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來信這樣寫——
你幹的事情,別人不知,我卻了如指掌。你最好識相一點,快孝敬老子幾塊錢,否則,將有一位大爺在報上跟你過不去。
隨你猜敬啟
匿名信的內容大概如此。如果諸位有興趣再看的話,我可以再寫下去,直到大家厭煩為止。
不久,共和黨的主要報紙又“指控”我是特大賄賂犯;而民主黨的主要報紙則給我“定”罪,聲稱一樁性質嚴重的訛詐案是我所為。
(就這樣,我又榮獲兩個稱號:“卑鄙的賄賂犯吐溫”和“臭不可聞的訛詐犯吐溫”。)
這時候,公眾呼聲日益高漲,要求我“答複”那些針對我的一切可怕的指控。以致我們黨裏的報刊主編和領袖們也都認為,倘若我仍保持緘默,就會毀掉我的政治前程。仿佛有意要使這種控訴顯得更加有力似的,就在第二天,一家報紙又登出了以下一則——
注意這個角色!——獨立黨的候選人至今仍緘默無話。因為他根本不敢答複。一切對他的指控都是通過充分證實了的;而且他本人的沉默不可辯駁地一次又一次證明他確實犯下了這些罪行;現在,他休想翻案。獨立黨的黨員們,請看你們的這位候選人!盯住這位可恥下流的偽證犯!這位蒙大那小偷!這位盜屍犯!睜大眼睛看看你們這位酗酒成性的代言人!你們的這位肮臟的賄賂犯!你們的這位臭氣熏天的訛詐犯!緊緊盯住他——想一想他的所作所為——這家夥可真是惡貫滿盈,獲得了這麼一大串不光彩的稱號,可卻閉口無言,一條也不敢否認,你們是否還打算相信這家夥,把選票投給他?!
簡直無法從這樣一種困境中脫身,我隻好在蒙受這奇恥大辱之餘,開始準備“回複”這一大堆無中生有的指控和拙劣卑鄙的謊言。可這事我始終未能如願,因為次日上午另一家報紙披露了一樁新的聳人聽聞的案件,又一次對我進行惡毒誹謗,嚴厲地指控我縱火燒毀了一家精神病院,把裏麵的病人都燒死了,其原因是它們影響了我家周圍的環境。我萬分恐慌,接著,另一指控接踵而至,竟說我毒死了我的叔父,其目的是為了獨吞他的財產,為此他們強烈要求立即掘墳驗屍。這真是要逼得我發瘋。仿佛這一切還嫌不夠刺激似的,我又被指控,說我在擔任育嬰院院長時,曾經雇傭過連牙齒都沒有的、又老又蠢的親戚做飯。我開始動搖了——愈來愈失去自信心。最後,由於黨派之間不擇手段的殘酷鬥爭而引至我身上的無恥迫害不可避免地自然發展到最高潮:九個膚色各異,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身穿破爛衣服,在別人的指使下,衝上群眾集會講台,抱著我的雙腿不放,一個勁地叫我“爸爸”!
我退出競選。我偃旗息鼓,甘拜下風。我沒有資格去競選紐約州長。於是,我呈上一份放棄競選的聲明書,並且由於滿懷懊惱,信末簽上了這樣的名字:
你忠實的朋友——從前是體麵的人,可現在成了欺世盜名的偽證犯、小偷、盜屍犯、酒鬼、卑鄙的賄賂犯和臭不可聞的訛詐犯馬克·吐溫。
一大筆牛肉合同事件揭秘
我想用盡可能少的文字,向全國民眾說明:在這樁事件中,我到底充當了什麼角色。雖然這事情很小,然而這件事卻引發了公眾極大的興趣,兩大州大報的抗議為此連篇累牘,刊載了與事實本身不符的報道和措辭誇大的評述。
這件事件發生的原因——在這裏我要著重指出的是,在以下敘述中的每一件事都已被政府的官方檔案完全證實。
這件事大約發生在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新澤西州謝芒縣鹿特丹鎮的約翰·威爾遜·麥肯茲先生——當時還未去世——同政府簽訂了一份合同;按照這份合同,他將供應給謝爾曼將軍總數為三十大桶的牛肉。這真是筆好生意。
