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轉鬥移,轉眼間到了公元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這一年,一場大難降臨中國,競使數萬萬炎黃子孫無一幸免。
中國人的曆書,自有一套天幹地支的方法,這是為洋人所無法通曉的。天幹為十,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地支為十二,子、醜、寅、卯、辰、已、午、末、申、酉、氏、亥。以天幹地支的方法來記時、記日、記月、記年,始於四五千年之前上古軒轅時期的大撓氏,他研究出了一種以一個天幹和一個地支依次搭配日期的辦法。如《尚書·顧命》就有"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挑顛水,相被冕服,憑玉幾”。這裏記載的是,四月初,王的身體不舒服,到了甲子這一天,王才沐發洗臉,太仆為王穿上衣服,王依在玉幾上坐著。可見,這天幹地支實在是一種遠古的曆法。
但到後來,天幹地支就被人們附會了吉凶禍福的色彩,而此中,庚子之時,是最為中國人忌諱的。凡逢庚子之日,諸事不宜,逢庚子之月,凶多吉少,而逢庚子之年,則必有大災難殃及全國。
有清以來,至1900年,將近300年時光,清代王朝一共經曆過了五個庚子年。說來也怪,清朝的兩個皇帝,都是在過了庚於年之後的第二年死去的,這庚子年成了死皇帝的凶年。到後來,公元1780年,庚子,時在乾隆四十五年,太平盛世,但是江浙、直隸、湖南、湖北一場大水,直淹了半個中國,隻把個一心“巡幸”天下的乾隆皇帝困在了宮中,這一年他沒有出門。公元1840年,道光十四年,又逢庚子,一場鴉片戰爭,打破了天朝盛世的神話,打得真龍天子威風掃地。從此,清朝天下大勢去矣,列強擁進了中國。
公元1900年,又逢庚子,早在一年之前,人們就猜測這一年中國會遭遇什麼大難,天火?洪水?地動?山崩?反正是人人做好了“在劫難逃”的準備。但是誰也沒有估計到,1900年的這一場庚子之難,可比曆史上任何一次庚子之難可伯多了。這一年八國聯軍直進京城,把皇帝老子和他的“親爸爸”慈禧老佛爺給嚇跑了,大清國的江山,從根基上被八國鬼子兵的洋槍洋炮打垮了。
國運、家運,這樣大的一場天災人禍,家家戶戶已是無一能得幸免。餘隆泰家,本來正在興旺之時,但也在這一年陷入了劫難。從此,一戶吉星高照的人家,一戶享不盡榮華富貴的人家,便開始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是演出了一場悲天憫人的人間戲劇,更使餘姓人家的每一個成員都受了一場生生死死的磨難,有的在這場磨難中消沉,有的在這場磨難中獲取新生;有的做了人,有的成了鬼。有的更做盡了惡事,卻隻恨做惡事的人未能得到惡報,反而讓他等搖身一變,又做了人上之人。
人間禍福,世態炎涼,餘隆泰一家人的故事,就從1900年這一場大難中開始了。
餘隆泰家的仆傭班頭名叫吳三代,隻有二十幾歲。餘家的仆傭成群,女傭人以及各房裏的使女,陪房丫環,分由各房裏的主子調管;男傭人,不分院、不分房,大廚房裏的傭人,歸大帳房管,其餘看家護院,拉車拾轎,采買零雜物品的男傭,統由吳三代調管,有什麼事,主子隻吩囑吳三代一個人就可以了。
吳三代從十幾歲到餘府來當差做事,最先也隻做些粗活,後來又被選到餘隆泰房裏。隻是,這孩子機靈,無論什麼事不等餘隆泰老太爺吩咐,利利索索,早早地就侍候到了,老太爺自然是十分喜愛。餘老太爺總是夜裏讀書,道德文章要到萬籟俱靜時才有文思,哪舊是極細微的聲音,也要把老太爺的滿腹經餘隆泰夜半三更為自己剛剛寫好的一篇文章得意,披上衣服,悠哉悠哉地走出書房來漫步休息。推開書房的格扇門,走下台階,餘隆泰老太爺隻見遠處院門外有個孩子的身影正提著一盞馬燈在地上照,最先餘老太爺以為是哪個小當差的在為主子找什麼東西,便隻隨便說著:“已經這時辰了,回去歇著吧,無論什麼東西,隻要丟在自家院子裏是絕對能找回來的。”誰料,餘隆泰的聲音倒把那個提燈的孩子嚇了一跳,他立時站起來身子,垂手站在院牆邊下,誠惶誠恐地說著:
“原是伯蟲兒叫喚驚擾了老太爺讀書,沒想到燈影兒反把老太爺引出屋來了,小三該死。”說話的原來是吳三代。
“哦,是吳三兒呀!”老太爺管吳三代叫吳三兒,三字的後麵有個兒音,一半也是出於對孩子的喜愛。“你在照什麼呢?”老太爺問。
“這院裏蛐蛐叫得太邪,我拿燈把蛐蛐照出來,免得打擾老太爺讀書。”
