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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

第一章 玉壘浮雲

錦江水東流不盡,挾裹著兩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邊際鋪天蓋地而來。玉壘山上浮雲飄忽,白雲蒼狗,日新月異,恰似人生無常,世事多變,滄海桑田。全詩即景抒懷,以山川古跡聯係著古往今來的人事變遷,氣象雄偉,寄慨遙深,令人有蕩胸撲麵的感受,遂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而『錦江春色』『玉壘浮雲』,亦成為風雲變幻、世事滄桑的代名詞。

去去!何處?迢迢巴楚,山水相連。

朝雲暮雨,依舊十二峰前,猿聲到客船。

愁腸豈異丁香結?因離別,故國音書絕。

想佳人花下,對明月春風,恨應同。

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愁斂雙蛾。

落花深處,啼鳥似逐離歌,粉檀珠淚和。

臨流更把同心結,情哽咽,後會何時節?

不堪回首相望,已隔汀洲,簷聲幽。

——李珣[1]《河傳》二首

都地處成都平原[2]腹地、長江支流岷江下遊,這裏夏無酷熱,冬少冰雪,氣候溫和,土地肥沃,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春秋戰國時期,秦國意圖雄霸天下,最先攻取的就是富庶的古蜀國[3]。然蜀道艱險,難於上青天,秦惠文王為此苦苦謀劃多年,不惜使出“石牛記”“美人計”等一係列陰謀詭計,終於成功開辟出由秦入蜀的“石牛道”[4]。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蜀國與苴國、巴國之間爆發戰爭,三國均向秦國求援。秦惠文王乘機落井下石,派張儀、司馬錯[5]率軍經“石牛道”入蜀,先後滅掉蜀、巴、苴三國,完全占領了巴蜀地區。此後,秦王於蜀地設置蜀郡,郡治成都。郡守張儀按秦國國都鹹陽建製修築了郡城城牆,由此成為成都城池之雛形。

都江堰全景

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年),秦國任命李冰為蜀郡郡守。在任內時,李冰主持修建了舉世聞名的都江堰工程[6]。由於有了水利灌溉之利,成都平原從此沃野千裏,“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謂之天府”。到秦朝末年時,成都已完全取代關中平原,獲“天府之國”之稱,且美譽曆代延續,盛名經久不衰。

宋工商物產分布圖

由於農業發達、手工業興盛,成都不但是中國開發最早,也是持續繁榮時間最長的城市之一。蜀漢時,成都織錦業尤其發達,成為朝廷貢賦的重要來源。蜀漢為此設錦官專職管理,並在成都城西南建造“錦官城”。“錦官城”“錦城”由此成為成都的別號。

宋成都簡圖

到唐代時,中國有“揚一益二”的說法,“揚”即揚州,“益”即成都,兩者並列為天下最繁華的都會,聲名猶在京都長安、洛陽之上。甚至有文人雅士稱成都“江山之秀,羅錦之麗,揚州不足以侔其半”。

彼時成都是西南、西北地區藥材、器具、絹帛、茶葉、紙張、書籍貿易的最大集散地,城市商業異常繁茂,其造紙及雕版印刷術[7]水平遙遙領先於全國,朝廷甚至專門規定史館書籍必須用成都出產的麻紙抄寫。

唐代宗廣德二年(764年),在一個明媚的春日,定居於成都的杜甫登上城南樓,俯仰瞻眺。雖則繁花滿眼,山河壯觀,大詩人卻是黯然心傷,愁思滿腹,絲毫沒有尋芳賞春的雅興。

當時“安史之亂”雖已平定,天下猶不平靜——內有宦官專權,外有藩鎮割據,唐廷內憂外患,災禍重重。杜甫有感於時局多變,揮筆寫下了《登樓》一詩: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錦江[8]水東流不盡,挾裹著兩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邊際鋪天蓋地而來。玉壘山上浮雲飄忽,白雲蒼狗,日新月異,恰似人生無常,世事多變,滄海桑田。

全詩即景抒懷,以山川古跡聯係著古往今來的人事變遷,氣象雄偉,寄慨遙深,令人有蕩胸撲麵的感受,遂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而“錦江春色”“玉壘浮雲”,亦成為風雲變幻、世事滄桑的代名詞。

二百餘年過去,錦江春色秀麗依然如初,玉壘浮雲起滅更勝往昔,僅大宋立國以來,成都便已經三度易主—先是乾德三年(965年)正月,宋軍兵臨城下,蜀主孟昶出降,成都由後蜀都城成為大宋成都府。

再是淳化五年(994年)正月,農民義軍領袖李順率軍攻占成都,建立大蜀政權,年號“應運”,並鑄造發行了“應運元寶”銅錢及“應運通寶”鐵錢,公然與大宋對抗。

而今官兵雖苦戰奪回成都,斬殺三萬餘名大蜀軍士,俘獲並處死大蜀王李順及其重要大臣衛進、計詞、吳文賞、李俊、徐師中、吳利涉等人,成都三度易主,然四周大部分鄉鎮仍為大蜀軍餘部所占,即所謂“郭門十裏外猶為賊黨所據”。

大蜀王李順雖死,大蜀軍實力猶在,餘部主力尚存兩部:一部有十餘萬眾,由大蜀中書令吳蘊率領,活動在成都附近,不斷尋機打擊宋軍,處置官僚土豪;另一部有萬餘人,由大蜀將軍張餘率領,進擊川東,在大蜀本部成都為宋軍占領、首腦人物李順遇害的不利情況下,依然連續攻陷嘉州、戎州、瀘州、渝州、涪州、忠州、萬州、開州[9]等八州,勢焰再度大熾,隊伍很快擴充發展到數萬人。

一麵是大蜀軍的積極進取,另一麵卻是宋軍的消極被動。宋軍主帥並不是武將,亦不是文臣,而是大宦官王繼恩。此人因在“斧聲燭影”後的“兄終弟及”起了至為關鍵的作用,因而是當今太宗皇帝趙光義的第一心腹,竟得以在一再抑製宦官權勢的大宋幾番出任軍事統帥[10],這次更是手提精兵,西行平蜀。

自五月宋軍奪回成都後,王繼恩既不發兵收複其餘州縣,亦不追擊大蜀軍餘部,隻引眾軍龜縮在成都城內,專以宴飲為務。又縱兵在城中搶掠,中飽私囊。

兵災迭見,市鏖騷擾,閭閻為墟,盜匪乘隙,縱橫靡忌,百業俱殘,老弱轉徙。昔日繁華無二的益州,竟淪為一座荒涼而蕭條的城市。

彼時成都知府為郭載。郭氏字鹹熙,開封人氏,為宋太宗趙光義心腹,曾於雍熙初年(984年)出任西川兵馬捕盜使,宋太宗賜鞍馬、器械、銀錢,親自為其餞行,令世人刮目。一度有傳聞雲,郭載西川之行,負有秘密使命。上天卻偏偏愛捉弄人,郭載到任後,接連遭逢數起盜賊搶劫案,其中還包括一起滅門血案,均未能偵破。如此政績,依然因“功”受到朝廷加封,愈發證實了之前“秘密使命”的傳聞。

然郭載也不是沒有任何作為,他在西川兵馬捕盜使任上時,上書極言西川之所以貧富不均,是因為當地富人多有招贅之俗。宋太宗信以為真,於是下詔加以禁止。

王小波、李順發動起義後,成都知府吳元載無力平息事態,朝野又風傳吳氏為促發茶農起義之罪魁禍首。宋太宗雖半信半疑,但為了安撫民心,仍然召回吳元載,改以郭載知成都。此為郭載第二次入仕西川,可謂受命於危難之間。

然老天爺再次嘲諷了他,郭載赴任僅數日,李順即舉大軍圍攻成都。郭載無法拒守,於是與轉運使樊知古[11]率僚屬奪門逃走。直到大宦官王繼恩率兵收複成都,郭載才得以再度以成都最高長官的身份進城。可惜的是,郭氏入城僅一個月,屁股尚未在知府的位子上坐熱,便莫名暴斃身亡,死時年僅四十。

關於其死因,眾說紛紜——

一說是朝廷對郭載之前棄城逃走一事深為不滿,預備召其回朝懲處,郭載是憂懼自殺而死。

一說是因為郭氏與大宦官王繼恩不合,尤其是在將收繳財產充入府庫一事上有重大分歧,王繼恩為方便自己貪贓,幹脆派人將郭載暗殺。

還有人說是大蜀軍餘部為報首領李順遇害之仇,刺殺了郭載。

另一說更是匪夷所思,稱郭載曾促成“禁止西川富人招贅”,是因此而遭受重大財產損失的受害者[12]殺了他。

不過當時正值多事之秋,並沒有人詳加追查。大宦官王繼恩以郭載“憂患成疾而死”上報,朝廷也照單全收,還特意下詔撫恤郭氏後人,又以峽路隨軍轉運使雷有終暫代成都知府一職。

對宋廷而言,西蜀危機還遠遠沒有結束。蜀土未平,重兵在外,主帥王繼恩駐軍不前,隻知道花天酒地享受,且有弄權坐大一方之勢,不免令人憂心忡忡,成都長官人選將至關重要。經過反複考慮後,宋太宗趙光義終於選中年近半百的樞密直學士張詠出知益州。然新任命下達後,張詠遲遲沒有赴任成都,引發了多方猜測。

成都本有多處集市,四方分設有東市、南市、西市、北市,甚至還有專門的夜市。最繁華之處,當數東城東糠市街的大聖慈寺[13]。

此寺為唐玄宗李隆基避難成都時敕建,“大聖慈寺”四字為唐玄宗親筆,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區,千栱萬棟,占地千畝,是西川最宏闊壯麗的寺廟。因解玉溪流經寺前,更成勝景,是著名的遊樂場所。又與市鏖百貨珍異雜陳,花市、蠶市、藥市等月令集市[14]莫不聚集於此,既是東市的一部分,又是夜市所在。

正值九月金秋季節,名聞天下的大聖慈寺藥市竟是門可羅雀。令集市如此蕭條冷清的不光是大宦官王繼恩所部官兵正四處劫掠,還有白頭翁吃人兒女的詭異故事——

傳說有白發老翁專門吞食少男少女,已有不少人家的兒女外出時莫名失了蹤,多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甚至有多戶人家的女兒,在緊閉門戶的情況下,依然夜半從家中離奇消失不見。

雖則隻是捕風捉影,並沒有人真正見過所謂的白頭翁,但眾多少男少女失蹤卻是事實,不由得人不多信了幾分。而成都初定,百業待興,官府人手不足,對此亦是束手無策。白頭翁愈發被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比如狼似虎的官兵更令人心悸。全城人心惶惶,輕易不敢離家,每每日暮時分,主要街道上便空無一人。

雖然有所顧慮,李畋還是一大早便出了門。他先到東城探訪了病中好友王昌懿,這才往大聖慈寺而來。

一切如李畋所預料的那般,他並沒有見到期待中的廣州藥商李延誌。中寺藥市隻有寥寥三名賣家,還都是成都附近的藥農,均是自己到山上采了藥材,冒險帶來成都售賣。藥市雖一年三季,九月卻是最好的旺季,藥農後半年的生活,基本就要靠這個月的大聖慈寺藥市了。隻可惜這幾名藥農賣的藥材太過普通,實在沒有李畋需要的。

盡管早已料到這般情形,李畋還是頗為灰心沮喪,人心總是期待意外和奇跡,但奇跡並沒有出現,失落便不可避免。

正待轉身離開時,老藥農袁福認出了李畋,熱情招呼道:“李公子,今年又遇到您了。您老人家是識貨之人,看看老漢挖的這些藥材可值幾個錢?”名義上是詢價,目光卻是懇切地望著李畋,分明是希望他能就此買下全部藥材。

李畋見袁福臉上風霜刻蝕出的皺紋明顯比往年更深了,心有所動,便走了過去,大略翻看了一番,躊躇問道:“袁翁賣了藥材,是要趕去店鋪買家用嗎?”

