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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光成

第二章  我持美酒空對月

第二章 我持美酒空對月

戴文濤感到,過去的時光,正漸行漸遠。

蔣鐘勳走在故鄉的土地上,卻沒有一丁點兒故鄉的感覺。

那一天,他親眼看見幾個陌生人持槍闖進了買買江·托乎提的家中,緊接著就聽到了幾聲槍響。當他從自家的後窗翻出去的時候,碰巧剛放學的尼熱古麗出現在了不遠處。他來不及解釋,一把把尼熱古麗拉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中,並且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別吱聲,被他們發現了,就會沒命的!”蔣鐘勳低聲叮囑道,同時用右手的食指在自己嘴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看著那夥人騎著馬走遠了,蔣鐘勳才拉著尼熱古麗飛也似的向家中奔去。

回到家一看,買買江 · 托乎提夫婦倒在血泊中,已經氣絕身亡。

“快走,家裏是不能待了,你得先找個地方躲起來。”蔣鐘勳對尼熱古麗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走了,爸爸媽媽怎麼辦?”尼熱古麗執意不肯。

“你快走吧!你父母安葬的事就交給我吧!”

正當他倆爭執不下時,蔣鐘勳看見剛才槍殺買買江·托乎提夫婦的陌生人已經騎著馬返了回來。

“看來,他們要殺人滅口!”蔣鐘勳說了句,“快,從後門走!”他不由分說地拉起尼熱古麗向後山跑去。

跑了一段路後,蔣鐘勳回過頭去,還是望見了追趕他們的馬蹄濺起的灰塵。

“如果這樣跑,我們誰也跑不掉!尼熱古麗,你看,前麵土坡邊上有一個山洞,旁邊也有一些雜草便於隱蔽。你去那兒躲起來,我把人馬引開!”蔣鐘勳說。

“那樣太危險,他們會打死你的……”

“別說了,快去,時間來不及了……”蔣鐘勳話沒有說完,就轉身向著滿是塵埃的大路跑去。他不清楚自己跑了多遠,正當他跑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後腦勺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槍托,之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蔣鐘勳蘇醒過來,已是黃昏時刻。

此時,他就如同一個遊子,在無邊的空曠山野裏漂泊了經年,看到大地上布滿了腳印:人的腳印、牛馬的腳印、雨的腳印和風的腳印。然而,雪,卻把這些都掩藏了。這些印跡,有的深,有的淺。日光濃了又淡,淡了又濃,風塵紛落,這些數不清的腳印都被湮沒了,連同平原上充滿的歡樂和憂傷。

蔣鐘勳就那樣茫然地站在故鄉的田邊和地頭,不停地回憶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和細節留給他的斷句殘章。大地無言,天空無語。落葉飄逝的蒼茫,雪花飄飛的迷離,讓他漸漸地感到了後腦勺處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時,遠遠的,有支隊伍打著紅旗朝他走來,他腦海裏頓時產生了一個疑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解放軍?那隊伍擺著一字長蛇狀,很整齊。越發劇烈的頭疼使他來不及多想了,反正他不想變成孤魂野鬼死在這荒山野嶺。他連忙脫下外衣,朝著隊伍的方向揮了起來。不知什麼原因,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神誌也有些不清,到後來,啥也看不見了。再後來,他覺得腳底被抽了絲一樣,嗖嗖發冷,他終於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當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窗外一縷和煦的陽光刺得他有點兒睜不開眼。

他眨了幾下眼睛,定了定神,一張俊美的少女的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是哪兒?”蔣鐘勳一頭霧水。

“醫院。”眼前這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告訴他。

“我怎麼會在醫院?”

“你受傷被人送到了這裏。”

“我怎麼了?”

“你頭部被鈍器所傷,確診為腦震蕩。”

“我得回去,不能躺在這裏。”蔣鐘勳支撐著身體要坐起來。

“現在你還不能走!你的頭部有一條很長的口子,縫了五針。挺懸的,你受到的是致命的一擊,如果不是被及時送到了醫院,你這會兒可能已經躺在了墓地。”

“尼熱古麗怎麼樣了?”盡管頭依然疼得很厲害,但蔣鐘勳似乎想起了什麼。

“尼熱古麗?誰是尼熱古麗?”女人被問懵了。

“你們見到我時,有沒有一個女人和我在一起?”蔣鐘勳焦急地問。

“什麼女人?你被送來時就一個人。”