啊!餘隆泰這時才想起來,難怪今晚書房裏這樣安靜,靜得似是時間都凝固成了鉛,一絲兒的聲音也沒有。每到秋日讀書,蛐蛐叫得入著實心煩,它若是好生叫,倒也無所謂了。有時那蛐蛐叫得讓人心緒不寧,聽蛐蛐的那種顫顫危危的叫聲,總會聯想到一些讓人走神兒的事,而且一想這種事,那平日學富五車的五車學問,立時便變成了五車臭豆腐了。
小小吳三代,從此受到餘隆泰老太爺的器重,寸步不離,形影相隨,餘隆泰一分鐘也離不開吳三代。餘府裏的轎子本來有專門的轎夫,但餘老太爺乘轎,走在前麵抬轎的,隻能是吳三代,轎夫中的頭頭丁十一,蒙吳三代器重,配搭的隻在轎後抬著,而這個吳三代,卻是堂堂正正的“頭杠”,以此也算是吳三代在府上特殊地位的一種標誌。
久而久之,吳三代成了餘隆泰的心腹,榮華富貴,吳三代不能與餘隆泰分享,但是辛苦艱難,一律隻由吳三代承擔,吳三代將餘隆泰孝敬得舒舒服服。難得會遭遇到劫難的餘隆泰,在義和團進天津城後,大禍臨頭了,為餘隆泰出麵解圍的,也就是這個吳三代。
早在去年(光緒25年,公元1899年)春天,義和拳便在天津城鬧得熱火朝天。當然,對於義和拳的舉事,天津城裏百姓喜,官家憂,吃洋飯的伯,二毛子膽戰心驚。餘隆泰不信天主教,不算是二毛子,但身為三井洋行掌櫃,也被“滅洋”的義和團視為一個異端,是義和團拳民們為匡扶大清所必要斬除的妖魔。
最先,義和團在南門外聚眾練拳,後來便在城內處處設壇。 大師兄二師弟的隻要在隨便什麼地方一看,說是這處宅院要立壇,不由分說呼啦啦一些人就進去,七手八腳立上神位,然後就晝夜不停地燒香燃燭,一忽兒是什麼神仙下凡,一會兒則又是扶乩下聖偷,從此這戶人家就成了上界與拳民們會麵、交談、打交道的地點。義和拳在別處如何伸張正義,扶清滅洋,不得而知,但義和拳一旦進了天津,立即就染上了天津特色,而天津最大的特色,便是水旱碼頭的河壩風采。大師兄們看中立壇的地方大多是大宅門,有的是金錢財寶,大鍋大灶立起來,吃這家喝這家,壇上的一切香燭紙錁全由這家人操辦,這戶人家心中有苦不敢言,隻得處處當心維持。
最初餘老太爺沒把義和團放在眼裏,他壓根兒就不信什麼刀槍不入的邪說,就在滿天津城男女老小遍傳義和團的乩語“一片苦海望無涯,小神忙亂走風塵,八千十萬神兵起,掃滅洋人世界新”的時候,餘老太爺發下話來,本族子弟凡有信奉邪說者以忤逆論處,傭人婆子丫環凡有信奉邪說者,一律逐出餘府。
餘老太爺不過六十多歲,隻因為他財勢大、輩份大,所以無論是在族裏還是在市麵上,人人都尊稱他是老太爺。其實他什麼宮職也沒有,在朝廷裏連份師爺的差事都沒有,他自己又不開銀號,但因為天津日租界領事館代表日本國正式關照過天津的衙門,餘隆泰君被委任為日本三井洋行中國掌櫃,從此曆屆天津道台無論是上任還是卸職,都要到餘府來向餘隆泰老太爺“道場”,餘老太爺自然不會虧待他們,上任的有一份官禮,卸職的又有一份私酬,為數多少?秘而不宣,但隻是在任的道台不和餘家上下人等找別扭,離職的前任寫《稗記》時保證不說餘家的一句壞話。
隆泰不買義和團的帳,義和團也不買餘隆泰的帳,當一半家的餘老太大曾經吩咐過“萬一拳民一朝闖進要立壇,二門以外就由他們立壇罷了,隻是這二門之內不許他們放肆,有女眷。”誰料那些威武非凡的大師兄二師弟們就如此呼啦啦從門前走過去,又呼啦啦從門前走回來,連望都不往餘家的高門樓子望一眼。
春夏之交,傳來了義和團殺二毛子的消息:恰中洋行有一位田二爺,在街麵上本來沒有什麼名氣。不過是個跑街的員司,夥計不算夥計,先生不算先生,在怡中洋行裏排不上份兒。天津衛鬧起義和團,怡中洋行有頭有臉的人物部“貓”起來了,隻這位田二爺不知怎麼看錯了皇曆,自以為抓注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想於此動亂之日露兩下子,待來日怡中洋行恢複營業時好有個榮升高就的機會。活該他走運,這一日他來到怡中洋行,正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樓房裏喝茶望天唱西皮流水,突然間塘沽船行發來電報,要怡中洋行立即派員到塘沾核定船舶行期。若是別的差事,田二爺也就權且想個主意應付了,正好這跑塘沽定船發貨接貨的事是田二爺的本分正差,二話不說,穿戴整齊了雇上輛馬車他就直奔老龍頭火車站,不早不晚,正趕上一趟火車去山海關,搭車他就去了塘沽。不必贅述,差事辦得漂亮非凡,很是讓怡中洋行沾了個大便宜。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之後該打道回天津了,不料火車不開了,說是義和團扒了鐵道。也罷,好在塘沽和天津隻有六十裏的距離,搭上輛馬車,估摸著大半天時間也就到了。