袁福忙道:“是,是,家裏一粒鹽都沒有了,全等老漢賣了藥材帶鹽回去呢。”

李畋便從懷中掏出一張黃色厚紙,遞過去道:“這是張憑證,你拿到王記店鋪去,可當十貫錢。”

袁福接了過來。他雖不識字,卻認得那紙正麵印的是成都首富王氏的招牌標記,背麵則是諸葛亮木牛流馬的紅色圖案,一時困惑不已,問道:“這不就是張花花紙嗎?怎麼能當十貫錢使?”

李畋道:“這是王氏自家印發的憑證,名為交子,蜀地所有王記店鋪都能使用。袁翁請看,這裏寫著十貫,下麵蓋有王記主人王昌懿的私印。”

袁福摸了摸頭,狐疑道:“可這交子就是一張紙啊,怎麼是十貫錢?十貫錢得有六七十斤,要用一個大口袋才能裝下呢。”

李畋一時難以解釋清楚,便道:“我之前送了十貫鐵錢到王記店鋪中,換來這樣一張交子。這樣以後再去王記買東西,就不必背著現錢了。”

袁福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會意過來,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道:“可老漢這些藥材不值十貫錢,頂多就值三四貫錢。剩下的幾貫,是要在王記店鋪換成鐵錢退回給李公子嗎?”

李畋道:“不必了,袁翁自己留著就好。”又告道:“袁翁隻是買些日用家常,應該用不完這些錢,餘下的可以兌換成鐵錢,也可以從王記領一張新交子,店裏夥計會填上餘額。袁翁保管好了,下次再去王記店鋪購買物品,帶上這張交子就可以了。不光成都,全川王記都是通用的。”

袁福喜道:“當真可以這樣?這可實在太好了,比背著一口袋沉重的鐵錢方便多了。”

李畋道:“就是因為鐵錢太重,攜帶不便,王氏才想出了這麼個折中辦法。”

袁福笑道:“是,王家人聰明得緊,難怪能將生意做那麼大。”又道:“李公子還要等人嗎?那老漢直接將這簍藥材送李公子家裏去。”

李畋見時辰尚早,揣度也許還會有意外驚喜也說不準,便點頭道:“也好。”

袁福喜不自勝,千恩萬謝地去了。

藥市從始至終隻有李畋一名顧客,另兩名藥農見袁福走了,便也爭相呼叫兜售。李畋雖然年輕,卻精通醫術,平日以讀書為務,閑暇時亦治病救人,料想今日除了自己以外,再不會有旁人光顧。他既為購買珍貴藥材而來,身上帶了不少錢,隻不過不是現錢,而是交子,問明另兩名藥農同意接受交子支付後,便將全部藥材買了下來,令藥農直接送去南城李家。

打發走藥農後,偌大中寺庭院便隻剩了李畋孤零零一個人。他坐到回廊台柱上,默默看著日影移動,心中升騰起淡淡的哀傷,也不知是為自己的孤獨,還是為這多艱之民生。

忽聽到有人問道:“我適才在一旁偶然見到公子買藥,給的既不是現錢,也不是金銀,卻是一張黃紙。那張紙可是什麼憑證,類似唐代的飛錢[15]?”

問話的卻是名年近半百的老者,中等身材,滿麵病容,消瘦得厲害,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李畋忙起身告知那張黃紙是成都王氏自行印發的憑證,名為交子,確實與唐代的飛錢有幾分類似,但比飛錢更多了一種用途,既可用來提取現錢,還可以直接當作現錢購買實物,隻是限於王記店鋪。不過王氏是蜀地首富,店鋪門臉布滿全川,也可謂十分方便了。

老者聽了愈發好奇,又問道:“飛錢是先將現錢存在一地,再憑票到異地提取現錢。這交子又是如何發到公子手裏?噢,我的意思是,公子憑什麼到王記換取交子呢?”

李畋道:“跟飛錢一樣,還是等價交換,就是我事先存了一筆現錢在王記店鋪,他們再發給我相同價值的交子。”

川蜀行用鐵錢,每貫錢重六斤半,街市買賣,至三五貫即難以攜持。而鐵錢價值極低,蜀地羅價每匹約在兩萬上下,合鐵錢二十貫。也就是說,去市場買一匹羅,得背上一百三十斤重的鐵錢,因而用於市麵交易時,非常不便。而交子一出,雖然未完全省去運輸搬運之苦,但確實帶來了相當大的便利。

老者點頭道:“這交子確實有點意思。改日我要到王記店鋪親自體驗一番。”

李畋見對方雖病容懨懨,談吐卻是相當不凡,忙問道:“老先生是新來成都嗎?”

老者道:“嗯,是,今日才到。”往周圍掃視了一番,道:“成都大聖慈寺集市名頭可不小,據說上好的蜀刻[16]都源自這裏,我是特地慕名來訪。卻不想偌大的市場,適才隻有零落的幾名藥農,而今隻剩下你我二人,如此清靜,到底是何緣故?是因為李順作亂,商旅們都不敢來了嗎?道路阻隔不暢,想必外地趕來成都交易的行商會少許多,但成都本地就有富饒特產,蜀刻、蜀繡、蜀錦天下知名,如何會空空蕩蕩?”

李畋道:“像今日這樣的場麵,我平生還未見到過。”歎了口氣,實言告道:“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之前不斷有人入市搶掠,見錢奪錢,見物奪物,人們都怕了。”

老者道:“居然有盜賊敢公然在城中橫行搶掠?這可奇了怪了,大聖慈寺旁即是華陽縣官署,那些當差的吃的是朝廷俸祿,難道坐視不管嗎?”

李畋搖頭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搶劫者並非盜賊,而是官兵,華陽縣署哪裏管得了他們。”

老者一時漲紅了臉,吹起胡子,瞪大眼睛,怒道:“這一定是王繼恩的手下。我早說過,派此閹人入川平蜀,隻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對方憤而大罵宋軍主帥,李畋卻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不敢隨意接口,又怕被人聽見,給老者帶來麻煩,忙轉換話題道:“我見老先生氣血不足,似是飲酒過度所致。”

老者奇道:“咦,你居然一眼就看了出來!”

李畋道:“晚生略通醫術。老先生應該是中原來的吧?蜀地卑濕,傷於內外,極容易誘發隱疾,尤其易生惡瘡。一旦眾疾俱作,陽氣將會衰絕。老先生須得格外小心,最好不要再飲酒。”

老者大笑道:“讓我不要再飲酒,那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又道:“我姓張,是專門來買蜀刻書籍的。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李畋忙道:“原來是張公。晚生姓李,單名一個畋字。”

張公道:“李畋,好名字!嗯,李氏是蜀地大姓,以李公子的風度學識來看,當是出自名門了。”

李畋道:“先祖原是波斯人,唐時做生意東來中國,為方便才改為國姓,哪裏敢稱什麼名門。”

張公笑道:“我在汴京時,曾聽人論及蜀地風土人情,說成都有郭、李、孫、王、景、杜、任七大才子,號稱‘玉壘七子’,李姓才子原是波斯名士李珣之後。李公子既精通醫術,又自稱是波斯人之後,莫非你就是‘玉壘七子’之一的李姓才子?”

李畋忙道:“不敢當。全仗恩師及各位師兄弟聲名,區區不才,忝列其中,實在有愧。實在想不到張公遠在汴京,也能聽到‘玉壘七子’的名號。”

張公笑道:“汴京蜀人本就不少,新近更是有不少人避亂去了中原。聽說七子中,若論才識過人,以郭氏郭震為首。論博學強記,當數任氏。論文章才華,則當屬李公子你第一。”

李畋連連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其他六位師兄弟詩詞文章皆在我之上,張公切莫再取笑。”

張公便不再提,隻問道:“我是第一次來成都,聽說大聖慈寺不僅有集市,還是一處勝地。李公子是本地人,想來十分熟悉,可否方便帶我一觀?”

李畋見對方性格豪邁豁達,毫無年長者常見的倚老賣老習氣,很為喜歡,忙道:“當然,晚生樂意效勞。”當即引著張公四下遊覽了一番。

張公奇道:“藥市上不見人,是因為有官兵搶掠,可為何寺中僧侶也這麼少?我們逛了這麼久,竟沒有遇到幾個。”

李畋躊躇道:“嗯,這個……”張公道:“怎麼,李公子不方便說?”

李畋歉然道:“不是晚生不方便談及,而是官府明令禁止人們議論此事。”

張公臉色登時嚴肅了起來,沉聲問道:“到底是什麼緣故?”神色語氣中竟有種不能抗拒的威嚴。

李畋隻得壓低聲音道:“城中傳聞,大蜀王李順並沒有死,而是扮作僧人出逃。”

幾月前,大宦官王繼恩率官兵大舉圍城,最終攻破成都,大蜀王李順在混戰中被殺。然也有傳聞稱,死的美髯壯士是個冒牌貨,不過是身形酷似李順穿戴著大蜀王的衣冠,而真正的李順已在大聖慈寺剃度出家,化裝成僧人逃脫了官兵的搜捕。

流言紛紛,當然也傳入了宋軍主帥王繼恩耳中,遂派兵到大聖慈寺,先是將寺中新近幾年出家的僧人拘禁拷問,後來牽連愈廣,竟是大多數僧侶都入獄做了囚犯,有的受不住酷刑而死,有的被判了還俗。狠狠折騰一通後,大聖慈寺空了一大半,死傷了許多人,但仍然沒有追查出李順下落。王繼恩遂下令禁止人們再議論李順,仍將穿著大蜀王冠服的屍首當作李順驗明正身,梟首示眾,並由此獲得了朝廷的封賞。

張公聽了經過,皺緊眉頭,仰頭朝天,臉色陰沉,看上去十分鬱結。

李畋忙道:“不談這些了。老先生既是為遊覽而來,還是須得盡興才好。我這就領老先生去看大聖慈寺最大的名勝。”

當先來到大聖慈寺第五重殿,指著殿首正中一尊銅像道:“這就是大聖慈寺的最大景觀,是傳說中蜀地命脈所在。”

那銅像高二丈五尺,下有蓮花座,人身一膝豎立,另一腿平置,雙手持一朵蓮花。

張公似是不大相信,摸了摸胡須,道:“這佛像看上去倒是件古物,很有些年頭了。不過終究隻是座佛像而已,如何會是蜀地命脈所在?”

李畋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此像為秦時蜀地郡守李冰鑄造,傳說銅像下即為海眼入口,一旦移動,海水湧入,成都將就此陸沉消亡。”

張公繞到銅像背後,果見背麵刻著“永鎮蜀眼李冰鑄”七個大字。

張公摸了摸刻字,狐疑道:“當真是李冰所鑄嗎?李冰修了都江堰造福蜀地不假,但他如何知道此處便是海眼所在?成都距離大海萬裏迢迢,海眼又從何處而來?”又道:“這銅像塑法,分明是菩薩造型,秦時佛教便傳入蜀地了嗎?”

李畋見張公一副探根究底的樣子,很有幾分老頑童的姿態,忙笑道:“這隻是成都民間的傳說而已。”左右看了一眼,又壓低聲音道:“我告訴老先生一個天大的秘密,不過這件事不能外揚。”

張公也有意放低嗓音,笑道:“李公子放心,這大秘密我決計不會說出去,隻限於你我之間。”

李畋便實話告道:“其實此像不是秦時李冰所鑄造,而是大唐四川節度使韋皋所鑄的普賢像[17],有意以銘文冒充李冰之名。”

張公道:“這倒是說得通。”又問道:“李公子如何能知道這些?”李畋道:“書中有明確記載。”

張公登時兩眼放光,追問道:“是什麼書?”李畋道:“不是什麼正式刊刻發行的書籍,而是我李氏家譜。”

李氏祖先原為波斯巨富,因仰慕中國繁華,定居於長安,安史之亂時隨唐玄宗避亂入蜀,之後定居蜀地。李氏善於經營,家資富饒,與曆任蜀地長官交好。韋皋鎮蜀二十年,對成都城建做出過巨大貢獻,如開發新南城,捐金修葺大聖慈寺、樂山大佛等,李氏多參與其中,亦出了不少捐資,是以知曉普賢銅像實為韋皋所鑄的秘密。然韋皋出於某種考慮,偽稱普賢銅像為秦郡守李冰所鑄,並公然對外宣揚,李氏亦不敢聲張,隻將此事記入了家譜中。

張公聞言大感興趣,道:“令祖既在家譜中記了這件本不該記錄的秘聞,也一定記了不少其他逸聞趣事。他日若是方便,可否將李氏家譜借我一觀?”

