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業區,酒肆、妓館林立,稍有名氣的娼妓多居於此地。有詞雲:“富春坊,好景致。兩岸盡是,歌姬舞妓。引調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裏的燈火尤為著名,早在唐代時已名聞天下,為著名道士葉法善極力推許,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觀賞。
春愁南陌,故國音書隔。
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
盡日相望王孫,塵滿衣上淚痕。
誰向橋邊吹笛,駐馬西望銷魂。
——韋莊《清平樂》
再醒來時,一名男子正好奇地俯視著郭震。他呻吟一聲,坐起身來,問道:“我這是在哪裏?”
那男子答道:“街上啊。”朝天空看了一眼,道:“沒下雨啊,你頭發、衣領怎麼全是濕的?喂,老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郭震不及回答,對街便有人朝那男子大呼道:“天快黑了,不知道白頭翁正滿街吃人嗎?還不快走!”那男子應了一聲,遂自去了。
郭震勉強爬起身來,雖覺全身酸軟,頭疼如裂,但總算手足綁縛已去,可以行動自如。一摸身上,荷包和玉佩尚在,靴筒中的短刀卻不見了,也不知是神秘老者手下截留,還是半途掉了。他環顧四周,認出自己在北門北市附近,遂往東而行。
走不多遠,便遇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弓手。那些官差一見到郭震獨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便發喊圍了過來。
郭震問道:“敢問我犯了何事,竟要勞煩各位官差阻住去路?”
領頭弓手是華陽縣縣尉餘樂,聽郭震一口川音,料想是本地人氏,遂正色告道:“新知府有命,凡是日暮後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全部要帶回官署盤問。”
郭震愕然道:“這是何道理?路是讓人走的,在大街上走路,難道還犯了王法?”
餘樂道:“走路當然不犯法,不過目下是非常時期。新知府說了,白頭翁吃人事件是有人訛言惑眾,故意興風作浪,好乘機滋事。人們被謠言嚇住,全部不敢出門,正好中了歹人下懷。如此,歹人不但有機會從容來去,還能擅自闖入民家劫人,而不會被人看到。在此非常時刻。還膽敢出門的人,如果不是有什麼急事,多半跟歹人一夥有所幹係,要通通帶回官署盤問。”
郭震道:“新知府是張詠張學士嗎?”
餘樂道:“是。我看公子模樣,也不像壞人,不過我有命在身,不能違抗。這就請公子隨我走一趟華陽縣署,隻要交代清楚身份來曆,我們官府自會放人。”
郭震見這弓手頭領態度客氣,言談亦有理有據,頗有好感,遂點頭道:“好,我跟你們去。”
餘樂遂命部屬繼續巡視,自己親自押解郭震往東麵華陽縣署而去。
路過東城客棧時,郭震道:“我有點小事,想進去向店家打聽一下,不知縣尉君可否行個方便?”餘樂倒也爽快,道:“好。”
郭震奔入客棧,得知重病少女已被孫辟接走,李畋也跟著一道去了孫府。
郭震還不放心,問道:“孫、李二位當真進了孫府嗎?”
店家笑道:“小店夥計背著那位小娘子,孫公子、李公子親自陪同,一起進了孫府,決計無錯。公子你的行囊,也被孫公子一並帶走了。”
郭震這才放下心來。但心中卻是百般不解——
之前他被神秘老者捕捉,老者既已知悉他來曆,當然應該知道他和孫辟、李畋見過麵,如何偏偏捉了他尚未會過麵的任介做人質?就算他立下重誓,不泄露今日見聞,但孫辟、李畋二人均已經知他所知。若確認那重病少女果真就是卓夢娘,幾人一樣要追查下去。那神秘老者留下任介做人質,是不是就是為了預防這一招?為什麼非要選任介呢?莫非任介早已發現了端倪?
還有那少女果真是卓夢娘的話,便是極關鍵的人證,神秘老者既是綁匪首領,為何不殺她滅口?還是說,重病少女根本就不是卓夢娘,跟白頭翁一黨根本扯不上任何幹係?既然如此,神秘老者為什麼又會盯上他呢?他雖猜到白頭翁食人一事是歹人故意為之,但談話僅限於好友李畋、孫辟之間,如何又能為外人得知?
一時猜不透其中究竟,又問道:“餘縣尉如何看待白頭翁吃人一事?”
餘樂道:“妖訛之興,沴氣乘之,妖則有形,訛則有聲,止訛之術,以乎識斷,不在於厭勝也。”
郭震訝然道:“餘縣尉竟有此等高論,佩服。”
餘樂搖頭道:“這不是我說的,是新任張知府的原話。”
原成都府署位於城市正中,後被大蜀軍改為官署,數月前早毀於戰火。而隨同王繼恩大軍進城的上一任成都知府郭載在入城後不久即病死,不及操辦重修府署事宜。期間雖有峽路隨軍轉運使雷有終暫代成都知府一職,但其人並非正式知府,不敢有大舉措,臨時府署隻能一直設在相對寬敞的華陽縣署。而今新知府張詠上任,亦沒有正式府署,隻能暫時棲身在華陽縣署中。
張詠字複之,自號乖崖子,濮州鄄城[1]人。少有大誌,精騎射,喜擊劍,劍術無敵於兩河。年輕時以俠客身份漫遊江湖十年,尚氣節,重然諾,俠肝義膽,留下諸多傳奇故事,是宋初一大奇士。其人於太平興國五年[2]中進士,曆任太子中允、荊湖北路轉運使、虞部郎中等官,多有政績,與朝中重臣寇準、向敏中、蘇易簡、王旦等為至交好友。宋太宗曾以飛白書手寫向敏中、張詠姓名,親自交付宰相道:“此二人名臣也,朕將用之。”當此定蜀關鍵時刻,宋太宗第一個就想到了張詠。
彼時張父張景剛剛病卒,張詠欲回家鄉奔喪,宋太宗不準,下詔起複。張詠欲全禮而不能,“臥疾之初,缺於嘗藥”“丹旒出門之日,不得攀棺”,深以為恨。但君命大如山,他亦不得不啟程前往西川,充當一回救火手。
張詠年輕時曾漫遊全國,在華山巧遇著名道士陳摶。陳摶一見到張詠,便認為對方是個奇人。彼時張詠尚為布衣,仰慕成仙之道,便試探詢問道:“願分華山一半居可乎?”陳摶道:“非子可及。”張詠遂歎道:“是將嬰我以世務也。”
於是積極入世,參加了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科舉考試。他自負文章才華,認為狀元不過是囊中之物,所作賦中有“包戈臥鼓,豈煩師旅之威;雷厲風行,舉順乾坤之德”之句,卻不想因對偶失誤而被考官黜落。
張詠一怒之下撕毀儒服,再度跑到華山,欲投奔陳摶學道。陳摶堅拒道:“子性度明躁,安可學道?”還贈了一首詩道:“征吳入蜀是尋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江南佳麗地,都應多謝腦邊瘡。”
張詠奉宋太宗之命尹蜀,路過華陰[3],憶及陳摶當年贈詩,始有所悟,特作《過華山懷白雲陳先生》一詩:“性愚不肯林泉住,強要清流擬致君。今日星馳劍南去,回頭慚愧華山雲。”
而抵達成都後,張詠隻派僚屬前去華陽縣署交接文書,自己則獨自趕來大聖慈寺。他生平愛書,可自小家中貧寒,窮得買不起書,渴望讀書的他隻好到有書的人家懇求借閱,借到手之後,先手抄下來,然後再詳細苦讀。因家中沒有書桌,就背靠著院子裏大樹的樹幹讀書,一篇文章讀不完,絕不進屋歇息,十分勤奮。又自作《勸學》詩道:“玄門非有閉,苦學當自開。”正是他青年時代刻苦攻讀的真實寫照。
步入仕途後,張詠亦將官俸全部用來買書,時人稱他“不事產業聚典籍”。意思是說,他有錢不買房、不置產業,一心隻顧著買書。久而久之,張詠的藏書竟有近萬卷之多,除正統的經、史、子、集外,還包括醫藥、種樹甚至卜筮方麵的書。盡管官居顯要,他一有閑暇,便要躲進書房讀書,“力學求之,於今不倦”,可以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書癡。蜀地紙張製造、印刷術均領先於中原,蜀刻是許多藏書家夢寐以求的刻本,對於張詠這樣的書癡來說,更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是以他一入成都,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書市,卻不想集市已如白地,連一頁書都沒有看見。
郭震被帶進大堂時,張詠正在親自審問白日在王記店鋪抓捕的小販薑明。奇怪的是,薑明手腳既無桎梏,也沒有跪在堂下,隻恭恭敬敬地站在堂側,頭也不敢抬一下。餘樂不敢擅自打斷長官問案,遂引郭震站在堂外階下。
卻聽到張詠問道:“你在成都一帶行竊多久了?”
薑明似是對新知府頗為敬服,如實答道:“十年。”
張詠聞言很是驚訝,道:“你竟能行竊十年而不敗露,想來手段十分高明了。又或者本地官府太過無能,竟始終不能將你擒獲。”
薑明道:“兩者都不是。小的一年之中,隻有半年為盜。三月至八月間,蜀地夜短,又多蚊蚋,人多少睡,故不敢為盜。而九月至二月時,夜長天寒,人們多畏寒懶起,這是下手偷盜的大好時機。”
張詠問道:“那麼春夏時你以何謀生?”
薑明道:“小的本就是營販,春夏時多往州縣販賣一些小件物品,不但可以糊口,還能詳細打探人家事力之口、出入門戶之處,方便日後下手偷盜。”
張詠道:“呀,難怪你行盜十年不曾敗露,盜亦有道,誠然哉。”
薑明道:“而今本是小的行竊的月份,可白頭翁吃人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躲在家中,緊閉門戶不說,且日夜警惕,實難以下手,隻好到街上尋找機會。雖然冒險,但小的也是實在無路可走,還望張知府體諒小的處境艱難。”情急之下,跪了下來,連連磕頭求饒。
張詠忙叫道:“你起來,快起來!我最不喜歡有人跪我了。你再不起來,我可就要重重罰你了。”薑明這才勉強起身。
張詠道:“你最近應該光顧了不少人家吧?”薑明道:“是,可從來沒有得過手,還望張知府明鑒。”
張詠頗不耐煩地道:“我不關心這個,你別再叫我明鑒了。”
薑明不解地道:“小的是盜賊,被官府捉了,官府最關心的當然是追回贓物,如何張知府一點兒也不關心?”
張詠道:“這個你別管。我想問的是,你是夜間入戶行竊,對吧?那傳說中的白頭翁也常常午夜後出動,潛入民宅家中吃人,你可有見過?”
薑明連聲道:“沒有,沒有。如果小的遇到白頭翁,早就被他吃了,哪還有命在?”
張詠道:“那你有沒有遇到奇怪的事?”
薑明道:“有。有一次小的半夜去了一戶人家,見大門虛掩,便悄悄溜進去,卻見到那家人都倒在地上。小的嚇了一跳,本來轉身想逃,卻聽到輕微呼吸聲,伸手一探,那家人都還活著,隻是人暈了過去。”
張詠道:“不是你為了行竊,先吹進去迷煙嗎?”
