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須沙看見父王再一次顯露出本性,一張古銅色的臉陰沉得如同昆侖山深處的詭秘樹林,幽森可怕,不禁打了個冷戰。麵前的人是他血肉至親的父王,即便如此,他也難以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
西域地形廣袤,東接中原玉門關,西限蔥嶺,共六千餘裏;北有巍峨雄偉的天山,南止“萬山之祖”昆侖山,約千餘裏。然而這一片土地的中心腹地卻是一望無垠的沙漠,西域人稱其為“塔克拉瑪幹”[1],意思是不毛之地,樓蘭東部的白龍堆沙漠其實也是這塊大沙漠的延伸。
由於受到水源等生存環境的限製,西域國家均是沿塔克拉瑪幹邊緣綠洲分布,沙漠之北稱為北疆,南部則是南疆。於闐位於南疆,其國南倚昆侖山,北接塔克拉瑪幹。車師位於北疆,南接沙漠,北靠天山,與於闐隔大漠相望。
唯有樓蘭國和墨山國地理位置特殊些,因為兩個鄰國均位於塔克拉瑪幹東部,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既不屬於南疆,也不屬於北疆。但這兩個國家在西域諸國中的地位卻不容小覷:樓蘭本就是西域大國,又因距離中原最近,成為東西方必經要道,舉足輕重;墨山雖然國小力薄,境內卻盛產銅鐵礦,仗著老天爺的恩賜,國富民足。
自從於闐國王希盾從叔父懷仁手中奪位用武力登基以來,西域就開始變得不太平,南疆諸國如莎車、精絕、且末等國均被希盾派兵滅掉,於闐稱霸南疆,成為一枝獨秀,其東北部國境一直延伸到與樓蘭國接壤。許多人都認為希盾誌在整個西域,於闐兵鋒正銳,下一個目標必然指向樓蘭。甚至連樓蘭人也是這般認為,新近問天國王已調遣大批精銳軍隊趕往南部邊境駐紮就是明證。雖然戰火暫時還未點燃,明眼人卻都知道,隻需要一個小小的引子,甚至一個微不足道的借口,樓蘭和於闐兩國就會立即進入敵對狀態。
令人大跌眼球的是,希盾國王突然廣發公告,稱車師國二王子昌邁先是闖入於闐使者營地,意圖奪去聖物夜明珠,後又勾結妖魅,殺死黑甲武士,於闐誓報此仇。
於闐國公然示威,以希盾國王獅子般犀利強硬的性格,必會履行諾言,但車師國人卻並不如何驚慌,這是因為車師有著天然的地利條件——於闐軍隊要攻打車師,必定要先過樓蘭國境,而車師國王後莎曼正是樓蘭國王問天的親姊姊,雖然莎曼已經過世,然以問天國王友愛敦厚之個性,斷然不會允許於闐一兵一卒穿越自己的國土去攻打聯姻盟國。當然於闐還有另一條備選的進攻路線,那就是繞開樓蘭防線,直接派騎兵穿越一千裏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而這是根本不可能靠人力辦到的。
車師老國王力比已經年近六旬,當大臣們匆忙趕進宮稟告各種緊急政務軍情時,他總是麵無表情聽著,表現出少見的預臨憂患的寧靜,這大概是一個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的特質。
而大臣們的焦灼不是沒有道理——一向相安無事的鄰國墨山忽然宣布與車師絕交,理由是車師王子昌邁有意陷害曾有過爭執的墨山商人穆塔,往其行囊中放入蠶種,導致他在玉門關被中原邊將所殺。兩起事件均與昌邁王子有關,但自從昌邁帶著軍師無價私自離開樓蘭商隊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樓蘭、車師兩國先後派出大批人馬尋找,均是一無所獲。樓蘭王宮衛隊侍衛長未翔更是因保護王子不力被罰俸停職。
墨山此番翻臉的直接後果就是所有前往車師的商隊不能再借道墨山國境,包括運送糧食回國的車師文書大臣堂哲一行也不得不改繞東麵的白龍堆沙漠,道路艱險不說,還有馬賊頻繁出沒。被迫繞道白龍堆的商隊一再被馬賊劫掠,貨物、牲口被搶走,商人則被當場殺死,橫屍大漠。馬賊們肆無忌憚,甚至一度闖入車師境內,殺人放火,劫掠地方百姓。車師國掌管軍隊的大王子昌意終於被激怒,親自帶領兩千精兵趕往東南邊境,一是要接應文書大臣堂哲,保障糧隊安全;二來也預備剿滅那夥兒窮凶惡極的馬賊。
昌意王子率軍離開王城交河後,一支風塵仆仆的騎兵意外出現在車師重鎮鄢金城外。雖然隻有幾百人,可當車師軍民意識到這支隊伍就是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而來的於闐黑甲騎士時,再無鬥誌,隻一窩蜂地擁進城中,閉門緊守。於闐人倒也沒有立即發動進攻,隻就地紮營休息。
鄢金被圍的消息火速傳入交河王宮中,一向波瀾不驚的力比國王聽到於闐騎兵穿越千裏大漠抵達鄢金且人數源源不斷時,也不禁悚然動容,長歎道:“希盾果然還是希盾!”
車師[2]國境狹長,鄢金距離王都交河不過四百裏,失去鄢金,交河便失去南部屏障,岌岌可危。力比國王不得已下令全國動員,調集全部精銳軍隊趕往鄢金,意圖拒敵於邊境之上。
大軍緊急出發後不幾日,墨山與車師在東南部邊境發生激烈衝突,墨山稱車師派人過境放火燒毀了軍營糧倉,以此為由向車師開戰。早已集結好的墨山軍隊飛快突破邊境防線,一路勢如破竹,隻需要一日一夜,其前鋒輕騎就可以快速推進到鄴城。
鄴城依山隘而建,地勢頗為險峻,距車師王城交河僅三十裏。而交河四周沒有任何屏障,隻在遊河水分流的開闊地帶建城,遠遠望去,像是曠野中的一座孤島,因而鄴城是王城的最後一道關口。隻是此時此刻,鄴城兵力薄弱,幾成一座空城。
蕭揚手挽黃馬,正站在雞頭嶺的山坡高處上俯視著鄴城——太陽新升起不久,陽光溫和地照耀著遊河東岸的胡楊林,山如眉黛,樹如翠玉。天高雲淡下,一群牛羊在山坡上悠閑地啃草,一隻老鷹在空中盤旋,整座小城籠罩著一派靜謐安詳的景象。
一支駝隊正穿過山坡下的小道,領隊的是一頭罕見的白駱駝,高昂著頭,十分漂亮,脖子上掛著一個大銅鈴,鈴聲陣陣,清脆悅耳。馱隊的最後是一輛馬拉的檻車,裏麵坐著幾名衣衫襤褸的男子,應該是駝隊主人預備販賣的奴隸。奴隸交易一直盛行於東西方,中原權貴富商以家中養有金發碧眼的西域奴隸作為闊談炫耀的資本,而西方人也常常以買下中原漢人奴隸為榮耀。
蕭揚才剛剛到達鄴城,尚不知道墨山國已經與車師開戰,但他已經得知於闐兵臨鄢金的消息,心中有種不祥之感,預料到鄴城的平靜難以長久,這座小城即將有一場災禍降臨。他又仔細觀察了鄴城和交河的地形,這才下山進城。
從南城門進來,正遇上一名西域少女,騎一匹棕紅大馬,一手挽著韁繩,一手牽著一根長長的繩索。繩索上拴著兩名男子,均是中原人打扮。蕭揚不經意地一望,便立即呆住,他居然認得那兩名像狗一樣被紅衣少女牽在馬後的男子,一人是道士笑笑生,一人卻是樓蘭向導阿飛。兩人均是衣衫破碎,腳下虛浮,顯是受過不少折磨。
蕭揚忙上前問道:“姑娘為何要綁著這兩人?”紅衣少女道:“這是我新買的奴隸,怎麼啦?”
蕭揚道:“原來如此。姑娘花了多少錢?”一麵說著,一麵往懷中去掏錢。他明知道身上的錢遠遠不夠,可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笑笑生和阿飛就此淪為奴隸。
紅衣少女卻驀然露出了驚喜異常的樣子,叫道:“咦,你……你不是大漠裏那個……那個遊龍麼?”
蕭揚一愣,尚不及回答,本來迷迷糊糊的阿飛陡然睜大眼睛,緊追幾步,嚷道:“啊,你的馬……你的刀……你真的是遊龍,你真的是遊龍。”
蕭揚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身黃衣,戴著軟皮麵具,腰配割玉刀,騎著黃色汗血寶馬,已經是遊龍的身份,忙壓低嗓子道:“小點聲。”阿飛應道:“是。”當即老老實實站在一邊,卻是抑製不住地興奮,死死盯著蕭揚,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紅衣少女躍下馬來,歡聲笑道:“真的是你呀,遊龍哥哥。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古麗,幾年前我阿爹的商隊在大漠中遇到馬賊,是你救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你呢。”
蕭揚一時還難以適應遊龍的角色,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指著笑笑生和阿飛道:“可否請姑娘先放了這兩個人?”古麗道:“當然可以。我剛剛花了二十個金幣從人販子手中買了他們,本來要帶回去好好炫耀,我們家終於也有漢人奴隸了。不過既然遊龍哥哥開口,我現在就把他們送給你,他們是你的了。”
蕭揚接過繩索,道:“多謝。”拔刀割斷了阿飛和笑笑生手上的繩索,問道:“你們如何落在了人販子之手,又被賣來這裏?”阿飛道:“說來話長。遊龍君前些日子不是在大漠殺過幾名馬賊麼?我和笑先生到得晚了,隻見到你的背影。我遠遠見到你和那中原逃犯蕭揚一起離去,擔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跟笑先生一路追趕尋找,結果半路遇上一群怪人,有波斯人也有西域人,被他們出其不意地擒住。他們見我們身上沒有財物,便將我們打暈了,後來不知道怎的就落入了人販子手中。那人販子給我們灌下了幻藥,我們也不知道怎的來了車師,又被這位姑娘買下。”
蕭揚見笑笑生仍然是目光呆滯,一副不清醒的樣子,便道:“這樣,你先扶笑先生去前麵客棧休息。”阿飛卻忽然上前,雙膝跪下,懇求道:“阿飛一直立誌追隨遊龍君,拜你為師。師傅,請你收我為徒,從此天涯萬裏,阿飛都要追隨在你身邊。”
蕭揚不免哭笑不得,他此刻有大事趕著去辦,當然不能跟這個認得自己真實容貌的人多糾纏,道:“你先起來,拜師之事回頭再說。”阿飛卻不肯聽,道:“阿飛好不容易才尋到師傅,師傅不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起來。”
一旁古麗笑道:“遊龍哥哥,這個阿飛看起來很精神啊,我就是看他不錯才買他的。大漠裏馬賊那麼多,你又總是一個人,身邊多個幫手難道不好麼?”
