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不高,微胖,下巴上稀稀拉拉長著幾根黃胡茬兒。前頂凋謝,後腦一篷卷曲的枯草般的長發。近視鏡片上閃著遊移不定的光點,一副極其普通的非常好辨認的知識分子氣質。似曾相識,卻不記得有這麼個老病人。我見得人雜,無法記住每個有緣打交道的人。
“姓名?”
“楊康。”帶南方口音。
“年齡?”
“四十九。”
“單位?”
“鐵路學校。”
“哦,我說看你麵熟呢!昨天晚報上登了你多半版,還配著兩張照片。是吧?”平軍的口氣像碰上了活雷鋒。耳朵長的錢瑛不拿正眼夾病人,已走到門口了,聽見平軍的叫喊又轉回身來。我看病喜歡靜,在醫院裏最難做到的就是安靜。
病人被醫生認出是新聞人物,他沒有露出得意和自豪,反而顯出不安。
他真的救了他了嗎?他有力量救得了他嗎?他勞教期滿無處可去,他沒有家沒有親人,他是欺騙的產物,本身又成了謊言的化身。他幾乎比他小三十歲,他卻根本不了解他,他骨子裏有種令他捉摸不透的東西。他也不了解自己,拿不出一條讓自已信服的理由說清楚為什麼要收留那個小流氓,把他領到自己家裏。隻好接受記者的解釋,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是說給外人聽的。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不相信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嗎?他和姚克宗有緣,還是上一輩子欠他的?他得承認,那小子身上有種東西,既吸引他,又讓他害怕……房子裏烏煙瘴氣,凝聚著一股惡臭,他們賭瘋了,一雙雙眼睛裏都閃著火焰。肮臟的盡是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流到姚克宗的腳下,他心裏盤算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再玩下去沒有他的好了。輸了——到手的錢再送給別人不情願:繼續贏下去——那幾個小子會把他撕碎!隻有走為上策。然而賭盤上有一條鐵規——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能走。但可以跑。他偷偷穿好鞋,乘人不備抓起錢袋子衝出房門。看賭徒們快要追上來了,便拋撒出幾張鈔票,趁賭徒們蹲下身子搶鈔票的工夫,他又跑出去好遠。一路拋撒一路跑,真的甩掉了一群紅了眼的瘋狗。回到無人知曉的老窩還剩下三千元,賺了。
“你哪兒不舒服?”
汪治國眼放精光,亮得邪乎,一動不動地盯著病人的眼睛,深及五內。沒人能擋得住這目光的刺入。楊康兩眼茫然不知所措,隻得側開頭去。嚅嚅說不清自己得了什麼病。又自我尷尬的拿眼膘瞟十分好奇地盯著他的平軍、錢瑛,口氣遊移不定:“我的腎功能不太好……”
“把胳膊伸出來。”
他把汪治國當成了一般的中醫大夫,隻伸出一隻胳膊。按慣例中醫大夫診完了他左胳膊的脈再診右胳膊,汪治國卻叫他把兩隻胳膊都伸出來。這才是中醫診脈的正確姿勢,和病人對麵平坐,雙手同時診切他的雙脈,便於綜合判斷脈象,準確地望、聞、問、切。脈有力無力,有神無神。
汪治國口吻親切,滿含同情:“星期五上午九點鐘,帶著你的愛人到這兒來,我單獨給你們治病。不用再掛號了,因為今天沒有給你開藥。”
他臉紅了,越發不敢迎接大夫的目光。問得也軟弱無力:
“還要帶她來嗎?”
“是的,那樣效果好。此病不全在你。”
“謝謝,謝謝!”
楊康點著頭重複著客氣話退出去了。
沉不住氣的錢瑛快嘴快舌:
“這個人真怪,他得了什麼病?”
“陽痿。”汪治國口氣平常,就像楊康得的是感冒一樣。他又呼叫下一個病人,“二號。”
“當醫生的沒好人”——錢瑛話未出口就被平軍推走了:“知道的太多不是塊心病嘛!”
她病懨懨、汗淋淋,臉被病楚扭歪了。
石玉秋。二十五歲。
脈濡數。舌質暗淡,舌苔黃膩。
產後半月生乳痛,疼不可忍。乳汗阻塞,嬰兒卻嗷嗷待哺。她愈是著急,乳痛疼脹愈烈。此乃血虛氣滯,鬱熱成痛。病婦誇張地表演著自己的疼痛,用求救的口吻向汪治國施加壓力:
“大夫,我這瘡能治好嗎?不礙事吧?我的孩子怎麼辦呢?”
