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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柳色獨秀,如是我聞

晴天時,四顧湖光,一碧千頃,浩浩蕩蕩,寥廓無涯。瀕湖萬家,鱗次櫛比。江山雲物,可見百裏之外;雨天時,煙水彌漫萬頃,陰霾幻冥,山色爭奇於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時,天高雲淡,月朗風清,銀光波鏡,水若浮玉。遊船湖上,水月空明,如淩坐於天地之間,心隨波動,興與月高。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炤柂樓。萬裏何當乘小艇,五湖已許辦扁舟。每臨青鏡憎紅粉,莫為朱顏歎白頭。苦愛赤闌橋畔柳,探春仍放舊風流。

情場得意,春風滿麵。存此佳話,不亦善乎。然錢謙益娶到柳如是,亦是與門生謝三賓苦苦相爭的結果。內中之種種曲折,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

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

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

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

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

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柳如是《金明池·詠寒柳》[1]

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江南[2]的春天是多雨的季節。春雨如塵,霏霏細雨仿佛一頂巨大的紗帳,籠罩住了整個嘉興南湖。湖邊淡煙疏柳,情致嫵媚。湖上景色空蒙,玲瓏如畫。浩渺煙波中,不時有白鳥結群飛過,振翅長唳,益增空寂寥闊之致。

元人薩都剌有《過嘉興》一詩雲:

三山雲海幾千裏,十幅蒲帆掛煙水。

吳中過客莫思家,江南畫船如屋裏。

蘆芽短短穿碧沙,船頭鯉魚吹浪花。

吳姬蕩槳入城去,細雨小寒生綠紗。

我歌水調無人續,江上月涼吹紫竹。

春風一曲鷓鴣詞,花落鶯啼滿城綠。

這首山水詩縱目千裏,浩然遠適,大筆渲染出一幅雲蒸霞蔚、煙雨迷茫的嘉興春景圖。詩中亦透露出幾點信息:嘉興南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

嘉興府一府七縣圖

晴天時,四顧湖光,一碧千頃,浩浩蕩蕩,寥廓無涯。瀕湖萬家,鱗次櫛比。江山雲物,可見百裏之外;雨天時,煙水彌漫萬頃,陰霾幻冥,山色爭奇於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時,天高雲淡,月朗風清,銀光波鏡,水若浮玉。遊船湖上,水月空明,如淩坐於天地之間,心隨波動,興與月高。

其實雪湖才是南湖極美之景致——人鳥俱絕,霧凇沆碭,天地白茫茫一片,廣漠空蒙,清韻超絕。隻不過嘉興地處江南,降雪不多,雪湖之景極其罕見罷了。

南湖並不是一個湖,而是滮湖和鴦湖的合稱。滮湖位於嘉興府城春波門外東南二裏處,又名馬場湖,闊五百丈,深三丈。彙集眾流,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為靈秀所鐘。宋人張堯同有詩雲:“四境田相接,煙瀾自渺彌。客來吟此景,無或比滮池。”鴦湖位於澄海門外西南約一裏處,又名鴛鴦湖、雙湖。以五龍橋長堤為界,分為東、西兩湖,又稱裏湖、外湖。因是吳越故地,“裏”諧音“蠡”,裏湖又被稱為範蠡湖。兩湖相麗如鴛鴦,湖中又有鴛鴦鳥相戲,故得名。張堯同詩雲:“東西兩湖水,相並比鴛鴦。湖裏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滮湖與鴦湖兩湖湖水相接,蒹葭楊柳,菱葉荷花,綠浸波光,碧開天影。輕煙拂渚,微風欲來,雕舷笙瑟,靡間涼燠。為嘉興一方勝景。

南湖岸邊散落著不少私第園林,最有名的當屬複社名士吳昌時的竹亭湖墅。除了住宅外,酒家茶肆一類的建築也不少。畢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些商鋪有大有小,經營種類繁多,可為來往的遊客提供休憩進食之所,極為便利。常有漁夫提著新打到的鱸魚,直接進入酒肆向遊客售賣。遊客掏錢買下活魚,再請酒肆烹製成菜,嘗個新鮮。宋人朱敦儒[3]有詞雲:“蓴菜鱸魚留我,住鴛鴦湖側。”所描述的即是在南湖邊上任意品嘗時令蔬菜活魚的愜意生活。

嘉興是江南著名的繁華富庶之地[4],商旅如雲。商貿之盛,以府城東門春波門外一段湖岸為最。春波門兼有水陸兩門,帆槎雲集,時稱“一掌春波,矗矗鹺帆鬧如市”。東南方向即是南湖,往東可出海,遙望可見秦駐山[5]。此地有城郊風趣,古人有“荷花嫋嫋間菰蒲,依約小西湖”之句,顯貴人家住宅頗多。

這裏也是嘉興最繁華的市集所在,列肆者多江淮巨賈,人煙貨物麇集,倍於城中,紳商所居,門楣連亙。因為最熱鬧的場所位於城外,嘉興也成為極少數不設夜禁[6]的城市之一,不遇大事,城門白天黑夜均不關閉,方便邑人進出。

大凡熱鬧場所,人多話也多——高談闊論也好,閑言碎語也罷,國家大事也好,軼聞趣事也罷,世俗風情總是如此。

慕雲酒樓中的酒客正在熱議時下的熱門人物,不過這位中心話題人物不是執掌權柄的內閣首輔薛國觀,也不是擁兵自重的平賊將軍左良玉,更不是外疆強敵皇太極、心腹大患李自成之流,而是吳江名妓柳隱柳如是。

江南名士多好狎妓,以風流浪蕩為俊賞,是以江南名妓亦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出,如金陵顧媚、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門、葛嫩娘、方芷生,蘇州陳圓圓、董小宛等,均是才色雙絕的佳麗,名噪一時。然而論風頭最勁、名聲最高者,無人能及得過柳如是。原因倒不是她容貌最美、才氣最高,而是她風流韻事最多,與她交往的男子均為當世大家,更有不計其數的風流名士競相為其折腰。

數年前,柳如是前往鬆江華亭參加佘山大會,為名儒陳繼儒拜壽,與諸多才俊結識。她先是與名列“雲間三子”的少年才子宋征輿熱戀,為宋母所阻後,傷心之下,轉而投入書法大家李待問的懷抱。李待問親自篆刻“問郎”一印,送給情人隨身佩帶。然而這段情緣亦不長久,二人旋即分手。

很快,柳如是又與有“雲間繡虎”美譽的陳子龍相戀。二人由相知到相許,感情相當深摯。柳如是甚至打破了“不再嫁為人妾”的誓言,與已有妻室的陳子龍同居在鬆江府城南門外的南樓。佳偶天成,談詩論文,琴瑟和諧,風流旖旎。種種豔聞,不絕於耳。

可惜好景不長。由於柳如是出身於娼妓,這對神仙眷侶終究不能見容於陳家。陳子龍祖母高氏與正妻張氏親自率領仆婦趕來南樓,高聲喝罵羞辱柳如是,大鬧了一場,醜聞傳遍鬆江。陳子龍自幼喪母,少年喪父,由祖母一手撫養長大,不敢違背高氏意願,被迫與柳如是分手。柳如是離開南樓後,搬進了另一位雲間才子李雯的別墅橫雲山莊。當地人紛傳李雯暗戀柳如是已久,雖然一直傷心佳人琵琶別抱,卻最終還是抱得美人歸,可謂功夫不負有心人。

如此,才名遠揚的“雲間三子”宋征輿、陳子龍、李雯先後拜倒在柳如是石榴裙下,三人均是文采風流、翩翩佳公子,各自為她寫下大量香豔詩詞,哄傳一方。

而柳如是性本明慧,經過諸位才子的熏陶浸濡後,詩詞文章書畫大有進步,儼然有與大家爭雄之意。她自己也自視極高,不甘雌伏人下,與男子交往,自稱為“弟”,呼對方為“兄”,而不像世間女子那般謙稱為“賤妾”、呼男子為“郎君”之類。

但不知道是柳如是天生命途多舛,還是她眼光太高、為人苛刻、不易相處,半年後,她再度與李雯分手。傳聞她怏怏滿懷之下,曾到佘山拜訪名儒陳繼儒,訴說起來鬆江後之種種情事,不免有悲歎自憐之意。這位飽閱人世的老名士隻說了一句話:“人無意,意便無窮。”她登時有醍醐灌頂之醒,下定決心要離開鬆江。

柳如是自小在吳江盛澤歸家院長大,無親無故,一時也無處可去,便隻能回返撫育她長大的妓院。一幹舊情人聞訊後均是戀戀不舍,陳子龍更是親自隨船護送,一直送她回到盛澤,等到她一切安頓好,這才黯然離去。

陳子龍妻子張氏為籠絡住丈夫,主動為他納了一名良家女子出身的小妾。然而陳子龍始終不能忘懷與柳如是在一起的日子,寫下大量詩詞來追憶這段情感。如《長相思》結尾四句寫道:“別時餘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除了表達相思之情外,還刻意強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在這位幾社領袖、複社巨子的心中,早已引柳如是為畢生知己。

柳如是亦在跟陳子龍分手後不久寫下名篇《別賦》。內中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似是她對陳子龍的堅貞誓言。而陳子龍也在酬答中應道:“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歎哉!”

