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8年“大躍進”的高潮中,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們承擔了“糧食多了怎麼辦?”的研究課題。不想這個課題還沒有作完,於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將科學家的研究課題改為“糧食嚴重短缺怎麼辦?”按輕重緩急科學家先著重抓了糧食代用品的研究,由於科學院各有關研究所,在生物分類和生物化學方麵稍有基礎,研究工作進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幾種代食品試驗成功。這些代食品既有營養,又無毒性,原料豐富,做法簡單,可根據情況大規模推廣。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應搶時間盡快推廣下去。還有玉米根、小麥根等,洗淨磨碎,也可食用。此外還有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研究出來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葉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稈粬、櫞子、鴨蹠草……科學家們還成功地從20種野生和家生的葉子中提取了葉蛋白,每百斤鮮葉子可提取2—10斤幹蛋白。甚至還可以用秸稈製作代食品。全國估計一年有秸稈6000億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東西,就可代替120億斤糧食……
—/1960年11月9日中國科學院黨組給中共中央的
報告《關於大辦糧食代用品的建議》
郭存先已經向南走了四天多,或遠或近地老是瞄著鐵道就不會轉向。但串了十幾個村子,卻還沒有找到活兒幹,心裏上火,嘴唇上燒出兩個水泡,更要命的是兜裏的幹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每天還不敢多吃,實在餓得腿軟了才敢掰塊餅子塞到嘴裏。他總是指望能找到活兒幹時,主家自會管頓飽飯。轉一天下來,傍晚在井台或找戶人家討一大茶缸子涼水,再躲到村外找個鬆散的柴火垛,運氣好還能碰上間場屋,坐下來就著涼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個老娘貼的大餅子……老娘和餅子,眼下是郭存先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望和最親近的了。老話說得不錯: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但再難,他也不能回頭。天無絕人之路,郭存先還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絕路……
仗著年輕,腦子裏還打著架,倒並不影響兩隻眼皮也打架,一睡著了就什麼愁事都沒了。第二天睜開眼,又是響晴的毒日頭,地裏被烤得冒白煙兒,一眼望不到頭的光板兒,真有點像古時候說的“赤地千裏”。郭存先估算著,自己這些天撐死不過走出二百來裏地,離著“千裏”還差老鼻子了,什麼時候能走出這大光板兒呢?這讓他想起“大躍進”時人人都會說的順口溜:“為什麼大地亮堂堂?因為天上有太陽!”這太損了,亮堂堂的大地什麼都不長,人還怎麼活?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轉悠了,白耽誤工夫。不如甩開兩腿朝南蹽,看到綠色才會有活路。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餓得夠嗆,人人溜牆根,誰還有活兒叫你幹?就像臨出來時小妹講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麵迎著太陽走,便揀一條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沒有村子就一直往前走,路過村子就拐進去,人家一看他這身行頭就知道是幹木匠活兒的,有活兒幹的人家自知招呼他,沒有活兒幹也可歇下腳,討碗水喝,然後再繼續往前趕。他就這樣緊趕慢趕地趕到下半晌,忽然發覺地裏稀稀拉拉的開始見莊稼,盡管長得賴不嘰嘰,總還是綠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綠色的氣味。越往前走,綠色便越稠密,更難得的是看到一條河溝,裏麵還有水。他的身上粘滿泥土,瞭瞭四周沒人,便麻利地脫掉身上的衣服,泡進水裏。隨後連腦袋帶身子地先洗了個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擰幹後重新穿到身上,一陣涼浸浸的濕潤,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腳步都輕快多了,連吹到臉上的風也不再那麼幹燥燙人。
走著走著,在他的西邊出現了一道山,由低漸高,時緩時陡,或灰禿禿,或黑森森,給天地間增加了一種神秘感。他的眼前不再一覽無餘,便有些興奮,或者是緊張。前麵的確是有動靜,傳來一種怪異瘮人的“呃兒呃兒”聲。他腿上加了勁,快步轉過一個土坡,隻覺頭皮一奓,在坡下的一塊荒地上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生死之戰。有兩隻臟兮兮的野狗,在攻擊一頭半大的黑驢……
這年頭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驢!驢還真的已經處於劣勢,不知它的主人哪兒去了?這兩隻野狗異常凶惡,一隻長著黑白雜毛,另一隻灰不溜秋,這年月人都皮幹骨瘦,看上去有點肉的全是浮腫,倒是這些瘋狗,吃死人太多都瘋長得跟小牛犢子似的,嘴邊還沾著血跡,這更刺激了它們的殘暴,從嘴裏發出“嘎咕嘎咕”的切齒聲,一個勁地往黑驢的脖子下麵撲。奇怪的是那倔驢並不逃跑,而是在原地不停地轉磨磨,不停地將兩條後腿向外狠踢,以抵禦狗的進攻,它顧前顧不了後,鼻子裏噴著粗氣,嘴裏吐著黏沫,卻沒有工夫揚脖發出那著名的長嘶,隻能憤怒地發出低沉的噴噴聲……
突然從驢脖子底下傳出一聲孩子的慘叫,郭存先陡然一驚,急忙衝下土坡。他這才看清驢脖子底下還有個男孩子,緊抱著黑驢的一條前腿,黑驢在圍著孩子轉,兩隻狗圍著驢轉,灰狗瞅冷子進攻驢的前麵,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隻雜毛狗則繞到前邊來撲咬驢的臉,讓它顧不了脖子下麵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兩隻狗真正想咬的是這個放驢的孩子。他扔掉手裏的大鋸,一邊跑一邊從兜子裏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將斧子掄開,朝著灰狗的後腰狠劈下去!灰狗“嗷兒”一聲鬆開孩子,拖著一條腿躲開了郭存先,但並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夠不到的地方又停下來,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他,並隨時準備再撲過來。郭存先心裏恨恨的有點遺憾,剛才隻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點,若是這一斧子真砍上,當場就要它的命了。卻也解了那孩子和黑驢的圍,連雜毛狗也轉過頭向他撲來。
呀,你個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並不躲閃,掄著斧子迎著狗就是一通亂砍……結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邊衝著他狂吠,像是給同伴加油助威,它這一叫,反倒讓郭存先精神不再緊張。狗一叫就說明它怕了,而他的勁才剛剛上來。他一邊依舊不出聲地掄著斧子跟雜毛狗周旋,一邊身子卻慢慢地向亂叫的瘸狗靠近。他不想大聲吆喝著把狗趕跑,而是要把它們打死,至少要打死一隻。憋悶了這麼多天,活該這兩個畜牲倒黴,今天晚上要飽飽地吃頓烤狗肉,說不定連今後兩天的幹糧也有了。
忽然從遠處傳來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聲:“福根!根子!老根子……”
聽到又來人了,連雜毛狗也不再進攻,卻也不甘心就此放棄,對著郭存先張嘴齜牙,一副隨時都會再撲上來的凶相:“呃兒呃兒汪汪、呃兒呃兒汪汪!”郭存先眼睛盯著雜毛狗,腳步已經輕輕地貼近了灰狗,他認為灰狗已受傷,自己更容易得手。狗們可以瘋,他也快瘋了,決不能讓這快到嘴的狗肉再跑了!
女人的呼喚聲越來越近,男孩兒在驢脖子底下也開始搭腔,“娘呀娘呀”地回應著,這時候也敢哭,也有工夫哭了……不大會兒的工夫,一個女人從大道上哩溜歪斜地撲奔過來,手裏還拿著一根棍子。很快,後邊又跟來一個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手裏同樣也拿著一件家夥。兩隻狗看見這個陣勢,隻好掉頭開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傷的灰狗,拐著一條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將嘴巴伸進去,叼出了裹著兩個餅子的布包,扭頭狂奔。雜毛狗跑過去爭搶,兩個家夥邊搶邊跑,郭存先這下可真瘋了,叫喊著追上去:“渾蛋!王八蛋……”
剛才打狗的時候他不出聲,此時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幹糧,他卻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起來,並隨手甩出了斧子……
眼看著兩隻狗跑遠了,郭存先一肚子喪氣,真是窩囊透了,狗沒打著,反倒把自己的幹糧賠上了,今後吃什麼呢?!莫非真就得討飯了?他低著頭撿回斧子,拾起大鋸,來到工具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後趕來的男人一條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訕:“兄弟,今天多虧你了。剛才狗把什麼東西給叼走了?”
郭存先沒有抬眼皮:“幹糧。”
“不礙事,叫劉嫂給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沒問題。”
郭存先揚起臉,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闊嘴方腮,眼神精壯。他既然管男孩的母親叫劉嫂,可見他們並不是兩口子。這時被稱作劉嫂的女人領著兒子牽著驢也跟過來,可不是嘛,她頂多也就三十歲出頭,小窄巴臉,像個掃帚疙瘩,焦黃蠟瘦,極感動地對郭存先千恩萬謝:“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麼謝你呀?”劉嫂一邊說著一邊讓孩子給郭存先磕頭,快點叫伯伯。
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歲,很有股倔巴勁,卻按他娘的教導一邊說著好聽的一邊湊過來……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別,用不著,快看孩子的屁股咬傷了沒有?”
劉嫂說褲子撕破了,幸好還沒傷著肉。
“你們家這頭驢很仁義,要不是它的後蹄子厲害,而且轉著圈兒地踢,把孩子護在脖子底下,說不定等不到我趕上孩子就被咬壞了。”
瘸腿老哥從劉嫂手裏接過驢韁繩,右手扒拉著驢背:“其實這頭驢已經不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歸隊上所有了。可它從小是跟著福根一塊長起來的,通人性,隻要福根在前邊招呼一聲,它就跟著走。所以他說要放放驢,隊裏也就沒人攔著。”
劉嫂還在後怕:“是呀,有人告訴我在村北看見了瘋狗,我就知道壞了,喊上老強大哥趕緊朝這兒跑,多虧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沒有出大事。”
郭存先問:“你們這一帶瘋狗很多嗎?”
老強接過話頭:“沒有,人都吃不飽肚子,大部分狗都被打死吃了,有個別沒有被打死的就被打瘋了,跑出去成了野狗,見人就咬。還有一個原因,現在死人多,打棺材深埋的少,有的就用草席一卷,隨便挖個坑就算,常常會被這些野狗扒出來啃了。狗吃死人太多就吃紅眼了,沒有它們不敢咬的,比狼還厲害。”
劉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貴姓呀?”
“免貴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裏說話。”
“不啦,你們這兒是什麼村?”
“辛莊。”
“離著南邊的村有多遠?”
