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戊辰

活見鬼。

不,睡見鬼!睡了一夜比頂了一夜急診還累。夢是有力量的,夢一來自我便消失了。強大的總是別人,自己永遠是被動的、變異的。半夜突然醒來,睡意頓消,自知再睡很難了。與其閉著眼受活罪、白白浪費時間,不如睜開眼幹事。困了就睡,醒了就幹——這是我成功的一個秘決。看同行成功的醫案是輕鬆而有興味的,我看的醫案最多,至少在本醫院甚至在本市的同行中敢這麼說。話說回來,醫案都是成功的,沒有失敗的。失敗的醫案連同它的犧牲者一塊被火化了、埋葬了。但是靠著別人的醫案是學不會治病的。寫醫案如同寫小說,當然要寫自己的過五關斬六將。絕少有人寫怎麼把病人給耽誤了,甚至怎樣把人給治死了!我到老了有閑心寫醫案的時候一定照錄自己是怎樣治死人,怎樣走麥誠的。人鑽到這個世界上來沒有追求失敗的,都是渴望成功,醫生更是如此。醫“生”不成功便是醫“死”!但成功的醫生並不是從生到死沒有失敗過,而是經得起失敗,敗中取勝,漸漸立於不敗之地的。如今誠實的價格暴跌,因為謊言有用。倘若寫一部誠實的醫案,必然獨具一格。其實世界上的人真正因病而病死的人很少,大部分是被醫生嚇死的、亂投醫亂吃藥吃死的、亂吃營養品加速病灶發展壯死的。天快亮時我才又朦朧睡去。這樣起來倒下,倒下起來,睡兩頭幹中間,豈能不累?所幸我有治累靈方,醒醒神開始調氣運功。窗戶大開,空氣流通,一股清涼入胸,把腦子洗得一片空白。如果吞日月之精華做不到,練功一小時勝似睡一夜好覺倒是真的。

今天上午是權威頂診的日子——這是我出任公用醫院院長第三個年頭上的德政。我的醫院在市裏排不上號,外部條件、醫療設備即使不是最差的,也在倒數二、三名的行列裏。我和我的高參們想出這個主意,請到了全市在內科、心臟專科、五官科、婦科、兒科、肛腸科、中醫、針灸等十幾個方麵大有名氣、中有名氣、小有名氣的權威或準權威醫生,特別是已經退休的老醫生一在病人眼裏往往是醫生越老越值錢。每周兩個半天在我的醫院裏掛牌出診,每個患者的掛號費二元——既然謊言和一切沒用的甚至有害的東西都漲價,權威為什麼不可以漲價呢?掛號費不應該永遠是一角錢。這個二元錢也不是死的,水漲船高,想什麼時候升,根據形勢的發展,靈活機動。升降由我,權力隨心。權威出診的掛號費一半歸本人,倘是看三十個病人,權威本人就可分得十五元。另外的一半歸醫院。我的抗震棚有富裕、拿出兩間最整潔的大房間作權威診室。我最初意不在賺錢,隻想提高公用醫院的規格和知名度。此招果然靈驗,既布德行善、方便了群眾,使公用醫院一度成了新聞的熱點,在經濟上也增加一點收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我理所當然也在權威之列,我不是權威怎麼能請得來別的權威?而且自信是權威中的熱點。但不到大棚子裏去湊熱鬧,我有專門屬於自己的診室。不論升官還是倒黴,我都不會放棄臨床。放棄了臨床就是放棄了醫生的職權,我的全部研究成果將沒有根據和失去意義。