李畋見對方專門為蜀刻奔來大聖慈寺,料想必是愛書成癖之人,又如此虛心求教,忙道:“當然可以。”

張公連聲道謝,又指著銅像底座道:“既然銅像非李冰所鑄,那麼這座下也不是什麼海眼了。”

李畋道:“是不是海眼倒不知道,不過幸虧有海眼傳說,不然這座銅像早就不在了。”

張公問道:“這話如何說起?”他思維極為敏捷,一語問出,便有所會意,自問自答道:“難道是之前作亂的李順也相信海眼傳說,敗死前想要徹底破壞蜀地命脈?隻是他一旦移動銅像,海眼就此洞開,海水湧出,成都陸沉,他擔心自己也不免會與全城軍民同歸於盡,所以才不得不打消了念頭?”

李畋道:“不是,跟李順沒有任何關係,而是跟當今朝廷強製推行鐵錢有關。”

中國自古以青銅作為錢幣的標準材質,號稱“百王不易”。秦始皇以武力統一天下後,亦統一了幣製,推行半兩錢[18]。大漢立國後,漢高祖劉邦嫌秦朝的錢太重,所以改鑄筴錢,每文錢隻重三銖,徑五分,形如榆筴,由此得名“筴錢”。筴錢輕是輕了不少,卻帶來新的問題,錢質太輕,兼之戰亂後物資缺乏,直接導致了物價高昂,一石米竟然貴至上萬錢。而且劉邦沒有將鑄錢權完全收歸國有,聽任民間私鑄錢,民間所造錢既小且劣,甚至有輕到一銖的,幣製極為泯亂。

劉邦死後,其妻呂後執政,開始實行八銖錢製,下令禁止私人鑄錢,由國家統一鑄造。所謂“八銖錢”,即錢重八銖,但錢文仍為半兩,想藉此來避免秦錢太重所帶來的交易不便。然由於市場仍然有大量筴錢流行,雖比八銖錢輕許多,但錢文相同,可以等值使用。隻要將八銖錢熔化鑄成三銖筴錢,利潤立即翻上三倍。於是在利潤的驅使下,民間出現了大量盜鑄,八銖錢最終被擠出市場[19]。中央朝廷無力製止,隻好廢除八銖錢製,又重新回到筴錢的局麵。

漢文帝即位後,大臣賈誼請求實行嚴格的國家鑄幣製度,嚴厲打擊私人盜鑄行為,甚至要將全部銅收歸國有,令民間無銅可用。但漢文帝生性謹慎,沒有采納賈誼的建議,而是改鑄四銖錢,除盜鑄之令,即銅錢重四銖,錢文為半兩,且放棄朝廷對鑄幣權的壟斷,允許民間鑄造。

由於新的四銖錢比三銖筴錢僅重一銖,盜鑄者想改四銖為三銖無多大利可圖。兼之朝廷允許私人鑄錢,鑄四銖錢也能獲利,而私鑄三銖錢則是重罪,犯不著冒險。因而四銖錢製推行後,基本抑製了對現行錢幣減重盜鑄的行為,且私人所鑄四銖錢銅質出奇的好,由此可見漢文帝高明之處。終,四銖錢由此成為漢初最穩定的貨幣,通行於漢文帝、漢景帝二代,對“文景之治”之開創起到了關鍵作用。

當時天下流通的四銖錢多為吳錢和鄧錢,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吳”即吳王劉濞,是漢高祖劉邦兄長劉仲之子,占據東南,在封地覓得銅山,也開始鑄錢,並暢行天下。“鄧”即鄧通,為漢文帝晚年寵幸的蜀籍大臣,任大中大夫。

漢文帝曾經讓著名女相士許負為鄧通看相。許負善於相麵,曾被漢高祖封為鳴雌亭侯,是漢代第一個有封邑的婦女。她仔細觀察了一番鄧通後,稱其相貌欠佳,將來會貧困不堪,甚至餓死。漢文帝聞言大怒,將許負趕了出去。他實在不敢相信,堂堂天子喜愛的臣子,日後還會饑餓而死?為了賭氣,漢文帝慷慨地道:“要鄧通致富,有什麼難的?隻要我一句話,保管讓他富貴終身,將來怎麼會餓死呢!”遂下詔將蜀郡的嚴道銅山[20]賞賜給鄧通,允許其鑄錢,無異於將天下的財富賜給了鄧通[21]。時有歌謠稱:“鄧通錢,布天下。”鄧通的富貴,可想而知。

然漢文帝死後,太子劉啟即位,是為漢景帝。他素來怨恨鄧通[22],即位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其遣送回鄉,廢為庶民。不久又以私鑄錢幣的罪名逮捕了鄧通,鄧家也被抄的一幹二淨。後來鄧通雖然獲釋,卻身無分文,連吃飯居住都成了問題。漢景帝之姊館陶長公主看在漢文帝的分上,派人送錢接濟鄧通。後來館陶長公主也漸漸忘記了他,鄧通竟至餓死,果然應驗了相士許負的話。

鄧通不過隻是漢文帝身邊一個佞臣,雖是天下第一大富翁,卻不足為患,等漢景帝一上帝位,即采取手段將其全部家產收為國有。但吳王劉濞就不同了,他是握有實權的郡王,一旦富甲天下後,野心便急劇膨脹,欲與天子分庭抗禮。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劉濞率眾發動“七國之亂”。起兵時,在發給其他諸侯的書信中稱:“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吳,諸王日夜用之不能盡。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遺之。”足見其富有。

然財力不能決定一切,劉濞最終敗死於名將周亞夫之手,但其所鑄吳錢仍然在市麵上流通,別號“上清童子”。

也正是因為“七國之亂”,中央朝廷決定要將鑄幣權收歸國有,禁止民間私鑄錢幣,隻允許郡國鑄錢。漢武帝劉徹即位後,因對匈奴作戰開支巨大,再圖改革幣製,下令廢除景帝以來的郡國鑄幣製度,由長安上林三官[23]專鑄五銖錢,終將鑄幣權完全收歸中央。郡國所鑄銅錢一律停止使用,予以銷毀後運往京師。五銖錢製再度實現了秦半兩重如其文的規定,且輕重適中。此製後為曆代沿用,長達七百年,一直到唐代通寶錢的產生。

唐高祖李淵稱帝建國後,厘革幣製,廢罷五銖錢,行用新的開元通寶錢。錢徑八分,重二銖四索,積十文重一兩,一千文重六斤四兩。由於唐製一兩為漢代的三兩,因而一枚通寶錢合漢代的七銖還要多,比五銖錢稍重。

通寶錢之前,五銖錢是曆代標準錢製。它是計重錢,錢文中標的“五銖”即為錢的重量。而開元通寶錢的錢文由“開元”和“通寶”兩部分構成,“開元”即開創新紀元,“通寶”表示通行的寶貨。這種新錢文體製成為後代遵行的標準,之後所有圓形方孔錢都不再標明重量,而改為鑄幣時的年號或國號。

除了銅錢之外,唐朝“錢帛兼行”,布帛也充當著官方貨幣。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唐廷甚至頒布詔書聲稱:“布帛為本,錢刀是末。”

入宋後,宋朝延續了銅錢製,但對江南和川中行使鐵錢。江南原本就是鐵錢區,宋廷采取過渡政策,用銅錢取代鐵錢,逐漸將江南幣製亦並入銅錢製,唯獨對蜀地實行強硬政策。

大宋平蜀後,將後蜀府庫掠奪一空,又以高壓手段發行鐵錢,並禁止銅錢入川,蜀地幣製由此大壞,物價飛漲。舉例而言,官方規定一文銅錢可換十枚鐵錢,十文銅錢本可以買米一鬥,但被官方強製換成一百文鐵錢後,商家不願意收取做工粗糙的鐵錢,拚命壓價,一百文鐵錢連半鬥米也買不到。在市場的自動調節下,鐵錢急速貶值。

貨幣貶值直接增加了宋廷的財政儲蓄,令執政者喜笑顏開,根本顧不上蜀地民生疾苦。由於宋廷所鑄鐵錢加工不精,容易仿製,市場上出現了不少盜鑄假幣[24],鐵錢貶值得愈發厲害,大眾普遍予以抵製。由於蜀民不情願將手中積年儲藏的銅錢拿去向官府兌換鐵錢,因而民間尚屯有不少銅錢,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隱形財富。

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後,蜀地經濟愈發陷入困境。皇帝因痛恨花蕊夫人支持宋太祖長子趙德昭與己爭奪皇位,將一腔怒火轉嫁到蜀地,除了加重川中賦稅外,還增設“博買務”“市買院”等機構與民爭利外。並假意稱“民樂輸銅錢”,廢除了鐵錢製,允準鐵錢、銅錢並用,“詔兩稅及諸課利錢率十分輸銅錢一分”,即蜀民上繳賦稅時,須繳九分鐵錢、一分銅錢,並每年遞增一分。到太平興國七年(982年),兩稅及諸課利錢已有十分之三征收銅錢。

但官府在蜀地仍然隻鑄造發行鐵錢,民眾卻要以銅錢、鐵錢繳稅,迫不得已,終於拿出了陳年壓箱底的銅錢。宋太宗以此舉措,終將民間隱藏的財富如數逼了出來,手段之果決狠辣,亙古未有。

數年之後,民間蕭然,財力竭盡,再無銅錢儲備,百姓卻依然被迫要同時以銅錢、鐵錢納稅。許多人為了活命鋌而走險,或剜剔佛像,或盜毀器用,或盜發古塚,由此而獲罪被逮下獄者甚眾。

大聖慈寺既是蜀地第一大寺,佛像當然不少,亦成了民間百姓覬覦的目標。僧人製止不及,住持希白大師又憐憫民眾之苦,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寺中大多銅像均被毀壞運走,由民間能手私下鑄成銅錢,以應付官府催逼。

銅錢稀少,又是民間納稅必需之物,因而價值極高。甚至有商人自川外私運大量銅錢入川[25],當作商品一般,以高價轉售。譬如官價一文銅錢至多值十文鐵錢,然商人將銅錢運到蜀地後,轉手便能一文銅錢以一二百文鐵錢甚至更高價賣給蜀民。商人再將所得鐵錢熔成鐵汁,打造成鐵器售賣,牟利多達數倍。

由於倒賣銅錢利潤巨大,一些蜀地官員亦將官俸銅錢以高價賣給百姓,厚取其直,西川轉運副使聶詠、同轉運判官秘書丞範祥、東川轉運使宋覃、同轉運使卜倫等高官均參與其中。後有政敵對聶詠等人不滿,暗中向朝廷告發了此事。宋太宗這才了解其中端倪,勃然大怒。聶詠等人均被逮捕下禦史獄,受到嚴厲處罰。宋廷見征收銅錢一事弊端百出,不得已廢除了所謂的銅、鐵並行製,又全部行用鐵錢,準許民眾全部用鐵錢納稅。然被毀的佛像、銅器等器物卻不能再恢複,也算是宋廷瘋狂搶掠蜀地財富的見證。

張公雖知蜀地幣製幾經更改,卻不知道民眾為了繳納銅錢賦稅而無所不用其極之事,還真以為如朝廷所言“民樂輸銅錢”,聽了緣由後很是驚異,道:“竟有這種事!”又道:“住持憐憫蒼生,竟肯讓百姓取走銅像,忍常人之不能忍,也算是一位得道高僧了。”

李畋道:“希白大師自幼在大聖慈寺出家,慧根深種,三十五歲便當上了住持,前所未有。”

張公道:“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會會這位希白大師。”又問道:“不過我們適才走了不少地方,大多數殿中的銅像還是好好的啊。”

李畋道:“那是有人不忍見到寺廟佛像零落,遂將自家祖傳的十六座大鼎爐盡數熔化,請高手匠人打成銅皮,又塑了許多泥像,再將銅皮包在泥像外麵,送來大聖慈寺供奉,這才是適才張公所見景象。”歎了口氣,道,“目下全寺上下,除了這尊普賢銅像因海眼傳說無人敢動外,其餘佛像都是銅皮包泥像。”

張公不由得深為歎息,道:“苛政大於猛虎,川中百姓實在太苦了。”又好奇問道:“那捐獻鼎爐、再塑佛像的人是誰?”