“八裏地。”
“我是砍棺材的,捎帶著做木匠活兒,你們村裏要是有活兒幹我就留下來,沒有活兒呢我還得趕到下一個村去。”
一聽是“砍棺材”的兩個人一愣。老強是爺們兒,點點頭嘟囔著:“好手藝,這年月死人不是論個兒,而是像砍秫秸一樣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數做棺材的最忙了。”
劉嫂態度溫厚,猶猶豫豫地接過話茬兒:“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說木匠活兒可就多了,我家裏就有一點,大兄弟還是留下來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強也隨聲附和:“對,我在莊上一吆喝,沒準就夠你幹兩天的。隊裏的家什壞了不少,按理都該修了。再說你的幹糧不是讓狗給叼走了嗎,今天無論如何都要住下來,讓劉嫂給你弄點吃的。”
郭存先一聽說有活兒幹就來勁了,嘴裏答應著彎腰拾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福根躥過來搶先拿起了那把鋥光瓦亮的斧子,神氣地扛在肩膀頭子上,跟他娘牽著驢走在前邊。他跟老強就伴走在後邊,先找話說:“老強大哥貴姓?”
“姓孫,孫老強。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壞了腿,隻能在莊上喂牲口,你要樂意今兒個晚上就住在我的飼養室裏吧,有一鋪大炕。”
“那就給你添麻煩了。”
“兄弟,現在的人除去挨餓,沒有別的麻煩。”
在回莊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孫老強搭訕著,卻從中知道了辛莊的一些情況。這個莊子不算大,隻有一百多戶,以前有三個食堂,但這邊的人心眼兒多,膽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隻留下一個“樣板食堂”糊弄上邊。有領導下來檢查,就讓每戶出一個人,按標準自己帶糧帶菜,到食堂裏來熱熱鬧鬧地做鍋飯吃。平常日子全莊人就在自己家裏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莊裏能有一半人活下來就不錯了。
郭存先一邊聽著故事、長著見識,一邊眼睛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一到莊口才突然明白,是什麼玩意兒刺了他的眼。辛莊的窪裏還有些莊稼,稀稀拉拉總還是綠的,唯莊裏莊外的樹木,幹不啦嘰全是光杆,沒有樹葉,也沒有樹皮。他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問了一句:“你們莊的樹怎麼都禿成這樣?”
“樹皮樹葉都叫人扒下來吃了。”
郭存先心頭一凜,想起自己的村子動用民兵護住龍鳳合株倒是對的。他真不該為此記恨藍守坤。又隨口問道:“被扒成這樣,樹還能活嗎?”
“這時候人的死活都顧不過來,誰還有心思管樹哇。”
莊北口有棵兩抱也抱不過來的大樹,由於沒皮沒葉,看不出是什麼樹。奇怪的是大樹幹上塗了一層黃泥。郭存先納悶,問:“這是做嘛?”
“冒充樹皮,糊弄上邊領導的。”
“領導眼瞎呀,連樹皮和黃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來也不願意說破,說破了又有嘛意思。有人願意糊弄上邊,上邊也願意被糊弄,這不是兩頭都方便嘛。”老強一拍腦門,顯出一臉厚道,“你別說還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時候來過一個專員,聽說還是老八路,有人就當街給他下跪要口飯吃,他在莊裏待了半天愣是一聲沒吭,沒成想一出莊看到了這棵樹,拍著黃泥樹皮突然號啕大哭,然後就左右開弓地抽自己嘴巴,罵自己有罪,對不起鄉親,抽完罵完撥頭就走了。”
他們跟在黑驢屁股後麵,邊走邊說,很快就來到劉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驚愕,心裏有些犯嘀咕,這個家沒有院子,兩間北房一間南房,卻全沒有門,在北屋的上門框上揳個釘子,吊著一掛草簾子就當是門了。對麵的那間南屋幹脆連草簾子都沒掛,屋子晝夜對外開放,沒有屋裏屋外之分,任何過路的人或別有用心的人,想進一抬腿就進來了,即便是雞呀豬的畜牲們,也可以自由出入。這還叫家嗎?這兒就是這種風俗,還是劉嫂真窮到了這個份兒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還有幹糧,就決不能在這樣的人家吃飯,咽得下去嗎?
既然這裏沒遮沒攔,孫老強索性也就不避諱郭存先,從懷裏掏出個小布袋塞到劉嫂手裏,劉嫂並不推讓。郭存先猜測那是一把糧食,心裏琢磨著這兩個人的關係……老強從福根手裏接過驢韁繩撥頭要走,順便囑咐孩子,吃了飯把你郭伯伯領到牲口棚去。這話讓郭存先聽著像罵人。劉嫂在後麵說:“老強大哥,要不你就陪著郭兄弟吃了飯再走吧。”孫老強連腦袋也沒回,隻擺了擺手:“別,你還用得著跟我客氣嗎!”
劉嫂抱柴火準備做飯,讓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顯然對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問他會不會做一把木頭刀?郭存先笑了,劉嫂還沒有給自己派活,這個小毛孩子倒先給他分派了任務。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觸動,他有好長時間沒有笑了,出來這麼多天,天天作難遭罪,今天能笑一笑,暫時忘掉犯愁,也不錯。於是心情好了起來,對眼前的男孩兒也生出了幾分喜歡,說隻要你有木頭,想做什麼樣的刀都行。趁劉嫂做飯的空兒,福根就領著他到處找木頭,先進北屋,裏外兩間通著,外麵的一間砌著鍋灶,牆角放著一口水缸,旁邊的矮腿桌子上放著一堆過日子的用具。裏屋是睡覺的,一鋪火炕占了半間屋子,炕下麵有條長板凳,靠牆邊立著個舊櫃子。南屋裏也有一鋪炕,看來以前這間屋裏也住人,現在卻隻放著一堆幹柴火棒子。郭存先對男孩兒說,用幹樹枝隻能刻個小刀,做大刀不行。於是福根又領他到莊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莊子裏轉轉,看看這兒的環境,自己是不是真能在這兒開張?
謔,別看莊子不大,竟還有幾棟老磚房,可見真有日子過得不錯的人家。這裏曾經是個比較富裕的莊子,幾乎家家都有門,這說明沒有門不是這裏的風俗,是劉嫂一家太特殊了,或許就是莊上最窮的一戶。郭存先突然低下頭問福根,你爸幹什麼去了?孩子脫口而出:死了。這就難怪了,他沒有再多問別的。莊子裏的樹也比較多,有些槐樹、柳樹竟沒有被扒皮擼葉,原因明擺著,這兩種樹的皮和葉子不能吃,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會吃這個。莊上還有這麼多樹,就說明當初大煉鋼鐵的時候這裏的幹部沒有真煉,到底還是這邊的人聰明。有一條小河緊抱著莊子的西半部,連根本不懂什麼是風水的郭存先,都覺得辛莊的風水不錯。他在河堤下麵撿起一截棗木棒子,在手裏掂了掂,對福根說行啦,做把刀不成問題。福根也高興了,拉著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劉嫂的家飯已經做好,劉嫂讓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將外屋的矮腳桌搬到炕上,先給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兩和麵的尜尜,熱氣騰騰,屋子裏立刻彌漫起居家過日子的熟悉氣息。尜尜是用紅薯麵摻了玉米麵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軋成麵兒摻到裏邊,再加上幹菜和鹽,蔥花熗鍋,煮熟後用玉米麵籠芡。有幹的有稀的,熱熱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卻被劉嫂搶過碗去實實著著地又給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兩碗也沒問題,可這一對孤兒寡母的口糧怎麼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將碗和筷子扣到自己身後,說什麼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劉嫂的碗裏最多就盛了三個尜尜,可吃到最後碗裏還有兩個……
他就想快點說正事,說完了趕緊回牲口棚。有活兒幹明天再來,沒活兒幹就不再登這個家門了……咳,這個家還沒有門。一個寡婦家連門都沒有,她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他開口了:“劉嫂,你說有活兒要叫我幹?”
劉嫂苦笑,帶著濃重的憂愁。這樣一個和善的女人,從打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一說話就想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見了,像我這樣的家,要說該幹的活兒那可多了……可話又說回來,我的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兒幹不幹關係都不大了。”
呀?這可讓郭存先為難了,他總不能自己找活兒幹吧!看樣子她並不是真想叫他來幹活兒的,不過是想管頓飯答謝他救了自己的孩子。他下炕穿鞋,嘴裏說著答謝的客氣話,叫福根領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幹:“你嘛時候給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裏去做。”
“不行,就在我們家做。”
劉嫂隻顧收拾桌子,並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個話茬兒把做刀的事岔開,好讓自己有個台階離開,便很隨意地轉頭跟劉嫂說話:“聽福根說他爸歿了,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紀不大,走這麼早是什麼病啊?”
“吃砒霜毒死的。”
喲!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後悔問人家這個,可既然說到這兒就不能不接下去。於是問:“有多大的難事,至於走這一步?”
“他不是自己尋死。”劉嫂挨著炕沿坐下,“福根的爺爺是莊上的保管員,從公社領了一大包砒霜,準備下耬的時候毒田耗子。放在隊裏人出人進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帶回家來藏到了南屋的櫃頂上。那時候南屋的炕角有個大櫃子,後來打棺材用了。偏趕上莊裏有人找,他也忘了囑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摸到櫃頂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這年月不知有多長時間沒見著白麵了,一下子見到一包白粉,不會再往別處想,就把它當成白麵了,還以為是爺爺藏起來準備過年的。人都餓傻了,熬打壞了,哪還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摻上點高粱麵蒸了幾個白菜團子。所幸的是我和福根不在家,娘家媽病重,我帶著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滅門。莊上派人把我叫回來,可家裏哪有打棺材的木料?隻得把門都摘了,南屋的櫃子也拆了,湊合著做了一個棺材,讓爺爺、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兩掛草簾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了口冷氣。這是寸勁,還是命裏該著?劉嫂在燈影下顯得淒苦不堪,籠罩在一種散不開的悲慘氣息裏。屋子裏很安靜,卻又透著絕望。
年輕的郭存先,還完好地保留著天生的熱心熱腸,在這樣一個幾乎陷於絕境的寡婦麵前,男人的自尊使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甩甩手就走出這間屋子。但光說空話解決不了劉嫂的難題,他開始替她想辦法:“好在你有兒子,以後的道還很寬,守著兒子也行,有合適的人帶著兒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說眼下,既然叫我趕上了,就得想辦法給你做兩扇門。沒有門的房子不叫屋,更何況隻有你們娘倆,夜裏闖進壞人來怎麼辦?”
“但凡知道我們家情況的人,再壞也不會還來欺負我們娘倆。再說我已經落到這步田地,還怕誰呢?倒是狗呀貓的,冷不防躥進來嚇一跳。自打出事後我就沒有睡過踏實覺,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街上一樣……我也不是沒想過做門,可我沒有木頭哇。”
“你們家出了這麼大的事,莊上就不幫忙嗎?”
“現在死人不是嘛大事,莊上管不過來。再說是我們私自吃了莊上的砒霜,莊上不怪罪、不罰款就不錯了。”
嘿,還有這麼說話的?郭存先直撥楞腦袋,女人攤上事就是不行啊。他咂著牙花子,眼睛在屋子裏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無論遇到什麼難題辦法總是有的,關鍵是女人到緊要時候沒主意。他說劉嫂你放心,我不給你做好門不離開。辦法有兩個,剛才我跟福根在莊上轉悠,看見有些樹已經死了,明天你帶著福根去找莊裏的頭頭,就說做門。莊上沒有門的人家不多,沒有人會跟你爭。不管是借也好,救濟也好,一掐粗的樹要兩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夠。你若不願舍這個臉,等會兒我跟孫老強說,讓他替你去想辦法。實在不行,我還有個招兒,把你屋裏的炕沿拆了,這不還有個櫃子和炕桌嗎,都拆了改成門。門比這些東西重要,將來日子一緩過勁了,我再來給你做新櫃子。你說行不行?
