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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萍葉所依,皆在光霽

再回望青浦渡口,畫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霧籠罩,隻能窺見淺淺的輪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雲山萬重,寸心千裏。那一刹那,她流露出一種蒼老之氣來,仿佛過去就在自己的身後,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這麼走過來了。流逝,注定是蒼涼的起源,卻也應該可以成為新的希望。

一葉浮空無盡頭,寒雲風切水西流。

蒹葭月裏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

客思夜通千裏夢,鐘聲不散五更愁。

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

——王微《舟次江滸》

東海之濱,有一處澤國水鄉名叫華亭[1],又稱雲間、鬆江,佩帶江湖,南瀕大海,有觀望之美。華亭西部有九峰、三泖——九峰是浙西天目山的一壟餘脈,佘山、天馬山、橫山、昆山、鳳凰山、厙公山、辰山、薛山、機山九座山峰連成一線,由東北逶迤著走向西南,宛如一條綠色長龍;九峰之西水網交織,河渠縱橫,分布著數目眾多的湖港沼澤,萬頃碧波,縈繞百裏,成大流者為泖河,世人遂將這一大片湖蕩統稱為“三泖”。

九峰三泖山水聚結,幽穀回環,處處有花木之勝,元人陶宗儀稱之為“人間桃源”——九點芙蓉,墮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嫋娜;連峰如畫,佳處縹緲;煙霞舒卷,波光瀲灩。

由於地處偏僻,林繁木茂,華亭自古就是飛鳥的天堂。每每秋盡冬來之時,更有數不清的丹頂鶴和白鶴結群從海北飛來,停歇在這塊山水明媚之地越冬,直到次年三月春回大地時,方才飛回北方。

泖河水冬溫夏涼,潺潺流淌。兩岸水草蔥蔥,楊柳垂綠。雀鳥們在葦叢中唧啾鳴唱,河中野鴨歡快地戲水遊弋。好一派詩情畫意——寧靜,柔美,淡泊,飄逸——翰墨丹青妙手亦不能描其風情之萬一。

沼澤地中棲息著一大群白鶴。白鶴體形修長,長長的脖頸,細長的雙足,生有一隻綠色長喙。毛羽瑩潔如玉,唯有額頂皮膚裸露,呈朱紅色,仿若仕女們頭冠上的紅寶石。鶴群儀態萬方,有的安然休憩,有的翩翩起舞,有的瀟灑踱步,有的比翼齊飛。

鶴修長俊逸,亭亭玉立,被視為出世之物,是高潔、清雅的象征。唐代詩人崔顥有《黃鶴樓》雲: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詩意在象先,神行語外,高唱入雲,成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被譽為“唐人七言律詩第一”。唐代詩仙李白登黃鶴樓時本欲賦詩,因見壁上崔顥此作,為之斂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仙人跨鶴,鶴去樓空,隻剩下天際白雲,千載悠悠。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鶴總是與神仙相提並論,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相鶴經》中認為鶴是“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凡人騎馬代步,仙人則跨鶴飛升。古人還常常用白鶴比喻品德高尚的賢能之士,將修身潔行、有時譽的人稱為“鶴鳴之士”。甚至古代特稱招納賢士的詔書為“鶴頭書”。

據說,鶴壽無量[2],《抱樸子·對俗》雲:“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道引以增年。”鶴與龜一樣被視為長壽之王,人們常以“鶴壽”“鶴齡”“鶴算”作為祝壽之詞。鶴也常與龜被畫在一起,取名為“龜鶴齊齡”“龜鶴延年”;而鶴和挺拔蒼勁的鬆樹畫在一起,則是寓意“鬆鶴長春”“鶴壽鬆齡”。事實上,鶴大多群居生活於沼澤或淺水地帶,與生長在高山丘陵中的青鬆沒有任何緣分。

由於鶴形態美麗,性情高雅,自古以來深受人們喜愛。古代高士們均以能與鶴為伴為傲,由此留下了不少故事。衛國懿公愛鶴成癖,不理國事,終於被敵人乘虛而入,導致了亡國。唐代詩人杜牧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之句,描述的便是令人陶醉的人間極樂。北宋處士林逋隱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鶴,終生不娶,號稱“梅妻鶴子”。

正因鶴情誌高潔,翩然有君子之風,才被世人賦予了種種美好的象征和寓意。對於這些仙風道骨、不沾人間煙火的精靈而言,喧囂繁華的紅塵隻不過是它們的背景與陪襯。

驀然間,寧靜被打破了。一隻白鶴振翅長嘯,立即引來同伴們群起回應。所謂“鶴鳴九皋,聲聞於天”,鶴聲激昂嘹亮,似鬆濤一般此伏彼起,如大海一般波瀾壯闊,經久不息,蔚為壯觀。

千鶴爭鳴譜成了一曲絕倫無比的宏偉樂章,不但成為華亭的地域特色,還直入人們的心靈深處,化作千絲萬縷之深情。即使有朝一日遠離了故鄉,鶴聲亦會成為縈繞在遊子耳畔的鄉音,拉起一簾思鄉的帷幔,魂牽夢繞,令人悵惘不已。

西晉時期,華亭名士陸機[3]因卷入政治爭鬥被殺,臨刑前神色自若,唯心潮難平,悵然長歎道:“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

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十四年浮生歲月,宦海浮沉,恍如黃粱一夢。原來故鄉的鶴鳴聲才是心底深處最刻骨銘心的眷念,時光流逝了這麼多年,他也未曾忘懷過。如果當年謝絕出仕,始終與華亭鶴唳相守相伴,又怎會有今日滅門之禍?

陸機臨刑前的一聲歎息悲愴交集,催人淚下,亦令華亭名聲大噪,聲動天下。“華亭鶴唳”遂與“東門黃犬”[4]一樣,成為為官遭禍、抽身悔遲的著名典故。後世文人爭相吟誦——

南北朝文學大家庾信在其名作《哀江南賦》曰:“釣台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又有《思舊銘》雲:“美酒酌焉,猶思建業之水;鳴琴在操,終思華亭之鶴。”唐詩人李白則在《行路難》中歎道:“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詩人李商隱有《曲江》詩雲:“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金人元好問則有詩雲:“遼海故家人幾在,華亭清唳世空憐。”

華亭之鶴,清唳空憐。陸機終於在死後回到了故鄉,被隆重地安葬在九峰之橫山腳下。人們又將九峰中的一座命名為機山,以紀念這位“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才子。其人雖然身死,但其種種風流故事還在華亭大地上盤旋回繞。

由於陸機個人的不幸遭遇,鶴鳴聲亦被賦予了悲涼沉鬱的色彩。自此以後,在文人士大夫的意象中,“華亭鶴唳”不再是雄壯華美的樂曲,而是成為遺恨難收、千古不泯的代名詞。

千古青山,興亡遺恨。鶴聲依舊,物是人非。一丘黃土,煙濤微茫。英雄骨冷,清淚難收。

每每有風聲裹挾著鶴鳴聲傳來,九峰相和,三泖嗚咽,那可是逝者心中憤懣不平的悲歌?