麥肯茲將牛肉備好後,便趕往華盛頓去見謝爾曼,但當他趕到時,謝爾曼卻已經到了馬納薩斯;於是他又帶著牛肉追到馬納薩斯,可還是又晚了一步,錯過了同謝爾曼碰麵的機會;於是又趕到納什維爾,再從納什維爾到查塔魯加,又一直追蹤到亞特蘭大——可一直沒能如願以償。後來,麥肯茲又從亞特蘭大起程,跟隨謝爾曼的行程路線趕往海濱,但這一次又遲到了幾天;在這兒,他聽說謝爾曼將乘“奎克爾城”號去聖地,他便搭上一艘開往貝魯特的輪船,意圖趕在“奎克爾城”號之前到達聖地。但當他帶著牛肉到達耶路撒冷時,卻被告知謝爾曼根本沒有乘“奎克爾城”號旅行,而是趕往大草原去指揮同印第安人作戰的戰役去了。他又返回美國,一路趕往洛基山。在大草原上艱難跋涉了十八天,可就在他距謝爾曼的司令部隻有四英裏時,卻被印第安人用戰斧砍死,並被剝下頭皮,牛肉也被搶走——除了其中一桶,這桶牛肉被謝爾曼的軍隊截獲。因此,麥肯茲先生——這位勇敢的航海家,雖然犧牲了,但卻部分地履行了合同。他死前用日記的形式寫了一份遺囑,將這份合同書委托給兒子巴塞洛姆。他的兒子留下了以下這份清單,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致美利堅合眾國政府:
按合同應支付新澤西州已故的約翰·威爾遜·麥肯茲以下費用:
謝爾曼將軍所定購三十大桶牛肉
每桶售價一百元共三千元
旅費及運輸費合計一萬四千元
共計一萬七千元
收款人:
巴塞洛姆雖然已經死了,卻在死之前將合同交給了威廉·馬丁。馬丁雖然盡力收回了大筆欠款,但沒能及時了結就去世了。馬丁將此事又委托給巴克·艾倫;艾倫也設法去完成此事,可他還沒能結款便也去世了,又將此事交給安森·羅傑斯辦理;羅傑斯遵囑對此事不遺餘力,最後此事已轉到第九審計官員的辦公室,可惜就在這時,威力無邊的死神卻出奇不意地將他召喚走了,臨死前,他將賬單交給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叫做溫進斯·霍普金斯的親戚;可此人在受命承辦此事後卻隻活了四周零四天,不過他的辦事效率卻超過了上述的所有人,已將此事呈交到第十二審計官員那兒。他在遺囑中,將這份合同留給他叔父;這位叔父被人稱為“開心的約翰遜”。然而,盡管約翰遜有此美名,可他寫下的遺言竟然是:“別為我哭泣——我自己心甘情願走的。”這個可憐的人真的就這樣走了。在此之後,又有七個人承繼了這份合同,可無一例外都先後死去,最後才落到我的手裏,是由一個印第安納州的,名叫哈巴德——全名叫貝瑟爾姆·哈巴德——傳給我的。他一直對我心懷不滿,隻是在臨終前的那一刻,才把我叫去,對我的一切表示寬恕。當他把那份合同親手交到我手上時,他居然流出了眼淚。
有關我繼承這筆遺產的曆史就敘述到這裏。現在,我將盡我所能向全國的公眾就本人與此事有關的情況作一直截了當的介紹。
我帶著這份合同以及旅費、運費清單,去拜見美利堅合眾國總統。
總統說:“唔,先生,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我回答,“總統先生,大約在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新澤西州謝芒縣鹿特丹鎮的約翰·威爾遜·麥肯茲——此人已故去——曾同聯邦政府簽訂了一份合同,雙方同意,麥肯茲以總數三十大桶牛肉交付給謝爾曼將軍……”
總統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打斷了我的話,他語氣和藹,但卻很堅定,示意叫我退出辦公室,次日,我去見國務卿。
國務卿說:“先生,你有事嗎?”