可惜這對癡愛纏綿、傾心相許的男女終不得共諧連理。飽受思念的折磨和痛苦的曆練後,便隻能互詡為知己,升華出理想化的色彩,以此作為心靈的慰藉。

盡管誓言旦旦,陳子龍並沒有停止納妾的步伐,先後娶了三名侍妾,柳如是亦重新開始尋找新的合適的伴侶。

時隔不久,複社領袖張溥到盛澤探訪老情人徐佛,方知徐佛已經嫁給蘭溪[7]士人周灼,歸家院現由其養女柳如是主持。周灼字金甫,其兄周燦與張溥是同年進士,亦是複社骨幹。張溥因與徐佛有舊約,聽說她嫁與旁人,不免悵然若失。剛好此刻周灼病逝,張溥遂登門拜訪徐佛,隱有再續前緣之意。徐佛避而不見,隻作《怨詩》五首相贈,其一雲:“錦簟孤棲燈炧青,薫籠斜倚漏三更。西風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聲。”就此削發遁入空門。

張溥心中惘然,再度返回盛澤,借酒消愁之際,忽然一眼留意到歸家院的新主人柳如是。當年在佘山大會,張溥曾見過她,然隻是匆匆照麵,並未交談。此時再度相逢,隻覺眼前一亮——柳如是不但稚氣盡脫,出落得更加嬌豔美麗,氣質蕩人心神,且連見聞學識也愈發不凡,難怪能令諸多複社勝流念念不忘。張溥當即留在歸家院,與柳如是長談數日,極為其才華所傾倒,有心納為侍妾。可惜柳如是正處情感低迷時期,暫時無意另結新歡,這一番偶遇遂無疾而終。

臨別時,張溥有《惜行》一詩雲:

花開鶯去日,石爛水清時。

不憚山川阻,空勞風雨隨。

車中呼小字,桑下問柔荑。

一別無楊柳,臨流應賦詩。

詩中暗含柳如是的名字。名為“惜行”,道盡了不忍行而又不得不行的無奈與迷離。時不可兮再得,人不可兮再留。

然張溥鐘情於吳江名妓柳如是之事卻傳揚開去,柳如是名聲愈發響亮。她當時正是二十年華,才色雙絕,諸事俱曉,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均以能跟她相交為榮,眾多才子高士甚至視她為一睹為快的對象。

柳如是情懷難遣,不願意長留在歸家院,遂乘船往吳越一帶漫遊,交結名士,以文會友,一度與嘉定[8]四先生走得極近。四先生分別為程嘉燧、婁堅、李流芳、唐時升,均是士林翹楚,擅畫山水,詩文成就突出,德高望重。柳如是到訪嘉定時,四老紛紛盡地主之誼,邀其作長夜之飲。

程嘉燧已年過七旬,為柳如是才貌打動,居然春心蠢蠢,專門為其畫像,賦詩八首,流露出“尋花問柳”之意。而柳如是與程嘉燧等人交往,無非是想學習詩文,借宿老之名延譽,根本沒有情意可言。她見程嘉燧於耄耋之年動了真情,不好明裏拒絕,便主動離開了嘉定,來到杭州投奔有“黃衫豪客”之稱的富商汪汝謙。

汪汝謙字然明,歙縣富商,寓居西湖時,喜招集勝流,為湖山詩酒之會。他本人豪爽好客,古道熱腸,資助過不少不幸墜入風塵的名妓,如王微、林雪等均曾受過其大恩。柳如是到杭州後,他不僅從生活起居上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還出資為她刊刻了兩本詩集《戊寅草》《湖上草》,後又將柳如是寫給他的三十一封書信結集為《柳如是尺牘》出版。其中,《戊寅草》由陳子龍作序,《柳如是尺牘》則是延請杭州名妓林雪作序。

林雪其時得前海盜首領鄭芝虎相助,已脫離風塵生涯,回家鄉福建三山[9]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不再過問紅塵世事。汪汝謙千裏送書,隻求一序。林雪顧念舊情舊恩,遂破例援書,道:“今複出懷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牘寄斜索敘。瑯瑯數千言,豔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處禪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環珮。再十年,繼三詩畫史而出者,又不知為何人?總添入西湖一段佳話,餘且幸附名千載雲。”

柳如是詩文本格調高絕,在汪汝謙的傾力幫助下,詞翰傾一時,廣為流布。傳說柳如是亦大生知己之感,且因感動而生愛,戀上了比她大整整四十一歲的汪汝謙,在《答汪然明》一詩中有“因思木影蒼林直”之句。可汪汝謙心中隻有遠在閩地的林雪,對於柳如是的一再暗示,非但佯作不知,還主動為她牽線搭橋,介紹婚嫁對象,第一個有幸被選中的人,就是謝三賓。

謝三賓,字象三,號寒翁,鄞縣[10]人,少有奇才,工詩善畫。天啟元年(1630年)中舉人,即在錢謙益擔任浙江鄉試正考官的那一年參加浙江鄉試中舉,因而算是錢氏門生。錢謙益曾在祝壽文中道:“君初為舉子,餘在長安,東事方殷,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往集餘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足見謝氏文武雙全,胸懷大誌。

天啟五年(1625年)中進士後,謝三賓出任嘉定縣令。在任時,均田均役,浚治吳淞江,西南鄉民田皆受其利。他還幫助嘉定四先生刊刻文集,使得程嘉燧等諸老詩篇能流傳於世,留下一段佳話,在士林中廣受讚譽。由於官聲極好,很快擢升為陝西道禦史。

崇禎五年(1632年)正月三日,明叛將孔有德攻陷登州城[11],殺官吏紳民幾盡,並奪取了城中的紅夷大炮。叛軍隨即推舉李九成為都元帥,孔有德、耿仲明為副,調集所有大炮,開始圍攻山東半島的另一座重要城池——萊州[12]。萊州知府朱萬年率領城中軍民,進行了拚死抵抗。山東半島是遼東戰場的後勤基地,一旦淪陷,後果不堪設想。當時朝中大臣意見不一,有人主張招撫,有人主張圍剿。謝三賓挺身而出,慨然道:“請絕口勿言撫事。成事在人,了此不過數月。”

崇禎皇帝大喜過望,罷免了力主招撫的兵部尚書熊明遇等人,授朱大典為右僉都禦史、山東巡撫,授謝三賓為山東巡按禦史[13]、兼軍前監,命二人率兵數萬及關中勁旅前去解萊州之圍。彼時吳三桂、劉良佐[14]等著名大將均在援軍中為偏將。這支臨危受命的援軍連戰皆勝,殺死賊帥李九成,孔有德敗逃,萊州城圍始解。不久,登州亦平。論功行賞,朱大典升兵部右侍郎,仍為山東巡撫,謝三賓則升任太仆少卿[15]。

因崇禎五年監軍登萊之役,謝三賓一戰獲勝,名揚天下,可謂功業卓著。他曾自撰《視師紀略》一書,記錄其軍功,時人也均對其寄予厚望。可惜不久後即因丁父憂而解職歸鄉。喪期滿後,又遭到內閣首輔溫體仁的抑製,一直不得再起用。他心灰意冷,再無意仕途,遂在杭州築“燕子莊”別墅定居,購湖莊,買古籍,寫詩作畫,過起了富足翁的閑散日子。

對於柳如是而言,謝三賓大她二十八歲,雖然年紀大了些,然其人英武強壯,儀表堂堂,頗有儒將風度。有詩畫之才,又是當世藏書大家,重金收購了不少古籍善本[16]。最關鍵的是,他對柳如是容貌才華傾慕已久,願意量珠[17]以聘。