車至軍糧城,塘沽與天津之間的正當中,義和團立了壇口,過往行人一律下車盤問,田二爺是老跑街的了,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休想從他口中問出什麼破綻,可是人家義和團是天兵天將,不必與凡人答問,斷定你是不是二毛子。自有一套辦法。
“跪下。”
呼啦啪十幾個搭車過路的人都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壇口的香 案下麵,香案上一隻金黃銀亮大香爐,香爐正中一柱三尺長的 香燃著呼呼的火苗,一排十幾支蠟燭點燃著.火苗閃動。將壇口香案兩側持刀肅立的義和團眾弟兄照得忽明忽暗。田二爺跪在地上沒敢抬頭,心裏怦怦跳得全身直哆嗦,偷眼看看義和團的持刀弟兄,一個個橫眉立目,果然是一副英雄豪俠的非凡氣度。天爺,他們這是要幹嘛?田二爺直到此時才後悔自己不該不聽家人勸阻,非要於危難之時為怡中洋行效勞賣命。
不多時,義和團弟兄給十幾個跪在地麵上的過路人每人手中放了一隻黑木托盤,等著被查明是二毛子還是血肉同胞的人們乖乖地將木托盤托過頭頂。按順序,跪在最左側的那個人,木托盤上立起了一隻黃紙封筒。
黃紙封筒,是北方民間祭奠死者的一種物什,用黃色厚草紙糊成的四方形空筒,長約一尺,矗立在木托盤上似兩塊聯在一起的紅磚。祭奠死者時,由孝子托著木托盤,將黃紙封筒點燃,黃紙封筒裏麵是空的,燃燒時會突地迸出一個火球來,以示其後輩日月興隆吉祥之意。但也有時黃紙封筒燃燒時平平淡淡,或是因為漏了空氣,或是因為氣候幹燥,反正是沒有迸出火球,後輩自然就為此極是掃興。
“嘭!”第一個人的黃紙封筒才剛剛點燃,立即一聲巨響,紙筒裏便飛出來一個大火球。不等黃紙封筒燒完,義和團弟兄便過來讓他向神壇叩三個頭,然後放他回車裏等著回家。
“嘭!”第二個人的黃紙封筒燃燒中又迸出了一個大火球,第二個人原來嚇得已是魂兒飛出了軀殼,一個火球喚得他的魂魄又附了體,咚咚咚一連向著神壇叩了十幾個頭,然後才拍打著衣裳上的塵土往馬車走去。
第三個人的黃紙封筒也“嘭”了一聲,這人性急,不等義和團弟兄發話,扔下木托盤就往馬車跑,義和團弟兄對骨肉同胞從不計較,隨他如何放肆也不會追究。
跪在第十幾個人的位置上,田二爺最初有些緊張,上牙禁不住地磕下牙,身子抖得似篩糠,眼望著前七、八個人的黃紙封筒都迸出了火球,漸漸地田二爺才穩住了心神,他的心跳得不那麼急促了,額上的汗珠兒消褪了,雙手也不哆嗦了。不多時,輪到義和團弟兄將黃紙封筒立在他木托盤上時,他竟心境平和得一點也不顯慌張。
嚓地一聲,兩塊火石相碰,點燃了一枝煙繩,煙繩提在一位義和團弟兄手裏,從上向下垂著點燃了田二爺木托盤裏的黃紙封筒,火焰極旺。田二爺心中暗慶大吉大順,火焰燒著,紙灰兒飄飛起來,一股煙味嗆得田二爺直想打噴嚏。兒戲不得,倘有稍許意外,弄不好就要人頭落地,立即挺起身來雙手將托盤托穩當些,啊呀,不知怎麼一搖動,火苗兒噗地一下滅了,田二爺眼前一團光明立時變成一團黑暗,黑暗中一個火紅火紅的幻影由遠及近向他撲來,打一個冷戰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田二爺發現自己早被義和團幾個弟兄押到了神壇外麵的空地上,明晃晃大刀片在陽光下耀出刺眼光芒。
“冤枉呀,冤枉呀!”田二爺撕破喉嚨放聲哭喊,他想揮臂掙紮,但他的兩隻胳膊早被兩名弟兄反剪在了背後。
“閉上狗嘴!”隨聲,一位大師兄狠狠地在田二爺後背上踢了一腳。這一腳踢得重,田二爺覺得脊椎骨被踢斷了。
一陣旋風,早有十幾個弟兄圍攏了上來。
“從實招來,你是二毛子不是?”義和團弟兄指著田二爺的鼻子問。
“二爺饒命,我哪裏配得上是什麼二毛子?”田二爺忙昂起臉來為自己爭辯。
“老天爺有眼睛,莫非大仙爺們看錯了嗎?”義和團弟兄的大刀在田二爺眼前晃著。
“我,我不敢說謊呀,我不過是個跑街的,不過是怡中洋行的夥計……”
誰也鬧不清田二爺還要往下說些什麼,隻可惜這時他的腦袋早被砍下來了,隻見一個大血球在地上滾動……
如此,義和團眾弟兄更加堅信自己辯認二毛子的絕招準確無誤。
來餘府設壇的大師兄叫夏十三
“天下大亂,天下大亂了呀!”
麵對天津城義和團熱火朝天的活動場麵,餘隆泰老太爺慌了手腳,作為一名既忠於清室朝廷,又半生作買辦,辦洋務的儒門聖賢,他著實對眼下天津城的一片動亂感到忍無可忍。道台大人們,何以你們就治不了這些亂民呢?
