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秋,徐誌摩踏上歸國的遊輪。在船上,他想起自己的小兒子彼得,那是一個肉嘟嘟的小孩子,粉嫩的皮膚,睡夢中還掛著笑……想著想著,徐誌摩有一些心痛,可當他想到自己已經是一個單身男子,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林徽因,那一絲心痛便也隨著腦中林徽因的笑靨煙消雲散了。
一個月後,徐誌摩在上海下船,他還來不及北上去尋找林徽因,便聽到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林、梁兩家有意結為秦晉之好,雖然林徽因與梁思成並未舉行訂婚儀式,可二人婚事已有成言。徐誌摩不敢相信,可他從朋友那裏得知,這是真的,梁啟超曾給大女兒梁思順寫信,明確地告訴女兒梁思成的婚事已經有了著落。
得知林徽因已被許配他人的消息,徐誌摩心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煎熬,他不敢相信,就在一年前和他談笑風生的女孩子,怎麼會成為別人的未婚妻,他在不甘、心急、焦慮中日益消瘦。上海的朋友說,那段日子裏,徐誌摩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合體的衣服也寬鬆了起來。也許這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吧,徐誌摩在痛苦中度過了一日又一日,終於,徐誌摩決定,無論如何,他要去北京找林徽因。
憔悴的徐誌摩在一個月後踏上北上的列車,剛到北平,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林家拜訪。林長民見徐誌摩來,很是開心,他讓程氏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又安排廚子去做上一桌子家鄉菜來款待自己的青年朋友。徐誌摩心裏覺得暖暖的,他看林長民的下巴鐵青,當年的美髯雖已不複見,可如今的他更顯年輕幹練。
在林家吃飯時並未見到林徽因,飯後徐誌摩隨林長民到書房閑談,在書房裏,徐誌摩看到了懸掛在牆壁上的一首詩,那是陳石老人寫給林長民的詩:
七年不見林宗孟,劃去長髯貌瘦勁。
入都五旬僅兩麵,但覺心親非麵敬。
小妻兩人皆揖我,常服黑色無妝靚。
……
長者有女年十八,遊學歐洲高誌行。
君言新會梁氏子,已許為婚但未聘。
徐誌摩幾乎不記得自己後來同林長民談了什麼,他恍恍惚惚的,為免失態,他匆匆告辭。林長民似乎也看出徐誌摩的狀態不是很好,便囑咐他多休息,徐誌摩道了謝,似逃離般地走出林府。
秋風卷起落葉似一隻隻枯萎的蝴蝶,掙紮著飛起來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狼狽之極。徐誌摩覺得自己也很狼狽,還有什麼比自己的處境更可悲,心心念念的佳人已有良人,可悲的是自己還在念念不忘。
徐誌摩寄宿在蔣百裏(徐誌摩姑父的族弟)的寓所,幾日後,清華大學文學社送來邀請函,請他做一場演講。那時的徐誌摩正好無事可做,便接受了。他一氣嗬成寫了一份演講稿,名謂《藝術與人生》。
演講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來自各校的學生慕名而來,小小的禮堂裏坐滿了人,甚至有些學生沒有座位,圍著禮堂站了一圈,都想一睹這位從歐洲留學歸來的大才子的風采。舉辦人請大家安靜,不一會兒,徐誌摩走上演講台,立刻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徐誌摩先是向大家問好,接著他抽出自己已經準備好的講稿,道:“今天,我要講的是Art And Life……”
正在徐誌摩進入狀態,激情澎湃之際,一張熟悉的麵龐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察覺到他的目光,那張臉龐露出一絲微笑,那小小的梨渦深陷,杏兒般的眼睛彎彎,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林徽因嗎……看著林徽因的笑顏,徐誌摩的心抑製不住地狂跳,他的思路被打亂,接下來的話也不知該如何說,他幾乎想立刻衝下台同林徽因說話。