李畋遲疑道:“這個……事主不願意張揚,我實在不方便泄露他的姓名。”

張公道:“這個人做事不留名,倒也不失為謙謙君子。”微一沉吟,即問道,“他家可是好修道成仙之術?”

李畋極為驚訝,問道:“張公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如何會猜到他家嗜好道術?”

張公笑道:“不難猜到。他一人便能捐獻蜀地第一大寺所有佛像的銅皮,想來那十六座鼎爐定然尺寸巨大。尋常人家哪會弄這些東西?除非好成仙之術,要用鼎爐來煉丹藥。但家中能有十六座鼎爐,還是相當驚人的,多半世代累積所致。”

李畋道:“張公當真神算。其實到那人及其父這一代時,已不再煉丹,銅鼎全是祖上傳下來的。”

正說著,忽有人踉踉蹌蹌奔了過來,叫道:“李公子!李公子!”卻是那老藥農袁福。

李畋忙迎上去道:“怎麼了,是那張交子不能用嗎?”袁福道:“不……不是……交子不見了。”

原來袁福剛一出寺,便遇到了一名熟人,便停下閑扯了幾句,因為興奮得意,將交子一事告知了熟人。熟人卻是不信一張紙能當十貫錢使,連稱袁福被人騙了。袁福也開始半信半疑起來,忙趕去王記店鋪確認,不想往身上掏時,那張紙已經不見了。

袁福又道:“老漢裏袋是渾家縫的,嚴實得很,從來沒有漏過東西,今日不知怎麼了,竟然弄丟了那張交子。老漢怕是不小心掉在了路上,一路尋過來,始終沒有找到,隻好來找李公子。那交子既是張憑證,可否由李公子出麵,到王記店鋪補上一張?”

李畋尚不及回答,張公搶先問道:“除了那名熟人外,袁翁途中可有遇到過其他人?”

袁福道:“沒有,老漢直接去了王記店鋪。不過在店鋪門口時,跟一名後生撞上一個滿懷。”

張公忖道:“嗯,交子不是掉在路上了,而是被偷了。多半是被那後生順手牽羊竊走了。”

袁福愣了半晌才道:“聽先生一說,似乎還真是這麼回事。那後生還伸手扶了老漢一下,手湊巧就放在衣袋附近。”又連聲自怨,道:“都怪老漢不小心。”

張公笑道:“袁翁不必擔心,那張交子能找得回來。”

袁福不免半信半疑,問道:“能找回來?先生如何會知道?”

張公道:“那交子是張代金的憑證,隻能在王記店鋪裏用。袁翁適才去過店裏,夥計知道你丟了一張交子,一定會心生警惕,對手持交子的主顧格外留意。”轉頭看了李畋一眼,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交子上一定有獨特的編號或暗記,而夥計手裏有一本底賬,能將那張交子直接與李公子聯係起來。夥計一對賬簿,發現來人明顯不符,當然會拒付報官了。”

袁福想了好半天才會意過來,問道:“這麼說來,王記店鋪的夥計會知道那張交子原是李公子所有,那老漢拿著交子去店鋪,不是也會被當作竊賊抓起來嗎?”

張公笑道:“那可未必。袁翁你是藥農,李公子平日兼職做大夫,你二人有交接之處,你手拿李公子的交子,表明是他向你買了藥材,夥計不會奇怪。但如果一個與李公子毫無交集的人手持交子出現,夥計必定會驚訝,至少要多問上幾句。”

袁福仍是不信,轉頭問道:“當真是這樣嗎?”

李畋點頭道:“正如張公所言。”又拱手道:“張公料事如神,未見事情經過,便如親曆一般,晚生十分佩服。”

張公笑道:“哎,我不過是瞎猜的。我們這就趕去王記店鋪,看看那名竊賊是否已被當場捉住。”

三人趕來東糠市街口的王記店鋪。一切正如張公所料,有名三十來歲小販模樣的男子手持交子到店鋪買貨,被夥計當場識破。正好華陽縣一隊弓手[26]巡視經過,趕進來將小販抓住。李畋三人到時,正遇到弓手押解小販出來。

藥農袁福一見到小販便叫道:“就是他,就是他適才撞了我。”

領頭弓手名叫餘樂,是現任華陽縣縣尉,聽說李畋是交子原主,又經夥計確認,便將交子還給了他。又轉頭看了小販一眼,搖頭道:“不過才十貫鐵錢,連半匹絹羅也買不到,竟要落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宋朝律法,竊盜贓及強盜贓罪行輕重以錢數目計,而蜀地通行鐵錢,鐵錢數月則是量刑標準,竊盜滿萬錢者抵罪,強盜滿六千者抵法。相對於一條人命,一萬鐵錢可謂價值太低。

李畋見那小販衣衫單薄,顯然也是個為生活所迫的貧苦百姓,一時有所不忍,便為他求情,想讓餘樂嗬斥小販幾句算了。

餘樂搖頭道:“這可不行。李公子不知新知府已經到任了嗎?他是個嚴峻性子,出名的手段厲害。若是被他知道今日徇私放走人犯,我等都要吃不了兜著走。”自率手下押著小販去了。

李畋便將交子交給藥農袁福,令他自去購買生活所需。又望著遠去的弓手餘樂一行,歎道:“鐵錢價輕,即使按目下官價,一萬鐵錢也隻值一兩千銅錢,而實際價值更低,遠遠小於官方定值,連四百銅錢都不到,折合銀子還不到四錢。隻因偷盜了不到半兩銀子,便要丟掉一條性命。蜀人的命,未免也太過卑賤了。”

張公點頭道:“李公子說得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都是大宋子民,蜀民不該被區別對待。尤其國家之法,首要講究公正,該一碗水端平。鐵錢幣值不穩,朝廷應該立即修改量刑標準,跟其他州縣一樣,改以銅錢或是白銀計量定刑。”

李畋苦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想必朝廷也都明白,可惜偏偏就要對蜀地區別對待。”

張公道:“我有個法子,也許能改變現狀,不過需要李公子從旁協助。”

李畋不及回答,便聽到背後有人叫道:“李畋,我正到處找你!”

回頭一看,卻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一襲青衫,長身玉立,隻是滿臉風霜之色,略見憔悴,正是同窗好友郭震。

李畋登時又驚又喜,忙迎了上去,道:“郭震,你什麼時候回來成都的?”郭震簡短地道:“剛剛。”

張公忙跟過來插口問道:“你就是‘玉壘七子’之一的郭震?”

郭震道:“賤名不足掛齒。這位是……”李畋忙道:“是我新結識的張公。”

郭震見張公氣度非凡,料想不是普通人,隻略點了點頭,算作招呼,又道:“我有個朋友得了病重,急需救治。”

李畋遂不再多言,拱手朝張公道:“張公之疾並非無藥可醫。波斯出產一味奇藥,名為補骨脂。此藥主五勞七傷風虛冷,骨髓傷敗,專補添筋骨,悅心明目,延年益氣。原產於波斯,唐代之後,嶺南一帶也有引種。我今日到大聖慈藥市,便是為它,可惜廣州藥商未如期而至,隻能空手而歸。張公住在哪裏?若是我日後僥幸買到補骨脂,配成藥後,再給張公送去。”

張公笑道:“我目下還未尋到客棧,打算先借居在大聖慈寺,那裏地大人稀,多我一個不算多。不過日後搬往他處也未可知。”

李畋道:“好,我記下了。”

張公見郭震神色焦慮,料想事情緊急,遂道:“醫者如父母,李公子請自隨郭公子去救人,改日再與二位相聚麵談。”就此拱手作別。

走出一段,郭震忽問道:“剛才那位張公叫什麼?”

李畋道:“不知道,他隻說姓張。不過這位老先生是位奇才,非但見識過人,而且料事在先,好生厲害。”大致說了與張公相識後的經曆。

郭震沉吟道:“聽說新任成都知府張詠張學士已經到任,適才那位張公多半就是張詠。”

李畋先是一愣,隨即連連搖頭道:“不可能,決計不可能。張公若是張知府,如何會孤身一人到大聖慈寺買書?說出去,世人都會笑掉大牙。”

郭震道:“張詠愛書成癖,每到一地,最先去的不是官衙,而是書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李畋道:“就算如此,張公也決計不會是張詠。目下蜀地未平,成都數十裏之外尚為大蜀軍所據,城內更不知有多少餘黨。張詠既是新任西川長官,如何敢單身一人出門?”

郭震道:“這就是張詠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年輕時是著名的江湖劍客,劍術高明,射技驚人,膽識更是異於常人。別說目下官兵已經奪占成都,就算大蜀軍仍據有城池,他也未必不敢孤身出門。”

李畋道:“可是我也沒有見到張公佩劍。”

郭震道:“本朝崇文抑武,按律非有官職者,不得公然佩戴長兵器出行。張詠既是微服出來,為要避人耳目,解下佩劍也不足為奇。”

李畋雖然覺得有幾分道理,但仍難以相信那說出“苛政大於猛虎”之語的老者竟是大名鼎鼎的張詠。

郭震當先引路,徑直來到東城客棧。他是成都本地人氏,出身名門大族,家有大宅,雖離家已久,卻是長房長孫,在小字輩中地位最高。李畋不免大為驚奇,奇道:“你為何不回自己家,偏偏要住在客棧?”

郭震道:“我剛剛入城,隻安頓好了朋友,一時還來不及回家。”

李畋聽說,料想那朋友對郭震十分重要,忙跟著進來客房。

卻見內房木榻上臥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雙目緊閉,雖則麵容慘淡,仍難掩俏麗之色。李畋一見那少女形容,便知有垂死之態,一時顧不得男女之嫌,忙上前坐到床邊,悉心為其把脈。

郭震問道:“如何?”

李畋道:“她病入膏肓,氣息微弱,怕是……”一言未畢,忽見那少女眼角沁出來一顆晶瑩的淚珠,一時大起惻隱之心,便將到口的話又溜了回去,道:“這樣,我先為她續氣,再慢慢設法醫治。隻不過……”

郭震道:“不過什麼?”李畋道:“要續氣,非得有上好的人參。自去年春天李順作亂起,已連續兩年沒有北方商人來成都售賣山珍,我家裏的人參儲備早就用光了。”

郭震道:“昌懿好屯北貨,家裏應該還有人參,我這就去找他。”

李畋道:“等一下!王家雖然號稱成都首富,可已先後經過兩輪亂兵洗劫,家裏能搬動的財物、值錢物品都被搬走了。而且……”

郭震皺眉道:“到底怎麼了?你吞吞吐吐地做什麼?”

李畋道:“之前有一夥官兵闖入王家,雙方起了衝突,昌懿被打傷了,至今還不能下床。”

郭震瞪圓眼珠,問道:“你說昌懿被官兵打傷了?”

李畋點點頭,歎道:“之前李順占領成都,隻說均貧富,隻要富人交出大部分家產,倒也能平安無事。可這次入城的官兵就不同了,行經如同盜賊,稍不如意,就要給人扣上賊黨的名號抓起來。那日如果不是孫辟和景倩湊巧在王家做客,孫辟拿出太祖皇帝禦賜金牌嚇跑了官兵,怕是昌懿也難逃罪名。”

郭震聽到熟悉的故友的名字,一時回憶起無數往事來。

李畋又問道:“這位小娘子是誰?叫什麼名字?”郭震搖頭道:“我不知道。”

李畋訝然道:“什麼,你不認識她?”