無論是聲望、地位,還是才藝、財富,謝三賓都可算是柳如是這類青樓女子從良的上上之選。柳如是也感覺對方對自己用情頗深,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遂答應先交往一段時間。謝三賓大喜之下,遂傾盡全力討好美人,特意用李白“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黃金”詩句名其詩集,曰《一笑堂集》,寓意柳如是一笑值千金。又有《湖莊》一詩雲:

數椽新構水邊莊,草舍題名燕子堂。

棲處不嫌雲棟小,來時常及柳絲黃。

願言江左家風舊,不貯徐州脂粉香。

月夕風晨聯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流露出謝三賓與柳如是往還正密時不無得意的心情。

然而這一段同居生活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時隔不久,柳如是即表示要與謝三賓分手,搬離了燕子莊。謝三賓卻不肯就此罷休,苦苦糾纏。柳如是幹脆離開了杭州,遠避他鄉。江南一帶有人將她與名士交往的經曆編成歌謠傳唱道:“西銘湖市賞初春,臥子秋潭醉錦茵。幾複黨魁都入幕,不堪著個謝三賓。”[18]

“西銘”是張溥的號。“臥子”指陳子龍,其《秋潭曲》為柳如是而作。“幾”即幾社,為陳子龍所創。“複”指複社,為張溥所立。這首歌謠是說,幾社、複社首領都曾是柳如是的入幕之賓,她卻選上了不入流的謝三賓。此歌謠一時傳唱四方,柳氏愈發成為江南傳奇人物。

這柳如是自小被賣入吳江盛澤歸家院為妓,雖不知道父母身世來曆,言談中卻帶有明顯的嘉興口音,因而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嘉興人氏。這是嘉興人好談論她的重要原因。另外一點,最近有傳聞說,柳如是為躲避謝三賓的追求,來了嘉興,目下正住在吏部郎中吳昌時的竹亭湖墅中。

雖是流言,卻並非空穴來風。仔細推敲起來,這倒確實是極有可能之事:

柳如是自小流落吳江為妓,無親無故,對家鄉嘉興應該沒有什麼印象和感情,但嘉興卻有一處名勝園林,即竹亭湖墅,足以吸引她至此。這園子由當世建築大家張漣設計修建,不但是嘉興最出色的私園,號稱“江南名園”,還是東林、複社在江南的中心聚會場所。園主人吳昌時雖自崇禎七年進士及第後便在朝中為官,但複社領袖張溥卻長年住在竹亭湖墅。東林黨領袖錢謙益也時常趕來這裏,參與詩酒聚會。柳如是素以吳江盛澤歸家院為家,並無其他棲身之所,若要避開謝三賓勢力,唯有重投舊情人懷抱。而今天下聲名最著者,無人能及得上張溥,雖在野為民,卻能遙控京師局勢,指揮大局。自從複社成立以來,張溥因有“一呼天下應”之勢而廣遭忌恨,他卻總能化險為夷,不但逃過了多次政治迫害,還將入閣八年的內閣首輔溫體仁拉下了馬,足見其能耐之大。柳如是若是向他求救,謝三賓除了退避三舍之外,別無它法。

正好酒保過來送酒,聽見眾人熱議柳如是,更有人因猜測她是否人在嘉興而打賭,忍不住插口道:“柳娘子目下人就在吳家園子中,千真萬確。”

吳家園子即是當地人對竹亭湖墅的習稱。慕雲酒樓又是吳昌時名下的產業,酒保的話當然比坊間捕風捉影的蜚語更可靠。

立即有人應聲問道:“小哥兒怎麼能如此肯定?可是你往吳家園子送酒時親眼見過柳如是?”

酒保見一幹人的目光“唰”地投向了自己,忙連連擺手道:“小的是沒有見到柳娘子本人啦,是聽園子裏的廚子說的。他說廚房裏盡是藥氣,好幾天都不散,都是被柳娘子的藥弄的。”

有人問道:“柳娘子生病了?生的什麼病?”不待酒保應聲,便有人主動答道:“那還用說,當然是風流病。”又有人答道:“你說的不對,應該是花柳病。”

一幹人哄笑了起來。眾人雖口中肆意調侃嘲諷,但各自心底卻對柳如是神往渴慕之極——一想到如此多的俊秀名士被她所迷,其人必有絕世風姿,而今絕色佳人就住在隔壁不遠處的竹亭湖墅中養病,春閨寂寂,幽懷入夢,即使隻有空念遙想,亦是令人心醉不已。

一旁一對中年夫婦聽到,忙招手叫過酒保,問道:“那些人議論柳如是來了嘉興,可是真事?”

這對夫婦是昨晚住進酒樓的客人。男的溫和儒雅,名叫許譽卿,女的清秀斯文,姓王名微。前者是鬆江名士。後者曾是江南名妓,飽經風霜,三十餘歲才嫁給了許氏,雖然是妾,卻娶以嫡妻之禮。許譽卿本人是進士出身,因名列東林黨人而卷入黨爭,仕途不順,在朝中幾起幾落,而今閑居在野,與王微相伴,漫遊江湖。

酒保對許氏夫婦印象極好,忙應道:“是真的,是真的,柳娘子就住在吳相公的竹亭湖墅中,我們當地人都叫那裏吳家園子。”他雖然並非伶俐之人,然終究迎來送往慣了,閱人極眾,打量二人神色,試探問道:“莫非許先生和王娘子認得柳娘子?”

王微抿嘴微笑,並不回答。許譽卿則指著桌上那盤已下去大半的新鮮竹筍道:“這哺雞筍[19]是早筍吧?鮮嫩香甜,味道真不錯,再來一盤。”

酒保見二人並不否認,料想他們一定是柳如是的故人。轉念想到那柳如是名氣實在太大,若能打聽到一些內幕消息,保不齊可以作為日後的獨家熱門談資,忙道:“二位可要去探訪柳娘子?小的常去吳家園子送酒,可以帶路的。”

許譽卿不置可否,隻道:“有客人進來了,還不快去迎客。”酒保吃了個閉門羹,隻得悶悶去了。

許譽卿道:“微娘可想去探訪隱娘?”王微道:“嗯,當然。既然知道隱娘人在嘉興,沒有不去拜訪的道理。”轉頭正好見到酒保引著一名老者上樓,那老者雖然戴著眼紗,身形卻十分熟悉,不由一愣,問道:“相公,你看那個人……”

許譽卿略略一看,便吃了一驚,道:“呀,是阮大铖。他來這裏做什麼?”王微道:“好像哪裏有事,哪裏就少不了他。”

當今崇禎皇帝即位以來,以“逆案”為名鏟除閹黨,阮大铖見風使舵,幸免於難,隻處徒刑三年,準許納贖為民,但永不敘用。然此人名利之心極重,好弄權術,雖然被削籍為民,卻從來沒有安分過。為了能在士林中立足,他一再想與東林、複社講和,卻始終不被接納。

崇禎八年(1635年),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進入安徽,阮大铖避居南京。這個並不懂軍事的文人並不甘心就此埋沒,暗中謀劃,想在亂世中施展一下身手。他開始廣交江湖人士,結成文社,談兵說劍,圖謀以“邊才[20]”的身份而被起用。

金陵富庶繁華,都會之地,靡麗之鄉,素以風月聞名。如錢謙益《金陵社夕詩序》雲:“海宇承平,陪京佳麗,仕宦者誇為仙都,遊談者據為樂土。”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遊戲,馬如遊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台,尊罍絲管,以及孌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

當時南京聚集著大量複社名士,如有“複社四公子”之稱的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冒襄等。眾俊才結伴成群,登高賦詩,激濁揚清,品評人物,好不愜意。明末文人縱酒狎妓成風,複社的公子們自然也不能免俗,無不以風月為雅事。有人曾用“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忘宿娼”來形容當時的社會風氣。於是,由士人和妓女共同鏤刻成的秦淮文化,寫就了中國娼妓文化史上最濃墨重彩、最有文化含量的篇章。秦淮煙水罩上了一層旖旎色彩,濃豔得有如錦緞上落滿了桃紅化不開。名士們盡情地領略著秦淮河畔的煙花風情,那裏燈紅酒綠,流彩溢香,歌舞不休,顛癡狂笑,與北方兵荒馬亂的情形判若兩個世界。時間似乎在秦淮河停滯了,那美好的一瞬令人難忘。

