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呢,不然如何還在韶華已逝的年紀來這等喧嘩曖昧的場合拋頭露麵?情知好夢都無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過去了,而柳如是還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感情有所歸依。
碧玉堂西紅粉樓,長安思婦憶涼州。
鹹陽橋上三年別,回樂峰前萬裏愁。
秦地煙花明月夜,漢家關塞白雲秋。
夢魂欲識金微路,應逐交河水北流。
——宋征輿《古意》
華亭以陸機、陸雲兄弟及仙鶴知名於世,直到唐代才正式置縣。元代時升為鬆江府[1],明代沿襲,下轄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府治設在華亭縣。
佘山位於鬆江府城城北二十五裏處,又分為東、西二峰,處處生滿翠竹。山風徐來,陣陣竹嘯,再經山穀回響,就變成輕吟低唱,隱隱約約,仿若人語。此即古今聞名的“佘山竹嘯”。華亭名儒陳繼儒有傳世畫作《瀟湘圖》,就是由此而得到靈感。
有竹即有筍。奇特的是,佘山所產竹筍不但清甜新嫩,還帶有一股天然的蘭花香味,遂成為華亭一大名產[2]。
佘山雖是小水小山,不見雄奇魁偉,卻自有江南清秀俊氣。如此風光秀麗之地,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到此隱居。佘山兩峰,築有不少名園精舍,以施紹莘的佘山、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徐家的水西園為最著。
文人雅客鐘愛在佘山結廬定居,這一帶寺院之眾亦列於九峰之首。除東庵普照寺、中庵靈峰庵、西庵宣妙講寺三大庵外,還有潮音庵、彌陀殿、華藏庵等。北宋太宗年間,有僧人德聰來到佘山東峰結庵修行,還馴養了兩隻青黑色老虎,名大青、小青,出入常有二虎相伴。後德聰圓寂,大青、小青亦悲傷而死。人們將德聰和二虎同埋在山頂絕境處,又在墳旁修塔,取名“聰道人塔”。又因有名為“秀”的道士親自參與建築此塔,塔成後引火自焚殉塔,所以亦稱“秀道者塔”。此塔為八角十三層密簷式磚木結構,形體修長挺拔,有杭州寶俶塔[3]風韻,屹立山河,笑傲歲月,成為佘山的象征。
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即位於聰道人塔之南。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華亭人氏。萬曆初年為鬆江府學生員,辭章出眾,與同學董其昌齊名,“三吳名下士爭欲得為師友”。
本來陳繼儒可以跟董其昌一樣,通過科舉步入仕途。然而當他參加科考時,親眼目睹官吏粗暴對待考生,搜檢無狀[4],受到很大刺激,認為此非待士之禮,遂退出考場。並公然聲稱“朝廷以科舉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為君子也”,於二十九歲時取其儒士衣冠而焚之,表示與科舉絕緣。此舉驚世駭俗,一夜之間,聞於吳越。
謝去青襟後,陳繼儒決意隱居山中。他曾論山居八德:“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不責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兌田宅,不問炎涼,不鬧曲直,不征文逋,不談仕籍。如反此者,是飯儈牛店,販馬驛也。”自稱“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先築“乞花場”於小昆山,五十歲移居東佘山,始築東佘山居。他稱“今世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而天下競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欲將山居營建成一處清涼世界,為此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終將東佘山居打造成鬆江最著名的園林別墅。
陳繼儒本人博學好古,於經學文史、金石書畫無所不通。遠近文人,競與結交,東佘山居遂成為南北文人的聚會場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佘山也因之而名滿天下。
陳氏又延招吳越間貧儒寒士憩居於此,相互手章摘句,或在九峰三泖間采風擷俗,刺取其瑣言僻亨,薈革成書。久之,陳氏不少著述如《岩棲幽事》《珍珠船》等流傳遐邇。甚至有傳聞說,有“天下第一奇書”之稱的《金瓶梅》即是陳繼儒供食的某位貧儒寒士所作。
陳繼儒詩文淡宕逸意,多能道人所未道,或搖曳空靈,或禪意盎然,自謂“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請無虛日。當時的文壇盟主王世貞對其文辭頗為賞識,兼之同窗好友董其昌在京師為之延譽,一時地方官吏無不造謁其門,谘詢地方利弊,甚而“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詩文之佳惡,冀其一顧”。時人呼他為“山中宰相”,號稱“遠而夷酋土司,鹹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5]。其隱居之處東佘山居亦被稱為“宰相衙”,其聲望若此。
如此人物,自然引起了海內外的重視。東林黨領袖顧憲成曾延聘陳繼儒去無錫講學,卻被婉辭推卻。崇禎三年(1630年),鬆江知府方嶽貢親自驅車至佘山,請年過七旬的陳繼儒出山主修府誌。按照慣例,纂修方誌通常由閑居鄉裏的縉紳地主擔任,請一個隱逸布衣來領銜修誌,可稱得上破天荒的大事。崇禎皇帝亦聽聞陳繼儒大名,二次下詔征聘其入翰林院,終堅辭不出,繼續過他“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的山中生涯。陳氏遂又多了個“陳征士”的雅稱。
陳繼儒隱居山中,幾十年不踏入城中一步。他多次推辭朝廷征召,無疑是淡泊名利的,但其人古道熱腸,對後輩好學者大肆提攜,不遺餘力。不少人纂撰之作邀他題跋,多樂於為之。然而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卻有自己的立場和氣節。天啟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專權,為了討好這位“九千歲”,各地紛建生祠為之納福。鬆江府學生員周宏璧也跟風而動,在白龍潭北為魏忠賢建祠,並請陳繼儒為之作記。彼時魏忠賢權勢熏天,大力鏟除異己,凡得罪他的人都被極盡荼毒之能事,政治極其黑暗。陳繼儒若是不肯答應作記,勢必會得罪魏忠賢,怕是難逃報複。不料他卻說出一番有力的推辭來:“你等為魏公建生祠,本意是要得其歡心。魏公心性不雅內相,要作文表其功業,達官貴人才是最合適的人選。若是以布衣從事,魏公很可能會以為你等輕視他。不如於在朝卿相中選一與魏公親厚者作記,庶博解頤,不負盛舉。”由此巧妙地推脫了作記一事。
除了詩畫文章外,陳繼儒在造園藝術上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稱“居山有四法:樹無行次,石無位置,屋無宏肆,心無機事”,又稱“不能卜居名山,即於崗阜回複及林水幽翳處,辟地數畝,築室數楹。插槿作籬,編茆為亭。以一畝蔭竹樹,一畝栽花果,二畝種瓜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他的別墅東佘山居即是其造園理論付之於實踐的產物,以山池為中心,巧於因借,混合自然。內有寶顏堂、晚香堂、頑仙廬、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邊林下等十餘景點。山居處處植滿鬆杉、古梅和翠竹,鬆杉參天入雲,梅樹古樸廓落,竹子清幽婆娑,均是主人的至愛。
晚香堂是會客宴集之所,在群室中最為闊大,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的壽宴即安排在這裏。其名得自唐人鄭穀隻詩句“晚香延宿火,寒磬度高枝”。采用江南最常見的中、左、右三組縱列院落組群,沿中央縱軸線建有門廳、轎廳、大廳,再往兩旁布置客廳、花廳、書房等,後部建二層樓房,樓上宛轉相通,結構複雜,形似迷宮。
柳如是一行到達晚香堂時,大廳中臨時搭建了一座戲台,戲台三麵和廳中環列著近四百盆盆栽梅花,五顏六色,清香撲鼻。花盆均是精細的青色瓷器。彼時瓷器雖然價格低廉,最貴者不過三五錢銀子,然近四百盆瓷器加起來,亦價值逾一百二十兩,足抵十家農戶一年食用之費,可謂奢侈之極[6]。這還沒有算上四百株梅花的栽培和運輸費用。
戲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好戲。下麵座席中坐了不少人,男女夾雜,比肩齊膝。明代禮教甚嚴,這些妙齡美貌婦人既然是公然與男子同進同坐,當非良家女子,而是跟柳如是一樣的身份,是專程趕來佘山為陳繼儒壽宴助興的娼妓,金陵當紅名妓李十娘、王節、李貞麗、李傃等均在其中。
自明代中葉以來,文人娛聲妓,名士悅傾城,風流更是異於往時。世風認為“士大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日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即使是陳繼儒這樣類似楷模的山人,亦不能免俗。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長大,亦是南曲行家,見台上生旦扮相俊美,唱腔華麗,情韻悠然,便駐足留神聽了一會兒。
卻見台上女旦字正腔圓地念道:“呀,好一執玉杯!色如白雪,製若鬼工,世間何以有此尤物!”小生應道:“此杯名盤龍和玉杯,俗稱‘一捧雪’是也。”隨即細聲唱道:“折腰豈為五鬥米,碌碌終朝,身不由己。寶杯在手,猶得吟詩酌酒;玉人當麵,未能稱心如意。”
柳如是“啊”了一聲,死死盯著台上小生雙手高舉的玉杯道具,露出了驚訝之極的表情。
宋征輿一直不離她左右,留意她言行,聞聲笑道:“隱娘也覺得那小生唱得好嗎?他其實是婦人反串的,名叫顧媚,字眉生,號橫波。年紀雖小,卻已是金陵秦淮河上一號響當當的人物。聽說她的南曲還受過蘇昆生[7]的調教。”
柳如是問道:“這出戲叫什麼?”宋征輿道:“《一捧雪》。這戲試演了好幾日,我們已經搶先看過了,其實沒什麼稀奇。隱娘可聽過坊間流傳的‘王世貞寫書為父複仇’的故事?這出戲其實就是那個故事翻版,不過是換了人名,將姓王的改成了姓莫的,將《清明上河圖》換成了玉杯‘一捧雪’而已。”
王世貞是嘉靖年間著名文人,以詩文名於當時,獨領文壇風騷二十年,被譽為“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據說其家收藏有《清明上河圖》,權臣嚴嵩和嚴世蕃父子執掌朝政時,垂涎這幅絕世珍品,命王家獻圖。王世貞之父王杼心中難舍真圖,便請高手偽造了一幅贗品送給嚴嵩父子。後來事情敗露,王杼被嚴嵩父子殘害致死。王世貞日思為父報仇,他聽說嚴世蕃愛看淫穢小說,且常用食指蘸口液翻書,就將《鳴鳳記》鈔本[8]的殘本增補成《金瓶梅》一書,在每頁紙上塗上了毒藥,然後設法將書送給嚴世蕃。可惜由於書頁上毒藥抹得太淡,最終未能毒死嚴世蕃。
這一複仇故事廣為傳聞,王世貞由此被許多人認為是奇書《金瓶梅》的真正原作者,但認為是無稽之談者也大有人在。隻是柳如是詫異的卻不是戲曲本身,而是戲中引發禍患的根源——玉杯“一捧雪”。
一旁宋征輿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麼,隱娘身子不舒服嗎?”