佘山海拔在華亭九峰中名列第二,僅次於天馬山,因古代有佘姓者居此,故名。這一帶綠水青山,秀麗天成,為九峰風光之翹楚。元人陶宗儀有《詠佘山詩》雲:“桃源隻在人間世,三老相逢莫問年……一棹歸來潮正落,溪頭好似米家船[5]。”足見佘山山水清奇淡泊,堪比宋代大書畫家米芾所繪的一幀水墨畫。

時值崇禎五年(1632年)冬季,天幕陰沉,空中零星飄著幾點雪花。寒江濛濛,水遠無波。山林窅冥,行客蕭條。

江岸綠竹森森,蜿蜒著向北延伸。東南麵青浦渡口一磯狀巨石突出河岸,有一艘雙層豪華畫舫停靠其側。一長一少兩名女子正站在二樓船尾處,翹首北顧。

華亭名士陳繼儒有名言道:“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令人古。”

天空飄雪,江心漫水,岸上生竹,竹邊佇石,石旁倚船,船上有美人。既曠且空,既冷又雋,一派詩情畫意。尤其船上的兩名女子麵容姣好,楚楚謖謖,韻如輕煙,為這慘淡飄渺的寒冬山水景象平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兩名女子正留意觀察著東北蘆葦灘上的一群白鶴——白鶴們正在河灘枯敗的蘆葦叢中休息。大多數鶴都是單腿直立睡覺,扭頸回首,將頭放在背上,或將尖嘴插入羽內,模樣可愛,憨態可掬,宛如一尊尊雕塑——從其神情看來,應該是久慕華亭鶴大名的外地來的遊客。然二女均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顯然各自有濃重的心事。

年長的女子大概三十歲出頭,素麵朝天,不著任何修飾,淡然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身上雖穿著臃腫的棉衣,卻還是掩飾不住瘦削纖細。

她姓王名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籍貫揚州。由於幼年喪父,不幸淪落風塵,成為揚州名妓。能詩詞、善畫山水花卉,是江南著名才女。大名士董其昌曾為其詩集《樾館詩》作序稱:“當今閨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因而有“美人學士”之稱。後與另一名妓楊宛[6]同時被著名儒將茅元儀[7]納為侍妾。

雖然成功脫籍[8],卻並不是幸福生活的開始,因為王微有一個容貌才華與她相當、年紀比她小得多的對手——楊宛。楊宛擅長詩詞書畫,精嫻南曲[9]。其草書更是一絕,被稱為“能於瘦硬見資媚,逸品也”,為大書法家董其昌所激賞。加上兩姝性情迥異,王微簡樸孤傲,孤芳自賞;楊宛妖冶放蕩,風情萬種,更為茅元儀鐘愛。

盡管王微本人與楊宛惺惺相惜,平日以姊妹相稱,相處得還算不錯,但她還是不能忍受兩女共侍一夫、自己日益受到冷落的日子,遂主動離開了茅元儀。從此布袍竹杖,遊曆江湖,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雖寄情於山水,登高臨深,飄忽數千裏,落了個灑脫的名聲,可終究還是自遠於人世,難免有孤寂冷落之感。她曾作《舟居拈得風字》詩雲:

人情各有寄,我獨如秋風。

耽詩偶成癖,聊以閑自攻。

薄遊來吳會,寒輕不知冬。

樽酒見窗月,仄徑幽懷通。

村煙辨遙林,夜氣齊群峰。

人忘舟亦靜,水木各為容。

恍惚書所對,殘燈焰微紅。

萍蹤浪影,一舟天涯。船艙中殘燈半明半滅,燈前佳人枉自凝眉。如此慘淡幽絕的世界,實在令人傷感。當她看到眼前雌雄白鶴形影相隨、情深意篤的一幕時,不由得又生出搖颺無主的愁緒來。

另一名年輕女子約摸十五六歲,身材不高,豐潤秀逸,眉目軒爽,頗見英氣。發髻上左右對插著兩支碧綠玉釵,穿一襲淡黃衣裙,外罩深灰色皮裘,服飾打扮明顯比王微要華貴得多。

她姓柳名隱,字如是[10],浙江嘉興人氏,亦是因家道中落幼年即墜入風塵。盡管年紀不大,經曆卻較平常女子複雜千百倍,已體驗了各種跌宕起伏,極人生之痛苦。與王微已是自由之身不同的是,她目下雖擁有這艘裝飾華麗的彩鷁船[11],手下有使女、小廝及艄公、船夫,日子也過得還算舒適,但仍然是在名列樂籍的娼妓,因而相較於身邊年長的女伴而言,她的心情更加蕭索。

西北麵山中隱隱有歌樂聲傳來,昆曲聲腔綿細悠長,大約又是哪家莊園別墅的歌妓粉墨登場了。明代自嘉靖以後,江南一帶風尚奢侈浮華,人們普遍好誇耀財富,冶遊聲色。不獨富厚世家,溫飽之家也從風而靡——畫船簫鼓,無日不聞;梨園青樓,何日得暇。名士尤好以山水聲妓自娛,自稱“風月為朋,山水成癖,點瑟回琴,歌詠其側”,苦節者往往被嗤為鄙夫。佘山為華亭山水勝地,多有達官貴人選擇在此建築別業,即所謂“居則造園,寫則山水,煙雲供養”。

隻是在這煙冷水迢、寒禽衰草伴愁顏之際,忽聽到另一邊巧笑豔歌、煞是熱鬧,對比之下,愈發凸顯自身零落、悱惻淒寒了。

柳如是一時心頭有感,曼聲吟道:“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雲西北樓。漢佩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12]。”

王微比柳如是年長一輩,新認識對方不久,這次也是經朋友徐佛介紹,順道搭乘她的畫船來華亭為名士陳繼儒慶賀七十五歲大壽。因為相識日淺,對這位美豔的相府下堂妾[13]並不大了解。一路同行,隻覺得她聰慧有個性,既堅定好強,又時時自傷,頗見矛盾之處,顯是經曆了一場大風大浪後,正處在對未來人生感到迷茫彷徨的階段,畢竟年紀還小啊。此刻聽了她隨口誦出的詩作,大為震撼,不禁出聲讚道:“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王微成名已久,才名播於大江南北。這位美人學士素來清高自負,能得她一語褒獎,著實難得。柳如是卻麵無得色,“誰家”一詩實是有感而發,暗合她目下急欲尋找新歸宿的心境。她隻是凝視著遠處的白鶴,幽幽道:“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卻不知水中鶴……”

一言未畢,寒風呼嘯而起,急急掠過水麵,拂動蘆葦,“沙沙”作響。酣睡中的白鶴被驚醒了。一鶴乍然衝天,千百隻白鶴隨之而起。當群鶴伸展雙翼、振翅淩風時,望去恰似一朵朵輕快流動的白雲。鶴舞長天,翩若驚鴻,翔薄雲漢,一舉千裏。情形煞是壯觀。

柳如是怔怔地凝視鶴群飛遠,悵惘不已,道:“想不到我和微姊姊在此苦等了這麼久,始終沒有聽到一聲鶴鳴。看來這一趟華亭之行,終究是與鶴唳無緣了。”言下不無怏怏之意。

她當然並不完全是因為沒有如願聽到華亭鶴唳而悶悶不樂,所首要不悅者,心事也——

她自幼被人賣入吳江盛澤[14]歸家院為妓,雖得鴇母徐佛寵愛,收為養女,精心撫育,教以詩詞書畫,然而徐佛的本意無非是要將她培養成色藝雙全的名妓,當作未來的搖錢樹。她日日見到歸家院中的美貌姑娘們迎來送往,為討好恩客極盡能事,不免對這種賣笑生涯極其厭惡。即使她自己無力自拔,卻是本能地想要抗拒即將到來的青樓命運。可女子一旦落籍在娼家,除了靠侍奉男人來謀取出路外,再無他途可想。