站在蔣鐘勳麵前這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是他的主治醫生。

“別胡思亂想了。你就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我叫王秀珍,有事叫我。”

王秀珍說完,離開了病房。

“尼熱古麗去哪兒了?她不是和我在一起嗎?”蔣鐘勳絞盡腦汁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現在他好像想起來了,他們應該是分開了,他去了另一個方向,讓尼熱古麗躲了起來。

“她安全了嗎?”蔣鐘勳就這個問題,在心裏不知問了自己多少遍:“如果尼熱古麗再出事,她那個家就完了。連一支香火都沒有留下……所以,尼熱古麗絕對不能出事!”想到這裏,他一骨碌又坐了起來。

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夥如狼似虎的士兵抬著一個血肉模糊的軍人擁進了醫院的大門。那群當兵的一見到醫生就大呼小叫,滿臉殺氣。最後還是躺在擔架上渾身是血的人強撐起身體,喝退了周圍的士兵。

那個情景給蔣鐘勳留下的印象太深。他想,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傷成這個樣子,還那樣霸氣?

後來,從王秀珍口中得知,受傷的那個人是解放軍某部先遣連的一個連長,叫戴文濤。

讓蔣鐘勳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戴文濤,後來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春天來了,大西北很美麗的那種。

但對戴文濤而言,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平時不太習慣抽煙的他,不但抽起了煙,而且一支接著一支地抽,濃烈的煙味嗆得他直咳嗽。

庫倫格木山的每一道山梁和山脊上,幾乎都長滿了鬱鬱蔥蔥的西伯利亞落葉鬆、冷杉和白樺林,滿目的綠色令人心曠神怡。遠遠望去,那山上仿佛簇擁著一片片雲,一片片綠色的雲。走至近前,才知道,那是一簇簇相擁成長著的森林,如同一望無際的海洋,綠得十分純粹。那種翡翠般的綠色,蓊鬱得令人驚心!

這些樹木,簇擁著一塊一塊光怪陸離的石頭,堅定地把根插進石縫或泥裏,以最直接的方式,吸收著來自大地的營養。在歲月的風雨中,站成了一種競擊的姿態。

這片林區,屬寒溫帶針葉林,是西伯利亞山地南泰加林在中國的唯一分布區。林區長470公裏,平均寬 80多公裏,總麵積225萬公頃,呈帶狀或塊狀分布在海拔1000—2400米的中山帶陰坡半陰坡上,森林麵積和蓄積量占新疆山地森林的47.3%。

“這麼大的一片林子,水的蘊藏量又這麼豐富,怎樣才能把水引到離這裏上百公裏的戈壁灘上去呢?這真是一個讓人感到頭疼的難題。”站在山上,戴文濤眺望著比開裏斯農場,挖空心思地想。

比開裏斯農場目前已經開墾出了上萬畝土地,因為缺水,大部分莊稼不同程度地旱死或接近收獲期時就幹死了。

“再這麼下去,就會釀成大問題。說到底,沒有糧食,沒有收獲,農場是養不住人的!”一盒煙抽完了,戴文濤麵前的煙蒂扔了一地。

“這種事鑽牛角尖是想不出來的。應該開動腦筋,逆向思維。因為這些水不會自動流到你的地裏去。我給你推薦一個人,西北農學院水利係的高才生,叫蔣鐘勳,你敢不敢要?”還是老團長方有鈺了解他的心思,他在調任新改編的農墾師擔任水利局局長時,專程來找戴文濤。

“好事啊!這有什麼不敢的?不就是知識分子矯情,不好伺候嗎?”戴文濤正為水利的事發愁呢!

“不僅僅是這些!他有一定的曆史問題,但還是可以說清楚的。他曾在舊政府裏幹過,不過那時他還是一個學生,畢業被分配到那兒的。”方有鈺提醒道。

“這算什麼曆史問題?一個學生正常分配,我們不能把這種矛盾擴大化,那樣會打擊人的積極性的。”

“哎呀,老夥計,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現在的知識分子,對我們來說,

可就是千金也不換的寶貝疙瘩啊!那我就走了,後會有期!”