柳如是道:“不是,我很好。宋公子可知道這出《一捧雪》的戲是誰寫的?”
宋征輿猶豫了一下,答道:“施紹莘施先生,也是鬆江本地人氏。”
柳如是道:“呀,我聽過施先生的大名。他的南曲不拘泥於音律辭藻,比大多散曲名家更為蒼莽奔放,隻是太過哀苦。”
宋征輿道:“正是他。”又笑道:“想不到隱娘見聞居然如此廣博,實在可欽可佩呢。”
柳如是卻沒心思理會對方的大拍馬屁,問道:“施先生人在這裏嗎?我想即刻見見他,煩請宋公子代為引見。”
宋征輿聞言極為驚訝——今日東佘山居名流如雲,且多為俊傑才子。僅以音律論,複社楊文驄、吳偉業、吳昌時、冒襄、華亭訓導王彥泓等都是戲曲大行家。吳偉業造詣尤深,又是名譽天下的榜眼。那施紹莘雖以散曲、詞著名,號稱峰泖浪仙,卻是個年過五旬的糟老頭子,屢試不中,僅以諸生終老,連他自己都稱是“一事無成”。柳如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結識他,太不合常理,除非是對這出《一捧雪》的戲有特別興趣——心中亦有些悻悻然,左右望了一眼,才道:“今日好像沒有見過施先生。他的別墅西佘山居就在山那邊,不妨先去拜會陳老夫子,我再引隱娘去找施先生。”
柳如是心道:“我人已到東佘山居,不去拜見眉公,實在說不過去。況且還有微姊姊同行。”不得已,隻好與王微一道,跟隨宋征輿到後堂來拜見老壽星陳繼儒。
後堂是座二層小樓,是陳繼儒平日習字作畫之處。庭書一聯雲:“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實是集宋詩人陸遊詩聯,表麵謙抑,卻自見一股簡傲之氣。
室內布置得簡樸淡雅。堂首案桌上擺著一架自鳴鐘[9],頗為顯眼。牆壁上掛著幾幅墨梅、山水圖。水墨梅花為陳氏所繪,取意“橫斜疏梅”,以大草橫塗枝幹,瀟灑流暢,不失法度,又由細筆勾勒、點、染,大氣之中見真率,豪情奔放時見嚴謹,將梅的“淩寒獨自開”表現得極為生動。山水則草草潑墨,自然隨意,蒼老秀逸,意態蕭疏,不落吳下畫師恬俗魔境。
陳繼儒本人書畫成就不在同窗好友董其昌之下,繪畫成就甚至在董氏之上,然影響力遠遠不及。董其昌在當時和後世左右了山水畫壇的主流發展,幾成時代的象征。隻是此人在家鄉作惡不少,自萬曆年間“民抄董宦”事件之後,已極少回鬆江。
堂中生有兩盆熊熊炭火,一大群男子圍爐而坐,正在熱議時勢,高談闊論,好不熱鬧。這些人中,除了主人陳繼儒及個別賓客外,絕大多數都是東林黨人或複社成員,不乏當世俊才。
通常民間稱在社日舉行的各種迎神賽會為“社”,並逐漸演變成“恭敬神明,和睦鄉裏,以厚風俗”的民間教化儀式。後人因誌趣相投或信仰相同而聚眾結會,亦謂之社,其實就是一種文人團體。漢代梁孝王劉武築梁園作遊賞宴賓之所,名士如司馬相如、枚乘、鄒陽均為座上客,把酒言歡,會文談藝,世人稱為“雅盛梁園”。東晉時,王羲之與朋友宴集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次集會因王羲之《蘭亭序》而名垂青史,“蘭亭修禊”遂與“梁園雅集”一道成為詩文集會的象征,為後世文人豔羨模仿。鬆江陳子龍、夏彝仲、周立勳、李雯等人倡立的幾社,即是“仿梁園鄴下之集,按蘭亭金穀之規”。
中國曆史上的文人團體,最著名者當屬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竹林七賢是指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及王戎。七人均崇尚玄學,意氣相投,在生活上不拘禮法,行為怪誕,常聚在山陽竹林之下,飲酒作樂,撫琴縱歌,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因為七賢特立獨行的個人魅力,這個著名的名士群體成為一種文化的特征符號,閃耀千古,其風采傾倒眾生。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士人為砥礪文章、求取功名而尊師交友,因而民間結社成風,尤以江浙一帶為甚。誌同道合者相聚一處,或細繹往古,或參酌來今,或研究典故,或尋訪人物。這一時期的文人社團仍然隻限於文藝創作、學術交流層麵,他們或提倡複興古學,或主張經世致用,或熱衷鑽研時文。
明代中葉以後,經濟高度發展,物資極大豐富,世風則日趨浮躁。人們在追求奢靡的同時,渴望擺脫傳統禮法的束縛,思想求新求異,整個社會呈現出奇特的新異色彩。另一方麵,明王朝開始走向衰落,政治日漸腐敗,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尤其是明神宗萬曆年間,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10]直接導致黨爭頻起,朝政日非,吏治窳敗。文人士大夫往往是社會生活中最為敏感的階層,對動蕩激變反應最為強烈,於是結社之風日盛,且不再限於吟詩作文,針砭朝政,臧否人物,慷慨激昂,以天下為己任。明代最著名的文人團體東林黨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
提到東林黨,就要從其創始人顧憲成說起。顧憲成,字叔時,號涇陽,常州無錫人。他自小家境貧寒,卻胸有大誌,發憤讀書,曾在家中牆壁上題了兩句話:“讀得孔書才是樂,縱居顏巷不為貧。”萬曆四年(1576年),二十七歲的顧憲成赴南京應試,以第一名中舉,一時風光無限,聞名遐邇。萬曆八年(1580年),顧憲成中進士,授戶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
當時張居正任內閣首輔,權勢熏天,群臣爭相奉承。一次張閣老生病,大臣們聯名醵金到東嶽廟拜神祈禱,唯獨顧憲成不肯附和。有同僚擔心顧憲成惹禍,出於好心,暗中替他在來賓名單上簽了名。顧憲成知道後毫不領情,硬是跑去將自己的名字從名單中劃掉了。張居正為人狹隘,報複心極強,幸好這件事後不久他就病死了,顧憲成才沒有受到追究。這種錚錚傲骨、不媚權貴的耿直性情,多少決定了他之後的仕途不會一帆風順。
國本之爭起後,萬曆皇帝迫於輿論壓力,指使內閣首輔王錫爵提出“三王並封”的權宜之計。時任吏部員外郎的顧憲成立即上疏反對,同時還寫信給王錫爵,指責他身為首輔,卻“排群議而順上旨”,是典型的負國誤君。
這王錫爵並非什麼大奸臣,他曾經因反對張居正廷杖直言大臣,回家不出,以示抗議。入內閣後,請罷江南織造、停江西陶器、減雲南貢金、發庫銀救濟河南饑民,且申救被斥之臣,多為時人所稱。他最初任內閣大學士時,也曾上書請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但萬曆皇帝沒有聽從。這次“三王並封”的主意,其實是萬曆皇帝自己想出來的,王錫爵不過是奉詔擬旨而已。他見群情洶洶,害怕公論,請追還前詔,萬曆不從;請下廷議,萬曆不許,最後幹脆請求辭職。萬曆皇帝十分惱怒,打算從重懲處顧憲成等建言諸臣,但當時輿論壓力巨大,迫於時論,“三王並封”的計劃最終沒有實行。但王錫爵由此對顧憲成懷恨在心,不久後,他報複的機會就來了。
至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二月,王錫爵因年老將要退休致仕,顧憲成受命推舉閣臣。他報上的名單中,有故禮部尚書沈鯉、故吏部尚書孫瓏、左都禦史孫丕揚、故大學士王家屏等七人。這些都是不畏權貴、敢於犯顏直諫的正義之士,王家屏尤為萬曆皇帝厭惡。王錫爵見有機可乘,便在朝中散布流言,稱顧憲成等會推王家屏是為了徇私植黨。萬曆皇帝一怒之下,將顧憲成降職問罪。朝中立即有大臣上疏力救,萬曆皇帝由此更加懷疑顧憲成植黨,幹脆將其革職。至此,顧憲成結束了十幾年的官場生涯,帶著沉痛的心情,回到了家鄉無錫。
無錫有一座東林書院,是北宋知名學者楊時講學的地方,“東林書院”院名即得自楊時遊廬山時所寫“東林道上閑步”詩句。楊時離開無錫後,書院便因年久失修而荒廢。顧憲成決定修複這座書院,最終在常州知府歐陽東風的資助下,書院正式修複。顧憲成召集同鄉好友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於孔兼等在這裏講學,每歲一大會,每月一小會。當時不少被朝廷貶斥的士大夫們紛紛前來,以致“學舍至不能容”。這些人大多胸懷大誌,在研究程朱理學的同時,不免談論救國濟世之道,“往往諷議時政,裁量人物”,而一些在朝官員也遙相呼應,大力支持,東林書院一時聲名大著,以至有“天下言書院者,首東林”之讚譽。顧憲成撰寫的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也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句。
此後,東林書院成為江南地區人文薈萃之區和議論國事的主要輿論中心。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等下野的名臣也相繼到這裏講學,這些人“自負氣節,與政府相抗。是為東林黨議之始”。正因為東林書院逐漸彙聚起了一股影響社會輿論的政治勢力,後來他們的政敵便以書院之名謂之為“東林黨”。時人稱顧憲成、高攀龍、錢一本為“東林三先生”,顧憲成也被政敵視為東林黨魁。而浙江寧波人沈一貫以善於奉承得萬曆皇帝歡心,入閣後成為浙江派官僚首領,人稱“浙黨”。東林黨人以講學聯絡人士,浙黨恃權求勝,自此東林、浙黨互相爭鬥長達幾十年。
黨爭之風,甚囂塵上,將國家政治活力消耗殆盡。朝廷上下,危機四伏。在朋黨混爭下,東林黨人的政治主張與他們排除異己的動機逐漸糾纏不清,本是以改革弊政、為民請命、澄清吏治為目的的東林黨也在異常殘酷的爭權鬥爭中變得畸形起來。
天啟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勾結明熹宗乳母客氏專政,形成有明以來勢力最大的閹黨集團。東林黨人不滿閹黨當政,不斷上書彈劾,由此激怒魏忠賢,閹黨與東林黨的鬥爭進入公開階段。齊楚浙諸黨爭相依附閹黨,以鐵腕手段對東林黨人實行血腥鎮壓。