薑明忙道:“小的從來不用迷煙這等下三濫手段。不過正如張知府所言,那家人應該是事先中了迷煙,暈了過去。想不到張知府居然對這些江湖伎倆一清二楚。”
張詠臉色一沉,道:“之前我與你有過約定,隻要你老實交代,我便從輕發落。你也同意了,還立下重誓。想不到你罔顧信義,竟敢當麵對我撒謊!”
薑明連呼冤枉,道:“哪有的事!小的說的都是實話,絕無半句假話。”
張詠道:“那家人既已中了迷煙,昏厥不醒,你大可以乘機將其家洗劫一空,如何剛才還說最近從來沒有得過手?”
薑明忙道:“張知府有所不知,我一見到那家人中了迷煙,便知道有江湖同道搶了先,值錢的財物早就沒了。小的也不死心,四下找過,果見家裏空無一物。我隻得悻悻離去。第二日,我又去了那家人附近,心想也許能撞到那個江湖同道。結果那家人哭聲震天,我才知道他家女兒昨晚被白頭翁吃了。”
張詠立即兩眼放光,親自走下堂來,問道:“你是說,湊巧你前夜光顧過的那家人的女兒被白頭翁吃了?”
薑明道:“是。我聽了之後,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我進那人家之前,白頭翁已然先行光顧了。那家人也不是中了什麼迷煙,而是中了妖法。我要是早一刻到,多半也被白頭翁吃了。”
張詠道:“就算真有白頭翁吃人,吃的也隻是少男少女。你的肉又不比昏迷的那家人好吃,白頭翁為何偏偏要吃你?”
薑明想了想,道:“真的是呢,聽張知府這麼一說,小的就放心多了。”
張詠道:“我再問你,你既然打定主意半夜偷竊,事先一定去那人家附近踩過點,可有留意到不同尋常的人或事?”
薑明道:“不同尋常的人或事……噢,對了,白天有一隊官兵到那一帶搶劫。”
張詠忙問道:“隻搶了丟女兒的那人家嗎?”
薑明道:“當然不是,基本上每家每戶都光顧到了。”
張詠拍了拍薑明肩頭,道:“很好,很好。天色不早,我先叫人安頓你下去歇息。明日我有重要任務交給你去辦。”
薑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終於大著膽子問道:“張知府是說有重要任務交給小的嗎?那小的犯的盜竊罪……”
張詠幹脆地道:“既往不咎。”
薑明道:“當真?”
張詠不悅地道:“我穿著官服,好歹也是成都知府,說的話還能不算數嗎?”又道:“除去免去你的前罪,我還會再向朝廷上書,請改銅錢或白銀作為官方計量定刑的標準。”
後宋廷接到奏疏,考慮到蜀地鐵錢官價與市價相差太遠,處於不斷貶值的狀態,果然由此更改刑法量刑標準,改劍南諸州“犯竊盜、強盜及他贓並望以銅錢一千為銀一兩定其罪,亦猶內郡國以絹論”,這是後話。
薑明大喜過望,連聲稱謝,又要叩頭頓首。張詠警告道:“別跪我啊,再磕一個頭,我可就判你流放沙門島。”
沙門島位於東海茫茫大海中,是大宋最為恐怖的牢城,關押的全部是重犯,島上生活極為艱苦,凡登島者都是九死一生。薑明果然聞名色變,忙不迭地爬了起來,跟著小吏下堂去了。
郭震在堂外聽得真真切切,既驚歎張詠不拘常法,也對其敏銳心思極為佩服。
餘樂走過去低聲稟報了幾句,張詠便招手笑道:“郭公子,我們這麼快又見麵了。”
郭震忙過去見禮,道:“白日一見,不知是張知府大駕,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張知府海涵見諒。”
張詠笑道:“哎,什麼見諒不見諒的,別這麼客氣。你也別把我當什麼成都知府,隻當作白天那個普通的張公便是。”又問道:“郭公子的朋友得救了嗎?”
郭震愣了一愣,這才會意對方口中的“朋友”是指那名昏迷少女,忙道:“正在救治當中。”
張詠道:“希望你朋友吉人天相。”又道:“郭公子跟人打架了嗎?”郭震道:“沒有啊。”
張詠眯起眼,笑問道:“那麼郭公子為何會被人按入水中?”
郭震“啊”了一聲,這才知道張詠表麵脾氣暴躁,其實心細如發,已從自己的濕發及衣領看出了端倪。他既不能說出實情,又不屑撒謊掩飾,便隻笑了笑。
張詠倒也不再追問,笑道:“郭公子這份氣度,我很喜歡。”
郭震不及應答,堂外陡起喧囂之聲,卻是巡邏弓手又在大街上逮了一名遊人進來。郭震居然認得這個人,正是不久前在芙蓉樓後巷遇到過的僧人慧恩。慧恩見到郭震也在堂中,很是驚異,問道:“公子如何也在這裏?”
張詠問道:“郭公子認得他?”郭震道:“不算認得,白日在大街上見過一麵。”
張詠便問道:“你是僧人,不入寺廟修行,天黑後還在大街上瞎逛什麼?”
慧恩忙道:“貧僧是外地來的,欲轉到大聖慈寺。因為第一次來成都,不認得路,一時轉得暈了,才會在街上遊蕩。”又從懷中取出文牒和憑證奉上,告道:“這是祠部發下的文牒,這是當地州府發的通關憑證,請張知府查驗。”
張詠隨手翻了翻,問道:“你出家當和尚有幾年了?”慧恩道:“七年。張知府請看,文牒上寫得清清楚楚。”
張詠哈哈大笑道:“當了七年和尚,如何迄今你頭上還有纏巾的痕跡?你一定是個殺人亡命的江洋大盜。來人,將他拿下了,上大刑伺候。”
郭震急欲趕去查看孫辟等人是否真的無事,本已告辭離開,到門口聽到張詠喝破慧恩身份,心念一動,暗道:“難怪我今日在芙蓉樓後巷遇到慧恩,他稱呼青衣女郎為‘小娘子’,而不是僧人慣用的‘女施主’。我覺察到異樣,還以為他隻是厭惡佛門清苦,動思凡之心,竟沒有多想。”
又忖道:“我撞到這假慧恩在芙蓉樓後門窺測,他隨即嫁禍於我,之後不久我便落入了神秘老者一夥手中,或許其中有什麼關聯也說不準。”他既關切真相,便又折返了回來,站在一旁觀審。
差役早已將慧恩綁住,又取出夾具來,剛套到慧恩腿上,他便驚恐萬狀地尖聲叫了起來,道:“不必用刑,小的願意招認。”
原來此人真名叫勾平,外號“鉤子”。他是蜀地開州人氏,一向在川東活動。這次忽然動念來成都,途中遇到僧人慧恩。勾平花言巧語博取了慧恩的信任,二人結伴同行。到山路陡峭之處時,勾平殺了慧恩,奪其行囊及文牒等物,將屍首拋下山崖,再自己剃了頭發,披上僧衣,冒充慧恩來到成都。
郭震忍不住插口問道:“你白天在芙蓉樓後巷做什麼?”
勾平不知郭震身份,以為他也是官府中人,怔了一怔,才道:“小的隻是偶然路過那裏,聽到裏麵有女子聲音,一時好奇,便往裏麵窺探,不巧遇到了公子。小的也不是有意要冒犯公子,隻是小的當時一身和尚打扮,被人知道往妓院偷窺的話,難免會有身份被識破的危險。”
張詠道:“你可還犯下其他罪行?快快一一從實招來!”
勾平垂首道:“再沒有了,小的隻是一時心生惡念,這才殺了慧恩大師,冒充他的身份。”
張詠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胡說八道!你若不是需要偽裝身份、亡命他鄉,好好地裝什麼出家人?一定還犯有別的惡行。不說是吧?來人,動刑!”
勾平見這堂官著實精明厲害,為自己生平僅見,料想不招出真相,少不得嘗盡苦頭,忙道:“小的願招實情。”
原來勾平是個江洋大盜,且並不是第一次來西川,十年前曾在成都一帶犯過幾起大案。當時西川兵馬捕盜使郭載迫於輿論壓力,親自偵緝此案。他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命人四處張貼公告,狂妄地宣稱一月內必將擒獲盜賊,將其碎屍萬段。結果這一公告激怒了勾平,作案愈烈,想以此來戲弄官府。在搶劫郫縣一戶姓邢的人家時,由於遭到主人抵禦,勾平更是惡念陡起,將這戶人家全部殺死。而捕盜無能的郭載因是宋太宗趙光義心腹,不僅沒有罰薪降職,反而得到了升遷,成為當年的一大奇聞。
郭震聞言驚呼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邢氏全家的盜賊。”張詠忙問道:“郭公子認識受害人家?”
郭震道:“不認識,我隻是知道這件案子。邢氏滅門血案當年轟動西川,幾乎街談巷議,我當時年紀雖小,可沒少聽大人們提起。”
張詠見一旁華陽縣尉餘樂欲言又止,便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來人,將這假和尚轉押司理院[4],好好拷問,說不定還能審出別的陳年舊案。”命人將勾平押下,這才問道:“餘縣尉,你可是有話要說?”
餘樂道:“下官也對邢氏血案略知一二。這起血案不止邢氏被滅門,後來還引發了一係列的事件。”
邢家是當地富戶,主人膝下一女一子,長女邢曼招贅了夫君楊在,次子邢童尚未成家。郭載任西川兵馬捕盜使後,上書論及西川貧富不均的根源,稱是因為當地富人多招贅之俗。太宗皇帝下詔加以禁止,楊在、邢曼不得以搬出了邢家,夫婦二人的戶籍也就此遷出。而楊在家貧,邢曼又因隻育有一女,不被親生父母鐘愛,失去了娘家接濟後,生活大不如從前。
血案發生時,正值秋收季節,按照慣例,邢家下人全各自回家中幫手。勾平持械闖入邢家搶劫時,家中隻有邢老夫婦及邢童三人。邢老夫婦當場遇害,邢童則重傷未死,然次日也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邢家再無男子,由此戶絕。
由於邢家宅田家產不少,便涉及遺產處理問題。根據律法規定,戶絕家產除營葬費用外,三分之一給出嫁女,其餘充公入官。當時的成都知府遂按照戶絕法的規定,將邢家財產的三分之一斷給了已是出嫁女兒身份的邢曼。
但事情並未就此了解,此案報到刑部後,竟被駁回,理由是邢家父母被盜賊殺死時,兒子邢童雖受重傷,人卻還活著,根據律法,邢家財產全歸邢童所有,邢童成為邢氏的新戶主。而次日邢童因傷重身亡,他尚未娶親,沒有子女,財產理該全部充公。邢曼此時隻是邢童的出嫁姊姊身份,而不是出嫁女兒,因而無權分得弟弟的財產。
刑部判決後,成都官府遂將已判給邢曼的三分之一邢家財產重新沒收入官。人們為此而議論說,邢曼可謂是因郭載而敗。若不是郭載上書建議朝廷禁止招贅,她夫君楊在有邢氏兒子身份,有資格繼承邢家全部財產。
但也有人說,事情皆有兩麵性,若是楊在依舊入贅邢家,楊氏夫婦生活自然無憂無慮。然盜賊入室搶劫殺人時,夫妻二人極可能也一並遇害。正是郭載的奇特建議,才令楊氏夫婦撿回了性命。
張詠聽了曲折經過,頗為感慨,問道:“那楊在、邢曼夫婦後來如何了?”