笑笑生也含含糊糊地插口道:“遊龍,我勸你還是先答應阿飛吧,眼下可是非常時機。”蕭揚聽他話中饒有深意,心道:“笑笑生說得不錯,可是他和阿飛都認得我,知道我是中原朝廷通緝的重犯,我這假遊龍被拆穿事小,真遊龍已死之事難免會泄露出去,我如何對得起遊龍兄臨終托付?”當即堅決地搖搖頭,道:“現在不行。阿飛,你先起來,到客棧住下,我回頭再來找你們。”
阿飛卻無論如何不肯起來。蕭揚眼見人來人往,被阿飛長久拖在這裏要惹出大亂子,隻得應道:“好,我答應你,你先起來。”阿飛大喜,連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讓到一旁。蕭揚道:“我有事要去交河,你和笑先生先留在鄴城等我。”阿飛得償所願,喜不自勝,當即應道:“是。”
看著這個笑容燦爛的年輕人,蕭揚突然心生一念:“他也許是繼承遊龍衣缽不錯的人選。嗯,回頭我要好好想上一想,設法考驗考驗他。”
古麗微笑道:“遊龍哥哥,你能來車師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好悶的。自從上次大漠一別,我一直很掛念你。”轉身吩咐仆從道:“你們先回去告訴阿爹,今晚家裏要招待貴客。”仆從應道:“是。”
蕭揚忙道:“古麗姑娘,我還有要緊事要趕去交河,怕是不能到府上做客。”古麗道:“那我陪你去。”見蕭揚躊躇不應,笑道:“我是本地人,說不定能幫上你。”蕭揚道:“也好,就有勞姑娘了。”古麗很是開心,笑道:“咱們走吧。請遊龍哥哥別再姑娘姑娘地叫我,直接叫我古麗就好。”蕭揚道:“是。”
二人一前一後,快馬馳來交河。進城時蕭揚被軍士蠻橫地攔住,稱要例行檢查。古麗忙上前叫道:“喂,不可無禮,他是我的客人。”軍士慌忙退開,賠禮道:“不知道是古麗姑娘的貴客,多有得罪。”
二人徑直找到王宮官署,卻隻有負責驛政的驛長在裏麵。那驛長正為家事和前程煩惱,他家兩個兒子,一個支持大王子昌意,另一個支持二王子昌邁,天天在家中爭吵不休。連兒子們都看出老國王身體不行了,他到底要站在哪邊好保住飯碗呢?蕭揚和古麗進來半天,驛長隻是仰麵朝天,置之不理。
古麗道:“喂,他可是遊龍。”驛長驀然站起身來,瞪大眼睛問道:“你就是遊龍?”蕭揚道:“是。”
驛長想到堂兄的商隊新近剛在白龍堆遭馬賊搶劫,堂兄也被開膛破腹,不免很有些遷怒起遊龍來,冷冷道:“久仰。不過遊龍君不是在大漠對付馬賊麼?來我們車師國做什麼?”
古麗聞言很是氣惱,道:“驛長這是什麼話?遊龍哥哥就不能來我們車師國麼?”驛長認得她是富商之女,也不與她計較,隻不斷打量遊龍,充滿敵意。
蕭揚一時不明原因,隻得直接說明原委,道:“我從大漠趕來,是有重要消息要求見國王陛下,或者拜見其他負責軍事防守的將軍也可以。”驛長不耐煩地道:“現在關於馬賊和於闐的重要消息已經夠多了,遊龍君還是不要再來添亂了,趕快回你的大漠去吧。”招手叫過軍士,不由分說地將二人趕了出來。
古麗直嚷道:“他居然敢這樣對待遊龍哥哥,真是丟死我們車師國的臉了。遊龍哥哥,你怎麼不生氣?呀,你的臉……你的臉……”蕭揚忙道:“我沒事,我這人就是這樣,臉上總是沒有任何表情的。”
古麗道:“哦,剛才看到你的臉這樣子,真的有些害怕。我們……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蕭揚深感棘手,無意間轉頭看見街角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動,忙道:“我有辦法,不過你得先回家去。我答應你,辦完事就來看你。”古麗道:“好吧,那你一定要來喲,我家就是鄴城最大的那處宅子。”蕭揚道:“嗯,好。”送走古麗,將黃馬暫時寄存在官署處,疾奔去追尋那人影。
那人披著一件深色鬥篷,隨風飛舞,猶如一隻灰色大鳥,充滿了詭異之氣。來到城西一處偏僻民居前,那人停下來左右張望,竟是車師二王子昌邁在中原收的軍師無價。他見左右無人,上前敲了敲門,輕聲道:“二王子,臣下回來了。”隻聽見昌邁在裏麵應道:“進來。”
無價應聲而入。昌邁迎上前急切地問道:“外麵形勢如何?”無價道:“不是很好,不過這恰好是二王子的機會。車師大戰在即,若是老國王突然那個了,國家危急關頭,不可一日無君,大王子人不在王都,理該二王子繼位,率領國民力拒強敵。”
昌邁臉色愈發陰沉起來,問道:“父王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麼?”無價道:“沒有。”又意味深長地道:“二王子放心,王宮新請的大夫姓張,是個漢人,湊巧是臣下的舊識。我剛剛去找過他,給了他一味奇藥,可以令國王陛下盡快好轉,他已經答應要加進藥湯中,今晚就送進宮去。”
昌邁道:“嗯。這件事,軍師有把握麼?”無價道:“有十足的把握。明日此時,老國王就會那個了。”昌邁會意地“嘿嘿”了兩聲,嘴角浮出一絲陰笑來。
潛伏在屋外的蕭揚眉頭緊皺,越聽越是心驚。他曾見過昌邁王子為營救樓蘭向導阿飛勇闖於闐使者營地,雖是少年意氣,但卻是一個有正義感的少年,孰料短短一個月不見,他竟完全變了一個人。於闐與車師開戰,與他幹係甚大,至少於闐公開宣稱的理由是因他而起,他既然順利回到車師,為何不站出來澄清事實、揭穿於闐的陰謀,卻暗中躲在這裏?聽他的口氣,竟是要弑父自立,與大王子昌意爭權奪利,謀取王位。
一念及此,蕭揚突然感到一陣心寒,自己受遊龍囑托,勞心費力,不遠千裏來到車師,本想報信讓他們早做防範,可是王室內部早已經是風起雲湧,一旦禍起蕭牆,又怎能外抗強敵?戰火起時,真正受苦受難的還不是無辜的老百姓?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悄悄離開那處民居,疾步朝車師王宮趕去,打算設法求見力比國王。轉過路口時,忽見到前麵一名年輕女子正朝他微笑。那女子容顏清麗,風姿綽約,雪衣勝玉,不染纖塵。
蕭揚一見之下,先是覺得胸中如中箭矢般痛了一下,隨即口幹舌燥,一種奇異的感覺如波濤洶湧而來,刹那間密密實實地包住了他,令呼吸也急促起來。
震住他的並非僅僅因為那是張絕色的臉,而是她正是他近來夢中反複夢見的女子。自從戴上麵具化身為遊龍後,他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時常見到一名雪衣女子坐在一個翡翠般的大湖邊靜思。他離開龍城後,幾次在大漠中迷失方向,因缺水而昏迷,也夢見雪衣女子為他指路。他醒來後按照記憶中的指引,當真走出了沙漠。那夢中的女子,容貌、服飾均跟眼前這女子一模一樣。
正驚愕間,忽見那雪衣女子招了招手,蕭揚不自覺地被她吸引,走了過去。
雪衣女子笑道:“見到我有這般驚訝麼?”蕭揚聞言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心道:“她一定跟古麗一樣,在大漠中被遊龍救過,她又將我當成了遊龍,這可要如何是好?”略一遲疑,即問道:“姑娘叫我有事麼?”
雪衣女子滿麵的歡喜登時轉為愕然。蕭揚一見到她臉色大變,立刻醒悟了過來,這女子一定就是遊龍臨終前念念不忘的驚鴻了。他萬萬料不到會在這裏遇到她,他的第一句話就已經暴露了他偽裝的遊龍身份。眼前的局麵該如何應付?他要如何麵對她?
那雪衣女子卻隻是淡淡凝視著他,狐疑不解的目光逐漸變得溫柔似水。
蕭揚在她柔情目光的注視下,胸口怦怦直跳,暗道:“啊,我糊塗了,她不一定是驚鴻。遊龍不是說驚鴻有神力麼?如果是她的話,如何能不知道真的遊龍已經死去?可是……可是如果不是她,我又為何總會夢見她?”
那女子走上前一步,幽幽問道:“你從大漠趕來車師,走了很遠的路,一定累壞了吧?”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蕭揚。那雙手滑軟細膩,柔若無骨,四手相交,他的心中登時湧起一種奇妙的溫暖感覺,呆得一呆,才躊躇道:“我……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對方的來曆姓名。
雪衣女子道:“我最近總是心神不寧……我很擔心……所以忍不住跑出來找你。看到你安然無恙,我……我……”
她有些激動起來,順勢撲到蕭揚肩上,秀發上帶著晨露清新的芬芳,正如夢境中一樣。蕭揚卻是尷尬萬分,他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處於一種飄忽的位置,結結巴巴地道:“姑娘,你……我……”
他有些心馳神蕩起來,幾乎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幻是真,意亂情迷之下,忍不住想伸手去攬住她的腰。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間,雪衣女子抬起了頭,疑惑地審視他:“你……你不是……”她臉上的表情急遽變化翻滾著,慌亂地鬆開了手,退開幾步,顫聲道:“你……不是真正的遊龍。”
蕭揚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他知道,這次無論如何是瞞不過去了,隻得苦笑道:“姑娘,你聽我說……”
雪衣女子問道:“遊龍人呢?”蕭揚遲疑答道:“他……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頓了頓,最終還是說了實話:“真的遊龍已經過世了。”
雪衣女子一改溫和有禮的風度,暴喝道:“胡說!”
她在刹那間爆發了,憤怒地瞪著蕭揚。那雙眼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並不是指目光本身,而是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間,蕭揚覺得自己被對方視為了麵目可憎的敵人。她的麵容開始模糊起來,眼前開始出現了幻象一般的景致——似乎淩空飛在了半空中,腳下就是朵朵白雲,被陽光穿上了絢麗的光衣。然後是山巒起伏,重巒疊嶂,極目蒼翠,都在他的腳下。片刻後,幻象消失了。
蕭揚使勁眨了眨眼睛,這才知道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象,因為他此刻正站在一座蒼翠山峰的山崖下,雪衣女子衣袂飄飄,依舊站在他的對麵。他這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就是那位有千年神力的驚鴻?”
驚鴻卻不答話,用手一指,一道粗若手臂的青藤淩空而下,如一條靈活的毒蛇,將蕭揚的手臂團團環住,令他動彈不得,隨即蜿蜒攀上山崖,將他淩空吊了起來。
蕭揚驚道:“姑娘這是要做什麼?”驚鴻喝道:“遊龍是不是早已經死了?是不是你殺了遊龍?快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尖銳而有所畏懼,顯然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答案,但她卻不願意去聽,或者是不敢去聽。
蕭揚實在是有些驚訝,這個剛才還無比嫻靜的女子,竟然會在瞬間突然變得如此暴躁,忙叫道:“驚鴻姑娘,你先放我下來,聽我解釋!”他試圖掙紮,但根本就毫無用處。
驚鴻道:“快說實話!不然我就殺了你!”手指一抬,一道閃電從蕭揚眼前劈過,發出淩厲的“劈劈啪啪”聲。
蕭揚苦笑道:“姑娘還要我說什麼?你不是已經都說出來了嗎?”
