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亮大敗而歸。
當今城市裏無非是兩種戰爭:男女之戰和金錢之戰。金錢之戰的勝利者才會在男女之戰中所向披靡,正因為他最近在金錢之戰上屢屢失手,才導致在男女之戰中也慘遭敗績。商品社會惟金錢最有力量,隻有那些最會賺錢的男人才是性能力最強的男人,不然為什麼各種漂亮女人都喜歡大款……
這令他顏麵掃盡,眼中閃著陰寒的光波,一路上滿腦子裏還是剛才跟那個女人大戰的情景……他是心煩無法排解才把她招來的。女人心煩逛商店,男人心煩買女人,不管是哪種購買都是一種逃避,會令人興奮。那女人不能說不美,身條兒楚楚盈盈,堪稱人間尤物,可他使盡各種招數,折騰出滿身臭汗,始終不能成交,雖心有不甘最後也隻好主動放棄。那女人由對他的千般崇拜萬般嬌媚立刻化為刻毒的不屑,全不遮掩滿臉的譏諷。幸好他腰包還挺得住,甩出一大筆讓他自己也肉疼的錢,那女人才又肅然起敬,稱謝不已。老板——這也是他魅力的一部分。會賺錢的男人一切都應該是強大的,即使性能力出了問題也可以用錢買回男人的尊嚴。但他沒有買到快樂。
緊跟著又安慰自己,性就是性,不過是花錢也可以買到的東西,今天沒有買到明天還可以再買,總會買得到合適的令自己滿意的,用不著賦予它太多的意義和聯想,那會自尋煩惱,讓自己灰心喪氣甚至會心理失衡。他回公司路過傳達室的時候,拿上了當月的遲到人員登記簿——每天上班鈴響過之後,凡來晚的人都要登記下姓名和遲到的時間,然後方可進樓。快發工資了,他要參照每個人的出勤情況確定獎金數額,如果發電廠的工程再拿不到手,還要考慮裁掉一批人……他心裏很明白自己這是在找茬兒。
回到自己寬大的辦公室,信手翻開遲到登記簿,見遲到者的姓名一欄裏填寫的沒有一個是本公司的職工,想必是看傳達室的老頭隻管讓遲到者登記,卻並不檢查他們往登記簿上寫了些什麼,在那裏麵登記的遲到者竟然是克林頓、薑文、劉曉慶、鞏俐、泰森、喬丹……還有不少人填上了他房亮房老總的名字。他把登記簿往寫字台上一摔:“這幫王八蛋!”罵完後隨即又笑了,攬不到工程,大家沒有事幹,遲到不遲到又有什麼意義?他的公司名為民信實業發展有限公司,實際是以經營房地產業為主,前些年他曾大出過幾年風頭,也算是梨城數得號的私營企業家。近幾年他的身體像氣吹的一樣成了大胖子,剛才的失敗也跟這副體型有關,隔山掏火多有不便,影響正常發揮。可惜他的事業遠不像外表這樣讓人一看就是發了大財的派頭,其實他的公司卻正在走下坡路。對一個男人來說,事業失敗比陽痿更慘!
他剛坐下沒多久,就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公司開發部經理林洪仁,30多歲,有著一張消瘦、蒼白和神經質的臉,委靡不振地在他對麵坐下來。一看林洪仁這副鳥樣子房亮心裏已涼了多半截啦,但還是有點急不可耐地問了一句:“怎麼樣?”林洪仁應了一聲:“沒戲。”房亮不耐煩:“我知道沒戲,最後到底是誰中了標呢?”
“還能有誰?當然是杜覺的土木集團啦!”“他媽的!”房亮猛起身,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哎喲”一聲彎腰又坐回到椅子上。“肥肉都叫他們吃了,我們攬不到工程,喝西北風呀?
