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水之妙,在於淡雅天真,幽閑秀雅,可以避世,可以修靜。置身其中,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慢慢感受,悠然品度,方能心曠神怡,飄飄欲仙。而不該是走馬觀花般地一覽而過。此即複社名士冒襄所言:『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紫燕翻風,青梅帶雨,共尋芳草啼痕。
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
約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銷魂。
才提起,淚盈紅袖,未說兩三分。
紛紛,從去後,瘦憎玉鏡,寬損羅裙。
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
欲夢故人憔悴,依稀隻隔楚山雲。
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
——陳子龍《滿庭芳》
嘉興古名槜李、嘉禾,屬於典型的江南水鄉,沒有名山大川,卻是風光自然,清新可喜。春秋時,這裏屬於越國國土,由於靠近吳國邊境,遂成為兩國爭戰角逐之處,著名的“槜李之戰”便發生在這裏。
周敬王二十四年(公元前496年),春秋霸主吳王闔閭聽聞越王允常病死,便趁越國國喪,興兵伐越。越國新君勾踐率兵抵禦,在槜李擺開陣勢。吳軍軍陣嚴整,無隙可乘,勾踐幾次派軍強攻,吳軍陣腳不動。於是勾踐又派出一隊罪犯出戰。罪犯排成三行列陣,將劍橫在脖子上,道:“兩位國君出兵作戰,下臣觸犯軍令,在君王的隊列之前丟醜,所以不敢逃避刑罰,謹自首而死。”於是都自刎而死。吳軍為這種壯觀的自殺場麵所震驚,都驚異地出來觀看。勾踐乘機下令攻擊,大敗吳軍。越國大夫靈姑浮以戈擊中吳王闔閭,闔閭腳趾被擊斷,鞋也掉了一隻。吳軍敗退途中,闔閭因傷勢過重,死於距槜李僅七裏之遙的陘地。
兩年後,闔閭之子夫差為報父仇而率軍攻越,大敗越國,越王勾踐聽從大臣文種、範蠡之計,向吳王夫差卑辭求和,情願稱臣歸附。夫差因勝而驕,拒不聽從伍子胥滅越之勸告,答應了勾踐的求和。勾踐受盡奇恥大辱,臥薪嘗膽,立誓報仇雪恥。又用美人計,獻越國絕代美女西施給吳王。傳說西施經過嘉興時,曾以當地名產槜李[1]解渴。她想到從此將遠離故鄉,侍敵為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家鄉,心中難過,纖指一劃,在槜李留下一道指甲痕跡。從此,嘉興所產槜李果頂均有一道凹窪,人們稱為“西施爪痕”。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光陰荏苒中,吳越往事隨風飄散,已不可追,唯有西施劃李的故事流傳不息。
隋朝開鑿江南河[2]後,給嘉興帶來灌溉舟楫之利,遂成為中國東南最重要的產糧區,被譽為“天下糧倉”。明代在嘉興設府,下轄七縣,秀水、嘉興兩縣相連,為府城所在地,另有嘉善、海鹽、平湖、崇德、桐鄉五縣。
嘉興之勝首推南湖。南湖最享有大名者,並非湖光水色,而是湖心島上的煙雨樓。嘉興人開口必提煙雨樓,以至天下笑之。
煙雨樓始建於五代年間,起初修建於滮湖湖畔,為吳越王錢鏐第四子錢元璙所築,作為登眺之所。這處台榭小築保留了近二百年,直到北宋滅亡後,金兵南下,才毀於戰火。
南宋嘉定年間,吏部尚書王希呂致仕(退休)後寓居嘉興,在錢氏舊址上建一小樓,取唐詩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詩意名樓,以度晚年。吳潛[3]在嘉興為官時,有《水調歌頭·題煙雨樓》詞雲:
有客抱幽獨,高立萬人頭。
東湖千頃煙雨,占斷幾春秋。
自有茂林修竹,不用買花沽酒,此樂若為酬。
秋到天空闊,浩氣與雲浮。
歎吾曹,緣五鬥,尚遲留。
練江亭下,長憶閑了釣魚舟。
矧更飄搖身世,又更奔騰歲月,辛苦複何求。
咫尺桃源隔,他日擬重遊。
此為嘉興“煙雨樓”一詞始見於曆史記載。浩氣與雲浮,足見煙雨樓依南湖,勢彎如月,總是籠罩在煙雲當中,虛幻縹緲,趣味悠然。
由於南宋王朝偏安江左,帶動了中國經濟文化重心由北向南轉移,杭州、嘉興、湖州一帶更是出現了空前繁華的局麵,官員們紛紛選擇山水秀美之處營建私宅園林。在嘉興,著名園林甚多,如潘師旦[4]的會景亭、嶽珂[5]的金陀園和柳氏園等。然最廣為人知者,首推王氏煙雨樓,這當然與煙雨樓的絕佳位置有關——位於滮湖之濱,北望雉堞城垣,西麵即是千頃湖水。曉煙蒼翠,窗火搖星,倒映波光,最宜推篷遙望,即所謂滮湖之環抱。
到了元朝,蒙古統治者殘酷剝削漢人,最終導致四方民眾揭竿而起。元朝末年,張士誠率領義軍攻打嘉興,為元軍守將楊完者擊敗。戰事之後,楊完者又以搜捕反賊為借口縱部行凶,擄人勒贖,燒殺奸淫,無所不為,城外民房幾乎燒毀殆盡。在這場大災難中,煙雨樓也未能幸免,再一次毀於兵火。
明朝嘉靖年間,趙瀛任嘉興知府,有意重修煙雨樓。他首先疏浚河道,再發動漁夫將挖出的河泥運往滮湖中央,填成一座小島,取名湖心島,占地近二十畝。又仿煙雨樓舊製在小島建樓,仍名煙雨樓。由於四麵臨水,水木清華,晨煙暮雨,新樓風光比昔日更勝一籌,“樓之勝益奇”。樓閣亭亭獨立,宛在水中央。登樓遠眺——天垂野盡,涵青洄碧,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蒼茫迷蒙,疑似仙境,因而當地人又稱其為“疑樓”。
之後倭寇作亂,煙雨樓多有損壞,為風雨之所摧也最甚。萬曆年間,龔勉上任嘉興知府,第一件事便是來到湖心島,欲登臨煙雨樓,然樓已圮不可登。龔勉喟然歎道:“此郡之大觀也,豈宜久湮?”於是主持重修煙雨樓。
除了煙雨樓樓閣外,龔勉還在湖心島增築了不少亭榭。在北麵拓放生池,稱“魚樂國”。魚樂國碑由書法大家董其昌所書。南麵則築台為釣鼇磯[6],龔勉親書“釣鼇磯”三字,刊成石碑,嵌在石台之下,並作《春日登煙雨樓》詩雲:
孤嶼當空湧碧濤,嶼中樓閣入雲高。
蒼茫仙嶠浮湖麵,縹緲瀛洲隔市囂。
煙雨一天唯此勝,風流千古獨吾曹。
春來東海桃花浪,還向磯頭釣巨鼇。
殷切期待嘉興士子能夠考取功名,獨占鼇頭。
有趣的是,釣鼇磯築成次年,即萬曆十一年(1583年),嘉興府秀水縣士子朱國祚高中狀元,應了“釣鼇”的吉兆。從此之後,煙雨樓不僅是登臨遊覽的勝地,且成為“有關一郡文風”的象征,無數文人雅士慕名而來。湖心島也逐漸由風光名勝之地演變成一處繁華所在,人稱“小瀛洲”,除了商船、小販雲集外,還有專供演出的戲台。著名戲劇家屠隆的《彩毫記》便是在煙雨樓戲台上首演,開南湖昆曲之先聲,創下“樓倚重湖酒百巡”的壯觀景象,傳為一時佳話。
崇禎五年(1632年),嘉興知府李化民再度重修煙雨樓,嶽元聲[7]撰《重建煙雨樓記》,文學家李日華等立碑。在晚明惟耽樂之從的風氣下,煥然一新的煙雨樓愈發成為文人宴遊酬應必到之地。士大夫們爭相在此設宴品茗,臨眺題詠,絲竹歌舞,日以繼夜。秀水知縣李培有詩雲:“鴛鴦湖上春光灩,煙雨樓台夜月明。到處管弦留客醉,幾船漁火傍人行。”堪稱最為寫實的南湖春色圖。