老團長跨上馬,帶著警衛員朝著師部奔去。

“發源於庫倫格木山的比開裏斯河,是我國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它的兩支源頭相彙後,自東南向西北奔流出國,一路上又相繼彙入多條支流,再向北注入北冰洋。全長4000餘公裏,在我國境內540多公裏,流域麵積近60000平方公裏,年徑流量多達119億立方米,水量居新疆第二。水中多產魚,接近邊境處河麵寬達近千米,可通輪渡。流域內眾多的支流均從幹流右岸彙入,形成典型的梳狀水係……”談起比開裏斯河,蔣鐘勳如數家珍。

“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聽說你不到20歲就來到了新疆,還參加過一些水庫和灌區的勘測、規劃和設計?”戴文濤問。

“都是做助手。”蔣鐘勳很靦腆,不善言語。

“我的老團長既然推薦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也別忙著回答我的問題,我倒是有一個想法:既然你以前給別人做助手,那我也給你配兩個徒弟。搞水利,這麼大的事,光靠你一個人不行。就讓戴翔南、王玉坤跟著你,行不行?”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分工協作,很多事情就有人商量了。但他倆不是徒弟,是同事。這樣,我出去也就有個伴了!”

“照這麼說,你同意了?”

“為什麼不?”

“好,咱們就一言為定!我先在農場給你弄個辦公室,再弄個住的地方,你就過來上班吧!”

那一天,戴文濤很興奮,多少天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

但蔣鐘勳卻一夜沒睡。

他雙手枕在頭上,陷入了沉思之中:時間真是一個不好琢磨的玩意兒。昨天,自己還是國民政府新疆省水利廳的一名科員,轉眼間就變成了比開裏斯農場的水利技術員。原先立在心中的那個宏大的夢想,在這個剛剛形成雛形的農場裏能實現嗎?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西北這片土地神秘和奇特的吸引,才讓他大學畢業後執著地選擇了新疆。可是,不待他把理想的翅翼張開,他所在的政府已經土崩瓦解了。今後該會是什麼樣子?他說不好,也看不透。但讓他去做水利,卻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因為幹老行當,至少和政治無關。他不太關心政治,也想遠離政治這個東西,隻想把本職工作做好,別的沒有什麼要求。

蔣鐘勳的家鄉在隴北的一個山區,從小很苦,常常吃不飽。他記得父親留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表叔去他家的情景。那一天,他剛放羊回來。

表叔問:“娃兒呢?”

父親說:“放羊去了。那不,已經回來了。”

“老叫娃們放羊不成啊!得讓他們上學。” “上學有甚用?”

“那放羊有用嗎?”

“當然。羊羔長大了,賣錢,娶媳婦。”

“娶媳婦幹甚?”

“生娃。”

“生娃做甚?”

“放羊。”

表叔沉默了。臨走時,說了句:“長此以往,你這一家周而複始,隻能永遠放羊、生娃、再放羊、再生娃,什麼時候才有出頭之日呢?如果你放心,我把鐘勳帶走,供他上學。這孩子挺機靈的,我很喜歡。說不定將來會有大出息的!”

父親盡管戀戀不舍,最後還是沒有拗過表叔。後來事實表明,表叔是對的,蔣鐘勳考上了大學,成了村裏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

“經研究,場部決定,你們倆從今天起,跟著蔣鐘勳學習水利,農場今後能否發展,就靠你們了!”戴文濤把戴翔南和王玉坤叫進了辦公室。

“搞水利?水利是啥玩意兒?我不懂。這部隊不是專門打仗的嗎?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部隊專門種地的。”王玉坤不屑一顧地說。

“嚴肅點,這是和你談工作,不是開玩笑!”戴文濤臉上露出了慍色。

“那……連長,這水利我可是從來沒搞過,啥叫水利,我也不明白。要不,你問問翔南,他懂不?”王玉坤做了一個鬼臉,向戴翔南使了一個眼色。

“這個……我還真不懂!”戴翔南說。

“什麼東西生下來就懂?不懂可以學嘛!水利建設事關咱們農場的千秋大業,能不能保證農場繼續生存下去,就看我們有沒有能耐把庫倫格木山上的雪水引下來!這也是一場戰役,不比打仗簡單。你天天嚷著打仗,你說說看,咱們為什麼打仗?為誰打仗?打仗的目的是什麼?一句話,不就是為了和平,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嗎?現在好了,和平了,需要搞建設了,你卻 了。你這個態度,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戴文濤的一席話,說得王玉坤麵紅耳赤,不再言語了。

戴文濤把臉轉向戴翔南:“類似的問題你有嗎?如果有,你也可以提。”

“我……沒有了。坤子問的,也是我的意思。現在我明白了:一切行動聽指揮。無條件地服從,是軍人的天職!”戴翔南原地一個立正,給父親敬了一個軍禮。

“少來這一套,不要耍二皮臉,認真些!你和坤子從小一起長大,也對脾氣,遇到問題要多商量,多動腦筋。蔣鐘勳雖然年輕,但在水利方麵,是了不起的專家,你們不但要向他學習,還要充分尊重他。這也是命令!”