我說:“先生,大約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新澤西州謝芒縣鹿特丹鎮已故世的約翰·威爾遜·麥肯茲曾與聯邦政府簽訂了一份合同,向謝爾曼先生提供總數為三十大桶的牛肉……”
“就是這個事情嗎,先生——行啦,牛肉合同這類事與本部門無關。”
我被婉言謝絕隻得告辭。我將此事再三考慮後,最終決定在第二天去拜見海軍部長。部長說:“先生,有話請直說,我很忙。”
我馬上說:“部長先生,大約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新澤西州謝芒縣鹿特丹鎮已故世的約翰·威爾遜·麥肯茲同聯邦政府簽訂了一份合同,為謝爾曼將軍提供總數為三十大桶的牛肉……”
瞧,我的話最多隻能說到這兒,就被部長打斷了。他說,謝爾曼將軍所訂牛肉合同一事與他無關。我於是想,怎麼會有這種不通情理的政府。看來,政府是存心不想支付我的這筆牛肉款吧。第二天,我徑直去見內政部長。
我說:“部長先生,大約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
“好啦,先生。你所講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請你走吧,帶上你的那份什麼合同離開這裏。陸軍的供給問題與內政部一點也無關。”
我走出了內政部長辦公室。可這一次,我氣得無法忍耐。我說,我決不放過他們;我要糾纏住這個邪惡之極的政府的每一個部門,合同不履行就決不罷休。要麼我如數收回這筆款項,要麼我自認倒黴,就像以前所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不了了之那樣。主意已定,於是我突然光顧或者說使郵電部長防不勝防;我圍攻農業部,攔截眾議院院長。可他們都聲稱與陸軍簽訂的合同與他們無關。於是我又進擊專利局。
我說:“尊敬的局長先生,大約在……”
“真該死!你終於把你那份該燒掉的牛肉合同帶來找我們了!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裏與陸軍簽訂的牛肉合同一點也無關。”
“唔,就算你說的是對的——可總得有人償付這筆賬。現在就付清,不然,我就要將這個破爛專利局以及這裏麵的所有東西全部沒收。”
“可是,親愛的先生……”
“不管怎樣,先生,專利局應該受理我這份牛肉合同,不過,我認為,受理與否,專利局得償付這筆賬。”
有關的細節不必再談,此事最後以大動幹戈了結。這一次專利局贏了,可我卻有一件意外的收獲,我被告知,我該去找財政部。於是,我又找到了財政部。我等了兩個半小時,才被獲準去見財政部第一部長。
我說:“最尊貴的部長閣下,大約在一八六一年十月十日,約翰·威爾遜·麥肯……”
“別說啦。先生,我早已聽說過你講的事了。你應該去見財政部第一審計長官。”
我聽從他的指令去見第一審計長官。第一審計長官卻要我去見第二審計長官;第二審計長官要我去見第三審計長官;第三審計長官打發我去見醃牛肉處的第一查賬員——到這時才開始像辦公事了。第一查賬員審查了他的賬單裏所有未予受理的文件,結果沒發現牛肉合同賬單存本;我便去找醃牛肉處第二查賬員,此人也查看了他的賬冊和其他散件文件,也同樣沒有找到那份牛肉合同賬單原本,可這卻使我增強了信心。就在那一周,我甚至一直找到此處的第六查賬員;第二周我走訪了債權部各部門;第三周,我開始到不明合同處一一進行查問,終於在待查賬目部門找到一個據點,三天之內便將這個據點攻克,現在隻剩下一個地方我可以去。我去圍攻雜碎管理科科長,說得認真一點,是去圍攻他的辦公室——他本人不在。有十六個容貌美麗的年輕女人正在辦公室裏忙著記賬,七個年輕英俊的男辦事員在旁邊指教。年輕女人回過頭笑逐顏開,男辦事員也以滿麵笑容回報,那情景煞是快活,好像結婚的鐘聲已敲響。兩三個辦事員正在看報,見我進來,便對我注目相視,片刻又繼續讀報,沒人說話。不過,從進到醃牛肉處的第一個辦公室那天開始,到從記賬處的最後一個辦公室出來,我已漸漸對四級初等助理辦事員的這種敏感有所適應。不能不說,這是由於這段非凡的經曆所造成的,因此,我已經能夠應付自如:一走進辦公室,我便一隻腳兒站著,無須改變這種姿勢,最多兩次替換,一直等到一個辦事員對我說話為止。
我就這樣站在那兒,一直到我第四次改變站立姿勢時,我於是對一名正在看報的辦事員說:
“請問,聲名遠揚的混蛋,土耳其皇帝在哪裏?”
“先生,你怎麼這麼說?你說的是誰?如果你問的是局長,他不在。”
“他今天會到後宮嗎?”