煙雨樓樓高兩層,瑣窗飛閣,青瓦粉牆,為磚木混合結構。坐南朝北[8],入口和樓匾均在南麵,北麵臨水,可遠眺城堞。樓閣周圍梅杏青青,夭桃似火,楊柳如煙,綠樹參差,亦見小致。
樓閣南麵有座寺廟,名大士閣。主殿供奉觀音大士,還有鐘樓傍懸宏鐘。內有僧人常年在此駐守,收一些香火錢,在島上做一些簡單的清掃管理,還負責在晨昏之際敲鐘報時。此鐘因聲出水上,益清以遠,亦成為嘉興一景,號稱“水上鐘”。
大士閣後,左右兩側均建有樓,一為文昌祠,供奉梓潼帝君[9],一為武安祠,供奉三國名將關羽。閣前東、西各有兩亭,一名浮玉,一名凝碧,翼然立於水邊。又有兩處靜室,名禪定齋、觀空室,作為遊人休憩習靜之所。旁有棲鳳軒,四周翠竹蔥蔥,鬱然可愛。
南麵臨湖處即是釣鼇磯,原先僅是一座大石台。龔勉重修煙雨樓時,順帶將石台增高,列級而降,可以臨湖垂釣。龔勉手書的石碑即立在台側,“釣鼇磯”三個大字寫得心畫神藻,波勒飛動,有蘇黃[10]姿韻,亦成為一大景致。石碑旁還有一口井,名“湖心井”,也是龔勉在任時開挖,方便長駐湖心島大士閣的僧人飲用。
在釣鼇磯上觀湖更曠,因而這裏也成為搭台唱戲者的首選之處。不但石台上下可供人坐立,南側空曠湖麵上更是可以停靠各種大小的船舸畫舫,有廣闊的延展空間。
目下正有蘇州來的戲班在台上表演一出好戲,名為《牡丹亭還魂記》,是已故臨川名士湯顯祖的名作,已到嘉興秀水上演了數日,今日是首登湖心島,亦圍了許多觀者。不僅城裏民眾蜂擁而至,甚至有百裏外的鄉人專程搖船趕來,以窺姑蘇名角風采。僅南麵水域上的小船便不下百隻之多,黑壓壓一片,蔚為大觀。
盡管釣鼇磯上絲竹聲聲,緊鑼密鼓,吸引了四方視線,煙雨樓中卻依然滯留有不少遊人。且絕大多數是呼朋喚友,自帶酒水菜肴,講究些的備上鵝黃老釀、銀絲鮮鮓,隨意些的帶一壺清茶、幾碟小吃,再向大士閣僧人借了桌椅擺在北麵圍欄之處,一麵欣賞湖光景色,一邊把酒言歡,好不愜意,竟是比城中的酒家茶肆還要逍遙自在。有怕旁人來回走動幹擾的,便將座位用布幔圍上,獨享一方小小天地。
棹歌遠入秋波綠,塔影中分晚照紅。樽酒待遊煙雨景,畫圖著我笠蓑翁。江南山水之妙,在於淡雅天真,幽閑秀雅,可以避世,可以修靜。置身其中,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慢慢感受,悠然品度,方能心曠神怡,飄飄欲仙。而不該是走馬觀花般地一覽而過。此即複社名士冒襄所言:“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喜坐在煙雨樓上品茶評酒者多為文人雅士,對於他們而言,美景的吸引力顯然要遠遠大於聲樂。
圍坐在西北角最佳位置是兩男兩女。年長的男子三十歲出頭,姓李名長祥,字子發,號研齋,達州[11]人。其人有膽有識,曾在家鄉以諸生的身份練鄉勇守城,與張獻忠作戰。可惜寡不敵眾,最近因避蜀中戰亂來了江南,借住在常熟妻兄家中。
二十餘歲的男子名叫黃鑒,字水明,號明水,安徽歙縣人氏,是以刻書賣書為業的刻工兼書商,出自有“雕龍手”之稱的歙縣虯村黃氏家族。
最年輕的女子十七八歲,裝扮清新,明豔動人。她姓姚名淑,字仲淑,工詩善畫,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因其住在鐘山一帶,故號稱“鐘山秀才”。且有絕世姿容,善於梳妝打扮,每一出遊,秦淮麗人爭相窺仿,是南京的風雲人物,眾多名妓亦自愧不如。
然而名氣太大,亦有麻煩上身。當今崇禎皇帝寵愛豔麗多姿的貴妃田秀英,對相貌平庸的周皇後則相當疏遠。田秀英是“瘦馬”[12]出身,儀態萬方,風姿遠非後宮其他女子所能比擬。國老嘉定伯周奎為幫助女兒對付田貴妃,特下江南廣選美女,凡淑女名妓,均不放過。姚淑正當妙齡,尚未婚嫁,自然難逃這場劫難。不得已之下,她搶在周奎來金陵選美之前與人訂了親。坐在她身側的黃鑒便是她的未婚夫,曾刊刻出版過她的文集,為她才色傾倒,一直情有獨鐘。
年長一些的女子二三十歲,姿色中等偏下,有姚淑這樣的絕色美人坐在一旁,她的容貌服飾便如同鄉下村姑一般。她就是被人譽為“德勝於貌”的嘉興才女黃媛介。
黃媛介,字皆令,出生於儒學世家,是黃洪憲[13]族女。自幼聰敏,繼承家教,通經史,在詩、詞、文、賦上成就很高。如其廣受歡迎的《閑思賦》雲:
惟古人之不作兮,詠遺篇之渺茫;意欲欻舉而無舍兮,心遠降而自傷。何伊人之不多懷兮,托幽會於靈神;故素所悅愛兮,冀一見而相親。致微辭而獻誠兮,竟不接而棄我;眷彼美而長懷兮,竭平生而增慕。既不察餘之哀情兮,何躊躇而不去?誦詩書以自陳兮,使君王之道光。接一語以迥隔兮,悵永昧於椒房;身欲去而顧留兮,羨浮雲之飛揚。曾不得而相抗兮,渺一世而沉藏。何慷慨之不絕兮,人各具此深情。不延賞於君德兮,機關內傷懷於友生。固陳跡之可哀兮,當新怨之未平。怪清風之夜吹兮,音聲淒而不絕;清慘怛而易增兮,心惆悵而焉歇?保高人之胸襟兮,慮已開而更結。
清灑高潔,韻味深遠,為複社名士吳偉業激賞,認為有魏晉風致。黃媛介也由此與吳偉業結為詩文好友。
可惜這樣一位才女,迄今尚未出嫁。黃媛介幼年時許配給同郡楊世功,後楊家一貧如洗,無力生活,流落到外地,杳無音訊。父兄均勸黃媛介改嫁,她置若罔聞。有富豪家願以千金為聘禮,娶她為妾,她也毫不動心。複社領袖張溥讀到黃媛介的詩詞文章後,大為傾倒,上門求親。當時張溥方入翰林,享有盛名,其人親自登門,令黃氏父母受寵若驚,極力攢托。凡人均有虛榮之心,黃媛介久聞張溥大名,亦頗為心動,欣然答應見麵。哪知第一次相親後,黃媛介竟斷然拒絕了張溥,還對父兄道:“我以張公名士,欲一見之。今觀其人,有才無命,可惜也。”原來她假意答應約會,隻是想看看聲名傾動天下的複社領袖到底長什麼樣子。好在張溥並未計較,聞言後隻是哈哈一笑。
黃媛介之姊名黃媛貞,字皆德,跟妹妹一樣才華過人,能詩詞,工書法。嘉興才子朱茂時[14]某日經過黃府,聽到牆內黃媛貞誦讀《史記》之聲,怦然心動,當即上門提親,娶其為妾。當時黃媛貞年僅十五六歲。黃媛貞嫁入朱家後,因才華備受敬重,傳聞公公朱大啟所寫書劄,均是出自其手。
李長祥與黃媛介算是親戚。他妻子亦是姓黃,名叫黃青萍,與黃媛介同族。他這次來嘉興,並不是特意來訪黃氏,而是受朋友之托來找一個人,黃媛介是中間牽線者。黃鑒則是為黃媛介姊妹刊刻詩文事宜而來。姚淑仰慕黃媛介才名已久,專程趕來結識相會。四人早已互相廝見過,今日相聚煙雨樓,原是新來嘉興的李長祥挑頭,以黃媛介的名義,要約見一位貴客。
幾人談了一番詩文,見約定的時辰早已過了,卻還是不見貴客出現。李長祥不免有些著急起來,道:“會不會是有什麼事耽誤了?”
他剛想要起身下樓查看,忽有一名年輕男子莽撞地揭開布幔,問道,“哪位是黃媛介黃娘子?”黃媛介忙起身應道:“我就是。閣下是……”
那人正是鄭森侍從施琅,簡短問道:“諸位是在等柳娘子麼?她讓我來叫幾位過去。”
姚淑大是好奇,問道:“柳姊姊人到了湖心島麼?”