“好嘞!知道了!我們一定服從命令聽指揮!”

望著王玉坤和戴翔南的背影,戴文濤還是不放心地追出了門:“注意安全……”

那聲長長的囑托被風刮了很遠。

庫倫格木山算是亞洲腹地的一座相當有影響的高山,雖然地處幹旱荒漠和半荒漠地帶,但西風環流帶來的大西洋水汽,順著比開裏斯河穀長驅直入,然後受冷抬升,形成大量降水,使低山年降水量達到200—300毫米,高山已經達到了600毫米以上。其中的南坡,山體長達500餘公裏,緊鄰比開裏斯

農場,主要山脊高度在3000米以上,北部的最高峰海拔4374米。整座山體堪稱典型的斷塊山形成的褶皺斷塊梯狀山體山係,植被氣溫呈帶狀垂直分布,構成了中國境內獨一無二、雄奇俊美的自然生態景觀,一直有著“中國萬寶山”“東方烏拉爾”之稱。這裏的主峰發育有現代冰川,山坡廣布冰磧石,U形穀套 U 形穀,古冰鬥成層排列,羊背石、側磧、中磧、終磧等清晰可見。

“庫倫格木山不但植被豐富,而且是比開裏斯農場的一道天然屏障。我們就是要利用這個優勢,給農場創造一個驚喜。”麵對戴翔南和王玉坤不解的目光,蔣鐘勳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備足了半個月要吃的幹糧,帶著帳篷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挎著背包,肩扛著勘測工具,帶著王玉坤和戴翔南,踏上了去往庫倫格木山引水的征程。

已經快一個星期了,展現在他們麵前的,仍然是一片飽受幹旱、風沙和洪水蹂躪的土地。他們看到了一條條被洪水衝出的深溝,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作為水庫的壩址。

即使有水的地方,也被劈成了彎彎曲曲的渠道,這裏沒有什麼永久性水利設施,渠道、渠路不分,渠裏無水便是路,路上流水便是渠。農民們辛辛苦苦引進灌渠的水,滲的滲,跑的跑,能流到莊稼地裏的不過十之一二。

蔣鐘勳為此寢食不安。白天,他和測量組一起翻沙包,跨戈壁,走村串戶,實地踏勘;晚上,查閱資料,整理筆記,一盞小油燈總要亮到深夜。在蔣鐘勳的苦心經營下,每一個村都著手開始條田規劃、修建閘口和渠道防滲的工作。大半年過去,比開裏斯城周邊的農田已經修建起幹砌卵石防滲渠,昔日支離破碎的渠道被截彎取直,變成了網絡般交織的渠係;過去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農田,變成了整齊的條田。

王秀媛等一幹人整齊地列隊於春寒料峭的風中。已經擔任比開裏斯農場場長的戴文濤,在用沙土剛剛平整出來的廣場上,為這些新來的女兵們舉行了簡單而又熱烈的歡迎儀式。

他說:“同誌們,你們千裏迢迢來到這裏,保衛邊疆,建設邊疆,我代表農場全體職工感謝你們!我希望大家做好長期紮根的準備,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邊疆……”戴文濤的話音未落,王秀媛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了?”戴文濤問。

庫倫格木山林區河流網密度很大,有大小 50 多條由北向南形成梳狀水係,地表水年徑流量可達 123 億立方米,出山口後彙成的比開裏斯河水係,年徑流量為 107 億立方米,且人類活動少,地表水質較好,含鹽量在 0.1—0.2克 / 升 , 宜於飲用、灌溉和養魚。可以肯定,這裏的水利、水能資源異常豐沛。同時,庫倫格木山林區的森林減緩了地表水流速,延遲了積雪融化的速度,森林土壤蓄收了巨大的水量並緩慢釋放,這也使得比開裏斯河流水長年不斷。另外,山區還有冰川 416 條,麵積約為 393 平方公裏,儲水量約為 165 億立方米,年消融量估計為 3.87 億立方米。這樣龐大的固體水源,是保持生態平衡、調節氣候的天然冷庫。還有,這裏的水能,理論蘊藏量初步估計可以達到近 350 萬千瓦,為建設永久性的高山調節水庫提供了理想的壩址……