心思細膩敏感的她常常離開浪聲笑語不絕於耳的歸家院,到梅畐橋上久久徘徊。梅畐橋的西北隅,即是著名的九娘樓遺址所在。

九娘亦是風塵出身,後成為明初富翁沈萬三第九位小妾,因擅長琴棋書畫,極得寵愛。沈萬三專門將她安置在盛澤,修築了豪華精巧的別室,用以金屋藏嬌。別室即九娘樓,蒞臨水邊,高達五層,勝境鏤形,飛簷接翼。遠遠看去,仿佛天上的瓊台仙宮。為了讓九娘生活方便,沈萬三大肆營造盛澤,在鎮子內外遍種紅梨梨花,飛青染綠,儼若仙區。九娘為人清雅,不愛金銀珠寶,唯好瓷器,沈萬三便專門為她在鎮外建了一窟燒製瓷器的火窯。對於富可敵國的沈萬三來說,天下事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這位人稱“黃金不富英雄漢,一片世情天地間”[15]的大豪富,為了心愛的女子,甘願揮灑萬金,擲金如土,隻為討美人開顏一笑。而今九娘雖逝,玉碎香埋,九娘樓亦早被改作了酒樓,不堪回首,然佳人風韻,縷縷香魂,伴隨著沈氏富甲天下、卻不幸敗於明太祖朱元璋之手的傳奇故事,猶自飄蕩在盛澤一方水土上。

潔白的梨花被輕風一瓣瓣剝落,飄入水中。落花有意,流水卻煞是無情。她傷春憐花,不免開始憂慮未來的日子。可到了這一步,她又有什麼辦法呢?無非隻能企盼長大後得遇貴人為己贖身,早日從良,離開妓院這個火坑。如同九娘一般,她希冀遇到自己的沈萬三。

機會很快就來了。吳江故相周道登之母周老夫人欲買一名心腹婢女,托人四下尋訪,歸家院鴇母徐佛也收到了消息。她知道養女柳如是心氣很高,不願意為妓女,便主動將她推薦給了周老夫人。

周氏是宋代理學鼻祖周敦頤後裔,為吳江巨富,周道登更是任過本朝宰相,官居首輔大學士,可謂赫赫名門。對於柳如是而言,這自然是個絕好的機遇。

說起這位周大學士,逸聞趣事頗多。他年輕時“少有器識,儀觀甚偉”,是吳江有名的少年才俊。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中進士,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供職。明代製度,一甲進士授翰林院修撰,二甲為編修,以下為檢討。又將二甲、三甲中優秀者選為庶吉士,相當於“見習翰林”。按照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因而入選翰林院被稱為“點翰林”,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周道登入翰林院後,吳江便盛傳他有宰相麵相,將來必定登堂入閣,光耀門楣,後來果然如此。隻是他當上內閣首輔的過程,充滿了意外。

天啟年間,周道登出任禮部左侍郎。因他名列東林黨人,閹黨指使朝中對其不滿者不斷攻訐他的短處。周道登也不等皇帝下命,自己主動辭職還鄉。然而到了天啟五年(1625年),群臣廷選禮部尚書時,一致推舉由閑置在家的周道登出任,可謂眾望所歸。當時朝政大權完全由大太監魏忠賢及其黨羽把持,周道登卻不肯阿附,被魏忠賢怒削其籍。如此,他非但沒有當成禮部尚書,還在這場風波中淪落為一介平民。好在周家家境富裕,周道登本人對權勢並不十分熱衷,他也沒有太當回事,樂得繼續留在家鄉坐擁美妾,風流快活。

崇禎皇帝即位後不久,即將魏忠賢罷黜賜死。彼時內閣中,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四名大學士都是魏黨黨羽,不足倚靠。為了培養自己的親信,崇禎命令大臣推薦十個能力人品出類拔萃的宰相候選人,周道登也位列其中。

最為離譜的是,崇禎皇帝不是根據才學來評估這十名候選人,而是效仿“古枚卜典”,將十人的名字寫成字條放入金瓶中,焚香肅拜後,用抓鬮的方式來決定宰相人選。結果依次得錢龍錫、李標、來宗道、楊景辰四人。

有大臣見崇禎並不滿意,猜想皇帝心儀的人尚未中選,便主動上前,以天下多故為由,奏請增益一二人。崇禎果然應允。於是繼續抓鬮,得周道登、劉鴻訓二人。崇禎這才長舒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周道登、劉鴻訓均無突出政治才幹,之所以為群臣推選,是因為二人都曾忤逆魏忠賢,被閹黨削籍為民,由此反而在朝野落得美名。當時有人推測,崇禎心中最矚目的宰相人選其實是周道登,這一點很快被驗證。

天上的餡餅就這麼幸運地掉在了周道登頭上,較之費盡心機卻不得入閣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而言,他可稱得上是運旺時盛了。據說聖旨到達吳江時,周道登本人目瞪口呆,顯然毫無心理準備。他隨即應召赴京,第一次晉見崇禎皇帝時,提出了三條建議:一曰守祖製,二曰秉虛公,三曰責實效。外加一條,更改票擬製度。前麵三條都是空話虛話套話,但最後一條卻是實實在在的重大舉措——

明代製度,百官向皇帝上書,要先送內閣,由內閣大學士審議,提出初步的處理意見,稱為“票擬”,再送交皇帝禦批。皇帝用朱筆在奏章上批示,叫作“批紅”。有的皇帝疏怠政事,便由司禮監太監代筆。由於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廢除了宰相和中書、門下、尚書三省製度,這套票簽程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弊端也顯而易見,間接促進了宦官勢力的崛起。在整個權力體係中,司禮監太監高踞在頂點。當某位皇帝懶於處理朝政時,宦官便有機會濫用權力、胡作非為,如正德一朝的劉瑾,天啟一朝的魏忠賢,都是典型的例子。

周道登請改票擬製度,其實是吸取明熹宗時魏忠賢權傾朝野的教訓,要求限製司禮監權力。又奏道:“履霜堅冰,漸不可長。如果還是那套製度的話,隻怕去了一魏忠賢,又會來一魏忠賢。”

雖然天下人都知道票擬弊端不小,但這套製度始於明宣宗之手,算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製度,從無人敢在皇帝麵前非議其不合理性。周道登第一次朝見崇禎皇帝,便婉言指出司禮監權力過重,令一旁諸多宦官為之側目。

好在崇禎為人剛愎自用,最怕大權旁落,聽了倒很是欣喜,當即晉周道登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不久又進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隻在一夜之間,周道登便由平民一躍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首輔。

然而這位周大學士在朝堂上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某日上朝時,崇禎正與群臣議事,周道登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崇禎看見,就問他為什麼發笑。周道登的反應極其古怪,既不回答,也不請罪,隻木訥地站在那裏,仿佛中邪一般,情形甚是可笑。好在崇禎並未多計較。退朝後,另一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埋怨周道登失態。周道登答道:“我已經笑了,又怎麼啦?”如此應答,令人大跌眼鏡。

又有一次,崇禎禦經筵,順口問道:“宰相須用讀書人,當作何解?”周道登一時答不出來,呆了半晌,才道:“容臣回到閣中查明後,再回奏皇上。”

某日朝會,崇禎皇帝見某官員奏疏上有“黑齒”一詞,不解其意,便向周道登請教。周閣老想了半天,竟回奏道:“黑齒,齒發黑者也。”崇禎又問“情麵”一詞,周道登回答道:“情麵者,麵情之謂也。”

這種無所謂的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閣臣之口,不但令崇禎皇帝哭笑不得,就連侍立在旁邊的太監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正因為周道登奏對鄙淺,由此被時人公認為不學無術,傳以為笑。到了崇禎二年,皇帝再也無法忍受,便令周道登致仕退休。