她問礙不礙事,實際是指礙不礙命。汪治國不動聲色不答腔,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科學可以治命。他對石玉秋的病了然於胸,命她躺到床上,塞給她一團藥棉花,打開衣襟,露出乳和癰。乳頭紫如醉棗,整座乳峰變形,紅腫脹大,皮膚光亮,仿佛一碰就破。本來極富美感,是女人身上最生動和誘人的部位,變得醜陋可怕,令人不願多看一眼,躲避唯恐不及。
病婦非常緊張:“您看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汪治國仍舊不回答。此時在他的眼裏隻有這乳癰,最惡的長在最美的部位上。其餘的都不存在,包括病人的肉體、感情和精神。
五者音也,音者冬夏之分,分於子午。陰與陽別,寒與熱爭,兩氣相搏,合為癰膿。他默想《靈桓》,病為癰膿,取以鈹針。凝神運氣至手指,將銀鈹針刺進瀉手太陰肺經井穴和足少陽膽經滎穴。輕輕撚動,方頭針柄發燙。他聽到乒乒乓乓打開門戶、提起閘板的聲音。看到都江堰把岷江分水而治。九河入海,渾是渾,清是清,決不混淆。
小時候他最崇拜最依戀的是母親的雙乳,堅挺而溫軟,咬不夠,摸不夠。有時吃飽了仍不想鬆口,不願下去,母親推他,他便撒歡,緊咬乳頭。被咬疼的母親在他屁股上狠拍幾巴掌!上學後所有鉛筆上的橡皮頭都有他的牙印,咬著橡皮聽課專心,他在尋找一種美妙的永遠丟失了的感覺。母親的乳房是生命之泉,是童年最溫暖可靠的屏障,是最舒服的夢鄉。汪治國長到七歲,饞勁上來還要紮到母親懷裏吸吮一番。即使嘬不出奶水,在母親懷裏打一通滾兒,也會得到一種美妙無比的滿足。住在斜對門的老蹩犢,比他小半年,其母的乳房至今沒有見到有第二份,像兩隻大鞋底子一樣垂掛在胸前。老蹩犢要吃奶,他媽媽不耐煩他在胸前膩煩,把兩隻乳房向後一撩,像翻簾子一樣便扔到了身後:到後邊吃去!於是老蹩犢就隻能趴在他媽媽的後背上吃奶,像條臟口袋吊在他媽媽的肩膀上。乳房是人們不以為奇的奇跡,是最常見的神秘物。母親的奶水多得汪治國吃不了,而老蹩犢在他媽媽的背上卻吃不飽。看他餓的那副可憐樣子,母親偶而也喂他一兩回。汪治國則一定要抓破老蹩犢的臉……
“啊——”
病婦的乳汁拌著膿血一湧而出,越流越急,先紅後白。她用藥棉花擦不贏就用手絹,用衣襟。其疼頓減,臉漸漸像個樣子了,長舒了一口氣,頭發幾乎被汗水漚透了。
“你明天再來,連治三次,我保你乳瘡痊愈。”
汪治國的語氣象救世主般肯定而有神威。他也為自己感到驕傲。看著病婦稍見恢複魅力的乳房,好像又完成了一件滿意的作品。
病婦頻頻稱謝,幾乎要給他磕頭。他變得親切而隨和了,但心不在焉。正充滿創造的渴望,想知道下一個是什麼病。眼睛盯著門口呼喚新的病人。
進來的不是病人,又是平軍。直走到汪治國耳朵邊小聲嘀咕著醫院裏剛發生的又急需讓他知道的事情?難怪其它醫院的院長沒有一個還能看病的。看來又當院長,又想當個好醫生是不可能的。他不會成為一個好院長,這是明擺著的,前三百年後三百年就這麼規定好了。他知道自己天生不適合當官,對行醫倒是充滿興趣和信心。陰錯陽差偏偏讓他當了這個受罪的院長。但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芝麻綠豆大的官就更容易被流水衝走,有一天院長當不成了,自己的特長也丟失了,豈不雞飛蛋打!
“……馬士殿的事鬧大了!”