由於受到資金的限製,蔣鐘勳在庫倫格木山麓首先建起了一個小型的山區攔河水庫。籌建這座水庫時,有人曾持否定態度,認為把水庫建在高處風險太大。但蔣鐘勳經過反複考察論證,認為水庫完全能搞,因而據理力爭,使方案得以實施。後來水庫建成得以安全蓄水,成了比開裏斯農場旱澇保豐的保障。

金秋十月,豐收在望。正在田間地頭忙得不亦樂乎的蔣鐘勳,被一匹快馬接到了戴文濤的場長辦公室。

“什麼事啊?現在正是大忙季節。”一進辦公室,滿頭大汗的蔣鐘勳就忙不迭地問。

“再忙,也得吃飯喝水啊!不急,不急,你先坐下,喝口水。”見到蔣鐘勳,戴文濤堆起一臉祥和的笑容招呼道。

蔣鐘勳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猛喝了幾口水後,又問:“場長,到底什麼事啊?我真的還有事呢!”

“你坐下,咱們慢慢說。別擔心,是好事!這兩年,你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沒有你設計的高山攔河水庫,農場不可能連年取得這樣的大豐收,你功不可沒啊!你就是我們農場的水神哪!”

“哪裏哪裏,場長過獎了。我隻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您千萬不要這樣講……”

“有功就是有功,什麼時候都不能抹殺。”戴文濤說。

“今天找你來,不是關於水利上的下一步打算,是其他的事。”戴文濤笑著對蔣鐘勳說。

“什麼事?”

“是這樣的:農場最近分配來了一批女兵,組織上決定先解決一批部隊上退下來的老兵和一些對農場做出特殊貢獻的技術人員的婚姻問題,你正好符合條件。我們對這些女兵也做了一定的考察,認為王秀媛同誌很適合你。這樣吧!你們先認識一下,彼此了解了解,條件成熟了,農場就給你們完婚!”

“場長,這不好吧!這不成了拉郎配了嗎?”蔣鐘勳有些驚訝,戴場長這樣關心自己的婚姻。其實,在他的心裏已經有尼熱古麗了。不過,從內心來說,他也說不清楚對尼熱古麗的感情,到底是愛情還是同情,或許,同情的因素更多一些,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總而言之,談到婚姻,對他來說,確實來得太突然,很倉促,讓他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

“有顧慮?有什麼想法就提出來嘛,不要婆婆媽媽的。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啊!你知不知道,這些女兵可是咱們農場從大老遠的地方請來的呀!我給上級打了多次報告,才給我們分配了這麼幾個人。有了女人和孩子,我們的農場才有未來。你看看,農場千把號人,95% 是光棍,幾十個女兵分得過來嗎?鑒於你對農場的特殊貢獻,我首先想到了你。你也好好想想吧!過了這村可沒有這店了!如果你看不上王秀媛同誌,也可以考慮其他人!就這樣吧!”戴文濤下了逐客令。

在走回宿舍的路上,蔣鐘勳內心一下子忐忑不安起來。現在,尼熱古麗把他的整個心裝得滿滿的,再裝不下其他人。入夜,大夥兒都睡去了,唯有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星空下苦思冥想:尼熱古麗,你還好嗎?你到底去了哪裏?

那一夜,他失眠了。

就在蔣鐘勳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時,在遠離比開裏斯農場 100 多公裏、界河邊上的“西北第一連”,尼熱古麗也徹夜未眠。

自從那次遇到了匪患,蔣鐘勳救了她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蔣鐘勳,他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一點兒音信也沒有。後來,戴文濤的部隊經過整編,變成了一支地地道道的農墾隊伍。戴文濤考慮到尼熱古麗的處境,又是一個女孩子,打算把她留在農場場部,學一門技術,留在場機關工作。可是,尼熱古麗執意不肯,她說農場場部離比開裏斯小城太近,發生在小城的一幕,讓她一想起來就心驚膽戰。在城裏,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親人,就讓她去界河邊上剛剛成立的“西北第一連”吧!她也知道,那片著名的“冬窩子”,是牲畜理想的禦寒之地,界河兩邊的牧民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裏,都聲稱對那片土地擁有主權。鑒於此,“西北第一連”成立時,越過了部隊駐守的邊防連 20 多公裏,並在那裏安營紮寨。