周道登是吳江曆史上首位參與國家中樞的官員,當他成為朝野的笑柄和談資後,家鄉人也感到麵上無光,不大願意多提吳江其實出過一位內閣首輔。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更多的政治事件暴露出當今崇禎皇帝多疑猜忌的本性時,開始有人懷疑之前周道登為首輔時的種種表現是有意為之。隻需要重新回頭審視與周道登同時入閣的五名大學士的命運,便足見在崇禎一朝當宰相有相當大的風險——

崇禎元年六月,來宗道和楊景辰遭到遣返致仕,名列“閹黨”。來宗道坐徒贖為民,楊景辰憂懼成疾卒於家;崇禎元年十月,劉鴻訓以事忤旨革職,流放代州,後死於代州戍所;崇禎二年,錢龍錫受袁崇煥殺毛文龍一事牽累,謫戍定海衛[16],直到明亡後才被放歸;崇禎三年,李標主動辭職。

也就是說,崇禎即位後首批入閣的六名大學士中,錢龍錫和劉鴻訓獲罪下獄,來宗道和楊景辰卷入逆案遣返,周道登被罷職,李標致仕。這一切,隻發生在兩年之內。真正得以善終的隻有周道登和李標兩人。

若周道登果真是平庸愚蠢之人,連基本的朝堂奏對都無法應付,當年如何能被點入翰林?如何能在初次覲見時即令崇禎龍顏大悅,有相見恨晚之意?又如何敢冒著得罪宦官一黨的風險,直諫更改票擬製度?有人懷疑他實則是大智若愚,入閣拜相後,逐漸看出崇禎陰刻狹隘、不足共事,幹脆處處表現得不稱職,貽笑大方,由此順利脫身。

但無論如何,周道登出任過大明首輔的經曆足以照耀周氏門第,加上其家資富饒,家中田產、莊園多不勝數,堪稱吳江第一名門大戶。柳如是初被買入周府時,心底裏是很欣慰的,雖是侍婢身份,但畢竟擺脫了人盡可夫的娼妓命運,若是能討得主人喜歡,日後得以放歸為民也說不準。所以她竭力迎合周老夫人。她性本聰慧,又刻意奉承,果然大討周老夫人歡心,但卻由此引起男主人周道登的注意。周道登已年近六旬,依舊不改少年秉性,風流好色,他對柳如是一見而憐愛,強行向母親索要,將她納為侍妾。並依唐詩人李商隱“對影聞聲已可憐”詩句為其改名影憐,親自教她作詩習書法,寵愛難言。

柳如是在歸家院時,也曾得養母徐佛精心培養,學習詩詞書畫,頗有天賦靈性,小小年紀便已是歸家院群芳之翹楚,她也對此頗為自得。跟了周道登之後,方知道盛澤之外更有廣闊的天地。而她的丈夫周道登也不是傳說中那麼愚不可及,除了好女色這一條外,他其實算得上淡泊名利、恬淡誠愨,有溫然長者之風。他對她的極盡寵愛,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甚至將周家當作了自己的歸宿。

可惜,好運於她總是不能長久。很快,她遭到群妾陷害,被汙稱與周府年輕琴師忘瀾暗中通奸。因忘瀾搶先逃走,又竊走了周府諸多貴重財物,她難以自辯,遂被周道登重重遷怒。若不是吃齋念佛、一心向善的周老夫人阻攔,怕是她早已死在私刑之下了。

當然,周府她是無論如何待不下去了。這次周道登表現得可沒有那麼厚道,將她重新賣回了歸家院,等於是鴇母徐佛將原先周家買婢的錢一分不少地退了,重新換回了柳如是。

隻是,此時的柳如是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她了——她被周府逐出,非但失了終身依靠,還被冠以與琴師暗中通奸的罪名,被時人視為淫賤之輩。回到盛澤當日,她在梅畐橋上指天發誓,寧可為妓,也絕不再嫁作人妾。次日起,她便高張豔幟,開始了正式的娼妓生涯。為了報複周家,她甚至公然打出了“相府下堂妾”的名號,一時四方慕名造訪者如雲,舟楫相蔽而下。她與諸多才子對酒共枕,聯詩詠誌,放浪形骸,蕩不可言,遂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吳江名妓。

她也知道此種自甘墮落的生活並不能長久,可被逐周府一事帶給她的傷害久久不能撫平。既然周府對外稱她被逐是因為行為放蕩不檢,她便要做出放蕩不羈的實際姿態給他們看看,所以才刻意縱情,放意肆誌,無所顧忌。

在她日益沉淪之際,上天忽然眷顧了她。有一位出手闊綽的客人買了一艘極其華麗的畫舫送給徐佛,徐佛則慷慨地轉送給義女,又贈以使女、小廝和財物,讓她行船往來於江浙金陵之間,結交名士,尋找合適的夫婿人選,這才將她從放蕩不羈的娼妓生涯中及時拯救了出來。

隻是孤身一女,漂流四方,如浮萍一般無根無依。落葉最知秋寒,飄零最覺痛苦,以致聽到絲竹樂聲,便要慨歎一番“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王微是徐佛的好友,對柳如是的際遇略有些了解,知其情緒不佳,婉言安慰道:“這次來華亭雖是為陳老爺子賀壽,然雲間[17]風光旖旎,令人傾倒。隱娘喜歡的話,大可在這裏多待些時日,有的是機會聽到華亭鶴唳。”

柳如是雖在妓院長大,卻是個有主張的女子,很難聽得進旁人的意見,隻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回身問道:“陳府接應的人還沒有到嗎?”

使女荷衣跟柳如是年紀相仿,忙應道:“還沒有。要不要叫勇夫哥哥上岸去看看?”又道:“景氏三兄弟上岸采購補充物資,去了好一陣,也該回來了。也許再多等一會兒,他們會帶回來一些消息。”

荷衣和勇夫都是歸家院鴇母徐佛贈送給柳如是的下人,平日荷衣負責服侍起居,勇夫則負責跑腿傳話。掌管畫舫的船家則是專門雇請的艄公,名叫白麵。手下有四個徒弟,分別名獅峰、景大、景二、景三,負責行船。

柳如是尚不及回答,岸邊忽傳來嘈雜的叫嚷聲。畫舫不斷傾蕩搖晃,當是陸續有人跳上了船。

荷衣道:“咦,說曹操曹操就到,是景氏三兄弟回來了嗎?”

話音剛落,便聽到小廝勇夫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們想做什麼?哪有隨隨便便地闖到人船上的道理?”又揚聲叫道:“麵叔,快,來了強盜!”

麵叔即是負責掌舵的艄公白麵,是個孔武有力的精壯漢子,四五十歲年紀。他聞聲自底艙搶出來,大吼一聲,道:“青天白日,哪兒來的強盜,敢到這裏來撒野!”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聲如雷霆,重重一跺腳,船板“咯吱”一聲,雖沒有裂開,卻自縫隙間揚起塵土來。如此架勢,登時將數名登船者震住了。

那些貿然闖上畫舫的陌生人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有人憤憤應道:“誰是強盜?我們是趕來捉拿強盜的。”

勇夫原是妓院打雜的小廝,口齒伶俐,且從來都是得勢不饒人,立即冷笑道:“笑話,我們才剛到鬆江不久,連船都沒有下過,怎麼就成強盜了?”

一人道:“不久前,有盜賊盜了我們徐家主人的財物。有人親眼看見盜賊往這邊來了。渡口就隻有這一艘船,盜賊一定在你們船上。我們要搜船。”

勇夫道:“你們無憑無據,就隨隨便便闖到人家船上,我看你們倒是像盜賊。”

立即有人怒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誰?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三公子。你敢對我們公子無禮,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又有人嚷道:“你們這些外地來的,有意窩藏盜賊,是不是跟歹人一夥?”