餘樂道:“聽說夫婦二人不久即雙雙得病而死,隻留下一女,年紀尚小,無以謀生,又無親人可以投奔,輾轉飄零,後來竟不知去處。”
張詠道:“可憐!刑部駁回原判,是依據律法解釋,倒是沒有錯,可太拘泥表麵,未免不近人情。”又問道:“這是樁陳年舊案,有十年了,你來蜀地縣尉還不到一年,如何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餘樂道:“幾個月前,前任知府郭載驟然病故,一度引發軒然大波,人們又提起當年邢楊兩家之事,為此沒少議論。”
郭載任西川兵馬捕盜使時毫無建樹,僅僅搞了個禁止招贅,蜀地不少入贅女婿是因其而失去財產繼承資格,恨其之人不少。而郭氏當上成都知府後,先是被大蜀李順軍逼得棄城逃走,等官軍收複成都,再入城後不久又一命嗚呼,人們都說這是報應。
餘樂又道:“有老書吏告知下官邢氏舊案,下官一時好奇,便詳細查了卷宗,這才知道經過。”
張詠聽說關於郭載之死也有許多離奇說法,沉吟問道:“你怎麼看?”餘樂道:“下官不敢妄加議論。”大概說了當日情形。
那是官兵收複成都一個多月後,軍中主帥王繼恩忽然派人邀請郭載赴宴,郭載滿麵得色,欣然赴宴。然等其再回來華陽縣署時,已是另外一副麵孔——神色倉皇,滿頭冷汗,當晚病倒,次日便過世了。
張詠道:“可有發現郭載身上有受傷或是中毒的跡象?”餘樂道:“那倒沒有。”
張詠道:“那還有什麼可疑的?我實話告訴你,本年五月郭載再入城時,雖然仍是成都知府的身份,其實他已被免職,隻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郭載是去年年底到任成都,對吧?本年一月李順大軍攻城,他身為成都長官,不抵抗拒守,卻擅自棄城逃走,那時朝廷便決意要追究他。”
既然決定嚴懲郭載之過,朝廷當然早就考慮好了新成都知府人選。張詠二月便已接到成都知府的任命,隻不過他剛剛喪父,實難以成行。王小波、李順義軍起後,朝廷已連換兩任知府,時間相隔還不到半年,為安撫川中民心,宋太宗也未公開此項任命,甚至未將其事告知前線主帥王繼恩,是以五月官兵收複成都後,郭載依舊以成都知府的身份隨同王繼恩大軍入城。
朝廷得到成都收複的奏報後,派遣使者到成都嘉獎王繼恩,並告知張詠即將上任成都知府一事。之後王繼恩即宴請郭載,告知究竟。郭載自知難逃重罰,心神不寧,憂懼成疾,這才急病身故。
餘樂聽了經過,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道:“這件事,是王大將軍告訴張知府的嗎?”
張詠道:“我今日才到成都,還沒有跟王繼恩見過麵。”
餘樂道:“那麼張知府如何能肯定,是王將軍在宴席上告訴了郭知府他即將被召回的消息?”
張詠道:“從開封到成都三千七百裏,其中鳳翔[5]至綿州一千九百裏,為天下驛路中之最艱苦一段。朝廷驛傳[6],從成都到開封,最快也要二十日。王繼恩是五月丁巳日攻下成都,當日向朝廷發出捷報。朝廷收報是二十日後,我人在場。三日後,朝廷派出使者,日夜兼程趕往成都犒軍,而王繼恩邀請前任知府郭載到軍中赴宴,正好是使者預計乘驛抵達成都的次日。”
餘樂這才恍然大悟,對張詠之機敏更是佩服不已。
張詠又道:“流言害人!明日你便將實情公開,免得民眾私下揣測,又生出事端來。”餘樂道:“遵命。”
張詠這才轉過身來,道:“郭公子,勞你久候,我有一事請教。”
郭震本早欲離開,隻是張詠不斷朝他使眼色,似有要事,這才不得已留了下來,聞言忙道:“不敢當,張知府有話隻管問。”
張詠道:“前幾年郭公子曾到開封詣闕,稱蜀地將有亂起,敢問郭公子是如何知道的呢?”
郭震道:“這個……”似是頗有難言之隱。
正好華陽知縣謝濤和成都知縣吳舉匆匆趕進來稟事,張詠便笑道:“公務纏身,實在不好意思。天色不早,郭公子先請回,改日我再約你。”
郭震道:“張知府有命,敢不遵從。”行了一禮,就此退了出去。
一路趕來孫府,倒是如東城客棧店家所言,孫辟、李畋包括那重病少女均在孫府內。
孫辟道:“你是回自己家去了嗎?我還在想,也許你今夜不會來了。”又告道:“我從景倩那裏拿到人參了,李畋正親自在廚下熬湯。”
郭震雖早已從客棧店家描述的情形猜到此節,但聽好友親口說了出來,仍然愣了一愣,問道:“小倩說了些什麼?”孫辟道:“什麼都沒說。”
郭震不大相信,追問道:“什麼都沒說?”
孫辟道:“我見到景倩後,直接告訴她,郭震有朋友病危,需要人參救命。她什麼都沒說,直接取了人參出來。”
郭震大為意外,道:“竟然是這樣!”
孫辟搖頭道:“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我以為景倩雖然不肯見你,心中一定還是掛念你,事實卻是……唉!她如果還記恨你,應該不會拿出人參,畢竟那不是普通物事。可如果她還記掛你,不會一句話都不問及你。我一向認為自己很了解師妹,現下也鬧不明白了。當真女人心,海底針。”
重重歎了口氣,又道:“對了,還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李畋走了一趟城南卓家,基本能確認你帶回來的小娘子就是卓夢娘,也就是傳說中第一個被白頭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一呆,道:“怎麼會是卓夢娘?”
孫辟奇道:“怎麼不會是卓夢娘,不然你以為她是誰?”
郭震之前已被神秘老者捉住,重病少女果真是卓夢娘的話,神秘老者為何不殺她滅口?即便他手中握有任介,可也隻能用來要挾阻止郭震。一旦卓夢娘為官府所獲,對綁匪將是致命威脅。那老者言談舉止不俗,能在短短時間內弄清楚郭震身份來曆,當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為何放過卓夢娘這條重要線索?難道他跟綁匪並無幹係,並不是白頭翁一黨,但為何又找上了剛剛回到成都的郭震呢?
孫辟見好友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還有,沒見今日下雨,你頭發、衣領怎麼濕了?”
郭震已當著神秘老者立下重誓,不便明言,正好見到李畋進來,忙問道:“夢娘病情如何了?”
李畋道:“剛給她灌下半碗參湯,人還沒醒。慢慢調養,應該能有所好轉。”又道:“你已經知道她就是卓夢娘,接下去要怎麼辦?”
郭震道:“你先設法救醒她再說。”
李畋顧慮尚多,憂心忡忡地道:“孫辟說白頭翁吃人一事多半是歹人勾結人販子所為,那麼卓夢娘算是關鍵證人,何不交給官府處置?新任成都知府張詠張學士素有聲名,人最剛直不過,一定能秉公處理,揪出那歹人來。”
郭震道:“你白天在大聖慈寺遇到的張公,便是張詠張學士,我適才在華陽縣署見過他。”
李畋一呆,道:“他當真就是新任張知府?”
郭震道:“是,而且極其精明厲害,決斷如流。若不是我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大致說了張詠審案一事。
李畋道:“那小販是因為盜竊了藥農交子被捉,張知府竟然親自審問他?”
郭震道:“我猜張知府一開始就不是對小偷小摸感興趣,而是料想那小販夜半從事偷雞摸狗的勾當,也許會撞見傳說中的白頭翁,所以才親自審問,想得到白頭翁的線索。”
李畋喜道:“如此不是更好了,既然張知府也猜到白頭翁事件有異,我們這就將卓夢娘移交給他處置,決計錯不了。”
郭震不能說出任介已落入敵手一事,隻道:“夢娘先留在孫府,而且不能讓旁人知道。有人問起的話,便說是孫辟表妹在這裏養病。”
李畋愕然道:“為什麼?難道你信不過張知府?”
郭震道:“不是。我有我的理由,隻是不能告訴你。”
李畋居然也不生氣,隻歎了口氣,道:“你又來了,你到底要給大夥兒留下多少謎?”
當年郭震放棄家族婚姻,又放棄傾心戀人,莫名其妙娶漁家女為妻,令人大跌眼鏡。親朋好友追問情由,他隻一句話:“我有我的理由,隻是不能告訴你。”是以迄今無人知道背後真相是什麼。他甘願忍受眾人包括至親之人的指責斥罵,也不肯說明就裏。而今堅持要將卓夢娘秘密留在孫府,卻不說明原因,又有什麼稀奇?
孫辟也道:“目下蜀地未平,城外還有十萬大蜀軍虎視眈眈,而宋軍以主帥王繼恩為首,隻知道在城中飲酒作樂,魚肉百姓。張知府剛剛到任,最要緊的是先安定蜀地,事務繁忙,不一定有閑暇來管白頭翁這件事。反正我們幾個也是閑著,何不做點正事?不為大宋,不為官府,就算是為了給成都老百姓一個交代。”
李畋雖謹慎怕事,但與郭震、孫辟情如手足,既然二人都稱要自己調查,便也不再堅持己見。
孫辟很是興奮,不停搓手,道:“我們師兄弟可是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要不要把任介也叫來?上次翻臉之後,他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這次正好可以借調查白頭翁而重修於好。”
李畋道:“昌懿已經能下床行走,不如把他和景倩都叫上,如此,我們‘玉壘七子’便又再度聚首了。”
孫辟輕輕咳嗽了一聲,李畋忙道:“景倩就不必了,她一個女孩子,終究不方便拋頭露麵。”
郭震道:“白頭翁事件鬧了數月,先後失蹤幾十人,卻無人發現異樣,背後一定有個厲害的首腦人物,不但手下眾多,眼線也不會少,所以我們暗中調查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況且孫辟不是說任介迷戀上青樓女子嗎,先不要找他了。”
孫辟笑道:“全聽你的。”又問道:“張知府當真隻看了那勾平一眼,便知道他是假和尚嗎?厲害,太厲害了。”
郭震道:“你一定有機會當麵領教張知府的厲害。”
孫辟不解地問道:“這話如何說?”郭震道:“張知府愛書如命,孫家是蜀地第一藏書大家,精品善本如山,他會不登門拜訪嗎?”
