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書屋的東廂房煙霧繚繞,墨香四溢。毛澤東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一邊翻閱線裝書。這是太史公司馬遷寫的《史記》,毛澤東想從古往今來帝王將相的成敗得失中感悟出一些東西。作為一代鑒古知今的大政治家,他非常熟悉“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這句古訓。
李銀橋風風火火地闖進毛澤東辦公室,迎麵看到沙發上擺著一匹黃呢子布料。毛澤東見李銀橋進來就放下書本,關切地問:“銀橋,小韓生了沒有?”
“生了生了,是個小子!”李銀橋樂得合不攏嘴。
“恭喜你,銀橋,你也當上爸爸了。”毛澤東高興地問,“在哪家醫院生的?”
“北平醫院。”
“起名字了嗎?”
“起了,是小韓起的,叫‘卓偉’。卓越的卓,偉大的偉。”
“李卓偉——好,很響亮,有氣勢。”毛澤東又說,“你轉告小韓,讓她好好休息。這幾天,你要多陪陪她。”
李銀橋說:“王師傅到了,是不是讓他進來?”
“那好。”毛澤東把桌子上的文件歸攏一下。
王師傅是北京王府井私營服裝店的著名裁縫師王子清,五十來歲,個頭不高,稍微有點駝背,身體微胖,長得很福態。據說他曾留學法國專修服裝設計,算是行家裏手了。今天李銀橋把他接到中南海,是想請他為毛澤東量身做衣。
毛澤東握住王子清的手熱情地說:“王師傅,辛苦你啦!”
王子清是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激動得無所適從,隻是連聲重複道:“不辛苦,不辛苦……”
毛澤東見王子清手拿皮尺準備給他量身,就說:“稍微寬大些,不要做瘦了。”
“好的。”王子清一邊拉扯尺子一邊回答。
毛澤東伸出兩隻胳膊,看著正在給他測量胸圍的王子清說:“其實,衣服還是有幾件,隻是穿著舊衣服參加典禮不太合適,那一天是咱們中國人民大喜的日子,應該換上新衣服呢!”
“主席也該做身新衣服了……”
一向節儉的毛澤東這次終於同意為自己製作一套新衣了,那是準備在開國大典上穿的禮服。毛澤東就是這樣一個人,衣著隨便,十分樸素,有時為了禮節也不得不簡單包裝一下。不過那隻是外表,內裏絕對不變。
毛澤東在思想上擁有高山大海般的財富,他是精神世界中的富翁,但在經濟上卻是個無產者。李銀橋送走了王子清,就好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心裏無比的欣慰和輕鬆。這時,他想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住在雙清別墅的毛澤東,要進城拜會年長自己兩旬的民主人士張瀾,為表示對這位忘年交的尊重,他吩咐李銀橋幫他找件好些的衣服換上。可是李銀橋在他所有的“存貨”裏翻了又翻找了又找,竟然挑不出一件不破或者沒有補丁的衣服。
李銀橋對毛澤東說:“主席,咱們真是窮秀才進京趕考來了,連一件象樣的行頭都沒有。”
“曆來紈絝子弟都考不出好成績,安貧者能成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別看我們窮,但窮則思變,一定能考出好成績。”毛澤東笑著說。
“現在做衣服也來不及了,要不我向誰借一件?”