施琅這才留意到姚淑,登時為她驚豔容光所驚住,愣了一愣,才結結巴巴道:“啊,你……你是鐘山秀才,我在南京見過你。”
姚淑是金陵著名美女,早已見慣男子為自己神魂顛倒的場麵,加上她本人性情活潑奔放,沒有傳統仕女的矜持和嬌羞,倒也不以為意,隻笑道:“是啊,我的外號叫鐘山秀才。不過我可不記得見過你。”施琅道:“上次在秦淮河邊,娘子……”
黃鑒忙挺身擋在未婚妻麵前,警惕地問道:“你是誰?當真是柳娘子派你來的麼?我怎麼瞧你不像複社中人。”
施琅忙道:“我確實不是複社的。我是……”忽想到就算報出自己的名字,對方也沒有聽過,而鄭森則十分不喜侍衛在外麵報他的名號,便改口道:“我是臨時替柳娘子來送信的。”
李長祥問道:“柳娘子人到了麼?”施琅道:“到了,就在前麵碼頭的畫舫上。”
姚淑奇道:“煙雨樓這裏風景最好,我們還特意趕早到了,為的是占個好位置。柳姊姊既然已到湖心島,為何不肯上煙雨樓來相見?”施琅道:“嗯,這個……柳娘子好像是看見了什麼人,不大方便上來。具體我也不清楚,各位不妨到船上當麵問她。”
李長祥遂拾了腳下包袱,揮手道:“既是如此,我們就移步下樓吧。”
黃媛介忙招手叫來仆人,命他收拾好布幔、茶具等物,先攜回船上等候。
施琅忙道:“這裏觀湖極佳,不妨將這位置留給我家公子。”
李長祥問道:“你家公子是誰?”施琅道:“嗯,他姓鄭,跟朋友先去那邊看戲了。”
黃媛介聞言,便命仆人先留在這裏,好占住位置。施琅引李長祥等人到碼頭,指明柳如是所在畫舫後,便自去島上尋鄭森了。
柳如是在南湖上遇到彭萊一行後,便搭乘畫舫同來湖心島。諸人雖好奇她如何會怪異地出現在漁夫的船上,還目不轉睛地觀望水雞子往水中尋寶,但她隻字不提,旁人也不好相問。
王微有話要對柳如是說,便與她單獨進來船艙,告知道:“徐霞客徐先生過世了。”
徐霞客即是江陰旅行家徐弘祖,霞客是他的號。他從年輕時便誌在千裏,不應科舉,不入仕途,放誌遠遊,遊山川如會知己,探窮奧如掘至寶。所到之處,探幽尋秘,並記有遊記,記錄觀察到的各種現象、人文、地理、動植物等狀況。
最近這次出遊雲南,始於崇禎九年(1636年)。徐弘祖已年屆五十,大笑出門,立誌跋涉蠻荒,考察西南地貌。同行者有顧姓仆人。另有江陰迎福寺僧人靜聞,他刺血寫成法華經一部,願供於雲南的雞足山,所以與徐弘祖結伴而行。次年,三人夜泊湘江新塘時,遇盜焚舟,靜聞、顧仆受傷,行李財物盡失。徐弘祖沒有為之卻步,設法取得友人資助後,又重新上路。當年九月,靜聞因水土不服,病死於廣西南寧崇善寺。徐弘祖背負靜聞遺骨,與顧仆分擔行李,曆時一年餘,終於到達雞足山悉檀寺,代靜聞了卻了遺願。崇禎十一年(1638年),顧仆不堪忍受困苦,卷包潛逃,徐弘祖在僧人們的幫助下繼續考察。後終於病倒,再無力行走。麗江知府木生白派人用轎子將他送到黃岡,由黃岡乘船到京口,輾轉回到家鄉江陰。[15]
到家後,徐弘祖料想時日無多,即開始著手安排後事,將旅行中記錄的手書原稿交給外甥季夢良整理。另外,他有一個重大消息要告知在朝中任職的好友黃道周。打聽之下,才知道黃道周正被關在刑部大獄等死,已是朝不保夕。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年少家貧,因刻苦攻讀而成才,精通經學、史學、詩賦、天文、曆法、數學,且能書畫,時人稱其“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徐弘祖評他“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為人嚴冷方剛,不偕流俗。步入仕途時,正值閹黨魏忠賢擅權,黃道周與人相約,要盡言報國,共劾魏黨。崇禎時,任少詹事,兼翰林侍讀學士,卻因為剛直敢言一再遭貶,受盡發配、囹圄之苦。
原來崇禎皇帝任用大臣楊嗣昌和熊文燦圍剿農民軍,熊文燦力主招撫議和,為時任翰林學士黃道周所指斥。崇禎皇帝召開禦前會議,命楊嗣昌與黃道周當場辯論。黃道周犯顏諫爭,觀者莫不戰栗。急功近利的崇禎皇帝袒護楊嗣昌,斥責黃道周道:“一生學問,隻辦得一張佞口。”黃道周高聲爭辯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辯。臣在君父之前獨獨敢言為佞,豈在君父之前讒諂麵諛者為忠乎?”又厲聲逼問崇禎道:“忠佞不分,則邪正混淆,何以治?”崇禎皇帝氣得臉色都青了。
這場有名的辯論之後,黃道周因當麵頂撞皇帝,被連貶六級,趕出京城,到江西按察司當小小的照磨。不久,江西巡撫解學龍在評價其下屬官員時,對黃道周推崇備至,以“忠孝”為由向朝廷舉薦,稱他有資格入閣拜相。崇禎皇帝聞言大怒,說二人以偽學欺世,以黨邪亂政,削了解學龍的學籍,將黃道周逮進刑部大獄,預備處死。
徐弘祖得知經過後,憂心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到京城,可惜他身患重病,不能行走,便派長子徐屺趕往京城探望黃道周。徐屺設法入刑部大獄見到黃道周後,告知父親近況。黃道周聽說徐弘祖生病,老淚縱橫。然他本人身陷牢獄,命懸一線,也不能為老友做些什麼。徐屺回報後,徐弘祖擔心黃道周安危,病情加劇,幾日後便不治身亡。[16]
柳如是當年在鬆江名士陳繼儒七十五歲壽筵上曾見過徐弘祖,對其人印象頗深,忽驚聞他已經過世,先是一怔,隨即心中一緊,難過之餘,又生出歲月婆娑、世事無常的感歎來。
王微道:“我特意告知隱娘這件事,是因為還有另外一件事——徐先生在西南旅途中,曾救治過一個麻風病者。那人自稱是前大明遼東軍士,後隨主帥投降了滿清皇太極。然他本是廣西人,思念家鄉,遂逃了回來。他既已降敵,隻能隱姓埋名,遠遠觀望親朋好友,以免牽累他們,心中頗為懊悔。臨死前,他告訴徐先生說,皇太極采納降人沈文奎之計,派了奸細混入京師,專門挑撥大明朝廷黨派相鬥。”
柳如是吃了一驚,問道:“這沈文奎是誰?奸細又是誰?”
王微道:“沈文奎是個漢人書生,官任宏文院學士,主持滿人文館。至於其來曆,那病者也不十分清楚。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徐先生認為他說的奸細一事應該是真的,可惜的是,他也不知道奸細的姓名。徐先生原本想將這件事告知黃道周先生,然而徐屺到京城後,見到黃先生在大獄中被折磨得體無完膚,自身難保,便沒好意思張口。徐先生聽到徐屺回報,急怒攻心,當即暈了過去。他病危時,我正好路過江陰,他便將這件事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我,托我有機會轉告給錢謙益錢公。”
徐弘祖素來與錢謙益交好,曾幾次到常熟拜訪,二人常有詩文唱和及書信來往。他轉而選擇錢謙益,除了因為對方是值得信任的老朋友之外,還兼有東林黨魁的身份。自萬曆黨爭興起以來,東林黨從來都是先鋒主力,政治舞台上少不了他們的身影。按徐弘祖的想法,是希望錢謙益出麵斡旋,說出滿清派奸細挑撥明大臣爭鬥真相,平息朝中黨爭,不要再繼續被奸細所利用。
徐弘祖過世後,王微和丈夫許譽卿便立即動身趕往江蘇常熟,預備找到錢謙益,完成徐弘祖遺願。然錢謙益人卻不在,其家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隻隱隱約約地說可能去了杭州。許氏夫婦又雇船南下,打算前往杭州。想不到今日在嘉興慕雲酒樓意外見到了複社領袖張溥。以目下複社的聲望和地位,張溥當然比錢謙益更有影響力,許譽卿便欲提及徐弘祖所告知的滿清奸細一事,卻為王微阻止。他夫婦二人後來私下商議,一致認為張溥為人剛毅自大,很難聽得進旁人意見。既然柳如是人也在嘉興,又住在竹亭湖墅中,也許正如傳說中那樣,她和張溥又舊情複燃了。那麼將事情緣由告訴她,再通過她的口轉告張溥或是錢謙益,肯定效果更佳。
柳如是聽了前後經過,微一思忖,即道:“先有一件事要告知微姊姊,錢謙益錢公目下就在嘉興,他人也住在竹亭湖墅中。似乎是張溥近期要召集一次重要會議,除了複社骨幹外,也邀請了錢公。但具體涉及什麼,我也沒有多問。”
王微忙說了適才在慕雲樓先後遇見阮大铖和張溥之事。
柳如是沉吟道:“錢公一早便出門了,說是要去北門迎客。大概他們一直在策劃的會議,就安排在今日。”
王微很是納罕,問道:“如果是秘密會議,為何要選在慕雲樓這樣的地方?選在私人宅邸,如竹亭湖墅這樣的地方,不是更隱蔽、更安全麼?”