這裏肯定有鬼……“這還用說嗎?誰都知道有鬼,有鬼又能怎麼樣?房亮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自己打氣,”告他!他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能讓他們好受!“林洪仁不以為然:”怎麼告啊,杜家有權有勢,我們又沒有抓到人家的把柄……“這越發激怒了大胖子:”告不了杜覺就告簡業修,姓簡的小辮子不是抓在我們手裏嗎?他們穿的是連襠褲,姓簡的一被抓進去,準得把姓杜的抖摟出來!”
林洪仁發噤。房亮站起來,在屋裏轉磨磨,他可真是個肥碩的大胖子,整個體形如同一粒巨大的棗核兒,兩頭小,中間大,兩條細腿岌岌可危地支撐著滾圓而又龐大的身軀,肚子比胸部粗,胸部比脖子粗,脖子比腦袋粗,臉上的肥肉硬得像石頭,臉以下的肥肉又軟得像涼粉,層層疊疊,鬆鬆垮垮。他走到窗前,窗外一座巨型建築物如同一座黑乎乎的大山向他壓下來,擋住了他的視野,使他這間原本亮堂堂的大房子變得幽暗陰森了。在夕陽的餘輝中對麵的大樓流光溢彩,玻璃的反光刺得他眼睛迷離,心旌搖動,肥胖的身軀感受到一種強力地擠壓……他知道造成他陽痿的原因就是對麵這幢大樓,是簡業修的大樓!當初這幢大樓就應該由他承建,可簡業修把工程給了他上司的兒子。
為此房亮一直耿耿於懷,從那時候起,他的民信公司就開始走背字。過去在整個河口廣場,數他的民信大廈最堂皇,最搶眼,好風水讓他占盡,好事他想擋都擋不住。自從簡業修的大樓建起來,在方圓這一帶數它最高最大最巍峨,地氣都叫它吸走了,陽光被它采走了。人們一走到這兒最先注意到它,人心被它奪走了,民信大廈被壓在它的陰影裏,怎麼能不倒黴?有簡業修的大樓在,他的民信公司就永無出頭之日!房亮越看越氣,越想越恨,林洪仁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勸他:“房總,把我們這幢大廈賣掉吧,另找一個好地方再重建一棟小點的樓,或買一個現成的地方辦公,可以省出一大筆錢,正好可以解決眼前資金緊張的問題。俗話說民不跟官鬥,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什麼?”以房亮的性格當然不會認頭躲走,他也絕不會承認自己已經窮到了賣樓的地步,一對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恨恨地說,“就是把簡業修趕走,我也不能走。
他媽的。我房大胖子跟他沒有完,先告他!”林洪仁一驚,愣了一陣試著給老板另出主意:“房總,要不請個風水先生給看看吧?最近有個新加坡的風水大師鬧騰得挺火,他也許有破解的辦法。”房亮隨口一問:“他要多少錢?”“出場費五萬。”“他媽的,還不知靈不靈,就要這麼多錢!”林洪仁趕緊解釋:“五萬隻是出場費,以後再置辦什麼還得另花錢,這種人當然要價很高啦,誰叫你信啊?你既然信他就要舍得花錢,錢花到了才會靈。”
房亮看看自己的部下,心裏說這家夥鬼精鬼靈,可就是攬不來工程,連看風水的行情都這麼清楚,是不是也有回扣?但他還是下了決心:“五萬就五萬吧,不過要快,一定要趕在簡業修的大樓剪彩以前想出對付他的辦法。”
幾天後的正午,陽光暴烈,新加坡的風水大師景道中指揮幾個人把一尊大腿粗的鑄鐵大炮,架在了民信大廈樓頂的牆圍子上,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對麵簡業修的建委大樓。在烈日下,對麵的大樓如同包裹著一團金光,耀人眼目。房亮吃力地爬上樓頂。
累得大汗淋漓,腰帶吊在滾圓的大肚子下麵,需不停地往上提腰帶——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當他抬眼看到大炮的時候也不免吃了一驚:“怎麼是一架大炮?”