在天津府道台大人黃亞=襲人的家裏,餘隆泰和天津的宿儒嚴複先生巧遇在一起。三個人本來是好友,嚴複和黃聯人還是同年同科的進士,彼此之間已是莫逆之交,而餘隆泰和嚴夫子之間還有祖輩上的交情,所以在天津衛,道台大人黃襲人,學究聖人嚴複和三井洋行掌櫃、洋務界的首領餘隆泰大人,也稱得上是桃園三結義的過命朋友了。他三個人湊到一起,上罵皇帝朝政,下罵貪官汙吏;內罵亂臣賊子,外罵列強帝國。湊到一起就罵,罵就罵它個狗血噴頭,罵過之後,黃道台還乖乖地給朝廷當差,嚴夫子還寫他的激昂文章,餘隆泰照樣和日本人一起賺錢。
“唉I”黃道台搖了搖頭,頗為目前時局的無法控製而擔憂歎息,“義和拳倡導什麼扶清滅洋,隻是如此扶清扶不起,如此滅洋也滅不成呀!興邦治國之策,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靠這等惑眾的妖術。我隻擔心讓這些妄為的拳民橫行肆虐,遲早會引出什麼大的交涉來,隻伯那時朝廷又要割地賠款了。”
對於義和團的興起,黃道台咬牙切齒。去年的此時此際,義和團活動漸漸在山東河北一帶蔓延,當時天津城就來了一個名叫“海幹”的和尚蠱惑民眾,他預言不久的將來義和團便會使大海幹枯,那時洋人的兵艦不能上岸登陸,中國人便可以關上國門殺洋鬼子了。海幹和尚的妖言很是鬧得人心惶惶,不少人真地盼望大海能早一天幹枯。黃道台聽到消息後,將這位海幹和尚請到府衙門,以禮相待之後,黃道台差人在府衙門大院裏放上了一碗水,“法師在上,今日本府在此設下一碗清水,請法師顯靈將其化為烏有,倘能如此,我為法師設法台,著本縣民眾日夜聽法師講經。”這一下海幹和尚傻了,他支吾半天告辭便走,隻是這府衙門是你想走就走的嗎?一隻牙脾扔下來,八名差役追上去將海幹和尚捉住,不問青紅皂白,便是四十大板,隻打得海幹和尚叫爹叫娘,當即大堂上畫押,發誓再不妖言惑眾了。
誰料,這義和團運動已成洪水之勢,任何人也抵擋不住了。
義和團以天津作為基地據點,天津人又如此熱衷於義和團活動,其中也有著多種原因:
義和團所以在天津一呼百應,末及多時便成如火如荼之勢,據嚴夫子認為,這是因為天津人受洋人的氣太久太甚的關係。鴉片戰爭之後,開埠通商,一個天津衛競割出了大半片土地,設了日、法、德、意、英、俄、美租界,各國租界地設柵欄門,華人出入租界地要向外國大兵和印度巡捕鞠躬,稍有差錯,上來便是一耳光,先打人後說話,華人成了亡國奴。最為可恨的是天津的那些教民,他們大多是原來被人瞧不起的無業遊民,終日遊手好閑,身無一技之長,又不肯習藝經商,吃喝嫖賭無惡不做,天津人稱這類社會渣滓是“無理悠”。誰料洋教傳入天津,一夜之間這些人脖子下麵墜上了十字架,張口閉口學會了什麼阿門;上帝,裝神弄鬼,非說自己是上帝在第六天造的,所以他們欺男霸女,搶劫民財,已到了無惡不作的地步。南門外立了耶穌堂,每隔七日牧師講經。牧師講經那天,南馬路上不許過婚喪嫁娶的隊列。娶媳婦迎親的,教民說鑼聲太重,喇叭刺耳,打擾了他們在教堂裏聆聽上帝的聲音;死人出擯,和尚念經,教民們說這是給上帝“添堵”,不由分說,出來便打,華人因有朝廷囑咐在先,怕惹起什麼交涉,便隻能忍氣吞聲。出擯迎親便隻能挑個上帝打噸兒的時候,你說說天津人心裏窩火不窩火?
對於嚴夫子的高見,餘隆泰卻不以為然。他認為義和團所以一到天津便鬧成氣候,這主要是因為天津人的民性刁鑽。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九條河流往下灌,在天津彙合在一起向大海流去。隨著九條大河的蕩蕩水路,八方民眾雲集天津,於是這九條大河,八方民眾便將大半個中國的壞點子,壞習氣,壞秉性,壞主意全帶進了天津,所以天津城最亂,天津人最野,天津衛誰也治理不好。你想呀,九條河道的船彙到一條河裏,他們能不打架嗎?他們之間打架能不罵娘嗎?罵娘不能解心頭之怒,他們能不動拳腳嗎?所以這天津人最會罵街,拐彎抹角,繞脖子話,能把罵人的話編出花兒來。天津人個個能打架,從在炕頭上爬的時候就會打架。為什麼天津的教民最不是玩藝兒?原因很簡單,什麼耶穌呀、天主呀,壓根兒就不該進天津城。天津人家家戶戶敬佛,但沒一個人信佛。天津人信嘛?天津人信胳膊根兒。如今上帝來了,天主來了,天津入就拿耶穌、瑪麗婭當胳膊根兒,憑著這一副洋胳膊根兒,他們白吃白拿打便宜人。按照上帝的本意,你打我的左臉,我再把右臉伸過去。如今南馬路耶鱺堂講聖經,教堂外馬路上過來一隊出擯的,教民們聞聲出來,拳腳相加,楞把這戶送葬的人家打得七零八落。為什麼打人?教民們說,送葬的人家哭天喚地,把教堂裏邊上帝的聲音壓下去了,一個教民明明聽見十字架上的耶穌發了怒,詢問是什麼人在外麵大喊大叫?這麼著,教民們才出來替上帝顯靈。你瞧,耶穌教進了天津,頭一茬入教的,大多是地痞無賴,這些人從祖輩上就在街麵上抬不起頭來,如今隻要一信了上帝,無論什麼大飯店都敢進,白吃!你道該殺不該殺?現在哩,義和團來了,天津人有了土胳膊根兒,而且土胳膊根兒比洋胳縛根兒壯,天津人能不跟著幹嗎?