平軍前麵的話他聽而未聞,一時也想不起馬士殿出過什麼事。
“你這人怎麼搞的,上個星期我就告訴過你。他可能誘奸了病人的家屬,原答應給人家把病治好,現在病人要玩兒完,家屬把他給告了!”
噢,這老兄真是精明過頭從而走向墮落。汪治國的確早就聽人議論過這件事,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別說沒有證據,就是抓到了證據他處理得了嗎?各種無聊的但有點刺激性、足可做工作時間談資的閑事每月都有,每天也有。以前他也曾激動過、憤慨過。要處理、要解決。其結果他隻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激烈的爭吵種下仇恨,在自己周圍布滿敵意,卻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世界照舊狼煙四起,醫院照舊肮臟、雜亂,閑是鬧非照舊有,每個科室仍然是一個謠言中心——包括他自己的診室。擁擠而又無聊的生活必然有許多是是非非。每個人耳朵又長,不輕閑的工作輕閑幹——因此精力也有富裕,你不叫他打探、研究、傳播這些趣聞逸事,又叫他了幹什麼去呢?清湯寡水似的生活需要點佐料。連平軍也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好像院長助理不是對醫院管理負有一定責任的幹部,而是先睹為快,先聞為快,更有條件推波助瀾。久而久之,汪治國也不太著急了,堵心一陣,惡心一陣也就過去了,這叫穿皮不入內。他可賠不起這份精力。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市信訪辦公室來電話追查這件事。”
“你先調查一下,別太張揚。”
“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沒關係,放病人進來。”
大概是累的。這幾天休息不好,沒有食欲,間或頭暈耳鳴,精神倦怠。非是醫不治己,而是無暇治己。他自恃功力底子不薄,料不妨事。
他和馬士殿曾是醫大的同班同學。他是為了學好中醫而特意選擇西醫專業,想搞他個中西醫融會貫通。各取其長,由他集大成。馬士殿是瞧不起中醫而上西醫係。他來公用醫院正是通過馬士殿的幫助,那時的馬士殿就已經是春風得意的外科主任了。一臉白淨肉,滿身福態,很像當官的材料。前任院長下台後本該由他接任院長職務,偏偏被自己引薦來的人搶了便宜,而他又是個早就盯著這個位子的人。領導的脾氣說一不二,說他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說汪治國行,汪治國就行,不行也行。這叫汪治國有口難辯,越說越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如今,恰恰是這位關係微妙到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老同學出了這種事,太難辦了,他又能怎麼說、又該怎麼做呢?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使馬士殿忘乎所以?那麼聰明的人會幹這種事嗎?過去病人家屬對醫生反咬一口的事也不是沒有,動手術前給大夫送紅包,病人病好出院或死掉了,又檢舉揭發,告狀鬧事。人心叵測,不可輕信,不可過早地下斷語……
不好!汪治國重把精神凝聚到手指上。紛紛世界極不情願地慢慢地隱去,病人的相猊服飾也隨之消失,隻剩下一股濡弱的氣血在他眼前流轉,經脈在他手下跳舞。像一團魂魄向他求救似的飄飄搖搖、哪兒阻塞、哪兒有病變一清二楚。何須太動腦筋,不必多費周折,他的手指輕輕撚動,其病便會隨針而愈。重要的是要沒有閑人閑事的打攪,醫生自身擯棄私心雜念,才能洞悉病人機體。而大多數情況是一神守內,一神遊外。
馬士殿是醫院的風頭人物,能經常不斷地製造點新聞,周圍有一批勢力,羨慕他巴結他的人不少,背後說他壞話的人也很多。
“馬主任,我兒子這條腿能不能保住,就全拜托您了。”病人家屬大大方方地送上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裏邊至少裝著五百元人民幣。醫生大大方方地接過來放在口袋裏。很簡單,很省事,在辦公室,在病房,在走廊或大街上都可以進行這種交易。不必像以前那樣,病人家屬要千方百計打聽醫生家裏的地址,傷透了腦筋采購合適的禮品,送到家裏還要費許多口舌,感動一番,謙讓一番。哪有這個實際而痛快!至於送多少錢要視病情輕重而定。五百元以下則難於拿出手,如果讓醫生感到你是在打發要飯的,那這條腿就難說了一這是病人的耽心,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大夫沒接到病人紅包就故意把人家一條好腿給鋸掉的事例。這是“目前”,到“目後”會怎麼樣呢?誰也說不準。還是小心為好,誰也不願當第一個倒黴蛋,拿性命去試探醫生的良知。不就是花錢嗎?按眼下的行情,一千元出頭就算最高的了。根據物價上漲的趨勢,以後這種“辛苦費”會漲到什麼地步,神鬼難測!
