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卻帶著莫名的畏懼,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場。最先聽見這兩個字的馬賊主動停止了圍攻,隨即連環感應潮水般地覆蓋了每一個馬賊,喊殺聲、金刃交接聲驟然歇止,眾人停止廝殺,掉轉頭去,默默望著勒馬巍然屹立的遊龍。
古老的大漠有一句諺語:“花什麼時候開是有季節的,馬賊什麼時候到卻沒人知道。”
陽春三月,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大地一片生機,正是花開的季節。
敦煌的春天雖然姍姍來遲,可它終於還是來了——胡楊樹一片蔥綠,紅柳、毛條、花棒等灌木都發出了新芽。牛毛草、甘草、苦參、小苦豆子等雜草滋滋冒出地麵,綻放出各色繽紛的小花。斑斑春色,空瀠清新。
蟄伏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蠢蠢欲動,爭相走出家門飽覽春光。滯留在玉門關[1]的西域商人也開始收拾行囊,預備動身啟程。對他們而言,這裏才是漫漫長路的起點,他們將花費將近一個月的時光穿越浩瀚的戈壁和沙漠,回去各自的國家。一多半的商人將中原販來的貨物轉手賣掉後,還要趕在入秋之前再次組織商隊運送各種西域特產返回中原,以攫取最大最多的利益。這些人一年中的絕大部分光陰都消耗在了貫穿中原、西域和中亞的絲綢之路上,對他們而言,時間就是金錢,總是格外寶貴,因而當看到冰雪消融、春光乍現後,他們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玉門關是中原西邊的門戶,傳說置關修建城牆時曾挖出一塊巨大的美玉,人們將它鑲嵌在城樓上,用玉石的光芒來指引過往商隊,由此而得名。這裏是通往西域、西亞以及歐洲各國的必經關隘,中原的絲綢、漆器、紙張等物產源源不斷由此輸向西方,而西域諸國的良馬、駱駝、葡萄、瓜果等也經此關傳入中原,所謂“馳命走驛,不絕於時月,商胡販客,日款於塞下”即形容玉門關的繁忙景象。
所有進出關口者都需要先交換過所,才能取得通行資格。從一大清早起,商隊仿佛從地底湧出的泉水,一窩蜂地湧上大街,玉門關排起了長龍。馱著貨物趕往西城門的牲口絡繹不絕,駝鈴悠悠,人喊馬嘶,將關內的大小道路擁堵得水泄不通。
甘奇所率領的樓蘭商隊出發得早,排在了第三位。尤其幸運的是,排在最前麵的那些行商打扮的人並不是真正的商人,而是前去大漠尋訪寶藏的尋寶人。因為春天凍土化開,風沙最大,沙漠風暴往往能將流沙湮沒的古城吹出來。這些人沒有貨物,事先又申請好了過所,很快就通過了檢查。
而第二位的墨山國商人穆塔這次所攜帶的貨物也不多,隻有幾箱珠寶首飾和二十餘匹馬的絲綢、漆器。全副武裝的中原兵士正將貨包中的絲綢粗暴地扯出來,一匹一匹地來回翻動檢查。甘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穆塔臉上的橫肉不停地抽動——他是在心疼啊,那些可都是中原最上等的絲綢,一旦運到西方,價值堪比黃金。中原兵士行徑如此野蠻,糟蹋貨物不說,萬一對絲綢有所損傷,可就大大降低了價值。
可穆塔隻能眼睜睜地望著,不敢提出一句抗議,不敢有絲毫異動。這又有什麼法子呢?商人們都知道,進玉門關易,出玉門關難呐。況且中原兵士的粗魯驗貨並非針對穆塔一個人,所有出關的人,行商也好,僧侶也好,都會受到如此待遇。僅僅因為中原是絲綢生產大國,素來視養蠶植桑為生財之道,千方百計地阻止絲綢秘技外傳,嚴防蠶種被帶離中原,凡出關人員、貨物均要接受嚴格搜查,曆代朝廷均是如此,早已成為慣例。
等了大半個時辰,中原兵士終於檢查完了貨包。穆塔如蒙大赦,慌忙指揮十餘名奴仆將絲綢重新裝好。甘奇見穆塔已經被放行,忙回頭叮囑自己的商隊小心跟上,忽聽見有人操著大聲抗辯,再扭轉頭時,平地忽起風雲——穆塔被幾名中原兵士抓住手臂,不由分說地強按在地上跪下。一名虎背熊腰的兵士拔出腰刀,站在他身後稍微舉手一揮,便將頭顱輕而易舉地斬了下來。
熙攘的關隘頓時安靜了下來,就連適才騷動不止的黑馬也停止了打噴兒。
穆塔的斷頸處噴出一道強勁的血水,往前斜射出去。抓住他的兵士鬆開手,沒了頭的身軀往前仆倒在地,在血泊中扭動了幾下,這才斷氣死去。圓滾滾的腦袋則飛了出去,落到地上滾出一截,正好停在樓蘭的駝隊前。
商隊前麵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護衛,蒼白而瘦弱,文靜得有些女人氣,名叫昌邁,見到穆塔麵孔雖扭曲變形,然須髯盡張,驚恐憤怒之色栩栩如生,尤其那雙睜得滾圓的翻白的眼睛正瞪視著他,情狀極是瘮人,一時駭異得呆了,陡然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卻被護衛首領未翔一把抓住手臂。
未翔二十七八歲年紀,被太陽曬黑的額頭發出暗色的光,濃眉間有兩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豎紋,留著胡須,眼窩深陷,總是像根木頭般麵無表情。昌邁對他甚是畏懼,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殺……殺人了……”未翔低聲道:“我們都看到了,邊關常有這樣的事發生,你轉頭別看就是了。不過最好不要亂動,以免惹人起疑,又給商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昌邁呆了一呆,道:“你……你這是在指責我麼?你怎敢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心頭忿憤,想掙脫掌握,隻是未翔身材健壯威猛,手勁奇大,一隻手仿若鐵箍般鎖緊臂膀,動彈不了分毫。
昌邁的軍師無價慌忙從後麵擠過來,怒道:“未翔大膽,還不趕快放手!你敢這樣對待昌邁王子,是何居心?”未翔便鬆了手,肅色道:“未翔魯莽,還請王子恕罪。不過我們當初可是早說好了的,王子這次微服來中原,一切要聽我號令,是也不是?”
西域既不似中原那般等級製度森嚴,武士和軍人地位也高。昌邁不敢多說,隻低聲應道:“是。”未翔重重望了一眼無價,這才道:“之前王子擅自離隊……”
商隊首領甘奇驀然回過頭來,壓低聲音嚷道:“你們快別說了,正主兒出現了!”
隻見玉門關守將韓牧全身鎧甲,陰沉著臉,一步步走下城牆,環視全場一周,沉聲喝道:“誰再敢私帶蠶種出關,這就是下場。”刻意停頓了一會兒,這才揮手命兵士將無頭屍首拖走,首級高掛在城牆上示眾。當然,穆塔的牲口、貨物,甚至包括多名奴仆,均被當場沒收,充作邊關軍餉。
一名兵士走過來,重重打量了甘奇一眼。他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心中本能一驚,以為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不料那兵士並未多理會他,隻將手中槍矟用力紮入穆塔頭顱,如同獵獲的野兔一般挑在肩上,悠悠爬上城牆,將長槍從城門上方的垛口伸出去。這裏是進出關隘最醒目的位置,首級懸掛在這裏示眾,可以起到最大的威懾效應。不想那下麵湊巧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正凝神往城門洞中探望,穆塔首級斷頸處血跡未凝,幾點汙血滴下,徑直往他頭頂落去。
那男子甚是機敏,似是覺察到異樣,抬頭一看,“哎呀”驚叫一聲,閃身避開,隻在毫厘之間,恰好讓開了血滴。
他名叫阿飛,身穿灰白的長袖短襟,外罩一件無領的翻毛裕袢,剛及膝蓋,腰間束著腰帶,肩上斜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麻布長褲紮在靴子中,衣束簡單而幹練。雖然是一副普通中原行商的打扮,其實並非中原人氏,而是來自西域樓蘭國,是商隊聘請的專職向導兼通譯,才剛剛二十歲出頭,身材瘦削強健,皮膚被日光曬得黝黑發亮,倒顯得他比實際年歲大了許多。
西域諸國均是綠洲城郭國家,普通百姓是沒有姓氏的,隻有一個區別於他人的名字,唯有王族才擁有姓氏,譬如樓蘭王族姓羌,於闐王族姓尉遲,龜茲王族姓白,焉耆王族姓龍。如果平民實在想要一個姓氏,往往都是跟著本國國王姓,因而阿飛也有一個正式的名字——羌飛。
樓蘭的向導均是世襲,阿飛從孩提記事時起,便已經如成年男子一樣,在絲綢之路上奔波跋涉,不但像了解自己的手指般熟悉道路,還會講沿途各國的方言。到他十五歲時,父親因受傷癱瘓在床,他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祖業,因而他年紀雖輕,卻是相當資深,在西域一帶負有盛名。
阿飛及時避讓開了血滴,仰頭注視著那顆麵目猙獰的首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玉門關見到這種場麵,不用多問,對方一定是意圖攜帶蠶種出關被中原兵士發現後才當場處死,雖然並不如何同情那唯利是圖的商人,但還是暗自覺得僅僅因私帶蠶種便被立即斬首的刑罰太過殘酷。他認得穆塔,其為人精明小氣,是有名的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常年來往於西域和中原,積累了不少財富,還與墨山王室結了親,將女兒嫁給了約藏王子為侍妾,甚得寵愛。想不到一個在墨山國也能呼風喚雨的有錢有勢的人物,居然為了幾粒小小的蠶種,被殺死在中原的邊關上。
阿飛默默想了一會兒,轉身挪到城門北邊,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城門旁的一張畫有人像的告示上。他雖不識漢字,卻也曾在客棧聽人議論過,大概知道告示內容是懸重賞緝拿追捕畫像中的年輕男子。那男子頭上挽髻,相貌平常,看起來還有幾分落拓愁苦之色,很像是中原酒肆中常見的鬱鬱不得誌的白麵書生,卻不知道他究竟有何出奇之處,項上人頭居然能值千金。
納罕之際,不免愈發想知道那男子犯下了什麼了不得的滔天大罪,轉頭見到那時常在客棧外擺攤算卦的道士笑笑生正慵懶地倚坐在城牆根下,心念一動,忙過去招呼道:“笑先生好。我是樓蘭向導阿飛,我們在玉門客棧見過的,先生可還記得小子?”
笑笑生約摸四十來歲年紀,須發灰白,臉又瘦又長,下唇有些外凸下垂,顯得下巴格外長,穿著一身土灰色的粗布道袍,滿是汙漬,臟兮兮的已看不出本來顏色,邋遢中透出一股窮酸落魄之氣。他正忙著捉取袍子上的虱子,頭也不抬地問道:“你是想問那告示上被通緝的男子姓甚名誰、到底犯了什麼罪,對麼?”阿飛笑道:“是啊,笑先生還真能未卜先知呢。”
笑笑生性情詼諧,走南闖北多了,見聞極為廣博,許多人愛找他打趣,聽他說些奇聞軼事,不過他卻是出名的算卦不靈驗。阿飛雖然隻是隨口一答,卻著實帶著幾分揶揄的語氣,任誰都能聽出來。笑笑生脾氣倒好,居然嘻嘻笑道:“那還用說,先生我精通術數,洞悉天機,未卜先知不過是小菜一碟。”
阿飛是個爽直性子,見對方順勢爬杆誇起口來,實在是很有些大言不慚,忍不住笑出聲來。立時又覺得不妥,未免太不尊重老人家,忙強斂笑容,問道:“笑先生,那告示中的男子到底犯了什麼罪?”
