捏、沒少摸呀,到現在你的手不也沒閑著嘛。”雪珍哧哧地笑,氣息吹得他脖子柔潤而酥癢。

“話說一個瞎子和一個瘸子結伴而行,被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攔住。隻能由腿腳好的瞎子背著瘸子過河。快蹚到河對岸的時候,瘸子看到前麵有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洗澡,就想考考瞎子,你說洗澡的是男是女?瞎子沒有打奔兒就說是女的。雪珍,你猜猜,瞎子看不見又怎麼會知道前邊是女人在洗澡?”後背上半天沒有動靜,他扭著脖子朝後看,剛能看見雪珍忽忽閃閃的兩隻大眼睛,她立刻用手把他的腦袋又掰正了:“好好看著前麵呀!”

“哎呀,你那學問到哪兒去了?告訴你吧,瘸子看見前邊有女人洗澡,卡巴襠裏的那個東西就挺起來了,硬邦邦地頂著瞎子的後腰。所以那瞎子不用猜,就準知道洗澡的是女人。”

雪珍羞得躲藏著自己的臉,下巴頦兒緊緊頂在他的後腦勺上:“我就知道你沒有好話……”

他大聲開導她:“這是最正經的話了,世界上的全部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誰也擺脫不了誰。男人從女人那兒出生,最終又回到女人那兒去。還得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小夥子,家裏一無所有,卻派媒人到本鄉最富有的大財主家提親,還讓媒人對財主家的小姐說他也是最富有的。小姐聽信媒人的話允了婚事,過得門來卻發現新郎一貧如洗,便責怪他說謊騙婚。小夥子說我沒有騙你,能夠使女人幸福的不是男人的家財,而是男人最本質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不慌不忙地從襠裏掏出自己看家的東西,果然雄壯頎長。新郎揚揚自得地說,這才是男人真正的本錢,有了這個女人就一生受用不盡。那小姐即刻轉怒為喜,小兩口真的一生歡樂美滿。”

他聽到雪珍輕罵了一聲大壞蛋,然後就有拳頭撓癢癢似的捶在他的肩膀上。

他假裝腳底下打滑,身子突然一晃一蹲,她驚叫一聲身體失控,他借勁右手一推她的右腿,左手一托,她的身子由他的後背轉到他的懷裏,被他的雙手牢牢實實地托住了。她本能地也用兩隻手摟緊他的脖子,緋紅著的一張臉正好湊到了他的鼻子底下。四目相對,烈火舔上了幹柴,她滿麵嬌羞,閉上眼要想偏轉自己的臉。人在他的懷裏,臉還能轉到哪裏去,他一低頭,不費勁兒就親上了她的唇。

好渴啊,正熟在火候上,卻極其饑渴。越吸越不解渴,越親越不嫌親。渴望漸漸脹滿全身,下麵越來越鼓脹,上麵越來越饑渴……她的身子在他的懷裏扭動,怕掉進河裏又不敢掙崴的勁兒太大。漸漸地變軟、變黏,由向外掙崴開始向他身上貼靠、纏繞。雙唇也開始應和、尋求。河水越來越淺,他穩穩地走上河灘,輕輕地將她放在被曬得熱乎乎的沙子上,身子便火燎一般急切地壓下去……

完了事,雪珍把臉埋在他懷裏哭個沒完了。她兩肩抽動,眼淚熱乎乎的燙著他的胸口。她顯得極其嬌弱、孤單、害怕,卻並不怨恨他。因為她的兩隻胳膊還緊緊地摟著他,身子仍舊跟他貼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整個揉進他的體內。他左手抱緊她,右手輕輕胡嚕她的背,嘴裏說著當時能想出來的一切好聽的話哄她……胡嚕來胡嚕去,把她的身子又胡嚕活了,也把自己又胡嚕硬了。

他本來心疼她,不想再讓她連著那麼痛了,可身上的那股勁兒就像漲潮,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激烈衝撞,渾身戰栗,無法遏止地重新昂揚膨脹起來。他抱著她的姿勢沒有動,下麵就熟門熟路地自己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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