這決不單是馬士殿的故事。各有自己的份兒。這甚至算不上是最壞的,不少醫生在外麵都有自己的“點”——撈大錢的“點”。定期到各區的衛生院、診所、郊區醫院去看病或做手術。於是這些單位都是集體性質,沒有像樣的大夫,卻肯下本錢收買高手,有了高手就不愁沒有病人,有病就不愁沒錢。這些醫生就拚命給自己的“點”拉買賣,一發現有油水的跑到公用醫院來求醫的人,就支使到自己的“點”上去——“XX地方不錯,條件好,清靜,醫護人員認真,態度也好。我明天在那兒值班,你去了找我”。有幾個病人不聽醫生的話,拉上這樣的關係、受到這樣熱情的關照,能不去嗎!吃裏扒外,公用醫院成了他們領工資、聊天、養精蓄銳、為自已發財穿針引線的地方。他們還可以交流商業信息,做買賣。除去飛機大炮不敢賣,什麼都敢拿去換錢。
我的腦袋都要炸了!
比較起來平軍又算什麼呢?院長助理名義上好聽,其實還不如他過去抱著X光機油水多。他常說我有股呆氣,我則認為他身上有股流氣。這並不妨礙我們是好同事。正是他的油滑和機智幫了我不少忙,他補了我的不足。他為我辦事肯出力跑腿,既不油也不滑。我非呆,而是清。平軍囑我隻許放一個病人到屋裏來,防備有人借看病之機偷走我的金、銀針。一根針少說也值幾百元,打個戒指、耳環之類的東西很容易。他把人想得太壞了,病人敢偷大夫的東西那他還看不看病呢?豈不拿命換財?事實是我從未丟過針。也許正該感謝他的提醒讓我加了小心。
平軍是什麼時候走的我沒有留意。病人和醫護人員照舊在我的眼前進進出出。九點至十一點這兩個小時是最熱鬧的,有的是本人來治病,有的求我為他的親戚朋友及“關係戶”治病。還有本醫院的行政人員也來湊熱鬧,有的給我送來工會發的電影票,有的送來上個月的獎金、購買的國庫券、行政科通過特殊關係買來的緊俏商品(也經常買來假貨、次品),也有的找我來收取各種各樣的款項,這個費那個費,記都記不住。具備一個經濟頭腦是現代人的特征之一。我隻記大頭,三五塊錢以下的則不予計較。還有的人什麼事也沒有,就因為他的生活無聊得像一場慢性傳染病,所以也把無聊的病毒散布到我這兒來說幾句無聊的閑話,看著我怎樣為病人施治。大凡這種人都是熟麵孔,是趕不得的。也許我給人治病的確很好看、很好玩。病人被治的樣子也很有觀賞價值。抱病而來,歡呼而去。人看人、尤其是人看人的痛苦興味無窮。永遠看不透,才永遠看不夠。人類找不到了解自己的途徑,就想在別人身上發現線索。社會就是這麼普通而又神秘,相親相愛相輕相重相恨相依相妒相殺相聚相散相斥相吸相鬥相捧。
我則飄飄欲仙,手持金柄拂塵,在聚集如濃霧般的諸種病態的魂靈中間自由穿行,拂去他們的病痛,普救眾生。一切都能醫治,我所以相信這個世界就因為我能治療它。這些人對我來說毫無秘密可言。我已經習慣於鬧中取靜,在喧鬧聲中隻要我願意也可強迫自己入靜。有什麼辦法呢?像我們這種三流醫院連停屍房裏也不安靜。
他是濕傷脾土,清氣閉鬱不升——我的診斷毫不含乎。
他腸鳴不止,隔著衣服我仍然聽到他肚子裏似有兩頭豬在爭食,咕嚕咕嚕、咯吱咯吱。
又一病人,低頭縮肩,懷裏抱著纏滿繃帶的右手。前天幹活的時候砸掉了一根手指,我叫他到外科去看。他說:
“都看過了,傷口包紮得很好,也沒有發炎。”
“那你還想看什麼?”