我在毛衣外麵套上千篇一律的幾十年一貫製的中山裝。我隻能穿中山裝,隻適合穿中山裝。同事們普遍覺得我在衣著上不太講究,僅能做到不臟不亂不破,決談不上漂亮、大方、洋氣、帥氣,給人增色。往往是靠人抬舉衣服。其實我心裏對衣著講究得很。年近四十尚子然一身,怎會不愛惜自己的形象!我不心疼錢,隻苦於買不到合適的新潮服裝。在電視裏,在大街上,經常看見有人穿著十分好看的衣服,真想打聽一下他們是從哪兒買的。輪到我去商店,什麼也碰不上。我的身材——實事求是地說相當可以,腰不彎,背不駝,腿腳勻稱,很像古人所讚賞的“蜂腰乍臂”,身上皮膚細白,比臉上的皮膚要嫩得多。論內在的東西也彬彬然有一股專家氣質。隻是比標準人的身材高出十幾公分,很難買到現成的合適的衣服。也曾冒險趕過兩回時髦,什麼洋式夾克,什麼牛仔褲,買回來卻不敢穿出去。不是缺少勇氣,而是智力還沒有低下到硬出自己洋相的地步。穿上後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順眼,衣服本是遮羞布,不能讓它變成了出醜布。隻有以前做的那幾套中山裝,穿上後還能邁得開步,走得出去。除在豪華的場合偶而有自漸形穢的感覺,基本上還是舒適自在的。好在我是中醫大夫,一身老派兒打扮倒也名符其實。項部纏條灰色羊毛圍巾,外麵再套上黑呢大衣,老式也好,正統也罷,還是有幾分派頭,不丟身分,莊重壓陣。不能戴帽子,我戴單帽子不好看,不論鴨舌帽還是老式幹部帽,都減我的分量。我的腦袋適宜戴皮帽子。今冬奇暖,又進了立春,連皮帽子也省了。

一走進自己的醫院,一種優秀分子的自我感覺便油然而生。我越是不動聲色,態度慈和,這種如魚得水的情緒就越強烈。大革命、大地震、大死、大悲——如今可算幹幹淨淨,沒有溫暖親情,也沒有任何負擔。命中的大難似已熬過,人漸還陽,元氣重振,生命開始進入成熟期。

自覺周身的氣血暢達,怎麼使怎麼有,想到哪兒打到哪兒。我對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充滿過信心。

走道裏蠕動著的一字長蛇陣——是男是女、是醜是俊我不大關心,也看不太清楚。但是,隻要我從他們跟前走一趟,就能一下抓住他們的病灶,每個人的五臟六腑、氣血經絡都鮮靈靈赤精精地攤現在我麵前。所有的人都不見皮肉,沒有儀表,隻是一堆會移動的骷髏,奇醜無比。我沒有絲毫的恐懼,也不惡心。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如果看病碰不上怪倒會覺得怪。我是他們的主宰!

莫非我的醫道成精了?一股沉著的激情使我充滿自信。今天來找我看病的人可算是燒對了高香。我感覺自已有了靈氣,看病就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境界由心而生。

身為院長,每天先要為自己的醫院治病,調理五臟六腑,使之血脈暢通,陰陽順和。第一個走進我辦公室的是院長助理平軍——院長是科級,副院長沈丹實是副科級,助理低於副院長是副副科級。有時他自稱“二副”。中國的處級幹部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炒著吃不了,熬著有富裕。堂堂的有著八十多名醫護人員的公用醫院才是個科級!到哪兒說理去?但平軍頭腦敏捷,見聞廣博,知道世界的真相,是我離不開的行政幹才。他手裏拿著幾張表格和一個藍色的文件夾子。夾子仍舊自己抱著,把表格攤到我的麵前:

“昨天下午我到專利局去了,把你本人的情況連同金銀針、按摩器、強力球都吹了一通……”

我不喜歡他的虛呼勁。打斷他:“幹嘛要吹,咱是憑實實在在的發明去申請專利。”

他笑了,笑的老實而又可愛。真怪了,他是為我私人幫忙,我說什麼他都吃得下,忍得下。跟別人卻常常犯性,脾氣大得很。也許他知道我處世無能,便在我麵前表現出強者的寬厚和大度,不願跟一個愚鈍的沒有壞心眼兒的書呆子計較或者說我們天生就是一對兒,我主虛,他主實:我是精神領袖,他是忠實於我的管家。在許多具體事情上,他也常常管我,教導我。

“吹就是說,一切都是市場商品。你自己都不把它說得天花亂墜,人家憑什麼給你專利?”