柳如是道:“微姊姊有所不知,因為複社以嘉興為聚集之地,這裏表麵風平浪靜,其實並不太平。朝中不斷有首腦人物派人監視著竹亭湖墅,日夜不停。我猜張溥不願意外人知道他最近與哪些人會過麵,將會議安排在人來人往的酒樓中,應該也是為了避人耳目。”
柳如是所言“首腦人物”,是指前內閣首輔溫體仁和現內閣首輔薛國觀。溫體仁在位八年,於政治上一籌莫展、一無建樹,唯在玩弄權術、排除異己上得心應手,千方百計地詆毀東林黨和複社,更是利用手中權勢,采取種種手段迫害錢謙益和張溥兩位黨魁。張溥於崇禎四年(1631年)中進士後,授翰林院庶吉士。因血氣方剛,得罪了內閣大學士溫體仁,備受攻訐,不得不請假還鄉,自此再未返回官場。
起初,因內閣首輔周延儒為張溥座師,周延儒也希望援引張溥為自己效力,因而千方百計地維護複社。野心勃勃的溫體仁便暗中開始對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為首輔。他利用周延儒與宦官交惡,最終利用宦官勢力逼迫周延儒辭職。崇禎六年(1633年),周延儒被排擠出朝,溫體仁一躍成為內閣首輔,得以獨掌內閣,之前的平衡局麵被打破。他開始有計劃地排斥異己,東林和複社成為他首當其衝的打壓目標。張溥被迫辭職,他見自己在仕途上難以有建樹,便開始走另一條道路來介入政治——利用複社的巨大聲望,來引導輿論。
崇禎六年(1633年)春,張溥在蘇州虎丘召開大會。先期傳單四出,廣為知會。開會之日,山左、江右、晉、楚、閩、浙等地複社成員坐船坐車絡繹而至,往來絲織,與會者達幾千人之多。虎丘寺大雄寶殿人滿為患,水泄不通。寺中生公台、千人石,鱗次布席皆滿,座無虛席,是複社曆史上最大的一次集會。蘇州有商家立即以複社會命名,刻之碑額,引人圍觀。由於複社風行一時,許多私家船隻甚至掛上寫著“複社”字樣的燈籠作為裝飾。一個文社,竟有如此轟動效應,觀者無不詫歎,以為三百年來,從未一有此也。
虎丘大會後,複社聲遍天下,人人俱以兩張為宗。許多文武將吏及朝中士大夫、學校中生員都爭相自稱是張溥門下,從之者幾萬餘人。聲氣之廣,威望之重,天下無人能及得上張溥。複社規模日益擴大,以致史稱“明季複社大興,每郡取領袖數人,刊名編籍,互相標榜。甚至衣冠視履皆仿摹成式,望而知為社中人。時流趨之如鶩,以得與為榮”。
內閣首輔溫體仁見複社有如此聲勢,亦有所畏懼,命其弟溫育仁主動要求加入複社,想以此來緩解與張溥的矛盾。其實這是一個消弭黨爭的極好契機。不少東林、複社人士主張接納溫氏一方的示好。然複社龐大的活動經費主要依靠少數富裕社員捐助,那些為複社提供經濟支持的成員在某種程度上擁有更大的發言權和決策權,如吳昌時雖學問平平,卻能一言九鼎。他當時是複社事務的實際主事者,堅決拒絕溫育仁加入。加上複社領袖張溥為人鯁固剛愎,行事直道,對溫體仁極為蔑視,亦不屑於與他講和。溫育仁由此被拒之門外,顏麵失盡。溫育仁惱羞成怒,雇人排演了宜興吳炳所作的《綠牡丹傳奇》,極盡嘻笑怒罵之能事,譏諷複社為“社榜”,最喜通過各種舞弊手段操縱科舉考試。[17]
《綠牡丹傳奇》上演後,複社成員深以為恥,紛紛致信張溥,請求采取措施回擊。張溥親自求見浙江督學副使黎元寬。黎元寬遂動用官方勢力,下令查禁書肆,銷毀刊本。然不久後黎元寬亦被溫體仁以整肅學政為由革職。
經《綠牡丹傳奇》一事後,溫體仁與複社的矛盾更深了。他見張溥身在鄉野,卻能遙執朝政,深為憂慮,於是派遣大批心腹前往江南為官,就近監視複社動靜,伺機而發。
為了反擊當權者的打壓,張溥則利用複社才子雲集的現實,鼓勵社員參加科舉考試,甚至不惜揣摩科考題目,結交考官,以科考為社事之重心,以中榜為強盛之基業。崇禎七年(1634年),複社在會試中大獲全勝,中式者三十餘人。崇禎十年(1637年),一甲前三名劉同升、陳之遴、趙士春均為複社成員。
溫體仁以會試名單比對相當於複社名錄的《國表》後,大驚失色。對他來說,大量複社成員得到入仕的機會,無疑是重大威脅。為了削弱複社的科舉優勢,溫體仁作出欲改革弊政的樣子,適時拋出了“保舉令”,請求廢科舉而改保舉。崇禎皇帝並不同意,稱:“科舉從來已久,豈能遽廢。”於是溫體仁又改口道:“臣以為科目雖未能遵廢,保舉請暫一舉行。俟其考成,以兩者相校,若科舉得人多而保舉少,則請仍行科舉;若保舉得人多而科舉少,則請專行保舉。”正值多事之秋,崇禎皇帝急於求才,最終同意了溫體仁的建議,下了保舉令。
張溥得到消息後,立即采取行動,指令各邑社長積極推舉複社成員,並聯絡地方官吏和名流,施加影響。保舉名單上報後,溫體仁再次比對《國表》,發現一多半的人都是複社成員,不由得悵然長歎道:“念不及此。”他這才意識到複社勢力已滲入地方官府,難以輕易撼動。
剛好此時淮安武舉陳啟新伏闕上《三大弊政疏》,稱天下有三大弊端:第一,科舉取人;第二,隻重進士;第三,由推官和知縣中選科道官。主張停止科考,多途選科道官。陳啟新的幾項主張均對複社不利,因而立即得到了溫體仁的支持。陳啟新被破格授官,進了六科[18]。
然複社也沒有坐以待斃,立即聯絡朝臣,上書彈劾陳啟新破壞祖宗法製,稱其“非參科目也,是傷國脈也。非參科目諸臣,參孔孟也”。陳啟新既得罪了複社,又攻訐科舉和進士,得罪了天下讀書人。官員大多是進士出身,交相棄之,不肯與他交往,即使是公務之事,也沒有人知會他。在極為孤立的局麵下,陳啟新於軍國大事竟無一言陳奏,最終被降二級,不再重用。
溫體仁坐任大明首輔,卻在與複社的爭鬥中一敗再敗,自然極不心甘,苦苦尋找新的機會。他手下親信多方查訪,找到了張溥同鄉陸文聲,要他出麵告發複社。
陸文聲年輕時跟隨嶽父周文潛讀書,複社另一位領袖人物張采也曾拜周文潛為師傅,二人有同窗之誼。張采於崇禎元年(1628年)進士及第,又與張溥“形影相依,聲息相接,樂善規過,互推畏友”,號“婁東[19]二張”,二張創立複社後,聲名滿天下。陸文聲成就遠遠不及昔日同學,頗有忌妒之心。錢肅樂[20]任太倉知州時,敬慕張采文才,常常向他請教。當時太倉有陶姓惡人,橫行鄉裏,張采列舉其罪狀,預備向錢肅樂舉報。陸文聲因與陶有舊,預先泄露了消息。陶遂先趕往錢肅樂之處自辯。張采得知後大怒,其人性情剛烈,嫉惡如仇,不能容人過失,當麵怒罵不說,還命人將陸文聲剝光衣衫鞭打了一頓。
陸文聲受此侮辱,引為畢生之恥,由此與張采及複社結下難解仇怨。在溫體仁的慫恿下,他上書稱張溥等結黨,“倡導複社,以亂天下”。崇禎皇帝最厭惡有人結黨營私,很快下諭旨道:“太倉複社結黨恣行,把持武斷,提學臣所職何事?致士習囂橫如此!著倪元珙一麵查究懲飭,據實回奏。”措辭嚴厲,嚴令南直提學禦史倪元珙督察。
張溥聽到消息後,立即請出徐汧[21]出麵拜訪倪元珙。倪元珙本就對溫體仁不滿,一見徐汧便道:“得生徒主名數人,然後可以塞清議。”意思是讓張溥交出幾個無足輕重的人,先蒙混過關再說。
徐汧大喜過望,但他也知道倪元珙此舉必將得罪首輔溫體仁,怕是官位難保,便溫言謝道:“社中有傑才,科名恒出其中。但使社局得無恙,公祖目前雖暫屈,後必大伸。”
於是倪元珙抓了幾個已廢棄學籍的學子,如顧敏思、陶鎔、江德淳、董士鎔、錢度等人,回奏道:“臣受命督江南學政,奉有複社一案。夫結社會友,乃士子相與考德問業耳;此讀書本分事,不應以此為罪。陸文聲挾私憾抵欺瞞,故奏事不以實,熒惑上聽。臣昧死據實以聞。”兵備參議馮元颺、太倉知州周仲連也上書稱複社無可罪,三人均遭貶斥。
與此同時,張溥又派人找到陸文聲之子陸茂貞,告道:“若因他人負罪而無故加兵,是城火池殃也,如陰隙何。”陸茂貞於是到北京找到父親,轉告了張溥的原話,又道:“複社黨羽半天下,獨不為子孫計乎?”陸文聲開始害怕起來,於是同意不再與複社作對,找借口離開了京師。
失去了原告兼證人,局麵立時陡轉。溫體仁見陸文聲這件事難以扳倒複社,便迅速找到複社的宿敵周之夔,蠱惑其再告複社。
周之夔,字章甫,福建閩縣[22]人,崇禎四年(1631年)進士,與張溥同年,任蘇州推官,負責管理兌漕糧倉。他本人最早加入複社,與複社諸人及東林黨人錢謙益、瞿式耜交好。周之夔任蘇州推官時,已預定要當崇禎六年(1633年)鄉試考官。然而當他任期臨近時,張溥預先毫不知會,支持時任太倉州知府劉瞻文擔任此職。周之夔由此大忿,怒道:“若我故人,遇事不右我而眾辱我。”由此與張溥結怨。正好當年太倉鬧饑荒,劉瞻文提議用軍儲來救濟災民。周之夔便上書告發劉瞻文“行媚鄉紳”。不久有聖旨下,劉瞻文被降四級,離任調用。
張溥得知事情起因於周之夔後,勃然大怒,在複社大會上公開責問,絲毫不留情麵,周之夔羞愧得無地自容。
事情還沒有就此結束。在張溥的影響下,複社上下全力批判周之夔。蘇州生員也廣製檄文張貼,要求他離任。黃道周、蔣德瑕、文震孟等名宿紛紛指責周之夔無端傾陷循吏。其房師許士柔甚至寫信來,要求他立即改過,否則為時賢所擯,仕途難自振。周之夔犯下眾怒,不得不辭官歸鄉。
這本是一樁舊怨,事隔幾年後,又再度被溫體仁利用。周之夔有了內閣首輔支持,立即伏闕上書,呈《複社首惡紊亂漕規逐官殺弁朋黨蔑旨疏》,內極言張溥等把持典計,又涉及複社恣橫事狀,張溥有謀反之意,並語及陳子龍、黃道周、夏允彝諸人。
崇禎皇帝本就對倪元珙的調查結果不滿,認為他是巧言掩飾,將其降為光祿寺錄事,任命張鳳翮[23]繼任南直提學禦史,繼續調查複社結黨一案。張鳳翮厭惡溫體仁的不務正業,傾向於複社這一派,雖然奉旨調查複社,卻是遲遲不辦。周之夔上書後,崇禎皇帝再次下旨嚴查,張鳳翮依然以“拖”字應付,結果被離任外轉。局麵再次對複社不利。
張溥與溫體仁爭鬥多年,雖偶有勝利,然多年來攻訐複社的奏疏絡繹不絕,最終由陸文聲和周之夔的上告觸動了崇禎皇帝敏感的神經,嚴旨窮究。他可謂處境艱難,日日處於危疑震驚之中。[24]