郭存先的話裏眼睛裏都透出男人的慷慨,那娘倆聽傻了,定定地望著他,眼睛潮乎乎地發黏。
郭家店有救了。寬河裏不知從哪兒湧來一股水,浮淹浮淹的有了大半槽,於是上頭發下話來,給周圍幹旱最嚴重的村子調水澆地。分給郭家店的指標是,每個生產隊可以澆四十畝,三天以後種紅薯。這玩意兒產量高,每畝若能收個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裏的頭頭極為興奮,可著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村民們卻沒有多大勁頭,瞎咧咧唄,拿什麼種紅薯?真有紅薯還等到今冬明春幹什麼,現在拿出來才真是救命哪。大喇叭十萬火急地吆喝各生產隊長立馬到村裏開緊急會議,掀起一場種紅薯的大會戰。確實是夠緊急的,大喇叭還開著,村幹部們陸陸續續地就吵吵上了。
“不就是澆地種幾十畝紅薯嗎?莊稼人誰拿這個當回事,還用得著搞大會戰!”
“不一定。”大隊長韓敬亭說,“眼下人們都餓瘋了,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肚子裏劃拉,不少人拉稀,提不起褲子;也有的幹結,肚子梆硬卻拉不出屎來;更多的人是浮腫,渾身沒勁。不見真格的,光嘴上說種紅薯,恐怕動彈不起來。”
大喇叭裏突然清晰地傳出村支書陳寶槐的狠話:“都給我摸摸腦袋硬不硬?隻要腦袋還是硬的,就得幹!凡男的從十六歲到三十歲的都編成民兵,三十歲以上的先分四班澆地……”
書記一發狠沒人還敢懈怠了,連瘋魔顛倒的郭敬時,也不能再坐在龍鳳合株底下打盹,被編進下半夜的班。夜裏十二點整,他扛著鐵鍁下地了,要看著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別跑出壟溝。怪事也就在這下半夜發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卻不見郭敬時的蹤影,以為這個瘋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覺去了。等到太陽老高,郭敬時的嫂子孫月清還不見他回來,就到地裏去找,地裏沒有又跑到村口的龍鳳合株下麵去看,兩頭都不見人她就有點慌了,平常郭敬時並不是喜歡到處亂跑的人。她還腫著兩條腿,回家叫上閨女存珠,又讓存珠去告訴正在進行民兵訓練的存誌,三個人分頭尋找。郭家店的各門各戶,牆角旮旯,場場院院……他們見人就問,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沒找到郭敬時,也沒打聽到一點有關他的消息,孫月清真是急壞了。她的這個老小叔子不同別人,逢人不說話,像瘋像傻,出了事可怎麼辦?不能怪孫月清多想,昨天從寬河一調水,有機靈人就認為有水就有魚,跳到壕溝裏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條魚,那不就撞上大運了!誰成想一跳下去還沒等碰到魚,倒抓上了一個死屍……
就在孫月清急得沒抓沒撓,眼看快到晌午頭了,一輛縣公安局的警車,由治保員藍守坤領著,顯鼻子顯眼嚇人呼啦地來到她家門口。警察上來就問:“郭敬時是你什麼人?”
孫月清被嚇蒙了,心裏撲通撲通亂跳,腦子裏就光想著壞事了,怕嘛真就來嘛。存珠趕緊迎到前邊來替娘回答:“是我二叔。”
“五十多歲,頭發跟胡子一般長?”
“對,就是他。怎麼啦?”
“我正要問你們哪,他跑到北京去做嘛?”
“去北京?”娘倆都打個愣,“不會的,那不是他,他是今兒個淩晨十二點接班,在西窪裏澆地哪。”
警察終於忍不住笑了:“澆到北京去了。上午我們剛上班,就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電話,有個奇怪的老農民,扛著把大鐵鍁,一清早就愣兒吧嘰地在北京大街上溜達,引得一群一夥的人跟在後邊看熱鬧。警察把他帶到派出所一問,才知道是你們郭家店的人,叫郭敬時……”
存珠驚喜:“我二叔說話了?”
“他不說話人家怎麼給我們打電話。怎麼,他是啞巴?”
孫月清急忙解釋:“不,他年輕的時候說話,到老了就不愛說話了。”
警察又是搖腦袋又是嘬牙花子:“這事真是夠邪行的,琢磨不透……你們家出個人,跟我去領人。”
存珠要去,當娘的不讓,孫月清跟藍守坤商量希望讓存誌去。這時候大喇叭又一驚一乍地響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山響,是吆喝藍守坤趕緊到大隊部。他對孫月清說,郭敬時的事你們就別管了,由我想辦法。說著就跳上警車,一溜煙地跑了。
原來種紅薯的大會戰這就算開始了。村裏要派人到公社拉紅薯苗,套了兩輛牛車,跟車的是七個農民,外加四個民兵。村民們看著新鮮,這原本是兩個人就能幹的活兒,輕輕鬆鬆派四個人也足夠了,去那麼多人打狼啊?有腦瓜好使的卻看出了名堂,郭家店共有七個生產隊,一個隊出一個人,大家都心明眼亮,誰也別想多拿,誰也不必擔心會吃虧。為了防備這七個農民合夥在路上偷吃紅薯苗,由村裏再派出四個民兵,一路上監督那七個農民,可謂雙保險。肚子吃不飽的好處就是頭腦清醒,想事拐彎多,把簡單的事弄複雜。
然而,說下大天來也讓人難以相信,就是這麼小心地疑神疑鬼地防備著,紅薯苗拉回來還是發現不對頭。如果少了一整捆,有可能是在半道上甩顛掉了,或者在公社發苗的時候少給了一捆,偏偏是有好幾捆隻剩下大半捆了,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被人偷吃了。可十一個人,大眼瞪小眼地你盯著我,我瞄著你,都說自己沒吃,也沒看見別人吃……那是鬼吃了?誰會相信這套鬼話!村支書陳寶槐氣得一拳頭差點砸塌了桌子。不光村裏的頭頭火了,村民們也不饒了,都認準了就是這十一個人偷吃了紅薯苗,然後又訂立攻守同盟,來個死不認賬。這一車紅薯苗是什麼?是全村人的命根子。會戰剛開始就出這種事,不刹住這股歪風,等不到紅薯苗種到地裏,就會被大家搶著吃光了。
藍守坤奉命帶一隊基幹民兵,將這十一個人押到龍鳳合株旁邊的大場上,罰跪示眾。七個農民麵向北跪下,另外四個年輕的民兵則向南跪倒,這叫“背對背”。每個人之間又相隔四步,使他們無法相互通氣。村裏人像看耍猴兒的一樣圍住了他們,說什麼的都有。有可憐他們的,這紅薯秧子過去連豬都不吃,若不是餓得藍了眼,怎麼會偷吃這玩意兒,還惹得丟這麼大的人!也有吐唾沫罵街的,眼睜就那麼一點紅薯秧子,你多吃一口別人就得少吃一口,這種時候你餓誰不餓?罰跪示眾這一招又陰又損,讓這十一個人接受全村人公開的羞辱和審判,以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讓那些心裏還打著紅薯苗主意的人不敢再下手。至於他們承認不承認分吃了紅薯苗,以及偷吃了多少,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罰跪的民兵裏頭就有郭存誌,本來從不愛看熱鬧的孫月清,聽到這個信兒就跟頭把式地跑來了,她擔心這個兒子自小性格弱,禁不住這麼被寒磣。存珠在後邊也一溜小跑,還邊跑邊罵:“這幫私孩子……”不知她嘴裏的“這幫”是指偷吃紅薯苗的人,還是指整治這十一個偷吃者的人?娘倆來到大場上,扒開人群看見了腦袋快紮進褲襠的存誌,孫月清下意識地想撲過去,或是陪兒子一塊跪下,被在大場上站崗的基幹民兵歐廣明擋住了:“大嬸,你這是做嘛?”
孫月清不理睬眼前的大腦袋看守,隻管衝著自己的兒子喊叫:“兒呀,你不是去接你二叔了嗎,為嘛要蹚這股渾水呀?”
存誌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孫月清急赤白臉:“說呀,為嘛不去接你二叔,卻跟著去拉紅薯秧?”
存誌賭氣說:“是我自個兒要求去的,就是罰跪也比挨餓強啊。”
“丟死人了你!”
旁邊看熱鬧的人插嘴勸她:“行啦,別民兵還沒審你自己先審上啦。這年頭哪還有丟人的事,要說丟人數天天挨餓最丟人啦!”
倒也是,孫月清的態度變成了擔憂:“那你二叔可怎麼辦哪?”
見有人為自己幫腔,郭存誌的口齒利索多了:“二叔接不接都能回來。別人也都這樣說,他既然能去就一定能回得來。”
“你說你,老大不小的了,怎麼就不叫人省心?”孫月清心裏難受,三個孩子大概在村裏聽的風言風語太多了,都有點不大待見他們的二叔。遠處的場屋外麵有人高聲吆喝:“先帶郭存誌!”隨即有兩個民兵衝過來,一邊一個掐巴住郭存誌,推推搡搡地向場屋走去。
藍守坤負責主審,抹搭著臉子,驕橫而陰沉地坐在場屋中間的板凳上。好像無論什麼人能有機會扮演這種角色,都用不著學,均能心領神會、無師自通。在藍守坤身邊站著幾個亢奮的基幹民兵,他們在這十一個人裏先選中郭存誌,就想上來能打開一個突破口。藍守坤剛才跟他一對眼神,就知道郭存誌跟他哥不一樣,好拾掇。等郭存誌一被推進屋來,他使個眼色,民兵們便一擁而上,摟頭蓋臉地一頓臭揍……郭存誌被打得蒙頭轉向,渾身篩糠。
待屋裏重新又靜了下來,藍守坤才不緊不慢地開始問話:“紅薯苗是不是你們偷吃的?”
“是。”
“你吃沒吃?”
“吃了。”
“吃了多少?”
“多半飽。”
“哎呀,還挺客氣,為嘛不吃飽了?”
“聽說吃多了拉不出屎來。”
民兵們差點沒笑了,藍守坤一拍板凳,有意提高嗓門:“知道拉不出屎還吃?”
“饞得受不了。”
“顧嘴不顧腚的貨!誰領的頭?”