驚鴻的麵色蒼白得可怕,呈現出半透明的慘白來,連連搖頭道:“不,不可能。我剛才還見過他……”
蕭揚大聲道:“驚鴻,我知道你是神仙,你有我們凡人所沒有的神力。難道你真的不知道遊龍早已經死了嗎?還是你一直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而將我當做是遊龍的替身?你剛才看見的人明明是我,不是真的遊龍。”
驚鴻似乎一下子被震懾住了,隨即舉袖一揮,那張貼合在蕭揚臉上的軟皮麵具不知道如何到了她手中。她先看看蕭揚,隨即低下頭去,泫然凝視著那張代表遊龍身份的麵具,臉上充滿了悲淒與絕望。片刻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臉上簌簌滾落,淚水滴到她腳下的草葉上,那一大片蒼翠的草地登時化做了斑斑褐色。
這幅場麵,蕭揚日後很久都沒有忘記。他見她如此悲慟,隻覺得心中生生作痛。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也如此難過,但他真的不願看到她有一絲哀傷,寧可自己立即變成她,代替她去承受這不及告別就已經永久分離的巨大痛苦。
驚鴻道:“他……他說了什麼?”蕭揚道:“他說不必為他難過,這是他的命運,請你也不要難過。”
驚鴻就此沉默了,她的眼神茫然而空洞,神情卻是莊重肅穆,看起來像是在沉思,正要努力回憶起心底最深處的種種往事。這讓蕭揚很是為她擔心,但又不敢隨意驚擾了她。
時光在寂靜中過去了很久很久,蕭揚見她依舊沉溺於思慮中,仿若成了一尊塑像,忍不住地叫她道:“驚鴻姑娘,你這個樣子,遊龍死了也不會心安。我……我也很難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說了出來:“我會替他照顧你。”
驚鴻“啊”了一聲,回過神來,長長的睫毛閃動,似是恢複了些神采,揮一揮手,那軟皮麵具又重新飛回到蕭揚臉上。她這才彬彬有禮地問道:“請問他是葬在龍城了麼?”蕭揚道:“是。”
驚鴻道:“那麼請問他……是怎麼死的?”
蕭揚不禁一愣,隻覺得這神仙女子的問話好生奇怪,先問人葬在哪裏,再問人是怎麼死的。但他轉念間便明白過來,驚鴻剛才一定是運用了法力,看到了當日發生的情形,她這麼問,隻是要聽聽他怎麼說。事已至此,他也無可回避,何況根本瞞不過她,隻能實話實說,從如何與遊龍相遇開始,一直講述到來到車師的情形。
驚鴻一直靜靜站在那裏,從頭至尾都沒有打斷過蕭揚。她看起來仍然充滿了傷感,但顯然已經平靜了許多。
蕭揚道:“姑娘既然有神力,該知道我沒有騙你。人死不能複生,請姑娘節哀順變。”驚鴻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輕輕道:“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會丟下我不管。我……我要去看看他。”竟是轉身預備離開。
蕭揚忙道:“請驚鴻姑娘先放我下來,等我辦完事再陪你一起去。”驚鴻頭也不回地道:“你必須暫時留在這裏。除非驗證了你說的是真話,我才能放你走。還有,不準你再叫我驚鴻,隻有遊龍才可以這麼叫,我是天女。”
蕭揚大急叫道:“喂,姑娘不是神仙麼,怎會不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驚鴻……不,天女,你就是不願意承認事實,自欺欺人……喂,你不能將我綁在這裏,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趕著去辦……”
但驚鴻的身影瞬間便不見了,空山寂寂,隻有蕭揚他自己的回音。
蕭揚又氣又怒,努力掙紮,隻是那青藤結實異常,他腰間雖然帶有割玉刀和匕首,然雙手被青藤圈住,無法夠著刀柄,人在半空,無處著力,任憑力氣再大,也是無濟於事。一番嘗試,卻隻能在半空中蕩來蕩去,反而更加難受,隻好作罷。
時值正午,日頭正烈,陽光毒辣地照在蕭揚身上,仿若人的怒火。他隻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等到他再也無法睜開眼睛時,光明陡然變成黑暗,他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時,卻是躺在一張簡陋的木床上。房裏還有兩人,笑笑生正在把玩割玉刀,阿飛則守在床邊,見蕭揚睜開了眼睛,立即欣喜地叫了起來:“遊龍師傅,你醒了。”
蕭揚坐了起來,除了腹中感到有些饑餓,並無任何不適,又順手摸了一下臉上,麵具還在,心中大奇,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到了這裏?”笑笑生道:“這裏是鄴城客棧啊,你不知道怎麼進來的麼?我還想問你怎麼睡到我床上了呢。”
蕭揚料到必是驚鴻施展法力將自己送了回來,便道:“嗯,我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阿飛道:“師傅,你的黃馬也在外麵,我去幫你卸下馬鞍行李,再喂馬吃些草料。”
蕭揚道:“不必多此一舉,我還有事……”笑笑生笑道:“怎麼是多此一舉呢?黃馬雖然神駿,也該好好飼養,萬一累壞了它,如何對得起它的前任主人?”
蕭揚聽他話中有話,心念一動。卻見笑笑生連連催促阿飛道:“快去,快去。”打發走阿飛,掩好房門,這才回身道:“遊龍跪下,笑先生我要審你。”
蕭揚見慣了他嬉笑的神情,此刻見他如此肅色,倒是頗為意外,問道:“審我做什麼?”笑笑生道:“審你為什麼要冒充遊龍。”見蕭揚不答,將手中的割玉刀一揮,厲聲道:“快說!”那架勢倒好像對方如果不立即吐實,他就要動武威逼一樣。
蕭揚道:“我不明白先生在說什麼。”笑笑生道:“你還要跟我裝傻充愣麼?適才我進來時你人還沒有清醒,我悄悄揭開過你的麵具,你明明是蕭揚,為何要冒充遊龍?不過你戴上這麵具,還真看不出來是假的。遊龍人呢?”
蕭揚歎了口氣,道:“今日既然被先生撞破,我願意以實情相告。隻是事關重大,請笑先生一定保密。”笑笑生不耐煩地道:“怎麼,你看先生我長得像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快說,遊龍到底怎麼了?”說到最末一句,語氣已是十分焦急。
蕭揚道:“客棧人多眼雜,我正好要去交河辦事,不如請先生跟我同行一段,到僻靜之處,我才方便在路上告知。”笑笑生著急知道事情究竟,滿口應道:“好。”
二人出來房間,正遇見阿飛抱著行囊走過來,問道:“我見過這長劍和強弓,是那漢人強盜蕭揚的,如何會在師傅這裏?”蕭揚道:“這個……”
笑笑生忙插口道:“當然是你師傅遊龍殺了蕭揚,收了他兵刃啦!”阿飛笑道:“我想也該是如此,不過是怕那壞人用過的兵器臟了師傅的手。”
蕭揚哼了一聲,道:“我和笑先生要去出去一趟,你先留在這裏。”阿飛有心跟著一道前去,卻不敢忤逆師傅命令,隻得應道:“是。”
蕭揚和笑笑生牽馬出來鄴城客棧,一路往北而行。
蕭揚問道:“笑先生自稱會法術,當日能隔物視物,透過水袋看到夜明珠,當真有這回事麼?”笑笑生道:“千真萬確。怎麼,你不相信先生我?”
蕭揚隻覺得這道士瘋瘋癲癲,說精不精,說傻不傻,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隻好含含糊糊地道:“信吧。先生既會法術,可相信這世上還有神仙一說?”
笑笑生笑道:“神仙自然是有的,不過他們都回去了天上,這裏已不是屬於他們的世界,通往昆侖山頂的大門早就被永久封閉。你小子問這個做什麼?莫非你遇見了什麼神仙鬼怪?”蕭揚道:“這個……我也說不好。”
笑笑生笑道:“神仙可不是輕易就能遇到的,你小子做白日夢吧。對了,遊龍的事你還沒有交代清楚……”轉眼見日落西山,道上行人稀少,不由心生警惕,忙勒馬佇立,狐疑問道:“你小子不會是想要把我騙出來,好殺我滅口吧?”
蕭揚先是愕然,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道:“笑先生不說,我倒還沒有想起這回事。割玉刀一直被先生拿在手中,我手無寸鐵,如何能殺人滅口?”
笑笑生道:“你是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本領高強,徒手也照樣能殺人滅口。”蕭揚道:“嗯,既然如此,笑先生大可拔刀製住我,我絕不反抗。”
笑笑生見他神色坦蕩,不似做作,這才略微放心,道:“那倒也不必了,你總算從於闐人和古麗小姑娘手中救過我性命,先生我勉勉強強可以相信你。現下四周無人,你可以說出你為什麼要假冒遊龍了。”
蕭揚不得已,隻得說明當日在大漠相遇真的遊龍便已經受傷,驚退馬賊後不久便傷重死去,臨死前將遊龍的身份和責任托付給他。又道:“我並非想要冒充遊龍,隻是遊龍說得對,遊龍不能死。在我找到遊龍傳人之前,我隻能繼續冒充下去。笑先生,這件事事關重大,我請求你……”
笑笑生打斷了他,肅然道:“你不必再多說,先生我懂。”將割玉刀遞還過來,叮囑道:“蕭揚老弟,你可要好自為之,千萬不能辜負遊龍的重托。”蕭揚道:“是。”微一猶豫,還是忍不住問道:“先生既知道我是被中原朝廷通緝的重犯,為何還相信我的話?”
笑笑生道:“不相信能行麼?萬一你歹心一起,要殺先生我滅口怎麼辦?我隻好假裝先相信了。”蕭揚聞言簡直哭笑不得。
笑笑生道:“對於你本人,先生雖然還有那麼一點疑慮,不過既然遊龍臨死前選中了你,我相信他的眼光,你應該不是壞人。”蕭揚道:“多謝先生。”
笑笑生忽然話鋒一轉,嘻嘻笑道:“我覺得你本人相貌長得很有些窩囊,還是戴著麵具裝扮成遊龍比較威風。”蕭揚心道:“你當這是小孩子扮過家家好玩麼?自從化身遊龍以來,我可一天都沒有睡好過。”不便多提,隻好笑笑不答。
笑笑生問道:“你是要趕去交河麼?去做什麼?”蕭揚道:“我要去王宮見車師國王。笑先生,天色不早,你先回去鄴城客棧,我辦完事再來尋你。”
笑笑生道:“我也正想去見識見識車師王宮呢,不如一道去吧。”蕭揚道:“車師國王重病纏身,已不見外人,我這一趟怕是要擔些風險。萬一事情不順,就會牽累先生。”
笑笑生一聽有危險,登時遲疑了起來,但片刻後還是下定決心,道:“反正也到車師了,總該去看看王宮是什麼樣子。咱們兩個一起出來,偏偏隻有我一人回去客棧,你不擔心阿飛起疑麼?”蕭揚微一凝思,道:“也好,那麼先生就跟我同去吧。”
忽聽得背後大起呼喝之聲:“急報,讓開!快些讓開!”