複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家世顯赫,本人才華出眾,風流倜儻,家資萬貫,喜結賓客,舉止豪奢,戀上了秦淮河畔媚香樓裏的紅姑娘李香君。兩人接連幾次交往之後,便雙雙墜入了愛河之中,纏綿難分。

按當時風尚,如果哪位客人鐘情於一個妓女,隻要出資舉辦一個隆重的儀式,再給妓院一筆重金,這個妓女就可以專門為這一位客人服務了,這套手續稱為“梳攏”。梳攏所需資金,因梳攏對象名位高低而不同。侯方域是因為要參加鄉試而來南京,彼時其父侯恂[21]尚被關押在刑部大獄中,實不方便在這個時候向家裏伸手要錢作納妾之用,雖有心想梳攏李香君,卻又無能為力,不免愀然不樂。李香君卻勸慰情郎道:“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其人格氣節足見一斑。

正在侯方域犯難之時,友人楊文驄雪中送炭,給了他大力資助。有了資本,梳攏儀式很順利地辦了下來。

然而不久後,侯方域意外得知那筆錢並不是楊文驄自己拿出來的,而是阮大铖出資,目的在於送給侯方域一個人情,通過拉攏他來緩和與複社名士們的關係。侯方域素來痛恨阮大铖的人品和奸行,了解真相後十分氣憤,設法籌集資金,將錢退還給了阮大铖。阮大铖為此深深記恨侯方域,咬牙切齒地道:“老夫有意與他們攀交,這些小子們竟如此氣傲,老夫將來有朝一日一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由此加快了東山再起的步伐。

阮大铖的政治野心很快被複社人士察覺。眾名士擔心其人成為魏忠賢第二,決定聯手予以迎頭痛擊。

崇禎十二年(1639年),複社人士趁南京鄉試的機會,在淮清橋桃葉渡冒襄寓所召開複社金陵大會。會上,複社名士聯絡天啟年間遭閹黨迫害致死的東林黨人的遺孤,一齊聲討阮大铖,稱其為“逆案中人”,並正式發表《留都防亂公揭》。檄文稱要全麵聲討阮大铖罪狀,目的在於“以存此一段公論,以寒天下亂臣賊子之膽”。檄文曰:“其惡愈甚,其焰愈張,歌兒舞女充溢後庭,廣廈高軒照耀街衢,日與南北在案諸逆交通不絕,恐嚇多端。”文中還多方揭露了阮大铖“獻策魏璫,傾殘善類”“陰險叵測,猖狂無忌”等罪行。

當時在《留都防亂公揭》上簽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均為才名顯赫的文士,領銜者是東林黨後人代表顧杲和黃宗羲。檄文發布後,阮大铖惱怒欲狂。然複社派人四處散發傳單,聲勢浩大,銳不可當,他不得不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暫避風頭。因為《留都防亂公揭》這件事,阮大铖與東林、複社結下了難解深仇。

許譽卿與阮大铖同年,均是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但許氏既是東林黨人,對阮大铖之類的閹黨也最為痛恨。數年前,東林、複社借名士陳繼儒壽筵之機在鬆江集會,阮大铖也適時出現,還鬧出了不少事。而今他又忽然現身在複社聚集之所嘉興,當然不會是無緣無故。

一想到阮大铖心機極深,許譽卿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忙站起身來,預備徑直上樓去尋阮大铖,當麵質問其來意。卻正好在樓梯口遇見了複社領袖張溥。張溥亦是頭戴笠帽、臉罩眼紗,身後跟著十數人,派頭極大。

張溥一眼認出了許譽卿,極是意外,道:“許兄,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許譽卿也是一萬個想不到,略微寒暄幾句,忙低聲告道:“張兄,我適才見到了阮大铖。”

張溥聽說,便引著許譽卿和王微徑直上來二樓的一間閣子,關了房門,這才道:“我一會兒還有事,就長話短說了,是我約阮大铖來慕雲樓一聚。”許譽卿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

複社自成立以來,便以“小東林”自居,攻訐閹黨不遺餘力。阮大铖作為閹黨的代表人物,被複社名士一再圍攻,在江南幾無容身之地。然幾年前,情形陡然起了變化——當時的內閣首輔溫體仁采取種種手段誣陷打擊東林黨和複社,東林黨魁錢謙益被逮下刑部獄,備受折磨,生命危在旦夕。複社被奸猾之人一再上告,甚至稱領袖人物張溥結黨謀反,罪名聳人聽聞。崇禎皇帝下令徹查,張溥等人百計難以脫身,如驚弓之鳥。關鍵時刻,有高人出馬,一舉扳倒任相八年的溫體仁,遂解東林黨、複社之厄。而這高人,就是司禮監大宦官兼東廠提督曹化淳。

曹化淳出力自有其因由,然東林、複社最終靠閹黨脫困,未免太過諷刺。此後,開始有所謂的“調停之說”,如幾社出身的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反對繼續黨爭,主張折衷調停。然而東林子弟黃宗羲、侯方域等人極力反對,稱“門戶宗盟,杜調停兩用之局”,夏氏父子提出“調停之說”,是對局勢不明,學問糊塗。最終,調停派還是落了下風。

事隔不久,複社舉辦金陵大會,發《留都防亂公揭》,公然驅逐閹黨阮大铖。這不過才是一兩年前的事,而今張溥竟然親自約阮大铖見麵,這到底是什麼緣故?難道是調停說重新冒頭,複社要與阮大铖講和麼?

許氏夫婦滿臉疑惑,但張溥顯然不願意談及這個問題,隻道:“許兄雖然名列東林,然此事幹係重大,內中情由,實在不便相告。而且這件事不能張揚,還望賢伉儷能夠保密。”

他既然明裏說了,許譽卿再好奇,亦不能再詢問。

王微忙岔開話題,問道:“聽說隱娘人也在嘉興,可是真事?”張溥點了點頭,道:“隱娘目下就住在竹亭湖墅中。不過她今日約了朋友出遊煙雨樓,剛剛才乘船出發,怕是一時半刻脫不開身。二位如果急著與她見麵的話,不妨直接去湖心島尋她。”

許譽卿道:“甚好,正好我們夫婦也想遊覽南湖春色。還有一件事……”

王微忙輕輕咳嗽一聲,打斷了丈夫,道:“張先生社裏事務纏身,還是不要煩擾他太多。”

許譽卿略微一愣,便立即悟到自己想要談及的話題跟朝中黨爭有關。而張溥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約閹黨重要人物阮大铖見麵,必是跟結黨有關,即使將友人的遺言如實相告,他也未必聽得進去。便立即將溜在嘴邊的話題重新吞了回去。

恰在此時,門外腳步聲紛紛遝遝,又有一群人進來,卻是三男三女。

年紀最長的男子三十歲出頭,正是文名傾動天下的榜眼吳偉業,也是張溥的得意門生。他一直在南京任國子監司業[22],新近升任中允諭德[23],於奉召赴京師前,特來嘉興拜會師長兼複社領袖張溥。

二十來歲的男子姓侯名方域,字朝宗,號雪苑,河南商丘人氏,出身世家,是前戶部尚書侯恂之子。他讀書甚多,又博聞強記,少時即能辨忠奸,遂有“日後必為國家棟梁”之譽。尤其擅長散文,常有人讚揚他必能重振韓愈文風,而今也是複社中的重要人物,與方以智、陳貞慧、冒襄並稱“複社四公子”。

年紀最輕的男子約摸十七八歲,風儀秀整,英姿勃勃。他姓鄭名森,字明儼,拜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為師後,奉師命改字大木,當下正在南京國子監就學。他的生母是日本肥前國平戶島[24]田川氏,生父則是大名鼎鼎的鄭芝龍——前海盜首領、現大明福建總兵,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鄭森本人出生於平戶,幼名福鬆。六歲時,父親鄭芝龍受明廷招安後,才派人將他接到福建老家。他是家中長子,自然備受重視。成人後因讀書成績優異,考中秀才,更是被父親鄭芝龍寄予厚望,送來金陵求學。

三名正當韶華的妙齡少女分別為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均是時下當紅的名妓。其中,嬌小玲瓏、俏麗香豔的李香君已為侯方域梳攏。若非侯父侯恂已被捕下獄長達數年之久,侯方域身為人子,不便在父親遭難時公然納妾,他早已將李香君正式娶過門了。清瘦而憂鬱的卞玉京則與吳偉業是一對,才子佳人彼此鐘情已久。董小宛與李香君同歲,窈窕纖弱,風致嫣然,尚未名花有主,這次是應邀來遊嘉興。