孫辟笑道:“聽起來有幾分道理,你也一向是個料事如神的主兒,那麼明日我便好好清掃門庭,準備迎接張知府大駕吧。”見天色不早,便命仆人打掃客房、準備熱水,安頓郭、李二人歇息。
李畋道:“我今晚得回家去,明日一早還要帶著藥箱去給昌懿換藥。”
孫辟道:“郭震不是說張知府派了人滿街搜捕行人嗎?你不想被捉,今晚還是留下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你府上取藥箱。”李畋隻能勉強同意。
孫辟又笑道:“郭震,你今晚跟我睡。”
郭震竟然一口拒絕道:“不行。”
孫辟也不生氣,道:“怎麼,怕我逼問你心事?那好吧,你自己一個人去客房睡。我不信你還能瞞我們大夥兒一輩子。”遂各自入房就寢。
次日一早,李畋自己回家去取藥箱。郭震去看過卓夢娘一回,見她仍然昏迷不醒,孫辟也未起身,便自己出來,到東門一帶尋了處攤子,吃了早點,填飽早就餓得咕咕叫的肚子,這才趕來任府。
任家仆人道:“我家公子昨日出門,一夜沒有回來。”
郭震道:“我看你的樣子,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任介常常如此嗎?”
任家仆人笑笑道:“常常如此。我家公子人在富春坊芙蓉樓,公子不妨到那裏尋他。”
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業區,酒肆、妓館林立,稍有名氣的娼妓多居於此地。有詞雲:“富春坊,好景致。兩岸盡是,歌姬舞妓。引調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裏的燈火尤為著名,早在唐代時已名聞天下,為著名道士葉法善極力推許,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觀賞。富春坊曾發生火災,有人寫詩道:“夜來燒了富春坊,可是天工忒肆狂。隻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
郭震得到任家仆人指點後,雖明知不會在富春坊找到任介,但仍然趕來芙蓉樓,希望能找到線索。對於夜夜笙歌的青樓,此時時刻尚早。門前打掃的小廝告道:“公子請午後再來。”
郭震道:“我不是來……”一時不好措辭,便改口道:“我有事想找楊柳青。”
那小廝名叫狗兒,聞言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這裏吧?青娘可是我們芙蓉樓的頭牌,除非事先約好,不然是見不到她的。”
郭震道:“我不是嫖客,我隻是有事要找她。”
狗兒笑道:“人人都說有事要找青娘呢。”見郭震神色嚴肅,這才勉強收斂笑容,問道:“公子到底有什麼事?”
郭震道:“人命關天的大事。”見狗兒不大相信,便又補充道:“我叫郭震,是任介的朋友。”
狗兒這才勉強同意進去通報,又道:“小的隻是傳話,見不見公子,還得看青娘的意思。”郭震道:“這是當然。多謝小哥。”
狗兒遂放下笤帚,自行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折返回來,道:“青娘一聽到公子名字,便立即命小的來請公子進去。”當先引路,領著郭震穿過兩處回廊,來到一處庭院。
早有女使環兒迎了上來,引郭震進來花廳坐下,告道:“青娘剛剛起身,正在更衣,請公子稍候。”
等了一會兒,隻聽到環佩聲響,女使環兒打起竹簾,出來一名絳衣女郎。環兒道:“這位就是青娘。”
那頭牌紅妓楊柳青不是旁人,正是郭震昨日在後巷見過的青衣女郎。他一時愣住,脫口問道:“怎麼是你?”
楊柳青似笑非笑地道:“為何不是我?”
郭震道:“我想不到……”搖了搖頭,並未說完下麵的話。
楊柳青笑道:“郭公子有禮。昨日不知公子是任郎好友,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郭震道:“郭震今日冒昧登門,正是為任介而來。小娘子昨日可有見過任介?”
楊柳青道:“任郎上午來過,午飯後忽然說有事,起身走了。怎麼了?”郭震道:“之後小娘子再未見過任介嗎?”
楊柳青道:“沒有啊。可是任郎出了什麼事?郭公子,還望你明言。”郭震難以實言相告,隻道:“我昨日剛回成都,想找老友聚上一聚。”楊柳青這才舒了一口氣,嫣然一笑,道:“原來如此。任郎提過不少
玉壘七子的事,我可是對郭公子仰慕已久。郭公子既然來了,也別著急離開,我這就命人略備酒席,為郭公子接風。”
郭震原隻想尋找任介失蹤的線索,見對方毫不知情,便不願意再耗在這裏,忙拱手道:“青娘好意心領了,我還有事,打擾了。”
辭出芙蓉樓,郭震幹脆轉到昨日他被綁匪打暈處,反複徘徊,心頭疑雲更濃—
起初綁匪捉了他,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所以一再動用酷刑逼問。不想神秘老者轉身出去一趟,再回來時便已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還對他的過往一清二楚。他離開成都已有三年,其間未與任何人聯絡,回城一日便遭此奇遇,實在匪夷所思。
成都幾經戰亂,早已物是人非。況且他在客棧登記時用的是假名,除了李畋、孫辟、景倩等寥寥幾人外,再無旁人知道他已然回城,綁匪如何能在短短時間內得知他的來曆?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綁匪中一定有認識且極熟悉他的人。神秘老者肯大度放他離開,大概也是因為這位熟人不忍再加害於他。
如此,綁匪知道他與任介有舊交情也不足為奇,可為什麼偏偏要捉任介來要挾他呢?是不是他被捉後,熟人湊巧撞見了任介,遂臨時起意,抓其作為人質?
還是說熟人跟任介有私怨,正好碰上這樣一檔事,便幹脆將任介綁了,一來可以製住他郭震,二來也可以令任介吃足苦頭?
可任介是個書呆子,生平隻以著述為誌,不喜歡他的人雖不少,說到私怨,郭震可實在想不出來。尤其這個人還是他郭震的熟人,肯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郭震一時不明究竟,隻得先打道回去孫府。就目下情形而言,以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尋到並救出任介,隻能靜待時機。既然對方有熟人,肯定會來找他會麵,或許言詞中會露出馬腳也說不準。而就手頭線索而言,最有用的當屬卓夢娘了,隻要看護好她,等她醒轉,便能獲取更多信息。
剛到東大街,便遇到了華陽縣尉餘樂。他麵色凝重,上前堵住郭震去路,道:“郭公子,請你跟我到縣署走一趟。”
郭震愕然道:“為什麼?難道大白天走在大街上也犯法了嗎?”
餘樂道:“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郭震料想必定出了事,然對方不說,他也不能公然抗拒,隻得隨餘樂來到華陽縣署。
餘樂倒也沒有將郭震帶到大堂審訊,找了一間簽押房,客氣地請他坐下,問道:“郭公子昨晚離開府署後,去了哪裏?”
郭震道:“我師弟孫辟府上,我昨晚住在那裏。”
餘樂道:“那麼郭公子今早又去了哪裏?”郭震沉吟道:“嗯,這個……”
餘樂道:“怎麼,郭公子不方便說嗎?”郭震道:“富春坊。”餘樂很是意外,問道:“郭公子一大早去富春坊做什麼?”
郭震道:“聽說我師弟任介迷戀上芙蓉樓名妓楊柳青,我……”餘樂道:“明白了。”示意一旁書吏一一記錄下來。
郭震見對方極為鄭重其事,狐疑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餘樂道:“郭公子當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郭震道:“不知道。還請餘縣尉明示。”
餘樂道:“郭公子可還記得那殺人大盜勾平?”
郭震道:“當然記得,昨晚張知府審案時,我人也在場。”
餘樂道:“勾平昨晚從縣獄逃走了。”
郭震怔了一怔,問道:“這跟我有什麼幹係?”
餘樂道:“勾平昨晚被捕,隨即被帶來華陽縣署審訊,張知府慧眼識破其江洋大盜身份,將其下獄。然不久即越獄逃走。雖則華陽縣獄比府獄要疏鬆得多,然勾平刑具加身,沒有援手,絕難逃脫。而除了官府中人外,郭公子你是唯一一個知曉勾平一案的人。在這之前,你還曾和假扮成僧人的勾平照過麵,互相認識—這是你自己當堂承認過的—實難逃嫌疑,按律要拘禁審問。”
郭震沉默半晌,問道:“張知府也是這般認為嗎?”
餘樂道:“這倒不是。張知府另有要事,人不在縣署中,他特命我專門偵緝追查勾平逃脫一案。不過張知府事先提醒過我,昨日郭公子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麼事。”
驀然抓住郭震小臂,將其衣袖捋起,露出手腕來,道:“這一圈是綁捆索綁留下的痕跡。果如張知府所料,郭公子昨日曾被擒住,並被人動過水刑。”
郭震昨晚親眼見到張詠之犀利,僅一眼便拆穿了勾平的偽裝,料知這位精明的張知府見到自己濕發濕衣後,也必起了疑心,卻料不到會在眼下處境被揭破,一時無語。
餘樂道:“怎麼,郭公子不願意解釋嗎?是什麼人捉了你?”
郭震道:“這件事是我的私事,且跟勾平逃脫沒有任何幹係,恕我不能奉告。”
餘樂卻不肯就此放棄,進一步逼問道:“郭公子被人捕獲,又被人動用私刑,卻還能活著,是不是有人威逼你做什麼事?”
郭震道:“餘縣尉今日帶我來縣署,是因為懷疑我與勾平勾結,暗中救走了他,但昨晚我人在孫辟府中,根本沒有離開過。這一點,有許多人都可以作證。我既無動機,又有不在場證明,當可洗脫嫌疑。如果餘縣尉沒有其他證據或是證人來逮捕我的話,我可要走了。”正待舉步離開,卻被餘樂舉刀攔住。
郭震倒也不動聲色,冷然道:“餘縣尉預備以什麼罪名扣下我?”
餘樂道:“我得想想。”思索了一會兒,居然拿開了佩刀,道:“郭公子可以走了。”
郭震沒想到如此輕易脫身,怔了半晌,問道:“勾平是如何逃脫的?”
餘樂道:“昨晚他被關在牢房,今早獄卒發現牢門鏈鎖被扭開,他人已經不見了。”
郭震道:“怎麼,縣獄沒有看守嗎?”
餘樂道:“嗯,這個實在有些不巧。昨晚張知府有要事要辦,連張知府自己也親自出動了。因人手不足,當值官吏便將縣獄當差的都派了出去,一名獄卒也沒留下。但監獄內外大門都上了鎖,而且犯人手足戴有刑具,行動尚且困難,更不要說越獄了。沒有外人援救的話,勾平根本不可能逃脫。其實我也知道以郭公子名家子弟的身份,不可能跟勾平勾結,我帶你來衙門,隻是想問清楚昨日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也是張知府交代過的。”
郭震道:“就算沒有看守,監獄裏總不可能隻關了勾平一個人。有人大張旗鼓地闖進監獄救人,總會有別的犯人看到。”
餘樂道:“這我當然知道。勾平關在最裏間的重犯牢房,必須要經過其他牢房。但我盤問其他犯人時,所有人都說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什麼。”
郭震道:“餘縣尉相信嗎?”
餘樂道:“似乎不大可能。但官府與囚犯本就是對立的,他們就算看到了什麼,也不會說實話幫忙的。”
郭震道:“這可未必。勾平雖犯案累累,卻是第一次被捕入獄,不會跟犯人有什麼交情。而今世人無不趨利避害,囚犯也大抵如此。他們之所以不肯說出實情,一定是有所畏懼。”
餘樂奇道:“畏懼?難道那些囚犯畏懼勾平報複?”
郭震道:“勾平隻是個江洋大盜,而今形容已露,還能有什麼作為?”頓了頓,又道:“餘縣尉懷疑勾平會有同黨嗎?”