“疼!止痛藥吃了,止痛針打了,全不管用。沒黑帶白沒有一分鐘的間歇,不是越來越弱,而是越來越重。疼得心裏抽筋,疼得邪乎。我慢慢地摸,沒有傷著的手指不疼,傷口也不怎麼疼,即便疼也不是這種疼法。我自己也不知哪兒疼,隻有您能治這種病。”
“是掉了的那根手指疼。”
他一怔:“掉了怎麼還疼?當時都砸飛了,撿不回來了。”
“你仔細想想,想那根掉了的手指,是不是它疼?”
他臉色死白,眼露恐慌。
“真的,真是找不著的那半截手指疼!我就知道您能治好我的病。林教授不是經常來看病嗎?她前天死了。我的手指就是她拿去了。”
“師範大學的林應子教授?”
“是的。”
一個七十歲的老處女,親人全在國外。先是直腸癌,連肛門一起切除了。再得乳腺癌,前胸幾乎被掏空了。最後是肝癌,痛苦不堪,隻求我解除她的劇疼。為她止疼對我來說很容易。她常說的一句話是“他不該那樣打我,他不該那樣打我”……
她還有一種痛苦。我站在老太太和她的這種痛苦之間卻毫無辦法了。
我突有所悟,問那病人。“你也在師範大學工作?”
“在校辦工廠當工人。”
“文化大革命中你打過她?”
“嗯……我就推過她一下。不過那時候……”
他當然要辯解,要輕描淡寫,要衝淡這個“打”字。還可以講出一大堆理由,那不怪他、身不由己等等。因為逃避而說謊,因說謊而掉進另一個自掘的陷阱一頹唐、自己的人格解體。
“光是推了她一下,她決不會至死還念叨你不該那樣打她。”
“文化大革命過去十年了,我以為什麼都結束了。”
“隻要你還活著就什麼也沒有結束。”
他顫抖了一下。不禁心中惴惴。
“林教授把自己的遺體捐獻給醫學院,聽說醫學院不願意要。她的身體除去癌細胞還有什麼東西?人家認為沒有什麼研究價值。不要又不合適,還挺作難。”
這又何必!死了還不圖個清靜,自取其辱。
“還有兩萬元存款捐給地震中致殘的人。我們學校的頭頭也很犯愁,傷殘人那麼多,這兩萬元怎麼分呢?一人幾角、幾分,有什麼意思?老太太真會給活人出難題。”
我問他:“你的手指還疼嗎?”
他沒聽懂我的話,反而說:“哎,怪啦,似乎好點了!”
收費處的趙力力旁若無人地走到我跟前,身後帶著兩個服裝整潔、並無病容的人,顯然又是後門病號。屋裏屋外排著長隊,忍無可忍的候診者開始有怨聲。先是小聲嘟囔,繼而大聲理論:
“後邊排隊去,我們都是上星期約好了才來的。”“你來的倒是時候,看病夾個兒不怕死得快嗎?”
“嗨,說你啦,別不覺悶!”
小趙一概沒聽見。她款擺腰肢,邁著小碎步,高跟鞋發出嘟嘟的令人難以生氣卻很容易心旌搖蕩的聲音。雪白的大褂一塵不染,大概是經過重新裁剪縫製了,居然像旗袍一樣突出她的曲線美。烏絲盤卷於頭頂,大有高髻雲鬢之勝,也顯得她身材高挑。眉宇間豔氣照人,顧盼生姿,哪裏會對起哄的病人瞄上一眼。我也不會提醒她,因為我怕她。怕她還是個姑娘待字閨中,我可招惹不起。非是我自作多情,好管閑事的人正式暗示過我,隻要我不嫌她小,小趙決不會嫌我大。她身後那兩個神態莊重的男人也無動於衷。西服領帶,裝備齊全,像個有教養的人,卻又不近人情。
小趙拍拍準備搶先坐到我對麵的病人:“起來,先到外邊去等一會兒。”
“為什麼?”先來的病人自然不肯讓出座位。
“不為什麼,叫你出去你就快出去。”
“你講不講理?”
“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這是開發區的日本友人,要先給他們看。”
“日本人是人我們不是人?外國人的命值錢我們的命不值錢?”