張溥乍然見到愛徒,本極喜悅,然轉眼見他居然帶著青樓女子來赴複社重要會議,笑容登斂,露出不悅之色來。

吳偉業忙告道:“玉京和香君都不是外人。鄭公子一直想來遊南湖,這次我特意約了他同來,小宛是專程請來陪他的。”

吳偉業之前在南京國子監任職,是鄭森的長官兼師長,即使目下卸任,也有師徒名份,卻不敢直呼其名,稱以“鄭公子”,足見對方身份非同尋常。

張溥虎著臉道:“客人已經到了。偉業,你和小侯先過去打聲招呼。”

許譽卿這才知道張溥今日在慕雲樓召集複社骨幹集會,吳偉業和侯方域都是與會者,卻不知為何還叫上了阮大铖。

等吳偉業和侯方域離開,張溥才道:“鄭公子,三位娘子,抱歉了,複社今日有事,偉業和小侯是不得閑了。不過我會派人帶幾位去遊煙雨樓。”招手叫過一名侍從,吩咐了幾句。又道:“許兄和微娘不是想去湖心島找隱娘麼?何不跟鄭公子等人一道?也好作個伴。”

許譽卿道:“甚好。”張溥便拱拱手自去了。

那侍從三十歲出頭,姓彭名萊,精明幹練,是張溥最得力的心腹,上前招呼一聲,笑道:“各位,這就請隨我下樓吧。”

卞玉京雖為秦淮名妓,卻是不善酬對客人,除非遇到佳人知音,才會談吐如雲。她見吳偉業不在,便興趣索然,推辭道:“我有些倦了,想先休息一下,就不打擾幾位遊湖的興致了。”李香君也道:“我陪卞姊姊。”

彭萊跟隨張溥已久,反應敏捷,立即道:“如此也好。這慕雲樓後院就有清淨的上房,我這就為二位娘子安排。”又轉頭去看董小宛,顯是征詢她的意向。

董小宛性情慵懶清淡,最不喜歡熱鬧,有意步卞玉京後塵推辭不去,然她此次應邀來嘉興,本就是受命陪伴鄭森,鄭森想要遊覽南湖風光,她當然也得陪著,不然對不起豐厚的酬金。微一躊躇,便道:“我還沒有到過煙雨樓,很想去看看。”

彭萊便先下樓來,叫過店家吳山,吩咐他為卞玉京等人安排房間。慕雲樓本是複社骨幹吳昌時名下產業,彭萊又是複社首領張溥的心腹侍從,吳山奉之若神明,急忙親自陪著卞玉京、李香君往後院去了。彭萊則引了許譽卿夫婦、鄭森、董小宛出來。董小宛一下樓來,便習慣性地戴上帷帽,遮住麵容。

眾人剛出樓門,便有數名勁衣帶刀大漢圍了上來。彭萊嚇了一跳,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的想做什麼?”

鄭森忙道:“他們是我的侍衛。”上前責問道:“我不是叫你們不要跟著我麼?你們怎麼不聽命令,私自跟來了嘉興?”

領頭的大漢名叫楊英,躬身道:“屬下離開福建時,奉有鄭大帥嚴令,寸步不得離開大公子。屬下職責所在,還望大公子體諒。”

鄭森揮手斥退侍從,歉然道:“我已經一再叮囑侍從留在南京,不得妄動,想不到他們還是悄無聲息地跟了來,驚嚇了彭兄及各位,實在抱歉。”

彭萊笑道:“不礙事,不礙事。鄭公子身份非同一般,有侍衛暗中保護是應該的。”

鄭森頗為難堪,道:“家父雖剿滅了海盜劉香等人,但其殘部尚存。這幾年來,常有刺客意圖行刺鄭氏家族中人,意圖為劉香報仇。”

許譽卿倒是能理解內中緣由,道:“怕是不止劉香,十八芝其他殘部也一直想向鄭氏複仇。鄭大帥多派人手保護鄭公子,也是情非得已。”

鄭森生父鄭芝龍初為海盜時,曾有十七個結拜兄弟,合稱“十八芝”。鄭芝龍得到他們佐助,成立水師軍,橫行無忌,叱吒於世界大航海時代的風雲中,曾先後擊敗明朝水師提督俞谘皋統領之福建、浙江水師及買辦武商“漳州幫”許心素等。其中,俞谘皋為抗倭名將俞大猷之子,曾統兵成功驅逐占領澎湖列島的荷蘭人,然而卻不敵鄭芝龍的“十八芝”,敗下陣來,被崇禎皇帝革去世襲軍職。

鄭芝龍雖然縱橫海上,據海島,截商粟,但卻有一條重要原則:與官軍作戰時,官軍敗不追,俘獲將士不殺。在福建巡撫熊文燦的斡旋下,明朝廷以高官厚祿為誘惑,招降了鄭芝龍。“十八芝”在投降問題上意見不一,迅即開始分裂——鄭芝龍胞弟鄭芝虎、鄭芝豹、鄭芝莞、鄭芝鳳自然誓死追隨兄長,另有施大瑄、洪旭、甘輝三人繼續奉鄭芝龍為主;何斌、郭懷一轉而投靠荷蘭;楊六、楊七、鐘斌、劉香、李魁奇、楊天生、陳衷紀、李國助則不肯歸順官府,繼續海盜生涯,後楊天生、陳衷紀二人有意改弦更張,投靠鄭芝龍,被李魁奇殺死。

然崇禎皇帝同意招撫鄭芝龍的條件,就是要他鏟平其他海盜。鄭芝龍遂調轉刀口,向昔日的結拜兄弟痛下殺手,先後擊殺李魁奇、鐘斌等人,日本華僑僑領李旦之子李國助則倒戈投降明軍。到崇禎五年(1632年)時,繼續為盜的“十八芝”中,隻剩下劉香一部。一向支持劉香的荷蘭人見鄭芝龍勢力越來越大,也不得不與劉香斷絕往來,派人居中調停,請求與鄭芝龍修好。劉香勃然大怒,轉而投靠了西班牙、葡萄牙的佛朗機買辦集團,又謊稱要向明軍投降,誘捕了數名明朝官員,均於船頭處死。

崇禎八年(1635年),鄭芝龍以明水師提督之職,奉命引軍攻打劉香,其弟鄭芝虎隨征。兩軍相戰於廣東海上,鄭芝龍勢大,劉香勢蹙,難以招架。鄭芝虎殺敵心切,口含鋼刀,手持藤盾牌,挽繩蕩躍到劉香座船上格鬥,卻被劉香手下人用漁網網住。劉香將船開到鄭芝龍座船前,當麵殺死鄭芝虎,屍體連同漁網一道擲入海中,隨即引火焚船自盡,其部下或逃或降。

鄭芝龍於諸弟中最愛鄭芝虎,親眼見到二弟被殺,哀痛萬般,當場暈厥。蘇醒後,又親自與潛水夫一同潛入海中,欲打撈鄭芝虎屍體,卻始終未能尋獲。由於鄭芝虎生前未曾娶親,也無子嗣,鄭芝龍便將其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衛門[25]過繼與鄭芝虎為子。

雖然鄭芝虎不幸戰死,然劉香一歿,海盜盡平。福建巡撫表奏朝廷道:“芝龍果建奇功,俘其醜類,為海上十數年所未有。”明朝廷無暇南顧,樂得南疆太平,晉鄭芝龍為福建總兵。一夜之間,他成為手握重兵的海疆重臣,炙手可熱。

鄭芝龍翦除群盜後,取得了製海權,完全掌控了東西洋貿易。日本襖地鎖國,退出東亞海洋競爭。荷蘭人也俯首與鄭芝龍達成海上航行與貿易協議,規定荷蘭對日本貿易,需經鄭芝龍將中國特產運至台灣,轉手之後,方由荷蘭方麵運往日本出售。鄭芝龍由此建立起鄭氏海上獨立王國,成為東方海洋世界的唯一強權,稱霸東南,愈發不可一世。他從一個生計無著的破落公子,淪落為無家可歸的海盜,再到縱橫海洋的梟雄,最終成為大明福建總兵,一步一步走過來,打了許多仗,殺了許多人,流了許多血,終歸成就大業,也背負了不計其數的血債和仇恨。

許譽卿既了解鄭芝龍仇家極眾的背景,又婉轉勸道:“而今北方一直在打仗,兵荒馬亂,江南雖無兵釁,其實也不太平。鄭公子不妨多體諒手下人的難處。你想想,萬一真有什麼事,他們要如何向鄭大帥交待?”