“不用了!衣服有補丁不要緊,笑破不笑補嘛,整齊幹淨就行!張老先生是賢達之士,不會笑話我們的。”
就這樣,毛澤東穿著帶補丁的衣服接見了張瀾,以後又穿著它接見了沈鈞儒、李濟深、郭沫若、陳叔通……
李銀橋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我們共產黨人打下天下坐了江山,共產黨的主席竟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
沒過幾天,王子清又來中南海為毛澤東試衣服樣。毛澤東對穿戴不挑剔,合身就行,所以衣服很快就做好了。
毛澤東做了一身中山裝和一頂帽子,衣服做得很合體,看來這位王大裁縫師果然名不虛傳。毛澤東選擇這種深黃色的衣料,大概與他多年的戎馬生涯有關。雖說這套軍裝式的禮服比袁世凱登基時穿的那套織金繡銀的龍袍廉價多了,但它穿在高大魁梧的毛澤東身上,卻使他顯得更加精神煥發,更加魅力無比。
在做衣服的同時,還給毛澤東做了一雙棕褐色皮鞋。這雙軟膠底的牛皮鞋很適合他那又寬又厚的農民所特有的大腳,其色彩則象征著大地的本色,給人以踏實穩重的感覺。這棕褐色的皮鞋和深黃色的衣服搭配,竟是那麼的和諧並富有深意。
毛澤東和他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們一樣,全身上下都煥然一新了。他們和全國人民一道,懷著“萬事俱備、隻待良辰”的迫切心情,等待著新中國誕生這一盛大節日的到來。
下午一點了,值班室的電鈴還沒有響,這表明毛澤東仍在睡覺。長期的戰爭生活,使毛澤東養成了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習慣。可是,今天是十月一日,下午三時要舉行開國大典,主席是不是還沒有醒酒?不會的!在昨晚的宴會上,酒量沒有煙癮大的毛澤東雖然一口氣喝下十幾杯白酒,可衛士們都知道那是用白開水特製的“茅台酒”……不能再等了,如果耽誤了時間,那可要犯曆史性錯誤,李銀橋大步闖進紫雲軒。
“主席,您醒醒,主席……”李銀橋站在床頭輕輕叫了兩聲。
毛澤東睜開眼,見是李銀橋,便“哦”的一聲做了個深呼吸,側了一下身子。
“一點多了,該準備準備了。”李銀橋伸手攙扶毛澤東,然後將毛巾被疊放在床頭,又將枕頭墊在毛巾被下麵,讓毛澤東依著床欄坐起來。
“這麼快呀?我感覺才剛剛躺下。”毛澤東背依床欄揉著眼睛說。
“可不,你睡的時間本來就不長嘛!”李銀橋沏了一杯龍井茶放在床頭櫃上。
毛澤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隨即抓起放在床上的報紙看了起來。隻見頭版上有一篇報道:昨日,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典禮,毛澤東主席宣讀碑文,並親自執銑鏟土……
李銀橋知道毛澤東睡醒後不會馬上下床,習慣在床上呆一小段時間,抽煙飲茶,讀書看報,然後才會下床去漱口、洗臉、吃飯。今天是非同尋常的日子,毛澤東要參加舉世矚目的曠世盛典,但他依然不改這一生活習慣。
站在一旁卡著時間的李銀橋終於打斷了毛澤東看報:“主席,都一點半了。”
“嗯……”毛澤東答應一聲,放下手中的報紙,一邊下床一邊說,“銀橋啊,把我新做的那身衣服拿來,還有那雙皮鞋。”
這天的天安門廣場披著節日的盛裝,特別是城樓上的八盞大紅宮燈更加引人注目。城樓重簷中間掛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典禮”的橫幅標語,觀禮台下的城牆中間懸掛著毛澤東的巨幅畫像,兩側分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央人民政府萬歲”的標語口號,城樓東西兩端各插著四麵紅旗。天安門前的廣場上有三十萬衣著整潔的群眾,紅旗林立,歌聲嘹亮,古老的天安門城樓煥發出勃勃生機。
下午三點整,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健步登上天安門城樓。毛澤東在城樓中間的休息大廳坐下後,邊從衣兜裏掏煙邊和大家打招呼:“大家都累了吧?你們喝茶,我抽支煙。少奇,你也來一支。”
劉少奇從毛澤東手裏接過煙,看了看牌子:“三五煙,洋貨呀,是戰利品吧?”
“我們有一個很好的運輸大隊長呢!他不僅為我們提供槍炮子彈,還提供‘鬼子煙’,不吸對不起蔣委員長喲!”
“既然送來了,我們就統統收下,還不用打收條,何樂而不為呢!” 沉醉於希冀和遐想的劉少奇向四周掃視一下,然後把煙點著說,“在下麵看不大,上來一看還真不小,這個城門樓修得滿雄偉嘛!”
城牆和城樓一樣雄偉壯觀,隻是那股護城時的霸氣已不再咄咄逼人,而是轉化成了另一種力量和能量承托著那滿牆的野草雜木,讓它們攀附著盡情生長,放釋綠色的生命。
毛澤東吐出一口煙霧:“這個城門樓初建於明朝永樂年間,原來叫承天門,它是明清兩代皇城的正門。你們看,站在這裏不僅能看到冷兵器時代的城牆垛口,還能看到有‘九天閶闔’之感的層層宮闕哩!”