徐三公子一行有七八人,有手拿棍棒的,有手持魚叉的,氣勢洶洶,一語不和,便有仗著人多、上前動武的意思。勇夫一見對方來者不善,急忙朝後縮去。

白麵卻是上前一步,叉手而立,道:“想動手?好啊,俺正好很久沒有打架,皮肉癢得很咧,來吧。”又揮手命趕過來幫忙的徒弟獅峰退下,不屑地道:“打架不在人多,你給俺在旁邊好好看著。”

對方人多勢眾,也不甘示弱。一觸即發之時,忽聽得有女子聲音道:“這艘畫舫是私人所有。本朝律法,強闖民居已是不小的罪名,若是再加上鬥毆一條,可就是大罪了。”

循聲望去,原來是柳如是聽到動靜,從二樓走了下來。她的聲音並不大,卻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領頭的闖入者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白臉公子,望見佳人天降,冉冉風華,婉媚絕倫,登時渾身發熱,血氣衝頭,身上寒氣一掃而光,呆在了那裏。

柳如是命白麵退下,又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到我船上做什麼?”

那年輕公子隻張大了嘴,臉漲得通紅,瞠目結舌地盯著她,渾然不知回答。

他身後一名從人見主人失態,忙道:“這位是我家主人徐三公子,華亭徐公文貞[18]之後。”

柳如是道:“原來是徐首輔之後徐三公子,久仰。”

徐階執政時,為民辦了許多事,減輕百姓負擔,著力糾正嚴嵩擔任首輔期間的亂政、怠政現象,朝野稱之為“名相”,即使後來因爭權失勢罷官,聲望依舊極高,但其後輩無傑出之士。他還在世時,就曾被著名清官海瑞彈劾,稱其子弟無法無天,橫暴鄉裏[19]。柳如是可從來沒有聽過這位徐階的曾孫徐三公子,所謂“久仰”,隻不過是一句客套話罷了。又問道:“徐公子造訪寒舍,有何貴幹?”

徐三公子名叫徐來,嘴唇嚅動半天,才擠出來三個字:“我……我……我……”

柳如是見徐來神色,知道他為自己容光所傾倒,但對方既是名門公子、前朝宰相之後,早該見多識廣,如此失魂落魄,實在憨傻得可愛,不禁莞爾一笑。徐來見美人輕展笑顏,一笑傾城,愈發神馳魂蕩,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一旁白麵看見,料想危機已解,哼了一聲,自領了徒弟獅峰往底艙去了。

忽聽見岸上有人問道:“這是盛澤來的畫舫嗎?在下宋征輿,是替眉公陳老先生來接王微、柳隱二位娘子的。”

眉公即是佘山名士陳繼儒之號,也是這次柳如是和王微特意趕來祝壽的老壽星。勇夫忙應道:“正是。隱娘在此。”

宋征輿便與同伴李待問一起登船,見到船首聚了不少人,內中還有鄉裏熟人,極為詫異。

宋征輿問道:“徐來兄,你在這裏做什麼?”不待徐來回答,一眼瞥見柳如是俏立一旁,神情灑落,倜儻風流,呆了一呆,便搶上前與廝見,主動報了自己和同伴李待問的家世姓名。

柳如是微笑道:“久聞鬆江宋征輿宋公子文章以博贍見長,才氣睥睨一世,我還以為是位老成君子。今日一見,方知是少年才俊,竟如此年輕。”

宋征輿大喜道:“隱娘也聽過我的名字?”柳如是笑道:“當然。陳子龍、李雯、宋征輿,大名鼎鼎的雲間三子。誰沒有聽過,就實在太孤陋寡聞了。”

宋征輿字轅文,號直方,其家族是雲間著姓名門望族,魚魚雅雅,一門唱和。他的年紀與柳如是相仿,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雖自負才氣,氣盛自傲,早聽過無數讚譽,但這話從一位嬌俏可人的名妓口中說出來,還是忍不住心花怒放。那一刹那,身子輕飄飄起來,仿若升到了雲端,而眼前的美人,也是如嵐如霧,超凡脫俗了。

他勉強定了定神,才道:“陳子龍陳兄和李雯兄都已到了東佘山居,正與複社諸老友暢談。稍後我親自為隱娘引見。”

柳如是道:“隱娘一日之內得識雲間三子,甚是榮幸。”又轉向那名同伴,道:“雲間李待問李公子書法精絕,隱娘久聞大名,亦是心生仰慕已久。”

李待問年近三十,表情肅穆,一望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略微愣了一下,才道:“雕蟲小技而已。隱娘謬讚,在下愧不敢當。”

柳如是笑道:“聽聞李公子視董其昌董老先生為勁敵,日夜思慮一較高下。我還以為李公子是個爭強好勝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見,原來是位謙謙君子。”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別號香光居士,華亭人氏,人稱“董華亭”。他才華俊逸,好談名理,在隆慶五年十七歲時參加鬆江府會考,被鬆江知府衷貞吉認為寫字太差,隻得了第二名,從此發憤臨池,成為當世書畫名家。其書法出顏真卿,遍學魏晉唐宋諸名家,涉及麵廣而能自創風格:行書古淡瀟灑;楷書有顏真卿之率真韻味;草書植根於顏真卿,兼有懷素之圓勁和米芾之跌宕。最難能可貴的是,董氏絲毫沒有邯鄲學步,能始終如一地表現自己的風格。他推崇以禪論畫,自稱作畫須“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被世人奉為信條。

除了在書畫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外,董其昌的仕途亦是一帆風順。他於萬曆十七年(1589年)中第二甲第一名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五年後獲授翰林院編修。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長子朱常洛出閣講學,充任講官。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為太常寺少卿、掌國子司業事。天啟二年(1622年),參修《泰昌實錄》。天啟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禮部尚書,次年辭官。崇禎皇帝即位後,又召其任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

董其昌才藝雖高,但人品飽受爭議。他在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廣提學副使時,將“明日不考文”當作考試題,以愚弄學生為樂。而在故鄉華亭,董其昌更是出名的惡霸,他手下豢養了大批惡奴,常常放債霸產,為害鄉裏。董其昌本人崇尚“樂生”“漁色”,好修房中術,他手下奴仆便常常引誘童女到董宅,供董氏修煉,采陰補陽。民眾告狀無門,隻能敢怒而不敢言。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董其昌將至交好友陸兆芳家的使女綠英引誘奸淫後,藏嬌於其別業白龍潭護珠閣。綠英乘人不備,逃回泖口。董其昌難舍綠英美色,派兒子董祖權帶領一百多名家奴前往陸家莊,強行劫走了綠英。陸家人報案後,地方官府畏懼董其昌聲名和勢力,不敢接辦。董其昌連襟[20]範納齋之子範昶時為華亭縣學學生,正是滿腔熱血的激憤青年,得知事情經過後,將董氏惡行編撰成《黑白傳》一書,內有“白公子夜襲陸家莊,黑秀才怒斥龍門裏”書目。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白公子”是指董其昌,因其別號思白,而黑秀才則是指陸兆芳,因其人膚色黝黑。說書藝人錢二得書後到處說唱,眾人由此得知了董氏的劣跡,一時眾口一詞,紛紛指責董氏。董其昌得知後,不但不設法平息眾怒,反而采取了更為強硬的措施。不日範昶被人痛毆,很快暴死於家中。範母偕範妻及四名仆婦,乘轎直至董府哭訴,討要說法。結果範母、範妻被鞭打出門,四名仆婦被剝光衣服後綁在椅子上被人肆意淩辱。次日,範母氣得吐血而死。