比起張溥來,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崇禎即位之初,錢謙益即因爭位與溫體仁結怨。他雖然被排擠出朝,然文名遠揚,聲望日隆,成為東林黨一麵核心旗幟,甚至有人稱他為“山中宰相”。他不但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朝政,而且入閣的呼聲一直很高。溫體仁生怕錢謙益東山再起,有心置其於死地。錢謙益對溫體仁的心機也心知肚明,對門下客道:“溫體仁雖做了首輔,仍然怕老夫死灰複燃,非要除掉老夫才肯罷休。”而溫體仁要一舉除掉政敵,首先要做的就是將朝中握有實權的東林派大臣排擠掉,陷錢謙益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崇禎八年(1635年)七月,東林黨人文震孟[25]以禮部左侍郎入閣。剛好溫體仁因為家事告假在家,不及阻攔。回到任上後,溫體仁立即與吏部尚書謝升內外相結,大力為難排斥文震孟,而利器就是誣陷與文震孟同年進士兼好友的庶吉士鄭鄤,由此造成了轟動一時的“鄭鄤杖母案”。
鄭鄤,字謙止,號峚陽,常州武進[26]人。出身於世家大族。父親鄭振先為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進士,曆官嘉興縣令、工部營膳司、兵部武選司、禮部主事,後因名列東林黨人,參與朝中黨爭被革職,閑居家鄉。母親吳氏是大學士吳宗達族妹。嶽父周士英是萬曆二十年(1592年)進士,曾任義烏縣令,主持撰寫了《義烏縣誌》。
鄭鄤少有才名,曾隨父親在東林書院講學,成人後才氣縱橫,與東林黨魁錢謙益並稱文章大家,號稱“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之最”。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及第,選為庶吉士。因上疏彈劾閹黨,被降職外調,回籍候補。天啟六年(1626年),楊漣、左光鬥等東林六君子遭魏忠賢閹黨誣陷入獄,鄭鄤作《黃芝歌》以當野哭,被魏忠賢削籍為民。為免遭閹黨毒手,他曾遠遁江西、廣東一帶。崇禎皇帝即位後,才得以返回家鄉,因先後為父母守製,直到崇禎八年(1635年)官複原職。入朝後,他看不慣內閣首輔溫體仁胡作非為,公開批評其行事,旋即遭溫體仁誣陷。
事情大致經過是:鄭鄤父鄭振先有小妾,在鄭家極為擅寵。鄭母吳氏生性忌妒,常有意尋小妾過失,加以責罰。鄭父維護小妾,對鄭母很是不滿。然吳氏出身不凡,他不敢輕易責罰。正好吳氏相信扶乩[27]之術,鄭父便勾結道士,假以仙人之語責備吳氏虐待小妾,且命人杖責。鄭鄤當時年紀還小,卻是有名的孝子,名聞鄉裏,見父親借神仙名義要打其母,便叩頭涕泣請以身代,以贖母罪。
這本是鄭鄤幼年時鄭家因妻妾爭寵而引發的一場鬧劇。鄭鄤族舅吳宗達與鄭家素來有隙,便將這段陳年舊事改成一個新故事,講給旁人聽:鄭鄤母親吳氏早死,父親鄭振先又娶了繼妻。這女子生性歹毒,經常虐待家中的婢女。鄭鄤想懲罰一下繼母,便利用父親鄭振先信奉箕仙之說,借神仙鬼怪之口判杖責繼母二十。
溫體仁聽到後如獲至寶,立即添油加醋地寫成奏疏,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罪名彈劾鄭鄤不孝。崇禎皇帝一直標榜以孝悌風勵天下,得知鄭鄤有“杖母”這等大逆不道的行為,勃然大怒,立即命令逮捕鄭鄤,下刑部獄,嚴加審訊。鄭鄤本可以如實說出真相,但他不願意自揭父母當年醜事,對溫體仁所控告的罪名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在獄中作《痛瀝奇冤疏》,內中雲:“疾痛呼天,一字一血,字忘溢格。”
刑部初審後,馮英上書回奏,稱鄭家信奉扶乩仙幻之術,“鄭鄤假箕仙幻術,蠱惑伊父鄭振先無端披剃,義假箕仙批詞,迫其父以杖母”,指出鄭鄤並沒有直接杖母。但溫體仁卻不肯罷休,認為馮英徇私袒護鄭鄤,借故把馮英革職,將此案移交給錦衣衛鎮撫司審理。錦衣衛最高長官為指揮使鄒之有,他不願意接下這樁子虛烏有的案子,稱病告假在家,鄭鄤案遂落在了錦衣衛都督同知吳孟明手上。吳孟明審問後,認為溫體仁的控告缺乏證據,大多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片麵之詞。但他不敢得罪溫體仁,便有意拖了下來,鄭鄤也一直被關在錦衣衛詔獄中。但由於有吳孟明的同情和庇護,他在牢裏的待遇還算不錯,不但能讀書著述,還能收徒授課,同樣關在詔獄的諸生雷應元向其執弟子禮,甚至還有獄卒之子向他問字。[28]
鄭鄤被逮後,新任內閣大學士文震孟因與其私交極好,飽受溫體仁一黨攻訐,上任僅幾月,便被迫去職,號稱“百日宰相”,且回鄉不久即鬱鬱病逝。都給事中許譽卿也在這場風波中被罷官為民。但仍然有正直大臣挺身而出,為鄭鄤鳴不平,如名儒劉宗周、黃道周上疏申救甚力,東林黨人也多方奔走解救。溫體仁遂轉而將矛頭對準了東林黨魁錢謙益。他命心腹花重金收買常熟縣衙師爺張漢儒,令其上書告發錢謙益居鄉不法。
這張漢儒不愧是紹興師爺,下筆厲害無比,列舉了錢謙益及門生瞿式耜共五十八條罪狀,每條都相當嚴重。略舉如下:
一是倚恃撫按有司多為其同年相知或門生故舊,每逢學使按臨,關說入學的秀才,常數十名,得受錢財,何止四五千金。遇有裏中富家因事涉訟,不詐數千金不止。即同屬縉紳,如主人勢衰物故,亦乘機挾詐,不得數千金不止。遇撫按任滿複命,則又為之斥巨貲納賄,請托舉薦其平素相知交厚之地方官以得優擢。地方官得此照顧,自更俯首弭耳,甘受指髦。而錢瞿二人之橫恣不法,益無忌憚。
一是令豪奴家仆結交庫吏奸胥,以包庇錢糧、侵沒官帑。或則偽造庫收憑據,朋分夥用。其銀半歸吏囊,半歸宦橐。
一是利用官府蔭庇的勢力,縱令豪奴興販私鹽圖利。以致官鹽壅滯,而利歸私家。
一是縱使豪奴四出結黨,或投獻他人之財產,或借官司以詐人錢財。以致富家奴仆無不腹饜粱肉而身滿綾羅,無告小民,則膏血俱盡。
一是恃勢霸占湖蕩水利,逼勒小民投獻常規。
一是恃勢霸占公地,造屋出租,借以牟取厚利。
如此等等。稱錢謙益貪汙受賄的贓銀多達三四百萬兩,還擁有絕世珍寶“一捧雪”。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聽起來聳人聽聞卻難以證實的政治罪狀,如誹謗朝廷、危害社稷、把持當局、遙執朝政等。
張漢儒奏書一上,溫體仁便立即下令將錢謙益、瞿式耜二人逮入京師,下刑部獄審問,預備釀成一起大獄。
明眼人均知道這些匪夷所思的罪狀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隻是溫體仁為進一步荼毒錢謙益等東林黨人刻意尋找的借口。江南巡撫張國維、巡按路振飛接連上疏,為錢謙益鳴冤叫屈。可崇禎皇帝對錢謙益成見已深,又信任溫體仁,根本聽不進去。
錢謙益自獄中上疏,公開指出溫體仁是這一冤案的幕後主使。然而崇禎根本不予理睬。有傳聞說,令皇帝不滿的不是錢謙益本人,而是另外一件事——那“一捧雪”[29]號稱天下奇珍,竟然為錢謙益所有,崇禎心中很不痛快。
崇禎皇帝如此態度,溫體仁愈發囂張。他執掌內閣已經八年,親信黨羽遍布朝野,權勢熏天。東林黨人無權無勢,根本無力援救。而複社正因陸文聲和周之夔先後上告被崇禎嚴旨查辦,自顧不暇。錢謙益想要活命,唯有自謀出路。他在朝時間雖然不長,卻對朝堂的虛虛實實洞若觀火,了如指掌,情知當今有實力與內閣相抗的,唯有為天下人所看不起的閹黨。
當年司禮監大宦官王安敬佩東林氣節,主動與東林黨人結交。王安過世後,錢謙益為他撰寫過墓誌銘,而當今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正是出自王安門下。錢謙益便利用這一點交情,派門生持重金求見曹化淳,請他出手相助。曹化淳顧念師恩舊情,表示願意出力營救。
另一方麵,錢謙益同鄉好友馮舒趕去求見前內閣首輔馮銓[30]。馮銓雖在野多年,卻在閹黨中極有影響力。馮舒連著三天登門拜訪,都沒有見到馮銓。直到第四天四更時分,馮銓才答應見他。馮舒還沒有張口,馮銓就直接道:“錢謙益的事,我都曉得了。如今已不妨,你可回去,教他安心。”馮舒這才知道馮銓已經與曹化淳暗通過聲氣了。
溫體仁得知曹化淳意欲插手後,立即指使親信陳履謙散發匿名傳單,稱錢謙益正預備拉攏曹化淳打擊溫體仁。又指使人出麵作證,稱曹化淳收了錢謙益四萬兩銀子。而他自己也沒閑著,上書彈劾曹化淳受賄,與錢謙益勾結已久。
曹化淳原本隻是打算幫助錢謙益脫難,沒想到溫體仁詭計百出,竟是要連他也一塊搞倒。是可忍,孰不可忍?被徹底激怒的曹化淳一麵派出大批人馬,專門刺探尋找溫體仁的差錯,一麵主動向崇禎皇帝請求調查錢謙益一案。
明代的政治體製比較獨特,文官製度一切政務運轉主要靠內閣、六部、都察院,尤以內閣為重,而內閣行事往往又受製於宦官司禮監。且朝臣權力再重,內閣即便擁有相權之實,東廠和錦衣衛卻始終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因為他們起著監視和耳目的作用,崇禎主動將溫體仁的彈劾告訴了曹化淳便是明證。溫體仁不明白這一點,由此激怒了曹化淳,失敗已經不可避免。
曹化淳得到皇帝允許查案的批準後,便以奉旨清查的名義,大張旗鼓地逮捕溫體仁親信陳履謙等相關人士,全部關押在東廠監獄中。
當日,曹化淳與東廠大太監王之心、錦衣衛長官吳孟明一同坐堂問案。陳履謙哪見過如此陣勢?不等用刑,便主動將經過都招了出來:他是如何找到張漢儒的,張漢儒又是如何起草誣陷錢謙益的狀子的,他是如何印發錢謙益拉攏曹化淳的傳單的。而所有的一切,都是當今內閣首輔溫體仁“一手握定”。
審訊筆錄被迅疾送到皇帝案頭。崇禎看過之後,隻長歎一聲道:“溫體仁也‘有黨’啊!”