“誰也沒領頭,啊……誰都領頭了……裝好車以後不等大夥商量一下就餓得忍不住了,我偷著抽了一把塞進嘴裏,心裏害怕,拿眼往四外一踅摸,看別人的嘴也在動彈。以後大夥膽兒就大了,你抽一把他抽一把,我隻顧自己吃了,真的不知道是誰起的頭……”
這可倒好,藍守坤問什麼,郭存誌就說什麼,沒費什麼事就全抖摟了。既然他全坦白了,也就不再挨打,鼻青臉腫地又被押回大場上繼續跪著。
孫月清看著心疼得不行,隻一眨眼的工夫兒子竟被打成了爛桃兒,不就是偷吃了一把紅薯秧子嗎,值得下這麼重的手!站崗的基幹民兵歐廣明向存珠使眼色努嘴,存珠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叫她快點把自己的娘拉走,在這兒守著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更糟心。孫月清也知道,與其在這兒陪著挨罰,還不如到村裏去央求支書,說不定還管點用。殺人不過頭點地,罰跪了,挨打了,還要怎麼樣?存誌還是個孩子,禁不住當人對眾地這麼糟踐。想到這兒她讓存珠扶著擠出人圈子,快步向村裏走去。
場屋裏的審訊還在繼續,拿下了郭存誌,知道了他們偷吃紅薯苗的過程,藍守坤心裏就有底了,依次將剩下的十個人挨個往場屋裏提溜,誰交代得痛快,挨的打就少一點,誰死扛著就挨死打。到天傍黑的時候就剩下一個劉玉樸了。
藍守坤嘿嘿一笑,哎喲,主角出場了,就剩下你這一出壓軸的大戲了!
稱劉玉樸為主角,並非指他是這次分吃紅薯苗的主謀,而是指他這個人特殊,他是郭家店唯一的地主劉春亭的長子。在父親被鎮壓,母親也相繼病死後,由他帶著弟弟、妹妹,在歧視和重壓下扭結曲折地長到了這麼大。他識文斷字,見人不笑不張嘴,張嘴也是輕聲細語,有幾分女裏女氣,村裏也確實有嘴損的人背地裏叫他“二尾子”。在沒有運動的時候他曾被招進學校教過書,運動一來又被趕出學校。而這番經曆反成為他的罪過。不管是什麼運動來了,他總是村裏一成不變的反麵典型……這樣一個主兒還會有誰家的姑娘敢嫁呢?所以放下三十往四十上奔的人了,至今還打著光棍兒。可就是這樣一個斯文而軟弱的平時誰都可以欺負的人,今天卻無論怎樣挨揍,就是不承認自己偷吃了紅薯苗。
藍守坤既意外又惱恨,劉玉樸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平靜,無疑是對他的挑戰和蔑視,不審出個結果來今天怎麼收場?他的小臉被怒氣和厭惡扭歪了,幾乎是咬著後牙槽在叱責:“他們幾個都承認了,明明就是你們十一個人分吃的,你怎麼說自己沒吃?”
劉玉樸聲音很輕,但口氣很確定:“他們吃是他們的事,我沒吃。”
“就你這個小地主最有覺悟、最先進?”
“不錯,就因為我出身不好,所以不敢吃,並不是我不想吃。”
“可人家都說你也吃了!”
“那個時候他們都瘋了似的搶著往自己嘴裏塞紅薯秧子,誰也顧不得誰了,怎麼會看見我吃沒吃?”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怎麼證明?”
“很簡單,你們摸摸他們的肚子,再摸摸我的肚子就明白了。吃了紅薯秧子腸胃幹結,肚子裏會像石頭一樣硬。我現在已經是前心貼後心了,這還不能證明嗎?”
“是嗎?讓我摸摸!”他的肚子上隨即又招來一頓暴拳。
他閉上了眼睛,並不顯得有多麼的痛苦,或許是這樣的暴打反而轉移了他另外的一種痛苦……由於饑餓,原本火燒火燎般灼痛的胃,現在卻沒有什麼感覺了,倒是嘴裏有了火辣辣的腥味兒。他的嘴裏好久沒有味道了,現在能有點味道,不管是什麼味道都不錯。
藍守坤繼續審問:“我們怎麼能隔著皮看穰知道你肚子裏是幹淨的?你肚子癟是因為你消化能力強。”
劉玉樸沉了一會兒才喘上一口大氣,慢慢地說:“還有一個辦法,我請求你們用刀劐開我的肚子,如果裏邊有一根紅薯苗,算我活該。如果裏麵沒有紅薯苗,我也不怪你們,隻請求你們向全村人說清楚,劉玉樸沒有偷吃紅薯苗。”
“呔,耍肉頭陣,想用死嚇唬我們?”藍守坤突然想結束審訊了,他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我不會上你的當,真用刀挑了你倒痛快了。來,把他吊到樹上去!”
民兵們連提帶拉地把劉玉樸扔到龍鳳合株底下,然後甩一根大繩掛在粗樹杈上,拿一頭反綁住他的兩隻手腕,用力拉另一頭,劉玉樸就被懸空吊了起來。
“大哥!”人群裏傳出一聲尖叫,是劉玉樸的妹妹劉玉梅。她衝過來抱住了他的雙腿,想給他反吊著的雙臂卸點力。她的二哥劉玉成也戰戰兢兢地湊上來,從下麵托住大哥的腳。
在旁邊站崗的歐廣明沒有阻攔,反而衝著藍守坤瞪起一對直愣愣的眼睛,緊走幾步把他拉到一邊,小聲逼問:“你怎麼把人打成這樣?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哦,我想起來了,心疼你老師了是吧?這就怪不著我了,是他自己請求這麼幹的。”
“哎,我可告訴你,支部隻叫你問問,可沒叫你打死人!”
“滾開,這裏哪有你插嘴的份,你若是再跟地主崽子一個鼻孔出氣,就把你也吊起來!”
“敢,借給你個膽子!”歐廣明大腦袋一梗,嗓門驟然翻高八度。“咱爺們也沒偷吃紅薯秧子,論出身也不比你差,你算老幾?”
他說完一跺腳,撥頭走了。
“二百五!”藍守坤在後麵叨咕了一句,“走了更好,別以為沒你這個臭雞蛋就做不了槽子糕。”
他是靈機一動想抓劉玉樸這個典型的。那十個人都是熊蛋包,三招兩式就全吐露了,若是這麼容易就放過他們,又怎麼能收到殺雞嚇唬猴兒的效果?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下來,大場上人影幢幢充滿凶險,村民們觀看大樹上吊人的興趣卻依然不減,說不定這也能分散肚子裏的饑餓感。
一個民兵跑來向藍守坤傳達了村支書的指示:既然他們都承認了分吃紅薯苗的事,可以先回家,以後還要怎麼處罰,等村裏研究過再說。藍守坤在黑影裏大聲宣布:“其他人都可以走了,劉玉樸不能放下來,因為他還沒有承認偷吃了紅薯苗!”
呼啦啦大場上人群散了不少,被罰跪者的家人趕緊扶著自己家的倒黴蛋走了。藍守坤也帶著民兵走了,可劉家兄妹卻不敢把劉玉樸放下來。玉梅隻是哭,玉成還在勸解他大哥:“哥,你就承認了吧,何必遭這份罪!”
劉玉樸被弟弟妹妹托舉了這半天,似乎緩過點勁兒來了:“玉成,我真的是沒吃啊,連一片紅薯葉也沒往嘴裏放。”
沒有民兵站崗,有膽大的鄉親也在黑影裏幫腔:“好漢不吃眼前虧,服個軟又算嘛呀。”
“我可不是好漢,眼前虧倒是吃的無計其數了。我們哥仨是吃著虧才活到今天……我真是吃夠了,再也吃不下,熬不住了。今天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想做回人,好體麵地走啊。”劉玉樸喘口長氣,積攢了一點力氣後接著說,“做大哥的要對不住你們倆了……玉成啊,你要照顧好玉梅,一定要給她找個好主兒,要找個讓她自己認可的小夥子,絕對不許讓她為你換婚!將來情況有好轉,你不愁沒有老婆。如果情況老是這樣,你即便娶了老婆,再生下孩子也是地主崽子,跟咱們同樣遭罪,那不是作孽嗎?你又何苦?”
“大哥,你說這些個做嘛?”玉梅哭喊著拚命搖晃劉玉樸的雙腿,“二哥你抱好了,我去找陳書記求求情……”
劉玉樸猛地蹬開他們倆,用從來沒有過的聲調嗬斥道:“不許去!你們若是我的弟弟妹妹,就誰也不許去求,立刻回家!”
有腳步聲跑過來,噔噔噔來到跟前,七手八腳地就給劉玉樸鬆了綁,扶他下來。是歐廣明,他喘著粗氣說:“快回家吧,沒事了,這是陳書記說的。”
隨後他又對四周的黑影喊了一嗓子:“都散了吧,沒事了!”
別看饑荒中的農民天天是一掛腸子閑著半掛,人可不能讓你閑著。第二天大清早村裏的大喇叭就又響了,哇哇地吵得人腦漿子疼,如催命般喊了一遍又一遍:前天澆過水的地已經下得去腳了,各生產隊務必出動所有勞動力搶種紅薯,前邊培壟,後邊栽苗……
到下半夜才眯糊著了的劉玉梅,一睜眼就翻身下炕,心慌意亂地先跑到倆哥哥的屋裏來看看。大哥果然不在炕上,二哥剛起身,她一下子聲調就變了:“咱哥呢?”
“出去了唄。”
“我這心裏怎麼老是跳啊?”
“心不跳還能活嗎?沒事,昨兒個夜裏等大哥睡著了我才睡的。”劉玉成也下了地,“咱哥的習慣你還不知道嗎,就願意三更半夜的趁窪裏沒人的時候出去轉悠。快去弄口吃的吧,這不在催著下地了。”
玉梅心裏還是不踏實,卻也覺得二哥說得有理。大哥睡覺少,也不願意多見人,沒冬沒夏的都是起五更去遛窪,身後背個柳條筐,凡是認為可以進嘴的東西都撿到筐裏,背回來曬幹,碼成垛,吃的時候先用碌碡軋,然後再上磨,磨出麵子過籮。就是這樣折騰出來的麵子看著也像灶火膛裏的灰,摻上水怎麼也捏不成團,隻能用手攥巴攥巴,做成“拔拉子”或“撥拉蓋”。劉玉成說的“吃的”就是這玩意兒。即使人餓得要死,把這個東西放進嘴裏也咽不下去。咽下去估計也吸收不了多少,尿尿都是白的。做這種“吃的”東西再省事不過了,她就想燒開了鍋,糨一點打成糊糊。反正怎麼做都不好吃,就不如讓它進嗓子眼兒容易點……水還沒有燒開,大喇叭又響了,嗚嗚兒地紮耳朵:
“劉玉成、劉玉梅,聽到廣播後趕快到西窪的墳圈子去,你大哥出事了!”