如此滅絕人性的醜行居然發生在堂堂董宦府內,事情傳揚開去後,終於激起民憤。華亭縣學學生聯名向官府告狀。大街上滿是聲討董氏的揭帖和傳單,又有歌謠傳唱道:“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四鄉含冤受屈的鄉民聞說後,紛紛聚集在城內外,甚至有不少鄉民趁夜潮搖船到華亭。數以萬計的民眾如巨潮般包圍了董府。董氏居然命惡奴從大牆內拋磚頭和糞便,想驅趕鄉民。火山終於爆發,鄉民們一擁而上,拔下董府旗杆,撞開董府大門,將董家二百餘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燒成灰燼。董其昌曆年辛苦搜集的古今珍貴書畫篆刻收藏,全部被付之一炬。傳聞《金瓶梅》原本手稿,即毀於這場大火。此即著名的“民抄董宦”。

變故發生後,董其昌狼狽逃離華亭,數月不敢回來,又分別向縣、府、道、撫四級衙門告狀。朝廷雖然有心偏袒,然董氏在地方上實在民憤太大,官府怕激發民變,也將此案做了輕描淡寫的處理。

無論董其昌如何聲名狼藉,品行如何卑劣汙穢,不可否認的是,他在書畫藝術上取得的成就當世無人能比,史稱“天才俊逸”。然而華亭地靈人傑,偏偏又出了個後起之秀李待問。傳聞其人書法在董其昌之上,且自視甚高,遍走華亭,凡街坊寺院有董其昌題寫的匾額楹聯,便隨手往旁邊牆壁上寫上一通,好讓人評判到底誰的字更好。董其昌本人也曾好奇來觀賞,看後品評道:“書果佳,但有殺氣,怕是此人不得好死[21]。”此即柳如是所提“爭強好勝”之來曆。

李待問尚不及回答,宋征輿忙笑道:“李兄為人其實是極謙遜的,他隻是不滿董氏以才華爭勢,貪婪霸道,魚肉鄉民。當日董先生以‘殺氣’二字品評李兄書法,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其實是視李兄為勁敵。聽說他擔心李書流傳將掩其名,所以暗中派人在坊間搜羅李兄字跡,然後焚毀,以絕傳世。這本身已是間接承認李兄書法在他之上了。”

柳如是道:“我見過李公子的書法,清勁秀健,內中透露著英氣和剛烈,怎麼能稱是殺氣呢?”

李待問怔了一怔,才問道:“隱娘是在吳江故相周相公府上見過在下的作品嗎?”

宋征輿忙道:“哎呀,在哪兒見的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隱娘讚許你的書法。”他心思頗快,料想柳如是被逐出周府不久,必不願意提起往事,是以急忙出頭解圍。

柳如是微笑道:“不礙事。是的,我的確是在周相公府上見過李公子的行書詩軸。”

她表麵泰然自若,卻也不願意再多提這個話頭,又問道:“李公子是書法大家,可否指點一二,若是我想學寫字,該如何學起?”

李待問想也不想,隨口答道:“不妨學歐陽詢。歐體筆法險勁,猛銳長驅,若草裏驚蛇,雲間電發,又如金剛瞋目,力士揮拳。隱娘性情清峻秀麗,又饒剛健之氣,最適合學歐體,鐵腕銀鉤,奇氣滿紙,定可盡脫尋常女書的柔媚閨氣。”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隻默默念著那句“隱娘性情清峻秀麗,又饒剛健之氣”,心道:“誰道知音難遇?這李待問便是我的知己,他一眼便看出我不願意落入庸脂俗粉的俗套。”呆了一呆,自覺有些失態,忙招手叫過王微,為幾人引見。

又寒暄一陣,宋征輿這才得閑問道:“徐來兄也是慕名來拜訪隱娘的嗎?好快的消息。”

徐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他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今日不知如何分外緊張,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勇夫插口道:“這位徐三公子來者不善,他莫名帶人闖上船來,稱我們跟盜賊是一夥兒,還打算動手打人呢。”

徐來道:“啊……不是……不是這樣的……”一時情急,大冬日的寒冷天氣,額頭竟急出汗來。

一名口齒伶俐些的從人忙道:“不是,我們是追蹤盜賊而來。”當下敘述了經過。

原來明日是十一月初七,也是華亭老名士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陳繼儒雖從來沒有做過官,卻有“山中宰相”之稱,名滿天下,是江浙士林領袖人物。這幾日有不少人專程趕來佘山為他祝壽,柳如是和王微就是其中之一。山陰[22]名士張岱曾請陳繼儒為其作《古今義烈傳》作序,這次也特意為陳氏華誕趕來華亭。張家與徐家是世交,張岱提早到後,便暫時借住在徐來家中。徐氏號稱華亭首富,家中字畫、善本、珍玩不少,均收藏在佘山別墅水西園中。今日徐來引張岱和另一遠道而來的朋友餘懷到水西園中觀賞善本藏書時,忽意外發現閣樓中有一黑衣蒙麵男子正站在窗下讀書。眾人尚在驚愕之時,那男子已扔掉書本,提著一個包袱自窗口飄然而出。徐來這才意識到那男子是名竊賊,急忙呼叫仆人趕去追捕。仆人反應遲鈍,反而被行動敏捷的客人張岱、餘懷搶了先。

一路跟蹤到隔壁的繡樓,卻見那蒙麵男子正手持剪刀,舉剪要剪下織布機上的緙絲[23]。那幅緙絲正是徐家預備送給陳繼儒做壽禮的生辰禮物,是由徐家長媳吳氏親自帶領數十名繡工花費數月精織而成。吳氏是緙絲名匠吳圻之後,是吳氏針法的唯一傳人,繡技舉世無雙。那幅緙織的是沈周《蟠桃仙》,畫中人物傳神,栩栩如生,上方詩文書法遒勁,氣勢雄壯。全幅深得原畫精髓,極細微處,均緙織無遺,內中夾以金絲及孔雀翎毛,單以價值論,不下數萬金。

張岱出身富貴,精於鑒賞,一望見那幅緙絲便知是稀世珍品。他最見不得暴殄天物,當即喝叫一聲,搶先上前去阻止。孰想那蒙麵男子會些功夫,一下子就將張岱推倒在地。餘懷急忙上前幫忙,那蒙麵男子手腕中驀然翻出一柄匕首,刺傷了餘懷,隨後趁眾人手忙腳亂上前救人的工夫,輕身從窗口飛躍逃走。

所幸那男子本意不在殺人,出手不重,餘懷隻是受了輕傷。然貴客在奴仆環伺的水西園遇刺受傷,徐來大失顏麵,勃然大怒,一麵派人去官府報案,知會巡檢司[24]注攔截,一麵親自帶人出門追捕盜賊。

水西園位於華亭縣城外,臨近佘山,地處偏僻,加上天氣寒冷,外麵行人不多。徐來一行追了出來,有路人稱看見一黑衣男子往渡口方向跑去,遂追了過來。到渡口時,發現隻停有一艘畫舫。眾人料想盜賊無處可去,必是溜上了船,遂直闖上來搜查,由此跟小廝勇夫發生了肢體衝突。

勇夫忙道:“這些人不招呼一聲,直闖上來,小的上前攔阻,他們就指責船上窩藏了盜賊,跟歹人是同夥呢。”

柳如是因是外來之客,本一直保持和善的態度,聽了這話陡然麵色一沉,極是不快。但她當著宋征輿、李待問又不好發火,隻得強忍怒氣,冷冷道:“畫舫靠岸後,我和微姊姊一直站在外麵眺望風景,並沒有留意到有人上船。”

勇夫接口道:“徐公子家的園子是在西北方,對吧?那個位置,往西是山林,往北是大道,往東是市集,往南是渡口。那盜賊既無人接應,為何會朝沒有出路的渡口逃來,這不是下下策嗎?”