林洪仁急忙解釋:“這叫‘大將軍’,裏麵有一道符,炮口裏麵藏著一個像彈頭一樣的凸鏡,它比炮彈還厲害!”景道中把話接過來:“從你們架好‘大將軍’的這一刻起,對麵的大樓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那幢大樓的主人就等著倒黴吧,快了十天半月,遲了一年半載,一準應驗,從此再也不會影響你們的財運了。”房亮將信將疑:“這家夥真有那麼靈?”風水先生看看他,滿臉傲慢,不說話就轉身離去。
林洪仁埋怨自己的老板:“這種事信則靈,不信不靈,我們錢已經花了,‘大將軍’也裝上了,您這又是何苦呢?”房亮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一肚子邪火往外竄:“放屁,靈就是靈,不靈就是不靈,他這玩藝兒要是真管用,我信不信它都得應該靈!”
他又指示林洪仁,“不能光指望這尊大炮,你明天到檢察院舉報簡業修,還要找幾個記者吹吹咱的大炮,管用不管用的先氣氣對方再說!”
決定都市麵貌的似乎不是城區規劃、高樓大廈和抵押貸款,而是汽車和道路。
當黃昏降臨華燈初上,幾百萬下了班的人心急火燎地要回家裏或趕奔其它能吃飯和娛樂的地方,凡被叫做路的地方都成了停車場,塞滿花花綠綠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鐵殼蟲,它們比人更焦躁,打亮燈光,怪聲嗚叫,顫抖著,蠕動著,越擠越緊,道路變成光和鐵的死河。路的左邊一半是金黃的光帶,因為迎麵來的車都打亮前燈,進射著刺眼的光芒。右邊一半則壅塞著血紅的燈流,因為要向前去的車都亮著通紅的尾燈,像剛從火山口奔湧出來的岩漿。通衢大道變成一道道牆,交而不通是為禍,車到車前沒有路。無論是被堵在路上的人還是被塞到車裏的人,其情緒也的確跟火山的熔岩差不多,他們咒罵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車,路為什麼這麼窄,交通為什麼這樣亂,城市的管理為什麼這樣差……對社會時尚極為敏感的心理醫生測出來,人在這種時候身上會產生一種毒素,如果將這些毒素集中起來足可以毒死一隻老鼠。嗚呼,整個城市就彌漫在這濃濃的毒素裏。
千不該萬不該,梨城市長盧定安此刻也被塞在他的奧迪車裏。他的車上有警笛,遇有緊急情況警笛一響,諸車讓道……現在不要說響警笛,就是扔炸彈也不管用啦!
他懊惱不迭,前麵就是紅廟區大水泥的鐵道口,像瓶頸般卡住了車流,他為這個道口說過兩次話了,可就是沒有人動!他要趕到河口廣場參加一項國際授獎活動並為一幢梨城新的標誌性建築剪彩,事後還要在新的大樓裏接見國際建築師學會的代表,幸好時間還有富餘。可他心裏老像還被什麼更著急的事催著,卻又想不起是什麼事……想不起的事就不是急事,說不急又恍恍惚惚心神不定,像五臟六腑都放錯了位置一樣難受。
也許是叫天氣鬧的,他家裏養的大花貓這幾天就一夜夜地嚎叫,那樣一隻溫馴的和百靈百乖的小動物,發起情來竟是這般張揚自己的瘋狂,叫得人都受不了!春天是世間萬物發情催生的季節,惟獨人在春天裏卻格外懶散,幸好梨城的春天非常短暫,今年的氣候似乎又不同往常,按節令應該春暖花開了。卻一場寒潮接著一場寒潮,就是不讓城裏人脫下毛衣毛褲,嬌氣一點的還離不了防寒服。昨天夜裏突然一場東南風,氣溫又急劇升高了十幾度,大自然為梨城省去了原本就是短脖子的春天,由冬天一下子直接進入了夏天。但是許多單位的暖氣還沒有停,用煤球爐子或蜂窩煤爐子取暖的人家還照樣生著爐子,大家不信任這種突來的暖和,心裏仍舊防備著寒冷。惟女人們則急不可耐地換上了鮮豔的薄透露服裝,年輕人甚至穿起了短袖襯衫——大街上的風景熱鬧了,有穿棉的,有穿皮的,有穿毛的,還有大量穿著單衣短裙的。盧定安是屬於那類穿衣服比較保守的男人,中規中矩的西服裏麵套著羊毛衫、棉毛褲,被汗溻得貼在了身上。他臉色黑黃,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坐在車裏無須再注意形象保持市長的精神頭,不是睡覺就是不停地撥電話,和在家裏一樣是他最真實自然的時候。車被塞住他反而睡不著了,也像其他人一樣身上積存著塞車的毒素,隻有不停地撥電話才能釋放這些毒素,轉移難挨的氣悶和無奈。
他首先撥通了副市長金克任的電話:“克任,我得到消息,國家有可能讓大陸的股票到香港上市,你牽頭找人策劃一下,把我們的強項組織起來,比如城建、市政、化工、機械……香港這麼好的資本市場不能放棄!”