劉玉梅腦袋嗡的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躥。劉玉成喊了一聲沒喊住,自己從缸裏舀了一瓢涼水潑進灶膛,隨後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窪地勢高,老人說風水好,死了人都願意往西窪埋。不知過了多少年下來,便形成一個老墳圈子。在墳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鬆樹,形態崢嶸,老皮如鐵,上麵疙瘩溜秋,枝幹如蟒似蛇,十分瘮人。這棵老鬆樹幾乎就是郭家店的閻王爺,以前曾在這上麵吊死過不少人,今天劉玉樸也尋了這個道。最早發現的人已經把他放了下來。今天就在西窪種紅薯,墳圈子裏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哥倆趕到老墳圈子,劉玉樸的身子已經冰涼梆硬了。作為地主女兒拘拘束束了將近二十年的劉玉梅,突然間整個人像炸開了一樣,撒了大潑地趴在劉玉樸身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數落著大哥的種種好處……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地把不知在心裏積存了多少年的話都哭訴出來。玉梅四歲沒了父親,五歲多喪母,劉玉樸名義上是大哥,實際上是既當爹又當娘,疼她護她,不管她在外邊受了什麼欺負,回到家裏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裏,慣她寵她,讓她在自己身上撒氣。還給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飯,教他們讀書認字,教玉梅拿針走線做家務……在冷冰冰的日子裏,大哥就是她的溫暖、她的依靠!
劉玉成卻在旁邊揪著自己的腦袋往老鬆樹上撞,誰也拉不住,腦袋撞得血糊肉爛。他一邊撞一邊罵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裝睡呀,我怎麼就睡著了呀!我是豬哇!我要是看著你,哪會出這種事。我真不是東西呀……”
連圍著看的人都被這兄妹倆哭得心裏發酸。有人伏下身子一邊解勸一邊想把他們拉起來,也有人在旁邊憤憤不平:
“這得跟藍守坤算賬,人是活活叫他給逼死的。”
“沒想到一個斯斯文文的人,還能這般剛烈,拿命給自己討個清白。”
“劉玉樸到底還是仁義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繩,卻不圖近便在龍鳳合株上吊死自己,還要走這麼遠到墳圈子裏來,這是怕黵了全村的風水寶樹。”
“你說那幫王八蛋民兵,昨晚為嘛就不把繩子拿走呢?如果沒有一根現成的繩子,劉玉樸興許就不會走這一步。”
“咳,人要是鐵心想死,有根褲腰帶也行。也好,他活著沒少遭罪,這回是一了百了,徹底肅靜了……”
就在人們你一嘴他一嘴地說得正傷感時,隊長韓敬亭跑來了,一見這陣勢就火了:“你們還是人嗎?人躺在這兒還瞎戧戧個沒完!還不快把地上的這哥倆扶起來,把劉玉樸給抬回家去。”
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著眼前的人立即就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你們這兩天就不要種紅薯了,幫著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後事給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地走出老墳圈子,無精打采地擁向各自的紅薯地。在一種剛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鬱的氛圍中,這次大會戰的核心戰鬥打響了。這真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戰鬥,戰鬥的對象不是紅薯苗,而是手拿紅薯苗要往地裏種的人,防備他們不是把紅薯苗插進一條條的壟台上,而是塞進自己的嘴裏。因此各生產隊派出監督種紅薯的人,比彎腰插苗的人還多。而且站在後邊看的大都是更值得信任的年輕人,低頭幹活兒的卻多是一些上了歲數的人。這一招可以說是更加陰損,讓饑餓感強烈卻手裏沒有紅薯苗的年輕民兵,監督手裏攥著紅薯苗的幹活兒人,由於眼氣或妒忌,監督時就會更加認真和嚴格,不至於再發生吃紅薯苗事件,押運的民兵和幹活兒的人一起偷吃。村裏和各生產隊的幹部們也都到地裏來了,其中當然缺不了藍守坤。這種時候治保員是當然的主角,也最讓人神經緊張。他們在一塊塊紅薯地的地邊上來回溜達,大聲吆喝著偷懶的和幹活兒馬虎的人,不斷發布新的指示,或發出警告:誰也別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後果你們昨天不都看到了嗎?
這場麵有點滑稽,又有些恐怖。本來像鬧著玩兒,可農民們已經沒有了鬧著玩兒的心情。集中了這麼多人的紅薯地裏,卻沒有了往常農民集體幹活兒時所不可或缺的說說笑笑聲,有點像警察荷槍實彈地看押著犯人在勞動……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紅薯苗填進嘴裏,為了不被人發現幹脆閉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機會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勁,將紅薯苗囫圇個兒吞下去。還有人一看見黴爛的秧苗,指給後邊監督的民兵看看:這可是爛了的,種下去也活不了。隨後便飛快地填進自己的嘴裏,而不是扔掉。有些心眼兒多的民兵,即使看見幹活兒的人偷吃,也就用腳踢踢對方的屁股,或拿膝蓋頂頂偷吃者的後腰,不再聲張把事情鬧大,免得又鬧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會戰就是這樣在沒有昂揚的會戰氣氛中,沉悶而鬼鬼祟祟地進行著。
這樣幹活兒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會戰變成大家一塊磨洋工。每個生產隊按規定要種四十畝紅薯,看上去大半個窪裏都是人,耗一天下來還沒種上十畝。但當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隻有這樣繼續磨蹭下去,反正早晚總有種完的時候。可剛剛培育出來的紅薯苗很嬌嫩,多拖一天爛的就更多,爛的多農民們吃的就多,吃的多種到地裏的就少……這真應了那句老話:“越窮越吃虧!”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氣沉沉的西窪會戰現場,忽然湧起了一陣騷動,“瘋子二爺”郭敬時,扛著大鐵掀沒事人似的晃蕩回來了。立刻有人跑過來瞧新鮮,七嘴八舌地搶著問這問那:二爺,怎麼回來的?走回來的,還能怎麼回來?呀,逛了趟首都回來有話了,你是怎麼去的北京?郭敬時一撥楞腦袋,不知道。嘿,還保密哪,八成是飛過去的吧……
郭敬時不過五十多歲,卻頭發蓬亂,長須飄飄,還真像個爺爺輩兒的人。可隻要仔細看,在村裏除去幹部,大概就數他的氣色好了。能從北京走回來,好幾百裏地哪,說明他身上有勁,沒有浮腫的地方。但身上的對襟褂子已經臟兮兮的,看不出原本是白還是灰的了,旁邊兩隻大口袋子裏鼓鼓囊囊。別看他這麼邋裏邋遢,眼睛裏卻有一種異樣的精氣神,在人群裏踅摸來踅摸去,碰上誰的眼神就讓誰心裏有點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誌,推開圍著他的人,蹽開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躥過去。
郭存誌已經沒有資格再當民兵監督別人了,更沒有資格接觸紅薯苗,隊裏罰他從存著水的壕溝裏擔水,澆灌已經種好紅薯苗的地壟。而此時,他卻捂著肚子蹲在地頭上,滿臉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時走近了看看他沒有吱聲,丟下肩頭的鐵鍁,彎腰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再伸出另一隻手摸他的肚子,隨即一擰身子要將他背起來。郭存誌掙紮著不讓他背,他隻好又放下他,用一隻手臂半扶半拉地架著他,另一隻手還沒忘了撿起大鐵鍁,在地上拖著,慢慢地向村裏挪動。四周幹活兒的人,很有興致地看著這爺倆打啞仗,誰也不知道瘋子二爺這是又犯了哪股瘋勁兒,連生產隊的幹部也沒有幹涉。他們想,可能是郭存誌挨打受的傷沒有養好,再加上這幾天擔水的活兒也累了一點,小夥子有些扛不住了……
瘋子二爺好歹將侄子拎巴到家。本來心裏還惦記著他的嫂子孫月清,正在院子裏幹活兒,猛一抬臉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存誌又出什麼事了,可這爺倆是怎麼湊到一塊的?更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瘋子還真能自己找回來……聽到外麵的動靜,存珠也從屋裏跑出來,她對二叔充滿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隨即甩出了一大堆問題: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麼去的呀?從北京又跑到哪兒去了,這麼多天吃東西了沒有?……
瘋子二爺卻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裏的鐵鍁,雙手把存誌半扶半抱地弄到西屋的炕上,讓他順著炕邊橫著仰麵躺好,然後解開他的衣服,露出一個脹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開來。孫月清伸出手一摸,冰涼梆硬,像石頭一樣。她一下子傻眼了,這才明白過來,最近幾天兒子幾乎沒怎麼吃東西,進門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為是由於罰跪挨打,讓他心裏別扭,一時緩不過勁來,打不起精神,可沒想到是病了,還病得這麼重。
郭敬時擺擺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轟出去,還隨手插上了西屋的門閂。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掌舉到胸前,用力搓熱後將右掌摁到存誌的肚子上,左掌壓在右掌上麵揉搓起來,開始的時候很輕,慢慢地越揉勁越大,正著揉一陣,反著揉一陣,反著揉完再正著揉,到後來疼得存誌受不住了,像挨宰的豬一樣變了聲地亂喊亂叫……郭敬時卻不管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瘋勁就越大,兩隻手牢牢地控製著存誌。
存珠在外麵砸門,二叔啊,你把我二哥怎麼啦?快開門!孫月清卻把閨女拉開了,她不知怎麼就相信自己的小叔子:你二叔在給存誌治病。存珠卻不信,他還會治病?他若是會治病我就能開刀……漸漸地存誌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加上滿臉大汗,黏黏糊糊的分不清哪是眼淚,哪是汗珠子。他哭得這個痛快呀,挨罰挨打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哭過,好像把這些天受的罪,以及滿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到他哭夠了的時候,肚子裏的硬塊也被他二叔給揉開了,連放幾個屁,整個人一下子又通氣了。郭敬時給他蓋上被單子,叫他躺著不許動,自己開門出去了。
郭敬時一出去,存珠拉著老娘趕緊進屋看二哥。存誌臉上有了血色,看著舒坦多了。孫月清一摸他的肚子,也不那麼涼了,似乎還有點軟乎了,至少不像剛才那麼板了,硬塊有些鬆動,成了一疙瘩一塊的。存珠驚呼,二叔嘛時候學會的治病?孫月清搖搖頭,也是一臉的迷惑……