眾人細細一尋思,果然是這個道理。

宋征輿道:“徐來兄,這位小哥兒分析得極有道理。盜賊露了行蹤,最要緊的逃命,無論是往北還是往東、往西,都比往南有利。你是不是搞錯了?”

徐來囁嚅道:“這個……”他目光下斜,不敢再像適才那般死盯著柳如是不放,卻也不斷偷眼打量她的反應。

勇夫適才被徐家仆人推搡了幾下,差點跌個跟頭,心中忿恨難消,此刻見己方占了上風,而柳如是又對那徐三公子並不如何看在眼裏,便有意令對方出醜,譏誚道:“徐公子堅持稱盜賊上了船,我家隱娘人在二樓,我在一樓,麵叔在底艙,我們船上有六個人、十二隻眼睛,沒有一隻眼睛看到有盜賊上船。難道他會隱形不成?”

徐來頗為尷尬,訕訕道:“這個……也許是那人看錯了。”

宋征輿埋怨道:“徐來兄,隱娘是陳老夫子專程邀請的貴客,你沒弄清楚就闖上人家的畫舫,還平白冠以罪名,未免太莽撞了些。”他的心思全在柳如是身上,也不等徐來回答,轉頭笑道:“兩位小娘子,我們這就動身出發吧,免得眉公久等。”

柳如是冷笑道:“徐公子手下既然堅持竊賊上了我這艘畫舫,還是讓徐公子先搜一遍吧,免得落下竊賊同夥的名聲。”

徐來怔了一怔,隨即連連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是我弄錯了。適才冒昧上船,驚擾了小娘子,徐某十分過意不去,改日再賠禮道歉。”忙不迭地領人下船去了。

柳如是這才命使女荷衣取了禮物,又命勇夫留下來照看畫舫。勇夫本以為可以跟去壽筵,大大地開一回眼界,聽了不免失望。

荷衣便道:“反正娘子有宋公子等人陪伴,不如我留下來,船上也好有個燒火做飯的人。”

柳如是想了想,道:“也好。”又特意叮囑勇夫道:“咱們是外來的,人生地不熟,可別再輕易跟人起爭執。”

勇夫雖不能赴行佘山,但荷衣主動留了下來,有失必有得——正好可以趁柳如是不在,與老相好在畫舫來個翻雲覆雨,尋一把魚水之歡——當即應了。

柳如是便與王微跟隨宋征輿、李待問下船,趕去陳繼儒的山間別墅。

雪逐漸大了起來,天光變得微弱。紛紛揚揚的雪花與凜冽的寒風交融在一起襲擊著人的心脾。

再回望青浦渡口,畫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霧籠罩,隻能窺見淺淺的輪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雲山萬重,寸心千裏。

那一刹那,柳如是流露出一種蒼老之氣來,仿佛過去就在自己的身後,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這麼走過來了。流逝,注定是蒼涼的起源,卻也應該可以成為新的希望。

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微忽然歎道:“靈妃豔逸,時見江湄。麗服微步,流盼生姿。交甫遇之,憑情言私。鳴佩虛擲,絕影焉追?”

* * *

[1]華亭:今上海鬆江。

[2]自然中,鶴壽命一般隻有二三十年,並不長壽。

[3]陸機,三國名將陸遜之孫,與其弟陸雲合稱“二陸”。陸機家世顯赫,富於才華,文章、書法俱佳。東吳滅亡後,先是與其弟隱居在華亭昆山(今鬆江小昆山),後入仕西晉,史稱“玉出昆岡”。曆任平原內史、祭酒、著作郎等職,世稱“陸平原”,被譽為“太康之英”(太康為晉武帝年號)。後死於“八王之亂”,被夷三族,陸雲亦受牽連遇害。

[4]《史記·李斯列傳》載:秦二世二年(前208年)七月,秦丞相李斯因遭奸人誣陷,論腰斬鹹陽市,臨刑前對其子道:“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5]北宋大書畫家米芾喜歡沿著長江漂遊寫生。由於江南氣候潮濕,他常常把自己的書畫作品掛在船頭,一邊晾曬,一邊展示。後常以“米家船”借指米芾的書畫。宋黃庭堅有《戲贈米元章》詩:“滄江盡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舡。”金元好問《錢過庭煙溪獨釣圖》詩雲:“小景風流二百年,典刑來自米家船。”明人王時敏《題自畫關使君袁環中》:“割取一峰深秀色,可堪移入米家船。”

[6]楊宛,字宛叔,一作宛若,明末秦淮名妓,才情殊眾。文壇領袖錢謙益曾道:“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指柳如是)鼎足而三。”

[7]茅元儀,字止生,號石民,歸安(今浙江吳興)人,文學家茅坤(其《唐宋八大家文鈔》選輯唐韓愈、柳宗元,宋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八家文章,在當時和後世有很大影響,“唐宋八大家”的名稱即由此流行)之孫。家富藏書,自幼勤奮好學,博覽群書,尤其喜讀兵農之道,成年後熟悉用兵方略及九邊關塞,文武雙全。時人稱其雲:“年少西吳出,名成北闕聞。下帷稱學者,上馬即將軍。”曾任經略遼東的兵部右侍郎楊鎬幕僚,後為兵部尚書孫承宗所重用。崇禎二年(1629年)助名將袁崇煥守寧遠,因戰功升任副總兵,治舟師戍守覺華島(即菊花島,今遼寧興城南)。不久被權臣梁廷棟所忌而解職,又受遼東兵嘩之累,遣戍漳浦(今屬福建)。他目睹武備廢弛狀況,曾多次上言富強大計,彙集兵家、術數之書2000餘種,曆時15年輯成《武備誌》,被後人稱為“軍事學的百科全書”。可惜不為當權者重視,最終鬱鬱而死,壯誌難酬。

[8]古時妓女列名樂籍,如從良嫁人或不再為妓,經官府批準,交納贖金後可除去樂籍。

[9]南曲:宋元時南方戲曲、散曲所用各種曲調的統稱,相對於北曲(淵源於唐宋大曲、宋詞、諸宮調和北方民間曲調,並吸收了金、元民族音樂)而言,用韻以南方(江浙一帶)語音為準。聲調柔緩婉轉,以簫笛等伴奏。明代亦用箏、琵琶等弦索樂器。宋元南戲和明清傳奇都以南曲為主。

[10]柳如是在少女至青年時期曾多次更名換姓或采用新名號,此方麵著作文章如汗牛充棟,本書不再重複敘述。為避免混亂,本小說一律采用“柳如是”的名字。關於柳如是本姓,有學者考證姓楊,有學者認為姓柳,均是根據旁證推測,並無實據。作者偏向楊姓說。本書中所涉及柳氏之出身來曆,雖為作者推測,但並非毫無來由的杜撰,各有依據,後麵將會一一述及。

[11]鷁(yì):古書上記載的一種似鷺的水鳥,常常被繪在船頭上作裝飾用。彩鷁船並不特指船首畫著鷁鳥圖案的船,而是用來泛指船隻。

[12]柳如是詩詞極好用典故。此詩名《冬日泛舟》,句句用典,富於文采神韻。陳寅恪先生曾讚這首詩與《金明池》詞是明末最佳之詩詞。無愁:古樂府雜曲歌名。北齊後主高緯荒淫縱樂,盛為“無愁”之曲,自彈胡琵琶而唱之,時稱“無愁天子”。《隋書·音樂誌》:“後主亦自能度曲,親執樂器,悅玩無倦,倚弦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樂往哀來,竟以亡國。”浮雲西北樓:出自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漢佩:西漢劉向《列仙傳》中記載,漢神女曾解佩贈與鄭交甫。越歌:春秋楚國公子皙坐船出遊時,有愛慕他的越人船夫抱著船槳對他唱歌,歌詞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青眼:喻對人喜愛,與“白眼”相對。唐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白頭:喻天長地久。金曹之謙《變白頭吟》:“奈何及末流,不知再醮羞。中路多反目,幾人能白頭?”盧家怨銀漢:出自古詩:“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作盧家婦。”