餘樂道:“不好說,不過照勾平犯案情形來看,應該是獨立作案。即使有同黨,應該也不可能這麼快知道勾平意外被捕,更不可能連夜將其救出。”
郭震道:“這就對了,既然不會是同黨,那麼什麼人還有可能會救勾平?隻有一個可能,得了好處、為利益所收買的人。”
餘樂失聲道:“郭公子暗示是我官府中人所為?”
郭震點點頭,道:“餘縣尉也說了,自勾平被捕,除了我之外,隻有官府中人知道他人在大獄。而能私下近身接觸到勾平,為其誘惑,更能熟門熟路救走他,最大可能就是縣獄的差人。”頓了頓,又道:“張知府昨晚調派大批人手出去辦事,但未必要求縣獄差人也全部出動,畢竟獄卒的職責是看守犯人,不能主次不分。而縣獄獄卒竟傾巢出動,一人不留……”
餘樂“呀”了一聲,道:“是有人故意為之!”
郭震道:“大致情形應該如此。不過新任張知府精明之極,應該早想到這一節了。”
話音剛落,便有差役進來,告道:“張知府回來了,請餘縣尉帶郭公子立即去議事。”
餘樂聞言,便引著郭震趕去大堂。
張詠人並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坐在外麵庭院的石凳上。這位新知府,似是奔波了不少路,頗見疲倦之色,額頭汗津津的,非但解開了官服,還手拿一片木簽當扇子搖,見餘樂、郭震過來參拜,也不屑正好衣冠,隻叫道:“二位來得正好。餘縣尉,勾平越獄一案查得如何了?”
餘樂道:“下官已請畫工畫出勾平相貌,往全府派發了通緝告示。他即使已經出城,也走不出益州地界。”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事,郭公子認為接應勾平的不是外人,是縣獄自己人所為。下官也認為有理。照目下來看,昨晚縣獄當值的長吏嫌疑最大。”
張詠倒不意外,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餘樂反倒一怔,轉頭看了郭震一眼,那意思是說:又被你猜中了。
張詠又問道:“可查清楚郭公子昨日發生了什麼事?”
餘樂道:“郭公子手腕上有遭捆綁拷打的痕跡,但他不肯交代實情。”
張詠丟了木簽,招手叫道:“郭公子,你過來,給我看看你手腕。”
郭震無法拒絕,隻得走上堂,勉強伸出雙手。他昨日被捉後,曾經大力掙紮,想要掙開束縛,是以手腕一圈淤痕極重,連外皮也被磨破。
張詠道:“嗯,郭公子受傷不輕。你身邊明明有良醫,卻不肯主動醫治,看來你身上確實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是連你的同窗好友李畋等人也瞞過了。”
郭震聞言,又是驚奇又是佩服。
張詠又笑道:“我想知道的事,非得了解清楚不可,不然睡不好覺。郭公子,你覺得我能不能查到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郭震隻得道:“張知府之精明銳利,我已親身領教,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是我有意隱瞞不報,而是我有苦衷。”
張詠道:“那好,這件事,郭公子不願意說,我也不再勉強,也不會再幹涉你。不過作為交換條件,你得告訴我,當年你如何能未卜先知,預料到蜀地將有戰亂發生。”
郭震躊躇道:“這個……”
張詠正色道:“郭公子,這次可由不得你不說。我奉了聖上欽命,要當麵找你問清楚。你敢抗命,便是抗旨不遵,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郭震料想無論如何張詠都會逼自己說出來,隻得道:“那好,我便如實告知張知府,但若言語中有冒犯朝廷之處,還望體諒。”
當年春天,孫辟出麵邀請郭震等人聯袂出遊東郊。郭震騎馬赴約途中,經過村落時,正好親眼見到官差如狼似虎,而百姓身無一物,已到了衣不蔽體的地步,仍無法繳足賦稅。當時有兩名男子站在一旁,冷冷看著官差揮著鞭子追打市民,雖沒有出手阻止,但目光如刀,閃爍著冰冷的寒意。官差一望之下,竟嚇得退後幾步。那些被官差催逼痛打的百姓,見官差有退讓之色,明顯膽大了起來,一起圍了上來,終仗著人多,將官差迫走。
郭震心中亦有萬馬奔騰而過,久久不能忘懷那兩名男子的目光,雖如寒冰籠罩,內中卻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他亦切身感受到一股不平之氣正在備受欺壓的人們心中遊走,預料到將會有民眾反抗暴政之舉,以至與好友一道賦詩時,隨口吟出“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馬食”之句。
張詠聽了經過,問道:“郭公子的意思是,是朝廷暴政促成了這一切?”
郭震嘿然道:“自古官逼民反,不是走投無路、無法生活,誰會鋌而走險造反?張知府博覽群書,精通史籍,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張詠道:“我看過郭公子的上書。朝廷對舉報叛亂一事素來重視,但偏偏你詣闕上書沒有受到重視,你可知道你當日為何被有司趕了出來?”
郭震道:“知道,我沒有直接說蜀地叛亂一事,隻說希望朝廷廢除蜀地苛政,與民養息,若還是照此下去,蜀地必有大亂。”
張詠道:“不錯,郭公子還提出了具體舉措,都是極好的建議。”
郭震冷笑道:“我當年也太天真了!朝廷一心要刮光蜀地油水,如何肯聽我一介平民的?後來開封府將我逮捕,稱我肆意誹謗朝廷,還一再拷打於我,逼我交代出背後的主謀。無非是想要借我之口鏟除那些不順眼的後蜀降臣,我明白這一點後,便對朝廷徹底失望了。”
張詠笑道:“那我和郭公子可算得上獄友了。”
郭震本大有怨氣,聞言很是不解,問道:“此話何解?”
張詠道:“我年輕時被誣陷殺人,也吃過開封府牢飯,還受過不少酷刑,其中最厲害的就是那件‘鼠彈箏’,當真是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郭震一時難以相信,問道:“當真?”
張詠道:“千真萬確。郭公子可知道高瓊?”
郭震道:“是禁軍最高統帥高瓊高太尉嗎?”
張詠笑道:“就是他,他也是我的獄友。我二人同牢而居,而且都受過‘鼠彈箏’的酷刑。高瓊比我更慘,受刑次數更多,他實在忍受不住,隻求一死,想要撞柱自殺。幸虧我及時阻止了他,不然哪有今日風風光光的高太尉?”
郭震極為驚訝,道:“竟有這種事。”
張詠正色道:“朝廷機構龐大,魚龍混雜,總有良莠不齊的時候。郭公子之前在汴京遭遇,確實令人同情,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後來有司將郭公子上書呈及禦案,聖上反複翻閱,嗟歎不已,連稱:‘未能及時發現此人才,有司之過也。’”
郭震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事先預料蜀地將有戰亂,皇帝還會認為我是個人才嗎?大概仍然會認為我是個誹謗朝廷的亂民吧。蜀地百姓受苦,全是聖上大施猛政所致,有司不過是領會上意,才對上書談及蜀地民生者大力抑製打擊,如何反倒成了有司之過了?”
張詠愣了一愣,尋思片刻,歎道:“郭公子話雖偏激,可道理倒也不差。”
一旁餘樂聽得冷汗直冒,郭震言語之中多有對當今太宗皇帝不敬之詞,而張詠身為地方長官,不僅不加以斥責,反而語出附和,實是怪異。
張詠又道:“郭公子有治世之才,若肯為朝廷效力,便有許多機會為蜀地百姓謀取福祉。你可知道楊允恭[7]?他是你們蜀地的傳奇人物,入仕後積極建言,就蜀地幣製、茶法等提出過許多建議,曾進諫說:‘竭民利而取之,非善計也。’”
郭震道:“可皇帝不信任楊公,一樣都沒有采納。”又冷笑道:“就連派來平蜀的主帥,也是個宦官,不是什麼正常人,足見皇帝對蜀地的態度了。”
張詠搖頭道:“郭公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實是,宋太宗非但不完全信任楊允恭,而且從未視任何蜀籍官員為心腹,公然宣稱“自頃諸公議論,多以蜀人為疑,苟可以防閑阻遏,無不為矣”。太平興國七年(982年),宋太宗特下詔令道:“西蜀之人,不得為本道知州、通判、轉運使及諸事任。”嚴格禁止蜀人回到本地為官。
王小波、李順起義時,李順兄長李自榮占據綿竹,殺死縣令,脅從了許多本地人,聲勢很大。楊允恭彼時尚在朝中為官,兄弟楊允升、楊允元率鄉裏子弟奮起反抗,竟以少勝多,擊敗義軍,俘獲了李自榮。宋軍主帥王繼恩剛好率軍入川平亂,親自在劍門受俘,以酷刑殺了李自榮立威,又上書請求厚賞楊氏兄弟,任命其為漢州地方官員,好利用楊家聲名籠絡人心。宋太宗不得已采取權宜之計,任命楊允升為綿竹縣令,楊允元為什邡縣令。然等到王繼恩率軍奪回成都後,宋太宗立即下詔令楊氏兄弟入朝,任命楊允升為右讚善大夫,楊允元為大理評事。
執政者猜忌蜀人,除去個人原因外,還有著深刻的曆史背景。巴蜀依據天險,地勢險固,曆來多有割據。三國諸葛亮在《隆中對》中曾言:“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後劉備果然占據巴蜀,以西南之地與孫權、曹操三足鼎立於天下。正因為巴蜀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豐富的物產,封閉而獨立,極易為有野心者利用,即所謂“蜀世有貨泉儲蓄為用,自昔王室不綱,則權臣因而據有”,曆史上不乏此類叛亂割據的例子,包括前蜀王建、後蜀孟知祥,均走的這條路。
而對大宋而言,巴蜀是通過武力才得以征服的地區,定蜀之初多次發生動亂,如全師雄叛亂等,是以宋廷難以對蜀地放心,對蜀籍官員始終保持戒心。後蜀國主孟昶入宋後七日而死,除了宋太祖趙匡胤欲奪其妻花蕊夫人外,更重要的是孟昶在蜀地威望很高,非得殺他以絕人望不可。
宋太宗即位後,瘋狂掠奪蜀地,對其經濟剝削大大加重,實是因為個人恩怨。當年花蕊夫人得寵於宋太祖,差點被立為皇後。她亦借皇帝恩寵幹預儲君人選,傾心籠絡皇長子趙德昭,與宋皇後、皇二子趙德芳一派對抗,著意勸宋太祖立趙德昭為皇太子。然皇帝親弟趙光義亦一直在窺測大寶之位,終借事在宮廷宴會上親手射死了花蕊夫人,除去了這一強勁政敵。趙光義後來雖如願當上皇帝,仍不能忘記花蕊夫人以亡國之人身份幹涉大宋儲君的舊怨,對蜀地、蜀民痛恨有加,是以采取種種手段予以盤剝。