郭敬時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揀揀地弄了一抱幹柴草,捅到灶火膛裏就點著了,不大一會兒就把鐵鍋燒熱了。撩開鍋蓋,掐巴著自己褂子上兩隻鼓鼓囊囊的口袋,將裏邊的東西劈裏啪啦地全倒在熱鍋裏。站在門邊偷看的存珠“哇”的一聲差點沒吐出來……原來那兩隻口袋裏裝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蟲子,有毛毛蟲、綠豆蟲、巴角子、蛐蛐兒、螻蛄、螞蟻、蚱蜢、蚰蜒……有些還是活的,咕咕啾啾,惡心死人了。一放進熱鍋裏劈啪亂響,他急忙又捂鍋蓋,聽著鍋裏沒動靜了,才抄起鍋邊的鏟子,掀開鍋蓋在鍋裏來回地扒拉。不大會兒的工夫,屋子裏竟彌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兒,顯然是蟲子們被爆好了。他放平麵板,將爆焦的蟲子鏟到麵板上,用擀麵杖喀嚓喀嚓地軋成碎末,盛到一個大碗裏。
再蹲下身子,拿灰耙將灶火膛的灰扒出來,也不管燙不燙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進一隻大海碗裏,再用三個手指頭到另一隻大碗裏捏了一撮蟲子粉摻到裏麵,然後從茶壺裏倒水,拿筷子攪和成多半碗“蟲子草灰湯”,這才轉身端進西屋。存珠一看不好就大叫起來:“你給我二哥就喝這個呀?”郭敬時突然像正常人一樣開口了:“傻丫頭,這個才是寶貝哪,不喝這個他就過不了這一關了。”
孫月清把兒子扶起來,存誌已經變得很順從,或許是已經沒有力氣再掙崴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軟的。經過剛才那番揉搓,他對自己的瘋子二叔也有了幾分信任,很快就把半碗草灰湯喝下去了。郭敬時讓他頭朝裏躺好,趕快抓工夫睡一會兒,等會兒可就睡不了了,今兒個夜裏必須把這泡屎拉出來。他轉頭又囑咐存珠把灶火膛的草灰全扒出來,找個家什盛好了,以後說不定還有用。然後再對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蟲子粉說,每頓飯不管吃嘛,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個月保你浮腫就好了。
存珠插嘴,這個真能吃啊?可別毒壞了人啊。郭敬時說沒事,這幾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著它們了。孫月清說,這麼多天沒吃飯一定餓壞了吧,我這就去給你做點吃的。郭敬時說我才不餓哪,晚上不管你們娘倆做嘛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著存誌睡一會兒。孫月清心裏還是不踏實,想問個明白,從北京到咱這兒這麼遠,你是怎麼回來的?這麼多天不吃飯怎麼能不餓呢?郭敬時說我是順著河邊溜達回來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還淨是好東西。聽到這兒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沒等她往下說孫月清就把她拉出來了,還順手把西屋的門給帶上。
郭敬時往炕上一躺,就在這閉眼的工夫已經睡著了。等到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郭存誌出來進去地不知折騰過多少趟了。他憋得難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來,回來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時再摸摸他的肚子,沒說話又出去了。等了會兒再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土簸箕,一截幹樹棍,還有一根帶鉤的粗鐵絲。他讓存誌趴在炕邊上,屁股撅高,憋住一口氣玩兒命使勁拉……他站在炕下,一隻手扒著存誌的肛門,另一隻手拿著細樹棍往裏捅,先得把裏麵的硬屎橛子捅活泛了,才能再想辦法弄出來。燈不亮,他一棍子沒捅準捅到了旁邊的肉上,疼得存誌嗷嗷亂叫……郭敬時並沒有因此而格外加小心,依舊愣啦吧唧地往裏瞎捅,還嬉笑著說你就嚷吧,好把你妹妹嚷過來看看你這個德行……
嘿,慢慢地還真把存誌肛門裏邊的硬東西給捅活泛了,郭敬時放下樹棍,換成鐵鉤,一點點地向外撓,鼓搗了一會兒還真被他鉤出來一個,砸得地上的簸箕咣當一聲。大小像個小羊㞎㞎蛋,但比羊㞎㞎蛋硬得多,灰不啦嘰的像圓石頭子。能掉出一個來就好辦了,存誌心裏一下子有了希望,郭敬時也直起腰喘了口大氣。
剛才站在門邊偷看的孫月清,擦擦眼角,反身回去端來自己屋裏的燈,幫著這個老小叔子一塊給自己的兒子摳屎。她讓郭敬時扒著存誌的屁股,自己給兒子向外掏,若不是親眼看著,打死她也想不到,人的屎會變成這樣。在存誌的屁股裏麵分明就是塊灰不溜秋的石頭橛子,將兒子的屁股眼兒撐得嚴嚴實實,這要堵的時間長了,人還有個活嗎?你說軟軟嫩嫩的紅薯秧子,吃到人的肚子裏怎麼就會變成石頭呢?她忍不住問道:“兒啊,你這是吃了多少紅薯苗啊?真是造孽呀!”
存誌的全部力氣都用在努屎上,聽到老娘的發問也隻能吭哧癟肚地說:“我也說不清吃了多少,從公社到咱村是七裏地吧,這一道上反正嘴沒閑著……”孫月清嘴裏唉聲歎氣,手裏卻加著萬分的小心,她不敢用鐵鉤,怕鉤破了存誌的腸子,而是用手指一點點向外摳。她的兩條腿還腫著,又老弓著腰,不大會兒的工夫腦門兒上的汗就滴答下來了。郭敬時趕緊替換她,別看他平時瘋魔顛倒,此時見嫂子用手他也不再用鐵鉤了,可他的手指又粗又糙,根本摳不進去,還得再拿起鐵鉤。過一會兒他也摳巴累了,孫月清再上……
兩個人就這樣倒替著幹,能用手摳的就摳,摳不動時就換鐵鉤掏,掏不行了再摳……到窗戶外邊有點蒙蒙亮的時候,地上的土簸箕已經快裝滿了。郭存誌的腸子裏還塞著一些,但已經真正鬆動了,郭敬時又給他灌了一大碗草灰湯,讓他到外麵的茅坑上去蹲著,由自己一點點地向外拉。
這些日子,郭存先在辛莊感到自己發了。
他先給莊上修理了所有壞農具,重做了四個牲口槽子,又為兩戶辦喪事的人家打了兩口棺材。不僅好壞都管飯吃,還掙下九元五角錢,外加四斤高粱、三斤玉米。當然這不是他定的價碼。而且是在第一天給莊上修耬的時候才知道,出來幹活兒掙錢是犯法的,跟政府最煩惡的“投機倒把”差不多。但出來“擀氈”卻不犯法。擀氈就是討飯。中國人見麵愛打聽:幹嗎去了?說討飯去了,多不好聽。說出去擀氈了,聽著就順耳多了,而且形象。如今外出討飯的,多得就像虱子擀氈了,誰能整治得了?沒有足夠的糧食,誰想管也管不過來。可即便是外出擀氈,也要在身上帶著村裏的證明信,證明你是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分子”連擀氈也是犯法的。
那天孫老強搬來一堆缺胳膊短腿的農具,郭存先看到有活兒可幹,眼珠子都紅了,掄開膀子正要大幹,莊上的頭頭走過來要看他的證明信。他心裏打個愣,出來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到村上開信,此時卻不敢說實話,便假裝瘋魔地在木匠兜子裏亂翻,想拖延時間想個什麼詞兒應對……忽然他大叫一聲:“哎呀不好了,我出來的時候怕證明信弄丟了,跟幹糧一塊藏在一個布袋裏,那天叫狗給叼走了,老強大哥你也在場不是看了個滿眼嗎?”
孫老強在旁邊忙把郭存先打跑瘋狗救下福根的事又說了一遍,這件事比什麼證明信都管用,不光引起了辛莊頭頭的同情,也博得了一大幫沒事圍著看他幹活兒的人的好感,今後在辛莊看來無論幹多久,都用不著證明信了。可離開辛莊怎麼辦呢?他趁機懇求莊上的頭頭給他補一封信。這個很容易,頭頭讓老強跟著一塊去支部,不大會兒的工夫就拿著一張紙回來了,上寫:“持信人郭存先,寬河縣郭家店人,出身貧下中農,因在辛莊救一個孩子丟失了介紹信,特此證明。”下麵蓋著辛莊黨支部的公印。
得到了這張護身符,郭存先的膽氣更壯了,他也因此多了個心眼兒。凡有叫他去幹活兒的問他要多少錢,他第一句總是先說:“我就是出來擀氈的,你老看著給。”
如果對方太小氣,或者跟他哭窮,想白使喚便宜人,或者隻管飯不給錢,他就會接著說:“這年月大夥兒都活得不容易,我若不是家裏難的實在活不下去了,也不會出來遭這份罪。家裏還有老小四口人哪,得靠我養活。你老想給我的飯就省了,若沒有現錢給點糧食也行,我好給家裏捎回去。我一個人在外邊怎麼都能對付過去。”
這一套話說下來,就沒有人再會白使喚他,特別是正在治喪的人家,都圖個順氣,一般也不會讓他空著肚子幹活兒,好歹也得讓他吃飽。但他有一樣好,幹活兒賣力氣,說多咱交活兒,寧肯自己不吃不歇著,也絕不誤事。特別是做棺材,有時辰管著,主家都想能準時入土為安,圖的就是幹脆麻利快,為此郭存先還真得到不少好話。
就在他給別人幹活兒的這些天裏,劉嫂按著他的主意找到莊上,獲得頭頭應允,將郭存先修農具時替換下來的舊鑊子把兒、舊牲口槽幫,全斂到自己門前,又帶著兒子在莊裏莊外斂了不少幹棗枝、樹棍子、荊條、柳條等。這一天郭存先沒有外活兒,就來到劉嫂家,拆了她南屋的炕沿和那個陪嫁過來的舊櫃子,為她住的正房做了兩扇很結實的大門。再用剩下的碎木頭捎帶著也給南屋裝上了門,即使擋不住非想進去的人,擋擋畜類還是沒問題的。最後拿幹樹枝還給她圈了院子,用粗一點的樹棍綁了個院門。防君子不防小人,至少這看著像戶過日子的人家了。
劉嫂就在旁邊一步不離地盯著,有時還打個下手,卻仍然不敢相信,隻一天的工夫,自己這個已經徹底破爛了的家,重新又變得完整、幹淨,像模像樣的一下子就有了人氣兒,有了活勁兒。她的日子原本就是熬著、耗著,拖一天算一天,她不知為什麼總是覺著自己還會出事的,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關鍵不在她,要看兒子的命怎樣,兒子命大她就多拖幾年,兒子命薄她就走得快點。萬沒想到由兒子引來了郭存先,這是個讓人心裏踏實、可以把他當成家的男人,他實心實意地把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想要的家,眨眼工夫又給拾掇起來了……也正因如此,她那顆僵死的已經冷透的心,在刹那間變得溫熱、柔軟,有了一種平和的安定感,好像她太累了,終於可以歇一歇了。這種感覺讓她興奮,又有些緊張,以至於連體內也有了一種異常的動靜。
郭存先收了工,又幫著將院子收拾利索,天也快黑了,這時候孫老強一步跨進院子,由不得嘴裏嘖嘖地一陣驚奇:“謔,這看著多好嗬!好手藝,郭兄弟真是快手……”他嘴裏打著哈哈,東踅摸西看地先走到劉嫂跟前小聲嘀咕了幾句,隨後才回頭加大嗓門對郭存先說:“兄弟,今兒個晚上我那個牲口棚裏沒空地了,有幾個老哥們兒要過去商量點事,反正這個南屋也拾掇幹淨了,我剛才跟劉嫂說了,讓你今晚就在這兒湊合一宿。你的東西還存在我那兒,明兒個離開的時候再帶上也不遲。”
“這合適嗎?那就給劉嫂添麻煩了。”郭存先客氣著,也沒有往別處想的太多。“沒嘛不合適的,”劉嫂趕緊搶過話頭,“這有嘛麻煩的,謝你還謝不過來哪。”說著返身回北屋拿了塊布單和枕頭,去收拾南屋的炕。
郭存先送走了孫老強,也將自己的工具收拾起來,一件件放進兜子,再把掃起來的垃圾扔到院外的糞堆上。為他拾掇好炕的劉嫂,又端出來一大盆熱水,叫他洗臉,他接過熱水躲進南屋,從上到下地洗了個痛快。老拿著木刀跟在他屁股後邊轉的福根,也鑽了進來,他就順便也給皮小子過了遍熱水。這工夫劉嫂拿出摻了一少半棒穰子的高粱麵,軋了一蓋墊板餄餎,用青醬炸的花椒油,怕不夠鹹又放了點鹽,切了一盤小蔥、苣蕒菜當菜碼,然後脆聲響氣地喊福根:“讓你郭伯伯過來上炕吃飯。”
用真糧食做熟的飯香,花椒油的醬香,混在騰騰熱氣中在屋子裏彌漫。這座房子裏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氣氛了,連她都感到自己聲音裏帶著一種久違了的暢快。她按照過去伺候公婆、孩子和丈夫上炕的規矩,今天也叫郭存先和福根坐到炕裏邊,她站在下邊給他們端碗。先著著實實地給郭存先盛了一大碗,第二個給兒子盛,最後才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郭存先不敢吃得太快,卻覺得碗裏的餄餎條香噴噴的自己就往他嘴裏鑽,豎尖冒流的一大碗不知不覺就幹淨了。他把碗藏在身後,說什麼也不回碗了。心想自己這一大海碗足夠人家娘倆吃三天的。劉嫂卻豁了個地一定要再給他盛半碗。他拿著碗起身跳下炕,將碗放在外屋的鍋台上扭頭就躥出去,徑直鑽進了南屋。福根拿著他給做的那把木刀,也從後麵跟了進來。
郭存先將身子一順躺在炕上,腦子裏該琢磨琢磨自個兒的事了。明天離開辛莊後先往哪兒奔,繼續往南,還是向西拐?但不管往哪兒走,他現在跟剛出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心裏有根,無論朝哪兒走都不犯怵。問題是剛掙的那幾斤好糧食,帶在身上老得提溜個心,是自己先送回去,還是想法通知家裏,讓弟弟來拿……福根在炕下邊耍巴了一會兒,見郭存先不跟他說話有點膩煩,也抬腿爬上炕來躺在他旁邊,說:“郭伯伯你明兒個真走?”