“老薑嗎,我是盧定安,你那兒的進展情況如何……”薑明是濱海新區規劃局的局長,不知他在電話線的那一端說了一句什麼話衝了盧定安的肺管子,被擼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什麼叫全麵看問題?人怎麼可能全麵呢?隻有神才能全麵。講究全麵就是什麼事都不想幹,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片麵而深刻,管好你自己那一片的事就不錯!你能不能不說這些空話廢話套話和大家都知道是正確的話,一個時期幹好一個重點工程,辦好一件實事,就很了不起啦!”盧定安像有病一樣,突然就發作了,發作完又後悔,覺得不值得。他再撥電話,卻怎麼也撥不通了,生氣地放下了手機,又閉上眼睛。
他的狹長臉瘦精精的,額銳角方,雙頰總是發青,還顯得略有一點浮腫。他閉了一會兒眼仍舊無法睡著,倒悶出了滿頭大汗。他睜開眼看看前麵兩個年輕人,司機劉曉亞,花格短袖T恤衫。秘書羅文,白襯衣的袖子挽著……不禁忿忿:“你們兩個換季就不提醒我一聲。”這叫歪詞兒,市長穿什麼衣服還得需要下邊人提醒嗎?司機抱怨:“誰叫您不聽氣象預報,今個白天可是26度。”秘書也反問:“您不是最怕熱嗎,為什麼還穿這麼多?”
“我不是怕熱,而是怕夏天……”盧定安抱起肩膀,惡狠狠地下令:“開空調,凍凍你們這兩個小子。”劉曉亞不聽指揮:“對不起,市長,今年熱得太突然,還沒得空去灌佛裏昂呐,您就湊合著熱一會兒吧。我給您放帶子,一聽戲您心裏立馬就涼快兒了。”
他隨便拿盤磁帶捅進收錄機,車廂裏立刻響起河北梆子的樂聲……盧定安喜歡聽戲,無法忍受通俗歌曲,所以劉曉亞的車裏就隻有河北梆子、京劇和豫劇的磁帶。
盧定安按下車窗,一股熱風撲進來,順手一按又關上了車窗。他坐車是從來不開窗的。前麵堵死的車陣有些鬆動,盧定安的車也隨著車流緩緩地向前磨蹭,車一動心情立刻也跟著好多了——人就是這麼容易絕望又這麼容易喚起新的希望。當汽車穿過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時,盧定安看到在一處非常顯眼的地方掛著一條大標語:“熱烈歡迎全國城市衛生檢查團蒞臨指導”。他指示秘書:“小羅,想著通知各部門,把這些玩藝兒都拿下來,這些東西本身就不衛生。”羅文記在小本子上,市長發令隨意性太大了,手中有權力真好,可隨心所欲地就自己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悟發號指令——如果下麵的人知道了他們傳達、學習和貫徹的文件是怎麼產生的,會作何感想呢?羅文的手機響,他哼啊哈地應了幾聲就把手機遞給了市長:“是簡業修。”
他告訴盧定安,河口廣場出事了,請市長剪彩和接見外賓的活動取消,由於國際建築師學會的代表明天就走,授獎儀式改在梨城大學進行……簡業修還說了一些為耽誤了市長的時間賠罪道歉的話。盧定安一聽到“出事”兩個字就頭皮發乍,嗬斥簡業修先不要說廢話。河口廣場到底出了什麼事?簡業修簡要地介紹了廣場上的情況,民信大廈樓頂上架起一門大炮,炮口瞄準了簡業修新建成的大樓,成了轟動梨城的一個事件,看蹊蹺湊熱鬧的群眾擠滿了廣場……盧定安惱火:“你剪彩、發獎還怕人看嗎?