笑笑生伸出一隻手,將捉到的虱子舉到眼前,仔細打量過後,鄭重將其捏死,這才慢吞吞地道:“告訴你也無妨,那人名叫蕭揚,是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什麼壞事都做過。”
阿飛聞言倒也不吃驚,隻是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失望,心道:“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笑笑生依舊一副懶洋洋的神態,漫不經心地道:“你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沒用,就算你當麵遇到他,也未必有本事能抓住他去領這千金之賞。”阿飛奇道:“這麼說,這位蕭揚本領十分高強了?”阿飛自詡武藝不弱,膽子又大,就連樓蘭第一勇士也誇過他天生良質,忽聽見笑笑生聲稱他沒本事抓住蕭揚,心中著實有幾分不服氣。
笑笑生道:“那是當然,若不是非凡出眾的英雄人物,腦袋怎麼可能值那麼多錢?你以為是跟適才被殺的商人一樣麼?”言語中竟對那江洋大盜蕭揚很有幾分佩服之意。
阿飛搖頭道:“笑先生這話可不對。蕭揚既是個大壞蛋,就不能再被稱為英雄。我們西域也有千金之賞,商人們約定聯合出錢購買馬賊首領赤木詹的人頭,難道赤木詹就是英雄麼?他不過是個喪心病狂的馬賊,殺人越貨,專門打劫大漠中的商旅。”一提到“赤木詹”的名字,他右手握拳,左手不由自主地去撫摸腰間的彎刀,聲調也陡然變得高亢急促起來。
笑笑生道:“咦,看你麵相,額帶殺氣,馬賊一定害死過你的家人……是你的父親,對不對?”阿飛道:“家父確實被馬賊所傷,不過隻是癱瘓在床,還沒有過世。”
笑笑生頗為尷尬,輕輕哼了一聲,便又埋頭專心去捉虱子。
阿飛卻沒有就此打住話題,肅色道:“說到英雄人物,隻有遊龍才能真正當得起‘英雄’二字。”
笑笑生道:“遊龍?”阿飛道:“不錯,遊龍。”他露出了又驕傲又自豪的表情,那神氣仿若遊龍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容不得絲毫褻瀆,這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心的崇拜。
笑笑生道:“遊龍是誰?”
阿飛見對方居然沒有聽說過遊龍的鼎鼎大名,不免十分驚奇,轉念想到笑笑生也許從沒有踏出過中原,而遊龍則是揚名於西域大漠,便耐心解釋道:“遊龍是絲路商隊的保護神,專門在大漠中追殺馬賊。”
笑笑生道:“馬賊是商隊大敵不錯,可聽說他們數目不少,僅出沒在白龍堆沙漠一帶的就有數百人之多,遊龍不過孤身一人,如何能以一敵百?”阿飛傲然道:“遊龍是昆侖山山神的兒子,身懷神力,非但武藝高強,而且刀槍不入。他用的兵刃割玉刀更是絕世神兵,削鐵如泥。馬賊見到他的臉就已失魂喪膽,人數再多,又怎能是他的對手?”
笑笑生先是愕然,隨即收斂了一貫的滿不在乎的笑容,沉下臉來,重重歎息了一聲。
阿飛道:“莫非先生不相信我的話?笑先生可隨便找個商隊問問,在我們西域,沒有人不佩服崇拜遊龍的。不瞞先生說,我阿飛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遇見遊龍,拜他為師,終生追隨他,在大漠中追殺馬賊,保護絲綢之路上來往的商隊。”
笑笑生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低聲嘟囔著道:“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2]。”
阿飛隻覺得這老道士的表情頗為傷感神秘,十分罕見,正待追問言中之意,卻聽見城門處一片嘈雜,轉頭望去——原來是他的雇主樓蘭商隊通行出關了。他知道甘奇這次帶有數千斛的糧食,一時想不通如何會這般快就被放行,慌忙舍了笑笑生,迎上前去,變故驀然發生了。
樓蘭商人甘奇也對自己的商隊如此輕易便通過了關卡相當驚異,尤其在剛剛親眼目睹了墨山商人穆塔被殺後,心理上已經做好各種壞的打算,幾乎不敢相信中原兵士隻大略點了一下貨包數量便算檢查完了。不過他很快想到這也許是因為他是樓蘭人的緣故——這次他奉問天國王之命到中原向敦煌太守李柏高價購糧,並非為了販賣牟利,而是要緩解樓蘭國連年幹旱的危機,事先問天國王也派使者跟中原打過招呼,想來玉門關邊將已經得到了朝廷知會,要為樓蘭商隊打開方便之門。
甘奇為此特意走過去拜謝了玉門關守將韓牧。韓牧始終板著臉,隻略略點了點頭。甘奇見後麵等待出關的隊伍排得老長,不敢多做停留,忙指揮奴仆、護衛將運糧的牲口趕出城去。
剛走出玉門城關,就聽見背後馬蹄聲、呼喝聲大作。片刻之間,已有一隊中原騎兵疾速馳出城門,喝令商隊停下,將其包圍住。樓蘭人倒也沉穩,聽令攏住牲口,排列整齊,靜待事態發展。
隻有昌邁看到這些中原兵士個個挺出兵器,劍拔弩張,如臨大敵,很有些慌亂,連聲問道:“要做什麼?他們要做什麼?”
甘奇也不知道原因,但猜到不會有什麼好事,忙從懷中取出一小袋金砂,向那領頭的騎兵校尉遞過去。校尉姓金,當即馬鞭一指,喝道:“你這是做什麼?是要當眾賄賂本校尉麼?”
甘奇見對方非但不接金砂,而且聲色俱厲,大異往日在中原關卡遇到的情形,又是驚愕又是尷尬,訕訕縮回了手,囁嚅道:“不敢。這不過是……不過是……”他的漢話本來就說得不甚流暢,情急之下更是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忙轉過頭去,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護衛首領未翔。
未翔沉吟未答,無價已經伶俐地搶上前來,賠笑道:“甘奇是第一次到中原,不大識得規矩禮數,有冒犯之處,望將軍海涵。將軍帶軍追出關來,可是有什麼要效力之處麼?”
無價原本是個通曉醫術的江湖郎中,治過不少軍民商旅,在敦煌一帶頗有名氣,新近才因為機緣巧合被昌邁聘做軍師。金校尉也曾找無價治過病,見他出麵,這才道:“奉上司命令,要重新搜查樓蘭商隊的貨物。”甘奇不明究竟,忙應道:“是。將軍請隨意檢查,除了個人物品,就隻有糧食。”
金校尉掃了一眼樓蘭商隊,見運糧的牲口著實不少,一一搜查起來難免要費許多事,皺緊眉頭,道:“甘奇,我勸你最好還是自己交出來,省去我們動手,或許還能從輕發落。”甘奇問道:“將軍讓我交什麼?是蠶種麼?將軍請放心,我們樓蘭人從來不做偷雞摸狗的事。”
金校尉見他說得很是理直氣壯,不由得大怒,喝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無價忙道:“將軍息怒,甘奇漢話說得不好,他其實是想說他們樓蘭人其實是最希望絲綢秘技隻為中原所獨有。”
無價言下之意,無非是如果世界上始終隻有中原能生產出絲綢,那麼西方各國商人都必須趕來中原購買,而樓蘭當東西交通要衝,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處,收取過往商人的關稅已是一筆巨大的收入,可謂坐享其成。金校尉久在邊關戍守,當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冷冷道:“不錯,樓蘭人是不會偷盜蠶種的。”
甘奇更是大惑不解,道:“那麼請將軍明示,到底要我們交什麼?”金校尉道:“交出你們從驛站盜取的於闐使者的財物!使者已經向韓將軍告發,你還想裝傻充愣麼?”甘奇一愣,道:“什麼?”
他並不是普通的商人,很有些見識,一聽到事情跟於闐使者有關,心中開始隱約覺得大事不妙——於闐跟樓蘭一樣,是西域舉足輕重的大國,兩國素來不甚和睦。於闐國王希盾野心勃勃,一直想雄霸西域,近年來瘋狂擴張,先後出兵滅了鄰近的莎車、皮山、精絕、小宛、且末等國,於闐土地、人口大增,由此成為西域南疆的霸主,其東北邊境已經與樓蘭國接壤。希盾雖然暫時未征發大軍徑直進攻樓蘭,卻積極與樓蘭北麵鄰國墨山國結成聯盟,更是在去年將昆侖山下挖到的巨大寶鼎獻給中原,為長子永丹王子求娶到中原公主,等於完全得到了中原朝廷的支持。稍微有點見識的西域人都知道,於闐的下個目標肯定就是樓蘭,隻不過樓蘭國富民強,國王問天和王後阿曼達極受軍民愛戴,在西域威望很高,希盾一時不敢貿然開戰,需要找到合適的借口和時機。這次樓蘭不得已出高價向中原購買糧食,原是要緩解國內和盟國車師同時乏糧的危機,莫非於闐有心從中搗亂阻撓,不然何以湊巧於闐左大相菃木一直以使者身份滯留在玉門關驛站?
金校尉卻不容人多想其中的背景和關聯,冷笑道:“來人,搜!搜出贓物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兵士們應聲下馬,各自舉起手中長槍,往駱駝馱運的貨包紮去,白嘩嘩的大米如水般流瀉了出來。甘奇見狀大是心疼,忙上前道:“還請將軍明示,於闐使者到底丟了什麼財物?何以能證明一定是樓蘭商隊偷的?”
忽聽得腳步聲紛遝而至,於闐使者菃木率領手下擁了過來,玉門關守將韓牧親自陪同在一邊。菃木三十七八歲年紀,身材矮小精悍,卻是出身於闐世家大族,官任左大相,權高位重,姊姊菃秋更是當今於闐王後。甘奇曾因種種因緣見過他幾次,算得上是舊識,隻得上前見禮。
菃木不動聲色地道:“你家主人可還好?”甘奇小心翼翼地答道:“多謝大相關心,主上一切安好。”
他二人交談所稱的主人即是指車師國人阿胡,因販馬經商成為巨富,不僅富可敵國,兩個女兒更是了不得,年輕時均是名動西域的絕色美人,裙下之臣無數,長女阿曼達即是現任樓蘭王後,次女桑紫也嫁給了樓蘭大將軍泉蘇。於闐國王希盾寒微時也瘋狂愛慕追求過這對姊妹,卻為阿胡所阻。這件往事極為隱秘,外人不得而知,甘奇卻是阿胡心腹,看著阿曼達姊妹長大,自是一清二楚。他聽菃木不提別的話頭,先問主人阿胡,分明是別有用意,不由得更加忐忑起來。
菃木道:“甘奇,這就將盜取的夜明珠交出來吧,那是中原皇帝禦賜給懷玉公主的聖物,不是一般人所能消受。隻要你老實交出來,我還可以看在舊相識的分上,替你向韓將軍求情。”甘奇驚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夜明珠,又如何談得上盜取?大相口口聲聲說是我們樓蘭商隊盜取夜明珠,可有憑據?”
菃木道:“我知道你主人富甲一方,家中珍寶堆積如山,你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夜明珠本身未必能入你的眼,你其實是想借機挑撥離間我們於闐跟中原的關係,是問天國王指使你這麼做的麼?”