這年輕人把我上下打量了片刻,接著埋頭繼續看報。我已習慣了這種接人待物的方式。我知道,我得等到他在從紐約運來的另一批報紙到達之前把報紙讀完,他才會同我攀談。現在他手中隻剩下兩頁報紙了。過了一會兒,他讀完了這兩張,然後,打個嗬欠,這才問我有何公幹。
“如雷貫耳,名聲顯赫尊敬的白癡,大約在……”
“你是來談牛肉合同的那個人嗎?把你的賬單交給我。”
他收過賬單,在他那亂七八糟的雜碎當中忙乎了好一陣。終於,他果然從西北航道——至少我當時這樣認為——找出了那已經塵封了多年、險些失落的牛肉合同原件——那神情仿佛是發現了我們的先輩們還未駛近便已船毀人亡的礁石。我對此異常興奮。而且令我欣喜的是,我居然活下來了。我情緒異常激動地說:“把賬單交給我,政府現在可沒理由不解決了。”可他揮手謝絕,對我說,首先,還須有其他事要辦。
“這個叫約翰·威爾遜·麥肯茲的人現在何處?他問。
“死了。”
“什麼時候?”
“不是自然死亡——是被人殺害的。”
“怎麼被害的?”
“用戰斧砍死的。”
“被誰?”
“唔,當然是印第安人。你該不會以為凶手是一位主日學校校長吧?”
“當然不會。你是說印第安人,確定嗎?”
“是的。”
“這個印第安人姓甚名誰?”
“姓甚名誰?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這個印第安人的名字。誰親眼看見凶手用戰斧殺人的?”
“我不知道。”
“這就是說,你當時不在現場。”
“瞧瞧我的頭你就明白,我當時不在場。”
“可你如何知道麥肯茲已死了?”
“因為他必定在那時死了。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打那時起,他已經不在世了。我知道,他確實死了。”
“我們必須有證據。你找到那個印第安人凶手了嗎?”
“當然沒有。”
“那好,你必須找到他。你找到那把戰斧了嗎?”
“我從沒想到過這事。”
“你得找到戰斧。必須把那印第安人以及他的戰斧找到。如果這一切能夠證明麥肯茲的死亡,你便可以在一個特別委員會麵前得到對證,讓他們對你所要求的賠償加以審核。以這樣的程序速度受理你手中的賬單,照此下去,你的子女或許可以活到接受付款而好好享用的那一天。但無論如何,必須證明那個人確已死亡。就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政府絕對不會償付已故去的麥肯茲先生所花去的運費和旅費,除非你能讓國會通過一項救濟法案,專門為此事撥出一筆款。政府興許會償還謝爾曼將軍所屬部下截獲的那一桶牛肉所值的款,可政府絕不會償付印第安人吃掉的那二十九桶牛肉該值的那些款。”
“你是說,其實政府隻能付給我一百元,而且這筆錢還難以到手。麥肯茲帶著那批牛肉,在歐洲、亞洲和美洲一路跋涉,曆經艱辛磨難,牛肉輾轉運送多處,許多試圖收回賬單欠款的無辜者先後送了命,難道這一切到頭來都不值一提嗎?小夥子,醃牛肉處的第一查賬員幹嗎當時不告訴我要這樣辦呢?”
“他對你提出的要求的真實性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呀。”
“可後來第二查賬員也不告訴我?第三查賬員也如此?為什麼所有各處、各部門都不告訴我?”
“他們也什麼都不明白。咱們這兒按規定辦事。你已經按此規定行事,也就最終了解了你想知道的事。這辦法最好,也是惟一可行的辦法。這樣辦事非常合乎規定,當然的確緩慢,但無疑最可靠。”
“不錯,我也必定會死去,這正是我們家族中大多數人的遭遇。小夥子,我開始覺得,我要被召喚去見上帝去了。你愛上了那邊那位可愛的姑娘,她藍藍的眼睛多麼溫柔可愛,耳朵後麵夾著幾支鋼筆似的發光——我從你那脈脈含情的凝視中就看出來了;你想娶她——可你太窮。這下,把手伸出來——這是份牛肉合同。娶她,去吧,去過快活日子吧!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
這一樁廣受社會關注的大筆牛肉合同的內幕,我已就我知道的一切,在這裏給大家全部說明了。接受我作為贈品的那份牛肉合同的年輕辦事員其後也不在人世了。與這份合同有關的任何人的情況,我從此便一無所知。我隻知道,倘若一個人能夠活得很長很久,他最好能到華盛頓的拖拉扯皮辦事處去追查某一件事,不辭辛苦麻煩,曆盡周折、拖延,他必定會在那兒找到他在第一天原本就可以如願以償的東西——如果這個辦事處的辦事效率能夠像一家私有機構那樣快速準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