郭震道:“不認得。我回成都途中,看到她漂浮在江上,打撈上來後,人還有氣,便帶她入城來找你救治。”

李畋道:“既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不怕告訴你實話,她沒得救了。”又拍了拍老友肩頭,安慰道:“你已經盡力而為,怪隻能怪老天爺,是她命不好,患上了重病。”

郭震搖頭道:“不能怪老天爺,她是被奸人所害。撈上她時,她衣不蔽體,手足亦為繩索緊緊捆住。”

李畋道:“呀,難怪我適才見到她手腕有一圈紫色淤痕,隻是不明所以,沒好意思問你。”

郭震道:“就算我救不了她,我也想查出是誰對她做了那些壞事。”

李畋道:“可你連她是誰、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怎麼查?”

郭震道:“她雖昏迷不醒,卻說了不少夢話,一口地道川音,決計是成都本地人氏。另外,她反複說過一句‘夢娘好怕’,或許夢娘就是她的名字。”

李畋道:“呀,夢娘?是卓夢娘嗎?”

郭震更為驚異,忙問道:“你認得她?”李畋道:“不認得,不過我聽過卓夢娘的名字,她是傳說中第一個被白頭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不解地問道:“什麼白頭翁?”

李畋道:“你離開成都太久了,這裏發生了好多事。”大致說了最近成都有白頭翁在城中掠人食人的事。

郭震臉色愈發沉穆,道:“這位小娘子果真就是卓夢娘的話,便是有人假借白頭翁之名生事,背後一定有什麼大陰謀。”

李畋道:“何不叫來卓夢娘家人,讓他們當麵認人。”

郭震道:“不行。你不是說有好多人家的兒女被白頭翁吃了嗎?如果卓夢娘沒死,其他的那些人多半也還活著。能在成都城中將人悄無聲息地帶走,再編出白頭翁吃人的謊言來掩蓋,前後不露絲毫破綻,這可不是普通人所為,也不是一個人能做得到的事,一定有一幫人。這幫人在城中一定有眼線,我們不能打草驚蛇。”

李畋越聽越是心驚,忙道:“這是官府該管的事。不如將這位小娘子送去華陽縣署,自會有官差接手。白頭翁食人一事鬧了好幾個月了,全城人心不安,官府也想早點了結。”

郭震冷冷道:“以目下成都的狀況,你覺得官府會有所作為嗎?”

李畋想起尚躺在床上的好友王昌懿,又想到之前郭震到開封伏闕上書的際遇,重重歎了口氣,道:“那要怎麼辦?”

郭震指著榻上少女道:“我們得設法救醒她,你無論如何都要想想辦法。無論她是誰,應該都與卓夢娘有關,身上可是幹係著幾十名失蹤男女的下落。”

李畋想了想道:“這樣,我去找景倩。她家裏有一株千年老參,是當年歐陽炯[27]歐陽學士送給師尊的壽禮,再珍貴不過,一定能救回卓夢娘性命。”

郭震道:“甚好。那我們分頭行事,我這就趕去卓家,設法向卓老爹打聽他女兒卓夢娘形貌,以確認這位小娘子的身份。”

李畋忙叫道:“等一下。你……你該知道景倩的性格,我走這一趟未必能如願以償,尤其患者還是你郭震想救的人。”

郭震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好,我去景家,你去卓家。”

李畋道:“何不先約上孫辟?他最熱心不過,多一個人,便多一個幫手。況且有他在,就算你跟景倩吵崩了,他也能設法圓緩。”

郭震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李畋又告道:“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官府派了人在找你,你自己當心點。”郭震一愣,問道:“官府為什麼找我?我又沒犯什麼事。”

李畋道:“你自己不清楚嗎?”郭震搖頭道:“不清楚,我自問對得起天地,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觸犯國法之事。”

李畋道:“李順作亂前,你事先有所預感,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郭震很是不以為然,搖頭道:“那能叫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李畋道:“你自己可能已經忘了,旁人可沒有忘記。至少李順沒忘,當今聖上也沒忘。”

原來郭震與李畋、孫辟、王昌懿等人均是蜀地大家子弟,少年時曾投學於玉壘隱士景渙父子,算是同門同窗。景渙本名耿樸,因避宋太宗名諱[28]而改姓景。他是成都名士,涉獵經史,工書善畫,號稱奇絕。後蜀時曾出仕為官,與後蜀宰相歐陽炯為忘形之交。後蜀滅亡後,景渙拒絕出仕,隱居於成都附近的玉壘山,自號“玉壘山人”。因其聲名在外,不少子弟趕來向其求學。景渙過世後,其子景浦繼續其父之教育事業,門下以郭震、李畋、孫辟、王昌懿等七人最為突出,博學能詩,又皆通曉音律,並稱為“玉壘七子”。

七子中,郭震性情坦率放誕,最為放蕩不羈,為禮法之士輕視,但其才識、文章卻是“玉壘七子”中公認的佼佼者。他是唐代名將郭子儀後人,在郭氏同輩中雖然年輕,卻有長房長孫的地位,按例要接管家族。長輩對他期望很高,取字為“希聲”,且在他小時候便為他安排好了婚事,與大族楊家女兒楊煢定了親。然郭震自幼喪父,被送去玉壘山從學於景氏。景氏性情溫雅,與人無爭,對弟子不加約束,養成了郭震曠達奔放的個性,又與尊師愛女景倩情投意合,愈發抗拒家族為其安排的世俗婚姻。到他十七歲時,郭家長輩聯合起來施加壓力,欲逼迫郭震如約娶楊家小娘子楊煢為妻。郭震稱自己已有未婚妻子,並為此而逃出家門。好友均以為他是為了景倩,不想他卻莫名娶了婉約清秀的普通漁家女玉蓮為妻,又自號“漁舟”。

淳化年間,郭震與好友李畋、孫辟、王昌懿、杜齡等人同遊成都東郊。眾人爭相作詩,郭震隨口賦道:“今日出東郊,東郊好春色。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馬食。”預料蜀地將有戰亂。旁人均不相信,郭震遂獨自赴汴京詣闕上書,意在提醒執政者留意川中形勢、事先做好防備,結果上書未能送達中書,他便被有司趕了出來。

郭震一時憤憤不平,便在開封酒樓壁上大書特書,又被開封府逮捕,關了幾月才釋放,其間吃了不少苦頭。等他再回到成都時,妻子竟因思念成疾而病逝。嶽父痛失獨生愛女,深怪郭震。郭震自己也極為自責,又知同窗好友杜齡受官府迫害而自殺,一時接受不了打擊,遂掛劍離家而去,再也不複回來。

後來茶農王小波、李順亂起,李順占領成都,自稱大蜀王,建立了大蜀政權。他不知從何處聽說成都才子郭震曾料及蜀地戰亂,還特意派人登門邀請,想要見上郭震一麵。而開封城中的有司終於也想起來曾有一個叫郭震的士子“胡言亂語”說蜀地將會有動亂發生,忙不迭地將郭氏投書翻了出來。如此有先見之明的奏書,當然立即上達天聽,宋太宗趙光義大為震驚,還為此責罰了有司相關官員。

李畋又道:“這次官兵奪回成都,主帥王繼恩王大將軍入城後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到郭家尋你。如此急迫,我敢說,一定是奉了欽命。”頓了頓,又道:“所以我才說適才那位張公不是張詠,他果真是新任成都知府的話,也該知道皇帝想要見你,聽到你的名字後,該立即將你帶回衙門。”

郭震搖了搖頭,道:“管這些作甚。我去了。”又叮囑道:“我回來成都這件事……”

李畋道:“曉得,要暫時保密。”又問道:“那麼你是不打算回家了?”郭震道:“暫時先不回去,先查清楚白頭翁這件事再說。”

離開客棧,郭震本欲徑直趕往景宅,但半途又有所畏懼,遂折返往孫家,請門仆叫了孫辟出來。

孫辟跨出大門,方知是舊日同窗郭震到了,大為驚喜,欲迎好友進去。郭震道:“我有事要去景府,你陪我走一趟。”

孫辟也不多問,道:“甚好。”還待叫仆人備兩匹馬。郭震擺手道:“也沒多遠,何必麻煩?”又問道:“你家怎麼還有馬?沒被大蜀軍均貧富,或是征為軍用嗎?”

孫辟笑道:“說起這個,話可就長了,成都隻有兩家富戶沒有被大蜀軍均貧富、分家產,其中之一是我們孫家。”

郭震道:“怎麼,你那太祖禦賜金牌居然對大蜀軍也派上了用場?”

孫辟祖父名孫降衷,年輕時熱心向學,因家貧無力購書,便四處漫遊抄書。他遊河洛時,與尚未發家的趙匡胤相識,二人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後來趙匡胤登基做了皇帝,派人尋到孫降衷,要授予高官厚祿。不想孫降衷非但婉言謝絕了官職,還將結義信物交還給皇帝,稱天子至尊,威儀天下,不宜與平凡百姓稱兄道弟。趙匡胤欣賞其為人知進退,便賞賜了大量金錢。孫降衷倒是沒有再拒絕,將這些錢如數購買了圖書,再帶著萬卷圖書回到故土蜀地,由此成為川中第一大藏書家。除此之外,趙匡胤還特賜孫降衷金牌一枚,以永保孫氏。郭震所提“太祖禦賜金牌”,即指此物。

孫辟笑道:“當然不是。大蜀軍也光顧了我家,命令我交出財物。我直接引他們到書庫,告知這幾庫書便是我孫家最大的財富。領頭的將軍居然拱手稱‘佩服’,就此退去。”

郭震聽了頗覺好笑,道:“如此說來,大蜀軍中倒也不全是無知之人。”

孫辟道:“你怎麼不問另一家沒被均貧富的富戶是誰?”郭震道:“是誰?”

孫辟笑道:“是你們郭家。聽說是大蜀王李順親自下了命令,不準動你們郭家一分一毫。他知道你事先預料川中將有亂起,認定你是個奇才,一心要找到你,好為他所用。”又道:“虧得你已離家隱居,沒人找得到你,不然落入李順手中,非逼你做大蜀偽官,而今李順敗亡,官兵再度回來,可就是滅門之禍了。”

郭震歎了口氣,與好友徑直往位於府城北麵武擔山南麓的景宅趕去。

蜀江水碧蜀山青。唐代詩仙長於蜀地,曾有詩作描寫成都雲:“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雲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濯錦清江萬裏流,雲帆龍舸下揚州。北地雖誇上林苑,南京還有散花樓。”然戰火之餘,昔日山清水秀的城市風貌已大為改變——

一路上有不少建築都成了殘垣斷壁,就連昔日高大宏偉的成都府署也完全化作了廢墟焦土。危樓壞屋,比比相望,台殿餘基,屹然並峙。滿目凋殘中,甚至還能依稀聞到淡淡的血腥氣息。見到曾經熟悉的城市不再熟悉,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臨近景宅時,再想到故人乍然重逢時的種種尷尬,腳步愈發慢了下來。

孫辟見郭震腳下躑躅,趄趄不前,問道:“怎麼,你怕見景倩?”

郭震心中一震,忙掩飾道:“不是,怕見她的話,我怎麼還會去景宅?剛回到成都,我有些不習慣。”又隨口問道:“怎麼大街上人這麼少?”

孫辟道:“你還不知道白頭翁吃人一事吧?鬧得滿城風雨。眼前還是好的,總算能見到幾個活人。等到日暮時分再看,街巷死氣沉沉,全城就跟睡死了一樣。”

郭震道:“白頭翁一事很可能是有人故意興風作浪,好掩蓋他們的真正目的。”大致說了江上偶遇受傷少女一事。

一直嘻嘻哈哈的孫辟登時嚴肅起來,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道:“這一定是有人在做拐帶蜀地人口的勾當。”

郭震道:“你如何知道?”