甘奇更加大驚失色,慌忙分辯道:“哪有這回事!韓將軍人就在此處,大相切不可妄言。”菃木冷笑道:“有沒有這回事,搜出夜明珠就知道了。”
甘奇知道菃木是於闐國王希盾最倚重的心腹,深沉老辣,足智多謀,永丹王子能夠求娶到中原懷玉公主,其人功不可沒。他如此明目張膽地向邊將告發是樓蘭商隊盜取了聖物,又請來韓牧壓陣,預備當眾對質,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
莫非是於闐有意栽贓陷害,想借機興風作浪?還是真的有樓蘭商隊的人盜取了夜明珠?可這次商隊中除了兩人是甘奇最為信任的心腹奴仆外,其餘人都是從王宮衛隊中千挑萬選的武士,根本沒有盜取他人財物的可能,更不要說是於闐使者的東西。昌邁就更不可能了,他雖然愛任性妄為,那隻不過是少年氣盛,究竟還是一國王子,身份尊貴,怎會去做雞鳴狗盜的事?那麼就隻剩了唯一可能的人選——昌邁新聘請的軍師無價。
想到此節,甘奇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扭轉頭去,當看到無價失去了一貫的冷靜、正神色緊張地凝視那些正搜查駝隊的中原兵士時,他意識到大禍臨頭了——一旦無價盜取的聖物被搜到,不但禍及其本人,還會被於闐人拿來大做文章。至於會給樓蘭商隊帶來什麼樣的可怕後果,他想都不敢想。他越來越心驚膽戰,在這春寒逼人的天氣裏,額頭竟冒出一滴一滴的冷汗來。
韓牧一直冷眼旁觀,見狀居然問道:“甘奇,你很熱麼?”甘奇道:“我……這個……這個……”
向導阿飛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排開眾人,走到前麵,朗聲道:“我是向導阿飛,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樓蘭商隊無關。”
他是西域有名的向導,多次帶著商隊進出玉門關,在關口混得臉熟不說,就連中原朝廷派往西域的使者有時候也要倚仗於他帶路,因而當場大多數人都認得他。他用漢語說出了這句話,聲音並不大,卻恍如晴天霹靂一般,令眾人都大吃一驚。全部的目光瞬間轉移到他身上。
甘奇驚奇之極,結結巴巴地道:“阿飛……你……你……”
阿飛也不理睬,又複述了一遍,道:“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樓蘭商隊無關。”昂然走到甘奇的黑馬旁,一邊取下掛在馬鞍邊的皮質水袋,一邊解釋道:“我事先將夜明珠藏在了甘奇的水袋裏,一大早又隻身搶先出關,原本就是擔心萬一被人發現水袋中的秘密,你們也隻會怪到甘奇頭上。不過現下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才是英雄好漢。我交出夜明珠,你們放商隊走吧。”
他拔開水袋塞子,用手掌捂住袋嘴,慢慢將水濾幹,再張開手掌時,果然有一顆碩大滾圓的白色珠子,發出柔和的光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甘奇更是驚得張大了嘴巴。數百人擁在關外,靜得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
還是韓牧先打破沉寂,問道:“尊使,那向導手中的珠子,就是本國皇帝陛下禦賜給懷玉公主的聖物麼?”菃木道:“是聖物夜明珠沒錯,可是……”他本來一直在等待兵士搜出贓物,此刻夜明珠乍現,卻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
韓牧點頭道:“順利找到聖物就好。來人,將這向導拿下了,聖物交還給於闐使者。”不待菃木回答,大手一揮,命道:“放樓蘭商隊走。”
他早看出樓蘭商隊的大多數人是訓練有素的軍士,應該都是刻意選拔出來的,可見樓蘭國對這次中原購糧之行相當重視,既是如此,又怎麼會在出關的重要時刻弄個盜竊聖物的事出來?他們著急運回國的可都是救命的糧食,糧食與夜明珠孰輕孰重,明眼人一望便知道。分明是於闐使者有意借題發揮,之前曾私下給了他不少好處,也是想要買通他,讓他此刻站在於闐一方。隻是,他有他的立場——若果真如於闐使者所願,下令以盜取聖物的罪名扣留樓蘭商隊,他頂多隻能得到那些糧食,但事情既然牽涉到兩國邦交,朝廷必然會派出專員來盤問追查,糧食最後不一定能落到他自己的口袋中,而且必然會因此與樓蘭國結怨。他本人也私下組有駝隊往西域販賣貨物牟利,若是樓蘭從此對他的商隊征收重稅,他豈不是損失得更多?他的駝隊可以不經過於闐,但必須要經過樓蘭啊。難得有阿飛這麼一個人及時站出來,說不定並非於闐人自己搗鬼,當真是這向導偷的,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夜明珠藏在甘奇的水袋中?抑或當真如菃木所言,是樓蘭人存心盜取聖物,好挑撥朝廷和於闐的關係?夜明珠被藏在水袋中,這可是十分隱蔽且不容易被搜到的地方,阿飛不過怕萬一東窗事發,不得已站出來為樓蘭頂包而已。管它什麼真相呢,總算有人主動承認盜取了聖物,且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向導,或打或殺,都不會有任何利害關係。
這其中的得失利弊,韓牧在一瞬間就權衡得清清楚楚,是以也根本不再繼續追問樓蘭商隊是否知情、是否卷入其中,立即下令捉拿阿飛,既不得罪樓蘭國,也足以向於闐一方交代。
兵士們轟然答應,取出繩索,一擁上前,摘了阿飛腰間的兵刃,反縛住手臂,推到韓牧麵前跪下。
韓牧道:“按照本朝律法,盜取皇家聖物者理該處死。尊使,本將這就下令將這向導在玉門關前斬首示眾,好為你出一口氣。”
菃木至此方才回過神來,忙叫道:“等一等!”韓牧大奇,問道:“尊使是要為他求情麼?”菃木道:“求情不敢。我想請將軍將這膽大妄為的小賊交給我帶回於闐,由懷玉公主親自處置。”
韓牧料想菃木帶阿飛回於闐後,無非是要嚴刑拷打,逼迫他承認盜取聖物是受樓蘭國王問天主使,心道:“這於闐國的人還真是愛抓住一件事不放,想吞並樓蘭就直接出兵好了,還非要找什麼盜取聖物的借口!不過這些又關我什麼鳥事,正好我兩不得罪。”當即哈哈大笑,道:“還是尊使考慮得周全。好,就將這小賊交給你帶回於闐,請懷玉公主斷處。”又問道:“尊使回國,須得經過樓蘭,要如何向關卡解釋抓了他們商隊的向導?”
菃木道:“自然是實話實說。阿飛當眾認罪,這麼多人都親耳聽到他承認盜竊了聖物,就算按照他們樓蘭本國的律法,也要斬去雙手雙腳,丟在城門處示眾。”
阿飛自從挺身而出,一直相當鎮定坦然,聽到此處卻莫名打了個寒戰,露出恐懼的表情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人群,然而偏偏在此刻不見了他最想見到的人的身影。
一旁樓蘭商隊生怕再起變故,已匆匆收拾好貨囊趕著駝馬上路了。阿飛默默凝視著甘奇頭也不回地帶領商隊離去,心頭驀地騰起一種強烈的被拋棄的孤獨感,整個身心仿若浮在半空中,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著落。
離開玉門關老遠,甘奇才敢回過頭去——隻見關口墩燧巍峨挺拔,猶如瀚海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中原兵士已盡數入城,於闐使者一行依舊滯留在關前未動,大約正商議如何處置阿飛,這才長籲了一口氣。不知為何,他突然間心裏有些恐慌,一陣寒顫竟穿透了整個身體。
未翔打馬過來與甘奇並行,低聲問道:“甘奇君如何看待阿飛盜取聖物這件事?他真會見財起意麼?”甘奇愣得一愣,才道:“本來我也不大相信阿飛會做出這等下作事,可如果不是他行竊,他怎麼會知道聖物藏在我的水袋中?我……我自己可是一點都不知情的。”未翔道:“嗯。”
甘奇歎道:“阿飛的祖父、父親我都相當熟識,都是老實本分的向導,阿飛第一次跟著父親上路當向導,才是個四五歲的孩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實在想不出他會……唉,不過他總算還是條漢子,眼見事情敗露會牽連到商隊,自己主動站了出來。”想起阿飛風趣伶俐、為人一向很好,雖然怒其不爭,還是忍不住為他的命運擔憂起來,黯然道:“真不知道那些於闐人要怎樣對付他。”
未翔道:“事已至此,我們也無可奈何,萬幸他沒有給商隊惹來更大的亂子。”
甘奇遲疑了下,道:“我本來沒有懷疑到阿飛身上,當時如果不是他自己站出來,我還以為是……是……”下巴朝前麵正與昌邁王子交談甚歡的無價揚了揚。
未翔當即會意,思忖片刻,低聲囑咐道:“這無價來曆不明,形跡可疑,我特別留意過他,總覺得他是有意接近討好昌邁王子,可目下他是王子信任的人,沒有確鑿證據,絕不能胡亂指認。聖物失竊到底是怎麼回事,怕是還得問阿飛本人才能知道。然而他既已認罪,落入於闐人手中,我們不便再強行出頭。當下該以盡快運回糧食為首要任務,暫且顧不上其他了。”甘奇道:“是,一切聽將軍安排。”
昌邁忽然扭過頭來,急急招手叫道:“未翔將軍!”未翔便夾馬追上前去,問道:“王子殿下有事麼?”昌邁情緒很是激動,義憤填膺地道:“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訴將軍,阿飛是被人陷害的,他是為了救商隊才不得已站出認罪的,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於闐左大相菃木。”
未翔生性剛毅肅穆,聽見如此驚人的言論居然還是不動聲色,隻平靜地問道:“王子殿下怎麼知道的?”無價插嘴道:“是我告訴昌邁王子的。”
未翔道:“那麼無價先生又是怎麼知道的?可有實證?”無價道:“沒有實證,隻是簡單的推測。”有意向前後左右望了一遍,見護衛都離得甚遠,這才壓低聲音道:“將軍想想看,於闐一行打有使節旗幟,一路有地方官吏迎送,食宿均在官府的驛站中,尋常人難以接近。再想那夜明珠是皇帝賜給懷玉公主的寶物,何等珍貴,於闐必然視為至寶,小心嗬護,誰又能有本事在這麼多甲士眼皮底下盜走聖物?這隻是疑點一。疑點二是,於闐左大相菃木請韓牧將軍發兵包圍了商隊,意欲將商隊翻個底朝天,他當時信心滿滿,可見他確認夜明珠就藏在商隊中。然而當阿飛站出來承認盜竊了夜明珠時,菃木不是欣喜,而是相當意外的反應。第三個疑點,也是最關鍵的地方,阿飛當眾認罪後,才剛剛轉身,還未抬腳,菃木的目光已先轉向了甘奇的馬匹,似乎早就知道夜明珠藏在馬鞍邊的水袋裏。如此推斷,真正將夜明珠放入甘奇水袋中的不是阿飛,而是菃木手下的人。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陷害樓蘭商隊,令你們全部被扣在玉門關,無法將糧食運回樓蘭國。”
未翔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確實符合無價的描述,斟酌片刻,才道:“無價先生觀察入微,推斷亦十分合理,未翔很是欽佩。可是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假若夜明珠事件是於闐有意栽贓嫁禍,阿飛是我們商隊的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夜明珠的藏處?”