“你的命值錢,可你那張公費醫療單不值錢!聽著,你要馬上交美元就讓你享受外國人的待遇,優先看病。”小趙嘴似刀片,得理不讓人。不,沒有理也不讓人。“診脈一次20美元。金針治療每次55美元。銀針治療每次30美元。寶石針治療每次60美元。氣功點穴按摩每次100美元。‘子午流注’中藥每付100美元……你看哪一種?美元帶來了嗎?”
“你?”
“我怎麼啦?公事公辦,價格不同服務不同。我把話說明白了吧?請你先讓一讓。”她那張算得上是姣好的臉,此時真叫人受不了。她不知聽信了誰的話,說像我這種木訥型的人就應該配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在我麵前她禁不住總要表現自己的主宰能力,這就更讓我害怕。我不記得妻子在活著的時候曾用這種腔調跟病人講過話。
“汪大夫,這太欺侮人了吧?”病人希望我主持公道。有人知道我是院長,意見便衝著我來了。
“您這當院長的也不管一管?”
“他這個院長夠窩囊的!”我一概裝聽不見,反正他們要求我看病,不至於說出太難聽的話。
我手裏隻有醫道,醫道代替不了公道。每逢這鐘場合,找說出的話總是不趕勁,說十句頂不上人家一句。說的愈多惹氣愈多。何況對方還是我想躲都躲不及的人物,我怎敢參戰。
他們再爭下去也隻會更讓日本人看笑話。日本人有錢,中國病人有理,小趙是自己醫院的人,她念的對外國人的收費標準確是醫院製定的。我又能說什麼呢?隻好裝聾作啞,任憑小趙連挖苦帶罵地把病人趕出了門外:
“去吧,去吧,有本事快去告狀,衛生局、市政府、北京,哪個衙門口大往那兒去告!”
小趙向我擠擠眼兒,驕態換成了嬌態。這種小小的勝利對她來說太不算一回事了,一天不知要碰上多少次。若是讓她碰上比自己更強硬的對手,讓她當場栽了跟頭她會怎麼樣呢?我不解其意,對她的熱情無法做出相應的舉動。我好在是院長,不敢管她就夠不像話的了。再給她幫腔成何體統!如今的社會環境不知為什麼專門造就漫罵人材。這就是說當今社會需要罵材,身為罵材至少自己不吃虧。找一個敢罵會罵的女人,自己也可不受人欺。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口尖舌利的女人生不出親近之感,老擔心有一天她心血來潮,將我當成了她施展漫罵才能的對象,我當如何招架?也許兩個人在同一單位工作,相互太熟悉了,就難以培養出美好的感情。沒有神秘感就沒有吸引力。不知那些成天上班在一起,下班以後仍然在一起在夫妻該有多麼痛苦!還是多麼歡樂?
日本人向小趙深深一躬,表示謝意。小趙受之無愧:“別客氣,快看病吧。”前麵那個矮胖子向我點頭致意,臉上堆出謙卑的令人尷尬的笑容。脖子上的紫紅領帶格外刺眼。他在二十年前,頭頂受過傷,留下頭痛後遺症,時好時壞,百醫不能除根。近日疼痛加劇。我給他戴上立體聲耳機。他大惑不解。我不作解釋,讓小趙打開錄音機,播放古琴曲《高山流水》。我靈機偶動,心裏突然打個愣兒,這些外國人到底是喜歡接受中國的古曲還是外國的洋樂?要不要換花樣給他播放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中“花香鳥語”兩個樂章?或者是“命運交響曲”?也許會有更出人意料的效果。不行,中國針灸就要配中國樂曲。五音譜之於樂器,惟絲弦最能表達。用中國古典配合針灸或按摩最好。我不可腦袋一熱對自己已在臨床中得到驗證的研究成果產生動搖。以前不論給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治療也都是這麼做的,效果不錯,我何必多慮。何況《高山流水》曾被聯合國確定為代表地球的聲音發往太空,與其它星球上的生物進行聯係——假定其它星球果真有生命的話。想到此,我毫不遊移,在古琴曲的伴奏下,取其開穴二間,施以瑪瑙針。