“去那裏幹啥?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不怕嗎?那裏可是狼群、野豬出沒的地方,弄不好哪天就把小命丟在那裏,我可負不起責任。”聽了尼熱古麗的話,戴文濤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心裏想,就是尼熱古麗說破大天,他也不同意一個瘦弱女子去那麼偏遠的地方。

“場長,您就讓我去吧!我知道您不讓我去,是為我好。但您想過沒有?您告訴我說,放下戰鬥的武器,拿起生產建設的武器,是為了屯墾戍邊。戍邊可不同於打仗,邊境上情況又那麼複雜,稍不留神,就可能鬧出國際爭端。我在這方麵有特長,很適合去那裏工作。再說了,我去了又不是不回來了。我會定期過來給您彙報工作的。”

戴文濤沉思良久,最後還是答應了尼熱古麗的要求。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叮嚀後勤科給尼熱古麗多帶了一床被褥,專門配發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同時把跟隨了自己兩年多的汗血馬送給了尼熱古麗。

騎在馬上和戴文濤告別時,尼熱古麗的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多少年來,除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異性遞過來的溫暖。

但是,讓戴文濤感到尷尬的是,當他以同樣的方式把王秀媛叫進自己的辦公室,王秀媛沒有按照他的思路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平靜地說:“婚姻是大事,不是兒戲。過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解放了,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戀愛。我既然選擇來到了新疆,你也告訴我們說:要做好把自己的一輩子撂在這裏的打算。那好,你指定的人,我不嫁;我喜歡你,非你不嫁。”

聽了王秀媛的話,戴文濤眼睛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許多。

“你這不是開玩笑嘛!我的年齡都可以做你的父親了。再說,我已經結過婚了,兒子都工作了!”

“結過婚不等於還有老婆!我聽戴翔南說,他的母親在解放大西南時,在擔架隊搶救傷員時犧牲了!”

“戰爭哪有不死人的?這和我給你談的問題是兩回事!”

“怎麼是兩回事?本來就是一回事嘛!我們剛來的時候,你不是常對我們說:‘我們屯墾戍邊要後繼有人,你們都打光棍了,誰來繼承未來的事業?我一定要給上級多打報告,讓他們到內地多招一些女兵來新疆工作!’你還說:‘不論是湘妹子還是川妹子,凡是未婚女青年和戰爭年代喪偶的寡婦報名參軍來疆,我們來者不拒,都歡迎!’現在,除了湖南,還有四川、陝西、甘肅、山東、上海等地,都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女兵進疆運動。這些發生在我們眼前的事實,怎麼,到了你這裏就變成兩回事了?”

“小王,你這張嘴啊,比刀子還利!我說不過你,不想和你理論!但部隊有一條鐵打的紀律: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這是上級的決定,你不同意也得執行!但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

“這是農場,不是部隊!再說了,現在也不興上級包辦婚姻!我再重複一遍:要嫁,我就嫁你!你包辦的婚姻,我不嫁!”

王秀媛說完,摔門而去,留下了戴文濤一個人站在房屋中間,怔怔地發愣。

“翔南,你快有後媽了!”正在農場施工科擺弄測量儀器的戴翔南,被冷不丁衝進來的王玉坤搞了一頭霧水。

“你說誰?誰快成我後媽了?”

“王秀媛。千真萬確!”一直想給戴翔南一個驚喜的王玉坤,發現在給戴翔南透露這個天大的消息時,戴翔南露出的是一臉似信非信的表情。

“說夢話呢?王秀媛比我大不了兩歲,我老爸都可以給她做爹了。怎麼可能?簡直是天方夜譚!”