皇帝之所以信任溫體仁,就是因為相信對方從不結黨,而今看到事實真相,心中震撼,終於決定罷去他寵信了八年的寵臣。
由於曹化淳、馮銓的意外介入,事情戲劇般地發生了變化。溫體仁還不知情,猶自自鳴得意,以為穩操勝券。他又像往常一樣,請了病假,聚集黨羽策劃於密室。待到大局已定時,再謊稱病愈複出,給局外人造成他和此案無關的假象。這一次,他又如法炮製,住進了湖州會館[31],一麵靜候佳音,一麵假意向皇帝“引疾乞休”,稱身體出了狀況,請求辭職。
殊不知崇禎早已了解真相,正打算除掉溫體仁,當溫體仁的親信張至發把溫的“引疾乞休”奏疏以及他起草的挽留諭旨一並交給皇帝時,崇禎毫不猶豫地拿起朱筆,抹去張至發的“挽留”語句,批了三個大字:“放他去!”不慍不火地表示批準了溫體仁的辭職請求。
溫體仁正在湖州會館吃晚飯,太監前來宣讀聖旨,一聽“放他去”三個字,大驚失色,完全出乎意料,一慌張,筷子掉到了地上。
崇禎皇帝剛愎多疑、猜忌成性,自從其登上皇位,朝中重臣更換頻繁,如走馬燈一般。而溫體仁於崇禎三年(1630年)入閣,不久升任首輔,到崇禎十年(1637年)六月去職,擔任大明內閣首輔長達八年之久,成為崇禎一朝的奇葩。此人上台後勾結黨羽,排陷異己,置國事於不顧,“為人外曲謹而中猛鷙,機深刺骨”。如此臭名昭彰,竟然能一直得到皇帝重用,時人均感到大惑不解。北京城內有民謠傳唱道:“崇禎皇帝遭溫了。”“溫”與“瘟”諧音,意為崇禎皇帝受到溫體仁蒙蔽,如同“遭瘟”一般。京城百姓聽到這位自崇禎皇帝即位以來執政時間最長的內閣首輔終於下台的消息,歡聲雷動,跑到街上舉手相慶,皇帝“遭瘟”的日子終於可以結束了。
溫體仁去職後,張漢儒、陳履謙等被定為奸民,枷死在獄中,錢謙益自然也被釋放。之前力主對複社窮追不舍的正是溫體仁,他一罷去,張溥等人所麵臨的壓力亦相應減少。剛好應天巡撫張國維就周之夔告複社一事回奏崇禎,稱張溥、張采並無朋黨,周之夔是以私憤而告奸,這次回奏使得崇禎態度有所緩和,這樣才暫時緩解了複社所麵臨的危機。
溫體仁罷官而去,鄭鄤案仍然懸而未決。崇禎十一年(1638年)夏天,京師酷旱無雨,崇禎為了祈求上天降雨,於是要各衙門“陳弊政宣冤抑”。錦衣衛都督同知吳孟明便把鄭鄤案作為“冤抑”上報,希望釋放鄭鄤,以昭天和。但令人驚訝的是,崇禎嚴厲斥責了吳孟明,道:“杖母逆倫,幹憲非輕,如果無辜,何無人為之中理?著常州府人在京者,從公回話。”並罷免了吳孟明,任命溫體仁義子董琨為新任錦衣衛長官,負責審理鄭鄤一案。
董琨接手後,立即對鄭鄤用了大刑。鄭鄤第一次過堂,十指全部被夾斷,當場暈死,三日後方才蘇醒。為了盡快定案,逼迫鄭鄤認罪,董琨又積極尋找新的證人,即崇禎皇帝所稱的“常州府人在京者”。湊巧這時鄭鄤同鄉武進縣生員許曦來到京師,在兵部尚書陸完學[32]的支持下考取武英殿中書舍人[33],正符合皇帝所說“常州府人在京者”的條件,於是被請進錦衣衛鎮撫司作證。許曦告發說鄭鄤不僅杖母,而且奸媳奸妹,簡直蔑視人倫之極。
許曦落魄怯懦,居然敢挺身以更嚴重的罪名指控鄭鄤,自然是他身後的陸完學在作祟了。
陸完學與鄭鄤同鄉,其子陸卿鴻之妻與鄭鄤二兒媳韓氏是表親。韓氏也是武進人,自小與鄭鄤次子鄭喆定親。其父韓鍾勳於崇禎四年(1631年)中進士,任湘潭縣令,兩年後在任上病逝。其時,韓母已經過世,韓氏成了孤女,遂在祖父的許可下,住進了鄭鄤家。韓母生前曾為女兒做好打算,將一批財物寄存在陸家。韓氏想先要回這些財物,然而陸家卻不肯歸還,為此發生了爭吵。一個月後,韓氏病死,爭奪財產一事遂不了了之。然而韓氏家族的人卻一直心懷不滿。
陸完學一心媚上,知道崇禎皇帝想要定鄭鄤的罪,偶然從兒媳婦口中得知韓氏之事後,遂指令許曦以證人身份告發鄭鄤奸汙韓氏,才導致韓氏身死。
彼時韓氏祖父仍然在世,立即被拘到北京,入堂作證。他已經是七十餘歲的高齡,在公堂上聽了許曦的指控後,當場就驚嚇得斷了氣。
離譜的是,錦衣衛將新案情寫成奏疏上報後,許曦立即翻供,顯然並不知道鄭鄤之事,不過是胡說八道而已,事後覺得害怕,決意改口自保。錦衣衛鎮撫司隻得再次向皇帝報告之前的作證是偽證。崇禎皇帝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堅稱鄭鄤“窮凶極惡、逆譎滅倫,真巨憨異奸”,判其臠割處死,也就是所謂的活剮。
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二十六日黎明,鄭鄤在京城西市甘橋下四牌樓刑場受淩遲之刑,被活剮三千六百刀。圍觀者如堵,大聲叫好不說,還爭相向劊子手買鄭鄤的肉作為藥料[34],給這出慘絕人寰的悲劇愈發增添了奇詭的色彩。
鄭鄤生平最敬重之人為嶽飛、文天祥,曾有《拜嶽武穆祠》詞雲:
滿目興亡,評終古,都歸了歇。
單駐著、英靈千載,父忠子烈。
蒼狗隨翻嶺上雲,玉蟾不老秦時月。
看精神炯炯照乾坤,留清切。
三字獄,君難雪。五日召,胡未滅。
恨兒曹、巧弄得長城缺。
馬策忙撾鐵鑄首,龍章未表銀瓶血。
想忠魂縹緲馭罡風,還金闕。
他在獄中時,已經將死生名利看淡,甚至還在著述中詳細分析了自身得禍的原因。當年著名山人陳繼儒為他的《峚陽草堂詩集》作序時,即稱道:“如子瞻海外偏愛陶柳詩,其剛介之性情,英特之風格,政絕相似之,此非獨謫居然後為然,即在中秘公車之前,其真氣可掬,高風絕塵,皆此類也。”認為他跟北宋名士蘇軾一樣耿直剛介,真氣可掬。鄭鄤也認為口直心快是遭禍的根源,稱“世間能殺人者莫如財,吾身能自殺者莫如口”,又稱“吾以浮心取奇禍”。他還特意在手稿中道:“存口占詩若幹首,後之君子,論其世、知其人,與是有考焉。”斷言後世還會繼續議論他和這件離奇得不能再離奇的案子。[35]
鄭鄤一案並不是一起簡單的案子,他是否杖母還在其次,他個人的悲劇,生動地折射出了崇禎一朝的政治風氣。鄭鄤同年進士蕭士瑋[36]認為鄭鄤之死是“以身殉”,因其“一片熱腸,未能冰渥”,所以“不思仗馬,不辨道狼,茫然而列朝班,茫然而就逮”,抨擊溫體仁之流“胥天下而棄之如敝履,何吝一謙史”,“保一君父而不能,何惜一鄭鄤”,可謂洞若觀火。
佛家有雲:“生老病死,事與願違。”紅塵中的凡夫俗子,最終難逃一個死字。鄭鄤以失敗者的身份悲涼謝幕,然一手陷害他入獄的前內閣首輔溫體仁也未能逃脫死亡的陰影,在免職後的第二年即病死在烏程家中。崇禎皇帝接到訃聞後,竟然覺得有點可惜,特地下旨,贈與太傅頭銜,諡號文忠。
對於複社而言,形勢並沒有就此好轉,代替溫體仁內閣首輔位置的正是其心腹門人薛國觀。薛國觀自入閣之初,便效法溫體仁,蔽賢植黨。最近更是指使人托名徐懷丹作《複社十大罪檄》,稱“複社之主為張溥,佐為張采;下亂群情、上搖國是,禍變日深,愚衷哀痛”。稱首領張溥有十大罪,分別是: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妨賢樹權、招集匪人、傷風敗俗、謗訕橫議、汙壞品行、竊位失節、召寇致災。聽起來駭人聽聞,跟當初紹興師爺危言聳聽地告發錢謙益有諸多異曲同工之處。薛國觀派人將《複社十大罪檄》廣為散播,欲再興大獄,置複社於死地。又派大量心腹到江南監視張溥等複社骨幹的動態,竹亭湖墅更是重中之重。張溥本以為溫體仁去位後可以一展愁眉,不想卻始終處於風雨當中。
王微本是玲瓏剔透之人,一聽就明白了,歎道:“天下人都以為複社張溥一呼百應,風光無比,豈不知道他也是謗議纏身,日夜難眠。隱娘,聽說你……”忽覺得引用旁人的閑言碎語不大合適,便又改口道,“你最近還好麼?是不是身子不大好?”