小趙撫弄著我那十幾枚金針,不勝豔羨:“哎呀,你這些金針都是首飾廠造的!汪院長,你想必跟他們很熟,能不能給我買點首飾?不過我可沒有你那麼多錢。”又想買首飾,又聲明沒有錢,這是什麼意思?意思很明白,是一種親熱,一種試探,如果我識情知趣,送給她一個戒指,一條項鏈,或一對耳環,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再呆也聽得出這種話外音,卻隻能聽她說,並不答腔。再若答腔,她更會滔滔不絕,從醫院的秘聞講到某個人的家醜、豔史。我這裏經常有人來講一些不便讓別人聽到的奇聞怪事,包括排泄他們自已的苦惱和憤懣。諸如對某件事情有意見或咒罵自己科室的頂頭上司、同事、公婆、嫂子、小姑等等。既撒了氣,又打了小報告。因為我既是醫院的頭頭又是忠實的聽眾。不是我喜歡打聽這些閑是閑非。恰恰是因為我不願意打聽別人的閑是閑非。我不跟某一些人特別親近,也不跟某一些人特別疏遠,身上沒有派性色彩。對任何閑話都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他們對我的嘴更是放心,是非到我這兒為止,給人以安全感。從不進一言,也絕不會把他們的閑話傳出去。因為我很清楚,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需格外小心,滴水不露,似聽非聽,隻給耳朵,大小當個頭頭就必須學會能忘記許多東西,什麼都聽可千萬不能什麼都記住。他們隻借我的耳朵用,我想不借給他們也不行。大家牢騷太多,憋得難受,格外需要熱心的聽眾。像我這樣忠實牢靠的聽眾也委實不多。於是我便成了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醫院領導,我為自己有這樣的好人緣而自豪。眼下有兩個懂漢語的日本人在跟前,必要時需適當地提醒她,不要出了大格。
另一個正在等候的日本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跟我搭話,見我無暇他顧,便請教小趙。
“小姐,這金針銀針果然是純金純銀製成的嗎?”
“純粹的金銀加進了一些中藥元素,以提高強度和物理性能。對吧?汪大夫。”我不想答話,隻能衝她一笑。
“噢!這是你們的創造?”
“汪大夫的專利。”
“汪先生不僅是醫生,還懂金屬學?”
“他研究金、銀針快二十年了。1968年在滿城陵山出土的西漢文物中有四支銀針和金針。汪大夫受啟發,便仿製了幾支金、銀針,用於臨床,療效奇佳。他開始專題研究,逐步改善,精益求精。現在已獲得了中外針灸專家的讚許。西德、南朝鮮已訂購了我們的金、銀針。”小趙一知半解,大概是從記者們寫的報導中學了幾個句子,但吹得一本正經,簡單明了。她能記住這些,已經讓我感到意外,心裏生出一種很舒服的暖洋洋的感覺。抑製住一股衝動,沒有抬頭看她。這說明她在我身上真的下了功夫,動了心思,我並非鐵石心腸,聽一個姑娘在外國人麵前恭維我的金銀針,怎能不動心?趙力力找到了接近我的最好途徑——金銀針幾乎等於我的命——在我第一次獲準可以給別人看病的時候,表大爺給我兩根針,一根是銀的,比牙簽還粗。一根是不鏽鋼的,細如發絲。問我:“你要是病人喜歡用鋼針,還是銀針?”“當然是選擇鋼針,細而不疼。”“因為你沒有病才怕疼,真有病的人為治病是不怕疼的。”過去用馬口鐵打針,日本明治維新以後才把不鏽鋼針帶到中國,鋼有毒,用的時候要消毒。我最早的四根金針是用母親的金戒指打的。我研製金銀針的故事可以講上幾天,目前還找不到可以聽我這些故事的人。我樂得由小趙來應付這些好奇的病人。難為她對我的事情這麼上心,我真想對她更好一點。
“為什麼使用金、銀針就特別好呢?”
“喲,這得問汪大夫。”趙力力的眼睛從進屋後似乎就沒有離開過我,我則老處於躲閃的位置。真不爭氣,我是她的領導,還是個結過婚的男人,碰上這樣的姑娘正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莫非我也有病?