天啟五年(1625年),魏忠賢大興冤獄,誣陷左副都禦史楊漣等人曾受遼東經略熊廷弼賄賂,逮捕了楊漣、周朝瑞、左光鬥、魏大中、顧大章、袁化中六人,史稱“東林前六君子”。楊漣等人被關押在臭名昭著的北鎮撫司監獄,被施以喪心病狂的人身摧殘。魏忠賢每天都勒令六君子跪在階前,施以酷刑,甚至將他們的衣服撕碎扒光,讓他們裸體受辱。不出幾日,楊漣、左光鬥等人都已血肉模糊,肉爛血膿,慘不忍睹。在慘無人道的折磨下,顧大章自盡在獄中,而其他五人都死於酷刑之下。楊漣死時被土囊壓身,鐵釘貫耳,麵目皆非,隻以血衣裹屍,草草掩埋。左光鬥更是淒慘,他受過炮烙之刑,麵額焦爛,膝下筋骨全部脫裂,令人不忍卒睹。其學生史可法以重金賄賂獄卒,冒死入獄探望恩師。左光鬥不願史可法受牽累,將他強行趕出牢獄。史可法出來後,含淚對人道:“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次年,魏忠賢又興大獄,要把已罷官歸鄉的七位東林黨人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繆昌期、周宗建、李應升、黃尊素害死。高攀龍聞訊後焚香沐浴,投池自盡,其他六人被捕至京。其中,周順昌被牽連。東林前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被逮捕押解過吳縣時,吳縣人、吏部主事周順昌正在家中,他熱情挽留魏大中,周旋數日,並結為親家,這顯然是對魏忠賢的公然蔑視,由此引來殺身之禍。當魏忠賢派出的緹騎到蘇州逮捕周順昌時,蘇州民眾自發為周順昌乞命,擊斃緹騎一人,擊傷多人。後來,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和周順昌的輿隸周文元五名市民被殺,合葬在虎丘附近,墓碑題曰“五人之墓”,此即複社領袖張溥所作《五人墓碑記》之來曆。而周起元、周順昌等六位東林黨人,也在獄中被魏忠賢殘害致死,史稱“東林後六君子”。
魏忠賢又指使人編《三朝要典》[11],借梃擊、紅丸、移宮三案大做文章。更唆使其黨羽給事中阮大铖作《東林點將錄》,進一步打擊東林黨。齊楚浙黨又造天鑒諸錄,加東林以惡名,並列黨人榜於全國,每榜少則百人,多至五百餘人,凡列名者,生者削籍,死者追奪,朝中善類為之一空。直到崇禎皇帝即位,賜死魏忠賢,對東林黨人的迫害才告停止。
至於東林書院,也在顧憲成死後麵臨被搗毀的命運。天啟五年(1625年)八月,魏忠賢逆黨禦史張訥誣奏書院“遙製朝權、掣肘邊鎮、把持有司,武斷鄉曲”,建議天下但凡有書院處盡數拆毀。八月初五日,天啟皇帝下旨:東林、關中、江右、徽州一切書院俱著拆毀。自顧憲成創立之日起,東林書院名動天下,然僅僅存在了二十一年,便亡於由朝廷出麵的暴力之手,實在令人感慨唏噓。東林黨人高攀龍為此寫下悲憤激昂的詩句:“縱然伐盡林間木,一片平蕪也號林。”
東林雖敗,江南結社之風不減。崇禎二年(1629年),太倉名士張溥以非凡的魄力將雲間幾社、浙西聞社、吳門匡社、武林讀書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江南應社等幾十個社團聯合起來,在吳江尹山創立了複社。因主張“興複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故名“複社”。
加入複社的大多為當世青年才俊,如陳子龍、夏允彝、吳偉業、顧炎武、歸莊、黃宗羲、陳貞慧、方以智、吳應箕、侯方域、冒襄、楊文驄等,先後共計有兩千餘人,聲勢遍及海內。黃宗羲、顧杲、侯方域、吳昌時等均是東林黨人後裔或弟子,因而複社又被稱為“小東林”。
自創立之初,複社便帶有濃烈的政治色彩,以東林黨後繼為己任,憂國憂民,主張改良,“蠲逋租,舉廢籍,撤中使,止內操”,企圖以儒家正統思想挽救國家。由於一些人在初入社時已經是“天下獻之如神仙”“尊之如泰山”的名人,因而複社一經成立,便傾動朝野,社會影響極大。
崇禎三年(1630年),複社在南京召開集會,先期傳單四出,集會當日,衣冠盈路,一城出觀。四方士子舟相赴者,動以千計,山塘上下,途為之塞,蔚為壯觀。
不獨聲勢驚人,複社也用科考證明了社員的不凡實力。崇禎三年鄉試,是複社成立後的第一次科舉考試,複社成員有近百人中舉,複社核心人物張溥、吳偉業、陳子龍、吳昌時等人均在此年中舉,其中楊廷樞等四人還高中解元。次年會試,吳偉業、夏日瑚分別中一甲榜眼和探花[12],張溥、馬世奇等五十七人中進士。時人評價道:“從來社藝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後名魁鼎甲多出其中。”
科舉上的巨大成功,令複社聲氣遍天下,出盡風頭。複社首領張溥慷慨豪邁,為人有膽略,曾在閹黨勢力最盛時為被魏忠賢迫害致死的五位平民作《五人墓碑記》,極讚五人“激昂大義,蹈死不顧”,這也是他本人的人生信條。他有匡複天下之誌,主張立德、立功、立言,中進士後授庶吉士,開始在京師奔走,積極謀劃救國救民的大計。隻是彼時官場黑暗,充滿傾軋,張溥書生意氣,直言不阿,很快就卷入了黨爭旋渦,無力自拔。
張溥會試主考為周延儒,稱為“座主”或“座師”。周延儒時為內閣首輔,按照慣例,首輔因政務繁忙,不得參與主持會試,會試主考通常由內閣次輔擔任。然而主考座師與進士有師徒名分,周延儒為了從新晉進士中培植自己的親信力量,越例做主考,從而引起次輔溫體仁的不滿。他有心針對複社中進士者,打聽到吳偉業高中榜眼有些“內幕”後,便開始大做文章。
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先世居昆山,祖父始遷太倉。他七歲讀家塾,十四歲能屬文。同郡名士張溥讀到吳偉業的文章,感歎道:“文章正印在此子矣。”於是收其為徒,傳授通今博古之學。日後師徒二人同時中舉、同時及第,更是傳為佳話。
吳偉業參加會試時,房官[13]為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李明睿與吳偉業父親吳琨是至交好友,對老友之子的答卷極為讚賞,將其置為本房首卷,推薦給主考官周延儒,並告知這是太倉吳琨之子的文章。周延儒為諸生時,曾到太倉遊玩,與吳琨相交且極為投緣,他得到吳偉業卷子後,欣然將其定為會試第一名。
這一節為內閣大學士溫體仁探知後,立即指使言官上書彈劾,稱主考周延儒、房官李明睿與考生吳偉業三人在會試中徇私舞弊。幸虧崇禎皇帝正倚重周延儒,親自調閱吳偉業試卷後,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大字。意思是,文章立意端正,合乎聖賢之道,文辭豐富典雅,足為楷模。崇禎皇帝首肯了吳偉業的文章,總算勉強平息了這場風波。吳偉業得知經過後,既感激崇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對自己“榜下即多危疑”感到後怕。
後來殿試,吳偉業高中第二名,另一複社成員夏日瑚列第三。狀元為宜興人陳於泰,與首輔周延儒既是同鄉,又是姻親。傳聞首席讀卷官戶部尚書畢自嚴事先得到周延儒囑咐,務必要將陳於泰取為第一。雖然考卷是密封的,但仍可以字體、文風等來辨識考生身份。畢自嚴找到陳於泰的考卷後,定為第一名。殿試名次,最後由皇帝決定,皇帝要審讀前十名的卷子,不一定就以讀卷官進呈的第一名為狀元,有時也擢升其他卷子為第一。但在通常情況下,讀卷官進呈的第一名最有希望成為狀元。果然如此,金殿傳臚,陳於泰被欽定為狀元。天下大嘩,禦史餘應桂等人爭相上疏彈劾周延儒,朝中言官的目光這才從吳偉業身上移開。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很快再起風波。按照慣例,每每會試結束,就會有書商將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彙集出版,而新科進士要請房師作序,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然而當時張溥身為複社領袖,名噪京師,吳偉業又是他的入室弟子,竟撇開房師李明睿,由他本人為吳偉業刻稿作序。如此,李明睿麵上無光,大為惱怒,聲稱要削去吳偉業的門人資格。
由於這件事吳偉業和張溥於道義上有負,吳偉業慌張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翰林院檢討徐汧出麵調停,親自帶著吳偉業前往向李明睿請罪,稱這是書商過失,並已加以懲處,事情才算了結。
殿試後,吳偉業高中第二名,授翰林院編修,開始了風光無限的翰林院生涯,此時他才隻有二十三歲。上天似乎總愛跟他開玩笑,他尚未從被劾作弊及得罪房師的驚悸中平複下來,黨派鬥爭的風波再次降臨到他頭上。
崇禎皇帝即位後驅逐閹黨,安撫東林黨人,朝中表麵風平浪靜,其實爭權奪勢的黨爭從未真正平息過。先是有東林黨領袖錢謙益與周延儒爭入內閣,錢謙益大占上風,是眾望所歸的內閣大學士人選。時任禮部尚書的溫體仁也想入閣,但他曾在天啟朝巴結奉迎閹黨,人緣名聲不好,沒有大臣願意舉薦他。此人為人外曲謹而中猛鶩,機深刺骨。他見錢謙益與周延儒爭權,便想到一條曲線入閣的法子——東林黨是閹黨死敵,而他曾奉承過魏忠賢,為東林黨人所不容,錢謙益更是看不起他,所以他堅決不能讓錢氏入閣。
就在錢謙益自認為勝券在握的時候,溫體仁上書揭發他擔任浙江鄉試考官時收受賄賂、結黨欺君,錢氏一心對付周延儒,被背後的冷箭射中,猝不及防,無從招架,就此敗下陣來,被罷官為民,被迫離開了京師。
周延儒當上閣臣後,感激溫體仁打垮了錢謙益,因此極力援引溫體仁。很快,溫體仁也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東林黨雖在天啟朝遭到閹黨強勢剿殺,但其在士林中影響巨大。即使周延儒因前事與錢謙益為敵,也不敢得罪所有的東林黨人,相反還竭力與東林黨結交,所以他不惜破例以首輔身份主持崇禎四年會試,一力錄取了東林後勁張溥、馬士奇、吳偉業等人,這其實是他審時度勢的結果。