“這城樓上共有大紅柱子六十根,按照中國習慣的說法‘六十’為一幹支,即周而複始之意。”周恩來盯著一根如水桶粗的木柱若有所思地說。
“周而複始,好啊!”毛澤東感慨道,“周而複始,輪流坐莊,總算輪到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啦!”
朱德溫文爾雅地呷上一口茶,微笑著說:“過去的皇帝隻會鋪張浪費,不會為人民做事。他建了那麼大的一座宮殿,還搞了個這麼高的城門樓,這得花掉老百姓多少錢呀!”
“他給我們今天的慶典活動準備了一個場地呢,也算是為老百姓做了一點好事!”寬容大度的毛澤東接著說,“你們不要小看這個城門樓,它將是一個新時代來臨的標誌呢!”
整個休息大廳洋溢著開心悅意的朗朗笑聲和肺腑相通的共鳴語言,氣氛非常融洽。
待中央領導人全部就位後,林伯渠秘書長宣布大典開始。按事先擬定的程序:一是國家主席宣讀政府公告;二是升國旗放禮炮奏樂;三是閱兵式;四是遊行;五是觀看禮花。
毛澤東帶著充滿強烈民族自豪感的神情走到麥克風前,環視一下洪濤翻卷般的廣場,然後將肩膀和胸脯微微挺起,以他那高亢激越的湖南鄉音向數十萬群眾,向全國,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廣場上一片歡騰,熱烈的掌聲、激昂的口號聲經久不息。
十八年前,毛澤東在江西瑞金宣告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於是他便有了“主席”這個終生不改的稱謂。從那時起,在他的領導下,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政府,幾千年來由人民當家做主的夢想,今天變成了現實!
年過半百的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連續站了好幾個小時,他不時地調整一下站姿,以保持自己的體力。經周恩來再三勸說,他才走進休息廳坐下來,一邊吸煙,一邊和戰友們交談。然而,李銀橋剛把水杯放在毛澤東麵前,周恩來又過來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主席,遊行的群眾看不到你都停止不前了,看來你還得繼續站下去。”
毛澤東再次感受到了人民的力量:昔日他們可以為民主、為自由在天安門前憤怒呐喊;而今天,同是這些可愛的人民,他們又是如此忘情地為自己的政府、自己的領袖歡呼雀躍!這正好契合了水可載舟也可覆舟的那句老話!
開國大典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在勞動人民文化宮一側入口處,哨兵突然發現有一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旁若無人地直往裏闖。由於這個入口處直通天安門觀禮台,而她既未佩帶觀禮證,也無代表證,因此哨兵毫不客氣地將她攔住。
“同誌,請出示您的證件!”
那人不但不接受哨兵的檢查,反而責備起哨兵來了:“你有什麼權力看我的證件,我是中南海辦公室主任,我要到主席那裏去。”
“根據上級規定,沒有證件,一律不準入內。”
“你不認識我,我要見你們的負責人……”那人用斜視的目光狠狠啄了哨兵一眼。
“請您稍等,我們的負責人很快就會過來。”哨兵揮一揮手,“喂,請您往後站,讓這位同誌先過去。”
擔任天安門外圍警衛任務的一大隊副政委駱驥聞訊趕來。他抬頭一看,不由得心頭一緊:我的媽呀,這不是主席的夫人嗎?雖說有十幾年沒見麵了,那歲月的風沙不但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反而把她淘洗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駱驥在上海從事抗日救亡宣傳工作時就認識江青,那時她還是電影演員藍蘋,曾在一次賑災集會上露過麵。不過那時她還沒有這麼厲害的口氣,也沒有這麼厲害的目光。真是山不轉水轉,沒想到今天在這裏碰上了。
駱驥向哨兵問明情況後,覺得此事有些棘手,於是向開國大典安全保衛工作總指揮、公安部長羅瑞卿請示。羅瑞卿聽完隻說了四個字:“照章辦事!”