宋廷不但猜忌蜀人,即便是到蜀地任職的外籍官員,也一樣放心不下。為防川中長官權重一方、割據不聽政令的局麵,宋太宗特規定蜀地新任文武官員,均不得攜帶家眷,其實隱有以其眷屬留中原為人質之意。而且官員也不能隨意攜帶隨從,必須將隨從人員“具姓名報樞密院給券”,以此來限製其在蜀地培養個人勢力。
王小波、李順義起時,一度有流言說成都知府吳元載亦參預其中。吳元載生父吳延祚原為後周重臣,官任樞密使加官檢校太尉,堪比宰相,權位遠在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之上。趙匡胤謀奪後周皇位,對其傾心籠絡,後來終於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一手開創了大宋王朝。登基後,趙匡胤封吳延祚為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名副其實的宰相。又為避吳延祚之父吳章名諱,特改稱中書門下平章事為中書門下二品,足見皇帝恩寵。
然大宋局勢穩固後,趙匡胤開始“杯酒釋兵權”,吳延祚亦失去權勢,被調為外官。開寶年間又被召回京師,不久即染病不起。趙匡胤親臨其所慰問,臨走時,特意留下心腹宦官王繼恩在吳宅,稱要督促吳延祚治病。不幾日,吳延祚即死於家中。
如此詭異,自然可疑。然官方及吳氏子弟都不願意提及此事,傳聞官方忌憚暴露皇帝謀害開國功臣,而吳氏子弟則畏懼醜事泄露後會招來滅族之禍。宋太祖對吳氏子弟緘默溫順的態度頗為滿意,優待甚厚,吳延祚第四子吳元康還娶了趙光義第四女,得以與皇族聯姻。
吳元載是吳延祚次子,因父蔭入仕,雖政績平平,倒也一路升遷,調任成都知府。淳化四年(993年),王小波、李順發動起義,因吳元載無所作為,有流言稱吳元載才是動亂背後主謀,他為報父仇,意圖割據西川稱王,與大宋對抗。
流言傳到朝廷後,大臣們都頗為緊張,宋太宗獨獨不信,蓋因吳元載單身赴任成都,其家眷數十口均在西京洛陽,他不可能舍棄妻子兒女不顧,貿然作亂。詳加調查後,果然得知吳元載在蜀地聲名極壞[8],不得人心,根本不可能據蜀稱王。盡管宋太宗之後召回了吳元載,卻不是因為“稱王”流言,而是其名聲太差,欲安蜀民之心。
王小波、李順起義發生後,有司手忙腳亂地翻出郭震奏書,上報朝廷。宋太宗親閱後感慨良多,尤其對郭書中所提蜀地民不聊生很為觸動,有意派使者前去蜀地撫慰,想以招安手段來解決民亂。然參知政事趙昌言[9]竭力反對,力排撫慰之議,獨請領兵進剿。
宋太宗為趙昌言之慷慨激昂所打動,遂派其引軍西征。偏偏皇帝寵幸的峨眉山僧茂貞密報趙昌言鼻折山根,生有反相,不宜委以蜀事,而湊巧趙氏沒有子嗣,無後顧之憂,一旦握兵入蜀,恐後難製。宋太宗聞言,急派親信侍衛持親筆手書追趕,終將人已到陝西的趙昌言召回,還美其名曰:“蜀賊小醜,趙昌言為朕心腹大臣,不可輕動。”稱殺雞焉用牛刀。
峨眉山僧茂貞為大宦官王繼恩引薦入朝,又再三推薦王繼恩為宋軍主帥。宋太宗欣然從命,遂令王繼恩典兵入蜀。朝中大臣對此心知肚明:皇帝表麵是聽從了峨眉山僧茂貞的意見,其實不過是茂員逢迎上意而已,宋太宗選中王繼恩的理由跟唐代以宦官統兵並無區別:宦官既無生育能力,又是皇帝家奴,完全依附於皇權,決計不會反叛。
郭震自幾年前離開成都後,一直隱居於荊楚大地,不問世事,這次因掛念幾經戰亂後的親朋好友,這才回來成都。料不到平蜀一事居然如此多內幕,一時沉吟不語。
張詠又道:“今上厭惡蜀人,有他的理由,且由來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但若是無人肯去努力改變,便隻會一直這樣下去。郭公子,皇帝一直很想見你。你可願意為大宋效力?隻要你一句話,我立即派人送你入京。”
郭震搖頭道:“郭某山野之人,何德何能!”
張詠倒也不意外,又問道:“那麼你可願意留在我身邊,充作幕僚謀士?你也知道我的性格,總比那些伴食官員好相處得多。”
郭震道:“張知府美意,我本不該拒絕,隻是我閑散慣了,實難以勝任。”仰頭望著天上朵朵白雲,隨口吟誦道:“聚散虛空去複還,野人閑處倚筇看。不知身是無根物,蔽月遮星作萬端。”
張詠道:“郭公子是有見識、有大誌之人,就算是為了蜀地民眾,郭公子也不肯入仕嗎?”
郭震不答,隻道:“張知府一入成都,便直奔大聖慈寺書市,足見是愛書之人。不過張知府是藏書大家,就算蜀刻刻印精湛,然畢竟是大眾書市,內容普通,怕入張知府法眼的也不多。成都萬裏橋附近有一家杜李書肆,主人名叫楊烈,書肆中有不少珍品。張知府有空時,不妨去那裏看看。”
張詠登時雙眼放光,問道:“杜李書肆?這‘杜’是杜甫,‘李’是李白嗎?”
郭震道:“正是。”拱了拱手,自行轉身去了。
餘樂見張詠沒有發話,也不便阻攔,隻上前稟道:“下官這就去縣獄調查當值的長吏。”
張詠擺手道:“不必了。我已經知道是誰,是獄長石頌。昨晚我們在北城操辦公事時,他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我,稱已將所有人手調來幫忙。我當時就起了疑心。今日再聽說勾平越獄潛逃,毫無疑問就是石頌暗中作怪了。”
自蜀地入宋,曆任成都長官包括成都、華陽二縣縣令,都是皇帝親自挑選任命,是皇帝心腹。朝廷派其來蜀地,不需要什麼治才治績,隻要如數上繳賦稅、不出亂子便是大功一件。因而成都法律粗疏,長官忙著貪汙自肥,下屬胥吏差役亦是上行下效,對待公務敷衍了事,以往自身腰包攬財為第一要務,想方設法,無所不用其極。石頌是華陽本地人,尚不知道新任知府厲害,又湊巧遇到張詠昨晚召集所有人手到北城辦事,他稍微冒一點點險,便能解決一輩子生計,所失最多不過區區小官,何樂而不為呢?
餘樂不解地問道:“張知府既已猜到石頌牽涉其中,為何……”
張詠笑道:“為何不立即逮捕他審問,還要派你追查此案?兩個原因,一來想看看你查案的本事,二來犯人跑了,不派人調查說不過去。”
餘樂這才恍然大悟,道:“張知府是想蒙蔽石頌,讓他誤以為他自己已經蒙混過關,好讓他自己露出馬腳,再追查勾平下落?”
張詠點點頭,道:“石頌身為獄長,所管牢獄有囚犯出逃,無論如何他都有責任。按照律法,他會因此被免職。勾平既能讓石頌甘心失去這份俸祿,必定是許以高價,讓石氏家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然勾平被捕後已被弓手搜身,身無長物,沒有能賄賂打動石頌的價碼。但勾平作案多年,應該積蓄了不少錢財,私藏在某處。他一定當麵許諾石頌,若是放他出去,必以重物酬謝。如此,勾平一定還會再與石頌見麵。
餘樂道:“可勾平是個殺人如麻的罪犯,一旦逃出牢籠,多半會就此遠走高飛,還會取了財物回來交給石頌嗎?”
張詠笑道:“盜亦有道。勾平是個江洋大盜,心狠手辣不假,可他如果連‘守信’二字都做不到,以後就沒法在江湖上再混了。再說了,石頌又不是傻子,他一定有辦法令勾平履行承諾。”
起身穿好衣衫,拍了拍餘樂肩頭,道:“放心,我派了人到石家暗中監視石頌,一旦他跟勾平接頭,我們會知道的。不過郭震這小子也著實有幾分能耐,竟然瞬間便懷疑到官府頭上。”
餘樂道:“那麼下官……”
張詠道:“我交給你一個新任務,你帶人暗中監視郭震,看他都在做些什麼,我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餘樂道:“郭震確實可疑,可用得著這般大費周章嗎?”
張詠道:“郭震昨日才回到成都,就被人擒獲,還被施以水刑拷問。我很好奇對方到底是誰,又想從郭震身上知道些什麼。而且郭震這個人個性寧折不彎,對方以酷刑拷打於他,他一定不會屈服,何以還能全身而退?”
餘樂道:“下官來成都也有些日子了,聽人提過郭震。他雖是郭子儀將軍後人,卻毫無名將沉穩忠厚之風,少年時性格叛逆,做過不少出格的事。”
張詠道:“噢,什麼出格的事?”
餘樂道:“聽說郭震有郭氏長房地位,自小與楊家女兒楊煢定親,臨到成親時,郭震逃婚而去。”
張詠不但不以為然,還頗為讚賞,道:“這沒什麼啊,人人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權利。郭震寧可舍棄家族地位,也要打破家族包辦婚姻,可謂十分有勇氣。”
餘樂道:“奇怪的還在後頭。人們都認為郭震是為了師妹景倩逃婚。景家小娘子才氣過人,是成都著名才女,也是‘玉壘七子’中唯一的女子,與郭震是一對知心戀人。”
張詠道:“我聽過‘玉壘七子’的名號,也知道內中也有個姓景的,出身名門,是大學士歐陽炯的外孫,想不到卻是女兒身。”
餘樂道:“郭公子與景家小娘子,無論才華外貌,均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這是時人公認的看法。是以郭家也默許了郭震的選擇,將楊煢改嫁給了郭震堂兄郭仁渥,其人目下是郭氏家族的家長。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郭震忽然娶了錦江漁家女玉蓮為妻,受到眾人指責,景倩也為此而與他反目。再後來的事,張知府應該已經知道了,郭震跑到京師上書,稱蜀地將有動亂,被開封府拘禁了數月。等他再回來時,他妻子玉蓮已經病故了,聽說還懷有身孕。郭震受到打擊,甩手而去,直到昨日,才重新在成都出現。”
張詠道:“所以你認為郭震在世人眼中是個負心漢,是某個女人擒了他,昨日將他捆起來施以水刑,不過稍事懲戒?”
餘樂奇道:“張知府如何能一下子猜到我的想法?算了,當下官沒問過。下官的確是這麼認為,不然如何解釋以郭震之性格,竟能全身而退?而且他自己半句不提這番經曆,連同窗好友也好瞞過,愈發可見他心中慚愧,實不願意旁人知曉了。”
張詠捋捋胡須,道:“倒也有幾分道理。嗯,既是涉及兒女私情,外人幹涉反倒不妙。餘縣尉,你不必去跟蹤郭震了,我自己會找機會親自登門拜訪。”
餘樂道:“是。不過據郭震所言,他暫時棲身在孫辟家中,並沒有回去郭家。”
張詠道:“那不是更好了!久聞蜀中孫氏藏書天下第一,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話音剛落,便聽到前庭有大聲嗬斥的吵鬧聲,隨即有一名紫袍官員率領軍士闖了進來。那官員六十有餘,一頭銀發,麵黑無須,模樣忠厚,臉上卻是寒霜籠罩,殺氣騰騰。
張詠哈哈笑道:“我當是誰這麼膽大,敢擅闖府署,原來是主帥王大將軍到了!”