但溫體仁則不同,他與錢謙益翻臉後,便開始攻擊整個東林黨,由此跟周延儒發生了分歧。野心勃勃的溫體仁便暗中開始對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為首輔,指使禦史彈劾周延儒會試徇私,其實才是個序幕。
張溥覺察到了溫體仁的陰謀,他既是周延儒的門人,天經地義要站在周氏一邊。而溫體仁也認定張溥是周延儒一黨,利用手中權勢,對其大力打壓。
之前張溥打破常規為吳偉業會元稿作序,不但得罪了房師李明睿,還引發整個翰林院對其行徑不滿。翰林院規定,要求新進庶吉士“遇館長如嚴師,見先達稱晚進,公會隅坐,有命唯諾惟謹”。而張溥卓爾不群,極具領袖風範,本人又是複社首領,根本不將規製放在眼中,“任意臨事,輒相可否,有代天言作誥命者,文稿信口甲乙”,由此引起同館的忌諱。有翰林院同僚向內閣舉報張溥,首輔周延儒當然是盡力回護。而次輔溫體仁則厲聲道:“是何足患!庶吉士有教讀成例,成材則留,不成材則去,去之亦何難!”儼然流露出要驅逐張溥之意。
張溥得知後大怒,但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庶吉士,怎能與內閣大學士相抗?遂以溫體仁扳倒錢謙益的方法行事,暗中搜集了溫體仁交結宦官、結黨營私、援引同鄉等種種不法行為,寫成疏稿,交給弟子吳偉業,命他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上奏。
吳偉業性格怯懦,不是什麼敢作敢為之人。他才經曆了兩場風波,舊波未平,新波又起——恩師要剛剛到翰林院上任的他參奏堂堂內閣次輔,他哪有這個膽量!然而師命難違,反複思慮後,吳偉業將張溥彈劫溫體仁的奏章改頭換麵,變成彈劾溫氏心腹大理寺少卿蔡亦琛的奏章。
奏章上後,沒有任何效果,反而惹怒了溫體仁和蔡亦琛。還是首輔周延儒出麵曲意解脫,吳偉業才得平安無事。
這件事後,吳偉業心灰意冷,上書請求回家娶親。崇禎皇帝對吳氏本人文章才氣頗為讚賞,不但準了他三年婚假,還賜馳節還裏門。少年高第,又獲旨歸娶,吳偉業春風得意,榮極一時。鬆江名士陳繼儒曾作《送吳榜眼奉旨歸娶詩》:
年少朱衣馬上郎,春闈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貯黃金屋,種玉人歸白玉堂。
北麵謝恩才合巹,東方待曉漸催妝。
詞臣何以酬明主,願進關雎窈窕章。
極力描繪吳氏榮歸故裏後舉辦婚禮的盛景。
張溥雖然失去朝中良助,但弟子奉旨回鄉娶親也是榮耀之極的事,特意誇獎道:“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然而,吳偉業的離開還是令張溥倍感孤立,加上溫體仁、李明睿等人大力排擠,他的處境日益艱難。而首輔周延儒也因姻親陳於泰中狀元、兄長周素儒冒錦衣籍授千戶、他本人又收受巨盜神一魁賄賂等事而受到言官交相攻訐,四麵楚歌,朝不保夕,無力幫助門生。張溥難以自安,終於在當年的冬天以葬親為由,請假歸鄉。
雖然是請假離京,但張溥心情沮喪,去意已定,沒有再回朝為官的意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到家鄉後,趕來求教者絡繹不絕,由此再度激發了他濟世的雄心,於是以為鬆江名儒陳繼儒賀壽為名,召集複社骨幹,到佘山集會。
今日坐在晚香堂中的複社社員,均為英華人物。除了首領張溥之外,還有鎮江社長周鐘、吳縣社長楊廷樞、常熟社長楊彝、太倉顧夢麟、鬆江社長周立勳、吳江社長吳昌時,以及元老級人物吳偉業、夏允彝、陳子龍、萬壽祺、李雯、冒襄等。甚至連剛進來的宋征輿,亦是複社的少年精英。
柳如是等人進來後堂時,張溥正與眾人縱論遼東局勢。他大約三十歲出頭,相貌普通,身材中等,卻是氣宇軒昂,神采英拔,一望便知是諸才人領袖,實令人難以想象如此拔類超群的人物竟是“塌蒲屨兒”[14]出身。
張溥道:“朝廷心腹大患莫過於東北女真。自從袁崇煥殺毛文龍,袁崇煥又為當今主上所殺,遼東局勢遂無可挽回。毛文龍舊部孔有德、耿仲明惱恨主將被殺,淪為海盜,不再奉朝廷號令。朝廷本該好言安撫,然閣臣目光短淺,居然主張派兵圍剿,最終導致孔、耿二人航海投奔了女真皇太極。”
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來,憤憤道:“可恨的是,這二人不但帶去了本朝最精銳的兵馬,還為女真人雙手奉上西洋葡萄牙大炮[15]。本朝最新式最精銳武器落入敵手,從此再無兵器之利。這件事,實在是大大的失策。”
複社成員李雯道:“說起來,這起禍事的始作俑者還是袁崇煥。”
張溥點了點頭,道:“袁崇煥此人,是良將,卻非良臣。譽卿兄,你對這一點應該最有心得。”卻無人應答,左右一望,才發現許譽卿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許譽卿,字公實,鬆江華亭人氏,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名列東林黨中。天啟年間為吏部給事中,抗疏極論大宦官魏忠賢大逆不道,由此得罪閹黨,被罷官削籍。崇禎皇帝即位之初,大肆起用曾被閹黨迫害的大臣,許譽卿也重新回朝為兵科給事中。當時遼東形勢危急,崇禎起用名將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
明朝重文輕武,軍隊統帥基本都是文人出身,大多是靠做八股文考中的進士。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進士,卻是少有的文韜武略俱全之士,有膽有謀。他是廣東東莞人氏,長大成人之時,正值東北邊患日益嚴重。東莞一帶有尚武的傳統,民眾從軍風氣很盛。大時代的局勢和成長生活的環境對袁崇煥有很大影響,他為人慷慨負膽略,好談兵,以邊才自許,早在青少年時期就胸懷大誌,曾作《黃河》詩說:“濁處真須激,清來自太平。濟川吾有願,擊楫動深情。”表示要激濁揚清,像劉琨那樣氣吞胡羯,擊楫中流,安定邊疆,澄清天下。因而除了用功讀書外,他還特別留意邊防,學習兵法,練習武藝,酷愛閱讀曆代兵書,尤其喜歡和一些嫻於兵法者討論用兵之道,顯然是要準備報國安邊,欲意有所作為。這一段文武兼習的日子,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袁崇煥後來建功立業的基礎。
天啟二年(1622年)正月,努爾哈赤率軍攻陷廣寧,占領了山海關外大部分地區。山海關受到直接威脅,京師由此戒嚴,天下震驚。當時袁崇煥任福建邵武知縣,正好來北京參加大計[16]。他素來關注遼東局勢,聞訊勃然色變,拍案而出,再也沒有回來寓所,其隨從及上級主管部門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十幾日後,袁崇煥單騎歸來,原來他竟然一個人悄悄出山海關視察敵情去了!
回到北京後,袁崇煥上疏具言關上形勢,稱道:“予我軍馬錢穀,我一人足守此!”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登時引來朝野矚目。其豪氣和膽量更為廷臣激賞。
禦史侯恂稱袁崇煥“英風偉略”,請求對其破格任用。天啟皇帝於是擢任袁崇煥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山海監軍,很快又升為山東按察司僉事,負責到關外監軍。
袁崇煥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完成了其人生中的重大轉變,由一個地方小縣令一躍成為身負重任的邊關大將。他終於可以跟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於謙一樣——拔劍舞中庭,浩歌振林巒。丈夫意如此,不學腐儒酸。
三月,袁崇煥正式離京赴任,駐守山海關。在朔風凜冽的山海關頭,他仗劍而立,寫了一首《邊中送別》來抒發胸臆:
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
杖策隻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
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豪邁雄放,慷慨激昂,飽含愛國熱情,與南宋名將嶽飛《滿江紅》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肝膽照人、以身許國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天啟六年(1626年),袁崇煥以幾千士兵扼守寧遠,用紅夷大炮擊敗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中炮受傷而死,臨死前猶自氣憤難平,對身邊人說:“我從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沒想小小的寧遠城攻不下來。袁崇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竟然有如此能耐!”馳騁疆場的沙場老將竟敗於進士出身的文人袁崇煥之手,這讓他如何能死得瞑目!
此戰亦令袁崇煥聞名天下,他由此成為朝廷的寵兒,甚至得到了臭名昭著的閹黨首領魏忠賢的支持。然而雄圖偉業並未就此於袁崇煥眼前展開,朝中閹黨當政,魏忠賢為爭軍功指派黨羽彈劾袁崇煥,袁崇煥不得已辭職還鄉。
崇禎即位後,群臣紛紛請求召還袁崇煥還朝。皇帝亦對這位名將仰慕已久,加上遼東女真威脅越來越大,遂下詔令袁氏入京,委以重任。
崇禎元年(1628年)七月,崇禎皇帝召開禦前會議,先問平遼戰略。袁崇煥侃侃而談,答道:“若皇上能給臣便宜行事的權力,五年內就能掃平肆虐十年的遼東大患。”皇帝和內閣大學士們聽了都大喜過望。隻有許譽卿不相信。中途休息時,他特意去問袁崇煥:“五年真的就能收複全遼嗎?”討教“五年平遼”的具體謀劃。袁崇煥其實也沒有把握,躊躇道:“聖上一直為遼事焦慮,我這樣說,隻是聊慰上意。”許譽卿倒吸一口冷氣道:“聖上英明,你怎能隨口搪塞一答?”