二人剛提馬避讓道旁,便有兩名紅衣軍士騎著駱駝呼嘯而過。
蕭揚心道:“這是善走的明駝,駝上之人是負責傳信的明駝使,如此神色慌張,一定是有緊急軍情了。”忙道:“笑先生,咱們得快點。”
二人進來交河,蕭揚向城門軍士打聽張姓大夫的住處。此刻暮色蒼茫,城門軍士正待關閉城門,見他策馬直闖進城,麵容詭秘,身後還跟著個中原道士,疑心大起,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是不是墨山人派來的探子?”
蕭揚聽他不說於闐人的探子,一張口就是墨山,忙問道:“是不是墨山已經向車師開戰?”那軍士疑慮更重,回頭招手道:“快來人……”
笑笑生大叫道:“喂,你不認得他麼?他是遊龍!”
遊龍的名字果然震爍西域,圍過來的軍士立即愣在當場,不約而同地望著蕭揚腰間,那柄長刀正隱隱發出暗紅的光澤。
領頭的軍士訕訕問道:“這就是傳說中削金斷玉、無堅不摧的割玉刀麼?”蕭揚沉聲道:“不錯,這就是割玉刀。張大夫人在哪裏?”軍士道:“就在前麵,第一個路口左拐便是。”蕭揚道:“多謝。”提馬緩行,昂然從軍士中穿了過去。在場約有二十餘名軍士,盡呆呆地望著他,再無一人上前盤問攔阻。
剛到第一個路口,便聞見一股強烈的草藥味道。循味來到一座火光閃爍的屋子,蕭揚先悄悄溜到窗下,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隻見屋子中央擺著個火盆,滿滿一盆石炭燒得正旺,火盆上架著個陶製的藥罐,正不斷有熱氣冒出來。一名中年漢子在屋角的簸箕中忙著扒拉幹草藥,大約就是那張大夫。
蕭揚上前打門叫道:“張大夫在麼?”片刻後,那中年男子來開了門,不耐煩地道:“沒看見門上掛的牌子麼?今日不看病。你先回去,明日再來。”蕭揚道:“我這是急病。”
張大夫道:“急病也不行,我正要進宮給國王陛下送藥。”蕭揚道:“那實在太好了,我正有事要進宮麵見國王陛下,這就請張大夫帶我一起去吧。”挺出長刀,抵在張大夫胸前,逼他退到屋裏。
張大夫嚇得牙齒咯咯直撞,顫聲問道;“你……你是什麼人?想……做什麼?”蕭揚道:“我隻想求見車師國王。”
張大夫聽出他的口音,奇道:“你是中原人?我也是中原來的……”蕭揚道:“那我們算得上是同國了。你想要謀害車師國王的陰謀已盡被我知曉,想要活命,就帶我去見國王。現下你是大夫,這位笑先生是你師兄,醫術比你還要高明,我呢,就扮做你的藥童吧。”
笑笑生道:“先生我隻精通術數,醫術可不怎麼高明。”蕭揚道:“事情緊急,少不得要先將就一下。張大夫,你說呢?”揚刀一揮,登時將桌案上的一隻搗藥用的銅爐劈成兩半。
張大夫從未見過如此神兵利器,隻嚇得麵色如土,渾身抖得篩糠一般,結結巴巴地道:“是……是……笑先生醫術高明。那麼以後……進宮以後呢?”蕭揚道:“你隻要帶我們進宮,之後的事情自由我來處置。”收了割玉刀,走過去端起藥罐,道:“咱們走吧。”
張大夫道:“這藥……藥沒用了……”蕭揚道:“你怎麼知道沒用了?噢,對了,你往裏麵下了毒,是不是?不過你放心,隻要你帶我們進宮,保證從此離開車師,再也不害人,我就不戳穿你的陰謀,如何?”
張大夫想不通往藥湯下毒如此機密之事如何會被對方知曉,然而見對方武功神奇,又不敢多問,無可奈何之下,隻得順從,提了個燈籠,領著二人往王宮而來。
車師王宮遠不及中原皇宮規模宏大,甚至還不及洛陽和長安的一些達官貴人的豪華私邸有氣勢,看起來不過是個三進落的大院子而已。王宮製度粗疏,戒備也不怎麼嚴密,這倒讓人大為驚訝。
進宮極為順利。張大夫是王宮新請的大夫,近來頻頻出入王宮,侍衛待他極是客氣,甚至都沒有搜查笑笑生和蕭揚二人。
兩名侍衛領著三人穿過甬道,來到國王寢殿外。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是寂靜無聲,間有低沉的氣喘聲傳出。侍衛進去稟報,片刻後便趕出來請三人進去。
殿內上首擺放著一張臥榻,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正斜靠在榻上,正是車師國王力比。他看起來老態龍鐘,麵色蠟黃,雙眼凹陷,左眼已經失明,隻剩餘一隻混沌的右眼,眯縫著打量一根柱子。
張大夫向國王鞠了一躬,道:“國王陛下!”力比轉過頭來,道:“張大夫來得正好,本王氣悶得緊,很不舒服,快些把藥呈上來。”張大夫轉頭看了蕭揚,不知該如何是好。
蕭揚上前道:“陛下……”力比不經意地看到他的臉,不禁一愣,問道:“你……你是誰?”話音未落,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蕭揚忙將藥罐交給一旁的侍女,道:“我是張大夫的藥童,或許有辦法能止咳,請陛下準我冒昧試上一試。”
力比握手成拳,咳嗽不止,無法說出話來。蕭揚便一步踏上前去,掀開國王衣襟,蹲下身去,將手指搭在他胸部鎖骨下的俞府穴和或中穴上。
王宮侍衛和侍女見這陌生男子膽大妄為,敢上前隨意對國王動手,無不駭然。但他自稱能夠治病,國王既無反對表示,他們也不便阻止,隻得站在一旁,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蕭揚手指逐漸加勁。他是習武之人,對人體穴道有一些了解,知道俞府、或中兩穴是臟腑精氣輸注之處,更是治療氣喘之要穴。看這老國王不過是患了嚴重的氣喘,隻要在這兩處穴位上按摩,便能夠清通肺門,雖然無法從根本上治愈病症,但卻可立時緩解咳嗽和痰氣。果見力比咳嗽漸止,氣息平複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老國王身患頑疾已經多年,以往一旦發病,總是要咳嗽很長時間,最後精疲力竭甚至昏死過去,車師名醫均對此狀束手無策。西域人對經絡穴位之學全然不懂,見蕭揚不用藥湯,僅在國王身上摸了摸便輕易止住了咳嗽,還以為他在施展什麼邪術,不由得麵麵相覷。侍衛長坎亞裏使了個眼色,示意侍衛暗中戒備。
蕭揚又將手搭上國王頸部的天突穴,力比氣息驀然為之一阻,隻覺得胸口一股熱流直湧向上麵,卻在喉間為異物所阻,難受憋悶之下,雙手徒然揪扯喉嚨,恨不得立即將喉管扯開。
侍衛長坎亞裏忙上前喝道:“你做什麼?快些退下!”轉身見到那道士笑笑生道袍下顯露出杆形硬物,分明是件兵器,更是大驚失色,叫道:“來人,快將這三人拿下了!”
眾侍衛便一齊圍了上來,反剪了張大夫和笑笑生手臂,拖到一旁。
笑笑生怒道:“你們就是這樣對待來為你們國王治病的大夫麼?”侍衛從他道袍下搜出割玉刀,道:“這是什麼?你私帶兵器進宮,分明是想刺殺國王陛下。”笑笑生忙朝蕭揚一努嘴,辯解道:“這不是我的兵器,是他非要藏在我身上的。”
變故陡起,蕭揚卻依舊手按力比的穴位,上前的侍衛生怕他傷了國王,一時不敢動粗,隻不斷呼喝他放手,他卻恍若未聞一般。侍衛長坎亞裏便親自來拿蕭揚手臂。蕭揚沉聲喝道:“退下!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殺了老國王。”
坎亞裏呆得一呆,見老國王呼吸困難,臉頰憋得通紅,口中“呼哧呼哧”不止,情形十分危急,便命侍衛將張大夫、笑笑生二人拖到殿中跪下,拿刀架在二人頸上,喝道:“你再不放開國王,我就殺了你同伴。”
張大夫早嚇得癱軟在地,一句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胯下還濕了一大塊。笑笑生則大叫道:“喂,先生我就要人頭不保了,你小子還不放開國王?”
坎亞裏見蕭揚不應,點了點頭。侍衛舉起刀來,刀風閃過,笑笑生驚叫一聲,滾落的卻是張大夫的人頭。
坎亞裏道:“再不放開國王,這道士就是下一個!”笑笑生道:“喂,你快放手啊,他們不是開玩笑,真的死人了!”蕭揚卻依舊不聽。
坎亞裏一咬牙,命道:“斬下這道士的頭!”侍衛應聲舉刀。笑笑生大叫道:“遊龍!他是遊龍!”侍衛一呆,愕然停手。
坎亞裏問道:“你說什麼?”笑笑生道:“他就是遊龍,不信你可以看那把刀,那是遊龍的獨門兵刃割玉刀。他是來救你們國王的,張大夫往藥中下了毒,若不是他事先揭破,你們國王早中毒死了。”
恰在此時,力比國王低吼一聲,一口濃痰噴出。蕭揚便鬆手起身,退到一旁,侍衛上前擒拿時,也不反抗。
坎亞裏忙上前問道:“陛下,你……”力比滿麵笑容,嗬嗬笑道:“舒服!好久沒有這麼舒服了!侍衛長,還不放開貴客。”
坎亞裏這才明白適才蕭揚是在用法子強逼出積壓在國王喉間的老痰,忙命人鬆開綁縛,親自上前賠罪道:“都怪坎亞裏魯莽,適才多有誤會,還誤殺了張大夫。”
笑笑生笑道:“沒有誤殺。侍衛長,你眼力很好,先殺了壞人,要是先砍先生我的腦袋,那可就真是誤殺了。”一念及此,不免心中有怨,恨恨道:“先生我危在旦夕,你居然無動於衷?”蕭揚道:“抱歉。”一時不及多解釋,上前躬身道:“陛下,請恕我適才無禮,我與笑先生冒昧進宮,原是有要緊事稟報。”
力比道:“你就是名馳大漠的遊龍麼?”蕭揚道:“是。”力比喜道:“遊龍君,本王久聞你大名……”
忽聞腳步紛遝之聲,掌璽大臣多秸赫不顧侍衛阻攔,率幾名官吏直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稟告道:“陛下,有緊急軍情。墨山傾舉國之兵宣稱與車師開戰,昨日淩晨突破我國邊防線,目下已深入國境,估計他們的前鋒輕騎明晚就能抵達鄴城。”
殿中頓起一片嘩然之聲,就連力比國王也露出了憂慮之色。他確實該憂慮了,王都的兩千精銳守軍已經被大王子帶去大漠接應糧隊、圍剿馬賊,其餘各地精兵已經被征召趕赴鄢金,抵擋仿若天降的於闐奇兵。交河無兵可守,無將可調,已成為一座空城,王都門戶鄴城也隻有五百守軍,如何能抵擋墨山數千軍隊?現在看來,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於闐有計劃的陰謀,他們有意聲東擊西,令車師內部空虛,好一舉突破王都。既然起因跟二王子昌邁有關,怕是他也落入了於闐人的掌握,凶多吉少了。
他素來疼愛二王子,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明知沒有答案,還是出於天性問道:“找到昌邁了麼?”多秸赫道:“二王子還沒有尋到。不過派去大漠的人放回了信鴿,稱已經找到了大王子,他應該正在返回途中。”力比歎道:“唉,昌邁……”
蕭揚見老國王流下兩行清淚,顯是愛子情深,一時猶豫該不該把昌邁手下軍師無價指使張大夫下毒一事告知,忽見力比轉過頭來,嚴肅地道:“遊龍君,本王想請你出任統帥,率領我車師軍民抵擋墨山大軍。”蕭揚愕然而驚,問道:“我?”