不是人越多越好嘛!”簡業修解釋無法維持秩序,怕有人起哄搗亂,讓外國人難堪,給市長丟臉……他說的也有道理,盧定安放下手機問羅文:“你們知道民信公司搞了個大炮事件嗎?”秘書點頭,又把房大胖子架炮的過程敘述了一遍,盧定安兩眼氣凜凜地盯著車外,眼皮急速地跳動著:“真是胡鬧,企業搞不好倒有心思弄這種玩藝兒!越是這樣剪彩越要照常進行,好讓房亮看看他的大炮不靈嘛……”堂堂一個市長興致勃勃地來剪彩來接見外賓,競被一門什麼大炮給轟跑了,這成何體統?同時也讓他心裏感到不安,梨城出了這麼大的新聞,他這個當市長的居然不知道。司機問他要不要掉頭,他說要到河口廣場轉一圈兒,看看那裏到底是什麼陣勢。汽車還離著河口廣場老遠就又被塞住了,他們在車裏看到行人一群群地湧向廣場,有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有帶著小孩兒的整家子的人,連騎自行車下班的人流也停下車觀望廣場上的景致。房亮的大炮在下麵看不到,卻仍然有許多人站在民信大廈下麵揚著臉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看那棟河口區建委新落成的大樓。城裏人還沒有看見過大樓嗎?但這個大樓不同於別的樓,在落日的餘霞和過早放亮的霓虹燈光裏,樣子怪異,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壯碩和輝煌。
盧定安彎下身子,向外張望:在大清河、子牙河和北運河三水交彙的橢圓形河口廣場的東端,矗立起了一座造型新奇且氣象非凡的大樓,在房亮架起大炮之前就已經吸引了許多人來看新鮮,“大炮事件”又等於給它作廣告,使這棟大樓更出名了。表麵上看城市人的生活是這般花花綠綠,五彩斑斕,其實是很枯燥乏味的,不然怎麼會對一棟大樓就這麼感興趣?他沒想到把樓蓋好了也能引起老百姓這麼大的震動,盧定安有了感觸,應該給城市不斷增添新的風景,一座好看的建築,一項大的工程,都是一種風景,能振奮人心,凝聚人們的熱情。羅文回頭問他:“市長,您看它像個什麼?”盧定安一時還真說不出這棟樓像什麼?沒有人能說得上來它的造型像什麼……初看它像一個精美的翹沿兒水果盤托著個大鴨梨——這座城市不就叫“梨城”嗎?故而最容易引起人們關於梨的聯想。再看它又像一顆長著蓮蓬胡子的大腦袋,露出了滑稽、嘲弄和充滿智慧的神情,像在訴說什麼或逗弄什麼。或者說它像一顆天外飛來的大炸彈,濺起衝天的煙塵和泥土正要爆炸卻最終未能爆炸。
還可以說它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巨大蓓蕾,細潤鮮嫩,凝固著一種高潔、溫婉的神韻……總之越端相的時間長就越說不出它像什麼,越是看它什麼都不像就越感到它有味兒。這座大樓之所以引人,還因為它是本市惟一一座在世界上獲得了設計大獎的建築。它的樣子雖然怪異,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自由地不受任何拘束地處理建築空間。