袁崇煥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誤,又找機會對崇禎說:“遼事本來不容易奏功,陛下既然委任於臣,臣也不敢因為難而推辭。但五年之內,戶部供應軍餉,工部供應兵器,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要內外事事相應,才能有效果。”崇禎聽到前言後語不一致,已經有些不高興,但正值用人之際,也答應了袁崇煥的要求。
袁崇煥離開北京前去寧遠時,再次向崇禎道:“臣製遼綽綽有餘,但杜讒不足。臣一旦出了關,即在千裏之外。臣在邊關立功,恐有朝廷人士嫉妒中傷。”崇禎答道:“無須疑慮,自有朕為你主持公道。”又再加獎勉,賜袁崇煥尚方寶劍,命其在複遼前提下,可以方便行事。
袁崇煥上任後,即殺邊關重將毛文龍立威。由於是先斬後奏,崇禎皇帝得到消息後,“意殊駭”。毛文龍不但是沙場老將,也是手持尚方寶劍的一方統帥,尚方寶劍即代表著皇帝權威,袁崇煥雖得到皇帝便宜行事的準許,但擅殺朝廷重將,實在是有點不將皇帝放在眼裏的意思。
崇禎二年(1629年)十月,袁崇煥還未來得及展開“五年平遼”的藍圖,即被清軍襲破長城喜峰口,攻陷遵化,逼近北京。袁崇煥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師勤王,因為城中戒嚴,城門不得擅開,袁崇煥不得不從城下坐著吊籃入城,青衣元帽,隻身入城朝見。堂堂明軍統帥,竟然要縋城而入,可謂丟臉之極。坐在吊籃中的袁崇煥,也是心潮澎湃,不能平靜。
袁崇煥入宮覲見,崇禎皇帝起初倒還和善,深加慰勞並談論戰事,賜食物和貂裘等物。袁崇煥以部下士兵馬匹疲勞為由,請求進入城中休整。崇禎皇帝沒有答應,麵上已流露出不豫之色。
一年之前的平台奏對還曆曆在目——那時候,年輕的崇禎皇帝意氣風發,正做著中興之夢,賦予袁崇煥重擔,給予他無上的信任,君臣高談收複遼東、平定女真之大業。僅僅過了一年,麵臨敵人兵臨城下的威脅,袁崇煥的豪言壯語再也激不起皇帝半點雄心,他未老先衰,已然疲憊。
也難怪顧慮就一直浮現在皇帝的心頭——袁崇煥統領著明朝最精銳的軍隊,消耗著朝廷大多數的軍餉,手持尚方寶劍,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已經令人難安。而現在這位位高權重的明軍統帥不僅未能拒敵於千裏之外,還放任敵人長驅直入,打到了京師腳下。這還是一年前信誓旦旦要用五年收複遼東的那個袁崇煥嗎?
總之一句話,皇帝不能完全信任袁崇煥。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手皇太極又恰到好處地用了一招“離間計”,到處散布流言,說袁崇煥與清軍訂有密約。並假意令被俘獲的宦官聽聞後遣返回去告訴崇禎,加重了皇帝的疑心。剛好明將滿桂率領鐵騎與清兵大戰,奮戰不息,身中五箭,其中三支貫體,兩支嵌於鎧甲之上,刻有袁崇煥所部寧遠之記號。滿桂取箭上奏,遂成為袁崇煥勾結敵軍的鐵證。
同年十二月,疑慮重重的崇禎皇帝召袁崇煥、滿桂及其部將黑雲龍入殿質證。崇禎以殺毛文龍、勾結後金軍入關、射傷滿桂三事責問袁崇煥,要求解釋。心力交瘁的袁崇煥對此十分驚訝,一時不能回答。崇禎皇帝想到袁崇煥“五年平遼”的豪言壯語,又想到皇太極已經打到與京師隻一步之遙的通州,忽然因失望而暴怒,當場命錦衣衛逮捕袁崇煥,下鎮撫司詔獄監候。
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盧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崇禎皇帝拜滿桂為武經略,佩尚方寶劍,指揮明軍對敵。滿桂卻不肯出戰,對道:“敵勁援寡,未可輕戰。”
崇禎不聽,多次催促滿桂出戰。滿桂不得已,領黑雲龍、麻登雲、孫子祖壽諸大將,移營永定門外二裏,被敵軍精騎四麵包圍。皇太極親自披掛上陣,明軍節節敗退,主帥滿桂、孫祖壽均當場戰死,大將黑雲龍、麻登雲等人被生擒。此時離袁崇煥下獄不過半個月時間。
崇禎皇帝怒極,又下令將兵部尚書王洽逮捕下獄。不久,王洽即在驚懼中病死於獄中。
袁崇煥手下另一員猛將祖大壽本來率軍營救京城,看到袁崇煥下獄,掉頭衝出山海關北去。祖大壽曾經犯了軍法,孫承宗要殺他,因為愛惜他的才華,暗中讓袁崇煥出麵解救。祖大壽感恩戴德,從此對袁崇煥死心塌地。
在無兵無將的情況下,崇禎皇帝不得不再度依賴寧遠軍。性情倔強、好麵子的他並沒有釋放袁崇煥,而是派人將祖大壽叛出山海關的消息告訴了獄中的袁崇煥,讓他寫了一封書信給祖大壽,勸祖大壽回頭。祖大壽這才重新回兵,意圖打勝仗立功,以救出主帥。祖大壽和皇太極軍接戰,收複了永平、遵化一帶,同時切斷了清軍後路。皇太極擔心孤軍無援,最終率大軍退出關外。
然而,祖大壽的軍功並沒有救出袁崇煥。經過半年多的審判,袁崇煥仍以“通虜謀叛”“擅主和議”“專戮大帥”的罪名被判淩遲,並流放其妻妾、子女及兄弟等人兩千裏,其餘不予究問。
“通虜謀叛”顯然是誣蔑之詞;“擅主和議”指的是袁崇煥為了拖延時間,整修戰備,曾經與皇太極議和,但事先並沒有讓崇禎知道;“專戮大帥”一項指的是袁崇煥未經請示,用崇禎賜予的尚方寶劍殺了明軍另一統帥毛文龍。這兩項罪名其實說到底就是怪袁崇煥總是擅作主張,對皇帝和朝廷的忠誠度不夠,亦即張溥所言“是良將,非良臣”之含義[17]。
江陰人徐弘祖一直靜坐在角落中旁聽,忽插口道:“遼東局勢轉危,過錯不在袁崇煥,也不在崇禎一朝的閣臣,真正罪魁禍首是萬曆年間的遼東總兵李成梁。遼東本有六堡,南捍衛所,東控朝鮮,西屏遼沈,北拒強胡,是全遼屹屹之巨,禦寇於門庭之外,威力遠在紅夷大炮之上。李成梁卻在萬曆三十四年主動放棄六堡,動用軍隊武力強迫堡內居民遷居內地,自此遼東屏障盡被撤除。”
他頓了頓,又道:“提到閣臣目光短淺,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遼東六堡是張居正[18]張閣老執政時督促李成梁修建,開辟土地七八百裏,於是撫順以北、清河以南,均聽本朝約束。然而張江陵死後僅二十年,李成梁便放棄了自己親手建築的關隘,何故也?內中情由,當可思,當可歎。袍笏巍然故宅殘,入門人自肅衣冠。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恩怨盡時方論定,邊疆危日見才難。眼前國是公知否?拜起還宜拭目看[19]。”
座中人大多為複社成員,互相熟識,爭執辯論,跌宕激射,口無禁忌。正酣暢之時,驀然冒出來一名陌生中年文士侃侃而談,且觀點超凡,大不同尋常,不由盡皆愣住。
主人陳繼儒也在堂中陪客,見狀忙笑道:“老夫倒不知道弘祖你也進來了。來,我為各位介紹,這位是江陰徐弘祖,字振之,號霞客,人稱徐霞客。”
複社名士吳昌時笑道:“我聽過徐先生大名。聽說徐先生無意功名,立誌遍遊天下名山大川。二十二歲時即離開家鄉,窮河沙,上昆侖,曆西域,題名絕國。二十多年來,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旅行中度過。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相遇,實在是幸會。”
陳繼儒嗬嗬笑道:“弘祖完全是湊巧趕上。他正要動身前往西南,聽說老夫與木增土司有書畫往來,想讓老夫寫一封薦信。”
張溥對旅行、薦信之類毫無興趣,道:“徐先生適才說遼東六堡威力遠在紅夷大炮之上,張某並不這樣認為。”
徐弘祖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不待張溥長篇大論開場,便站起身來,托口如廁,疾步走出堂去。
眾人麵麵相覷之餘,這才留意到宋征輿引著兩名女郎站在門邊。
陳繼儒忙招手叫道:“是微娘和隱娘到了嗎?快過來,老夫為你們一一介紹。”
王微成為江南名妓已久,與在座不少人相識,但她甚為矜持,並不主動上前與熟人廝見。隻有柳如是,除了小時候見過陳繼儒外,其他人一個也不認得。
陳繼儒笑道:“這位王修微,想必在座諸位均聽過她的大名。”
吳昌時接口道:“修微詩類薛濤,詞類李易安,無類粉黛兒,即須眉男子,皆當愧煞。”這其實是陳繼儒品評王微詩作的原話,當日吳昌時正好在座。
陳繼儒嗬嗬笑道:“不錯,正是這位美人學士。”又笑道:“提到詩詞,老夫還得再多說一句,修微詩詞娟秀幽妍,至於排調品題,頗能壓倒一座。”
弦外之音,無非是暗示王微才氣不在堂中名士之下了。然眾人均知陳氏古道熱腸,時人稱其往往在“熱鬧中下一冷語,冷淡中下一熱語,人都受其爐錘”。王微自離開茅元儀後,輾轉江湖,風塵憔悴,正處於“冷淡中”,陳繼儒褒讚有加,實是有提攜勉勵之意。他在士林中德高望重,又是在眾多名士前極力嘉獎,王微再恬淡,也頗感臉上有光,便向眾人行禮,口中謙虛了幾句。又道:“微娘得士林厚愛,冠以‘美人學士’之稱,然實是才疏學淺,愧不敢當。要論真正的學士美人,當屬這位柳隱柳如是。”
她極力為柳如是延引,除了之前那首“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確實令她震撼外,還因為她早已看出柳氏來佘山的目的,無非是要借壽宴觥籌交錯之機結識名流,再覓歸宿。但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呢,不然如何還在韶華已逝的年紀來這等喧嘩曖昧的場合拋頭露麵?情知好夢都無用[20],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過去了,而柳如是還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感情有所歸依。
王微聲詩超群,號稱“名滿江左,秀出仙班”,她一語褒獎,眾人立即對柳如是刮目相看——
吳江故相周道登周府下堂妾的故事,堂中不少人都聽過,隻打量柳如是時,見她不過才十五六歲年紀,還是個天真明媚的少女。容貌當然是不錯,稱得上是一等,然而在名妓如雲的江南,也算不上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外麵大廳戲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妓顧媚,姿色便在她之上。周道登性好女色,家中美妾無數,他自稱“閱盡國色”,卻不知稚氣未脫的柳如是如何能在周府攪出天翻地覆來。聽過王微的話,才知柳如是原來也是個小才女,才氣還在外貌之上。
柳如是尚不及謙辭推謝,陳繼儒已哈哈笑道:“不錯,隱娘筆能扛鼎,清言無對,詩畫絕倫,當得起‘學士美人’這個稱號。”
陳繼儒與盛澤名妓徐佛交好,曾應邀到歸家院做客,見過彼時尚且年幼的柳如是。他亦聽說柳如是最近被逐出周府,很是同情,有心幫她再覓歸宿。這次他七十五歲大壽,江南名士將會雲集佘山,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機會,遂特意派人邀請柳氏前來。此時更是親自扶著拐杖,為柳如是一一介紹在座複社名士。又道:“今日老夫要贈一首詩給隱娘:‘少婦顏如花,妒心無乃競。忽對鏡中人,撲碎妝台鏡。’”
這是說柳如是遭人嫉妒才被周道登逐出,且詩中有“對影自憐”之意,暗合她的前名“影憐”。一首小詩,不但將之前周府遭遇介紹得明明白白,而且力駁周氏加在她頭上的淫蕩不檢罪名。
柳如是心下對這位寬厚睿智長者極為感激,但卻不願意在眾多男子麵前再提相府下堂妾的話題,隻道了謝。又淺淺笑道:“抱歉打擾了各位的談興。適才有幸聆聽張先生談論遼東局勢,隱娘大開眼界。卻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目下時政呢?”