無價笑道:“不,阿飛事先並不知道。他是個好人,如果早一些時候知情,應該會將夜明珠取出來扔掉或是另藏他處。我猜是到商隊被包圍後,於闐方麵才有人暗中指點了阿飛,令他站出來承認罪名,以免禍及整個樓蘭商隊。”
未翔心道:“無價指出的三大疑點確實值得重視,聖物之事當真極有可能是於闐有意嫁禍樓蘭。但絕不可能是於闐人將夜明珠藏處告知阿飛,這等行徑如同叛國,菃木帶的那些下屬都是黑甲武士,怎麼可能公然背叛?無價到底是中原人,對於闐太不了解。退一萬步說,就算當真有黑甲武士見不慣菃木使用這等卑劣伎倆,想暗中相助,阿飛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明知於闐、樓蘭兩國不和,怎麼會緊要關頭輕信一個於闐武士的話?他該當眾指認是於闐搗鬼才更合乎情理。除非是於闐買通了我們商隊內部的人,那人臨到緊要關頭又有所悔恨,所以將夜明珠藏處暗中告訴了阿飛,阿飛見形勢危急,遂挺身而出。那麼這個內奸又會是誰呢?我手下的衛士絕無可能,甘奇所帶的仆從也都是心腹可信之人,那麼就隻剩下阿飛、昌邁王子和這故作神秘的無價了——昌邁王子單純意氣,首先可以排除。無價親口揭破是於闐栽贓陷害樓蘭,等於澄清了他自己。比較起來,還是阿飛嫌疑最大,或許他就是那個被於闐收買的內奸,暗中將夜明珠放到了甘奇水袋中,但到兵士來搜查時,他見商隊即將大禍臨頭,驀然良心發現,遂站出來承認是自己盜竊了夜明珠。對受於闐指使隻字不提,是怕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牽累樓蘭的家人。”
未翔又在腦海裏將前後事件重新理了一遍,愈發肯定阿飛就是內奸,隻有這樣才能合理解釋所有的疑點。心中有了結論,表麵卻不露聲色,隻應道:“我知道了,多謝無價先生指點。”
昌邁卻早已等不及,躍躍欲試道:“未翔將軍,於闐欺人太甚,不如我們這就去跟他們當麵對質,再將阿飛救回來,他可是為了我們大夥兒才挺身而出的。”未翔道:“殿下,請稍安勿躁,我們絕對不能這麼做。”
昌邁愕然道:“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就算動起手來,我們人比他們多,難道還打不過他們麼?”未翔堅決地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舉手叫過一名護衛,命道:“傳我號令,商隊中不準再議論聖物和阿飛之事,不然以軍法論處。”護衛道:“遵令。”
昌邁很是不滿,冷笑道:“未翔將軍號稱‘樓蘭第一勇士’,卻原來是個不敢為自己人出麵的縮頭烏龜,徒有虛名而已,居然還不如一個普通向導有擔當有勇氣。”
未翔也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正色道:“殿下,你雖是王子身份,可你自願裝扮成護衛,跟隨商隊來中原。既如此,現在你也是我下屬,你和你的部屬敢犯軍令,一樣要軍法從事。”
他說得義正詞嚴,絲毫不留情麵,昌邁氣得漲紅了臉,卻又無言可駁,幹脆撅嘴不語。
無價忙道:“將軍……”未翔不客氣地打斷了話頭,道:“等回到樓蘭,王子殿下盡可以向國王陛下告狀訴說未翔的無禮,未翔也甘願接受懲處。不過在那之前,一切要聽我號令。”
忽有護衛趕上來稟告道:“於闐左大相一行人快要跟上來了。”未翔點點頭,叮囑道:“傳令下去,無論於闐人要對阿飛做什麼,我們都須得視而不見,不準出聲,更不準出手幹預,違令者斬。”
於闐一行俱是輕騎,比帶有沉重糧食的樓蘭駝隊要快許多,不多久便追了上來。卻見阿飛雙手反縛、胸間套了條長繩,打成死結,被人牽在馬後,一路拉扯著行走。
經過樓蘭商隊時,菃木刻意趕到阿飛旁邊,俯身問道:“若想要活命,就快些說出實話,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阿飛搖頭道:“沒有人指使我。”
牽著長繩的是菃木的心腹侍從艾弟,聞言立即回身,揚手一鞭抽在阿飛臉上,大聲罵道:“你這個樓蘭小賊!當真活得不耐煩了,敢盜竊聖物!小賊!樓蘭小賊!”
辱罵不絕於口,又不停用馬鞭抽打驅趕,待阿飛如同牲口一般,顯是故意像樓蘭商隊示威。樓蘭人人心中氣憤,卻因為早得未翔嚴令,始終隻是保持沉默。
行出數裏,於闐人已經將樓蘭商隊遠遠甩在後麵。菃木圈轉馬頭,來到阿飛麵前,勸道:“你為甘奇和商隊頂包,他們可是一點也不顧你的死活。說,剛才是誰指使你站出來的?隻要你肯說實話,我保證你不會再受皮肉之苦。”阿飛笑道:“真的沒有人指使我,阿飛不敢欺瞞大相。”
話音剛落,艾弟便催動坐騎疾馳。阿飛被拴在馬後,緊隨著奔跑了幾步,終究抵不過馬力,隻覺得腰間一緊,便被帶倒在地,匍匐著被拖曳前行。這一帶全是戈壁,地麵上盡是指頭到拳頭大小的礫石,人馬走在上麵,總是沙沙作響。阿飛一經摔倒,身體自胸口以下部位不斷在硬石上磕碰,拖出不到一裏地,全身上下已被擦得鮮血淋漓,口鼻又吸入不少細砂和塵土,幾乎喘不上氣來,當真比死還難受。
艾弟見阿飛已經是半死不活,便勒馬停下來,問道:“大相問你話,你可願意從實招認?”
阿飛滿麵沙塵,雙眼難以睜開,身上又無處不痛,強提一口氣,呻吟幾聲,隻是不肯答話。艾弟脾氣甚是火爆,見他硬氣,正要繼續策馬拖行折磨他,一名於闐武士打馬追了上來,叫道:“等一等!”
這武士一身黑衣勁甲裝扮,頭盔和濃密的絡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邊臉,難以看出本來麵目和年紀。艾弟對他甚是恭謹,也不敢如稱呼其他武士般直呼其名,欠身問道:“公子有事麼?”
那被尊稱為“公子”的武士道:“艾弟君明知這樓蘭向導無辜,卻下如此狠手對付他,未免不大光彩。”
艾弟臉色登時為之一變,警覺地問道:“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正好菃木帶領數十人的大隊人馬追了上來,艾弟忙上前低聲稟告道:“原來漢人[3]公子早就知道了夜明珠一事,適才一定是他將真相暗中告訴了這樓蘭向導。”
菃木命武士先將阿飛遠遠拖開,這才上前問道:“果真是公子暗中指點了樓蘭向導麼?”漢人公子搖頭道:“不是我。”
菃木道:“敢問公子是何時發現真相的?”艾弟嚷道:“這還用說,他一定是在驛站暗中偷聽到我們的談話。”漢人公子道:“不是,我沒有偷聽。大相不斷召人密議,肯定是有所圖謀,不過我一直以為跟帶我出關之事有關……”他輕喟一聲,似不願意再多談這個話題,幹脆直接解釋道:“我猜到夜明珠真相,是在適才樓蘭向導阿飛站出來承認盜取聖物時。”
菃木道:“噢?”漢人公子道:“大相趕來關卡向韓牧將軍告發,稱朝廷賜給懷玉公主的聖物失竊,又稱有驛卒見到樓蘭商隊的人進來過驛站。大相要求韓將軍派人徹底搜查樓蘭商隊,應該對找到竊賊、搜出夜明珠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當阿飛主動站出來時,大相似乎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
菃木重重歎息一聲,道:“公子不必再多說,我知道公子目光如炬,這件事原也難以瞞過。嗯,隻是……”一時沉吟不語,轉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遠方。
艾弟見主人發窘,忍不住插口道:“這是我們於闐和樓蘭的恩怨,不幹公子的事。”漢人公子淡淡道:“我知道不幹我的事,可你們用夜明珠陷害樓蘭商隊在先,用私刑拷問這位向導在後,實在非英雄所為。”
艾弟冷笑道:“英雄?莫非公子想要到我們西域出頭當英雄?中原那麼大,難道容不下你這位英雄……”
菃木忽然扭轉頭來,喝道:“住口!不得對公子無禮!”厲聲斥退艾弟,這才溫言道:“坦白說,我起初謀劃夜明珠這件事,其實也是為了營救公子你。公子該知道,邊關各處都貼有通緝你的圖形告示,就算你裝扮成我的侍從,出關之時也一樣要經過嚴格的查驗,要想萬無一失,隻能事先弄點動靜來轉移那些中原兵士的注意力。若不是夜明珠這件事,我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帶公子出關?”
裝扮成於闐武士的漢人公子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多謝。”
菃木已經與這身份神秘的漢人公子相處過一段時日,知道他雖然性情平和,卻是極重道義,滿以為他會說出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意靠陷害旁人來脫險的話,哪知道他卻僅僅簡單說了一句“多謝”,不免很有些驚奇,仔細想了想,才回答道:“不必謝我,是我國國王陛下答應了懷玉公主,一定要營救公子出中原,所幸不辱使命。夜明珠之計實出無奈,還望公子不要外泄給他人知曉。”
漢人公子應道:“是。在下十分感激大相費心,大相囑托不敢不遵。不過照目前的情形來看,阿飛其實隻是個局外人,對夜明珠之事毫不知情。”菃木道:“這我知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夜明珠既然是菃木派手下暗中放入甘奇水袋中,目的在於陷害樓蘭商隊,製造混亂;而阿飛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是擔心禍及樓蘭商隊,若是他早先知道夜明珠藏在水袋中,肯定搶先將珠子取出來。他直到兵士搜查時才站出來自認罪名,一定是那時候才有人將夜明珠的藏處悄悄告知了他,但他並不知情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於闐左大相本人,不然他一定會當眾揭穿菃木賊喊捉賊的把戲。可惜當時眾人視線都矚目在樓蘭商隊首領甘奇身上,竟無人注意到向導阿飛在做什麼,又與什麼人交談過。
漢人公子道:“既然如此,大相目的已經達到,何不就此放阿飛一條生路?”菃木道:“若是公子當場出言指點了阿飛,我還可以放他走。可公子原本也不知情,很可能是我們於闐內部人泄露了秘密,暗中指點阿飛挺身認罪,好為樓蘭商隊脫困。要想找出內奸,非得著落在他身上不可。我知道公子認定我目下的所作所為並不光彩,然而西域情勢複雜,非你們中原人所能了解。公子是尊貴之身,萬望你自重,不要卷入其中糾紛。再往前二十裏就是馬迷兔,從那裏開始,就算出了中原國境,這就請公子脫下我國武士的衣甲,帶上你自己的兵刃,逃命去吧。”菃木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命手下武士取出藏在行囊中的中原弓劍。
漢人公子心中頗讚賞阿飛舍生取義,有意營救,哪知道菃木不肯退讓,言語處處占據上風,知道多說也是無益,隻得收了兵刃,脫下黑色軍服,交還給武士首領尼巴。
菃木道:“此地西去樓蘭國一千六百裏,一半是戈壁,一半是沙漠,沿途盡是不毛之地,荒無人煙。公子不認得路,不知道沿途水源、客棧所在,為安全計,還是跟後麵的樓蘭商隊一道上路為好。我還有急事趕著回國,這就告辭了。”也不待漢人公子回答,一舉馬鞭,率領於闐武士疾馳而去。
阿飛倒沒有再受到拖行的折磨,被艾弟抱起來橫放到馬鞍上。馬蹄紛揚,落地如雨,揚起一陣風暴塵土。
漢人公子默默凝視著一行人遠去,歎了口氣,伸手揭下了臉麵上的假胡須。他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可眉宇間流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風霜滄桑之色,緊抿的嘴角窩,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滿著憂慮與憔悴。
過了正午,於闐眾人到達圓月泉,菃木命手下下馬,在此處補充水源,略作歇息。
這一帶戈壁的低窪地帶時常能撿到烏黑的鐵磚瓦塊,堅硬如石,據說是遠古的磚塊,因質地細膩,便有人將其製作成硯台,稱為“關硯”。據說用關硯研磨出來的墨汁,冬不結冰,夏不縮水,一時間竟然成為中原十分搶手的物品。菃木腳邊湊巧就有一塊,不過他似乎並沒有太大興趣,隻瞪著那黑磚若有所思。
負責警戒的武士阿涇在高丘上翹望一陣,趕下來稟告道:“大相,那漢人公子還跟在我們後頭。”菃木點點頭,道:“我早知道會如此,他一定是想救阿飛。”
阿涇大是不解,問道:“這可就奇怪了,漢人公子是中原朝廷通緝的要犯,明明是咱們於闐冒險救了他,他為何反而要幫跟他毫無幹係的樓蘭人?”菃木道:“你不懂,這些中原男子就愛自命正義。這一路下來,你們還沒發現麼,他跟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
阿涇道:“是不是一條道上的不知道,屬下倒是看出那漢人公子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那柄寶劍倒也稀鬆平常,那張弓可是件神兵利器,至少是十石強弓。”
昔日隻有萬人敵後羿才能拉開十石強弓。傳說天地初開時,天上總共有十個太陽,將大地烤成一片焦土。神射手後羿見民間哀鴻遍野,頓生惻隱之心,於是負了十支神箭,挽起十石強弓,立足天涯海角,連連射落九個太陽,隻留下最後一個在天空照耀,於是萬物複蘇。自那以後,還沒有聽說有人能拉開十石強弓。
侍從艾弟道:“大相,漢人公子既有如此強弓,料來射術也是非同小可,萬一他從後麵突然發難,怕是不好對付。咱們不如先下手為強,我這就去將他誘過來,然後大相命黑甲武士出其不意地將其擒住,帶回於闐再說。”
菃木搖頭道:“國王陛下特別交代過,切不可與漢人公子翻臉,他雖然在中原暫時失意,將來卻未必不會得誌。”艾弟道:“可是……”
菃木道:“不用多管他,他沒有經驗,不識得大漠的厲害,過了今晚,管教他迷路。”轉頭見到一名武士正舉起水袋去喂阿飛,當即厲聲喝道:“不準給他水喝。”武士嚇了一跳,呆得一呆,這才喏喏退下。
阿飛喉嚨像著火般炙熱,實在渴得難受,叫道:“喂,你們渴死了我,就隻能帶我的屍首回於闐了。”艾弟有意舉著水袋走到他麵前,道:“大相隻會讓你口渴,但不會讓你渴死。”說罷聚抿嘴唇嘬了幾口泉水,咂咂有聲。
阿飛掙紮著站起來,一邊舔著幹枯發裂的嘴唇,一邊貪婪地盯著水袋。
艾弟問道:“你還是不肯說出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麼?”阿飛道:“真的沒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貪心。”
艾弟道:“是誰告訴你夜明珠藏在甘奇水袋中的?”阿飛笑道:“這話問得奇怪,夜明珠是我親手塞進水袋,如何能不知道?”