郭震離開華陽縣署,徑直往南,欲徑直回去孫辟家。走不多遠,便見到一人渾身酒氣,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麵。他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一呆,追上去道:“兄台請留步……呀,真的是你。任介,你……你沒事吧?”
任介喜道:“郭震,你真的回來了!好幾年不見,你過得可還好?柳青跟我說你到芙蓉樓找過我,我還不信。剛去了你家裏,正好遇到你堂兄,說是就算你回來成都,也不會再進郭家門的。我猜你可能是去了孫辟那裏。嗯,雖然我跟他吵了架,不過為了你,也隻好登門了。這下可好,半路遇到你,不用再去孫家了。走,我們去那邊酒肆喝上幾杯。”
郭震正好想問清楚經過,也不欲孫辟等人在場,便隨任介進來酒肆。一進堂坐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擼起任介衣袖,細細查看,一圈手腕光潔白嫩,絲毫不見繩索捆綁過的痕跡。
郭震心頭大奇,暗道:“我昨日被神秘老者手下擒獲,手腕上傷痕猶在。又親眼見到任介手足被鎖在床榻上,決計無虛。神秘老者以他性命要挾我就範,如何他眼下又好端端地坐在我麵前,絲毫沒有被綁架過的痕跡?”
任介尚且莫名其妙,問道:“你做什麼?”
郭震道:“你昨日都做了些什麼?”
任介想了想,道:“我先去了芙蓉樓,後來出來,不知怎麼就醉倒了。今日醒來,人在一間破廟裏,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便去了芙蓉樓,這才得知你人回來了。”
郭震道:“什麼破廟?”任介道:“就是武擔山山腳那間土地廟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去了那裏。”
郭震問道:“你怎麼知道又過了一日?”
任介笑道:“你小子是在有意試探我醉沒醉嗎?我雖然有些醉,可還不至於糊塗。昨日我是午後離開的芙蓉樓,我出土地廟後,看太陽光影,才剛剛巳時呢。”
郭震道:“你不記得你醉倒後發生了什麼事嗎?”
任介搖了搖頭,道:“不記得了,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你問這個幹嘛?”
郭震道:“那你是怎麼醉倒的?”
任介道:“好像有個絡腮胡子招手向我問路,我也記不大清楚了。”
郭震心道:“那些人綁走任介的手段跟之前對付我的一模一樣,隻不過他自己稀裏糊塗,不知道自己被人綁了。昨日那神秘老者放我走時曾說過:‘隻要你不搗亂,等到我大事辦完,自會放人。’莫非神秘老者大事已了,認為我不再是威脅,所以才放任介離開?”
忽想到新任成都知府張詠已留意到白頭翁食人一案,甚至屈尊親自審問小販薑明,意在從對方口中獲取白頭翁線索,而華陽縣縣尉餘樂又提及昨晚張詠調派大批人手辦事,連張知府本人也出動了,不由得心念一動,暗道:“是了,我昨晚還在華陽縣署遇到過成都及華陽縣令。張知府既已猜到白頭翁事件是歹人劫人售賣,他忽然召集出動如此多人手,應該是在進行大規模的追捕活動。從今日情形來看,似乎官府並沒有收獲。然綁匪知道官府介入,無法再借白頭翁食人掩飾,隻能就此撤出成都。我沒有見過綁匪真麵目,不足以對他們構成威脅,任介大抵也是如此,所以神秘老者放過了我二人。但卓夢娘失蹤已三月有餘,這期間她一定被囚禁在某處,後來才被帶上船,輾轉押送他處售賣。這麼長時間,她不可能沒有見過綁匪任何一人。神秘老者對我都如此忌憚,不惜綁架任介作為人質,為何偏偏要放過她呢?”
還有一大疑問是,郭震曾猜測有熟人參與其中,此刻再見到任介獲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麵前,愈發堅定了這一想法。可到底是誰呢?誰會如此喪心病狂,竟要綁架售賣蜀地少男少女牟取巨利?
一時沒有眉目,又暗道:“王氏是成都首富,昌懿掌管家族生意,又時常來往於全國各地,人脈多,路子廣,或許他會知道些什麼也說不準。正好昌懿受了傷,我也該去探望。”遂與任介簡單閑話了幾句,便邀他一道前往王家。
任介搖頭道:“我不去,我跟昌懿也吵了架。”
郭震道:“你為什麼要跟大夥兒鬧這麼僵?”
任介氣鼓鼓地道:“他們所有人都說柳青的壞話,反對我跟她來往。郭震,你去過芙蓉樓,見過柳青,你說她好不好?”
郭震先後見過楊柳青兩麵,對其印象並不深刻,容顏雖然美麗,卻也並非國色天香,至少沒有達到令人過目難忘的地步。瞧其個性開朗,應該也不是撫琴弄畫的才女,如何竟能讓書呆子任介迷戀至斯?
郭震不便明說,隻是支吾道:“嗯,她人不錯……”
好在任介也不是真的需要郭震的答案,迫不及待地道:“柳青是多麼好的女子,因家世零落才墜入風塵,卻仍然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還有一副俠義心腸……”
郭震眼見若不出聲阻止,怕是好友還要滔滔不絕地誇下去,忙道:“你有了心上人,這是好事,但也不至於跟朋友們鬧得這麼僵吧。”不待任介辯說,又道:“你可知道昌懿受了傷?”
任介果然不知情,聞言一愣,問道:“怎麼搞的?”
郭震道:“具體我也不大清楚。傷者為大,你也別計較幾句拌嘴了。”
任介道:“那可不是幾句拌嘴,是對柳青的惡毒攻擊。”雖然嘴中嘟囔,仍起身跟著郭震往王宅而去。
王氏是成都首富,宅子當然也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豪宅。經過大蜀李順的“均貧富”,王氏財物大多被大蜀軍搬走,但宅子並未有所損傷,華麗依舊,在處處廢墟的成都城中格外顯眼。
門仆認得郭震、任介,也不通報,興衝衝地引二人進來。郭震問道:“昌懿還在休息嗎?”
門仆笑道:“我家少主人早就起身了,正在見客。”
郭震道:“若他人在會客,不方便打擾,我們改日再來也行。”
門仆道:“不礙事,不過是生意上的客人,郭公子和任公子才是貴客。”
來到花廳外,卻見大門緊閉,裏麵有竊竊語聲,似在商議要事。門仆不敢貿然進去,便輕輕咳嗽一聲,道:“少主人,郭公子和任公子登門拜訪。”
隻聽到拐杖“咚咚”頓地,門扇打開,王昌懿親自扶杖迎了出來,笑道:“郭震,你小子怎麼自己來了?我本來還說見完客就去孫辟那裏尋你。”轉頭看到郭震身後的任介,又笑道:“任介,你小子也有種,都有多久不登我王家大門了!”
任介賭氣道:“要不是聽郭震說你受了傷,我才不來。”王昌懿知他孩子氣,也不計較,笑道:“多謝有心。”
廳中一男一女兩名客人見主人來了老友,便起身告辭。王昌懿道:“也好,二位所提生意,我考慮過後,三日內給二位答複。”
郭震卻認出那兩名客人來,男的名叫張檁,女的叫張杉,是一對外地來的兄妹。二人也是東城客棧的房客,跟郭震打過幾次照麵。昨日郭震入住東城客棧時,因樓梯狹窄,他又抱著卓夢娘,很不方便,張檁看到後,還特意喊妹妹張杉出來幫手。此刻三人在王宅再度遇到,頗為驚訝,郭震這才知道張氏兄妹原來是好友的生意夥伴,不免感到世事奇妙。
張檁也笑道:“原來兄台就是郭震郭公子,我兄妹聽過你不少事,在客棧竟未能認出來,也算有眼不識泰山了。”
郭震歉然道:“之前郭某以假名與二位稱道,實是因為用假名登記入住在先,並非有意欺瞞,抱歉。”
張檁笑道:“郭兄何必放在心上!”又道,“我兄妹二人先行告辭,改日再向幾位請教。”拱手辭去。
王昌懿甚是欣喜,連叫仆人備酒,又命人去請李畋、孫辟來,好老友共同歡聚。
任介道:“不叫景倩嗎?師妹雖是女子,卻也是我‘玉壘七子’之一。”
王昌懿轉頭看著郭震。郭震忙道:“小倩已經知道我回來了,之前我和孫辟去過景府。”
王昌懿道:“那好,我這就派人去請師妹。她能來最好,她不肯來,我們心意也算到了。今晚我們老友相聚,不醉不歸。”
任介忙道:“我正好要去一趟北城,不如由我去邀請師妹。”
王昌懿料想任氏已與楊柳青晚上有約,必須得去芙蓉樓向情人請假,所謂“邀請師妹”,隻是順道罷了。又見郭震連使眼色,便不揭破,隻笑道:“好,那就有勞了。”等任介出去,這才歎道:“任介真的是被芙蓉樓那小妖女迷昏頭了。”
郭震道:“任介素來癡癡呆呆,除了讀書之外,對別的事從不上心,好不容易他有了喜歡的女子,不是一件美事麼?”
王昌懿先是一愣,隨即大笑道:“沒錯,是件美事。今日朋友再聚,隻談開心美事。”
郭震道:“李畋一早來給你換藥時,除了說我回來成都外,可有提及其他?”
王昌懿道:“你是說白頭翁食人事件嗎?李畋大致說了,還讓我不要張揚,如果你問起,就說他沒提過,因為你特意交代過,說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郭震道:“抱歉,我是考慮你有傷在身,又還有那麼多生意要管,不想你卷入進來。”
王昌懿笑道:“不過你也知道李畋一定會告訴我。”
郭震點頭道:“李畋雖然謹慎小心,但我們師兄弟情同手足,無話不說,要想他瞞過你不提,那是不可能的事。”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任介。我擔心……”
王昌懿道:“擔心任介心思全在楊柳青身上,他轉身就會告訴她?”
郭震點頭道:“青樓畢竟是個是非之地,若是任介知道了這些,怕是也不會對心愛的女子隱瞞。”又問道:“你素來消息靈通,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可有聽到什麼風聲?”
王昌懿臉色立即嚴肅了起來,道:“你是指有人暗中販賣蜀地人口一事嗎?沒有聽到這方麵的消息。不過我會派人去打聽。販賣人口不是件簡單的事。事先得準備好地方囚禁,還得安排船隻運輸,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麵麵,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郭震歎道:“蜀地每每戰亂之後,都會有歹徒、盜賊蜂擁而起,在局麵未完全安定之前趁火打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海晏河清,時和歲豐,天下太平。”
王昌懿冷笑道:“你心中最清楚不過,隻要還在大宋治下,就永遠不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因為朝廷從來不把我們蜀人當成人看。”
郭震道:“但一統是天下大勢所趨,分裂動亂隻會給蜀地百姓帶來更大的災禍。”
王昌懿道:“這一點,我比你更有切身體會。大蜀王李順均走了我王家大部分財產,但還算客氣,沒有動手打罵,也按人口留下了一些財物,供生存所需。而官兵趕走了大蜀軍後,第一件事便是在全城瘋狂搶掠,比大蜀軍更過,見什麼拿什麼,比大水衝過還幹淨。稍有不平者,即遭毒打,然後被冠以大蜀反賊的名義抓起來。若家人送錢去軍營,尚能放回。若無錢贖人,那麼就隻能等著領屍了。”越說越是氣憤起來,道:“郭震,你說國家要一統,我也讚成,可朝廷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呀。”
郭震道:“這不過是入城官兵少數人胡作非為罷了,不是朝廷本意。”又問道:“闖入王家出手打傷你的人是誰?”