[13]柳如是十四歲時為吳江故相周道登所買,初為周府老夫人侍婢,後被周道登索為侍妾。錢肇鼇《質直談耳》記載:“如是幼養於吳江周氏,為寵姬。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以是為群妾忌。獨周母以其善於趨承,愛憐之。”然獨寵亦帶來了禍端,不及一年,周府群妾謠諑蜚語加害於柳如是,幾被處死,因周老夫人阻攔,將其逐出周府,再賣於娼家。周道登,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中進士,天啟七年(1627年)晉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崇禎元年(1628年)進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為內閣首輔。崇禎二年(1629年)致仕。

[14]吳江:今江蘇吳江,在蘇州之南,太湖之東,是著名的魚米之鄉。盛澤:位於吳江東南,雖隻是個水鄉小鎮,卻在曆史上很早就發展了大規模的蠶桑絲綢業,以“日出萬綢、衣被天下”聞名於世,有“綢都”的美稱。

[15]此句出自沈萬三好友顧瑛所作《山坡羊》,今有顧氏手書複製品懸掛在古鎮周莊沈廳二樓的主人臥室內,感興趣的讀者可去周莊觀賞。顧瑛又名顧阿瑛,昆山(今江蘇太倉)人,元末傳奇人物。年三十始折節讀書,舉茂才,署會稽教諭,辟行省屬官,皆不就。年四十,以家產付其子,築玉山草堂,有亭館三十六處,園池、亭榭、餼館、聲伎之盛,甲於天下。四方名士常在其家,日夜置酒賦詩。一時風流儒雅,著稱東南。張士誠據吳,欲強授顧瑛官職,他避去,隱於嘉興之合溪,後因母喪歸,張氏再次征辟,他散盡家財,削發為在家僧。有《自題小像詩》:“僧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說向時豪傑處,五陵鞍馬洛陽街。”曠達豪邁,超然物外。其子任元朝水軍副都萬戶,洪武元年(1368年)被強行遷居臨濠(今安徽鳳陽),顧瑛亦隨往,次年卒,年六十。

[16]代州:今山西代縣。定海衛:今浙江定海。

[17]西晉時期,華亭名士陸雲與洛陽才子荀隱相遇,彼此互通姓名。陸雲自我介紹道:“我是雲間陸士龍。”“士龍”是陸雲之字,“雲間”則是取“風從虎,雲從龍”之意。陸雲一張口就站在了雲端高處,顯得器宇非凡。荀隱應聲答道:“我是日下荀鳴鶴。”“鳴鶴”是荀隱之字。“日下”指太陽之下,即皇帝直接統治之下,時為西晉首都洛陽的代稱,顯然比陸雲的自我介紹更有氣派。這樁故事廣為流傳,成為一段風流佳話,雲間亦由此成為華亭的別稱。

[18]指嘉靖、隆慶兩朝首輔大學士徐階。徐階,字子升,號少湖,又號存齋,鬆江華亭人。嘉靖二年(1523年)一甲第三名進士(探花),授翰林院編修。累官禮部右侍郎,進禮部尚書。當時奸相嚴嵩擅權,因仇恨夏言,而夏言曾舉薦徐階,因而嚴嵩忌恨徐階,想方設法中傷之。徐階小心謹慎,最終得以入閣為大學士,參預機務。後因密疏告發鹹寧侯仇鸞罪狀,得到嘉靖皇帝的信任。再進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改兼吏部尚書。時倭寇侵犯東南,徐階力主發兵。嚴嵩父子罪狀敗露,徐階令禦史鄒應龍劾之,嘉靖皇帝勒令嚴嵩致仕,徐階遂代嚴嵩為首輔。執政後,力革弊政,起用因“大禮議”之爭及言事被貶諸官,先後引高拱、張居正等入閣,寬政輕刑,廣開言路。又曾力救戶部主事海瑞,免其一死。隆慶皇帝即位,仍為首輔,為高拱所劾,辭官還鄉,卒諡太師,諡文貞。徐階為人性穎敏,有權略,嘗從王守仁門人遊,讀書善古文辭。立朝有相度,愛護人才,於嘉靖、隆慶之政多所匡救。著有《經世堂集》《少湖文集》。

[19]徐家子弟曾占奪華亭土地達二十四萬畝,一向富有貪名的嚴嵩,其田產僅是徐階的十五分之一。隆慶元年(1567年),廣東道監察禦史齊康彈劾徐家人橫行鄉裏,徐家認為齊康是受徐階政敵高拱指使。其他言官及時任大理寺丞的海瑞也跟著上疏指責齊康,高拱因此下台,時人謂之“權奸”。後來海瑞當上江南巡撫時,查明徐家侵田屬實,要求徐階退田。徐階退了一些,海瑞還是不滿意。徐階很是難堪,重金賄賂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以“魚肉縉紳”之名,將海瑞罷免。後高拱重新執政,徐家又被迫退了一半的田地,徐階子徐璠、徐琨被判充軍,直到萬曆年間徐階學生張居正執政,才赦免徐氏子弟。

[20]董其昌妻子龔氏與範納齋(曾任萬州知州)妻子是親姊妹。

[21]順治二年(1645年),清兵下江南,李待問起義抗清,不久清兵破城。李待問見大勢無可挽回,便從城牆上下來。有百戶(官名。明代衛所兵製設百戶所,置百戶,統兵一百一十二人,隸屬於本縣千戶所)問道:“先生讀爛《四書》,今日將如何自處?”李待問道:“為臣死忠。但我還是想和家人作最後訣別。”百戶道:“先生能這樣,我先斷頭以待。”說完拔刀自刎而死。李待問倉卒抵家,與家人訣別。眾人都勸他換衣逃走。他笑道:“死是我分內之事。且不死,將來何以麵對那位百戶呢?”於是引繩自縊。氣未絕而被清兵俘虜,因不肯投降被殺。當地民眾建李公寺,塑像為祀,尊奉為鬆江府城隍。當地人還有夜間吃豆漿的風俗,都是為了紀念李待問。

[22]山陰:今浙江紹興。

[23]緙(kè)絲:又稱“刻絲”,是中國最傳統的一種挑經顯緯的欣賞裝飾性絲織品。宋元以來一直是皇家禦用織物之一,常用以織造帝後服飾、禦真(禦容像)和摹緙名人書畫。因織造過程極其細致,摹緙常勝於原作,而存世精品又極為稀少,是當今織繡收藏、拍賣的亮點。常有“一寸緙絲一寸金”和“織中之聖”的盛名。吳圻,吳門(今江蘇蘇州)人,字尚中,緙絲名匠。台北故宮博物院現藏有吳圻緙絲沈周《蟠桃仙》一軸。

[24]巡檢司:官署名。宋始設,多設於關津險要、距城市較遠處,掌地方治安,受州領導。明代,初於廣西關隘衝要處設之,後於各處增此司,置“巡檢”、“副巡檢”均從九品上。職權是緝捕盜賊,盤詰奸偽,但真實的職權範圍要比這大得多,近似於錦衣衛,但錦衣衛是中央機構,偵察的對象是京師官員,巡檢司則負責對民間的老百姓和地方官員進行偵緝。明代僅華亭一縣,即設有五處巡檢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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