艾弟笑道:“你不知道其實你很不擅長撒謊麼?不過你想當好漢,大相也樂得成全你。”命武士將阿飛牽去縛在檉柳樹上,抽了二十馬鞭,直打得他奄奄一息,幾近暈死,這才灌了幾口水,照舊綁在馬鞍上,繼續啟程。
行了數十裏,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於闐一行選了一塊避風之地,就地在戈壁灘上宿營。
菃木寫好密信,放出飛鷹,這才將武士首領尼巴叫過來,屏退旁人,隻留心腹侍從艾弟在一旁,低聲問道:“尼巴統領可發現手下武士有什麼奇怪的表現麼?”
尼巴十分納罕,想了半天,才撓頭答道:“沒有。大相問這個做什麼?”菃木道:“夜明珠一事極為隱秘,外人實難知曉。我本來斷定是我們內部人指點了那樓蘭向導,隻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阿飛隻知曉夜明珠藏處,卻並不了解是我們所為。我向韓將軍討下阿飛性命,要帶他回於闐,那泄密的人未必能預料到,神態當十分緊張,必然會想方設法地接觸阿飛,或是警告他,或是幹脆殺了他滅口。但我一路仔細觀察,竟沒有發現絲毫異樣。”
尼巴這才明白究竟,當即拍著胸脯道:“尼巴以自身性命向大相擔保,我手下的武士都是忠心耿耿的勇士,敢為國王陛下和大相赴湯蹈火,絕不會起二心。大相沒來由地心生懷疑,可是玷汙了我們黑甲武士的名聲。”語氣十分憤慨,仿若是他自己受到了侮辱。
菃木忙道:“尼巴統領不必如此激動,我也覺得是我多慮了,所以才找你過來商議。而今夜明珠之計已然失敗,樓蘭糧隊順利上路,事情十萬火急,我雖已經放出飛鷹,但還是需要派人趕回於闐向國王陛下麵稟。隻是阿飛這件事也不能就此置之不理,這件事……”似是一時難以想到合適的措辭,幹脆沉吟不語。
尼巴遂自告奮勇地道:“不如由我先行回國報信。”菃木正等著他自動請命,忙道:“如此甚好,便有勞尼巴統領即刻動身。隻是還請統領脫下盔甲,化裝成普通西域百姓的樣子,以免惹人矚目。”
黑甲武士隸屬於於闐王宮衛隊,直接受國王統領,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勇士,榮譽感極強。尼巴雖不大情願改裝,可也不敢違抗左大相的命令,隻得應道:“遵命。”當即叫過來兩名武士,一起換上便服,打好行裝,牽了馬匹連夜上路。
艾弟送走尼巴,趕回來稟告道:“果然如大相所料,漢人公子就在我們附近。尼巴幾人出發時,他也跟著動了。”菃木道:“嗯。你騎快馬請他過來一趟,說我有要緊話跟他商量。”
艾弟一愣,問道:“不要先設下陷阱埋伏麼?”菃木道:“不必,我自有主張。”又命人押來阿飛審問。阿飛始終隻說是自己貪心盜取了夜明珠。菃木便命武士將他帶到一旁刑訊,打斷了兩根馬鞭,直至他皮開肉綻暈死過去。
艾弟帶著漢人公子進來於闐營地時,武士正將昏死過去的阿飛拖走。菃木請漢人公子坐在厚厚的毛氈上,和顏悅色地問道:“公子一路跟著我們,是不是想救阿飛?”漢人公子不願說謊,道:“是。”
菃木道:“公子預備如何救人?”漢人公子道:“大相手下都是訓練有素的勇士,行進、紮營極有章法,我還沒有想到一個萬全之策。”
菃木道:“我很欽佩公子肯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出頭的勇氣,不過我們才剛剛一起走出玉門關,公子大概也不願意就此跟我們動武。”漢人公子道:“是,大相於我有恩,我不敢忘記。”
菃木道:“既然如此,我倒有個提議,如果公子能勸得阿飛說出是誰告知他夜明珠的藏處,我就將他交給你處置,如何?”
漢人公子轉頭望去,阿飛正被武士綁在一棵大檉柳樹上,渾身上下紅彤彤一片,不知是染滿鮮血還是火光的緣故,頭無力地垂在胸前,整個人死氣沉沉,當即應道:“好,我試試。”走近檉柳樹,輕聲叫道:“阿飛!阿飛!”
一旁武士見阿飛不應,便取來水袋吮吸了一口水,噴在阿飛臉上。阿飛打了個冷戰,蘇醒過來,結結巴巴地道:“沒有……沒有人……指使我……”
漢人公子道:“樓蘭商隊出關前,你在做什麼?”阿飛呆滯地重複道:“我在……做什麼?”
他連日備受折磨,渾身鞭傷,痛如火炙,難以集中精力思索,勉強抬起頭來,打量麵前新的審問者,困惑地問道:“你……你是中原人?”漢人公子道:“是,我是漢人。我隻想告訴你,我並沒有惡意……”
阿飛驀然記起來什麼,驚叫道:“啊,我認得你……你……你是……”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本能地用力掙紮,觸發了傷口,登時又暈死過去。
武士正待再噴水弄醒阿飛,漢人公子阻止道:“暫且不必了。他目下傷重,逃也逃不掉,何不先放開他?”武士不敢擅自做主,隻遲疑不動。菃木走過來道:“就如公子所請,先解開他。”武士應道:“遵命。”
菃木重新請漢人公子到營帳前坐下,笑道:“想必阿飛見過玉門關的圖形告示,認出了公子的形貌。”
那漢人公子正是告示中被通緝的男子蕭揚,也不置可否,道:“大相明知道難以從阿飛口中問出實情,卻還是一路不停地折磨他,是不是刻意做給人看的?”菃木道:“是,開始是給樓蘭人看的,後來是給我們自己人看的。”
蕭揚道:“想來大相並沒有靠這個法子找出內奸。”菃木道:“不錯。公子有何高見?”蕭揚道:“大相既能肯定於闐人內部並無奸細,就不必再折磨阿飛以觀察眾人反應。我猜樓蘭商隊要麼以為阿飛是真的竊賊,要麼認定他早被於闐收買,所以他們才會對阿飛被拖行無動於衷。既然於闐一方無人泄密,樓蘭一方無人知情,那麼將夜明珠藏處告訴阿飛的一定是個外人。隻要大相準我向阿飛套話,我應該可以找出這個人。”
菃木略一思索即滿口應承道:“好,公子就跟著我們,隻要你找出那個人是誰,你可以立即帶阿飛離開。”蕭揚道:“一言為定。”
次日一早,於闐一行帶著阿飛、蕭揚繼續上路,菃木有意下令加快行程,以徹底甩開樓蘭商隊。隻是蕭揚的計劃很不順利,自從阿飛認出他就是那個被中原朝廷通緝的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非但隻字不說,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如此過了十二三日,八百裏戈壁終於走到盡頭,踏入了令人聞名色變的白龍堆沙漠,一個寧靜而荒涼的世界——莽莽沙河,一望無垠。極目之處,盡是純淨的金黃色,在陽光下反射出嫻靜溫和的光芒。無數沙紋層層疊疊,一圈一圈蕩開,仿若風的漣漪。人馬踩踏在鬆軟的沙丘上,留下深深的足印。而不久後陣風又將沙漠表麵的浮沙卷起,抹平所有的痕跡,光潔如新,仿若從未有人到過的處女地帶。
大漠中也並非完全沒有生命的痕跡,一小簇一小簇的紅柳分散紮根在沙丘上。這種灌木樹幹發紅,碎葉舒張似羽毛,雖然露出地麵的隻有一小叢,但地下根係盤根錯節,極為粗壯。一株紅柳的根須往往多達數千條,能夠固住一座沙丘,可見其根深入地下之廣之深,因而被人稱為“樹靈”。雖然新發出來的嫩枝和綠葉往往會成為路過馬匹、駱駝口中的美食,它依舊在頑強不屈地生長。在大漠深處,一抹翠綠就是希望,是生命深處的湧動。
此刻正是紅柳的花期,開滿了點點繁密的紫紅色小花,雖然渺小,卻並不柔弱,應風披靡,吐芳揚烈,自信地在空曠遼闊的荒漠中展現著一份別樣的風情。
當晚在公婆泉歇腳時,正逢月圓之夜,月亮皎潔如銀盤,沙漠在光暈下泛出奇異的銀色,仿若鱗甲一般。眺望遠處,一道道巨大的沙梁好似一條條白龍,遊弋於月光沙海下,首尾相銜,無邊無際,威武雄壯。
到半夜時,騷動忽起,有人闖進於闐宿營地,中了武士事先埋下的絆索,當即被綁起來帶到菃木麵前。
菃木滿以為中伏的人是蕭揚所推測的“外人”,哪知道那人竟穿著樓蘭商隊護衛的衣服,不免十分驚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甘奇怎麼會派你這麼個毛手毛腳的少年來救人?”那少年怒道:“我可不是毛手毛腳,是你們於闐人卑鄙無恥,事先設下了埋伏。”
菃木微一思索,便命人架來阿飛,指著那少年護衛道:“這是甘奇派來救你的人。你還敢說你不是為樓蘭商隊頂罪麼?”略一舉手,武士即將長刀橫在少年護衛頸上,竟似阿飛若再不招供,便要立刻將護衛殺死。
阿飛刑傷未愈,人也昏昏沉沉,但一抬眼見到那少年護衛,登時認了出來,叫道:“你們不能殺他。”菃木笑道:“他的性命就在你一言之間。隻要你說出是誰指使你的,我就饒了他。”
阿飛急道:“大相,你千萬不能傷他,他不是普通護衛,是王子殿下。”菃木道:“樓蘭國隻有傲文和刀夫兩位王子,而且都已經有二十多歲年紀,如何冒出來個這麼年輕莽撞的少年王子?這回答我可是不滿意。來人……”阿飛忙道:“是真的,他真的是王子,是車師國的二王子。”
菃木吃了一驚,上前問道:“你是力比國王的二兒子昌邁?”昌邁傲然道:“不錯,我正是昌邁王子。左大相,我們車師跟你們於闐雖非盟國,可也不是敵國,你怎敢如此對待他國王子?”