“不管如何評說,如今這義和團已經成了萬眾之勢了。”黃道台對嚴夫子和餘隆泰的各抒己見不置可否,隻說著不能回避的現實事態。“如今義和團在天津設立壇口幾近千處,團民已有數十萬人,他們聚眾鬧事,說殺便殺,說訂便打,他們放言‘掃平洋人,扶持中國,海內肅清,升平有日’,他們燒了教堂,燒了望海樓,殺了不知多少二毛子,最後竟然在府衙大院裏設了壇口,壇主大師兄自稱是天兵神將,隻等朝廷冊封,他便要立為道台大人了。”
“如何是好呢?”想到義和團的浩大聲勢,餘隆泰麵有難色,一時之間,他已是束手無策了。“說是殺什麼二毛子;怕他們一時半時還找不到我的麻煩,名聲在外,我餘隆泰就是三井洋行中國掌櫃,開洋行、辦洋務、吃洋飯,可是我不信什麼天主教、耶穌教,我隻信孔聖人的仁義道德。祖祖輩輩,我們家掛過六塊善人匾,大門外建有善人牌坊。義和團在天津立足,還要借我的名聲壯大他們的威風,我無恐無懼。”
“不過呢,此事隻可順受,不可逆來。”真正無畏無懼的是嚴夫子,他一直恪守聖賢之道,而且最知做人的骨氣,義和團所崇敬的氣節,正就是嚴夫子的品格,如此他才最知道好友餘隆泰於義和團昌盛之時的心境,所以他才勸解餘隆泰要好自為之。
“義和團嘛,憑他是什麼天兵天將,終究也還是血肉之軀。”
黃道台一旁插話說著,“在府衙門設壇的那個大師兄,就絕非不食人間煙火。每於他祭壇之日,我總吩咐差人備好酒席。早先,師爺們還伯我惹出是非,招來什麼禍端,誰料那大師兄祭壇之後也來大吃大喝,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樣子果然豪爽。但老實講,他們吃得那樣香的紅燒豬肉,油油膩膩,我們平日嗅一嗅都覺得膩人的。酒足飯飽,又見有道台大人親自作陪,他等也是受寵若驚,幹恩萬謝,還拍著胸脯放言,舍下身家性命,咱也要保道台大人的寶眷平安。你看,這不就相安無事了嗎?隆泰年兄,我看你府上也設個壇口吧。”黃道台說著,極力勸說餘隆泰不可過於執拗。
“審時度勢,識時務者為俊傑呀!”嚴夫子在一旁也在勸說。
“大勢所趨,大勢所趨呀!”餘隆泰不再固執己見,看來他也準備回府設壇了。
來餘府設壇的大師兄叫夏十三,虎背熊腰的漢子,40多歲,據吳三代介紹說,原來在子牙河扛河壩,人極本分,不是那等蠻不講理的人物,講義氣、忠厚,沒有壞心眼。
“主家怎麼稱呼?”吳三代將夏十三領進餘隆泰府邸裏的一間下房,夏十三開門見山,便問主家的名姓。
“民家餘隆泰。”餘隆泰冷冷地順聲回答著。請大師兄到餘府立壇,餘隆泰沒往書房和大花廳裏讓,怕的是讓大師兄看出這處餘府原來是如此的金碧輝煌,在下房相見,餘隆泰也沒穿續羅綢緞,隻一件半舊藍布衫,看上去頗似一位落魄的寒儒。
“信洋教嗎?”夏十三又間。
“一心敬佛。”餘隆泰回答。
“在哪兒當差?”夏十三繼續問.
“三井貨莊。”餘隆泰沒說是三並洋行,怕大師兄不愛聽這個“洋”字。
“好,就這麼著了。”當即,夏十三便滿口答應下來了,“逢三祭壇。”那就是凡是數3和成3倍數的日子,他便來這處壇口祭壇。餘隆泰自然十分高興,當即便吩咐吳三代去廚房包了些雞、魚之類的菜肴、交給夏十三帶走了。
設在餘隆泰家的壇口屬於“離”字團;義和團的壇口按乾、坤、震、巽、坎、離、良、兌分為八大團係,夏十三隻是一個大師兄,他上邊有首領,統管這一方的百多個壇口。
夏十三自然看得出來,這戶餘姓人家的財勢非同一般。大門外有拴馬樁,停轎坪,高朋貴友中多是些有官品、有權勢的人。大門兩側一對石獅子戲彩球,看不出餘家的官位。常說的一品獅子二品狗,到了天津衛便亂了套。北京城裏規矩大,差了一點方寸便會有人到宮裏去奏本。天津衛不聽那套,誰愛在門外立什麼便立什麼,有錢有勢把你家門樓修得比京城前門樓子還要高三尺,也沒有人管你,也沒有人到皇帝麵前去參奏你。
皇帝也管不了,天津已經開埠通商了,鬧不清誰背後是哪家勢力,索性兩隻眼睛一閉,比一眼睜一眼閉還省事,隨他去吧,皇帝老子撒手了。皇帝老子撒手,百姓不撒手,黎民百姓是很為皇帝的無能而憤憤不平的,怎麼就管不了他們呢?一道聖旨傳下來,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其實傻百姓們不知道,皇帝老子的那道聖旨不是隨便下著好耍的,估摸著這個馬蜂窩捅不得,皇帝也不願給自己找麻煩。如今好了,義和團興起來了,一切原來屬皇帝管,現在皇帝又管不了的,義和團以天下為己任,一定要重新給皇帝樹起威望。聽說有的女子居然要不纏足了,聽說有的中國人跟著外國人學洋文說洋話了,聽說許多家庭不點油燈點美孚燈了,通通都要給它矯正過來,早以先大清開國皇帝怎麼說的,現如今還要怎樣做。
明看出餘姓人家有財有勢,夏十三可從來沒想從餘姓人家得什麼便宜。每逢三、六、九日夏十三來祭壇口,餘家內府的大門緊閉,全家老小通通躲到內府三進庭院之後去,隻有餘隆泰在二進院的大花廳裏靜坐恭候。壇口立在頭道院,頭道院本來就沒有什麼人住,冷冷清清,漫地的大方磚,磚縫間都長出了草,院裏有四口大荷花缸,今年鬧義和團,大荷花缸空著,滿滿地生著水草。夏十三祭壇,先拜天後拜地,焚香,燒香筒,看看氣數,平平安安,不多說什麼,也不找主家說話,祭完壇便走。走時自然有吳三代相送,送到大門口,還照例將一大包吃食塞給夏十三。
天津城大戶人家設壇口,奉承義和團,在於保佑自家平安。以餘隆泰的出身閱曆,讓他相信這些義和團的勇夫們會抵住外洋,那比讓他相信太陽從西邊出來還難。餘隆泰辦洋行與東洋日本人作生意,中國的皮貨、農產品、絲綢、礦產運出去,日本的機器、鋼鐵、五金運進來,餘隆泰是見識過機器、輪船、汽車是怎麼一回事的。義和團說洋人在河裏下了毒藥,家家戶戶都要按照義和團的藥方解毒,要人人每日早晚服用。看那藥方,竟是“吉豆一碗,烏梅七個,大王麥七個,花生十個,白菜疙疸七個,紅糖一兩”。餘隆泰辦洋行從東洋人手裏買過毒藥,是殺蟲的毒藥,那種濃縮的劇毒藥品隻要沾上一滴兒,便無論什麼藥也搶救不過來。義和團的這個藥方,也就是市井俗民們相信罷了。還有義和團教習民眾念的那個避槍炮火咒:“北方洞門開,洞中請出槍佛來。鐵神鐵廟鐵蓮台,鐵人鐵衣鐵避塞。止住風火不能來。天地玄我,日月照我。”誰信?義和團的拳民們信嗎?