但結構均衡穩固,外形輪廓完整有力,簡潔明亮。它的建造沒有毀壞廣場的綠地和全市僅存的幾百棵古樹,相反倒充分利用了這些樹木、草地、陽光和河水,形態統一,與周圍環境有一種和諧的通融感,又起伏有致。富有動感。大樓仿佛是從廣場綠地上自然豎立起來的,把廣場自然而然地拉入樓內,又提供了與廣場相配的全新的建築結構,穩健地與四周景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相映成趣。但和廣場四周的建築一比,它就顯得太突出,太傲慢,難免讓周圍的建築自慚形穢,紛紛低頭退讓。建造者偏偏又給這樣一座現代得令人看不懂的建築起了個正統得有些古怪的名字:“公共服務大樓”。
學冶煉的碩士羅文禁不住讚歎:“真漂亮,簡業修這個人幹什麼都能幹出點絕的來!”劉曉亞表示異議:“這得說是人家夏尊秋設計得好。”羅文衝他一笑:“我知道你崇拜夏教授。”劉曉亞反唇相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崇拜漂亮女人說明你不正常,要不就是虛偽,心裏暗暗崇拜嘴上不說。”羅文可不想當著市長的麵在這種敏感的問題上跟心直口快的司機鬥嘴,趕緊把話岔開:“過去這一帶最高的建築就是民信大廈,讓新的公共服務大樓一比,你現在再看民信,是不是有點寒酸了?低矮瘦弱,一副小家子氣,難怪房大胖子會心懷嫉恨,火冒三丈!”
作為秘書,羅文最大的優點是知道許多盧定安不知道的事情。作為秘書,羅文最大的缺點是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而且有一般的聰明人容易犯的毛病:愛說。
盧定安眼睛看著窗外的廣場和大樓,默默地聽著前麵兩個年輕人的對話,他倒真沒有想到圍繞著簡業修這棟大樓還有這麼多故事……也許這是有人故意散布的,有了故事就更吸引人,來看樓的人也會更多,一種好的風景不能沒有傳說。一個城市的特點取決於它的建築,一棟好的建築提升了城市的品位,從它一誕生就成了城市不可缺少的象征。公共服務大樓居然引發了一場“大炮事件”,足見這幢建築已經在改變著梨城,改變著人們對梨城的印象,或者說給了梨城一些什麼……盧定安一時卻想不明白公共服務大樓給梨城帶來了什麼?劉曉亞突然冒冒失失問了一句:“市長,聽說簡業修小時候是您的跟屁蟲?”盧定安臉露滿意之色,不知是對公共服務大樓,還是對簡業修:“是的,我們過去是鄰居,他父親是我的師傅。”他直起身子,同樣愣愣怔怔地問兩個年輕人:“明天不會下雨吧?”他問得沒頭沒腦,司機回答得也沒頭沒腦:“難說。”盧定安的臉色莫名其妙地陰沉下來,似有一種不祥之感。他神經質地懼怕夏天,怕熱,怕下雨,嘴裏嘟囔著:“今天熱得邪乎……”秘書和司機都沒有應聲,他們都知道市長的情緒就像夜裏的彩燈一樣五顏六色,說變就變,正說說笑笑聞忽然就走神兒了,顯得心事重重,也許是故作深思熟慮,或者剛才還是晴空朗日,沒有任何過度就突然雷霆震怒——這就是當頭頭的無名火!