柳如是道:“還好,隻是前一陣心情有些低落罷了,而今已經沒事了。對了,我打算編選一本《列朝名媛詩集》[37],不過個人能力有限,想找一些幫手,我已經約到了嘉興黃媛介黃姊姊,黃姊姊又幫我約了金陵姚淑。微姊姊有詠絮之才,是當世才女,不知可有興趣加入?”
王微先往艙外看了一眼,才躊躇道:“編詩集可是件大事,要花費不少時間,很可能長達數年。我得先問過我相公。”
柳如是微笑道:“女子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樣了。”王微道:“嗯,那是自然。隱娘,你和張溥……我是說,你也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女兒家,才再高,名再大,終歸還是要尋個歸宿的。”
柳如是道:“我與微姊姊相識多年,情分不比旁人。有一件事,我可以私下先告訴微姊姊——其實我跟張溥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什麼,但我已經跟錢公訂了親,再過一些日子,就預備成親了。”
王微本是淡漠素靜之人,聞言駭然張大了嘴,驚異之極。愣了好半晌,才問道:“隱娘說的錢公,可是東林黨魁錢謙益?”柳如是道:“不錯,我要嫁的男子,正是虞山錢謙益。”
* * *
[1]槜李:本作檇(zuì)李,中國李的古老良種,獨產於嘉興。嘉興桐鄉槜李因果大色豔、皮色殷紅、汁多味甜、品質極佳,而名列諸李之冠,在古代是獻給帝王的“貢品”珍果,為曆代文人賞識,題詠較多。清人朱彝尊寫有《槜李賦》,留有“聽說西施曾一插,至今顆顆瓜痕漆”的詩句,即吟詠西施劃李之傳說。
[2]春秋時期,吳王闔閭、夫差先後在太湖地區開鑿運河,以運送糧秣,史稱“古江南河”。隋朝時,隋煬帝又在古江南河的基礎上開鑿了江南河,即京杭運河在長江以南的一段。江南河北起鎮江,經丹陽、常州、無錫、蘇州、吳江、嘉興、桐鄉到杭州,北接長江,南接錢塘江,和諸多江南大小河道相連接,是江南河運的主幹道。此河現在還保持著強大的航運功能。
[3]吳潛:宋寧宗嘉定十年(1217年)丁醜科狀元,宋慈同年進士(宋慈事跡見吳蔚小說《宋慈洗冤錄》)。紹定二年(1229年)通判嘉興府。淳祐十一年(1251年)為參知政事,授右丞相兼樞密使。後因忤逆權臣賈似道被謫。
[4]潘師旦:北宋書法家,楷法清勁有骨。曾摹刻《絳帖》,集宋以前書法名家之大全,所收佳帖有李斯、諸葛亮、王羲之、王獻之、衛夫人、張旭、懷素、李白、顏真卿等人的名作,因刻於絳州,故名,是與《淳化閣帖》齊名的三大名帖之一,為書法瑰寶。有史書記載潘師旦官至駙馬都尉,曾尚宋哲宗第三女秦國公主(因而有人稱《絳帖》為《潘駙馬帖》),屬於訛誤,尚公主者實為潘正夫。公主始封康懿公主,進嘉國公主、慶國公主,後改韓國公主、淑慎帝姬。靖康末年,公主以先朝帝女沒有被金國俘虜,留在汴京,得以逃過大難。宋高宗建炎初年,恢複公主號,改封吳國公主。
[5]嶽珂:名將嶽飛之孫,曾任嘉興知府,其事跡見吳蔚小說《宋慈洗冤錄》。今嘉興猶有嶽氏後裔散居。
[6]釣鼇:出自《列子·湯問》:“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後世用釣鼇比喻事業非凡。
[7]嶽元聲:字之初,號石帆,浙江嘉興人,嶽飛十八世孫。萬曆十一年(1583年)進士,與葉向高、朱國祚、湯顯祖同年。任旌德知縣、大名府教授,遷國子博士,轉監丞,諫止選良家女入宮,又論大臣蔭子紊亂國子監監規,時有“鐵監丞”之稱。進工部主事,以國本之爭得罪明神宗,遭革職。天啟初,出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因劾大宦官魏忠賢,削籍罷歸。回鄉後聚徒講學,以“毋自欺”為座右銘。特別要提到的是,嶽飛之孫嶽珂曾於南宋理宗寶慶年間在嘉興建嶽王祠(祠址在今嘉興城區三塔路運河塘),為嶽氏第二大家祠。萬曆年間,嶽元聲重建嶽王祠,內供嶽珂親製銅爵,上鐫“精忠報國”四字,為嶽珂親書。由於嶽飛巨大聲名所係,此銅爵亦充滿了傳奇色彩,不斷為人所盜,又幾次失而複得。清朝道光年間,銅爵複存祠中。抗日戰爭前曾在杭州展出,抗日戰爭期間遺失,從此下落不明。據史書記載,此爵高五寸六分,中間鐫“精忠報國”字,左側有小印“嶽珂建造”。嶽珂在嘉興的遺物還有“洗鶴石池”,今放置在南湖煙雨樓寶梅亭西側。
[8]當時煙雨樓麵對城堞,和後來重修的轉向不同。
[9]梓潼帝君:道教所奉的主宰功名、祿位之神。傳說姓張名亞子。
[10]北宋詩人蘇軾和黃庭堅的並稱。蘇軾和黃庭堅在藝術上各自創造了不同的境界。蘇詩氣象闊大,如長江大河,風起濤湧;黃詩氣象森嚴,如危峰千尺,拔地而起。二人都是著名書法家,推崇他們書法的人,也常以“蘇黃”並稱。
[11]達州:今四川達州。
[12]揚州出“瘦馬”。明人謝肇淛《五雜俎》記載:“維揚居王下之中,川澤秀媚,故女子多美麗,而性情溫柔,舉止婉慧。固因水澤氣多,亦其秀淑之氣所鐘,諸方不能敵也。然揚人習以為奇貨,市販各處童女,加意裝束,教以書畫琴棋之屬,以邀厚值,謂之‘瘦馬’。”
[13]黃洪憲:字懋中,一作懋忠,號葵陽,浙江嘉興秀水(今浙江嘉興)人。隆慶元年(1567年)浙江鄉試第一,隆慶五年(1571年)辛未科二甲第十三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參修《大明會典》,書成,升右春坊右庶子兼侍讀。官至少詹事。黃洪憲以文受知權相張居正,張居正死後,有大臣彈劾他舞弊,遂主動求歸。曾奉旨出使朝鮮,著有《朝鮮國記》《玉堂日鈔》(其室名“玉堂”)等。好藏書,其同年進士、著名藏書家趙用賢所藏《稗統》,即原藏於黃氏。
[14]朱茂時:字葵石,浙江嘉興秀水人。朱國楨之孫,朱大啟之子,朱彝尊之伯父。曾任國子典簿,曆官順天府通判、都水主事、貴陽知府等職。其宅名放鶴洲,亦為江南名園。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認為:嘉興黃氏雖是盛門,然黃媛介所出之支派殊為式微。觀其姊黃媛貞意可聘作宰相朱國祚從孫茂時之妾一事,即可證明其家之社會地位甚低。
[15]黃岡:今湖北黃岡。京口:今江蘇鎮江。江陰:今江蘇江陰。
[16]後由於大臣力諫,黃道周由死刑改為廷杖八十,永遠充軍廣西。此番杖謫,使黃道周聲名愈重,“天下稱直諫者,必曰黃石齋”。在謫戍廣西途中,黃道周求人帶信給徐屺。信中說:“死生不易,割肝膽相示者,獨有尊公。”朝廷招撫農民軍政策失敗後,熊文燦被殺,楊嗣昌服毒自殺。崇禎皇帝這才想到黃道周有先見之明,便下旨將他複官。此時,河南已被李自成農民軍攻占,關外大明領土也被清軍占領。黃道周見朝廷昏庸無道,國運已盡,遂告病辭官,回到老家福建漳浦,結廬先人墓側,專心著述。
[17]複社的號召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其社員驕人的科舉成績,僅崇禎四年辛未科(1631年)就有71人及第,占到科錄取總數的20.3%。複社為了獲取並維持這一優勢,幾乎動員了一切社會資源,從考前延譽,到考場照應均進行精心安排,以確保無誤。崇禎三年(1630年)吳鐘巒中順天府鄉試、崇禎四年(1631年)陳際泰、吳鐘巒中進士均得力於張溥等人的運作。隨著複社勢力的壯大,其對科舉考試及地方學政的影響也日益增強。有人特意做過統計,崇禎一朝,每十個進士中,即有一個是複社出身,而每十個複社成員裏,即有一個是進士,兩個是舉人。一個文社,能有這麼高的科考錄取比例,能有這麼多的成員接連中式,這在中國曆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現象。