“夏十三說了,平安。”
每次祭壇將夏十三送走,吳三代便立即到內府來向餘隆泰稟報。吳三代所說的平安,是剛才夏十三燒黃紙封筒時從那熊熊的火苗中看出來的天神昭示。火苗極旺,抖抖地吐著長長的火舌,嘭地一聲,還爆出一個大火球,餘姓人家平安無事。其實哩,彼此心照不宣,這是夏十三在向餘隆泰傳喻暗示,至少在今天夏十三來餘家祭壇之時,他還沒有得到義和團要來餘隆泰家找麻煩的信息。
“明日你再給他飯菜的時候,給他往衣兜裏麵放進兩塊銀洋。”餘隆泰感激夏十三的暗中保佑,自然也要對夏十三多給一些獎賞。
進入農曆六月,風聲已是一日緊似一日了。消息傳來,八國聯軍攻占了大沽口,守衛大沽炮台的清軍全軍覆沒,聯軍一路向天津逼近,如入無人之境,一路上燒殺劫掠,天津郊外已是橫屍遍野。到了農曆六月初五,天津已經聽見了隆隆的炮聲。義和團的拳民們說,這是義和團的大炮,轟平了老西開的教堂和八國聯軍營盤。八國聯軍深入中國內地,義和團要關上門來打狗,收拾他們的日子不遠了。越到後來,炮聲越近了,一聲炮響,競震得餘家廳房嘩嘩作響,餘隆泰見家人驚慌失措的樣子,便隻得聽天由命地勸說著:“是禍是福,總也該有個盡頭了。”
六月十三日,夏十三來餘府祭壇,燃上一束香,夏十三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天神相助義軍,速令八國妖兵全軍覆沒。拿起一隻黃紙封筒,放在一個托盤上,打起火鐮,點著紙撚,將冒著火苗的紙撚湊近黃紙封筒,說也怪,一陣妖風吹來,那紙撚上的火苗熄滅了。
夏十三怔了一下,遲疑一會兒、似是心中琢磨此番道理,又點著紙撚,再去點封筒,剛剛引著封筒,唉地一聲,綠色的火苗又滅了。
“一請唐僧諸葛亮,二請八戒孫悟空……”夏十三念起了義和團拳民們祭壇的符咒。這符咒中喚遍中國人信奉的一切神佛聖賢,乃至於怪傑奇才,一切可能使世人強大的、存在過的和不存在的精靈,都被呼喚來幫助義和團扶清滅洋。但夏十三神色似是有些恍傷,忙亂中,一連點了好幾次,那隻封簡就是點不著。
哄地一聲,一隻炮彈飛過來,似是就落在不遠地方,驚天動地一聲爆炸,震得吳三代抱住腦袋在屋簷下縮成了一個團兒。好長好長時間,嗆人的硝煙散去,再抬頭,連祭壇的夏十三都看不見了。
“三代”吳三代覺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舉目巡視,這才看見原來是義和團大師兄夏十三蹲在了自己的身邊。“快轉告你主家吧,早拿主意,大難臨頭了。”
“你說嘛?”吳三代不明白夏十三的意思,便急切地追問,“你是說大家夥都大難臨頭了,還是光說我們主家大難臨頭了。”說大家夥一同大難臨頭,是說義和團敵不住八國聯軍,八國聯軍就要攻占天津城了;說隻有主家餘隆泰大難臨頭,那是說義和團自覺不能抵擋外強,於是他們要於潰敗之前,對他們末及處置的人下手,消除心頭之恨。
跟你們主家說,我夏十三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陽間不見陰間見,我也不能光在城裏祭壇,明日我就要出城率眾打仗去了;前麵乾、坤、震、巽、坎五個團係的人全沒了,我是離字團係的大師兄,輪到我上陣了。”
“不是說刀槍不入嗎?”吳三代問著。
“反正就是這麼個理吧,不在義和團,讓洋人欺辱死,在了義和團,和洋人拚死。欺辱死了,咱死他活著,拚死了,還能搭上他一個,明白嗎?這就叫刀槍不入。”夏十三匆忙中和吳三代說著,“快轉告你主家吧,今晚上就難闖。哪說哪了,吳三代,是漢子,咱後會有期!”說罷,夏十三迎著炮聲走了。
各房自找去處,分別逃難
“老太爺,早作決斷吧。”
吳三代將夏十三的話稟報餘隆泰之後,當晚,一家老小聚集在正房大花廳裏,眼巴巴地望著一家之主,等他作出選擇。
餘老太爺沉默不語,隻反背著雙手在花廳裏踱步。餘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指著滿屋的兒女子孫央求丈夫:“這大戶人家老老小小幾十口,切莫非要等到措手不及之時呀,一定要早作安排。唉,委屈到小門小戶去吧,又怕孩子們吃不了貧窮人家的苦,送到我娘家去吧,水路旱路都不平安,這天下如何就亂到了這等份兒上,皇上何以就不想個辦法呢?”述說著,老太太的眼淚簌簌地湧出了眼窩。
“不走,我是執意不走的。”餘老太爺終於說話了,他說話時一雙眼睛誰也不看,唯恐遇上什麼人求助的目光而使自己氣餒。“雖說我餘隆泰不在朝廷裏當差,可這統管日本洋行在大清江山的往來商務,我也算得上是半個欽差,他義和團扶清滅洋,扶的是我大清江山,這大清江山也是我餘隆泰的安身立命之地。拳民們是不會和我過不去的。”
“父親大人極是。”坐在下座上的長子餘子鵑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接著說道。“隻是這些拳民如今已到潰敗之時,做起事來難免魯莽粗野,何況其中更有殺紅了眼睛的狂徒,讓人不得不早作防備呀。”
餘子朗已到了三十歲的而立之年,而且自幼苦讀寒窗,至十六歲時已是經史子集無所不通,本來子朗心懷大誌,想由科舉入仕,但後來新學興起,舊學衰微,這才使他直到如今還在家中賦閑,終日以讀書寫字自娛。天下大亂,他先嚇破了膽,所以他領頭攛掇老爹早早逃之夭夭,找個平安地方去躲避些時日。
“你們也都是有了妻兒的人了。”餘老太爺自然是指幾個成了家有了兒女的兒子,“各房裏誰有妥切地方好去,我不阻攔,臨走時隻管從帳房裏多支些錢帶去。再有誰覺著有更平安的地方,就把你們的高堂一並帶去……”
“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餘老太太怎麼能將老頭子一個人拋在這套空宅院裏呢?她將雙手扶牢太師椅的扶手,似防備哪個兒子冷不防將她架走。
“唉!”餘老太爺歎息著搖搖頭說著,“我不能走呀!不是我舍不得什麼家業,千金散盡還複來嘛,幾十年光景我能掙下這一片產業,再有幾十年光景,我這滿堂兒孫必能掙下十倍百倍的產業,況且什麼金呀銀籲的,還不全是身外之物?”