“這還能假,郭伯伯得去找活兒幹。”
“就在俺們這兒幹唄。”
“你們這兒已經沒有我可幹的活兒了。”
“我也跟你走行嗎?”
郭存先拍拍他的腦袋,“你撒囈掙哪,你媽媽能舍得了你嗎?再說郭伯伯自己還顧不了呢,哪有工夫管你。”
“哎呀那怎麼辦哪?”
“什麼怎麼辦,小毛孩子操這份心做嘛。”
“我想跟你學手藝。”
“等你長大了……”郭存先心裏有自己的事情要盤算,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哼唧著,三哼唧兩哼唧的把福根給哼唧著了。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也覺得眼皮子發沉,就下炕抱起福根,送回北屋。北屋的門關著,但沒有上閂,他用腳輕輕一蹚就開了,裏麵沒有點燈,他有些不自在,趕緊出聲:“劉嫂,福根睡著了,我把他給抱過來啦。”
“哎、哎……進來吧,扔到炕上就行了。”劉嫂的聲音也有點變樣,黑暗中有窸窸窣窣像是抓衣服的聲音。人家顯然正擦洗身子,他聞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心裏越發地毛咕,於是輕手輕腳地將福根放到靠門口的炕頭,轉身就向外走,卻跟劉嫂撞了個滿懷。他心裏一驚不敢動了,雖說是在黑燈影兒裏,卻也感到自己的臉燒得生疼。
劉嫂並沒有躲開,反而順勢抓住他的胳膊,頭發上的香胰子味衝得他有種發暈又想發狠的感覺。劉嫂的兩隻手都摸到他身上來,隨即像沒站穩似的整個身子倒進他的懷裏,灼得他身上發熱,不由自主地伸開雙臂緊緊抱住,就覺著她渾身稀軟,柔柔弱弱,輕輕巧巧,摟在懷裏這個舒服呀……他腦袋發漲,渾身繃得緊緊的,感到透不過氣來,體內卻有東西在跳動,下邊的那個東西竟自顧自地支棱起來,如棍子一樣頂上了劉嫂的身子,轟然間爆發出衝天之力。他急忙往後挪腳,兩條手臂也不好意思地放鬆了。劉嫂覺察到他的緊張,便小聲哆嗦著說:“大兄弟,你給我做了這麼多的事,可我沒有錢給你,就想把這身子給了你,你想怎麼要都行……”
他心裏一個激靈,慌忙鬆開了劉嫂:“我給你幹活兒是我樂意,絕沒想要你什麼東西,我要是欺負你們孤兒寡母,還算個人嘛!”他撥拉開劉嫂,一低腦袋跑出去,到南屋拿起自己的工具兜子來到外麵,走出小院的時候還沒忘了回手將院門關上。剛走出去兩步,他又停下了,轉身看著劉嫂的院子愣了一會兒,在黑影裏也能看到劉嫂正站在北屋的門口看著他……他狠狠心掉頭走了,決定先去牲口棚,即便那裏沒地方,天這麼暖和在哪兒都能湊合一宿。
郭存先進了牲口棚徑直往裏走,裏邊飼養員住的房子裏很安靜,並沒有人多嘴雜的嘈嘈聲。他抬腳進去,見屋裏隻有孫老強一個人,悶著頭在黑燈影兒裏抽煙。外邊沒有風,他噴出的煙霧放不出去,整個屋子都籠糊了,嗆鼻子辣眼,一時讓他喘不上氣來……不禁嘟囔道:“哎呀,你抽的這是什麼煙?我一直就納悶,能往嘴裏抽的玩意兒肯定也能吃,為嘛不幹脆把這些葉子嚼巴嚼巴咽下去,多少還能解點飽,幹嗎非把它點著了變成一股煙兒,吞進去還得再吐出來?”
孫老強抬起臉,眼睛裏全是驚愕:“你怎麼又來了?”
郭存先將工具兜子放在炕腳下:“我正要問你哪,這裏明明閑著一鋪大炕,為嘛說沒有空地?”
老強隻顧拿眼睛在他臉上踅摸:“我不是想成全你們嗎?莫非是劉嫂沒有留你?”
郭存先從孫老強的眼睛裏看出來希望他說是,便順著老強的心思點了點頭,然後脫鞋上炕,坐在孫老強對麵:“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你對劉嫂好?他們娘倆如果沒你的接濟就沒法活。你是個仗義人,我在辛莊這些天全仗著你,報答還報答不過來呢,能欺負你的女人嗎?”
孫老強晃著腦袋擺擺手:“兄弟,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自己還有一家子人哪,實在是顧嚕不過來。頂多就是瞅冷子從牲口料裏摳唆出來點,抓空塞給她。可這不是長法呀,牲口已經死了好幾頭啦,我是喂牲口的卻從牲口嘴裏偷食,昧良心哪!那天你救了她的孩子就是有緣,我也看著你這個人不錯,有了你他們娘倆今後也就有了個依靠。我知道要是非讓你娶她也有點難為你,她再好也是個比你大的寡婦。可別忘了,你要娶了她不費勁還得個大兒子哪,再過上幾年福根就能頂用了。退一萬步說,你不願意娶她也行,先在一起過幾年看看,你也省得到處跑了,白天有人給你做飯,晚上有人給你焐被窩。憑你這身手藝,我敢擔保在附近的幾個村裏就能找著點活兒幹。怎麼樣兄弟,老哥哥把話都給你捅破了,再想想?”
郭存先頭皮,嘬著牙花子:“我出來就是想到處闖蕩闖蕩,見見世麵好找條活路,如果在這兒就像楊四郎似的被招了駙馬,總覺著不死心。我是老大,家裏也還有四口人哪,不能扔下不管哪。”
“誰叫你不管了?你可以兩頭照應啊。”
“那還不得把我給竄死?這可不是長法兒……”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裝還在猶豫。其實聽孫老強這麼一說,他心裏的主意更正了,慶幸剛才沒有腦子發熱就上了他的套。此時他感興趣的是孫老強提到的另外一些情況:“老強大哥你跟我說實話,辛莊這麼小個村子,你跟劉嫂相好家裏人就不知道嗎?”
“知道啊,知道又有什麼關係?我不過是個喂牲口的,還瘸著一條腿。莊上幹部,特別是書記隊長、會計保管,劃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還是大閨女呢。人家有權,有權就有糧食,再加上現如今女人不值錢,五十斤胡蘿卜纓子就可以換個黃花大閨女,好糧食麵子有十斤就夠了。你想啊,要是提拉著幾斤糧食到哪個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興興地伺候你嗎?就是有男人的都會躲出去給你騰地方。我們這邊老早就有歌這麼唱:沙子打牆牆不倒,生人來了狗不咬;石頭填坑填不滿,閨女偷漢娘不惱……”
郭存先咂摸著孫老強話裏的滋味,都說女人不如糧食值錢,可女人畢竟還是有人要的,有人願意拿糧食換,這年月糧食就是命啊。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沒有剩下的。而男人沒本事,可就連女人也不如。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兒就能編兩個排,愣是沒人嫁呀。娘在兩年前就吵吵著要給他換個媳婦,卻一直沒有碰上合適的,主要還不是他家裏缺糧食。幸好自己闖出來了,這一回算是闖對了,證明他是那種能掙到糧食,有資格挑挑揀揀選女人的男人。這要感謝劉嫂,今天晚上是她給了他這個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裏糊塗地先找個拖累著孩子的寡婦,老娘知道了說不準會急出個好歹的……孫老強見他半天沒吱聲,以為是被自己說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聲說:“再回去吧,沒關係。也怪我事先沒有跟你說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氣堅決:“不行,已經出來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劉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劉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個好女人,別虧了她。你順便替我給她捎個話,眼下我還是個出來擀氈的,沒有能力照顧他們娘倆,家裏人還等著我掙糧食活命哪。這個情我欠著,認了你這個大哥,也認了她這個嫂子,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就給福根當個幹爹,有朝一日混出個人樣兒,一定來報答你們。”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孫老強不知是失望,還是暗自高興,沉了一會兒他真的下炕穿鞋,卻一直埋著腦袋並不抬眼看郭存先,嘴裏囑咐著:“我是得去看看她,聽聽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著牲口,我一會兒就回來。”
郭存先說:“你著嘛急嗎?別急著回來,趁著我在這兒給你看著牲口,好好多陪陪她!”