我低頭看表,聽著他的教訓。他高興了,露出得意的神色,拉開草綠色羽絨服的拉鎖:

“看來有門兒,聽我一講他們很感興趣,還說要找你看病,叫你在他們身上先試試如意音樂按摩器。我都替你答應了,先拿到專利再說。今天把表填好,這兩天找個時間我陪著你再去一趟,帶著東西,我保你一次成功。”

他為我辦事從來都是這麼拉滿弓:“我擔保”、“我敢打賭”、“沒問題”!決少說“試試看”、“沒把握”、“盡量爭取吧”。連賣魚的、賣肉的、賣煤的、賣西瓜的都跟他有關係,活得方便,這個社會仿佛就是為他預備的。

“三項專利一到手,鬧好了弄它個百八十萬元不成問題。你想,世界上學習中國針灸的醫生、學者多達幾十萬人。一旦他們知道你研製出了更先進的金銀針,是不鏽鋼針所沒法比的。不用多了,一個國家買一項就大發了!”他又眉飛色舞起來,錢和物永遠能調動他的激情,刺激他的玄思妙想,但也限製了他的境界。

我比他清醒:“專利要有人買才會有錢。我的專利相信買的人不會多。我申報專利的主要目的是要保護自己的發明。”

平軍從文件夾子裏又掏出幾張傲慢的很有分量的紙。有醫療事故簡報、財務大檢查的總結、計劃生育動態,一張必須立即執行的開會通知引起了我的注意,叫醫院負責人上午九點到衛生局聽取關於技術職稱評定工作的具體政策和布署。我心裏不免叫苦,預感到一場艱苦的內戰又要開始了,我將成為這場內戰中被圍攻的對象。給業務人員評定職稱本是好事,但拖欠太多,利息已翻了幾倍,輿論又造得太大,大家早就瞪起眼珠子盯著,僧多粥少會輪上誰呢?更要命的是上邊決不會把權力交給醫院,更不會公平合理地評定職稱,照顧這個,偏向那個。給上邊的頭頭當傀儡倒還沒有什麼,當個代人受過或代國家受過的大傻瓜實在劃不來!當個安全而又聰明的院長我感到力不從心。隻有在作為一個醫生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強有力的。

“把通知交給沈副院長,讓她去開會。”

“評職稱可是大事,最好你親自去。”

“沈大夫比我能說,評職稱的關鍵就是找上邊給我們醫院多要名額,變內戰為外戰。”

辦公室的門再度被無聲地推開,順著冷風飄進一股香氣。我幾乎不用回頭就能猜出是誰,到我這裏來不敲門,什麼時候想來推門就進的,身上又抹得這麼香的沒有幾個人。

“該死的,你也在這兒!”

得,是藥房的錢瑛。這是向平軍打招呼。

“大早晨起來你怎麼見麵就罵人?”

“罵你是好的。”錢瑛像一團活潑潑的誘惑在房子裏滾動,精心打扮卻又什麼都不在乎。她個子不高,皮膚白淨,人白就美,一白遮十五嘛。

“對,打是疼罵是愛嘛。中國女人嘴裏的‘該死的”就是

“親愛的’昵稱。”

“你這個該死的!”她紅起了一盤寬厚的大臉,突然變得嚴肅了。大概是有我在場的緣故,平時她不是這麼嬌氣的人,

“我找院長有正經事。”

我知道她的正經事是什麼。平軍也清楚:

“正經事不背人,背人沒有正經事,要是你跟院長有秘密嫌我礙眼,我就走。”

“誰嫌你呀,”她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我麵前當然是一張女人的照片。她熱心地為我介紹對象大概已超過半打。隻有一兩個是見過麵之後吹的,後麵的幾位我連見麵的興趣都沒有。她仍然樂此不疲,對此事的熱情似乎高於我這個當事人。滿懷信心,百折不撓。有時我真想為了成全錢瑛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算啦。或者幹脆發表個嚴正聲明:鄙人經過深思熟慮,決心終生不再娶,謝絕一切熱心的冷靜的不冷不熱的保媒活動。在這樣的聲明沒有公開發表以前,嘴上卻隻能千恩萬謝,感激她的關心。憑她的氣質能給我找到好的老婆嗎?

果然又是一張圓曲俗豔的臉。我心裏掠過一陣輕輕的悲哀,人們都說當今社會上擁擠著許多大姑娘,留下的都是最好的,條件最高的。為什麼我碰不上一個像樣的?都是第一眼就過不了關。也許適合我而又屬於我的隻有一個李惠英,她已經死了,我的婚姻和愛情也應該永遠埋葬,不該有再娶的念頭。錢瑛的熱情把悲哀刺激的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特殊的感情問題變成了挑挑撿撿的理智擇優——如同到自由市場上去買東西。

“怎麼樣?”錢瑛又充滿了希望,我的沉吟不語似乎也鼓勵了她好勝的古道熱腸。盡管她比我還小兩歲。

平軍代替我回答:“不怎麼樣!”