“什麼啊……”
“怎麼不說了……”
徐誌摩似乎聽不到台下學生的議論,舉辦人也著了急,一個勁兒朝台上使眼色。徐誌摩反應過來,他看著演講稿,一字一句地讀,剛才的流利的英文一下子變得磕磕巴巴。台下的學生的熱情退卻了,有的人甚至沒等演講結束便離場了。
一場演講結束,徐誌摩放下演講稿,看向眼前空蕩蕩的大廳。他的目光落向林徽因坐過的位置,她走了,徐誌摩想著,身體有些不受控製地走到座位旁邊坐下……
不久,徐誌摩接到林徽因的邀請信,信上說,她邀自己在這個星期天同遊香山。
接到邀請的徐誌摩心情複雜,他知道物是人非,有些事情回不去了,他想見到林徽因,也怕林徽因親口對自己說出她已心有所屬……
徐誌摩最終還是去了,那天的天氣極好,香山的紅葉在12月份已經落了很多,那零星留著的一點點紅,似一朵朵火焰點綴著灰色的枝椏。
他們沿著石階,拾級而上,徐誌摩悄悄觀察著林徽因,一年不見,林徽因還如當初一般,安靜而美好。
“看什麼?”林徽因感受到徐誌摩的目光,問道。
“你還和一年前一樣。”一樣美好,後半句,他沒有說出口。
“你呢?”林徽因看向徐誌摩。
“我?我已經死了,我已經被埋在了這青石板下。”徐誌摩指向身旁那一塊似墓碑一般的青石板說道,“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具軀殼,我每日盲目,碌碌無為,因為現在的我已不是我,我沒有心,沒有愛,也沒有希望,我的一切都埋在了這裏。”徐誌摩隻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是啊,自己的靈魂早已經不在了,從上海得知林徽因許配他人時開始,他的靈魂便被現實擊得灰飛煙滅。
林徽因看著徐誌摩,眼淚不受控製地溢了出來,她把臉轉向另一側,她不敢看徐誌摩,因為她無法麵對徐誌摩那落寞的眼神,曾經那麼驕傲的男子,如今卻滿眼的絕望與失落。林徽因的心真的很痛,可是她別無選擇,且不說外界的輿論是怎樣議論二人,光姑姑們的反對就壓得她無法喘息,離開是傷害了他,可於她來說也是同樣的心痛!
沉默,沉默……
許久,林徽因開口,“誌摩,你沒有什麼對我說嗎?你和我說說話,講講你遇到的故事。”
徐誌摩搖頭。
“誌摩,你有寫詩嗎?讀給我聽吧。”林徽因的聲音很輕,似一縷風瞬間消散。
“好,林徽因,你還記得康橋嗎?”徐誌摩開口。
林徽因點頭。
“你走以後,我寫了很多關於康橋的詩,我給你讀一首。”徐誌摩說完清了清嗓子,林徽因也轉過臉,靜靜聽著。
“康橋,再見罷;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多少犧牲,都隻是枉費無補,……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不曾將我的心靈汙抹,今日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依然能袒胸相見,惺惺惜別……”
時間似乎在此刻定格,林徽因似乎看到了在康橋邊細說“數學橋”的徐誌摩,似乎看到了瓢潑大雨中冒雨看虹的徐誌摩,似乎看到了用英文朗誦《夜鶯頌》的徐誌摩……
那日的遊香山似乎是一種離別,那日後,林徽因隻當徐誌摩是好友。他們那日似乎什麼也沒說,也似乎什麼都說了,默契如此,也難怪此後他們依舊把對方當摯友。
此後林徽因與徐誌摩交往依舊密切,二人一起辦文學社,一起接待泰戈爾,也一同參與到當時的各種活動中。林徽因的幹脆讓徐誌摩敬重,雖說徐誌摩心裏依舊留戀林徽因,可交往中他們都保持著一絲距離。1924年6月,林徽因同梁思成赴美留學,徐誌摩得知這一消息,濕了眼眶,他那時的眼淚已經是一種對知己好友的不舍,不是愛情,卻勝似愛情。
有時候感情就是這樣,兩個人向前走,相遇又分離,當一個人再次轉身,看到的隻是當時的美好,就算再次相遇,也終究不似當初。
轉身回首是天涯,輾轉相遇許人家。他們隻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還好有一個人清醒,在正確的時間做出了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