力比仿若忽然煥發了活力的老樹,雙目炯炯,晶亮有神,緩緩道:“不錯,遊龍的威名,足以抵得過千萬大軍。本王老了,車師的命運就交給你了。”命侍衛長取出金牌令箭,親手交到蕭揚手中。
當晚蕭揚派出王宮衛隊,挨家挨戶強行征召所有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入伍,抗拒不遵即以叛國罪逮捕。交河既是車師王都,住在城中的多是達官貴人以及富有的商人及工匠,家中多蓄有精壯奴仆。在西域,奴仆的數目多少跟馬匹、駱駝一樣,都是衡量主人財產的重要標誌。如此擾動全城一番,雖然弄得怨聲載道,但還是臨時召到了一支千餘人的隊伍。
蕭揚又請力比國王打開國庫,給這些人每人發了兩個金幣,又許諾退敵後再補十個金幣。如此軟硬兼施,緊急動員,將一千餘人武裝起來,連夜在交河城牆外、護城河內裏搶挖了一道壕溝,征用了所有富人家私藏的石脂。那石脂是一種深褐色的黏稠液體,生於水際砂石,與泉水相雜,既能冬季取暖,也可以平日照明用,將其倒入壕溝中,在關鍵時刻點燃,不但能阻隔敵人進攻,還能截斷敵人後路,令其退無可退,有死無生,取得相當的威懾效果。
笑笑生則被派往鄴城,以力比國王身份發布命令,讓所有軍民立即撤出鄴城,盡數退往交河。
掌璽大臣多秸赫對蕭揚棄險不守感到不可理解。蕭揚解釋道:“墨山的最終目標是交河,他們知道鄴城是王都門戶,必然早有準備,會傾盡全力來攻。敵眾我寡,鄴城最終還是會失守。守不住鄴城,對車師士氣是很大的打擊,交河也難以守住。但若主動放棄鄴城,不但能令墨山起疑,摸不清我們的路數,還能集中兵力守衛交河,一鼓作氣抗敵。”
多秸赫聽了不免半信半疑,然而對方既持有至高無上的金牌令箭,等同於車師國王親臨,也無可奈何,隻能遵命行事。
忙碌了一整夜,蕭揚安排妥當,又派出偵伺遊騎,這才感到有些累了,不免露出疲倦之色來,幹脆倚靠城牆上,想讓牆頭的風讓自己清醒一些。恍恍惚惚中,他竟然又看見了驚鴻。她就在城牆上,淩風而立,眼波來回流轉,注視著蕭揚。忽然間,幾顆大大的淚珠從她瑩白如玉的臉頰上滾落下來。蕭揚大吃一驚,正要去叫她,她的身影卻漸漸淡去,隨即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道:“雖然你不是遊龍,我還是會幫助你。你將會在清晨看到大霧,這場大霧會拖延墨山騎兵進程,但隻能為你贏得一天的時間。最後能否保住車師消弭這場人類的戰爭,還是要靠你自己。”
蕭揚驀然驚醒,使勁眨了眨眼睛,既沒有驚鴻,也沒有其他的人,他幾乎懷疑是自己的錯覺,或者又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就在這個時候,平地裏開始起霧,空中彌漫著潮濕的味道。一切開始朦朧起來,似有似無,似明似暗。開始還能看到城外胡楊木林淡灰色的邊緣,漸漸地消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霧氣凝成了一張巨大乳白色的帷幔,鋪天蓋地而來,四周幾步之外便不見人影。人站在這個渾濁的天地中,感到有些惘惘不知所措的悶意。
墨山國方圓一萬多裏,因境內有黑色的庫魯克塔格山,所以稱墨山。其王都為營盤[3]城,北依山脈,南臨孔雀河,方圓二十多裏,是西域大城之一。這裏因群山綿延,氣候炎熱,風暴極多,不利於農業,然而卻出產金、銀、黃銅、紫銅和鐵,尤其擅長製作中原人喜愛的黃銅飾品[4],因而國民家家戶戶十分富有。
最為奇特的是,這個國家出產美女,大多數墨山女子都有著靚麗的容貌,她們喜歡穿耀眼的白色衣裳,稱其為“朝霞衣”。
不過當今的“朝霞王後”並非地道的墨山人氏,而是位年輕漂亮的中原女子。這位新王後名叫衛師師,二十歲左右,跟墨山國王手印的女兒差不多年紀。她非但容貌姣好,能歌善舞,且很有幾分政治才幹,協助國王處理政事井井有條,以致逐漸倦怠國事的手印國王很樂於將政務都交給王後處理。
墨山趁車師國內空虛舉兵入境確實是早與於闐謀劃好的計劃中的一步。手印國王跟於闐國王希盾是遠親,但他卻並沒有太大的野心,之所以找借口出兵車師,全然是因為希盾以及新娶王後衛師師的敦促。
正當手印在深宮中擁著衛師師一邊風流快活一邊憧憬車師國土人口盡數並入墨山的時候,約藏王子突然闖了進來,一見之下,忙背轉身去,道:“父王,兒臣有急事稟告。”
衛師師扯好衣衫,扶著頗為狼狽的國王在臥榻上坐好,不滿地道:“約藏,你雖然是王子身份,可不得召喚即擅自闖入國王寢殿,未免太大膽無禮了些。你眼中可還有你父王和我這個王後?”
約藏對這個女人懷恨已久,見她公然擺出王後的樣子,大怒道:“全是你這個賤女人壞事,出什麼攻打車師的鬼主意。”上前將衛師師拉起來,粗暴地推到一邊。
手印駭然道:“約藏,你怎敢對繼母如此無禮?來人……”約藏急道:“父王,樓蘭人已經攻進來了,我帶你走!”
手印一呆,道:“什麼?”衛師師搶過來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樓蘭人遠在天邊,怎麼可能說到就到?況且希盾國王早料到樓蘭會派兵援救車師,已經親自率兵屯住在我國南部邊境,哪來的樓蘭人?”
約藏一腳飛出,正中衛師師小腹,登時將她踢翻在地,罵道:“你這個死女人,你就留在這裏,等樓蘭人來收拾你。”上前扶了手印便走。
手印猶自回頭叫道:“師師……師師……”衛師師哭叫道:“陛下救我……救我……”卻怎麼也爬不起身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約藏挾持著手印離去。
約藏所言並非駭人聽聞,確實有一支五百人的樓蘭輕騎奇跡般地攻進了營盤王宮,領頭的就是樓蘭王子傲文。
傲文生父是已故樓蘭大將軍泉蘇,母親桑紫則是當今樓蘭王後阿曼達之妹,他自小被接進王宮,在國王、王後身邊長大,成人後高大英俊,聰明勇敢,狂野不羈。問天國王沒有子嗣,國人均認為他比問地親王的獨生愛子刀夫王子更有能力,更有資格成為未來的王儲。
這一次傲文奉問天國王之命率軍護送糧隊經白龍堆沙漠到車師,半途遇到車師大王子昌意帶軍隊來迎,遂將運糧之事交接給昌意,自己則率部回國。走不多遠,便遇到一小夥馬賊,這才從俘獲的馬賊口中得知他們是受人指使,有意襲擊車師邊境,好激怒執掌車師兵權的大王子昌意。不久後車師即有使者追來,告知於闐派奇軍穿越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兵臨車師重鎮鄢金,昌意王子要率軍趕回國援救,想請傲文繼續領兵護送糧隊。
傲文當即道:“馬賊、鄢金都是調虎離山之計,致命一擊一定在墨山一方。要救車師,唯有搶先攻下墨山腹心之地。”
傲文的外公阿胡是地地道道的車師人,論起來他也有一半車師血統,當即決意出盡全力幫助車師應付危機,既不答應昌意之請,也不派人回樓蘭國向問天國王請示對策,而是果斷地率五百騎兵趕赴墨山王都營盤城。
當時,於闐不斷有後部騎兵繞開樓蘭防線後經沙漠進入墨山境內,布防在南部邊境,原本是要阻止樓蘭出師營救車師。傲文一行雖然全副武裝,卻均是便服裝扮,當他們從東部白龍堆沙漠進入墨山邊境時,竟被墨山邊將誤當成是於闐的騎兵。傲文幹脆將錯就錯,長驅直入,奔襲王都營盤城。居然一路暢行無阻,直到強闖墨山王宮時才暴露了身份。誰也料不到會有一支樓蘭騎兵出現在墨山王宮前,傲文輕而易舉地搶占了宮門要害之處,隨即命人閉門清宮,王宮侍衛大多在莫名其妙中當了俘虜,少數倉促抵抗者則被當場殺死。
過了大半個時辰,王宮被徹底搜過一遍,侍衛、仆役、侍女等被俘虜者被集中關押在一處。在後花園被捕獲的國王手印則被押來大殿中。
手印隻穿了貼身內衣短褲,臉上猶殘留有女子的紅色唇印。傲文一見就冷笑道:“原來手印國王是春夢剛醒。”
手印被推到桌案前,猶自帶著不能相信眼前一切的表情緊盯著眼前這位年輕傲慢的王子——他年紀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氣,又帶著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堅強而冷酷,看似一隻精力充沛的豹子,又似一塊令人寒栗的冰。
傲文道:“陛下,這就請你寫道手令,召回你派去車師國的軍隊吧。”手印問道:“你就是樓蘭王子傲文?”傲文道:“不錯。”手印道:“你……你……”
卻見兩名兵士扭著一名年輕靚麗的女子進來,稟告道:“傲文王子,這就是新任墨山王後衛師師。”
傲文上下打量著衣衫不整的衛師師,道:“新王後姿色不錯呀,手印國王當真豔福不淺,難怪會大白天地躲在深宮中發春夢。”樓蘭兵士一齊哄笑起來。
傲文道:“王後,聽說手印國王的愛女也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不知道你跟你的繼女相比,誰要更美些?”
兵士見衛師師不應,喝道:“還當自己是王後麼,你可是俘虜身份。傲文王子問你話,還不快答?”衛師師滿臉通紅,囁嚅道:“公主……更美些……”
手印大叫一聲,陡然發難,搶過了身旁樓蘭兵士小倫的佩刀。小倫驚叫一聲,一旁兵士立即各自拔出兵刃,圍了上來。不料手印並不是要反抗,而是回刀往頸中一抹,登時鮮血迸射。他扔了刀,雙手扶住脖子,“嗬嗬”兩聲,便倒了下去。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兵士們不由得麵麵相覷。
兵士首領大倫道:“他……他到底是墨山國王,這該如何是好?”