孫辟道:“我家有個姓龐的佃戶,他外孫女劉娥已因機緣巧合成為當今太子的寵妾。聽龐家人說,蜀中女子在京師以貌美溫柔著名,十分走俏。這也難怪,自古蜀地多美女才女,卓文君、楊貴妃楊玉環、薛濤等均是其中佼佼者,不僅容貌姿色舉世無雙,且各有詩文、歌舞才華,是當世大才女。蜀女有了聲名在外,達官貴人往往不惜出以高價,爭相買為侍妾。而今世風日下,世人眼裏隻有金錢,連古琴台[29]也被人挖去,做成了二十口大甕售賣,還美其名曰‘響琴’。既有人肯冒險自中原運銅錢入川牟利,往中原販運蜀女也不在話下了。”

郭震道:“聽李畋說,失蹤者以少女居多,但也有不少少年郎。”

孫辟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來,道:“這你還想不到嗎?這世上總有些怪人,有些專喜龍陽之好的。”又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幫你查個水落石出。你既不願意回家,何不搬去我那裏,也方便議事。”

郭震道:“好意心領了,但我目下不是一個人,我還得留在客棧照顧那名重傷的女子……”

孫辟笑道:“不管她是叫卓夢娘還是叫什麼,也可一並搬入我家。別人在意,覺得晦氣,我可不會當回事。我家有仆人有侍女,總比客棧方便吧。”

郭震見好友還是那副舊脾氣,一切都滿不在乎,終於露出笑容來,道:“如此也好。”又問道:“任介近來可還好?”

孫辟登時苦起了臉,唉聲歎氣道:“任介一點兒也不好。他被芙蓉樓的名妓楊柳青迷住了,整日魂不守舍。楊柳青相貌不及當年的芳華,但手段可是不一般。大蜀軍占據成都時,大蜀王李順慕名召她侍酒,她竟能在刀劍環顧中全身而退。而今又是宋師主帥王繼恩的座上客。我們擔心任介走杜齡的老路,都勸他及早抽身,不要再與楊柳青往來,他不肯聽,為此還跟我們所有人翻了臉。”

任介、杜齡亦是郭震同窗,名列“玉壘七子”之中。自蜀土歸宋以來,因朝廷對蜀民極端嚴厲,苛捐雜稅,無所不用其極。川中士子看在眼中,心生反感,普遍疏離廟堂,不願意入仕為大宋效力,杜齡則是七子中最積極入仕的一個,隻有他一個人參加了鄉試,並預備到京師參加會試。不想後來平地生出一場大風波來,竟令這位大才子憤而跳江自殺——

杜齡與成都名妓芳華是一對知心戀人,二人情投意合,杜齡許諾一旦金榜題名,便娶芳華入門。彼時皇子益王趙元傑[30]到封地成都遊覽,成都知府吳元載為巴結奉承益王,特命芳華獻歌敬酒。趙元傑竟由此看上了芳華,橫刀奪愛,還欲帶芳華回京。

杜齡雖也出身名門大族,卻無法與皇子爭鋒,隻好與愛人分手。芳華雖然隻是個妓女,卻是個貞烈的女子,不願意攀附權貴,轉投他人懷抱,竟自縊而死。益王趙元傑為此大為惱怒。知府吳元載為討好皇子,下令逮捕杜齡,準備胡亂捏造罪名害死,好平息益王之怒。幸好益王屬官姚坦為人正直,叩首直諫。姚坦是宋太宗趙光義親自為愛子指定的翊善,名為屬官,卻也有教導之責。益王每每有不對之處,姚坦或是暴揚其事,或是到太宗皇帝那裏告狀,趙元傑對其人頗為畏懼,遂勉強下令,命知府吳元載釋放了杜齡,不再追究。杜齡雖脫困厄,卻痛失愛人,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終在某日醉酒後跳江,追隨芳華去了。

郭震聽說任介亦步杜齡後塵,戀上芙蓉樓名妓,不由皺緊眉頭。

孫辟又道:“任介那倔脾氣你是知道的,說翻臉是真翻臉,他已經兩個月沒有跟我說過話。正好你回來了,好好勸勸他,他一向肯聽你的話。”

郭震道:“情愛之事,旁人難明就裏,貿然出麵幹涉,隻會適得其反。”

孫辟雙手一攤,道:“那怎麼辦?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任介掉進火坑不救嗎?”

忽有一陣悠揚笛聲采入耳際,郭震、孫辟二人相視一眼,不再說話。

這笛聲再熟悉不過,又來自景宅,一定是景家小娘子景倩在撫弄“暗香”了。景倩是名士景渙孫女,更是翰林學士歐陽炯之外孫女,精於書畫,亦善吹笛,好吹《梅花落》,其長笛名“暗香”。每吹梅花曲,聞者皆雲有暗香,人遂籍籍稱其為“景暗香女”。

笛音婉轉,笛韻幽怨,幽幽咽咽,恰如片片盤旋零落的花瓣。梅心驚破,不語含情,莫能名其美,無以傳其境。

梅花吹入誰家笛?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梅花落,梅花落,一聲已斷別離心。梅花落,梅花落,舊歡拋棄杳難尋。恨沉沉,思入水雲寒。

幾近景宅時,曲子未畢,笛音卻乍然中斷。郭震、孫辟料想景倩已從景樓上看到己方。果然剛到大門,便有仆人迎上來道:“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見客。”

孫辟看了郭震一眼,這才轉頭問道:“你可認得我?”仆人笑道:“何止認得,再熟悉不過,孫公子是我家小娘子的師兄。”

孫辟道:“我出入景家,從來是自出自入,幾時輪到我被拒之門外了?”

仆人忙賠笑道:“這個實在是……隻是我家小娘子吩咐了,小的也隻是遵命行事。”

郭震道:“勞煩再通稟一聲,就說郭震有急事來找倩娘幫忙。”

仆人“啊”了一聲,道:“你就是郭公子?”上下打量著郭震,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敵意來。又換了一副冷臉,道:“我家小娘子說了,她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見客,郭公子請回吧。”

郭震厲聲道:“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不進去稟報?”

仆人嚇了一跳,又見孫辟朝自己連使眼色,喉嚨嘀咕了幾聲,這才不情願地轉身去了。

孫辟重重拍了拍好友肩頭,道:“郭震,郭師兄,你在景家還真是惡人留惡名啊,連下人都不給你好臉色看。”

郭震沉默許久,忽開口問道:“你覺得小倩會同意取出人參嗎?”

孫辟幹脆地道:“不會。她連大門都不讓你進,還會送你千年老參?”

等了好大一會兒,仆人重新出來,告道:“還是那句話,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見客。”一邊說著,一邊刻意望著郭震,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態來。

郭震長歎一聲,道:“想不到小倩恨我至此。”

孫辟道:“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去見景倩,也許還有回旋的餘地。”郭震一時無法可想,隻得道:“也好。”

離開景宅後,郭震腳步變得異常沉重,情懷悵然,心思飄渺,無可著落之處。不敢回憶往事,然記憶又不會自動消弭,點點滴滴,總是時不時地冒了出來。

不經意地走著,竟來到了芙蓉樓後巷。當年他陪好友杜齡私會青樓佳人,總是從這裏出入。而他自己愁緒苦悶無可排解之處,也曾溜入芙蓉樓,擁香入懷,大醉特醉一場。

忽見後門口站著一名中年男子,正鬼鬼祟祟地伸著頭,自門縫朝院內打量。最詭異的是,那男子頭皮剃得光光,一身僧袍,分明是一名僧人。

郭震一望之下便起了警惕之心,走過去問道:“大師在望什麼?”

那僧人正全神貫注往裏院凝視,不防背後有人,嚇了一跳,轉頭見到郭震,正待解釋,後院已有人開門出來。卻是名模樣俏麗的年輕女郎,一身青色短衣長褲,簡單樸素,似是妓院的雜工。

那女郎板起臉問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僧人忙合十為禮,告道:“小娘子有禮了!貧僧慧恩,剛有事經過巷口,看見這位公子正透過門縫朝裏麵張望,覺得可疑,便過來多問了一句,剛巧小娘子就出來了。”

那女郎麵色立即如罩寒霜,目光如刀鋒般落在郭震臉上,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郭震道:“我隻是個路人。”正待解釋往院子中偷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名名叫慧恩的僧人,忽見慧恩求肯地望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動,暗道:“是了,他是出家人,一時春心萌動,忍不住在這裏偷窺,一旦傳將出去,會被人指責犯了淫戒,自身聲名毀於一旦不說,還會牽累到寺廟。”便決意不再拆穿慧恩的謊言,隻道,“我走了。”正待轉身,卻被青衣女郎抓住手腕。

郭震愕然道:“做什麼?”青衣女郎道:“你不能走。”

一旁慧恩忙道:“二位似乎還有話要說,貧僧先行告退了。”

青衣女郎點了點頭,道:“大師慢走。”又換上一副嫵媚笑容,笑道:“這裏雖是後門,卻也是芙蓉樓的地盤。公子既來了這種地方,哪能就這麼走?來,先進去喝上幾杯花酒。”

郭震冷冷道:“我沒這個心情。小娘子請放手。”

青衣女郎愣了一愣,隨即知趣地鬆了手,笑道:“也好。下次等公子有心情時,一定要再來芙蓉樓啊。”

郭震也不理睬,徑直轉身去了。

出巷口不遠,路邊有名長滿絡腮胡子的大漢招手叫道:“這位公子,我跟你打聽個路……”

郭震問道:“兄台要去哪裏?”忽覺腦後生風,不及轉頭,後頸已挨了重重一擊,登時雙眼昏黑,再也站立不住,就此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郭震隻覺得腦後生疼,眼前則是一片紅光,似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四周點有燈火。然一切都影影綽綽,什麼都看不清楚。待要起身,才發現手足均被粗索牢牢綁住。

郭震一時百般不解,心道:“我今日才回成都,所見者隻有李畋、孫辟二人,談不上與任何人結怨,如何會被人當街綁走?”

忽想到一事,登時如墜寒冰,暗道:“莫非這些人就是假借白頭翁吃人行販賣人口勾當的綁匪?之前失蹤的多是少女,即使有男子,也是十來歲的少年,相對容易控製。我已是成年男子,對人販子而言,是不是年紀大了些?”

料想自身高大健壯,應該不會是綁匪的目標。又忖道:“也許我救回的那名小娘子真的就是卓夢娘,綁匪不知道如何知道我救了她,知道我會就此追查下來,便幹脆先下手為強。果真如此的話,綁匪一定有眼線遍布全城,這可也太厲害了。”

一想到重病的卓夢娘尚獨自留在東城客棧,極可能已被滅口,而好友李畋、孫辟亦已知悉白頭翁食人是假,多半也會遭到其同黨暗算,極可能還會牽連景倩,不免十分焦急,使出大力掙紮,試圖掙開繩索。

有人聞聲開門進來,略略望了一眼,扭頭叫道:“他醒了。”

郭震難以掙脫,便揚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什麼人?”

兩名大漢走了過來,一左一右挾住郭震,將他從交椅中提起來,拖到一旁的水缸旁,直接將他的頭按入水中。郭震泳術頗精,閉氣挺了一會兒,仍然抵不住地想要換氣,水大量湧入口鼻,登時窒息了過去。

大漢見郭震不再掙紮,便將他提出水麵,等他回過氣來,喘息略平,再度按入水中。如此幾番下來,郭震氣力耗盡,連動彈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大漢遂將他按回交椅中坐下。

郭震勉強平複氣息,暗道:“是了,這些人一定是假借白頭翁行事的綁匪了。隻有他們才會二話不問,先痛加折磨,好來個下馬威,讓被綁者不敢反抗。想不到我還來不及追查他們下落,竟先落入了他們手中。”

忽聽得光影中有人問道:“知道厲害了嗎?”聽聲音年紀已然不輕。

郭震點了點頭,問道:“閣下是誰?”

那老者道:“你現在老老實實回答我的話,不然還有更多苦頭吃。”又問道:“你是什麼人?”

郭震道:“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綁我來做什麼?”忽覺得背上一痛,卻是被身旁大漢打了一棍。

老者問道:“說,你是什麼人?你都知道些什麼?”郭震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老者哼了一聲,兩名大漢便又將郭震提起來,欲拖到水缸邊用刑。門外忽有人用力敲了敲門板,老者便道:“先讓這小子好好想想,回頭再來對付他。”轉身出門去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老者重新進來,問道:“你是不是叫郭震?”

郭震聞言大為駭異,他在東城客棧登記入住時用的是假名,就算綁匪有眼線安插在客棧,也絕無可能知道他的真名,料想對方必是從李畋、孫辟下手,追查到了自己身份,忙問道:“你們把我朋友怎樣了?”