彭萊也附和道:“許公說得極是。鄭公子,你身份特殊,還是自重些好。”

鄭森沉思了一會兒,這才招手叫過侍衛長楊英,吩咐道:“就叫施琅跟著我,你們其他人先留在岸上。”楊英躬身應道:“遵命。”

施琅二十歲出頭,比鄭森略大幾歲,生得人高馬大,氣宇軒昂。他是鄭芝龍結拜兄弟施大瑄的長子,少時曾與鄭森一道讀書習武,這次受父親之命充作鄭森侍從,其實是想來南京見見世麵。聽到大公子指名要帶他去遊湖,頗為興奮,立即應了一聲,走了過來。

彭萊道:“鄭公子,也不能讓你手下人平白站在這裏。各位不妨先去慕雲樓暫歇,隻要報我彭萊的名字,就會有人安頓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們大公子。”

侍從卻是一動不動。鄭森揮手道:“去吧。”楊英等人這才躬身行禮,往慕雲樓去了。

許譽卿歎道:“鄭家軍訓練有素,令行禁止,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能被朝廷倚為海上長城。若是肯出師戡亂攘外,大明有望矣。”

許氏一句“大明有望矣”,實則是說目下大明局勢不容樂觀,已瀕臨絕境——內有李自成、張獻忠等義軍之憂,外有滿清皇太極之慮,大半個中國形同鼎沸,明朝統治危如累卵。當年曾力主招撫鄭芝龍的福建巡撫熊文燦便因為與張獻忠作戰不力,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熊文燦,貴州永寧衛[26]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崇禎元年(1628年)為福建左布政使,三月,拜右僉都禦史,巡撫福建,善遇鄭芝龍,使為己用。崇禎五年(1632年),擢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兩廣軍務,兼巡撫廣東。崇禎八年(1635年),與鄭芝龍聯軍大敗海盜劉香,海盜盡平。熊文燦在閩廣任職多年,積貲無算,厚以珍寶結中外權要,謀久鎮嶺南。然而極富戲劇性的是,一個死去的劉香意外改變了他的命運。當時崇禎皇帝收到密報,稱劉香其實未死,且與熊文燦有勾結。崇禎半信半疑,便借廣西采辦為名派宦官前去查訪。宦官到達廣東後,熊文燦送上許多貴重禮物,並大開宴席,留飲十日。宦官喜上眉梢,完全顧不上再去查劉香真死假死一案。酒酣之時,難免議及中原戰事。熊文燦擊案罵道:“諸臣誤國,若文燦往,詎令鼠輩至是哉?”壯誌淩雲,豪氣蓋天。宦官當場佩服得五體投地,相信熊文燦有不世之才,回到京師後,竭力向崇禎皇帝舉薦。崇禎皇帝信以為真,遂重用熊文燦,拜其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軍務,督軍圍剿農民軍。熊文燦被酒後大話所誤,不得已離開了廣東。他實不知兵,隻能依舊采取對鄭芝龍的那一套招撫政策來對付農民軍,先後招降了羅汝才、馬進忠、張獻忠等人。然不久羅汝才、張獻忠即重新反叛,一路勢如破竹,大敗明軍。崇禎皇帝聞變大怒,以“私通”罪名命錦衣衛逮熊文燦入詔獄處死。時人均稱“用熊文燦以誤國”。

崇禎皇帝嚴峻苛刻,除了熊文燦之外,還有大批明朝官員因對農民軍作戰不力而被殺或是下獄,如複社名士侯方域之父戶部尚書侯恂、方以智之父湖廣巡撫方孔炤等,都是圍剿農民軍無果而被罷官下獄。皇帝有嚴刑峻法來對付臣下,卻無良將兵馬來剿滅流寇。近來農民軍聲勢愈發驚人,李自成攻破洛陽,殺福王朱常洵;張獻忠攻破襄陽,殺襄王朱翊銘。明軍主帥楊嗣昌懼怕被崇禎皇帝追究責任,因畏懼服毒自殺。這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

再來看東北戰場。自朝廷冤殺大將袁崇煥,遼東局麵遂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因為無將可用,崇禎皇帝不得不將剿賊頗為得力、曾俘殺闖王高迎祥的洪承疇調往遼東,任為薊遼總督,主持對清作戰。不久前,清軍圍困錦州。洪承疇親率馬科、吳三桂等八大將、十三萬人馬馳援。到達鬆山之時,被清皇太極率軍截斷,馬科、吳三桂等相繼逃走,諸鎮兵皆潰。洪承疇本人被圍鬆山,數度突圍,均被擊敗,迄今仍然被困在鬆山城中。錦州之圍益急,而鬆山外援亦絕。

許譽卿提及“出師戡亂攘外”之語,也並非無稽之談。如果鄭芝龍率海師北上,支援遼東戰事,清軍有所忌憚,顧此失彼,錦州、鬆山之圍不戰自解。朝中曾有大臣蔣德璟提出利用鄭芝龍與洪承疇同鄉的關係,用鄭氏水師解遼東燃眉之急。然新任兵部尚書陳新甲等均竭力反對,認為鄭芝龍海盜出身,庸俗粗鄙,不堪大任。錦衣衛官員也認為鄭氏與部分清將有舊,未必肯出全力。數年前,清軍曾派明降將陳錦南下聯絡鄭芝龍,想勸說鄭氏自立為王,從南方牽製明朝兵力。雖遭鄭芝龍拒絕,但陳錦之後卻在鬆江華亭與鄭芝虎幾度謀麵。鄭芝虎對外自有一套解釋,但他和陳錦到底談了些什麼,無人知曉。陳錦被官府逮捕後,由錦衣衛派人押送北上,途中意外被人用武力劫走。不少人、包括錦衣衛同知吳孟明都認為是鄭芝虎派人所為,可惜沒有證據,也沒有人敢輕易動鄭芝虎這隻過江龍,事情遂不了了之。崇禎皇帝雖認為鄭芝龍有對付清軍的實力,但思及往事,確實顧慮良多,蔣德璟自身就是晉江[27]人,與鄭芝龍同鄉,交情不淺,因而也沒有將他的提議當回事。

鄭森聽了許譽卿有心或是無心的感歎,隻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並沒有接口。

彭萊機智無比,覺察到氣氛有些異樣,忙笑道:“今日我奉張先生之命陪幾位遊南湖,若要盡興,先得立一條規矩,隻談風月,不談政事。”王微忙應道:“正該如此。”

鄭森聽彭萊一口紹興口音,人又練達圓通,應對得體,很像是傳說中的“紹興師爺”,好奇問道:“彭先生可是紹興人氏?”

彭萊道:“我原籍山東蓬萊,所以名叫彭萊。不過家母是紹興人氏,因而自小說得一口紹興話。”頓了頓,又笑道:“若不是這口紹興話,聽起來像是個紹興師爺,我也不可能在眾士子中脫穎而出,拜在張先生門下了。”

師爺肇始於明代中期,是地方官聘請的幕友的俗稱,主要是協助主管官吏處理刑名律例、錢糧會計、文書案牘等事務,並無實際官職。在這一特殊行業裏,浙江紹興籍的師爺精細謹嚴,善於謀劃,處事靈活,才幹格外突出,名聲極大,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個專門的稱謂——“紹興師爺”。明代萬曆以後,紹興師爺已經遍布全國各地,對主管官員的影響力不容小覷。[28]甚至有些衙門聘請師爺時,公開注明要紹興師爺,以致出現了不少冒充紹興籍的騙子,真偽難辨。

某地知府曾招考紹興師爺,應試者一大早就等在官署門口,等到晌午時分,才有侍從出來招呼大家進考場。考場中沒有試卷,隻有一桌桌的好酒好菜。侍從道:“方知府知道各位餓了,特意擺了這些酒席,讓大家吃飯後再進行考試。”應試者大生感激之心,便各自放開肚皮大吃起來。吃完後,侍從出來宣布道:“考試已經結束。你們沒有一個是紹興籍的,都不合格,請你們回去吧。”原來桌上除了大魚大肉之外,還有一碟碟的紹興特產黴豆腐。地道的紹興人都有一個習慣,吃完魚、肉後,總要吃幾筷黴豆腐去去油膩、調調口味。暗中觀察的知府見應試者誰也沒動黴豆腐,便斷定他們都不是地道的紹興人,因此一個都不予錄取。這個故事真有其事,就發生在鄰近嘉興的鬆江府,足見紹興師爺之熱門程度。

鄭森對紹興師爺大名早有所聞,但聽說複社領袖張溥也以紹興口音來挑選侍從,頗為驚異。不過他為人少年老成,亦隻是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剛好這時王微叫了他一聲,問道:“鄭公子可認得林雪?”