[18]六科:指吏、戶、禮、兵、刑、工“六科”,中央機構之一,比照“六部”而設。在體製上為監察約製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的製衡機構。六科各置“給事中”,輔助皇帝處理政務,並監察六部,糾劾官吏,權力頗重。
[19]婁東:太倉別稱,因境內有婁江。春秋時,太倉屬吳地,因吳王在此地建倉屯糧而得名。
[20]錢肅樂:字希聲,號止亭。浙江鄞縣(今浙江寧波)人,錢若賡之孫。崇禎十年(1637年)進士。初任太倉知州,掌昆山、崇明二縣事。在任期間,嚴懲豪強惡棍,痛責黠官狡吏,為民稱道,政績卓著。後遷官為刑部員外郎,以憂告歸。其真正光彩事跡是在明朝滅亡後,此段將在下一本書中細述。錢若賡及沈德符故事見吳蔚小說《明宮奇案》。
[21]徐汧:字九一,號勿齋,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畫家徐枋之父。崇禎元年(1628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簡討,累遷右春坊右庶子。後丁憂歸鄉。與複社骨幹吳昌時是兒女親家。他在明末名氣很大,周順昌曾歎道:“國家養士三百年,如徐生(指徐汧),真歲寒鬆柏也。”周順昌,字景文,號蓼洲。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東林黨人,被宦官魏忠賢所害,引爆了蘇州抗議事件,最後被酷刑虐死於獄中。
[22]閩縣:今福建閩侯。
[23]張鳳翮:城固(今屬陝西)人。周歲喪父,由母親周氏靠紡織撫育長大。自幼聰明,勤奮苦學。善於處人,同輩樂與交往。少時即自勉說“功不及鄉裏,何以及天下”。天啟五年(1625年)中進士,曆任禦史、雲南巡按、三吳學政。調浙江按察使,繼升江西巡撫。
[24]杜登春《社事始末》雲:“西銘之心已隱然大傷,慮乎禍患將及,無可解免,雖門弟子日進,而社局之盟會,寢以少息。一時,複社處境日益艱難,人人自危,不敢齒及複社。”
[25]文震孟:字文起,號湛持,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江南大才子文征明曾孫。天啟二年(1622年)殿試第一,時年五十歲。授翰林院修撰。為人耿介剛正,敢於直諫,不滿大宦官魏忠賢弄權,直指明熹宗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場”。魏忠賢稱不殺文震孟無以示天下,明熹宗點頭同意。首輔葉向高力救,魏忠賢遂傳旨廷杖文震孟八十,貶斥為民。崇禎元年複官。猶秉直言政。崇禎三年(1630年),文震孟進講《魯論》“君使臣以禮”一章,反複規諷,崇禎有所感悟,即降旨將入獄的刑部尚書喬允升、侍郎胡世賞釋放。又一次,文震孟進講《五子之歌》,崇禎翹起二郎腿。文震孟有意講至“為人上者,奈何不敬”,並注視皇帝的腿,崇禎慌忙用袖子掩住腳,再慢慢地把腳抽回放下。文震孟本人酷愛《楚辭》,頗有自比屈原之意。
[26]武進:今屬江蘇常州。
[27]扶乩:又稱扶箕、扶鸞。來源於古代占卜問神術。人們有了疑難,就通過龜卜、蓍筮向神祈禱,請求神靈指示,預測吉凶,再根據神的指示去辦事。扶乩要準備帶有細沙的木盤,乩筆插在一個筲箕上,固定一支乩筆。扶乩時乩人拿著乩筆不停地在沙盤上寫字,口中念某某神靈附降在身。所寫文字,由旁邊的人記錄下來,據說這就是神靈的指示。起於唐代,明清盛行於士大夫間。
[28]《明季北略》記載吳孟明的兩個兒子也曾到監獄跟鄭鄤學習,應當不是實事。
[29]張漢儒揭發錢謙益擁有“一捧雪”為曆史真事,見“虞陽說苑”本《張漢儒疏稿》。
[30]馮銓:字伯衡,又字振鷺,號鹿庵,順天涿州(今河北涿州)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進士,天啟年間附和魏忠賢,參與殺害楊漣、熊廷弼等,充《三朝要典》總裁官。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崇禎初,魏忠賢伏誅,馮銓論杖徒,贖為民。馮銓有才無德,靠逢迎取寵獵取富貴。他藏有希世珍寶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墨本,並將此帖連同其他名人字帖刻為《快雪堂法帖》。入清後,其子馮源濟將《快雪堂法帖》獻與康熙皇帝,成為“三希堂”第一珍品。三希堂位於故宮博物館養心殿的西暖閣,原名溫室,後改為三希堂,是清代乾隆皇帝弘曆的書房。乾隆皇帝書寫的“三希堂”匾額和《三希堂記》墨跡,至今還懸掛在牆上。匾額兩側對聯為“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其中豪素指書法)。另在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也有一處“三希堂”,藏有《快雪時晴帖》。
[31]會館,都市中由同鄉組成的封建性團體。始設於明代前期,迄今所知最早的會館是建於永樂年間的北京蕪湖會館。嘉靖、萬曆時期趨於興盛。北京的大多數會館,主要為同鄉官僚、縉紳和科舉之士居停聚會之處,故又稱為試館。溫體仁籍貫烏程,屬湖州。
[32]陸完學任兵部尚書時,兼協理京營戎政,而大宦官曹化淳則兼任提督京營戎政(京師京營長官)。一次曹化淳問陸完學有何方略,他答道:“自來自去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令人莫名其妙。陸完學辦事一貫唯唯諾諾.竟得以安坐其位。後來還告誡接任者張四知道:“隻有四字相贈:‘無所事事’。”張四知會意,從此在所有公文上隻批“照行”二字,還不無得意地將其事告知吳偉業。吳偉業質問道:“國之大事在戎,何雲行所無事?”張四知難以對答,然不久即高升,入閣拜相。吳偉業遂對政事絕望。
[33]中書舍人,從七品,署中設二十人,不分長貳,以年長者一人掌印,稱“印君”。掌書寫誥敕、製詔、銀冊、鐵券等事。此外還有直文華殿中書舍人,掌奉旨書寫書籍;直武英殿中書舍人,掌奉旨篆寫冊寶、圖書、冊頁;內閣誥敕房中書舍人,掌書辦文官誥敕,翻譯敕書,並外國文書、揭帖,兵部紀功、勘合底簿;製敕房中書舍人,掌書辦製敕、詔書、誥命、冊表、寶文、玉牒、講章、碑額、題奏、揭帖等機密文書。
[34]《瑞嚴公年譜》記劊子手把鄭鄤的屍體肉一條條地出售。計六奇在《明季北略·磔鄭鄤》一文中寫道:“歸途所見,買生肉以為瘡癤藥料者,遍長安市(指北京街市)。二十年前文章氣節,功名顯赫,竟與參術甘皮同奏膚功!”
[35]鄭鄤死後,後人依然爭論不休。如黃宗羲同情鄭鄤,撰文為鄭鄤辯護;顧炎武則作詩譏諷鄭鄤。
[36]蕭士瑋,字伯玉,號三莪,江西泰和人。他於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參加會試中式,但因病未能參加殿試。後又居喪守孝,直到天啟二年(1622年)才參加殿試,正式步入仕途。其人風度簡遠,與錢謙益交好。蕭士瑋死後,錢謙益為他作墓誌銘,稱其生平“無俗情、無俗務、無俗文、無俗詩”。
[37]此詩集後一並收入錢謙益《列朝詩集》中,列《閏集》,“香奩”部。香奩(lián):盛妝飾用品的器具。指女子梳妝時所用的箱、匣類器物,用來雜置香料、盛放梳鏡、收藏珍物。宋賀鑄《南歌子》:“誰憐繡戶閉香奩。分付一春心事、兩眉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