老者也極是意外,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在我們手中?”見郭震閉口不答,便揮手命道:“再給這小子點兒厲害瞧瞧。”

郭震本以為會再度被施以水刑,不想這“厲害”隻是有人端來一碗水,強迫他飲下。他料想水中必定下了迷藥,果然不一會兒便頭昏眼花,就此人事不知。

忽覺得鼻間又是辛辣又是芬芳,竟是久違的蜀地花椒[31]香氣。郭震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就此醒轉了過來。卻發現是名蒙臉大漢將一把花椒伸在自己鼻子下,以辛辣之氣弄醒了他,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再轉頭一看,人已不在之前昏黑的暗室,而是身處一處宅子中。

蒙臉大漢將他提起來,帶入內室。老者已等在那裏,隻是也用黑布蒙了臉,看不清麵孔。

郭震冷冷道:“怎麼,閣下也知道自己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嗎?”

老者斥道:“你人落在我手中,我隨時可以殺了你,逞口舌之利有什麼用?書生意氣!”

郭震道:“你想做什麼?”

老者道:“不做什麼,給你看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側身讓開。

卻見臥榻上躺著一名年輕男子,隻穿著內衣內褲,四肢伸開,手足被繩索分固在床角。雙目緊閉,人早已暈厥了過去。但那人卻不是李畋或是孫辟,而是郭震的另一名同窗好友任介。

郭震大驚失色,道:“任介跟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們為何捉了他來?”

老者道:“以郭公子目下處境,自問有質問的資格嗎?”

郭震道:“你想怎樣?”

老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須發下重誓,今日所見所聞,不能吐露一字。不然我就殺了你朋友。”見郭震不答,便打了個手勢。一旁大漢拔出刀來,正是郭震藏在靴筒中的防身短刀。

郭震見大漢舉刀朝任介走去,不忍心見到好友被自己的兵刃當麵殺死,忙叫道:“等一等!好,我答應你。”又依言跪下,立誓道:“郭震對天地立誓,今日所見所聞,絕不吐露一字。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者搖頭道:“這可不叫重誓,我要你以你死去妻子玉蓮的亡靈發誓。”

郭震大為震撼,問道:“你如何會對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者不答,隻道:“怎麼,你不肯嗎?”眼角一抬,大漢便再度揚刀,俯身紮向任介胸口。

郭震道:“等一下!好,我發誓,我絕不泄露今日所見所聞,若有違背,就讓我亡妻玉蓮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老者這才拍手笑道:“甚好。來人,將郭公子的防身兵器還給他,送他出去。”

蒙臉大漢便又端過來一碗水,欲強逼郭震喝下。郭震雙手被縛,無力反抗,忙叫道:“等一下,請你們先放了任介。”

老者道:“那怎麼行?萬一你變卦,或是再度與我們為敵,我如何製你?任介是我的人質。你敢輕舉妄動,我立即將他大卸八塊,丟入錦江喂魚。”

郭震道:“既然你這麼害怕我跟你們為敵,為什麼不留下我?或是幹脆殺了我?”

老者道:“我有我的理由,你無需知道。”

郭震道:“你要如何才放了任介?”

老者道:“隻要你不從中搗亂,等到我大事辦完,自然會放人。”

揮一揮手,大漢便將那碗水強灌了下去。郭震兩眼一黑,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 * *

[1]李珣:字德潤。其祖先李蘇沙為波斯人,唐時改姓李,安史之亂時隨唐玄宗避難入蜀,定居於梓州(今四川三台)。李珣為蜀秀才,有詩名,事前蜀主王衍。其妹李舜弦為王衍昭儀,亦能詞,前蜀滅亡後與王衍同日被殺。李珣不但是著名的花間派詞人,還精通醫理,對藥學頗有研究。他曾遊曆嶺南,飽覽南國風光之餘,認識了許多奇藥奇物。著有《海藥本草》,專門記述由海外傳入中國的藥物。原書六卷,至南宋末年亡佚,所敘述的藥物散見於《證類本草》及《本草綱目》等書。

[2]成都平原介於龍泉山脈與邛崍山脈(岷江與大渡河的分水嶺,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界線和農業界線。主峰為位於小金縣和汶川縣兩縣交界的四姑娘山幺妹峰)之間,是由岷江、沱江及其支流衝積而成的衝積扇平原。平原上也零星分布著一些淺丘,比如成都近郊的鳳凰山、磨盤山。成都平原能成為中國最重要的糧食產區之一,主要得益於都江堰水利工程。

[3]當時巴蜀地區有蜀、巴、苴三國。蜀國國都在蜀(今四川成都),國土在今四川川西地區。巴國國都在巴(今四川重慶嘉陵江北岸),國土在今四川川東地區。苴國國都在苴(今四川劍閣東北)。巴、蜀之間長期結仇,苴侯則與巴王交好,三國交戰不休。

[4]石牛道:又稱金牛道。秦惠文王謊稱要送給蜀王五頭能拉金屎的石牛,兼五名絕世美女。蜀王貪圖美色金錢,命五名大力士用巨斧劈山,開出一條道,即為石牛道,自今陝西勉縣西南行,越七盤嶺入四川境,經朝天驛趨劍門關,是古代聯係漢中和巴蜀的交通要道。後代屢加修造,元明以後通稱南棧,又名蜀棧。

[5]當時秦國經過商鞅變法,國力增強,並占領了河西地域,雄踞黃河天險,奠定了“王業”之基。但就未來雄圖,卻存在“西征”“東進”兩種不同意見。秦國相國張儀認為,中原地區是稱雄天下、成就王業的處所,極力主張東進伐韓,劫挾周天子,以便號令天下。大將司馬錯則反對攻韓劫天子的方案,認為這樣隻能徒得惡名而無實利,甚至還會激怒中原諸侯,促使六國聯合起來共同抗秦。他主張先攻滅西南的蜀國,得其土地,既可以擴展秦國疆域,取其財物,也可以使秦國的百姓富足。而巴蜀有水道直通楚國,占領巴蜀後,對楚國有居高臨下之勢,便於進攻。楚國為中原強國,如果先滅楚國,天下也就易於得到。秦惠文王最終采納了司馬錯的主張。張儀、司馬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的七世祖)故事詳細見同係列小說《和氏璧》。

[6]都江堰:位於今四川都江堰市城西,岷江上遊340公裏處。工程以引水灌溉為主,兼有防洪排沙、水運、城市供水等綜合效用。整個樞紐可分為堰首和灌溉水網兩大係統,其中堰首包括魚嘴(分水工程)、飛沙堰(溢洪排沙工程)、寶瓶口(引水工程)三大主體工程。此外還有內外金剛堤、人字堤及其他附屬建築。兩千多年來,都江堰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迄今仍在使用,為水利工程上的奇跡。2000年,都江堰以其為“當今世界年代久遠、唯一留存、以無壩引水為特征的宏大水利工程”,與青城山共同作為一項世界文化遺產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7]中國印刷術發展曆史及活字印刷術發明者畢昇事跡詳見同係列小說《包青天》。直到宋代,成都仍然是中國印書中心。直到北宋滅亡,宋室南渡,中國優勢資源往東南集中,印刷中心才逐漸由成都轉移到福建建陽,由此誕生了著名的“建本”(“建陽刻本”的簡稱,指古代福建建陽刻印的書籍,是宋代最著名的刻書)。此段故事詳見同係列小說《宋慈洗冤錄》。

[8]錦江:源出灌縣,自郫縣流經成都入岷江。玉壘:山名,在今四川汶川(成都北)。該山刀劈斧削,高峻奇險,唐人岑參詩雲:“玉壘天晴望,諸峰盡覺低。”玉壘山巔有三國劉禪親書“玉壘山”石刻,字大盈尺。

[9]嘉州:治今四川樂山。戎州:治今四宜賓。瀘州:治今四川瀘州。渝州:治今四川重慶。涪州:治今四川涪陵。忠州:治今四川忠縣。萬州:治今四川萬縣。開州:治今四川開縣。

[10]漢唐均有宦官禍國,毒流天下。大宋立國後,宋太祖趙匡胤鑒於曆史教訓,對宦官管理極嚴,規定:“掖庭給事不過五十人,宦寺中年方許養子為後。又詔臣僚家毋私蓄閹人,民間有閹童孺為貨鬻者論死。”又規定內侍入仕三十年始得磨勘(根據一定年限和勞績決定官秩遷轉),以此來限製宦官勢力。但王繼恩是個例外,他在宋太祖一朝時已是皇帝心腹,曾於開寶八年(975年)率兵與大將曹彬等會討江南李煜。

[11]樊知古即樊若水,原為南唐士子,後投宋,成為南唐滅亡之關鍵人物。其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韓熙載夜宴》及《斧聲燭影》。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入宋後樊知古曾任侍禦史、戶部使,累任地方轉運使。由於多年擔任監察類官職,親曆“案牘紛遝,不能遍察,弊端多滋”的情勢,加之當時實行財審合一製度,樊知古認為管理錢糧經濟者不能自己監督自己,故在淳化三年(992年)向宋太宗趙光義奏議設置審計院。宋太宗采納了奏議,此為中國曆史上第一個以審計院命名的國家審計監督機構。盡管次年審計院即被撤銷(疑與樊知古不能拒戰李順、臨陣脫逃、擅離所部有關。樊知古在擅自撤離成都後不久便憂悸而死),但審計院作為國家獨立的經濟監督機構一直被後世所沿用。

[12]這裏的“遭受重大財產損失”主要是指財產繼承權。舉例而言,富商膝下無子,隻有女兒,入贅女婿等同於家中男子,女兒、女婿有全部財產繼承權。而女兒若是出嫁,一旦父母死去,根據宋代《戶絕法》(戶中人死絕而無男子即為戶絕):戶絕的家產,除營葬功德之外,三分之一給出嫁女,其餘入官。郭載上書奏行“禁止西川富人招贅”,等於將沒有子嗣的富商的財產的三分之二直接予以了充公。

[13]自禪宗世俗化,寺廟多成為集市之所,即便是京師開封著名的大相國寺也是如此。宋代大相國寺專門設有趕集日,當日完全開放,準許買賣雙方在寺中交易。僅中庭兩廊便聚集有一萬人,是天下最大的商業市場、最有名的神廟集市。大聖慈寺規模也不比大相國寺少多少,寺旁甚至專門開挖有湖(今成都糞草湖街一帶),與解玉溪相連,好運走寺中糞便,可想寺廟中僧侶、商旅、遊人之多。解玉溪是唐代西川節度使韋皋開鑿的人工河流,引郫江水穿越外城。韋皋事跡見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

[14]成都是西南最大的貿易中心,自古便形成了獨特的月令季節集市:正月燈市,二月花市、三月蠶市,四月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寶市,八月桂市,九月藥市(二、三月亦有),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月令集市隻是一種習俗,譬如九月藥市也不光是賣藥,隻是以藥材為主,仍然會有其他小商品售賣。

[15]唐代以銅錢、絹帛為流通貨幣,銅錢單個價值不高,一千個銅錢為一緡,五匹絹約價值四緡銅錢,可見銅錢沉重,絹帛體積大,均不利於長途運輸。況且唐中期以後藩鎮割據,隨身攜帶大量財物十分危險,中央朝廷又限製現錢出境,以防止銅錢外流,“飛錢”由此應運而生。具體的做法是:商人先在京城把錢交存給諸道進奏院(藩鎮在京師的聯絡機構),領取半張文牒,上麵記載著交錢人的姓名、錢款數額,以及取錢機構的名稱、地點等詳細信息,另有半張文牒由進奏院寄回本道。商人輕裝登程,即可憑半張文牒到異地指定機構取錢。如此,僅憑文牒取錢而不必運輸,錢無翅而飛,故稱“飛錢”,又叫作“便換”。除了進奏院外,也有有實力的大富商利用總店與設在各地分店之間的聯係經營“飛錢”。“飛錢”一經出現,減低了銅錢的需求,緩和了錢幣的不足,同時也免去了攜帶巨款長途跋涉之苦,給各地穿梭來往的商人們帶來了方便,極大地促進了貿易繁榮,在商業繁茂之地的長安、成都、揚州等地尤其盛行。初期“飛錢”由進奏院和民間富商自發經營。元和七年(812年),唐憲宗李純因中央財政現錢不足,出現“錢荒”,下令飛錢業務由戶部、度支、鹽鐵三司統一經營,並收取手續費,定每飛錢一千貫付費一百文,強行將飛錢運營權收歸官方,以此來籌集銅錢,解了燃眉之急。但“飛錢”本身不介入流通,不行使貨幣的職能,它隻是一種彙兌業務,可以實現異地提取現錢,類似後世商業彙票,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紙幣,北宋時期四川成都出現的“交子”才是真正紙幣的開始。