“金——又名太真。可鎮精神、堅骨髓,通利五臟,療治癲病風熱,上氣咳嗽吐血,以箔入丸散。銀測生銀,辛寒無毒。安五臟,定心神,止警悸,入丸散用。金針可以補正氣。銀針起瀉實的作用。”我相信他連一句也沒有聽懂。但客氣地向我點頭,嘴裏稱謝謝如流水。
我關掉錄音機,摘下頭一個病人的耳機。
“治完了?這麼快?”——他似乎不願起來。
我讓他看看表,為他施治了快半個小時。
他突然跳下床來,晃晃腦袋,拍拍額頭,掐掐太陽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真是妙不可言,跟以往挨針刺的味道不大一樣,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他精神陶醉,悠然自得,渾身舒服得像洗了個熱水澡。因此也變得活潑了,不再表現出日本人過火的拘謹審慎,禮貌多得讓別人也有點不自然。至少在他們有求於你的時候是這樣的。他對我一躬到底,“謝謝,汪先生,無比感激!這種境界可保持多久?”
“一天之內你的頭不會再疼的。”
“明天我再來,可以嗎?”
“對不起,我每周隻有兩個半天應診,你的病要一個療程後可望根除。”
“真的?”
我不再看他,不再答理他,開始給第二個日本人看病。我沒有興趣靠嘴來打消別人對我的懷疑。更不想對任何人做出什麼保證和許諾。話隻說一遍,不重複,信不信由你。在外國人麵前尤其不能賣的太賤,要有中國一流醫生的自信和尊嚴。剛才有了趙力力那番表演,讓他們知道還有我這樣的中國人是必要的。不管他們看病交美元還是交人民幣,交多還是交少,在我眼裏都是病人,對我來說都一樣,一天幹下來報酬是三元零三分,當然是人民幣而不是其它鈔票。不過今天掙的要稍多一點。
錢瑛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剛到的報紙、雜誌和信件。反正她總能找得到正大光明的理由在各個科室裏來回串遊。這些人真好意思,真能閑得住。醫院閑人太多,又能怪誰呢?
“力力,你也在這兒!”
“誰規定的我不能在這兒?”
我有種感覺,錢瑛不喜歡小趙跟我接近。她喜歡做媒為什麼不把醫院裏現成的大姑娘介紹給我呢?她們的心裏不一定很親密,說起悄悄話來卻沒完沒了。一個時辰之內別指望她們會離開這兒了。
“治國,你又發表文章了……”我心裏一動,嗓子眼裏似有小蟲在蠕動,“《論子午流注、經絡傳感及其在當代醫學實踐上的重要性》,題目這麼羅嗦,像繞口令。”
小趙搶過雜誌,她是不會冷淡我的:
“院頭兒,你發表了這麼多論文,撈了多少稿費?”
“你單身一人存那麼多錢幹嘛?還不好好請請我們。”兩個並不是朋友的女人很快結成了聯合陣線,我立刻變成她們口中的小菜兒。她們單獨的時候都想和我接近,她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想和我拉開距離,我不明白女人們都有什麼病?也不明白自己有何德能,這一兩年突然受到了婦女界的重視。
“現在單身,人家還能老單身嗎?說不定早就有了目標。”
小趙的口氣酸得倒牙。
“正陽縣又來信了,你看這像不像女人字體?”
小趙又拿起我的信,真想把它拆開,好像她有這個權力:“我說他為什麼老往正陽縣跑呢,敢情那裏有勾魂兒的!
別看他表麵挺老實的?”
錢瑛似乎也直言不諱地說過,像我這樣小有名氣而又如此老實的男人在當今社會上不多見,想找什麼樣的女人都不犯愁。她怎麼知道我老實呢?
“我看他這叫想不開,討個小縣城的老婆將來有的罪受。”
兩個女人酸不溜丟地胡嚼,煞有介事。
我又開始頭暈。閉一會眼,雙手緊緊抓住兩個桌子角。我懷疑自己的暈眩是大地震留給我的後遺症,永不磨滅的紀念。前幾年不明顯,近來加刷了,勞累時更烈。我必須盡快找個女人成家,從大地震的陰影裏擺脫出來。一個形影孤吊的半截子光棍,吃不象吃的,睡不像睡的,除去有利於加班加點地成就一番事業,實在不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我自己暈暈糊糊,卻還要給別人治病。我腦子很清楚。此刻我對兩個女人的調侃忽然感到很親近,很得意,甚至希望她們能過來幫助我。小趙也許不像我感覺的那麼俗氣,皮膚細白,眼睛看你的時候火辣辣的。這種滾燙的女人也許真的最有味道。小錢是怎麼回事?女人都是謎,最簡單的是她們,最複雜的也是她們。我不了解她們,所以生活不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