此時滿堂男子目光灼灼,盡落在她身上,熱情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意味深長者有之。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眾目睽睽的場麵,難免感到尷尬,問及時局,並不是真有多大興趣,不過是有意轉移話頭而已。以她不算太長的風塵經驗看來,能令男人及時從女色上轉移視線的,唯有政治。
事實亦果真如此,她一提話頭,眾人便將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繼續暢談國事。
而當今中原時局,也的確不比遼東強多少。僅以本年來說,六月間,黃河決口,軍民商戶死傷無數。百姓轉徙,到處丐食,無路可走,乃聚而造反。九月,農民義軍高迎祥、李自成、羅汝才、張獻忠等聚集山西,分四路出擊,攻陷諸多州縣。這些流民原先隻在陝西,而今發展極快,先流入山西,接著又流入河北,蔓延在四川、湖廣之境,大有如火燎原之勢。
再看朝政,通常朝堂明暗由皇帝作為決定。當今崇禎皇帝名朱由檢,幼年被封為信王。他哥哥天啟皇帝朱由校駕崩之後,因無子嗣,按照古代“兄終弟及”的例子,朱由檢坐上了皇帝寶座。天啟皇帝駕崩之際,正是閹黨活動最猖獗的時期。大宦官魏忠賢和天啟皇帝乳母客氏互為表裏,禍亂後宮,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朱由檢對這二人的手段了然於心,因此在由信王府搬入大內後,數日後不肯食用宮人為他準備的膳食,硬是憑借自己從家中偷偷帶來的幹糧度日。這位十六歲的少年從步入紫禁城的那一刻開始,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心機。
崇禎即位之初,雖然深惡魏忠賢的專權,但是畢竟自己羽翼未豐,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正值巔峰的魏忠賢並沒有把這個孩子放在眼裏,認為崇禎不過是像他哥哥一樣的年輕後生,不會有多大作為,於是更加猖獗。
登基兩個月後,崇禎抓準時機,先以雷霆萬鈞之勢除掉了魏忠賢倚為左右手的崔呈秀[21],然後對閹黨痛下殺手,使得魏忠賢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然後一紙詔書,貶魏氏到鳳陽守陵。魏忠賢在途中上吊自盡,傳聞是有詔書追至賜死,屍首被當地百姓分屍示眾。至於魏氏情人客氏,雖有天啟皇帝乳母的身份,也難逃一死,被押送到浣衣房,亂鞭打死。
崇禎皇帝不動聲色地鏟除了魏忠賢一黨,少年老成之風,隻有後世康熙鏟除鼇拜能與之相提並論。於是普天之下歡欣鼓舞,將崇禎的繼位看成是大明朝複興的希望,讚頌不已,譽之為“神明自運,宗社再安”。崇禎本人亦深受鼓舞,下定決心勵精圖治,振興大明。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時的大明江山千瘡百孔,病入膏肓。內憂外患、力不從心的巨大困擾令一心想當明君的崇禎更加性急,他的很多決定都是在焦躁不安的狀態下匆忙決定的。這一點,從宰相的人選上就能充分體現出來——
崇禎即位後,罷首輔大學士黃立極,自此開有明一代頻繁更換宰相之先例——崇禎元年,平湖施鳳來、晉江張瑞圖、高陽李國()、蕭山來宗道、晉江楊景辰罷相;崇禎二年,吳江周道登、華亭錢龍錫罷相;崇禎三年,高邑李鑣、大名成基命罷相;崇禎四年,桐城何如寵、會稽錢象坤罷相。[22]
明代自有內閣以來,大學士一般穩定在五名左右。人數最多的一次,是崇禎皇帝剛登基不久,一度達到九位。不過一年之後,九人就隻剩下了周延儒一個。而今內閣中,隻剩下崇禎二年入閣的首輔周延儒和崇禎三年入閣的烏程溫體仁和宜興吳宗達。正值多事之秋,政務繁忙,內閣大學士人手不夠,因而不久之前又以上饒鄭以偉和上海徐光啟入閣,參預機務。[23]張溥在京師時,與徐光啟多有來往,還為其《農政全書》一書作序,交情匪淺。加上徐氏是鬆江府上海縣人,複社諸人的焦點議題自然是集中在他身上。
徐光啟,字子先,號玄扈,少年時聰穎好學,活潑矯健。成人後,為文鉤深抉奇,意義自暢,章句、帖括、聲律、書法均臻佳妙。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參加鄉試,徐光啟本已落選,但卻被主考官焦竑於落第卷中檢出,拔置為第一,以順天府解元身份中舉,風光一時,時年三十五歲。
不久焦竑即被劾丟官,徐光啟於次年參加會試未能考中,便回到家鄉教書。後赴南京拜見恩師焦竑時,得與耶穌會士利瑪竇晤麵,不久後即在由耶穌會士羅如望受洗入天主教會,聖名為保祿,成為鬆江地區最早的天主教徒,也是時人眼中的異類。許多鬆江人都記得徐光啟年輕時常常在大雪天攀登到龍華寺龍華塔塔頂長嘯,發誓要讓天下黎民豐衣食、絕饑寒。聞者均稱此子有雄心壯誌,將來必為國之棟梁,誰也料不到受傳統儒家文化熏陶的他竟成了西洋人的教徒。
然徐光啟卻有自己的考慮。之前他曾因家貧前往廣東教書,在那裏遇到了傳教士郭居靜。在郭居靜處,徐光啟見到一幅世界地圖,方才知道中國之外還有極其廣闊的世界。他也第一次聽說天下人居住的世界叫地球,而地球是圓的,有個叫麥哲倫的西洋人曾經乘船環繞地球一周。他還了解到意大利科學家伽利略製造了天文望遠鏡,能觀測天上星體的運行。
與郭居靜的偶然相遇,不僅讓徐光啟聽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向外麵世界的神奇大門。他開始意識到流行當世的程朱理學主張禪靜頓悟、反對經世致用,實為誤國害民。而他自己生平所喜愛的詩賦書法聲律,不過是雕蟲之技,完全不能施用於世。自此,他積極主張經世致用,崇尚實學,尤其渴望能夠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再用這些知識來報國報君。他聽說到中國來傳教的耶穌會會長利瑪竇精通西洋自然科學,對數學、物理學、天文學、醫學都很有造詣,且擅長繪製地圖、製作鐘表、日晷,就四處打聽他的下落,想當麵請教。
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徐光啟得知利瑪竇正在南京傳教,即專程趕去拜訪。見麵後,徐光啟向利瑪竇表達了仰慕之情,請求能夠跟隨他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
然而利瑪竇來中國的目的就是傳教並發展信徒,對傳授科學沒有興趣,他對徐光啟的請求未置可否,隻送給他兩本宣傳天主教的小冊子。經過反複考慮,徐光啟決定接受洗禮,率領全家加入了天主教,由此才得以親近利瑪竇,開始接觸到他夢寐以求的科學知識[24]。
內裏種種苦心,徐光啟好友陳繼儒最清楚不過,他卻從來不肯張揚,寧可獨自忍受世人的指點和非議。以至後來複社領袖張溥得知情由後,大起佩服之心,自此尊徐氏為師長,侍以弟子之禮。
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徐光啟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開始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出版了《幾何原本》等書。他長期在翰林院任職,與一般文人官吏熱衷於筆墨應酬不同的是,他將大量時間花在從事農學、天文、曆法、數學、測量、水利等科學技術研究上,孜孜求治,著述頗豐。
徐光啟入朝為官時,朝政反複,國是日非,內憂外患,危機重重。他曾上《擬上安邊禦敵疏》《擬緩舉三殿及朝門工程疏》《處置宗祿邊餉議》《漕河議》等奏疏,不乏治國安邦之建策,卻並不為當權者所重視。而這次七十歲高齡的徐光啟之所以能被崇禎皇帝欽選入閣,全仗“天機”。
中國曆法一直沿用唐堯舊製,已延續了數千年,因是關係到“授民以時”的大事,為曆代王朝所重視。到了漢、唐及宋三朝,由於日久天長,歲時節氣和日食月食的推算經常有錯,有時候甚至誤差差至一兩天。元代時,太史郭守敬編造了一本《授時新曆》,推算精確了許多,但也有錯誤。郭守敬在世的時候,就出現了推算日月當食不食、不當食反食的事。一班吹牛拍馬的大臣還稱日月當食不食是皇帝昭德回天的緣故。明代建國後,劉基任太史,獻大統曆,但其實仍然是郭守敬的成書。
由於皇帝自命為天子,而曆法事關天象,象征著皇帝權威,明太祖朱元璋本人禁忌又多,即位之初,便嚴令禁止民間私習天文、研製曆法,即所謂“曆禁”。犯禁者,習曆者遣戍,造曆者殊死。然墨守成規終究不能改變《授時曆》不準的事實。日積月累,誤差越來越嚴重。自成化年間開始,便陸續有人建議修改曆法,但建議者要麼被以“妄言”治罪,要麼以“古法未可輕變”“祖製不可改”為由遭拒。糊塗的明憲宗還稱日月食推算失誤是因為“天象微渺”,主動為欽天監官員開脫。
萬曆年間,西學由傳教士帶入中國,屢屢有事實表明,西法推算天象的精準程度更勝古法。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十一月,司天監再次預報日食錯誤,曆法已到了非修訂不可的地步。朝廷終於決定由徐光啟與西洋傳教士等共同譯西法,供司天監修改曆法參考。但由於阻力太大,很快又不了了之。
崇禎二年五月,欽天監預報將有日食,結果預測的日期不準,有很大的偏差。隻有徐光啟依西法做出的預測與實際天象相符。崇禎皇帝為此嚴厲責備欽天監官。夏官正戈豐年回奏說:“謹守成曆,咎在前人,不在職等。”崇禎皇帝認為他是推卸責任,更加生氣。