[16]宋代出版業十分興盛,刻書業遍布全國,其中最發達的是四川成都和眉山地區、北宋首都開封、浙江杭州和福建建陽、麻沙地區,形成宋代四大刻書中心,並出現了蜀刻、浙刻、閩刻等不同刻書風格,帶動著全國刻書業的蓬勃發展。北宋初年,成都一帶刻書業即蜀刻最盛。四川是雕版印刷技術的發祥地,成都作為宋初雕版印刷大藏經的基地而馳名全國。蜀刻本校勘精當,字體遒勁方正,行款疏朗,版式舒展,為宋代刻本中的精品,曆來為版本學界所看重。北宋首都開封,由於掌管校刻圖書的機構國子監就設在這裏,從而帶動了開封刻書業的發展。杭州具有較發達的經濟和優良的文化背景,因而成為浙刻的中心。浙刻本刻工技術嫻熟,紙墨工料上乘而刻印精美,是宋版書中的佳品。閩刻集中於建陽、麻沙一帶,閩刻以刻印速度快和發行量大而聞名,故有“福建本幾遍天下”之說。

[17]普賢:梵音名號Samantabhadra,或Vishvabhadra。音譯三曼多跋陀羅菩薩、三曼陀菩薩。象征著理德、行德,是教化娑婆世界的釋迦牟尼佛祖的左、右脅侍,與文殊菩薩、釋迦牟尼佛一起被尊稱為“華嚴三聖”。又與觀音菩薩、文殊菩薩、地藏菩薩並稱為“中國佛教四大菩薩”。大聖慈寺普賢銅像建國後尚存,最終於1958年10月被毀。當時,當地政府開辟東風路,此像適在路南,被認為有礙交通,於是被果斷下令拆毀。又,韋皋出自著名的京兆韋氏,為宰相張延賞(名宰相張嘉貞之子,妻子苗氏為宰相苗晉卿之女,張延賞之子張弘靖亦曾任宰相)女婿,為唐代最為傳奇、威信最高的西川節度使,其事跡詳見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

[18]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改幣製為二等:黃金為上幣,以鎰(有十六兩、二十兩、二十四兩三說)為單位,供巨額支付,如帝王賞賜、貴族間饋贈等之用;圓形方孔的銅幣為下幣,供日常交易用,禁民私鑄。銅幣文曰“半兩”(重十二銖,中國古代規定一兩為二十四銖),“半兩”二字分列方好(即方孔)左右,通常是右“半”左“兩”。

[19]此現象即符合經濟學中著名的“劣幣驅除良幣”的格雷欣法則。格雷欣法則由16世紀英國金融學家托馬斯·格雷欣提出,意為在雙本位貨幣製度的情況下,兩種金屬貨幣同時流通時,若因成色不足或剪鑿而實際價格較低的貨幣和足償值貨幣具有同等法償能力時,實際價值較高的良幣(即足值貨幣)必然被收藏或熔化,逐步從市場上消失,最終被驅逐出流通領域。而實際價值低於名義價值的劣幣(即成色不足或剪鑿的貨幣)必然代替良幣而充斥市場,成為主要流通手段。打個簡單的比方,大多數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當錢包裏既有新錢又有舊錢的時候,大家都願意把舊錢花出去買東西,留下“新票”。道理很簡單,出於對新錢的偏好。從這種偏好中,就出現了格雷欣法則的萌芽。漢文帝時大臣賈誼曾指出“奸錢日繁,正錢日亡”的事實,這裏的“奸錢”指的就是劣幣,“正錢”指的是良幣。

[20]嚴道銅山:今四川滎經嚴道山。

[21]與鄧通富甲天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漢文帝本人則非同尋常的節儉,由此更可以看出漢文帝對於鄧通不同一般的寵愛。漢文帝在中國曆史上以勤儉節約而著名,親耕籍田,以供粢祭,還讓皇後親事蠶桑,以此奉製祭服。對寵愛的慎夫人,漢文帝也從無饋贈,並不許她奢侈,衣著日用相當樸素,連帷帳等女子喜好之物也統統不加文繡。漢文帝好馬。有一天,有人興致勃勃地進獻千裏馬一匹,以為定能討漢文帝歡心。想不到的是,漢文帝不但拒不接受,還頒詔天下,聲稱自己決不受獻,免得為佞幸仿效。不僅如此,漢文帝在位二十四年,所居宮室和遊賞禦用的苑囿、車騎、服飾,都很少增添。漢文帝反對厚葬,其墳修在長安附近灞水的旁邊,稱為灞陵。臨死時,漢文帝還特地遺詔:出臨三日,都釋服,並治灞陵,統統用瓦器,不許使用金、銀、銅、錫裝飾,依山入而葬,不複起墳。他還主張在自己死後,將夫人以下的宮女遣送回家,準許讓她們改嫁。漢文帝讓鄧通鑄錢致富,而自己連墳墓都隻用瓦器,天下人對此都感到不可思議。

[22]漢文帝寵愛鄧通,鄧通也盡心盡力地回報漢文帝。有一次漢文帝生了病,身上長了氣味難聞的瘡皰,瘡裏不斷流膿,疼痛難忍。鄧通一直貼身侍候文帝,鼻子也不皺一下。等瘡熟了,流出了膿,鄧通不聲不響地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吮淨了膿血,然後讓禦醫換上藥,瘡口很快就痊愈了。膿血又臭又臟,鄧通卻沒有絲毫嫌棄為難的意思。漢文帝看在眼中,非常感觸,問鄧通道:“朕擁有天下,據你看來,誰最愛朕?”文帝的本意是要稱讚鄧通,但鄧通沒有會意過來,隨口答道:“至親莫過父子,從情理上來看,最愛陛下的應該是太子。”漢文帝聽了,默然不語。後太子劉啟前來問候,正好漢文帝的惡瘡破裂。漢文帝想起鄧通說過的話,便向太子說:“你來幫我吮吸膿血。”太子看著那令人惡心的膿瘡,險些吐了出來,哪能再俯下身去吮吸?他站在那裏,麵現難色,皺起了眉頭,想要推辭,又覺得父命難違,隻好屏著鼻息向瘡上吮了一口,慌忙轉頭吐去,幾乎將早上吃的飯都吐了出來。漢文帝看得清楚,長歎一聲,揮手叫太子退下,仍然召鄧通來吮膿血。鄧通照常吮吸,一點兒都沒有難色,漢文帝更加感動,愈發寵幸。這件事後,太子劉啟心中憂懼,不明白父皇用意何在。經過心腹打探,方才知道原來是大中大夫鄧通天天替皇帝吸膿,並還有那一番“天下誰最愛我”的對話。太子劉啟自然覺得慚愧,但從此以後,心裏就恨上了鄧通。

[23]上林即上林苑,水衡都尉居此,其屬官鐘官、技巧、辨銅三令,專管鑄錢。因三官公署均設於上林苑,故所鑄“五銖”統稱“上林三官五銖”,簡稱“三官”。

[24]鐵價值既低,宋廷所鑄鐵錢不夠精良,易為民間仿造,直接導致鐵錢貶值。雖則銅錢也能仿造,但銅本身價值遠遠大於銅錢麵值。舉例而言,用精銅一兩鑄為銅壺、銅盤等器皿售賣,可得銅錢一百五十文。因而民間非但不會拿銅鑄造貨幣,還會毀錢鑄器,隻需銷熔十文銅錢便能得精銅一兩,用以造作器物,獲利可達到五倍甚至十倍之多,利潤極其豐厚。

[25]宋代重視商業,因而商品經濟極大發達,也出現了一些因逐利而導致的社會問題,如文中所提銅錢(《斧聲燭影》中已有提及商人自開封運銅錢入川牟利一事)、拐賣人口尤其是婦女等(《斧聲燭影》及《戰襄陽》均有涉及)。這些均是真實曆史現象,屬於大宋繁榮表麵下的陰暗麵。宋代又允許罪犯加入軍隊,如此便能免去前罪,因而社會問題更加尖銳突出。如宋太宗、宋真宗朝禁軍高官高瓊就曾是殺人越貨的強盜,被執行死刑時,僥幸從刑場逃出,投軍後反而位極人臣,其曾孫女高滔滔後來還當了宋英宗皇後,生下了宋神宗。又如淳化五年(994年),京兆(今陝西西安)有劇賊焦四嘯聚數百名強盜,劫掠居民,為害三輔,官府束手無策。宋太宗乃令懸賞招募,赦其不死。焦四等紛紛歸案自首,各賜錦袍、銀帶、衣服、緡錢。焦四本人擢升為龍猛軍使,即民間歌謠所言:“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26]弓手屬宋地方治安軍之一,為縣役,掌捕捉盜賊,巡查市場,維持治安秩序等,一般從中等戶(第三等戶)中揀差。又,宋代以田地劃戶,以地而論,共分為五等:1—2等為上等,3等為中等,4—5等為下等,中等戶家庭擁有的地大概為45—109畝,為典型的“十口百畝之家”。

[27]歐陽炯:益州(今四川成都)人。早年事前蜀後主王衍,為中書舍人。蜀亡,歸後唐。後蜀建立,歐陽炯為中書舍人,孟昶時成為宰相。入宋後為翰林學士,後因事得罪宋太祖之弟趙光義,被罷免官職,不久暴斃身亡。其人善吹長笛,宋太祖曾召至偏殿吹奏。又工詞,風格極委婉之致,善寫女子意態,是花間派重要作家。

[28]宋太宗本名趙匡義,字廷宜,其兄長趙匡胤登基後避諱,改名趙光義,即位後又改名趙炅。但史籍中習慣稱之為趙光義,本書從俗。

[29]即漢代司馬相如、卓文君在成都居住之所,遺址大概在今西川成都西南通惠門東。因司馬夫婦均善鼓琴,後人遂在其故居增建樓台,名為琴台,六朝時成為名勝之地。至唐代時,琴台日趨荒涼沒落。唐詩人杜甫有《琴台》詩雲:“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複聞。”其後岑參亦有《司馬相如琴台》:“相如琴台古,人去台亦空。台上寒蕭條,至今多悲風。荒台漢時月,色與舊時同。”

[30]趙元傑:字明哲,宋太宗趙光義第五子,初名趙德和。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二月出閣,改名趙元傑。十月,授檢校太保、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益王(此“益”即指益州,表明成都是他的封地,但並不就封,隻是遙領,“封國但取空名,而不有其地”)。端拱元年(988年)四月,加兼侍中、成都尹、劍南東西川節度。又,宋代皇子封王者,王爵僅止其身,而子孫無問嫡庶,以其中最長一人承襲國公,其餘子孫不過是承蔭入仕,為環衛官,然後以序遷轉,與異姓貴官蔭子入仕一般,隻有年高德劭者才加恩進封郡王,其後代也隻能以國公世襲。由於宋代對王爵控製嚴格,北宋中期一度出現了“宗姓幾無一王”的局麵,因而宋代親王沒有那種可以積蓄幾代之後造反的能力。

[31]蜀人自古“好辛香”,喜歡辛辣食物,辛辣調料主要有花椒、薑、茱萸等。花椒曆史上又稱川花椒、巴椒、蜀椒等,在“五味”中居第二位。辣椒原產於中、南美洲,本是印第安人最重要的一種調味品,明末清初才傳入中國。在這之前,所謂的“辣”,其實是指蜀薑、花椒等辛辣調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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