為了確保開國大典的順利進行,安全警衛規定的第一條就明確寫道:不論是誰,不論職務多高,沒有證件一律不準放行。羅瑞卿的話很快轉達過來,有了尚方寶劍,“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哨兵越發威嚴,再也不去理會這個“中南海辦公室主任”了,他們把她晾在一邊,更不讓她進去。江青萬般無奈,隻得怏怏而去。
轟,轟,轟……
“一響、二響、三響……姐姐,一共二十八響。”李訥數著從天安門廣場傳來的禮炮聲。
毛澤東的兩個女兒和江青一樣都沒有資格上天安門參加典禮儀式,她們和中南海裏的小朋友爬上了新華門和東便門之間與那段圍牆幾乎一樣高的“垃圾山”,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長安街觀望。
“閱兵開始了,你們看,大部隊開過來了!”不知是哪個孩子驚叫一聲。
大家的目光趕快順著長安街往東移動,隻見受閱部隊由站在指揮車上的聶榮臻率領,在“八一”軍旗的指引下,海軍部隊為前導,四個師的部隊以連為單位列成方陣,正步調整齊地向這邊走來。步兵師、炮兵師、戰車師、騎兵師的方陣在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的軍樂聲中,一個序列一個序列地從孩子們的眼前通過。
這時,由十七架飛機組成的空軍編隊從頭頂呼嘯而過,孩子們仰起小腦袋,一邊說“看到了看到了,這是我們的飛機!”一邊向機群揮動著手臂,揮舞著頭巾和帽子,近似瘋狂的歡呼著、跳躍著。
三軍方陣過後便是由各界群眾組成的歡慶隊伍,他們一邊行走,一邊發自內心地高呼: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李訥伸手拽了一下嬌嬌:“姐姐,你聽,他們在喊爸爸萬歲……”
橫貫古都心臟的長安街上,在南北兩側的人行道旁,各豎起一排高大而堅固的鋼質燈座,如巨大的手臂將碩大的球形燈泡舉向高空。每個燈座的頂端,簇集著十來個熾亮的大燈泡,把十裏長街照得宛如白晝,給節日的夜晚增添了火熱的氣氛。
天安門廣場上,圍成一團團、一簇簇穿著節日盛裝的群眾。這些群眾在鑼鼓聲中和管弦樂的伴奏下,舞動著、旋轉著、歌唱著。金水橋下,波平如鏡,映出滿天彩燈,紅色金魚拍打著水麵與人同歡共樂,爭觀人間盛況。
馬恩列斯的畫像立在廣場北側的路旁,位於恩格斯和列寧像中間稍退南側的孫中山畫像,與天安門上懸掛著的毛澤東畫像遙遙相望,這六幅巨大畫像都帶著深情的微笑,與人們共同歡度這大典之夜,共同觀看節日的焰火。
十月的夜晚有些涼了,毛澤東添了一件舊毛衣,在跟他來“開開眼界”的兒女們的簇擁下,坐在輕便藤椅上觀看焰火。他在享受著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體會著江山初定從未有過的成就感。江青也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她和王光美站在一起,不時往廣場上指指點點,領略人民翻身作主後的喜悅。
一聲轟鳴,地動山搖,天安門上空頓時呈現火樹銀花。五顏六色的焰火,千姿百態的禮花,是那樣的絢麗,那樣的嬌美,那樣的耀人眼目。
“爸爸,快看,那是什麼花呀?”李訥指著空中的焰火朝毛澤東喊道。
“這一簇更好看!爸爸,它叫什麼花?”不等毛澤東回答,嬌嬌又問。
孩子們見父親也說不上來,就隨便給起了一個相象的名字。毛澤東就點點頭說:“對,像……”
人逢喜事精神爽,毛澤東沒有一絲倦意。他點燃一支煙,煙霧從嘴角飄逸而出,如縷縷思緒慢慢散開。他仰視著夜空,滿天的“菊花”競相開放,把廣場輝映得一片金黃。“戰地黃花分外香”,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過去艱苦的曆程和來之不易的勝利。中國有句俗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然而,毛澤東這樣一位教書先生卻在三十多年的奮鬥之後,終於成功了。
城樓和廣場上再度呈現下午遊行時的激動場麵,歡呼聲、萬歲聲一浪高過一浪。李訥對毛澤東說:“爸爸,人民喊你萬歲,你喊人民萬歲,真有意思!”
“這樣才對得起人民啊!兩千年前孔夫子就說過: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毛澤東突然想起即將過門的兒媳婦,於是問他的大女兒,“嬌娃,你看到思齊了沒有?”
“沒有。她可能和大哥在廣場上跳舞呢!”
“哦……”毛澤東向澎湃如潮的廣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