王昌懿道:“是個叫烏忘我的將軍,聽說是那宦官主帥王繼恩手下第一紅人。”
郭震道:“善惡終有報,這件事……”
忽有仆人進來稟報道:“王大將軍派人來請郭公子赴宴。”
郭震大為愕然,問道:“王大將軍?是那宦官主帥王繼恩嗎?”
仆人道:“正是。”又上前一步,低聲告道:“少主人,來者正是當日打傷您的烏忘我。”
王昌懿哼了一聲,正要舉步出去,郭震忙攔住他,道:“民不與官鬥,至少不能明裏爭鬥。你先安心歇著,我去去就回。”
出來一看,一名三十歲出頭的武將率了一隊軍士等在大門口。那武將見人出來,忙迎上來問道:“是郭震郭公子嗎?”郭震道:“是我。”
武將道:“郭公子叫人好找,我四下尋了好久,才找來這裏。本將烏忘我,奉主帥之命,請郭公子到軍中赴宴。”
郭震道:“我與你家主帥素不相識,找我有何見教,不妨明說就是。”
烏忘我笑道:“郭公子是聖上點名想見的賢才,王大將軍心中仰慕得緊,聽說公子回了成都,特意備下了酒席,預備為郭公子接風洗塵。”
郭震道:“王大將軍美意,郭某心領了。一來郭震無德無能,二來我今晚已與人有約,恕我不能赴約,還請烏將軍代我向王大將軍賠罪。”
烏忘我登時露出不豫之色來,仍勉強笑道:“郭公子,王大將軍全是好意,萬望你不要推辭。”見對方不置可否,轉身便走,便呼哨一聲,軍士立即上前圍住郭震。
郭震道:“做什麼?難道將軍還要動武嗎?”
烏忘我賠笑道:“本將奉有嚴令,非將郭公子請去軍中不可,得罪莫怪。”命軍士捉住郭震臂膀,欲強行拉其赴宴。
忽有人急奔過來叫道:“喂,你們做什麼?”卻是華陽縣尉餘樂到了。
烏忘我對郭震尚勉強恭敬,轉身便換了一副頤指氣使的姿態,道:“餘縣尉,你雖然是個地方官,可也管不了我們軍中之事。”
餘樂道:“我奉張知府之命,來請郭公子到華陽縣署議事。”
烏忘我道:“張知府找郭公子有什麼事?”
餘樂道:“張知府議事,需要向你軍中交代嗎?”又正色道:“張知府才是成都最高長官,而官兵職責隻在於追剿反賊亂黨,望烏將軍三思,分清楚權責。”這話說得不卑不亢,意為張詠地位職權在王繼恩之上。
烏忘我卻是個跋扈性子,仗著有王繼恩作靠山,囂張慣了,很不屑地道:“就算張知府本人在此,我也要帶郭公子走。膽敢阻攔者,一律格殺勿論。”
郭震見軍士當真拔出兵器,忙道:“各位稍安毋躁,等我說幾句話,自會跟烏將軍前去軍中。”將餘樂拉到一邊,問道:“張知府找我可是有急事?”
餘樂道:“算不上緊急大事。石頌被殺了,張知府讓我來告知郭公子一聲,再聽聽你的看法。”
郭震一愣,問道:“石頌是誰?”
餘樂道:“華陽縣獄的獄長。”大致說了新知府張詠早猜到石頌是放走江洋大盜勾平的內應,又欲以石頌追索勾平之事。
郭震道:“是勾平殺了他嗎?”餘樂道:“應該是。”
石頌是腦後受鈍擊而死,料想他放勾平走後,應該沒有立即解開其手腳鐐銬。石頌為了掩飾,又趕去北城加入張詠公幹隊伍,等到今早完事後才返回放了勾平,與其一道往勾氏所稱的藏寶地點而去。勾平取出所藏財物交給石頌後,又乘其不備,以鈍器將其殺死,奪回財物,屍體則順勢丟入了錦江。
餘樂又道:“這是張知府的推測,他也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郭震道:“石頌屍體是在江上發現的嗎?”
餘樂點了點頭,道:“石頌屍體沿錦江順流而下,到合江亭一帶時被船戶發現。張知府得報後,立即派了人往上遊搜索,但沒有什麼發現。”
郭震道:“但那時官府早已經發現勾平逃脫,往成都府各處關隘派發了圖像告示,勾平決計出不了城。”
餘樂道:“張知府也認為勾平人還藏在成都城中。隻是成都城這麼大,難以索遍,張知府既不忍心再有官差擾民之事,手下人手也不足調用,不知郭公子可有好的辦法?”
一旁烏忘我早等得不耐煩,連聲催道:“郭公子,該上路了,莫讓王大將軍久等。”
郭震隻好道:“勞煩餘縣尉進去跟我朋友王昌懿說一聲,今晚宴會不
必再等我。”又壓低聲音道:“那勾平既是江洋大盜,以重金賄賂石頌,想必藏寶是真有其事。但為盜之人,藏物不會是銅鐵之類,多半是金銀珠寶。然這類物什價值過高,直接用於消費太過礙目,他必須得兌換成現錢。以目下成都經濟狀況而言,金銀珠寶極不好出手,餘縣尉不妨請王昌懿幫個忙,這城中店鋪三成都是他家所開,珠寶一條街所有房屋都是他家產業,隻要請他派人留意下首飾鋪、當鋪之類,不難尋到蛛絲馬跡。”
餘樂恍然大悟,道:“郭公子果然高見。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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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濮州鄄城:今屬山東。
[2]張詠於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進士及第,這一屆的知貢舉(主考官)為前任開封府判官程羽,同時及第的還包括向敏中、寇準、王旦、李沆、蘇易簡、宋湜等人,後來均成為一代名臣。所提七名進士除張詠以地方政績揚名外,其餘六人均相繼位列宰輔大臣,因而這一年的進士榜被稱為“龍虎榜”,是宋朝科舉史上最為光彩的一年,引來後世廣泛矚目和研究。張詠、向敏中、寇準、王旦等人年輕時事跡詳見同係列小說《斧聲燭影》。
[3]華陰:今屬陝西,華山在其境。陳摶即著名的陳摶老祖,常被視為神仙。其人主張以睡眠休養生息,時常一眠數日,人稱“睡仙”,“不到黃河心不死”就是典故於此。宋太宗趙光義登基後曾詔陳摶赴汴京,但為陳摶拒絕。宋太宗自作《詔華山處士陳摶》詩:“華嶽多聞說,知君是姓陳,雲間三島客,物外一閑人;丹鼎為活計,青山作近鄰,朕思親欲往,社稷去無因。”還有一首《贈陳摶》詩:“曾向前朝出白雲,後來消息杳無聞。如今若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與君。”宋太宗使臣葛守忠有《答陳摶》詩:“華嶽三峰客,幽居不計年。煙霞為活計,雲水作家緣。種藥茅亭畔,栽鬆澗壑邊。暫離仙洞去,可應帝王選。”陳摶作《答使者辭不赴詔》:“九重特降紫袍宣,才拙深居樂靜緣。山色滿庭供畫幛,鬆聲萬壑即琴弦。無心享祿登台鼎,有意學仙到洞天。軒冕浮雲絕念慮,三峰隻乞睡千年。”後因使臣反複懇求,陳摶不得已來到開封,宋太宗待之甚厚。陳摶贈宋太宗“遠近輕重”四字,曰:“遠者遠招賢士,近者近去佞臣,輕者輕賦萬民,重者重賞三軍。”陳摶是北宋三教合流的首倡者,相傳紫微鬥數及無極圖說皆為他所創,對理學的興起有重要影響。
[4]司理院:府或州司理參軍院簡稱,由司理參軍事主之,為刑獄機構。上州司理參軍為從八品官,中、下州司理參軍為從九品官。
[5]鳳翔:今陝西鳳翔。綿州:今四川綿陽。
[6]據沈括《夢溪筆談·官政》:“(宋代)驛傳有三等:曰步遞、馬遞、急腳遞。急腳遞最遽,日行四百裏,唯軍興則用之。熙寧中,又有金字牌急腳遞,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黃金字,光明眩目,過如飛電,望之者無不避路,日行五百餘裏。”紹興十年(1140年),秦檜與宋高宗合謀降金,一日之間發金字牌十二道,將嶽飛從朱仙鎮召回。金字牌長約一尺,上刻有朱漆金字:“禦前文字,不得入鋪。”驛吏不得在驛站內交接,而隻能在馬背上依次傳遞,晝夜不停。途中如有延誤,必受嚴懲,“稽留一天罪至配流”。
[7]楊允恭:漢州綿竹(今四川綿竹)人。家世豪富,年少時風流倜儻,為人俠義,膽識過人。宋太祖年間,宋軍平蜀後,川中局勢動蕩不穩,群盜乘亂而起,十分猖獗。楊允恭當時還是個少年,率鄉裏子弟安營紮寨,抗擊盜賊。後盜賊攻破鄉寨,擒獲楊允恭。楊允恭假意投降。盜賊首領聽說他出身不凡,也樂得收為己用。楊允恭由此跟盜賊首領之子結為好友。後倒戈陰謀敗露,盜賊首領預備殺死楊允恭,首領之子及時告知了楊氏,令其搶險逃走。不久官兵討賊,楊允恭積極協助,以奇計大破盜賊,將其全殲。楊允恭由此得到宋廷矚目,得以入仕為官。他自小博覽群書,精思工巧,擅長製作機關,後成功改造三國諸葛亮所傳“木牛流馬”,成為西北宋軍運糧利器(西北沿邊由於道路險阻遙遠,又無水路可供漕運,軍需運輸困難)。除此之外,他還就整治水運、鹽政、茶政等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得以實施的均有突出成效,是當時少見的實幹型能臣。
[8]蜀地因物產豐富,自古崇尚奢侈。當地風俗,收獲季節後,民眾多將糧食換成酒肉,吃喝玩樂。由於不加節儉,往往弄得家無餘資、生活無著,容易淪落為遊民。吳元載到任後,下令禁止奢侈之風,禁止出遊、集會等,對違反者處罰極嚴,蜀地官吏民眾大多怨恨吳元載。
[9]趙昌言:字仲漠,一作幼謨,汾州孝義(今山西孝義)人。太平興國三年(978年)舉甲科進士。當時宋太宗趙光義不顧群臣勸阻,對契丹征戰頻繁。趙昌言剛愎倨傲,喜用兵,屢屢上書言兵事,得到皇帝賞識,為樞密副使。後拜參知政事(副宰相)。其人喜提拔後進,嘗薦通判李沆於朝,納縣宰王旦(其事跡見同係列小說《斧聲燭影》)為婿,後二人(李沆、王旦均為張詠、寇準、向敏中同年)皆至相位,時論有知人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