傲文不屑地道:“先把屍首拉到一邊去。”走到麵色慘白的衛師師麵前,問道:“王後,你可想要橫刀自殺,追隨你膿包夫君而去?我大可以成全你,刀就在這裏。”
他的眼神冰冷異常,就像一把留在郊外過夜的刀刃,上麵蓋滿了冬霜。衛師師不敢多看,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傲文哼了一聲,道:“怪不得能當上王後,果然是個聰明人。這就請王後寫道手令,召回軍隊吧。”
衛師師不敢有絲毫違抗,順從地寫好手令,雙手奉過去,等傲文過目後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蓋上大印封好。
傲文命人押過一名被俘的王宮侍衛,道:“你帶信趕去車師,召你們軍隊回國。記住了,你們國王、王後盡在我掌握中,若敢妄動,玉石俱焚。”那侍衛不知國王已死,投鼠忌器,隻得應道:“是。”
傲文命人帶他出宮,又招手叫過心腹大倫,低聲問道:“可有搜到墨山王子和公主?”大倫搖頭道:“沒有,宮中都搜遍了,也沒有見到,可能兄妹二人本來就不在王宮中。殿下,外麵墨山軍隊已經包圍了王宮,他們一時不敢進攻,是因為怕傷害到他們國王,可眼下手印國王自殺,咱們沒有了人質,該如何脫險?”
傲文微一沉吟,低聲交代幾句,再命人帶衛師師過來,道:“王後,少不得要請你護送我們離開墨山了。”衛師師顫聲道:“我……我對你們沒用的,我隻是個女流之輩,雖然有王後的名分,可墨山子民並不真心服我。你們沒有搜到約藏王子麼?他一定還在宮中,我適才還見過他。”
傲文道:“原來王後尚且有自知之明。說實話,約藏王子確實比你價值更大,可是這墨山王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重新搜索一遍不容易,說不定還有密室什麼的,咱們可趕不及要回去樓蘭了。這就有勞王後跟我們走一趟吧。況且你的國王丈夫新死,按照墨山國習俗,寡婦必須劃傷自己的臉來表示哀思。你肯自毀你這副花容月貌麼?”
衛師師緊咬嘴唇,沉默不語,傲文便命兵士擁著她出來。來到殿外,卻見宮門處正站著一個披著金色鬥篷的男子。衛師師一見之下,登時若見到鬼怪一般,驚叫道:“陛下,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麼?”
那男子回過頭來,卻是樓蘭兵士大倫,穿戴了手印國王的衣冠。他身形高矮跟手印差不多,再披上鬥篷,遮住大半邊臉,望上去確實有幾分手印的模樣。
傲文道:“王後明白我的意思了麼?咱們眼下可是坐同一條船,要麼同生,要麼同死。”衛師師道:“是,明白。”傲文道:“那就好。走吧。”
眾人一起登上宮牆。宮外是一片空闊的廣場,圍有一大群墨山軍士,手執兵器,神色緊張,然而靜聲肅氣,似在等待時機或是命令。忽見國王和王後被押上城頭,頸後各架著兩柄明晃晃的刀,頓時大起嘩然。
傲文毫不客氣地推了衛師師一下,她不得已,隻得大聲叫道:“國王陛下有令,立即開城放樓蘭人離去,任何人不得阻攔。隻要到了邊境,他們自然會放了我和國王陛下。”墨山軍士一齊呆望牆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應聲。
傲文道:“王後,你果然不頂用。”衛師師見識過這位樓蘭王子的冷酷無情,生怕他就此殺了自己,忙道:“殿下可以讓這位假國王下令,國王已經久不上殿,這些人離得又遠,應該分辨不出來的。”
傲文便朝大倫點點頭,大倫壓低嗓音,學著手印音調道:“你們敢不聽本王號令麼?”因為緊張,聲音有些發抖,不過聽起來倒更像是被抓做人質的國王害怕而起的反應。
城下一名鎧甲將軍聽到國王發話,微微遲疑,即應道:“遵令。”一舉手,墨山軍士登時讓出一條路來。
小倫喜道:“成了!”正要走下城牆,卻聽見馬蹄如鼓點般逼近。舉目望去,大道上馳過來一大群黑甲騎士,一麵黑色牛耄大旗在如血的殘陽中格外醒目。待得隊伍近些,便看清大旗上麵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的白牛,在風中颯颯作響,那是於闐王室的特有標誌,“於闐”本來的意思就是“牛國”。
小倫不由失聲驚叫道:“是於闐的黑甲武士。王子殿下,該不會是……是……”傲文道:“是於闐國王希盾到了。”語氣中既有幾分失望,也有幾分驚喜。
果見那鎧甲將軍迎上前去,躬身叫道:“希盾國王陛下。”
領頭的老者正是於闐國王希盾,他看上去確實是一名王者,一股天然的霸氣籠罩在他的四周,因少年曆經磨難,成人後又不斷馳騁沙場,他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但一雙眼睛淩厲有神,顯示出他依然精力充沛。身後緊跟著一名衣冠楚楚的王子,高高的額頭,雙目深陷,鼻梁挺拔,容貌跟希盾十分相似,一望便知道於闐國王的兒子。隻是這位王子看上去和善沉靜,在父親盛氣淩人的氣度的籠罩下,甚至顯得有些怯懦軟弱。
希盾翻身下馬,問道:“出了什麼事?”鎧甲將軍上前低聲稟告一番,指了指牆頭。
希盾道:“不能放他們離開。”他的話語簡短而有力,話音剛落,黑甲武士便縱馬四下散開,高聲發令,重新將王宮包圍起來。
鎧甲將軍提馬走到城牆下,叫道:“希盾國王請你們樓蘭首領站出來說話。”傲文便命人將假國王和真王後帶下,走到城牆跺口處,道:“我就是首領。”
希盾道:“你就是傲文?”傲文道:“你就是希盾?”
希盾哈哈大笑道:“好個樓蘭王子,被困在這裏,還敢如此狂妄。”傲文道:“誰說我困在這裏了?我正要請墨山國王和王後護送我回樓蘭呢。”
希盾道:“剛才那國王是假的。傲文,你這一招騙不了我。手印是我親屬,他的為人我最了解,寧可死,也不會讓你有機會當眾羞辱他。告訴我,手印是不是已經死了?”
傲文見對方精明厲害無比,既詫異又佩服,見已難以瞞過,幹脆承認道:“不錯,手印國王剛剛在大殿上自殺了。”
手印在國中頗得人心,宮外墨山軍士聽聞國王已死,登時一片沸騰,有憤怒激動者立即叫嚷要攻打王宮,將樓蘭人碎屍萬段,好為國王報仇。希盾揮手止住眾人,叫道:“傲文,手印國王被你逼死,這筆賬要算在你頭上。你也看見了,你今日走不出這裏。”傲文道:“那又如何?”
希盾道:“你自認為你憑區區幾百兵馬,就能擋得住本王兩千精兵嗎?況且這裏還有這麼多要殺你報仇的墨山軍民。”傲文道:“擋不擋得住要看本事,你試試就知道了。”希盾道:“年輕人,本王很欽佩你突襲墨山王宮的膽氣,也極想見識見識你還有什麼本事能與本王大軍抗衡。不過,這是你我之間的較量,你先將宮中的俘虜放了。”
傲文沉吟片刻,幹脆地應道:“好,反正這些俘虜於我也沒有用處。”下令武士釋放了被囚禁在宮中的侍衛、侍女等,包括王後衛師師也放了出去。
希盾不見約藏兄妹,很是奇怪,問道:“墨山王子和公主呢?”衛師師道:“稟陛下,樓蘭人圍宮時,他們兄妹二人搶先逃了。”
希盾點點頭,仰頭叫道:“傲文,你既然如此爽快,本王也該還你個人情,我允準你派信使回國,報信也好,送遺書也好,隨你選。”傲文昂然道:“多謝陛下好意,不過我不需要送信回樓蘭,若是我傲文沒本事走出這裏,最多不過是玉石俱焚。”
衛師師聽他要縱火,忙道:“陛下,手印國王的遺體還在宮裏,你可千萬不能讓樓蘭人放火燒毀宮殿。”希盾哼了一聲,道:“你是心疼你那些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吧?”衛師師垂下頭去,低聲道:“是,一切逃不過陛下法眼。”
希盾想了想,叫道:“傲文,你是樓蘭王子,自然是不怕死的,可你想要你手下這麼多人跟你陪葬在異國他鄉麼?隻要你放下兵器,乖乖出來投降,本王非但不為難你手下,還派人送他們回樓蘭國,怎樣?”傲文傲然道:“我們樓蘭全是誓死不降的勇士,你休想誘捕我。”
希盾道:“好!很好!”轉頭命道:“生擒傲文者,封大將軍,本王以公主下嫁;殺死傲文者,賞金千斤。”
宮外眾人登時歡聲雷動,齊聲應道:“生擒傲文!殺死傲文!”一時聲震天地,響徹雲霄。牆頭樓蘭軍士無不駭然。
本以為於闐和墨山軍隊要立即發起進攻,不想那些人隻是喊了一陣,便退到弓弩射程外設置柵欄路障,將道路徹底封死,防止樓蘭人突圍而出。
王宮等同於一座堡壘,四周圍有石砌的宮牆,規模雖然遠遠不及王城城牆,但也有三丈高,徒手難以攀援。傲文料來希盾暫時退走是要準備木梯、鉤索等攻城器械,默默走下城牆,扶在樹上。他也預想不到會陷入如此困境,按照他原先的計劃——直闖墨山王宮,俘虜國王、王子、公主等關鍵人物,逼迫他們寫下召軍隊回墨山的手令,再挾持這些人質從容出城回國。孰料墨山國王手印自殺,王子和公主失蹤,於闐國王希盾又在關鍵時刻趕到,一眼識破了大倫冒充的假國王。而今他手中沒有任何籌碼,唯一的路就隻有死守到底。可他們隻有五百人,箭矢有限,這王宮中又沒有什麼可利用的物事,如何能擋得住於闐和墨山聯軍的進攻?
他將頭轉向正指揮兵士加固宮門的大倫、小倫兄弟,心頭頗起波瀾。他很清楚,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戰死在這裏隻是時間早晚問題,隻是小倫才十六歲,有必要讓他一起陪葬麼?是不是該考慮希盾之前的提議,用他自己換取手下五百人的性命?但一想到要屈膝跪在那不可一世的希盾麵前,他又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當即重重將拳頭砸在樹上,心道:“寧死不降!”
轉身叫過小倫,取下貼身玉佩交給他,命道:“你帶著我的玉佩回樓蘭報信。希盾有言在先,他不會派人攔你。”小倫遲疑了下,道:“可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王子。”傲文厲聲喝道:“你敢違抗我的命令麼?”