王微與林雪本是舊相識。當年林雪在鬆江遭難後,便跟隨鄭芝虎回了閩地。此後王微隻從富商汪汝謙口中簡略聽到過林雪的消息,卻不知道鄭芝虎死後她的情形到底如何。雖然明知詢問鄭森未必合適,但難得有遇到鄭芝虎親屬的機會,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鄭森道:“當然認得。”

王微忙問道:“她人可還好?”鄭森道:“應該還好吧。林娘子住在三山,極少出來。二叔在世時,她偶爾還會來安平或是福州。二叔過世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忽聽得背後有人叫喊,卻是吳偉業追了上來。彭萊奇道:“吳學士不是要參加會議麼?”吳偉業笑道:“恩師命我今日專程陪幾位遊湖,不必與會了。”

董小宛忙問道:“玉京姊姊呢?”吳偉業道:“小侯走不開,香君不願意來,玉京便說要留下來陪她。”又道,“她的性子,小宛是最清楚的”。

董小宛淡淡“嗯”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一旁許譽卿聽見,料想張溥肯派吳偉業來作陪,是因為有鄭森在場之故。這彭萊雖然伶俐,終究隻是個侍從,要顯得隆重,非得有複社中有身份的人出麵相陪不可。且不論吳偉業官位,他是張溥入室大弟子,僅此身份,便足以令客人榮耀。但這也是令人大疑不解的一點,今日複社在慕雲樓集會,吳偉業和侯方域都是專程從金陵趕來,參會者還有阮大铖這樣的人物,想來不同尋常。吳偉業是張溥最得意的門生,心腹之心腹。而侯方域隻是個花花公子,雖有文名,迄今還隻是個秀才,連舉人都沒有考上,他能夠在複社中有一定地位,全是因為他老子侯恂是東林黨的重要人物。跟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冒襄一個德性,全是沾父輩的光,才得以名列“複社四公子”當中。為什麼是身份重要得多的吳偉業來陪客,而不是人輕言微的侯方域呢?這可實在不像張溥的風格。而且吳偉業即將赴京就任新職,理應對複社的策略有所了解才對。

許譽卿心中既生疑慮,便有意落在後頭,對王微說了出來,料想以妻子之聰慧,或許能猜到內中情由。

王微想了想,道:“不外兩個原因。第一,或許是張溥想到鄭森身份非同小可,怠慢不得,也想日後通過他與鄭芝龍結交。吳偉業與鄭森有師生關係,由他來作陪,比旁人更合適。第二,或許今日複社慕雲樓集會的議題跟前戶部尚書侯恂有關,侯方域是必須與會之人。”

許譽卿道:“我選第二個。張溥不及錢謙益圓滑世故,他的目光隻在京師,對鄭芝龍這樣海盜出身的人無感。”轉念想到近年來複社與權臣的明爭暗鬥,心中又是一番感歎。

王微歎道:“相公適才在慕雲樓遇到張溥時,他並不願意將實情相告,又何必再多管複社的事?”

夫婦二人一時無話,正好吳偉業揚手招呼許譽卿,王微便自過去與董小宛交談。

結伴來到碼頭後,諸人登上一艘畫舫,往南麵湖心島駛去。

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細雨微茫,春色濃鬱,正是南湖最旖旎、最迷人的季節。湖麵薄霧四起,輕煙飄繞,遠處湖心島、煙雨樓若隱若現。身在湖上,恍入蓬萊,如處人間仙境一般。眾人不顧料峭春寒,一起站在船頭,觀賞這幅巨大的天然水墨圖畫。

南行不遠,便見到有漁夫駕著小船停在湖麵上,船舷上停著兩隻灰白色的水鳥。那漁夫也不打魚,隻拿竹竿往水裏亂捅一陣,再呼哨一聲。兩隻水鳥極有靈性,應聲而起,在空中盤旋一陣,驀然俯衝下來,一頭紮進水中。

鄭森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模樣的水鳥,覺得十分新奇,問道:“那漁夫是靠水鳥捕魚麼?既是如此,如何要先伸竹竿入水?如此,豈不是將魚兒都嚇跑了?”

許譽卿是鬆江人,對江南一帶的人文風物極為熟識,笑道:“漁夫不是在捕魚,是在利用水雞子尋寶,他也想學昔日劉伯溫訪羅愛愛寶釵呢。”

元朝末年,嘉興有女子名羅愛愛,聰明美麗,工詩善畫,人稱“芙蓉詩女”。嘉興當地有在鴛湖北岸淩虛閣舉行賽詩的傳統,羅愛愛曾在詩會上力挫群才,拔得頭籌,被江南二百文士稱為“羅善詩”“羅愛卿”。

當時苗人楊完者鎮守嘉興,奉元朝廷之命鎮壓張士誠等起義軍。他以平叛為名大肆搶劫民間財富和美貌女子,羅愛愛也被苗兵擄到帳中。楊完者看上了她,她卻抵死不從,因而被殘酷磔死,碎屍丟入南湖中。

不久後,青田名士劉基流落到嘉興一帶,靠馴養水雞子捕魚為生。某日,一隻水雞子從水中銜上來一堆亂發,發絲中還有一支寶釵,釵子上鐫刻著“羅愛愛”三個字。劉基早聽聞過羅愛愛的淒豔故事,想不到其人已逝,其頭發及發釵遺物竟然被水雞子撈了上來,歎息不已。

元朝滅亡後,當地人在淩虛閣旁修塔紀念,名“羅愛卿塔”,那支刻著羅愛愛名字的寶釵也被掛在塔尖上,供人瞻仰。明詩人姚兗有詩道:“五龍橋畔散芳洲,登眺淩虛昔有樓。煙靄乍分楊柳榭,風光不斷木蘭舟。塔懸寶髻當杯出,波蕩湘裙入鏡遊。共說烈姬詩句好,年年青色喚人愁。”

這是羅愛愛的典故,至於本地漁夫用水雞子尋寶,則另有一番來曆。嘉靖年間,倭寇禍亂江南,嘉興一度被大肆蹂躪,城外家廬被災,數萬家僅存餘燼。時人李奎寫有《嘉興遇寇詩》以記當年情景雲:

範蠡湖南悵夕暉,孤城初解百重圍。

天星渚上春蕪綠,煙雨樓中燕子飛。

歲月漸衰丘壑鬢,風塵不耐芰荷衣。

愁看白骨郊原遍,咫尺西湖阻未歸。

一些民眾逃難不及,便幹脆帶著家財跳入南湖中。後來偶爾有漁夫從水中打撈到金銀,由此發家致富,成為一方傳奇,被人羨慕。亦不時有人效仿。人心貪婪,不勞而獲這件事當真有著難以抵擋的誘惑,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即使百年來的事實證明打撈沉寶隻是徒勞無功之舉,迄今還是有人不斷嘗試,妄圖發一筆橫財。

眾人從許譽卿口中了解了水雞子的來曆和異聞,忍不住要感慨一番。然而剛剛繞過漁船,便發現了一件極令人驚訝的事:

前麵不遠處,又有一名漁夫正在呼喝水雞子入水撈物。他身邊還站著一名年青女子,二十三四歲模樣,蘭緞儒衫,青巾束發,一身男子打扮,容顏略見憔悴,卻依舊豐姿楚楚,難掩麗色。她手中握著一頂鬥笠,眼睛瞪得老大,緊緊盯著水麵,神色竟是比漁夫還要緊張。這女扮男裝的女子,正是柳如是。