“那父親大人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呢?”二兒子子鵬沒頭沒腦地在一旁插了一句。
“祖墳!”沒想到,二兒子的詢問激怒了老太爺,他突然停止踱步,轉過身來,雙目閃動著炯炯凶光,直逼視著二兒子喝斥。“我在這裏,無論他什麼義和團天兵天將來勢怎樣凶猛,多不過給他一條人命;我不在,他們不去追我,一聲喲喝帶上地方刁民就要去掘咱家的祖墳,我的先父先母,你們的爺爺奶奶,高祖老太夫人,我餘家的列祖列宗,就全落到這些暴民手裏了。列祖列宗在上,隆泰不孝……”餘老太爺說到激動時全身劇烈地哆嗦著,一手撩起長衫,他竟要跪下身子叩拜列祖列宗了。幸虧眾兒孫眼快心靈,不容分說呼啦啦幾房兒媳婦急急跑過來,這才攙扶得老人家坐在了椅子上。
“老太爺,老太爺……”花廳裏一家人正亂哄哄攙扶老太爺之際,門外傳來了傭人輕輕的喚聲。眾人聞聲立即向門外望去,隻見門檻外吳三代戰戰兢兢地似要稟報什麼事情。
“三代呀!”大公子餘子鵑,聽見傭人在院裏大聲喊話,便大聲向門外說道:“這裏沒什麼要緊的事,你隻管把大門看住好了。……。”
“大老爺,”吳三代不但沒有退去,反而邁進一步,身子幾乎擠進了大花廳,衝著餘子鵑說,“大門外,有動靜。”
“什麼動靜?”餘子朗一步邁到門檻,直對著吳三代的鼻子詢問;
“小的不敢稟報。”吳三代一麵回答著大老爺餘子朗的問話,一麵一雙眼睛向老太爺陰視。
“三代呀,有話你就如實說吧。”倒是老太爺發現了吳三代的畏懼,大聲地向著吳三代說著。
“小的我,小的我一直在二門外驚動著,呼啦啦就似有千軍萬馬湧了過來……”
“到了嗎?”餘子朗順手抓起一隻茶盅,不知是準備自衛,還是打算出擊,舉起胳膊就要往院裏衝。
“停在大門外不走了。聽聲勢,少說也有千把人。”
“有人拍門嗎?”餘老太爺仍坐在太師椅上,身子一動不動,看上去似泰然自若,隻有老太太看清了,老太爺的身子正一點點地往下溜。
“小的把耳朵貼在大門上聽,七嘴八舌一片嘈雜,似是那些暴民,不,是天兵天將抓起了幾個二毛子,要在咱門外祭刀。”
“啊,來人啊!”老太爺一哧溜身子滑在了椅子下邊,幾個兒子忙上來簇擁著攙扶起來,老太爺伸出一支哆哆嗦嗦的胳膊,上牙磕著下牙地發下話來,“擺,擺,擺擺擺擺擺……”
“爸爸,擺什麼呀?”幾個兒子同時焦急地追問。
“擺,擺擺擺擺擺擺……”者太爺的嘴巴再也進不出第二個字了,反倒急得麵頰通紅。他在幾個兒子的攙扶下掙紮著往外走,攙扶在老爹爹身後的小兒子餘子積擰著眉毛,隻覺著有一股惡臭嗆得人喘不上來氣。
到底是大兒媳婦最精明,她急促促走到門檻,壓低著聲音對侍候在花廳外的傭人婆子們吩咐說,“香案,老太爺是吩咐擺香案。”
不多時,第一進前院裏擺好了香案,餘老太爺率先跪在最前麵,雙手扶地,身子癱軟成一堆爛泥。後麵長子、次子、三子、四子,五子,依次排列,再下麵是長孫……女眷不出二道院,留在花廳裏陪老太太禱告上蒼。
大門外,義和團眾弟兄呼喊喝號得撼天動地,聲浪一陣陣傳過來,嚇得餘家人個個魂不附體,聽這喊聲何止是成千上萬?連一輪餃月都被喊聲遮住了銀光。用心去聽,也聽不清這些人在喊些什麼,聽那氣勢,隻能想象這萬千民眾已是群情沸騰,隻要有一個人說一句話,立即便是一片呼喊,那勢派果然是氣吞山河,說是驚天動地不為過分,說是山呼海嘯不為不及。憑這萬眾一心的神威,明明是感天地泣鬼神,明明是勢不可擋,明明是天下無敵,明明是無堅而不可摧了,這大清江山也明明是固若金湯堅如磐石,而八方蠻夷也明明是隻能對我天朝俯首稱臣了。
“殺!”一陣喊聲傳來,震得院裏的老槐樹枝葉唰唰作響。
“三皇五帝、佛爺菩薩、列祖列宗……”餘老太爺嘴巴嚅動著默念著佛祖先皇的聖名,咚咚咚咚咚,連珠炮般地率領兒孫虔誠地磕頭禱告。“隆泰不才,身受國恩,六十餘載忠心耿耿誠恐誠惶,鴉片戰後五省通商,隆泰棄官經商留心洋務,上不悖祖訓,下不傷庶民,不貪不義之財,更無半點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過。蒼天在上,護佑我一家老少平安無恙,隆泰率全家男丁叩謝天恩……”
“殺!”又是一陣呐喊聲傳來,餘老太爺連前言不搭後語的禱告詞都念不上來了。
“稟報老太爺。”一直在大門洞裏警覺動靜的吳三代悄悄溜回來,湊到老太爺耳邊小聲說道,“門外,殺,殺,殺人了……”