小倫無奈,隻得問道:“王子口信是什麼?”傲文道:“沒有口信。你將玉佩交給國王,他自會明白。去吧。”小倫躬身道:“遵命。”收好玉佩,命兵士開了大門,挺身走出宮去。
傲文命大倫將其餘兵士召集在一起,慨然道:“而今大敵當前,我已派了小倫回樓蘭送信。不過有件事要事先告訴大家,我們深入墨山腹地,被敵人重重包圍住,沒有人會來救我們,也沒有人能來救我們,小倫回國,隻是要告訴國王我們這些人已經戰死在這裏。你們可願意跟我一起奮戰到底,至死方休?”兵士齊聲應道:“願意!”傲文道:“很好。”隨即安排人手,拆毀王宮的門窗等物,用做防禦工具。
王宮中有豐富的食物儲備,酒肉如山,還有兩口甜水井,飲食暫時不會成問題。當晚樓蘭兵士個個放開肚皮,飯足肉飽。
到半夜時,忽聽見宮外金鼓聲大作。傲文衣不解帶,就睡在宮牆下,聞聲急忙召集兵士登上牆頭。卻見遠處路障人影惶惶,牆下卻是一片漆黑,當即拔出佩刀,凝神戒備。等了許久,依舊不見動靜,這才明白這是敵人的驚擾之計,遂命兵士收起兵器,散開休息。
隔了半個時辰,金鼓之聲再起,依舊隻是敵人的虛張聲勢。如此反複多次,樓蘭諸人已是疲累不堪。然而當鼓聲再響,卻又不得不全部登城防守,以防於闐人真的發動襲擊。
傲文心道:“這是希盾的疲敵攻心之計,明日一早,他必會發起真正的進攻。明日,將會是我見到的最後一次太陽升起。”
這一夜,難以入眠的不隻有傲文,也有希盾父子。希盾聽見軍營外鼓聲陣陣,很是滿意,向身旁的二王子道:“須沙,明日就由你帶隊攻打墨山王宮。”
須沙是庶子身份,並非王後所生,但卻比嫡出的大王子永丹更得父王寵愛,希盾每每出行,都要將他帶在身邊。他聽父王讓他擔任攻城主帥,微一猶豫,即應道:“是。”
希盾道:“這是王宮地圖,傲文必會將兵力重點布置在宮門之處。明日一早,我先派菃鷹從正門進攻,吸引樓蘭人注意力。你趁機帶黑甲武士從左翼登城,這裏是花園入口,是王宮防衛最薄弱之處,樓蘭人沒有足夠的兵力防禦這裏,從這裏穿插過去,自後包抄,必能一舉奏效。”須沙道:“是。”猶豫了下,又問道:“父王預備如何處置傲文王子?”
希盾道:“傲文看起來十分驕傲自大,想來他是不會讓人活捉他受辱的。不過就算抓到他,我也不會動他一根寒毛,隻會將他捆起來交給墨山人處置。他占領墨山王宮,逼死手印國王,有什麼下場可想而知。”頓了頓,又道:“其實我倒是很喜歡這個傲文,有膽略,有豪氣,不過這是他自己上門送死,將來問天可不能怪我。”
須沙道:“可聽說傲文王子是未來的樓蘭王儲,他被殺死在這裏,樓蘭人豈能善罷甘休?”希盾哈哈大笑道:“須沙,你不懂的,樓蘭人這次可真要吃啞巴虧了!墨山和樓蘭雖不和睦,可並非敵國,兩國從未宣戰。傲文無緣無故率軍闖入墨山王宮,逼死手印國王,等同於行刺,無論到哪裏都說不過理去。他明日是非死不可,最妙的是樓蘭人對此根本無話可說。”
須沙嘴唇訕訕囁嚅了兩下,卻沒有說出話來。希盾立即注意到了,道:“怎麼,你想替傲文求情麼?”
須沙知道父王秉性堅毅,絕不會因旁人而改變主意,隻得違心地答道:“他是樓蘭王子,兒臣今日才第一次見他,怎敢為他求情?”希盾道:“嗯,你為他求情,倒也情有可原。”
須沙聞言不免大是驚異,他雖為父王寵愛,父王卻總嫌他性情太過溫和寬厚,每逢他心軟之時,希盾總會厲聲嗬斥,哪知今日卻僅僅是一句“情有可原”,實在是出人意料。
希盾又道:“借墨山之手殺死傲文,對樓蘭也算是個不小的打擊。不過,本王也不是非要他死不可,除非……除非那個人親自跪下來求我。”
須沙一聽事有轉機,正要設法打聽“那個人”是誰,忽見左大相菃木匆匆進來稟道:“陛下,車師方麵有軍情傳來。”
希盾見他神色不善,問道:“莫非墨山軍隊沒有攻下交河?”菃木道:“是,非但如此,統帥康寧將軍還被射殺在交河城下。”
希盾哼了一聲,道:“車師精銳兵力要麼去了白龍堆圍剿馬賊,要麼被牽製在鄢金,交河早已是一座空城,康寧帶有六千精騎,踏平交河輕而易舉,怎麼還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的聲音陡然高亢嚴厲了起來,“是誰,是誰在指揮守城?”菃木不敢再看國王的臉,低下頭去,道:“是遊龍。”
原來蕭揚以遊龍身份進入車師後遭遇一番離奇經曆,更是意外被車師國王力比賦予守城重任。蕭揚下令主動放棄王都交河門戶鄴城,將所有兵力集中守衛交河。墨山大將康寧突破車師邊境後,一路幾乎沒有遇到抵抗,如入無人之境。然而就在將要抵達鄴城時,忽然遭遇一場罕見的大霧,咫尺不辨人影,軍中人馬相撞,多有誤傷,康寧不得不下令暫時停止行軍。
大霧持續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晚上才突如其來地消失。康寧連夜拔營趕路,終於在次日到達鄴城,原以為在這處王都門戶會有一場惡戰,哪知道城門大開,城中空無一人,令人驚疑。康寧甚至一度認為這是車師的詭計,想將墨山騎兵誘入城中巷戰,連番派出遊哨打探,捉到一名樓蘭向導阿飛,審問過後才知道車師人已經棄守鄴城,而今指揮車師的統帥就是有不死之身的大漠遊俠遊龍。
康寧聞言半信半疑,遂揮軍進抵交河城下。當時天光黯淡,他自以為兵強馬壯,交河又無險可守,想勸誘車師國王投降,上前喊話時,卻被城牆上飛出的一支紫色羽箭當場射穿了胸膛。墨山軍隊見車師一方有如此強弓,能射到尋常弩箭箭力遠遠不及之處,無不大駭,當即陣勢鬆動,由副將阿賽指揮,退入鄴城過夜。
當晚鄴城內外不斷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呼哧聲,敲鑼聲,打鼓聲,砍物聲。城牆外則人影晃動,有許多騎士舉著火把來回奔馳叫喊,稱車師大軍已經回師,明日就會抵達王都。墨山軍人數雖多,卻是孤軍深入,加上大軍未動,主帥先亡,更覺惶惶不安,既不敢出城追擊,又不敢飲用城中的水,生怕已經被車師人事先下了毒。
次日一早,阿賽揮軍強攻交河,藤牌手冒著箭雨通過了護城河,卻在城牆根下為一道燃燒的壕溝所阻,大火連帶燒毀了墨山軍搶搭在護城河上的橋板等攻城器械,導致第一批通過護城河的攻城兵士不能撤退,要麼被活活燒死,要麼被車師羽箭射死。
阿賽大怒,欲等壕溝石脂耗盡再行強攻,卻聽見左右兩翼喊殺陣陣、塵土大揚,以為車師援軍已經趕回,心下大懼,因為他很清楚車師國力遠在墨山之上,軍隊人數也比墨山要多,此次偷襲得手不過是乘虛而入,擔心退路被截斷,成為甕中之鱉,遂就此棄攻退師。
希盾聞聽經過,一拳砸在桌案上,怒道:“車師事不能成,竟是被遊龍壞事!阿賽膿包一個!莫說所謂的車師援軍是疑兵之計,就算是真的,他也應該學學傲文的膽識和勇氣,一舉攻下交河,隻要能俘獲力比國王,就算車師所有軍隊趕來交河援救,也照樣能全身而退。膿包!不中用的膿包!”
菃木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也不能全怪阿賽將軍,實在是遊龍威名太盛,又詭計多端,聽說他每每登上交河城頭,城中的歡呼聲都驚天動地。”
希盾道:“而今墨山敗局已定,車師危機已解,我們千裏奔襲,卻隻是如此結果。哼,要扳回局勢,隻有一個法子,生擒傲文。來人,傳本王軍令,立即準備攻打墨山王宮,務必活捉傲文。”
須沙道:“父王……”希盾道:“須沙,你留在這裏,本王要親自領軍。黑甲武士,叫領兵的將領們進來。”
忽見黑甲武士首領尼巴匆匆進來稟道:“外麵有個樓蘭信使求見國王陛下。”希盾冷笑道:“傲文派回去送信的小子昨日才走,今日淩晨就有樓蘭信使到來,看來問天對墨山早有圖謀。也好,看看他要說什麼。”命人帶那信使進來。
那樓蘭信使卻是樓蘭商人甘奇,向希盾深深鞠了一躬,道:“希盾國王陛下。”希盾大奇問道:“甘奇,怎麼是你?”隨即臉色一沉,喝問道:“你不過是個商人,來這裏做什麼?”甘奇道:“甘奇奉命來勸陛下退兵。”
希盾道:“誰派你來的?是阿曼達王後麼?”甘奇道:“不是,是桑紫夫人。陛下,我有機密要事要稟告。”希盾冷笑道:“機密要事?不就是桑紫想利用舊情來勸本王退兵麼?她可是大錯特錯了。噢,我倒是忘了,傲文是她的寶貝兒子,等本王捉住傲文,一定砍下她愛子的一隻手,托你轉交給她。來人,傳令,立即攻打王宮。”
甘奇道:“等一等!”希盾勃然大怒,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在本王麵前發號施令?來人,將甘奇拉出去,砍去右手,以儆效尤。”
黑甲武士搶過來抓住甘奇,徑自往營帳外拖去。甘奇深知傲文的生死存亡即在此一刻,掙紮大叫道:“陛下,你務必要聽我說,不然將後悔莫及。”
希盾想了想,揮手命人帶回甘奇,一字一句地道:“好,就給你個機會,你若說不清楚這件令本王後悔莫及的事,我就讓你跟傲文一起死,死得其慘無比。”
甘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子,顫聲道:“是。不過這件事事關重大,甘奇隻能講給陛下一人聽。”菃木忙道:“這甘奇花樣甚多,說不準是有什麼陰謀詭計要害國王陛下,陛下可不要輕信他的話。”
甘奇忙道:“不,不,我一向敬畏希盾國王,怎敢有絲毫歹意?實在是因為這件事是陛下私事,隻能對陛下一人說。”希盾揮手命道:“你們都退下。”
旁人知道國王意誌堅決,話一出口,恰如覆水,萬難收回,雖不情願,也隻得退了出去。
帳外繁星點點,夜涼如水。須沙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問道:“左大相,遊龍……他當真有傳說中的那般神勇麼?”菃木料不到二王子會忽然問出這樣的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嗯。”須沙道:“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菃木低聲道:“二王子,這樣的話,你切記不能在國王麵前提起。遊龍屢次壞國王大事,國王早恨其入骨,你切不可因他忤逆你父王。”須沙深深歎了口氣,黯然道:“我知道。”
忽聽見希盾在帳中大聲叫道:“都進來。”
須沙不由一愣,心道:“那甘奇神神秘秘,稱有機密要事,怎麼這麼快就說完了?”一時不及多想,忙進來營帳。卻見希盾虎著臉坐在上首,甘奇垂首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希盾道:“傳令,暫停攻打王宮。在王宮外再多挖一道壕溝,不準樓蘭一人一騎逃脫。”
左大相菃木、將領菃鷹等人大感意外,不能理解這道命令的意義——王宮並非牆高池深的艱險之地,樓蘭兵力不足,不能全線防守,又無箭矢儲備及防城器具,隻要傾盡全力,一鼓作氣,攻克王宮隻在瞬息之間。為何不立即發動進攻,反倒要白費兵士力氣去挖壕溝?