原來昌邁是車師國國王力比的次子,其母莎曼王後即是樓蘭國王問天的親姊姊。車師近來連年幹旱,國內嚴重乏糧,姻親盟國樓蘭也是如此,於是兩國決意聯合向中原購糧暫渡危機。昌邁王子主動請願到樓蘭國處理此事,之後拋開眾多侍從,化裝成護衛混入甘奇的購糧商隊中,直到進入大漠中才被人發現,甘奇因為離樓蘭國境已遠,隻得同意他跟隨商隊。昌邁其實對所謂購糧之行並不感興趣,不過是少年心性,想借機到中原一遊。他到敦煌後惹了不少事,又結識了江湖郎中無價,相談投機,決意拜其為自己的軍師,一同回去西域。他是車師王子身份,甘奇等人即便不願意也無可奈何。夜明珠事件發生後,昌邁聽了無價的推斷,深信是於闐有意滋事,更決意要救出舍己為人的阿飛,但他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看到護衛首領未翔態度堅決地下令不準援救阿飛,便帶著無價悄悄離隊先行,預備救出阿飛,弄清事實真相,再向世人揭露於闐的陰謀。恰好今晚是月圓之夜,無價稱有辦法能接近於闐營地救人,隻讓昌邁遠遠等候。可他等了很久都不見無價回來,疑心對方已經失手被擒,便悄悄摸來於闐營地,打算探探究竟,哪知道他的腳步聲早被於闐武士用胡祿聽見。胡祿即是革製的箭筒,除盛裝箭支外,還用來夜間探測遠處的音響,在大漠中枕空胡祿而臥,能聽見三十裏外的人馬行走之聲,所以又稱為“地聽”。武士發現異樣,事先布下機關,昌邁剛入營地便被絆倒,吃了個嘴啃泥,連兵刃都不及拔出便被結結實實捆了起來。
昌邁表明車師王子身份,原以為對方定會肅然起敬,二話不說下令解開綁縛,哪知道菃木隻是搖了搖頭,道:“話不說清楚,這綁可不能鬆。昌邁王子,我倒真想去車師國問問你父王,你不留在你們王都交河享福,半夜闖進我們於闐營地做什麼?你沒看見使節旗幟麼?居然還一身樓蘭護衛的打扮。”
昌邁道:“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次跟隨樓蘭商隊到中原購糧,因不便表露身份,才打扮成護衛。你是於闐左大相,又有國舅身份,怎可用卑鄙的手段陷害樓蘭商隊?我和軍師讚賞阿飛的義氣,特意來救他。”
菃木大奇,特意回頭看了蕭揚一眼,這才問道:“軍師是誰?我竟不知道王子身邊還有位軍師。”
昌邁這才能確定無價並未落入於闐之手,不免有些後悔自己貿然行事。
菃木沉吟片刻,叫道:“來人,給昌邁王子鬆綁。”隨即肅色道,“殿下,這次我先放你走。阿飛親口認罪,我須得帶他回於闐交給懷玉公主親自處置,還請王子體諒,別再枉費心機來救他。”
昌邁大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隻得瞪了菃木一眼,恨恨摸黑去了。菃木命人帶走阿飛,這才走到蕭揚麵前,道:“公子不是推測樓蘭人已經認定阿飛是竊賊,或是被我們於闐收買了麼?現下要怎麼說?”
蕭揚正要回答,忽聽得營地北側有武士大喝道:“誰在那裏?快出來,不然休怪弓箭無情。”立即有人應道:“是我,我出來,別射,別射,我投降。”
片刻後,武士阿涇押著一名五花大綁的道士過來。菃木問道:“你就是昌邁王子的軍師麼?”阿涇忙道:“大相,我見過這個人,他一直在玉門客棧附近擺攤算卦呢。”
菃木笑道:“昌邁如何找了一個如此猥瑣的中原道士做軍師?”那道士正是笑笑生,聞言賠笑道:“大相怕是誤會了,我叫笑笑生,不是什麼軍師。”
菃木道:“那就好辦多了。來人,將這道士拉到一邊殺了。”笑笑生立即跳了起來,叫道:“你們怎麼能胡亂殺人?”
菃木毫不理睬,隻揮了揮手。笑笑生大聲抗辯,卻敵不過武士大力,被強行拖開。
蕭揚道:“等一等!”快步走到笑笑生麵前,問道:“你……你就是指點阿飛站出來認罪的人,是也不是?”
笑笑生驚道:“啊,你不是那個朝廷通緝的重犯蕭揚麼?你怎麼在這裏?又怎會知道暗中指點阿飛的人是我?”他一連串的發問,等於親口承認,不僅蕭揚十分驚異,菃木更是意外之極。
蕭揚道:“嗯,我不過是隨口一問。如果先生跟這件事沒有幹係,如何會一路跟著於闐隊伍?”
菃木還是不大相信,命人帶來阿飛。阿飛一見到笑笑生,立即睜大了眼睛。菃木問道:“當日在玉門關前,是這個老道士指點你麼?”阿飛低下頭去,隻是不應。
笑笑生不悅地道:“什麼老道士,先生我很老麼?喂,你也別逼問他了,是我告訴阿飛夜明珠藏處的,也是我告訴他如果不站出來認罪的話,樓蘭商隊就有大禍。”
武士阿涇搶過來揪住笑笑生衣襟,喝問道:“說,你是怎麼知道夜明珠藏在水袋裏的?”笑笑生道:“你弄疼我了,放手,快放手。好啦,我說啦,我會法術。”
阿涇一呆,道:“什麼?”笑笑生笑道:“先生我會法術,能隔物視物,我透過法眼看到夜明珠在水袋中,就隨口告訴了阿飛。”
旁邊一幹人見他嬉皮笑臉,毫不正經,哪裏肯相信。菃木使了個眼色,阿涇取來馬鞭,預備動刑拷問。
笑笑生忙道:“是真的,我真的會法術,騙你們是小狗。”轉頭對蕭揚一揚下巴,道:“喂,你,你快些證明我說的都是實話。”
菃木道:“公子認得這老道士?”蕭揚搖頭道:“不認得。”
菃木道:“你稱自己沒有說謊,那麼你倒是說說看,我懷裏有什麼?”笑笑生道:“夜明珠。”
菃木道:“這不算。任誰都能猜到我會將夜明珠帶在身上,以防意外。你再用你的法眼看看,我懷中還有些什麼?”笑笑生訕訕道:“實話告訴各位,我的法眼也不是什麼都能看到的。這夜明珠是件寶物,能放出異光,稍微會點法術的人都能看到。”
菃木冷笑道:“這話可沒人會信。來人……”笑笑生忙道:“等一下!我說的是實話,我有證人,當時不僅我能看到夜明珠,樓蘭商隊中也有人看到了。”菃木道:“誰?”笑笑生道:“江湖郎中無價,他一直跟在昌邁王子身邊,應該就是所謂的軍師。”
菃木隻覺得對方言談舉止匪夷所思,然而此時已是深夜,也不便再嚴刑逼供,當即命人先帶笑笑生下去監禁,問道:“公子認為這老道士說的法術之事是實話麼?”蕭揚道:“我不能斷定。然而大千世界本就無奇不有,笑笑生雖然說話有些瘋瘋癲癲,可若是他不會法術,料來也沒有其他本事能事先知道夜明珠的藏處。”
菃木思忖片刻,道:“既然找到了指使阿飛的人,我也該履行諾言,公子明日一早盡可自行帶阿飛離開。”蕭揚道:“那麼笑笑生……”菃木道:“公子也要為他求情麼?”蕭揚道:“是。”菃木幹脆地應道:“看在公子的分上,明早我自會放了他。”
次日一早,太陽升起,眼前的沙漠驟然變成一片閃光的大海。
菃木命人請來蕭揚,道:“這一路西來,我們相處了不少時日,我不敢說對公子有多少了解,但公子絕不是那種臨陣脫逃的人。想來公子此次來西域,並不是因為被中原朝廷通緝無處容身,而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蕭揚道:“是,我來西域是為了尋找一件本屬於中原的重要物事。”
菃木道:“噢,這件重要物事可是跟我們於闐有關麼?”蕭揚道:“跟於闐無關。大相請放心,懷玉公主雖跟我是舊識,可她而今已貴為於闐王妃,我絕不會再去高攀打擾她。”
菃木一向深沉的臉上擠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來,道:“原來公子心中有數,那麼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又問道,“公子所尋之物,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周穆王寶藏?”
蕭揚不答是否,問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請教左大相,於闐肯冒險帶我出關,是不是因為懷玉公主答應了你們什麼條件?”菃木反問道:“公子聰明過人,難道現在還想不到麼?那麼多商人死在玉門關前,是因為什麼?”
蕭揚恍然大悟,失聲道:“難道懷玉公主私帶了蠶種給於闐?”菃木道:“不錯。她可是為了公子才這麼做的。”蕭揚一時無語,隻默默低下頭去。
菃木也不再多談,命人帶來阿飛和笑笑生,當麵交給蕭揚,道:“這兩個人任由公子處置。”隻留下蕭揚的馬匹,帶著眾人揚長而去。
笑笑生喜道:“這下可好了。喂,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些給先生我鬆綁。”
蕭揚拔出佩劍,割斷笑笑生手腕上的綁繩。再要去解開阿飛時,他卻甚是固執,側著身子躲開,怒道:“我不要你救。”笑笑生嘻嘻笑道:“先生我救你總可以了吧?”奪過蕭揚手中長劍,上前解開阿飛綁縛。阿飛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一邊撫摸手腕痛處,一邊恨恨地瞪著蕭揚。
笑笑生道:“喂,於闐人隻留了一匹馬、一袋水,不夠我們三個人用的,要怎麼辦?”
蕭揚曾與菃木一路西行,知道其為人精明陰鷙,總覺得他這次放人太過爽快,心中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兒,一心想跟上於闐一行看個究竟,聞言便道:“我把幹糧留下,這裏有水源,不如先生和阿飛先留在這裏,等待後麵的樓蘭商隊。我還有點事,要先行趕路。”
笑笑生卻甚是固執,連連搖頭道:“不行,你可不能丟下我們兩個不管。你沒聽人說麼?大漠危險得很,往往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我既不放心你獨自上路,又很不放心我和阿飛二人幹等在這裏。我們可是一老一傷,手無寸鐵,你就忍得下心麼?”一邊說著,一邊將馬鞍邊的水袋搶在手中,防止蕭揚上馬先逃。沒有水,在沙漠中就是寸步難行。
蕭揚道:“笑先生,我是真的有事,請你……”忽見笑笑生張大了眼睛,直愣愣瞪著他身後,當即本能地回過頭去——
隻見黃色大漠上驀然湧出一大片雲霧來,蒸騰翻滾,景致壯觀,光怪陸離。先是出現了一大片波濤澎湃的海水,隨即海麵上浮現出高大的山川。山上有各種建築,若隱若現,錯落有致,煙波浩渺中,自有一派繁華景象。
笑笑生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厲害的幻術!”阿飛不以為然地道:“什麼幻術,這是海市蜃樓,在大漠裏最平常不過。”
笑笑生道:“海市蜃樓?”阿飛道:“嗯,如假包換的海市蜃樓。不過蜃景一般在夏季炎熱之際出現,此時正是春天,早了不少時日。”
蕭揚目光甚是銳利,隱隱約約看見一名穿著黃色鬥篷的騎士從蜃景中的山川海水中飛馳而過,即將奔出雲霧幻象時,右手一揮,似乎有一道白光伴隨血帶閃過。正待看得分明些,人影又倏忽不見了。他不及思慮更多,簡短地道:“我去去就回來。”翻身上馬,不顧背後笑笑生大聲叫喊,往蜃景方向疾馳而去。
行出一刻工夫,蜃景逐漸變淺變淡,直至完全消退。蕭揚登上沙丘,遠遠見到於闐菃木一行人正逗留在前麵數裏之處,微一思索,即打馬追了上去。
於闐武士遠遠見到蕭揚單騎馳來,即露出警覺之色,數人拔出兵刃,更有二人取出弓箭,拈箭上弦,阻止他靠近。蕭揚見對方敵意極重,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當即舉起右手,示意並無惡意,大聲道:“我看到蜃景中有血光出現,擔心有事,所以才趕來看看。”菃木揮手叫道:“讓他過來。”
武士道:“請公子下馬。”
蕭揚遂下馬步行到菃木身旁,卻見沙地上仰天躺著三具屍首,看裝束一人是菃木心腹侍從艾弟,另兩人是黑甲武士。三人死狀十分恐怖,均是雙目圓睜,齜牙咧嘴,麵黑如墨,胸口有個碗口大的窟窿,血肉模糊,似是被猛獸利爪所傷。
蕭揚吃了一驚,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是誰殺了他們?”菃木搖了搖頭,問道,“笑笑生人呢?”