說實話,戴翔南一點兒都不希望父親給他找個後媽。

盡管他的母親在身負重傷時對他說:“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去找你的爸爸。他所在的部隊是著名的戰鬥英雄連,你有一個英雄的父親。”

他連忙用手堵住了母親的嘴:“媽媽,你不會有事的……”

但母親還是毅然決然地打斷了他的話:“孩子,別這樣,戰爭總會有犧牲,隻是不幸讓我撞上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一定要學會堅強。記住:去找你的爸爸……他一定會好好待你……隻是,這麼多年以來,你們爺兒倆沒見過幾麵,恐怕再見麵……他已經認不出你來了!見到他以後,你告訴他,他對得起這個國家,但我們這個小家給予他的愛卻太少太少了……要是有機會,希望他能再找一個伴兒,好好地過完下半生……”

母親死了,給戴翔南留下了永遠的疼。但最讓他不能釋懷的是,當他把母親的死訊告訴父親的時候,戴文濤竟然沒有落下一滴眼淚,這和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大相徑庭。

今天,王玉坤突然給他提出了父親的婚姻問題,這讓他多少有些難以接受。

“你信不信?不信拉倒。我還不願意告訴你呢!你整個一個生瓜蛋,沒長開嘛!我看,即使告訴你,你也不懂!”王玉坤感覺自己是熱臉貼在了別人的冷屁股上,於是,沒好氣地對戴翔南說。

“你不過就是道聽途說的野路子消息,真假還兩說呢!不告訴就不告訴,我還不稀罕聽呢!”

“喲,生氣了?”看著戴翔南忽陰忽陽的表情,王玉坤又不忍心了,“來,天機不可泄露。把耳朵伸過來,我給你說。”

聽了王玉坤的話,戴翔南的大腦立刻“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真的?”

“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我在門外親耳聽到的。本來我去找場長說個事,正好撞見他們倆在談這事。”王玉坤信誓旦旦地說。

“那不行!我得給我爸說說去!即使想給我找個後媽,也不能差了輩分。不然,我今後和王秀媛怎麼處?是叫她阿姨?還是叫她王姐?”戴翔南說著,便拿起衣服要去找戴文濤。

“別慌著去。還有一件更蹊蹺的事呢!想不想聽?”

“什麼事?”

“今天在場部外牆邊上,見到一個人,穿得挺斯文,但看上去已經餓了好幾天了。他說可以幫我們在牆上畫一些宣傳畫,條件是保證一日三餐讓他吃飽……聽口音像是陝北一帶的人。我問了他的一些情況:他說他叫羅蘇琳。家鄉遭了災,他是自流來新疆的,不求別的,就是為了混口飯吃……看得出來,他是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我也正想去給場長彙報這件事……”王玉坤說。

“那還等什麼?一起去唄!”

“咱們一起去?不是一個話題,合適嗎?”王玉坤有些猶豫。

“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你坤哥怕過什麼?”戴翔南沒有再和王玉坤說什麼,而是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起跨出了辦公室。

兩人來到場部場長辦公室門前,正巧趕上戴文濤出門。戴文濤看了看他們倆,問道:“有事?”

“有事。”

“什麼事?就在這兒說吧!最近有場雨,秋收了,我得去打麥場上看一看,把沒打完的麥子抓緊入庫。不然,等這場雨下來,麥粒不就都長芽了嗎?不定要造成多大的損失呢!”戴文濤對他倆說。

“那好,就在這兒說。坤哥,你先說。”戴翔南開口了。

“還是你先來吧!”王玉坤遲疑了一下,把戴翔南推到了前麵。

“我先說倒是可以,但在這裏說,合適嗎?”戴翔南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要不然這樣:你先和場長說。等你們說完了,我再過來找場長。”王玉坤拔腿準備開溜。

“到底什麼事?跟老娘們兒似的,婆婆媽媽的。有事就說,有屁就放。”

戴文濤見他倆相互推諉,一下子火了!

“說就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打算娶王秀媛給我當後媽?我媽才死了幾年,你就耐不住寂寞了?”

“轟”的一股子血,衝上了戴文濤的腦門。

“你這小子怎麼了?吃槍藥了,哪兒聽來的?竟敢這樣跟老子說話?”

戴文濤發火的時候,胡子都炸了起來。

“我現在也是兵團戰士,為什麼不能這樣和你說話?你不是常說我們是人民的軍隊,講究的是官兵一致。到了你自己這裏,怎麼就不平等了呢?”