徐光啟時任禮部左侍郎,他曾跟利瑪竇學習天算之學,知道西洋天文學較中國曆法更為精密,便上書提出曆法修正十事,認為“中曆未合,宜參西法”,奏請開設曆局,並推薦了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和西洋人龍華民、鄧玉函來掌管曆事。崇禎皇帝正有心開前人未有之創舉,立即批準,召李之藻及龍、鄧兩名西洋人入京,升徐光啟為禮部尚書,監督曆局。徐光啟又起用日耳曼人湯若望掌管推算。湯若望攜帶入華的伽利略式望遠鏡成為曆局鎮局之寶,被用來觀察日月食。中國任用外國人為客卿,采行西洋新法,便是從這件事起頭。後來滿清入關,湯若望等人還一直在清廷擔任欽天監。
曆局設在宣武門內天主堂東側首善書院,時人對徐光啟引西洋人入朝一事頗多非議。到後來崇禎殺死袁崇煥,有人評論說:崇禎能用西洋人為客卿,獨不能容一袁崇煥,豈外人足恃,而內臣不足恃耶?蓋由崇禎好猜,所重視者唯將相,所歧視者亦唯將相,即位甫期年,已兩易閣臣,閣臣雖未盡勝任,然如溫體仁、周延儒輩挾私尋隙,反信而不疑,偏聽失明,已見一斑。
曆局成立後,徐光啟陸續進獻多卷曆書,稱為《崇禎曆書》。他經世致用的做派得到急於扭轉局麵的崇禎皇帝的賞識,最終在今年六月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
彼時南北消息通傳全靠人力,徐光啟入閣為次輔已有五個月時間,在座不少人仍然今日方才從張溥口中得知消息。想到內閣五名大學士中,首輔周延儒為張溥、吳梅村等人座師,有師徒名分;次輔徐光啟是鬆江人氏,張溥素執弟子之禮,又為其巨著《農政全書》作序;日後局麵必然對複社有利,均歡欣鼓舞。
張溥沉吟道:“隻是有個問題,徐閣老事必躬親,去年冬日親自上觀象台觀測天象時,不慎失足落台,腰部和膝蓋嚴重受傷,加上年事已高,身體大是問題。來之,你得想個法子,要保住徐閣老才好。如此,才能與溫體仁相抗。”吳昌時忙應道:“先生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來之”是吳昌時之字。吳氏出自吳江官宦巨室,家資富饒。少時在東林黨人周宗建門下受誨,年長後即追隨張溥,是複社創社元老,號稱“複社第一能人”。
跟張溥出身一樣,吳昌時也是庶出,然命運截然不同——其嫡長兄吳昌期蟠腸而生[25],為吳父不喜。吳昌期生母黃氏家族是嘉興巨富,她懼怕丈夫,幹脆抱著兒子回嘉興娘家居住。後來吳昌期病死,身後無子,黃家也是人丁不旺。吳昌時便將自己的獨生子吳祖錫過繼為吳昌期嗣子,如此,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吳、黃兩家的巨大財富,是複社諸人中財力最雄厚者。複社自成立以來,每每舉辦集會或活動,大多由他提供經費支持。其人精明能幹,八麵玲瓏。旁人辦不到的事,他準能辦到;旁人辦得到的事,他往往辦得更好。複社本以文章自負,吳昌時的文章才學在名士如雲的複社中算不得突出,但因精明能幹,兼以有錢有勢,在複社中地位極高,僅次於張溥、張采二人。晚香堂大廳的數百盆梅花,便是吳昌時所送壽禮。這數百盆梅花均是從嘉興運來,僅人力運費一項,便不可計數。
張溥見吳昌時滿口答應,這才放了心,話頭一轉,又開始議論當今朝政得知。
一旁柳如是一言不發,心中卻在暗中品度評判在場男子——
在她看來,張溥名不虛傳,舉手投足均有領袖風度,風采醉人。但這個人自負才學聲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的微官身份便敢傲視天下,實在太過張揚。至於那位名氣最大的榜眼吳偉業,她卻並不如何看重。此人從麵相上看就是個性情軟弱之人,言行上也是如此,要麼點頭微笑,要麼寥寥幾語附和旁人,並無自己的政見。也許他並不是沒有主見,隻是沒有旁人熱衷於政事的熱情。東林和複社均以重社會政治、世道人心為要務,如此人物,也算是另類了。
最英俊美貌的男子,當然是如皋名士冒襄冒辟疆了。這位蒙古貴族後裔[26]出身文學世家,少時聰慧,十歲能文,遊學董其昌、陳繼儒等高士門下,被董氏譽為“方之王勃”。成年後,恣遊大江南北,與文士廣泛結交,“風流文彩,映照一時”。其人姿儀天出,神清徹膚,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稱,時人送雅號“東海秀影”。據說隻要女子見到他,無不為他容光所迷,爭相投懷送抱。可惜冒襄三歲時即由祖父冒夢齡做主,與中書舍人蘇文韓之女蘇元芳定下了娃娃親。蘇元芳年長冒襄三歲,二人已於三年前成親。即便如此,不樂為貴人婦、甘願為冒襄侍妾者,依然不計其數,足見其容貌何等姣好迷人。柳如是久聞其名,亦知他長年寓居金陵,跟王節、李湘真等秦淮名妓交情匪淺,隻是想到這年輕男子仗恃“人如好女”的容貌聲名,同時與數名名妓交往,風流成性,不知怎的對他有些嫌惡。
她最有好感的人,並不是殷勤有加、片刻不離她身側的宋征輿,而是“雲間三子”中另一人——李雯。他長身玉立,正襟危坐,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卻總是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瞟向她。而當她朝他點頭微笑示意,他轉而變得靦腆局促,臉漲得通紅,充滿孩子般的稚氣。
而最不喜歡的人,則是那位複社第一能人吳昌時。他蒼白的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妖氣,難怪被人在背後譏笑為“摩登伽女”[27]。
最令她感到名不符合想象的,是“雲間三子”中剩下的一位——陳子龍。這位大才子不過才二十四五歲年紀,卻是名滿鬆江,一手創立了幾社。幾社並入複社後,他亦成為骨幹人物。聽說其人曾與臨川才子艾南英就文壇文風問題當麵辯論,由於難以說服對方,激動之下甚至動了手。艾南英是戲劇名家湯顯祖弟子,名列“臨川四才子”,成名已久,又比陳子龍大上二十五歲。陳子龍以晚進後學的身份,與前輩動手,大失士人身份,料想其人應該是個衝動莽撞的人。然今日一見,實情卻非如此,他端坐在張溥身旁,肅穆寡言,如青鬆般冷峻峭拔,看起來是個沉悶的人。
就在她有意無意地暗中打量陳子龍時,他忽然側過頭來,正好與她目光相對。刹那間恍惚迷茫,她心底深處竟生出一股久別重逢的暖意來。
宋征輿輕輕碰了碰她手臂,低聲笑道:“隱娘可有看出來,大家夥兒爭相發言,其實是想在隱娘麵前一展身手呢。”
他口裏戲謔著同伴,心中著實得意,虧得他聽到陳繼儒要派人去渡口接人,主動請纓,而今在佳人心中已有先入為主的優勢。
柳如是漫應道:“是嗎?”左右一望,才發現不見了王微,忙問道:“微姊姊呢?”宋征輿道:“微娘早就出去了。”
再去看陳子龍,他已坐正身子,正側頭與宜興名士陳貞慧低聲商議著什麼。柳如是定了定神,這才專心聽堂中眾人的高談闊論。
聽著聽著,她開始有些感動起來。這些人根本不是為了討好她、引起她的注意而發表自己的觀點。當下大明局勢動蕩激烈,外有女真威脅,內有民變四起,如沸鼎同煎,幾近崩潰的邊緣。他們因此而不安躁動,慷慨激昂,豪情壯誌,噴薄宣泄。即使是清談,她也能感到他們身上強烈的憂國憂民之心——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昔日東林學派雖居水邊林下,仍誌在世道,以國家興亡為重。天啟年間,東林黨人同閹黨生死搏鬥,不顧個人安危,耿耿忠國,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高攀龍臨死在《遺疏》中寫道:“臣雖削奪,舊係大臣,大臣辱則國辱,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君恩未報,願結來生。”在死亡麵前仍念念不忘國事。愛國赤誠,輝映史冊;高風亮節,感人至深。而今有複社繼承東林遺風,關心國事,參預國征,關心民生疾苦,實是社稷之幸。
她曾聽前任丈夫周道登偶然談論國事:他少時也曾有意功名,懷抱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亦曾加入聞名遐邇的東林黨,然進士及第步入仕途後,方才逐漸領悟大明大勢已去,難以挽回。漢、唐、宋由昌而微,由微而亡,要麼是宦官亂政,要麼是外戚專權,要麼是黨爭禍國。唯獨明代集宦官、黨爭兩大毒瘤於一身,外加東廠、錦衣衛特務組織橫行,淩駕於三法司之上,朝堂之間盡是詭異濁氣,有誌之士抱負難伸,忠君之士反遭貶斥。他知道頹勢已不可救,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時抽身,所以即使做到了大明首輔的高位,也依然是碌碌無為,終於被罷,回鄉過起了富足翁的小日子。至於如何被朝野譏笑諷刺,他絲毫不放在心上。而大明未來會如何,哪怕是天崩地陷,隻要瓦片不砸在他自己頭上,他也懶得理了。
而複社中的絕大部分人出身名門世家,不但衣食無憂,一些人還是大富大貴,完全可以像周道登那般窮奢極欲,優遊暇豫,享受生活。但他們卻不肯袖手作壁上觀,熱衷指斥時政,憂憤國事,為民請命,一心想要改變大明王朝岌岌可危的形勢。所謂“以天下為己任”,正是如此。如果朝廷能夠引導重用這群滿腔熱血、真摯熱心的名士,國事大有希望矣。
她心中陡然一陣悸動,感到自己好自私好狹隘——她所關注的隻有她自己的命運,而眼前這些人關注的卻是國計民生;她悲歎的是她自己的情感世界,而這些人歎息的卻是國力日衰、百姓離亂。她其實跟被世人譏笑嘲諷的周道登並無本質區別。
正當柳如是思如潮水、愧意大生時,宋征輿低聲道:“看那邊,李兄好像在叫隱娘。”
轉過頭去,果見李待問正站在門邊朝她招手,大口地喘著氣,還舉手拂拭鼻尖的汗珠,顯是匆匆奔跑而來。
柳如是便起身走出堂去,問道:“李公子有事嗎?”李待問道:“隱娘不是說想認識施紹莘施先生嗎?他人剛剛到了晚香堂,正在大廳聽戲。”
* * *
[1]得名自吳鬆江。吳鬆江最早見於《後漢書·左慈傳》,本謂吳地鬆江,至宋始稱吳鬆江。明、清作吳淞江。
[2]清代康熙皇帝南巡至此,品嘗佘山竹筍後大為讚賞,特賜名“蘭筍山”。
[3]寶俶塔:又名保俶塔,立於杭州西湖北側寶石山之巔,始建於北宋初年,是杭州最有名的古塔,也是西湖風景的矚目標誌。