但國王令出如山,菃鷹立即躬身應道:“領命。”趕出去傳令撤掉攻城器械。
希盾道:“甘奇,這是本王次子須沙,你可看清楚了。”甘奇道:“是。”口中應著,卻是頭也不敢抬一下。須沙更是大奇,心道:“父王在這個時候提我做什麼?”
希盾道:“你這就回去樓蘭,告訴你們國王問天,本王可以就此罷兵回國,也可以從墨山人手中救出傲文,條件是於闐、樓蘭兩國必須聯姻結盟,請問天將他的寶貝女兒芙蕖公主嫁給須沙。”
眾人聞言均是麵麵相覷。須沙更是目瞪口呆,艱難地不知所措。隻有甘奇毫不驚奇,應道:“是。”向希盾鞠了個躬,恭謹地退了出去。
須沙結結巴巴地問道:“父王,這……這是為什麼?”希盾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須沙,你也不小了,該為你選一門好親事。你哥哥娶了中原公主,你也不能太差。放眼西域,能與我們於闐匹敵的隻有樓蘭,芙蕖公主是問天和阿曼達王後唯一的愛女,堪可配你。”須沙道:“可是……”
希盾道:“你心懷仁厚,一直希望父王能止戈息兵,這樣難道不好麼?”須沙道:“好是好,可是……”一時難以想通那樓蘭商人甘奇到底說了什麼機密要事,竟使得一心要征服西域的父王突然之間完全變了一個人。
希盾卻沒有心思再糾纏這件事,揮手道:“這件事等樓蘭一方有了回應再議不遲。左大相,你過來。”菃木道:“是,陛下有何吩咐?”
希盾道:“本王問你,那遊龍當真是不死之身麼?”菃木道:“當日臣出使中原歸國,曾在大漠與遊龍巧遇。臣見他是尾隨馬賊而來,擔心他壞了大事,有意與他搭話,趁他轉身離開完全沒有防備時,命黑甲武士發出弩箭。他的坐騎神駿無比,腳力極快,瞬間便到了十幾丈外,但臣敢肯定有一支弩箭射中了他背心要害,他卻恍若無事,頭也沒有回一下。聽說他後來追上馬賊,一舉射殺了頭領赤木詹,驚散群賊……”
希盾不耐煩地打斷了話頭,道:“這些故事本王都已經聽你說過了。我隻問你一句,遊龍當真是不死之身麼?”菃木見國王眉眼陰森,心中一凜,遲疑了下,不得不答道:“當然不是。”
希盾道:“遊龍武藝再強,也不過是一介平民,卻能在西域國中有如此聲望,不僅令商民敬畏,就連一國國王也奉其為上賓,放心將兵權交到他手中。此人不除,日後必成心腹大患。左大相當時在大漠既能肯定他已經中箭,為何不立即派黑甲武士追擊?”
菃木心道:“用弩箭暗算遊龍是一回事,公然派武士追殺則是另外一回事,別說那些敬佩遊龍為人的黑甲武士不肯,我又怎能有膽量下這樣的命令?萬一事露,我不但是全西域的敵人不說,一定還會被國王推出來當替罪羊。”心中雖如此想,嘴上卻不敢明說,隻好道:“臣當時以為遊龍已身負重傷,自會被馬賊輕易料理掉,誰想……是臣辦事不力,懇請陛下準臣將功贖罪。”
希盾道:“嗯,左大相,你就挑選精幹人手,專心去辦這件事。無論是死是活,都要將遊龍帶回來見我。”菃木道:“遵命。”不敢再多留帳中,躬身退了出去。
一旁須沙看見父王再一次顯露出本性,一張古銅色的臉陰沉得如同昆侖山深處的詭秘樹林,幽森可怕,不禁打了個冷戰。麵前的人是他血肉至親的父王,即便如此,他也難以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
墨山王宮中的樓蘭兵士一直處於高度緊張中,眾人均以為今天是生平最後一次看見日出。然而一直等到日中,也不見敵人來攻城。困乏的兵士終於鬆懈下來,各自倒頭睡去。
傲文扶刀屹立在牆頭,靜靜凝視那些正在搶挖壕溝的墨山軍士。
大倫撓撓頭,不解地道:“這希盾國王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傲文道:“他知道我們逃不掉,大概是想徹底困住我們,以此來跟國王談條件。”
大倫道:“那咱們還等什麼?幹脆就此衝殺出去,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傲文搖搖頭,道:“希盾是何等人物,他定然早有防備,貿然衝出去等於送死。我們就守在這裏,靜觀其變。反正這裏有吃有喝,一時也餓不死。”
他倒也真沉得住氣,果真取來酒肉,坐在城頭大嚼大吃,絲毫不以外麵強敵環伺為意。樓蘭兵士早各自存了死念,見王子如此坦然,也學著他的樣子,放懷暢飲。
如此過了五日,兵士忽來稟報有三人正走來宮門。傲文登上牆頭,那三人居然都是自己人,一人是與他私交極好的前任王宮衛隊侍衛長未翔,一人是商人甘奇,也是傲文外公阿胡的心腹家奴,另一人則是心腹小倫。
傲文驚奇不已,忙命兵士開門,見三人風塵仆仆,各有疲色,顯是遠道趕來,問道:“希盾怎麼會放你們過來?”未翔道:“樓蘭和於闐議和已成。王子殿下,我們是來接你回國的。”
傲文詫異不已,一時難明究竟,問道:“甘奇,你怎麼也會來這裏?”甘奇笑道:“我湊巧陪同主人在墨山辦事,一直滯留在營盤。主人聽說你闖入墨山王宮,逼得手印國王自殺,又被於闐、墨山大軍包圍,很是擔心,所以派我來看看。”
傲文又驚又喜,問道:“我外公他人也在營盤城中?”甘奇道:“是。不過眼下的局勢,主人不方便露麵,還是不見的好。王子,這就走吧。”
傲文尚是半信半疑,問道:“希盾這次真的肯放過我?國王答應了他什麼條件?”未翔道:“大相蘇錄正在於闐軍中,王子若想知道,可親自去問他。”
傲文遂召集人手,一道出宮。樓蘭兵士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忽聽說兩國和談已成,再也不必兵戎相見,均是欣喜無限。
來到於闐軍帳,兵馬環布,希盾正陪著樓蘭大相蘇錄站在帳外,見到傲文一行,當即招手叫道:“傲文,你過來。”
傲文微一猶豫,即昂然走過去,問道:“怎麼,希盾國王還是有所不甘麼?”語氣甚是無禮。
希盾居然也不生氣,指著身邊的王子道:“這是本王的次子須沙。”須沙當即點點頭,招呼道:“傲文王子。”
傲文卻是理也不理,問道:“蘇錄,國王陛下答應了他們什麼條件?”蘇錄道:“這個……”
希盾笑道:“這可不是什麼條件,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須沙將要迎娶你的表妹芙蕖公主。”傲文大驚色變,道:“什麼?”轉過頭去,問道:“這是真的麼?”蘇錄點點頭,道:“是真的。”
希盾笑眯眯地道:“傲文,咱們今後就是一家人了。你記住本王的話。”走上前來,抬手欲拍傲文的肩膀。
傲文當即退後兩步,本能地去握刀柄。一旁黑甲武士見他有異動,生怕他對國王不利,立即圍了上來。傲文屬下也不甘示弱,個個亮出了兵刃。
希盾卻是臉不變色,揮手命黑甲武士退下,道:“今日是和談的大好日子,不宜動刀動劍。”蘇錄忙喝道:“還不快收起兵器!傲文王子,問天國王有令,命你即刻趕回樓蘭王都,不得有誤。”
傲文卻隻緊盯著希盾不動,問道:“讓芙蕖做於闐的兒媳,這是誰出的主意?”
蘇錄知道希盾智計百出,行事果斷狠辣,見傲文敵意極重,生怕再惹出變故,忙向未翔使個眼色。未翔上前低聲道:“王子,蘇錄大相會留在這裏處理一切事宜,咱們還是先走吧。”
傲文大聲道:“我問這是誰出的餿主意?”
未翔也是個果敢之人,見傲文一時難以勸轉,當即命道:“帶王子走!”與大倫一左一右握住傲文手臂,將他強行拉出於闐軍營才放開。
傲文大怒道:“你們想以下犯上麼?”未翔道:“這是我下的命令,王子若是有氣要撒,就罰我一人好了。”
傲文素來與未翔交好,比武時侍衛們因為他的王子身份總是不敢出盡全力,隻有未翔從不肯相讓,由此也贏得了王子的尊敬和友誼。二人一道在宮中習武多年,情同手足。傲文聽未翔這麼說,也隻得罷了,隻是心中猶自憤憤難平。
甘奇勸道:“營盤已是是非之地,王子還是盡快離開為好。至於事情經過,未翔將軍自會在路上向王子解釋。”
傲文遂率眾出城,沿途遇見不少墨山軍民百姓,均對樓蘭一行怒目相向,他也不以為意。
一路南馳,穿過墨山邊境進入樓蘭境內時,北方有消息傳來——入侵車師的墨山軍隊已經潰敗回國,車師大王子和二王子均趕回了王都交河,一場滅國危機消弭於無形之間。因墨山王子約藏失蹤,墨山國政暫時由王後衛師師主持。墨山國人都認為是樓蘭王子傲文暗害了約藏,加上其逼死手印國王在先,無不恨得咬牙切齒。隻是礙於於闐的壓力,不得已暫壓怒火。於闐與樓蘭簽署和平協議,約定永不起幹戈,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這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最令人矚目的人當然是傲文,這位勇闖墨山腹心之地的樓蘭王子一時間成為了西域風頭最勁的人物,跟那位力挽狂瀾的孤膽英雄遊龍一樣,成為人們爭相談論的傳奇。但是樓蘭國王問天是出名的保守謹慎,傲文王子此番實在是太過膽大妄為,尤其墨山國王手印之死,雖是意外,但畢竟因他而起,且這件事後患無窮,人們都相當好奇他回樓蘭國後會麵臨什麼樣的際遇,是受到國王褒獎,還是要遭受無情的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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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塔克拉瑪幹沙漠: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南部、塔裏木盆地中部。
[2]車師:今新疆吐魯番一帶。
[3]墨山:今新疆羅布泊一帶。營盤:探險家斯文·赫定所稱“燕平”。斯文·赫定曾於1900年和1904年兩次考察過營盤,在《亞洲腹地旅行記》一書中對營盤遺址有詳細描述。
[4]中國以擅長冶煉青銅器名聞世界。黃銅冶煉工藝始於古羅馬帝國,後經波斯傳入西域,成為絲綢之路貿易中的重要商品。直到公元十一世紀以後,中原才掌握了人工冶煉黃銅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