他隻有在群眾麵前,在鏡頭麵前才是安全的。
羅文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從他給市長當了秘書,才真正相信了伴君如伴虎的古訓,他認為這是“小馬拉大車”的結果,盧定安才具不夠,而擔子又過重,造成壓力太大,壓得他喜怒無常。這恰恰又正是盧定安的可愛之處,如今的頭頭腦腦有幾個是才具配得上責任的?大家還不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誰還真的把工作壓力當回事。
劉曉亞駕車終於慢慢地繞開了河口廣場,進入疾駛的車流。他問市長是回市政府還是回家?盧定安說:“當然是回辦公室了,晚上還要招待甘肅的省長,大概八九點鐘能結束,然後去串個門。”他沉了一會兒又問秘書:“明天還擠得出時間來嗎?”
小羅回答:“不行啦,這一個星期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的啦!”
“那就明天下班後,六點鐘,通知各區負責城建的副區長到我辦公室來,研究一下防汛的事。”秘書答應著記在本子上,心裏卻說,這才什麼時候就防汛哪!但盧定安一旦決定了一件事,臉色立刻就放晴,說話也和氣多了:“你是不是想說我神經過敏?你是沒在小平房裏住過,那真是我的一塊大心病,旱了是蒸籠,下雨就泡湯。”
晚上,於敏真拉著兒子去看望感冒發燒的婆婆,她每到同福莊來最擔心兩件事:一是怕自己的車被弄壞,二是怕寧寧跟同福莊的孩子在一塊玩兒,沾染上貧民區習氣。在她眼裏同福莊就是個雜巴地,流氓無賴成群成夥。兒子寧寧在車裏矮下身子揚頭看著窗外的夜空,城市一片燈海光域,霞彩紛披,好像天上星河在地上忙,萬象寶幢,樓隨影動。惟冷落了頭上一片高闊的暗空,一團漆黑,沉沉若墜——下麵就是老城廂的平房區。汽車拐了兩個彎,沒有開出多遠,就覺得燈光黯淡下來,高樓不見了,透過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黃色電燈光看見遠處一大片黑糊糊的平房。這兒也算是城裏,卻更像農村,甚至在當初給它起名字的時候就帶有農村人的自卑,不敢理直氣壯地叫街、叫裏、叫胡同……卻叫了個“莊”。而於敏真可知道同福莊並不是安靜的村莊,這黑沉沉一片巨大的暗影裏布滿凶險,隻要看看碩果僅存的幾個路燈就明白了,大部分路燈全被打碎了,即使換上一批新的燈泡緊跟著又會再被打碎……
城市總是要分出許多區域,不是行政規劃出來的,而是曆史自然形成的。在字麵上很難看出這些區別,河口區、城廂區、紅廟區……等等,六區四郊五縣,好像都是平等的,但在梨城人的心裏卻分得清清楚楚,哪兒是繁華區,哪兒是落後區,哪一塊是高級住宅區,哪一塊是平民聚集區,高級地段裏有商業街、娛樂城、過去外國人留下的租界地。便是平民區也分成三六九等,有的以臟聞名,有的以亂著稱,有的緊挨著工業區。各個區貧富也不均勻……偌大的一個都市就這樣變得神形散亂,光怪陸離。這些不同區域的劃分,構成了這個城市的特點,一個區域就是一個範圍,一個圈子,各有自己的色彩,組成了梨城的花花世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區域,屬於不同的圈子,帶著自己那個圈子的地域色彩。過去同福莊是貧民區,著名的落馬湖、蓑草地等妓院就在這一帶,是妓女聚集區,隔一條胡同就是舊工廠集結的石板街,這裏的色彩無論白天黑夜永遠是烏黑,昏暗,空中煙霧彌漫,街麵上浮落著厚厚的一層煤灰煙塵。街口鋪的青石板已經被磨損得坑坑窪窪,缺角少棱,七扭八彎的小胡同兩旁全是低矮破舊的老平房,高高低低參差不齊,離住人的房子不遠就發出轟轟隆隆鏗鏗鏘鏘七丘八叉丁丁當當的響聲,過去工人關了餉,過條街就是妓院,送過去很方便。所以梨城的老平民區都跟工廠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