蕭揚遲疑了下,答道:“他回中原了。”菃木道:“公子相信笑先生所稱的法術麼?”
蕭揚聽到他驟然換了一種敬畏神秘的口吻,大感困惑,道:“大相這個問題我昨日就回答過。”驀然醒悟過來,失聲問道:“莫非是昌邁王子的軍師殺了艾弟三人?”
菃木也不回答是否,隻轉頭命道:“將他三人就地埋了,我們繼續上路。”
蕭揚卻已經明白了事情經過:菃木昨晚雖然放了昌邁,卻不過是做給他這個外人看的,因為昌邁王子失蹤,樓蘭商隊定會派人前來追尋。昌邁前腳離開於闐營地,菃木後腳就派出心腹侍從艾弟前去追捕,原是要暗中扣押昌邁作為人質,將來作為一枚重要的棋子使用。艾弟帶人重新捕獲昌邁後,先行上路,以避開蕭揚耳目,不料卻在此處遇襲,昌邁則被人救走。死者三人武功俱是不弱,又因為押送重要人犯,一路保持高度警惕,卻連兵刃都是沒有拔出就同時遇襲,當真是難以想象之事。菃木一再問起笑笑生的法術,不過是因為笑笑生曾經提過昌邁王子的軍師無價也會法術,他懷疑艾弟三人是先中了邪術,才會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死狀。
菃木見蕭揚已經猜出究竟,也不願意再多費唇舌,隻道:“告辭,公子多保重。”率眾上馬離去。
那三具屍首被深埋於黃沙之下。片刻後,即有陣風刮地而來,細沙不緊不慢地翻滾著,黃色的沙霧悠悠騰起,籠罩所經過的一切,冷凝的斑斑血跡瞬息被掩蓋得幹幹淨淨。大漠就是這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地方,滴在黃沙上的血絕對比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幹得快。
蕭揚目送於闐一行遠去,急忙勒轉馬頭,欲回去公婆泉,找到笑笑生問明究竟。走出二三裏地,忽聽得背後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由遠漸近,驚然回頭——
隻見一大隊彪悍騎士正風馳電掣般向他馳來,人數有二三十人之多,服飾打扮各異。馬上人個個不用馬鞍,騎術精絕,絕非普通行商所能比擬。馬蹄所到之處,塵頭大起,隻有騎士們手中的彎刀在黃塵中熠熠閃亮。
蕭揚呆得一呆,才勉強反應過來,暗道:“不好,這一定就是傳說的馬賊。”正欲摘取馬鞍邊的黑色大弓,又想起了什麼,慢慢將手縮了回來。
那群人來得好快,瞬間已到近前,將蕭揚團團圍住。一人抄著生硬的漢語問道:“喂,漢人,你是誰?”蕭揚道:“一個路人。你們又是誰?”
那人笑了起來,道:“你不認得我們麼?那我來告訴你……”刻意拖長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我們是馬賊。”又怪聲唱道:“花什麼時候開是有季節的,馬賊什麼時候到卻沒人知道。”一大群人登時哄笑起來。
蕭揚雙手一攤,道:“我身上沒錢,連水都沒有一滴。”那人笑道:“我們不要錢,也不要水,而是要你的人。快些下馬,拋下兵刃,跪在地上!”
蕭揚依言摘下佩劍、弓箭扔在身邊沙地上,下馬雙膝跪倒。
那人見蕭揚毫無反抗之意,順從之極,嗤笑一聲,回頭大聲叫道:“頭領,這人哪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太容易對付了,簡直是個膿包。”一蒼老聲音問道:“還有兩個人呢?”
卻見馬賊提馬兩旁,如劈浪般讓出一條道路來,一紅光滿麵的老者騎著一匹白色駿馬閃身出現,來到蕭揚麵前,問道:“道士和向導呢?”蕭揚道:“你是誰?”
一旁馬賊紛紛喝罵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快些回答頭領問話!”那老者喝道:“對待貴客不可如此。”隨即傲然道:“我就是馬賊頭領赤木詹,你聽過我的名字麼?”
蕭揚道:“聽過。久聞馬賊殺人隻為劫財劫貨,我身上什麼都沒有,如何能勞動頭領大駕?”赤木詹道:“蕭揚公子,你不必過謙了,有人出大價錢買你,你的命可比一支商隊值錢。來人,將蕭揚公子綁起來,先帶回馬鬃山,好生款待。我帶人去追道士和向導。”
幾名馬賊應聲下馬,取出繩索,走上前來。蕭揚早等待此刻,身子一傾,從坐騎下滾了過去,及時避開身後伸來的幾隻大手,猿臂輕舒,已將大弓抓在手中,右手輕輕一彈,一支紫色的羽箭便如噴火的毒蛇般斜射向赤木詹。赤木詹雖然年邁,身手卻相當敏捷,急忙仰天就倒,隻是那箭來得太快,雖然避開了腹心要害,卻還是穿透了他的右胸,巨大的力道將他從馬背上帶了下來,重重摔在沙地上,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馬賊們高聲叫罵,亮出兵刃,上前圍住蕭揚。蕭揚拋下黑弓,俯身往地上抓起兩大把沙子,揚手拋出,黃沙漫天飛舞,恍若金色的沙海。馬賊們難以睜眼,怒罵得更凶。蕭揚不斷拋扔沙子,沙霧彌漫中,近前的馬賊不自覺地伸手去遮擋眼睛,他趁機撿回佩劍,揚劍出鞘,往人多處穿梭,長臂一揮,刃光似雪,一名正捂住眼睛的年輕馬賊立即被削去了半個腦袋。
馬賊們見有同伴被殺,心頭俱是大怒,紛紛嚷道:“殺了他!殺了他!”
赤木詹勉強扶著心腹愛將沙其庫站起來,叫道:“別殺他,要活的。”
赤木詹受傷頗重,聲音嘶啞,旁人難以聽清。沙其庫又大聲重複了一遍,道:“頭領有話,這漢人男子務必活捉。”
然而黃沙中人影閃動,刀劍橫飛,最裏圈的馬賊正與敵人鬥得洶湧澎湃,凶險之極,哪裏還顧得上頭領喊話。
赤木詹見場麵一片混亂,敵我難辨,很是憂心忡忡,勉強上馬,叫道:“聽我號令,所有人退下,取弓箭來。”
“來”字話音剛落,他便聽到羽箭破空之聲。電光火石之間,他有些莫名焦慮起來,感覺到一股凶險的殺機正在向他逼近,隨即他身子一震,感到一件鋒銳的兵刃打在他的背心上,如毒蛇般鑽入進來。他低下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支箭鋒出現自己的心口上,不及思慮更多,便從馬上滾落了下來,隻是這次他再也起不來了。
沙其庫忙搶過來扶起頭領,赤木詹卻已然斷氣。這個稱霸大漠數十年、殺人無數的凶頑人物,今日居然毫無征兆地死在這裏。沙其庫喉嚨動了兩下,想要哭出聲來,卻又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
正有一股黃色的龍卷風暴滾滾破沙而來,沙塵連綿,形成一條黃龍。直到近些,才能發現那是一匹馭風而行的神駿黃馬,馬蹄揚沙,奔騰盡情恣意之時,身上滴下斑斑血汗,一路撒在黃沙上,仿若盛開的朵朵梅花。
馬上的騎士也是一身土黃衣裳,飛揚的沙塵肆虐地拍打著他巨大的鬥篷,仿佛驚濤駭浪顛簸著一葉小舟,時時刻刻都要將他吞噬在黃沙中。然而,他卻總能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躲開無情的風沙,顯示出矯健的身手和不凡的力量。一人一騎,與沙漠本色渾然一體,若不是正疾行如風,騰起層層揚沙,好似船行水上劈開浪花一樣,實在難以分辨出來。
沙其庫顫聲嘟囔道:“遊龍!他來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卻帶著莫名的驚栗與畏懼,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場。最先聽見這兩個字的馬賊主動停止了圍攻,隨即連環感應潮水般地覆蓋了每一個馬賊,喊殺聲、金刃交接聲驟然歇止,眾人停止廝殺,掉轉頭去,默默望著勒馬巍然屹立的遊龍。
正浴血奮戰的蕭揚本來已經危機四起,忽然意外得到了喘息之機。他也垂下長劍,好奇而困惑地打量那個僅一露麵就能憑氣勢震懾住群賊的黃衣怪麵騎士——強敵環伺下,他就那麼平靜地站在那裏,仿佛一株亙古之樹,靜立於蒼茫的天地之間。離奇的是,他的臉色僵如木石,如同死人一般,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閃亮靈活的眼睛表明這尚是個有生命力的人的血肉之軀。
遊龍手撫腰間那柄泛著紅光的長刀,卻並不著急動手,隻冷冷道:“赤木詹已死,你們還想跟我動手麼?”
一幹馬賊聽說頭領已死,尚不能相信,待扭頭看到頭領赤木詹的屍首,這才各自露出了恐懼絕望的表情。
遊龍道:“走!今日我暫且放過你們,下次再讓我遇到,絕不輕饒!”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去,緊緊盯著一名年輕馬賊不放。
那年輕馬賊不知道聲名如日中天的遊龍為何單單盯上了自己,心中直發毛。正不知所措之時,忽見他的臉頰在陽光下閃爍出寒峻冰冷的光澤,詭異難言,一雙眼睛更是仿佛兩道利箭,精光暴射,登時感到背上一股涼氣冒出,“哎呀”大叫一聲,將頭轉開,倒退幾步,轉身跳上馬上便走。
其他馬賊受了這年輕馬賊的感染,再無絲毫鬥誌,紛紛作鳥獸散,各自奪馬狂逃。隻有沙其庫依舊木訥地守在赤木詹屍首旁邊。
遊龍道:“你叫什麼名字?”
沙其庫料想今日難逃大劫,慢慢站起身來,他望著遊龍那張令人望而生畏的臉,心中的仇恨暫時戰勝了恐懼,伸手去拔腰間的兵刃。
遊龍卻並沒有要與他動手的意思,沉聲問道:“你們馬賊不是有幾百號人馬麼?今日赤木詹親自出動,為何隻帶出來這麼點人馬?”