[4]為杜絕考生作弊,從唐朝開始,科考禁止挾書(即偷偷地把與考試內容相關的書籍或寫有文字的紙條帶進考場)。據《通典·卷十五》記載:“禮部閱試之日,皆嚴設兵衛,薦棘圍之,搜索衣服,譏嗬出入,以防假濫焉。”到北宋時,還專門設監門、巡鋪等官吏。考生入場時,要被搜身,一旦發現挾書,便會被取消一次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南宋時加重為取消五次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明清時也一再申嚴挾書之禁,並進一步加重了處罰。
[5] 明代著名旅行家徐弘祖(即徐霞客)去西南旅遊,專門請陳繼儒寫信給雲南納西族土司木增,好予以方便和照顧,由此可見陳氏名氣之大。但陳氏自命隱士山人,又經常周旋於官紳間,自相矛盾,亦為不少人所詬病。詬病者認為隱士就該聲聞不彰,息影山林,而不應身在江海之上,而心居魏闕之下。
[6]明代銀子價值,大致可從《金瓶梅》中細節估算,如第一回中:“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劄、雞鴨案酒之物。”又有:“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丫頭,名稱小玉,服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相比之下,潘金蓮的身價要高出許多,“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比一般丫鬟高出幾倍。明代的一斤約合593克,1斤是16兩,那麼1兩銀重約37克,卻有著驚人的購買力。尋常百姓家,一兩銀子即可維持一大家人一月生計。明官員正七品(如翰林編修、知縣等)的月薪是7.5石米,約折合十兩銀子。
[7]蘇昆生,原名周如鬆,固始(今屬河南)人,流寓金陵(今江蘇南京)。明末著名歌唱家,吳偉業亦稱其歌唱為“陰陽抗墜,分刊比度,如昆刀之切玉,叩之粟然,非時世所為工也”。度曲有出神入化之妙,人稱“南曲天下第一”。以善歌出入公卿府邸和青樓妓院。
[8]鈔與抄同,用手抄寫的版本。
[9]自鳴鐘由意大利人利瑪竇傳入,明末鬆江人最早學會仿造。家中設有自鳴鐘,人皆以為奇,頗矜傲,其價失載。
[10]國本即指太子。國本之爭指萬曆年間,朝廷官員圍繞著冊立太子問題的激烈爭論。明神宗皇後無出,王恭妃生長子朱常洛,例當冊封為太子。明神宗寵愛鄭貴妃所生之子朱常洵,故遲遲不立太子。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明神宗下詔將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並封王,即“三王並封”,稱日後再擇善者為太子。朝野大嘩,對此非議不止。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明神宗迫於巨大壓力,立朱常洛為皇太子。而福王朱常洵卻始終不肯離京就藩,奪嫡之議時起,其間發生震動京師的妖書案。萬曆四十二年(1614年),又發生了直接針對太子朱常洛的梃擊案。明神宗生母李太後出麵幹預,福王才勉強就藩,持續二十餘年的國本之本宣告結束。國本之爭、妖書案及梃擊案詳細經過參見同係列圖書《明宮奇案》。
[11]《三朝要典》:共二十四卷,初名《從信鴻編》,又稱《三大政紀》,纂輯萬曆、泰昌、天啟三朝關於“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三案的示諭奏疏檔冊,加上案語而成,是魏忠賢陷害東林黨人的工具。
[12]明時將科舉名次分為三甲:一甲取三人,賜進士及第,第一、第二、第三名依次稱狀元、榜眼、探花,合稱三鼎甲;第二甲若幹人,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若幹人,賜同進士出身。二、三甲第一名皆稱傳臚。一、二、三甲通稱進士。
[13]由於考生眾多,正副兩名主考無法遍閱全部考卷,所以還要另外選派考官,稱為“同考官”,又叫“房官”,負責分房閱卷,先篩選考卷,有看中的,再依比例向正副主考推薦。
[14]張溥出身官宦門第,因為婢女所生,故“不為宗黨所重,輔之家人遇之尤無禮,嘗造事傾陷詡之”。家族中人都看不起他,連家中的奴仆也當麵譏笑他“塌蒲屨兒何能為”(意為下賤人所生,永遠沒出息)。張溥受此侮辱後灑血書壁,發誓要自強不息。他勤奮好學,日夜在家苦讀,讀書必手抄,抄後讀過即焚去,如此反複七遍,右手握筆的地方長滿了老繭。冬天手凍裂,以熱水浸暖繼續再練。後來他將自己的書室取名為“七錄齋”,著作也題名為《七錄齋集》。
[15]努爾哈赤即在寧遠之戰中被明將袁崇煥指揮的紅衣大炮(又名紅夷大炮)擊中,不久病死。此戰亦為袁崇煥成名之戰,自此晉身中國名將之列。
[16]大計:地方官的成績考核。
[17]特別強調的是,時代是不斷進步的,文明是逐漸積累的,曆史人物無法超脫曆史的局限性,書中評判僅體現著當時的時代特性,並非後人及作者本人的觀點。
[18]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嶽,湖廣江陵(今屬湖北)人,又稱張江陵,諡號“文忠”。萬曆初期為內閣首輔,輔佐萬曆皇帝進行“萬曆新政”,使原已垂危的大明王朝生命得以延續,具有重大曆史功績。然其人工於謀國,拙於謀身,萬曆十年(1582年)病卒不久,即被萬曆皇帝抄家,至天啟二年(1622年)方恢複名譽。崇禎皇帝即位後,“撫髀思江陵,而後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時相一也”,這才為張居正徹底平反。
[19]此詩為萬曆年間石首(今湖北)人王啟茂(字天根)所作。因獨樹一幟,備受推崇,被懸掛在張居正祠純忠堂遺像旁。清康熙文壇盟主王士禎拜謁張居正祠時,意外發現此詩,拍案稱奇。驚問是誰所寫,人答荊楚王天根,因無官無職,所以沒有署名。王士禎歎道:“叢草之中,或有香蘭。”有人考證江青(毛澤東夫人)之名取自“至今江水上,唯見一峰青”詩,此句即為王啟茂所作。
[20]此句出自王微《無題》:“孤枕寒生好夢頻,幾番疑見忽疑真。情知好夢都無用,猶願為君夢裏人。”為其寫給竟陵(今湖北天門)名士譚元春之作,癡情之至。譚元春則回詩道:“無思無言但家居,童婢悠然遂古初。水木橋邊春盡事,琵琶亭上夜深書。隨舟逆順江常在,與夢悲歡枕自如。詩卷捲還君暗省,莫攜慚負上匡廬。”言談中自見意淺。兩人遂有緣無分。
[21]崔呈秀,薊州(今天津薊縣)人,明神宗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進士。天啟元年(1621年)擢升禦史,巡按淮安、揚州兩府。期間因贓被都禦史高攀龍(東林黨領袖人物)舉報,遭朝廷革職等候處置。於是投奔官宦魏忠賢,叩頭涕泣,乞為養子。當時,魏忠賢受到朝廷大臣們的交相攻擊,正想尋求外援,因此收留了他,為他恢複了官職。崔呈秀從此成為閹黨的中堅,官至兵部尚書,兼左都禦史,勢傾朝野。值得意味的是,崔呈秀曾請求加入東林黨,被拒。他巡按淮揚時,大力支持兩淮鹽法道袁世振改革鹽法,執行綱鹽法,使天啟元年鹽稅收入達二百五十萬兩,為明代建立以來鹽稅收入最高的一年。之前著名能臣李三才(東林黨首領)任淮揚巡撫時,鹽稅收入也不到一百萬兩。然正當崔呈秀欲繼續大顯身手時,高攀龍上書彈劾他貪贓枉法,直接導致他倒向魏忠賢一方。
[22]平湖:今浙江平湖。晉江:今福建晉江。高陽:今河北高陽。蕭山:今浙江蕭山。高邑:今河北高邑。大名:今河北大名。桐城:安徽桐城。會稽:今浙江紹興。
[23]烏程:今浙江吳興。上饒:今江西上饒。上海:今上海市。
[24]此處詳細介紹徐光啟本人背景,是為全麵展現明末仁人誌士們的不同見識和胸襟。東林、複社雖享有盛名,卻始終忙於爭奪朝中權勢,並無實際建樹。複社領袖張溥為扳倒政敵,甚至動用巨大財力收買內臣,與奸人結盟,以影響內閣大學士人選,造成了極壞的影響。此節在續集中還會詳細講述。而徐光啟在與西方傳教士的接觸中成長為務實派,主張學習西方先進知識,強兵富國,可謂洋務派之先驅。著名的上海徐家彙即與徐光啟有關。徐光啟曾在此建農莊別業,從事農業實驗並著書立說,逝世後安葬於此,其後裔在此繁衍生息,初名“徐家厙”,後漸成集鎮。因地處肇嘉浜與法華涇兩水會合處,故得名“徐家彙”。徐光啟第十七代孫女徐氏嫁倪韞山,生女名倪桂珍,即為著名宋氏三姐妹(宋藹齡、宋慶齡、宋美齡)之生母。
[25]蟠腸生:產科學病名,又名盤腸生、推腸生。古人認為產母平日氣虛,臨產時努掙,渾身氣血下注,以致腸隨兒下,兒娩出後腸仍不收。相當於臨產時產婦直腸脫出。宋人陳選《婦科秘蘭》:“臨產肚腸先出,然後產子,產子之後,其腸不收,甚是苦楚,以蓖麻子十四粒去殼研如膏,貼產母頭頂,腸收即忙拭去,又名推腸生。”
[26]冒氏先人為蒙古貴族,為元世祖忽必烈第九子鎮南王脫歡的後裔。另一說是元朝宰相脫脫後裔。脫脫故事見同係列小說《孔雀膽》。
[27]摩登伽女是首陀羅種姓(奴隸階級)的年輕女子,一日為阿難(佛祖堂弟,出身貴族)所遇。阿難口渴,請摩登伽女布施一缽水。摩登伽女自認身份低賤,不敢呈水。阿難不嫌棄對方的身份,再度乞求,因此打動了摩登伽女的芳心。回家後,她向母親表示如果不能與阿難結婚,就將自殺。母親不得已找到了阿難,阿難婉拒。母親遂使用幻術,令阿難失去意識,來到摩登伽女家。摩登伽女打扮得極其妖豔,千姿百態,誘惑阿難。阿難突然醒覺,一心念佛。佛祖遂派了文殊菩薩持《楞嚴咒》救出阿難。阿難逃出後,摩登伽女追到佛所,一定要跟阿難結婚。後在佛祖勸諭下,了卻俗緣,出家修道,並證得阿羅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