* * *

[1]引自錢曾《牧齋初學集詩注》,玉詔堂刻本,卷十八。今蘇州圖書館藏有錢曾《牧齋初學集詩注》鈔本一部。錢曾,錢謙益族曾孫,曾跟隨錢謙益學習收集、整理和校勘圖書。

[2]明代江南包括以下地區:南直隸14府:應天、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廬州、鳳陽、淮安、揚州、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安慶;4州:廣德、徐州、滁州、和州;浙江布政使司11府:杭州、嘉興、湖州、嚴州、金華、衢州、處州、紹興、寧波、台州、溫州;江西布政使司13府:南昌、瑞州、九江、南康、饒州、廣信、建昌、撫州、臨江、吉安、袁州、贛州、南安(以前6府為主)。江南地區是天下財富輻輳之地:“國初,總計天下稅糧共二千九百四十三萬餘,浙江一布政司二百七十五萬二幹餘。蘇州一府二百八十萬九千餘,鬆江一百二十萬九千餘。”據此推算,明初稅糧的23.3%來自浙江布政司、蘇州府和鬆江府。如將整個江南地區全部計算在內應超過總數的40%。鑒於江南地區在全國經濟生活中的重要性,明太祖朱元璋下詔:“戶部吏不許用江西、浙江、蘇、鬆人……以其地多賦稅,恐飛詭為奸也。”終明之世,這一規定得到了嚴格的遵守,僅在兩次特殊情況下破例,然均曆時短暫。

[3]朱敦儒:字希真,號岩壑,河南(今洛陽)人。南宋初年著名詞人,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常以梅花自喻,不與群芳爭豔。朱敦儒繼承蘇軾詞風格,而又隨著人生經曆、命運、心態的變化而各異。在兩宋詞史上,能比較完整地表現出自我一生出處行藏、心態情感變化的,隻有朱敦儒和辛棄疾二人。陸遊年輕時曾受知於朱敦儒,為人與作詞都受朱敦儒的熏陶,他的名作《卜算子·詠梅》即與朱敦儒的《卜算子》(古澗一枝梅)風神相似。朱敦儒晚年隱居嘉興,周密在《澄懷錄》裏記載:“陸放翁(陸遊)雲:希真(朱敦儒)居嘉禾,與朋儕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起,頃之,棹小舟而至,則與俱歸。室中懸琴、築、阮鹹之類,簷間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籃缶貯果實脯醢,客至,挑仍奉客。”後卒於嘉興。

[4]明代江南為天下最富庶膏腴之地。其中尤以南直隸的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四府,及浙西之杭州、嘉興、湖州三府為最。這七府不但是全國生產糧米絲綢及其他精美工藝品最多的地方,而且也是全國出產高級官僚最多的地方。由明至清,這七府的讀書人一直在全國的鼎甲高科及翰林人數中占有最大的比例。明清兩朝的製度,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得拜相,所以翰林院實為宰相的儲備之地,此情形尤以明代為然。

[5]秦駐山:又名秦柱山、秦望山、秦皇山,在海鹽縣南十八裏。傳說秦始皇南遊會稽時登此望東海,由此得名。明初置巡檢司於此。

[6]夜禁:亦稱“禁夜”,指夜間戒嚴,封閉城門,禁止一般人在外行走、活動。《明律·兵律·軍政》:“凡京城夜禁,一更三點鐘聲已靜,五更三點鐘聲未動,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外郡城鎮,各減一等。其公務急速、疾病、生產、死喪,不在禁限。其暮鐘未靜,曉鐘已動,巡夜人等故將行人拘留、誣執犯夜者,抵罪。若犯夜拒捕及打奪者,杖一百;因而毆人至折傷以上者,絞。死者,斬。”

[7]蘭溪:今浙江蘭溪。

[8]嘉定:今屬上海。

[9]三山:今福建福清三山鎮。

[10]鄞縣:今浙江寧波。

[11]登州:今山東蓬萊。

[12]萊州:今山東萊州。

[13]巡按禦史:中國古代巡按地方的監察官。巡按的職權:一、考察吏政,糾彈官吏奸邪;二、照刷諸司文卷;三、複核和受理訴訟案件;四、考察政教民情,問民疾苦;五、查勘農田水利及公共設施。明朝巡按禦史製度相當完善,都察每年往地方差派的巡按禦史,十三道及宣大、遼東、甘肅各一人,南北二直隸各二人,共達二十人。並鑄有“巡按某處監察禦史印”。

[14]劉良佐:字明輔,左雲川衛(今山西左雲)人。初參加李自成起義軍,後降明,以鎮壓起義軍有功,累官至總兵官。

[15]太仆少卿:太仆寺(掌管馬政之機構)副長官,正四品。

[16]今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有明崇禎間刻本《古今考三十八卷》,十二冊,卷一題:“宋鶴山魏了翁華父撰、紫陽方回萬裏續、明四明謝三賓象三定。”卷內有“北平謝氏藏書印”“謝寶樹印”“珊嶠”等印記。

[17]晉代石崇為交州采訪使時,見到梁氏少女容貌十分美麗,就量了三斛珍珠買下作妾。後以“量珠”為價值極高的推崇語,也借用作買妾的代稱。

[18]此詩實出自丁傳靖所作《明事雜詠》。丁傳靖,字秀甫,號闇公,鎮江人,清末民初文學家、曆史學家。生於書香世家,加之天資穎慧,勤奮好學,對中國古典文化多有獨到見解,少年時所作詩文即常被人傳抄。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舉人,但之後在科舉考試中屢試不第。1909年參加全國舉貢聯考,在預試中名列江蘇第一,到北京參加禮部考試,出人意外地又一次落榜,引發廣泛議論。考官吳昌綏自認評卷中有疏忽,前往道歉,並願奉丁傳靖為師,這一考場奇聞使其名氣大增,後由陳寶琛(宣統皇帝的老師)出麵聘他為禮學館纂修,才了卻這一公案。1914年被馮國璋聘為江蘇省督軍府秘書,1917年改聘為總統府秘書兼國史館纂修,任職十餘年,暇則著書立說。1930年病逝於天津,終年60歲。他一生恪守“處世要平易近人,為文要標新立異”的格言,著有《闇公詩存》《闇公文存》《滄桑豔傳奇》《霜天碧傳奇》《七曇果傳奇》《宋人軼事彙編》《清軍機大臣年表》《清大學士年表》《清六部尚書年表》《清督撫年表》等數十種。最負盛名的是他的傳奇曲本,曲學大師吳梅認為其可與明清傳奇名家湯顯祖等相提並論。

[19]嘉興曆史上以產竹聞名。竹園一般都是散養雞的嬉戲處,母雞在竹園哺雞也是常景,鄉民便稱竹園為哺雞竹園。筍因產於哺雞竹園,習稱哺雞筍,當地也叫白箬筍,是江南優良竹筍。《嘉興市地名誌》載:“……有竹園產白箬筍,甜脆味美,擅一方之冠。”

[20]邊才:治理邊疆的人才。崇禎一朝因封疆多事,朝廷命大臣各舉邊才,因而有“時重邊才”一說。

[21]侯恂:字若穀,號六真。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東林黨人,天啟年間因與閹黨魏忠賢鬥爭,罷歸鄉裏。崇禎初任兵部右侍郎,總督昌平,從行伍中提拔左良玉,使之成為大將。任戶部尚書後,因得罪內閣首輔溫體仁,於崇禎九年(1636年)被誣陷靡餉誤國,遭逮捕入獄,從此長係獄中。

[22]國子監司業:國子監(古代教育管理機關兼最高學府)學官,為國子監祭酒(國子監的主管長官)之副職。

[23]中允諭德:太子官屬。

[24]平戶島:今日本長崎縣平戶市。

[25]為田川氏所生,鄭森(即日後大名鼎鼎的鄭成功)親弟,鄭芝龍實際上的次子,所以又稱為“田川次郎左衛門”。七左衛門一生未離開日本,兩個兒子分別姓“鄭”及“福住”。

[26]貴州永寧衛:治所在今貴州永寧。

[27]晉江:今福建泉州。

[28]紹興師爺興盛的原因:一是因為紹興文風熾盛,文人輩出,科舉競爭激烈。紹興當地民諺雲:“一百秀才莫歡喜,七個貢生三個舉,四十五個平平過,四十五個窮到底。”因而紹興的讀書人要想在科舉中出人頭地非常不容易。那些科場應試不第又無力繼續就學的讀書人通常會退而學幕,選擇當師爺。二來紹興人多地少,為了謀生,大批紹興人不得不離開家鄉。紹興又是水鄉,有樂於遷徙、不戀鄉土的鄉風,很多人選擇當了師爺,遊幕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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