聽著孫老強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也跳下炕。在牆角立著個麻袋,裏麵裝著多半截細沙土,上麵壓著個瓢。他撐開麻袋口,連舀了三大瓢沙土,在炕上堆了一個可以躺得下自己的四方框。然後才脫下衣服,躺進沙圍子中間,用褂子蓋住心口。
這個沙土圍牆是防臭蟲的。臭蟲分“陸軍”和“空軍”兩種,大部分是“陸軍”,從炕席底下以及四麵八方向有人躺著的地方進攻,但它們一爬進沙土就出不來了。還有一小部分聰明膽大的臭蟲是“空軍”,它們不圖近便直接去攻擊睡覺的人,而是先爬到房頂子上,估計到了睡覺者的上空,便一鬆小爪子垂直降落在人身上,簡直就是掉在了肉堆上,想咬哪兒隨自己的便,可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
往常郭存先隻要一躺進沙圍子,不等第一個“空軍”臭蟲降落就睡實著了,跟臭蟲大耍肉頭陣。任臭蟲們隨便咬敞開地吃,一旦弄得他癢過了頭,在睡夢中一翻身,就會在炕席上碾死幾個。今晚可不行了,眼睛閉了老半天,還是一點困勁沒有。人被臭蟲叮上,不僅奇癢難挨,整個身子燥熱,仿佛是被熱炕煲得受不了。他翻過來,掉過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餅……腦子裏卻在琢磨,自己在這兒喂臭蟲,而老強和劉嫂這工夫一準親熱上了。他仿佛看見了劉嫂那張小臉漲得通紅,洋溢著無限溫存,眼睛裏透出一種急切的渴望。她那帶香味的軟乎乎的身子,本來是為他準備的,倒是讓老強撿了個現成的……
天底下最強烈的欲望就是饑餓和肉欲,此時讓他都占全了,他本來就正處於最容易滑入深淵的年齡。他甚至有些後悔,剛才不該那麼輕易地就放開摟在懷裏的劉嫂,害得這一會兒反倒非常想能抱著她,或者被她像剛才那樣緊緊摟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這種渴望驚呆了,下身梆硬,把褲頭支棱起老高。他孤單地體驗著自己強盛的生命力,後脊梁癢颼颼地憋悶得難受。他在心裏很是瞧不起自己,責問自己這算怎麼一道?人家給你的時候你不敢要,現在得不到了又想要……這可不行,明天還要趕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這樣胡思亂想瞎折騰。於是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東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強每天都從井裏擔水,把水缸灌得滿滿的,為的是飲牲口,或者給牲口拌料用。他想用涼水澆澆身子,敗敗邪火。
可剛走出裏屋,就聽到牲口棚的東南角上有動靜。他在這裏睡了這麼多天,對牲口的動靜和人的動靜分得很清。真是老強回來了,會這麼快?他悄悄走過去,看見在辛莊最好的一頭大牲口—/黑騾子槽前,有個人在料槽子裏忙活,這個人不是老強。這年頭不會還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為嘛不牽著就走,還要在黑騾槽子裏摸索個沒完?他踮著腳,躲在其他牲口後麵慢慢靠近了細看,原來那個人對騾子本身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槽子裏的牲口料。他用手將槽底的料劃拉到一起,然後抓進他的盆裏,那盆裏還有半下水,他端著晃蕩了一會兒,再把浮在表麵的草撈出來,照舊扔回牲口槽子,然後將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點的料渣子,揚脖喝了下去。那裏麵有牲口料,料裏有糧食末,而這個大棚裏隻有黑騾子的槽子裏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讚歎一聲:“兄弟,真是好腦瓜,虧你想得出這麼高明的招兒!”
那個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隨即搭腔:“大哥是個好人哪,早就看到我了,不轟不趕不吆喝,等到兄弟把這口牲口料吃進嘴裏才出聲。謝謝大哥啦!”
“別客氣,你的膽兒也不錯,知道我在看著你,牲口料還是要照吃不誤。”郭存先笑著繞過牲口槽湊過去,這才看清麵前的人是矮個子,小骨架,溜尖的棗核兒腦袋,所有這些小了一號的部件卻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勻稱,有一點滑稽,但並不討人嫌。
“不怕你老笑話,人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嘛怕的,不就是個餓嗎?”他見郭存先來到跟前,便主動從懷裏掏出證明信遞上來,動作飛快,就像變戲法。他的一身單褲單褂都穿得沒模樣了,開花的開花,打飛邊的打飛邊,在裏邊居然還藏著一個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變出一封證明信。這樣一個在牲口棚裏偷吃牲口料的人,也還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來證明他,連郭存先都沒有想到。可公家又能證明他什麼呢?證明他是討飯的,不是小偷?還是證明他的確是餓壞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著了,幹脆就跟這個人磨磨牙吧。他把棗核腦袋領進裏屋,湊到燈下仔細看那封介紹信,嘴上便念出了聲:“哦,你是定山縣王家集的,大名王順,這個名字好記。”
王順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順子,前邊加上個王字反倒正經得不自在。”
郭存先趕緊把證明信還給他,順嘴說也是出來擀氈的?
“是嗬,出來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轉呢。可今兒個不順,一整天下來連一口吃的都沒要到,隻好來打牲口的主意。”
“我看你很有門道,肯定是老幹這一手。”
“不瞞你說呀大哥,我討飯有個規矩,一般不給窮人家添麻煩,人家已經夠窮的了,你還跟人家碗裏爭食,這不是有點不仗義嘛。”
“呀哈,都討飯了還講仗義,你還真是個人物啊。”
“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走到一個新地方,都是先朝兩種動物下手。一種是兩條腿的幹部,他們天天吃淨米淨麵,頂多再加上點菜,不光他們自己吃得好,還往家裏連捎帶拿,家屬親戚都跟著沾光。我跑了十來個省,到處都是這個鳥樣,所以我專到幹部的門上討飯,如果趕巧他們的家裏沒人,也用不著客氣就順便進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算嘛。要是運氣不好被他們抓著了也不怕,頂不濟就是蹲大獄唄。那才好呢,好賴就有了個管飯的地方。”
“那另外一種動物呢?”
“四條腿的牲口……我怎麼個吃法你老都看見了,每天能吃上幾口牲口料人就餓不死。這年頭就得想法吃公家,牲口棚不行還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覺得這個王順確實很有趣,問道:“這會兒你肚子還餓嗎?”
王順也很實在:“餓呀,哪能不餓!我都記不得上次吃飽是什麼時候了?”
於是郭存先拐到門後放飼料的躺櫃前,從櫃腿下摳出鑰匙打開躺櫃,他掙的那幾斤糧食就存在裏麵。伸手到袋子裏掏出一把生玉米粒遞過去:“吃吧。”
王順一喜,雙手捧接過生玉米粒,低下頭就吞了一大口。他很有經驗,先在嘴裏用唾沫把玉米粒滾濕,經口水這樣一攪拌,玉米粒就咬得動了。然後他就甩開腮幫子嘎嘣嘎嘣地嚼起來,聲音脆生、響快,就像是在吃冰糖塊那麼香甜而滿足……郭存先看得嘴饞,他還沒吃過生糧食,也有些好奇,就到袋子裏又抓了一小把生玉米粒,也塞進自己的嘴裏。
他倆坐在炕邊上臉對臉地嚼著生玉米粒,越嚼越有味道,口腔裏滾蕩著一股真糧食的香氣和實在感。咽下去之後臟腑裏隨即就覺得溫暖而牢靠,如果再喝上幾口涼水,簡直就是非常舒服了。想到此郭存先拿過王順的搪瓷盆,到外麵水缸裏舀了半盆涼水,王順吃完生玉米粒連喝好幾口涼水,在嘴裏咕隆一陣再咽下去。把粘在舌頭上、牙縫裏的玉米渣子一點不剩的全打掃幹淨。
郭存先看他這個饞勁便又問了一句:“飽了嗎?要不再來一把?”
王順趕忙衝著他作揖,表情誇張:“不啦大哥,這就忒謝謝了。聽口音你老是北邊人,不像是這兒的飼養員。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貴人,老天都不想餓死我王順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這小子的確是個走南闖北的小油條,耳朵很準:“我是郭家店的。”
王順一拍大腿:“越說越近了,我去那兒,村子很大,就是有點窮,在村子裏姓郭的是大姓,你老不會這麼巧就正好姓郭吧?”
“這有什麼巧的,我就是姓郭,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這兒落腳幹了幾天活兒,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幹活兒掙的。”郭存先在心裏卻不能不佩服王順的腦瓜好使,他走過這麼多地方竟然還能記住郭家店。
王順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亂轉:“哎呀郭大哥,這年頭靠本事能掙到好糧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哪。現掙的糧食就舍得給我吃,我給你老磕個頭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將演戲似的王順揪了起來:“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頭啊?你不是折我的壽吧?”
“哎呀,你老看這是嘛時候呀,一把棒子粒可比好年月的一把金豆子還貴重呀!”王順越說越正經起來,“你要不嫌棄我就認你老這個大哥,以後給你老牽馬墜鐙,每到一個地方我在前邊給你吆喝著攬活兒,沒活兒幹的時候,你老找個地方歇著,我去給你討吃的,怎麼樣?收下我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狼不吃狗不啃的窮兄弟吧?”
郭存先心裏一動,咧著嘴笑了,心想有這麼個人做伴至少不孤單,便問:“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下前後左右就剩下我孤獨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後腳走的,有個姐姐也出門子了……”他說著就跪了下去,嘴裏念念有詞,“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來,“你小子老像在台上演戲似的。好吧,我就認你這個兄弟,反正這個莊上的活兒幹完了,明兒個咱們就結伴而行……他媽的我也成了念戲詞兒了。”
“大哥下一步想去哪裏?”
“還沒想好,去哪兒都行。”
“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莊的西南十幾裏地,叫大張莊。明天縣裏要在那兒開吃飯大會,沒準我們也能混個水飽。大張莊村子大,說不定還可以攬到活兒幹。”
“嘛叫吃飯大會,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聽這個莊上的幹部說的,由縣裏召集,開會不過是個名義,實際就是比試做飯。附近幾個公社幹部要自帶糧食,看誰用的糧食最少做出的飯最多,然後開會研究討論用糧最少的公社。聽說要先把糧食用水泡,泡脹了再用開水燙,燙過後上大鍋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發酵,發起來之後再上磨碾。你老說經這麼一折騰,那糧食能不多出數嗎?一斤棒子麵可以蒸出六斤餑餑,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脹,餓壞肚子,撐破膀胱。”
“這個我早就聽說過了,無土不砌牆,加水不頂糧,水飽不是飽……就這玩意兒還能拿到大會上去比試?”
“不光比這個,還要看哪個公社的幹部不用糧食也能做出飯……要不怎麼叫低指標、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摻灰菜,大人吃了腫大腿,小孩吃了腫腦袋。”
“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張莊,找不到活兒幹光看看熱鬧也行,然後再往南走。現在就上炕睡覺。”郭存先接著將用沙土治臭蟲的辦法告訴了王順。
王順嘻嘻一笑,說用不著,我不怕臭蟲,臭蟲隻會怕我。我是血少骨頭硬,它要真敢咬我,就硌壞它牙。說著跳上炕,衣服也沒脫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沒睡過炕了!”
還沒等郭存先小心翼翼地在沙圍子裏躺好,他已經呼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