沙其庫隻死死瞪著射死了頭領的敵人,一言不發。遊龍見他倔強,搖了搖頭,道:“你這就帶著赤木詹走吧,我不攔你。”
沙其庫愣得一愣,才一字一句地道:“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為頭領報仇。”說罷牽過赤木詹的坐騎,將屍首橫放上去,自己騎了另一匹馬,慢騰騰地離去。
大漠重新靜謐了下來,若不是沙地上還留有幾具被蕭揚殺死的馬賊的屍首,正散發出新鮮海草一般溫暖而濃烈的鹹腥味,幾乎不能相信這裏剛才還是黃沙滾滾的戰場。
蕭揚走上前去,抱拳謝道:“多謝援手。閣下就是遊龍麼?久聞大名,今日得見,當真是……”
卻見遊龍身子一歪,從黑馬上滾了下來。蕭揚大驚失色,忙上前扶起他。
遊龍道:“我……我中了弩箭。”檢視傷勢,果見一支黑箭自後背射入,穿透了貼身皮甲,直沒入背心,全靠鬥篷遮住,馬賊慌亂中竟無一人發現。
蕭揚道:“這是於闐黑甲武士的弩箭,遊龍君適才遇到了菃木他們?”遊龍道:“是。”
蕭揚見那弩箭正射中遊龍要害,尋常人早該一命嗚呼,卻不知道他如何能有氣力從眾多於闐黑甲武士手中逃脫,又趕來一舉射殺了馬賊首領赤木詹,嚇退群賊,不由自主地想起“遊龍是不死之身”的傳說來,定了定神,方才問道:“遊龍兄身上帶有金創藥麼?”遊龍道:“有,不過來不及了,你先扶我起來。”
蕭揚問道:“於闐人為什麼要對付你?你……你不是遊龍麼?”
話一出口,蕭揚自己便會意了過來,買通馬賊來圍捕他的一定就是於闐人。本來他也想不到這一點,可馬賊指名還要道士笑笑生和向導阿飛,除了於闐人,還有誰知道他們三人在一起?遊龍是追蹤馬賊而來,於闐人用弩箭傷他,是怕他出手打亂了計劃。可於闐人甲士眾多,兵器精良,自己就有足夠的力量對付他和笑笑生、阿飛三個,為何還要不惜代價地引來馬賊?莫非真正的目標是後麵的樓蘭商隊?
不及思慮清楚,便聽見遊龍道:“有人來了。”蕭揚慨然道:“遊龍兄放心,我定要與於闐人死戰到底,保兄周全。”遊龍搖頭道:“不是於闐人。”
蕭揚回頭一望,東邊塵頭大起,一隊騎士正飛馳而來,依稀可以辨認出領頭的是阿飛和笑笑生,身後尚跟著數名騎士,大約是前來追尋昌邁王子的樓蘭護衛。
遊龍道:“我不能留在這裏,你……你快帶我走,往西北方向走。”
那黃馬甚有靈性,大約預料到主人要動身出發,先主動伏了下來。蕭揚讚道:“好馬!”扶著遊龍上馬,隨即牽過自己的坐騎,與遊龍並行上路。身後尚能聽到阿飛的歡躍叫聲:“遊龍!遊龍!”
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蕭揚見遊龍傷勢嚴重,身子搖搖欲墜,問道:“要不要先停下來歇息一下?”遊龍道:“不,不能停。我們要趕去一個隱秘的地方,我有極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行了大半日路,突然開始起風。越往前走,風力越大。狂風嗚咽,嘈雜聒耳,來勢洶洶,卷動流沙滿天飛舞,白日看起來已經像是黃昏。四周全是漫漫黃沙,如同濃霧一般,將天地罩上黃色。沙粒和小礫石猶如冰雹撲打在臉上,蕭揚完全不能分辨方向,隻能緊緊跟在遊龍後麵。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大風陡止。呈現在眼前的是蕭揚見過的最奇妙的景觀:藍天白雲下,突兀聳立著一座座淺紅色的沙丘,氣象萬千,高的近百尺,矮的也有數十尺,長寬不等,排列有序,錯落有致。形狀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蜿蜒伸展,似匍匐的巨龍,又似靜臥的猛虎;有的拔地而起,似是高高佇立的寶塔,又似張開華蓋的巨傘;有的造型生動,似是開屏炫耀的孔雀,又似展翅欲飛的雄鷹;有的輪廓分明,似是妖嬈的女子,又似農夫的滄桑麵孔,神態不一,栩栩如生,千姿百態,引人遐想。
微風拂過,撩起浮沙,沙丘流瀉,輪廓也隨之變化,景象似乎緩緩漂移起來,似是一艘艘鼓滿風帆的大船即將遠航,又似無數島嶼正聳立在波濤洶湧的海麵上。海走山飛,奇幻無比,優美如歌,新奇似畫,引人遐想。既有大海般的壯闊,又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神秘感覺。
遊龍勉強抬起頭來,指著前麵道:“快要到了!過了這片沙丘就是龍城了。”
蕭揚沿著他手指望去,前麵出現了一大群土黃色的山包,仿若固若金湯的城堡一般,聳立在大漠之中,高峻似城郭宮闕,綿延如龍盤虎踞,比適才見過的沙丘更加宏偉。
走得近些,才發現這座風蝕形成的天然“龍城”當真宛如一座頹廢古城池的縮影:一條條風蝕溝穀縱橫交錯,仿佛是城市的繁華街道。街道兩旁的石柱、石墩好比沿街而建的建築,樓群密集,鱗次櫛比,高低錯落,巧奪天工,如同最高明的匠師精心布局一般。置身於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妙造天成的龍城之中,確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天是那麼的高,地是那麼的闊,人又是那麼的渺小,那種神奇迷惘的感受難以言表。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時,渺渺瀚海漸漸退去,如血的殘陽給龍城披上一抹橘紅的輕紗。光影婆娑,忽明忽暗,仿佛繚繞不散的煙霧,光怪陸離中現出幾分幽邃、詭秘,又像是一個古老的夢幻。
蕭揚扶著遊龍靠著城垣坐下,見他胸口劇烈起伏不止,已是氣息奄奄,心中難過,轉身取過黃馬上掛著的水袋,喂遊龍喝下。遊龍卻是不飲,道:“這水留給你。”
蕭揚道:“遊龍兄……”遊龍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先聽我說……於闐國王希盾想要稱霸西域,他已經得到了你們中原的絲綢生產秘技,正與墨山國一道醞釀一個大陰謀,意圖先滅掉車師,再攻打樓蘭。他們已經收買了馬賊……你……你必須立即趕去車師國,阻止於闐的陰謀,再設法化解它和樓蘭的宿怨……”
蕭揚明知道這些都是天大的難事,他不過是個初到西域的中原漢人,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辦到,但眼見遊龍命在旦夕,熱切地望著自己,還是毫不遲疑地答應道:“好,我答應你,一定盡力而為。”
他料到遊龍費盡力氣帶他來到這處神秘的龍城,不單隻是為了告知於闐的陰謀,又問道,“遊龍兄還有什麼要交代麼?”
遊龍吸了幾口氣,道:“還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請你在我死後變成我,變成遊龍。”蕭揚一呆,道:“什麼?”
遊龍道:“我知道這件事很是令你為難,蕭揚兄千裏迢迢從中原來到西域,有著自己的特殊使命。可是我真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遊龍死了,遊龍是不死之身,為了沙漠中來往的商隊,為了……唉……其實我也不是真正的遊龍。真正的遊龍已經在六年前在白龍堆與馬賊阿沙裏一夥人同歸於盡了。我……我隻是繼承了他的身份和麵具……你知道……遊龍這個名字對來往的商隊是多麼重要,對大漠橫行的馬賊有多大的威懾力……”
蕭揚恍然間明白了過來,原來遊龍臉上戴著一個近似人體皮膚色的麵具,難怪總是那樣僵屍般詭異的表情,遊龍不死的也並非血肉之軀,而是代代相傳的精神和聲名,遊龍實際上已經成為絲綢之路上希望的象征,代表正義的力量。蕭揚本來不是一個輕易能被感動的人,但現在卻被深深打動了,瞬間便下定了決心,決然道:“我答應你,不論遊龍兄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我會戴上麵具,以遊龍的身份出現在大漠中,直到我尋到要找的東西為止。然後我會物色一個合適的傳人,繼承遊龍在大漠中的事業。”
遊龍長舒了口氣,道:“如此,多謝。我們今日才第一次見麵,我就將這麼繁重的擔子交給蕭揚兄,實在抱歉。”語氣十分誠懇,充滿歉意,顯是發自內心。
一個單槍匹馬從馬賊群中救人的勇士,將如此重大的秘密和責任托付給第一次見麵的人,這是何等的機緣和信任。蕭揚鼻子一酸,雙眼發潮,緊緊握住遊龍的手,道:“謝謝你,謝謝你的信任。”
遊龍欣慰地笑了笑,道:“今日所發生的一切,請蕭揚兄務必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我是中於闐弩箭而死一事,不能讓他人知道。”他的聲音很低,愈發顯得疲憊嘶啞。蕭揚雖大惑不解,但料想對方必有深意,當即應道:“是。”
遊龍歎道:“兄要找的軒轅劍已然失落了幾千年,要重尋故劍,怕是極難。”
蕭揚這才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驚,問道:“遊龍兄如何知道我來西域是要尋找軒轅劍?”遊龍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些神力,能夠看到一些常人所看不到的事情。她早預見到你會來西域。但她也說過,她的法力有限,無法感應寶劍的位置。軒轅劍可以用來號令天下,統一中原,絕不能落在壞人的手中。蕭揚兄,我祝你早日達成所願,回去中原阻止戰亂,拯救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
蕭揚心中疑惑極多,還想要細細詢問,又聽見遊龍喃喃道:“不必為我難過,這是我的命運。驚鴻……驚鴻……請你替我照顧她……不要讓她難過……通往昆侖山的大門已經永遠關閉,她不能回到天上,在這個塵世上孤獨寂寞了幾千年,本來我答應她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現在我做不到了……請你幫我……幫我……照顧她……”他的聲音逐漸微弱了下去。
蕭揚不大明白,但他猜到這個叫“驚鴻”的女子應該就是遊龍所說的那位有神力的朋友。他搖了搖頭,態度堅決地道:“別的事我可以答應你,照顧女人的事得你自己去做。你的朋友不是有千年神力嗎?她一定能夠救你。驚鴻在哪裏?你告訴我,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遊龍沒有回答,隻是艱難地舉起了手,想要摘掉臉上那張伴隨他多年的軟皮麵具。那麵具不知道什麼材質做成,與他的肌膚十分貼合,若不是他自己說出來,還真難以發現他臉上戴了麵具。他大概早已經厭倦了它,隻不過是因為責任重大,才一直不得不戴在臉上。蕭揚忍不住伸出手去幫他,終於揭開麵具,露出了真實容貌。
遊龍本來的樣子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樣貌頗異中原人,棱角分明,風姿雋爽,隻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要將這樣一張俊逸非凡的臉隱藏在一張假麵具下,甘心做“遊龍”盛名下的影子,不停地徘徊在血腥和死亡的邊緣,持續整整六年,其間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又需要付出多少犧牲。
遊龍金紙一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滄桑的微笑,他鼓足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道:“六年來,你是第一個看到我真麵目的人。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我本來的名字叫傲文……如果你日後有機會遇見另一個傲文,請你在合適的時機轉告他,我已經完成了他應當承擔的使命,他也要去接受本來應該是我去承擔的命運……”
他的聲音淳厚、低沉、有力,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以及無可奈何的哀傷。
* * *
[1]玉門關:今甘肅敦煌。
[2]據《穆天子傳》(西晉由盜墓賊不準從戰國魏襄王墓中發掘出來的先秦古書,作者不詳)記載,此詩名《白雲謠》,是昆侖山大神西王母贈別來訪的周穆王姬滿(西周第五代君主)之作。
[3]本書中的“漢人”並非指通常意義上的漢族人,“漢”是指漢代,西域人一度以“漢人”來指代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