“該死的,誰問你了。”她的嘴鮮潤而豐滿,開始發胖的女人連嘴唇都富有誘惑力。

“連我這助理都看不上,院長的眼光那麼高,能接受這個饅頭臉嗎!”

“你就損吧!人家可是黃花閨女。”

“現在黃花閨女不值錢了,什麼都不懂,有什麼味道!再說剩下的老姑娘多有變態,性格怪癖。治國適合找個成熟的能知疼著熱的女人。”

“這個人性格溫柔極了。”

“不要溫柔的,要瘋狂的……”

“死平軍,你缺了八輩子大德!”她似乎能從這嘴戰中得到某種享受。

“院長就是內向型,再找個溫柔的這日子怎麼過?兩口子一樣,活不到天亮。見了男人就發瘋的女人才有意思,才能把做丈夫的積極性調動起來。”

“滾一邊子去,好事都叫你給攪散了……”

聽著他們鬥嘴,我突然下了決心,今年內要解決這個“婚姻小事”——人生第一次結婚才配稱“大事”,以後不論再結多少次婚都不算是什麼事情了。我這樣想,問題的難度就變小了。當院長必須有個像樣的家庭,和美與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要有個樣子,形式是保護自己的圍牆。像我這樣孤獨一身,不管什麼人一多數是自己的部下,一天到晚要給你介紹對象,評頭品足地議論你,一口一個“治國”的叫著。不要說一院之長的尊嚴喪失殆盡,就連做一個成年人的尊嚴、一個有名望的醫生的尊嚴也難保持。

錢瑛仿佛從給我介紹對象的過程中和跟平軍的嘴戰中得到一種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滿足。他們兩人的關係令我奇怪,說好吧什麼難聽罵什麼、隻找便宜全無尊重;說壞吧罵多狠也傷不了對方、痛快淋漓、親親熱熱、全無顧忌、其樂無窮。她終於甩掉了“第三者”,來關心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誌:

“治國,別聽平軍的,你自己覺得這姑娘怎麼樣?”

她是個渾身噴火的女人,說話時胖乎乎白淨的臉湊得很近,連那不太黑的但蓬鬆而有光澤的漂亮發型看上去也熱烘烘的。我躲閃著坐直了身子。心裏想著怎麼答複她,那姑娘再好也不能要。有一天真的娶了她給介紹的姑娘,該怎樣謝這位大媒呢?恐怕一輩子都還不完她的情!我也決不會根據這張兩寸見方的冰冷的沒有生命的硬紙片來挑選妻子。“平軍形容的那麼準確,我還怎麼好意思答應呢?可以不娶,決不娶個被同事們瞧不起的人。”

“該死的,都怪你!”她又轉頭去引逗平軍。

“你盡挑些醜八怪介紹給院長,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平軍不知又要揭出什麼爆炸性的秘密。

我心裏一動正想聽下文,錢瑛卻不接他的茬兒,充滿熱情的眼睛盯著我:

“不行就算了,我也知道她配你差點,學曆也不夠。我還認識一個頂好的姑娘,人樣子百年難遇,也是大學畢業生。等我說通了領來個真人叫你看。”

我拒絕了她的這一個,她並不失望,輕鬆自然地又引出下一個,像釣魚一樣又拋下一個鋼鉤,勾住我的腮幫子,為幾天、或許幾十天以後重演今天這出戲打下伏筆。她好像是老姑娘協會的會長,手下有足夠的會員應付我的挑選。她的興趣也隻在“介紹”本身,並不計較成敗。再這樣沒完沒了地介紹下去,我的自尊心繼續遭受一次又一次地摧殘,離別的女人越來越遠,離錢瑛卻越來越近。說不定我們兩個之間會發生點什麼事情……

門外吵架的聲音更高了,有膽怯的年輕的聲音在叫喊,也有大聲的嘟囔:“到點了,快開門呀!”

的確該開門看病了。我在心裏找回那個中醫大夫汪治國,想象將軍臨陣,國王坐宮的感覺。叫平軍開門叫號。

“一號!”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