“那是兩回事!臭小子,告訴我,這種無事生非的消息,你是從哪裏聽說的?”當戴文濤質問戴翔南的時候,嚇得王玉坤使勁兒給戴翔南擠眼睛、打手勢,生怕戴翔南把他說出來。但這一切,全部被戴文濤看在了眼裏。

“我就知道,憑翔南這個胎毛未褪、乳臭未幹的毛小子,決然想不到這方麵的問題上去,肯定是你坤子在後麵煽陰風點鬼火!你也不害怕燒著自己啊!”戴文濤在王玉坤的腦門上狠狠地用指頭戳了一下。

“嘿嘿,戴叔,這確實不能怪我……怪就怪你們說話時,聲音有點兒大,風聲把話吹到我耳朵裏了……”王玉坤連忙解釋。

“你們兩個臭小子啊,一點也不讓我省心!坤子,你說的事情呢,倒是有那麼一點點內容,但完全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屯墾戍邊是國家戰略,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站在政治的高度去認識這個戰略。這是男歡女愛、卿卿我我就能解決的問題嗎?目前,十多萬大軍就地轉業,擔負起屯墾戍邊的偉大使命,相繼在天山南北建立起了上百個軍墾農場。這些就地轉業的官兵 90% 以上都是光棍。為此,軍區首長先是動員有條件回家鄉探親的官兵,一定要把找媳婦作為當前一件大事來完成;同時,從 1952 年起,在湖南特招了一批有一定知識的女兵。另外,1951 年,軍區首長還專門致電陳毅元帥,請求他在山東解決了 2000 名女兵的指標。這些女兵大多是在解放戰爭期間招的,在後方醫院做護士。然後是山東婦女。山東是個老戰場,很多家的男人在戰爭中戰死,所以招的山東婦女中大多是寡婦。現在,一車又一車的女兵來了,她們有的和戰士們自由戀愛,有的是服從組織分配,先結婚後戀愛。上級有規定,新入伍的戰士不許搞對象,這是為了照顧那些戎馬半生的老紅軍、老八路,讓他們先娶上老婆。即使這樣,還是遠遠不能滿足屯墾戍邊的需要。你們知不知道,沒有女人和孩子,咱們的屯墾事業還能不能繼續下去?”戴文濤滔滔不絕地一直說著。

聽著聽著,王玉坤和戴翔南便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至於你們兩個剛才說的那個王秀媛,我是要撮合她和蔣鐘勳的。蔣鐘勳是我們農場的寶貝,又是水利專家。如果沒有他搞的高山攔截水庫,哦,當然,也不能抹殺你們兩個人的功勞,農場能連續獲得這麼幾個豐收年?我都是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能想那種美事?別給我扯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哪,眼光要放得遠一些!”

戴文濤走了。看著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戴翔南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眼眶有些發潮。

戴文濤剛剛離去,保衛科的一位幹事急匆匆地跑來找他,不小心和王玉坤撞了個滿懷。

“小心點兒,看把你急的,啥事啊?”被撞倒的王玉坤從地上爬起來問。

“找……找場長。出……出大事了!”幹事說話有點兒結巴,磕巴著對王玉坤和戴翔南說。

“別急,慢慢說。到底出啥事了?”

“二……二營長趙明傑自……自殺了!”

仿佛晴天霹靂,把王玉坤和戴翔南嚇蒙了。他倆拉著幹事就去追戴文濤。

戴文濤來到事發現場,發現趙明傑臉色鐵青,伸出口腔的舌頭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印。他的身子半裸著,地上還淤積著一攤精液,他用一條褲腰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經過調查,戴文濤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趙明傑是因為找不到對象,精神出了問題。整天沒事就提著駁殼槍到處亂轉,很多女兵見了他嚇得就躲。沒有辦法,場部保衛科隻好臨時做了一個決定,先把他關進禁閉室裏,等他精神好一點兒的時候,再放出來。誰知道,卻出了人命!

“這樣吧!趙明傑營長戰爭時期立過功,他在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了。找一口好棺材,就把他葬在後山吧!也算我們送他最後一程……”

處理完趙明傑的喪事,戴文濤忽然感到很疲勞,他真的想找一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幾分鐘也行。其實,對於死亡,他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像趙明傑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在他的人生經曆中,還是第一次。怎麼說呢?算烈士,算英雄,還是算逃兵?一個曾經有功於國家和民族的人,卻這樣不光彩地死去,確實讓人心寒!那能怪誰呢?怪他自己?還是怪眼前剛剛結束的這場戰爭?或者,作為一個人,怪他不能理智地控製自己的欲望?答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站在離比開裏斯農場不遠的河流的岸邊,戴文濤仿佛感到,過去的時光正在他的腦海中漸行漸遠。雖然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去懷念過去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懷念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充滿硝煙卻美好的時光,而所有的這一

切,似乎都已經逐水而去。他再也找不回當年那個一身膽氣又開朗自信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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