“我知道了。”老太爺麵色如灰,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流下來,“剛剛唉通一聲,明明是人頭落地的聲音。”擺在二道門內的香案離大門洞還有十丈遠,居然餘老太爺聽見了人頭落地的聲音,也算是心靈感應了。“阿彌陀佛。”本來不信佛的餘老太爺竟念起佛來了。
“吳三代。”跪在老太爺身後的大老爺餘子朗悄聲將吳三代招呼過去,又悄聲地向吳三代嘁嚓地囑咐道,“給大奶奶傳話,那部宋版的《易經》最最至關緊要。”
吳三代點點頭,才要回身找人傳話,跪在大老爺身旁的二老爺餘子鵬一把拉住吳三代,以更低的聲音吩咐道:“吩咐人,後門給我備車。”大難臨頭,二先生外麵還有放心不下的事,也真是急人。隨聲,三老爺餘子鶴又揪揪吳三代的衣角,說了聲:“床下有首飾匣子。”四老爺餘子鵲向吳三代翹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隻說了兩個字:“鴿子”。隻有五老爺餘子積,才十八歲,一聲不吭地跪著,他沒有任何舍棄不下的物什。
“殺!”又一陣呐喊聲自門外傳來,大院裏跪在地上的餘姓男子一齊打了個冷戰,老太爺又是哆哆嗦嗦地連連磕頭,跪在後麵的小孫孫嚇得哭出了聲音。
“莫出聲音!”老太爺壓低了聲音喝斥,吳三代忙跪到後麵去照看著孩子,“寶寶,不怕,老太爺在前麵呢,怕什麼呀?”吳三代勸說孩子的聲音細微得似蚊子叫。
大門外的呐喊聲更加激昂了,月光下高牆上端似滾著層層的聲浪,熠熠的亮光忽強忽弱,明明是一束一束燃燒的火把在匆匆移動。
“老太爺。”
正在滿院男子驚魂不定,一個個都戰戰兢兢地磕頭禱告的時刻,從背後傳來了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音,一聽這聲音不必回頭張望,人們便知道是餘子鵬二老爺的夫人,寧婉兒。
在餘府裏寧婉兒雖被尊稱為二夫人,但她隻有25歲,5年前嫁給餘府的二公子餘子鵬,如今已生了一個女兒,3歲了,名叫琪心。
“公公恕兒婦放肆。”這位寧婉兒出身名門,自幼未受到什麼規矩禮法的約束,再加上人極聰明,博覽群書,其學識見地早已是不讓須眉了。餘府裏,沒那些小門小戶的假威嚴,老太爺雖不知男女要平等相待,但對兒媳婦不耍威風,家裏無論什麼事,兒子可以進言,兒媳婦也能說話,尤其是寧婉兒的話更受重視。
“隻要能保住兒孫平安,如今還講什麼放肆不放肆的?”餘老太爺仍然腦瓜門挨在地皮上,全身抖得搖來晃去。
“老太爺率全家男子跪拜蒼天,固然是為了保全一家人的平安,古訓說積善人家必有餘慶,想我餘姓人家祖祖輩輩樂善好施修橋築路,誰不說我家是沽裏首善?”
“有話你就快說吧。”跪在地上的餘子鵬見自己妻子又出來在這緊要關節時刻逞能,心中頗為不悅,便一旁打斷妻子的話嘟嚷著。
“可如今是天下大亂,因果報應也不靈驗了。依媳婦之見,還是要早做打算。後院,我早做了安排,全家一起逃難,興師動眾,已是為時太晚了,還是各房自找去處。三弟子鶴和三弟婦豔容,還有四弟子鵝,護著婆母去三弟婦家躲避。大哥大嫂帶著琴心、宏銘,還有我的琪心去柳河村躲避。公公的去處,吳三代說他有安排。無可奈何,十萬火急,已是一分一刻也耽誤不得了。”
“兒婦說得對,兒婦說得對!”老太爺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放開步子就往後院跑。老太爺身後弟兄五人,前四個更是一步跳起來立時沒了蹤影。隻有最小的餘子融呆呆地站立在院子裏,雙手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起來。
“子積。”不多時,前院裏沒了人影兒,隻門外的喊聲依舊,子積木呆呆地似毫無知覺,若不是肩膀在哭泣時抽動,還真成了一尊石人。倒是二嫂婉兒還留在院裏,月影下她走過來站在弟弟後麵輕聲地喚著。
子鵬沒有回頭,隻把麵龐埋在手掌裏,—句話也說不出來。
“嫂嫂知道你憂國憂民,可如今大清朝的江山沒指望了,你一個人何必悲天憫人?”婉兒一隻手放在五弟的肩上,勸慰地說著,“好男兒誌在興邦治國,來日方長,無論什麼天災人禍總要過去,中國也不能總是這個樣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