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飄飄龍蛇彩,
劍戟森森日月明。
日前交鋒齊會陣,
歸來卸甲麟兒生。
“好!好!”台下的叫好聲像炸了窩。
花露嬋好像在京劇旦角的傳統唱腔裏揉進了漢調的成分,如珠走玉盤,響遏行雲。幾乎一句一個彩,觀眾越叫好,演員的精氣神越足,到要好的地方那拖腔層層翻高,氣勢開闊,豪情橫溢。再加上細膩的傳神,優美的身段,好一派心雄萬丈、氣壓千軍的大將風采!
行啦,花露嬋這頭一天就打響了,真露臉!
站在側幕後邊的邵南孫如醉如癡,他可能比花露嬋本人更要高興,更為得意!他給她出主意出對了,《破洪州》劇情跌宕,既有廝殺的激烈場麵,又有大段的抒情唱腔,大起大落。她表演得骨肉均勻,修短合度,聲情並茂,在舞台上活脫脫樹起了一個剛強勇武、英姿勃勃的穆桂英。這個形象是那樣可敬、可愛、可軟、可佩。人保了戲,戲也保了人。她那嗓音、扮相、身材等十分優越的天賦條件,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懂行的觀眾會從各個側麵看出她身上蘊藏著的很深厚的功力,不懂行的人也會看得目瞪口呆,很覺過癮。方月萱怎麼能跟她比?方的嗓音和身上功夫不行,隻能靠扮相靠逗,演一些調情的劇目是一絕,卻決沒有花露嬋這樣的端莊典雅。花露嬋叫響了,有這樣一身好活兒的演員無法不叫響!
忽然,邵南孫心裏一激靈,她越紅、名聲越大,不是離自己越遠了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前他從不敢奢望要得到她。可是,昨天晚上在植物園的湖邊,當她躺到他懷裏,他可以瘋狂地親吻她的時候,他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得到她,否則就終生不娶!但以“前台”這個下三爛的身份是不能向她求愛的。那隻會被別人恥笑為神經病,還會給她帶來很多麻煩,甚至有辱她的聲譽。最後不僅好事難成,還要鬧得滿城風雨,聲名狼藉。自己無所謂,反正是白丁一個,毫無牽掛。而且有昨晚她那番情意,自己付出什麼代價也都值得了。但有損於她-一根毫毛的事也決不能幹,要考慮周全……
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導演牛英賢:“小邵,你去催催武班侯,快該他上場了。”
邵南孫的眼睛不願離開台上的穆桂英,他的襖袖裏還溫著熱茶壺,她一會兒下場來就得喝,便隨口說:“我是‘前台’,叫他的跟包去催吧。”
“孫子,你今天怎麼也乍刺兒!你‘前台”不管催場管什麼?”
牛英賢火了。
邵南孫看看他,也來了火氣,心想:呀!下邊拿我不當人,上邊也拿我不當人。你拿什麼架子?京劇團的導演可不像話劇導演,武班侯的《挑滑車》用你導?花露嬋的《破洪州》用你導?排現代戲的時候你頂多指揮指揮龍套,不過是個高級“小跑兒”。在主演那兒受了氣,也往我頭上泄!邵南孫就用一種不鹹不淡的口吻說:“武老板名氣大、架子大,我這個小人物請不動。你們團長、導演身份高,臉麵大,還是你們親自去請吧。”
“我在這個團無法幹了!”牛英賢氣哼哼地轉身走了。
台下喝彩聲不絕,後台卻在窩裏亂了。
團長吳性清是個大好人,在一旁無可奈何地說:“小邵,還是你去吧,你對他們這些大主演還能應付一氣,我們去更不行。”
邵南孫很同情團長,這位吳老夫子是搞理論的,原是文化局藝術處的副處長。京劇團擴大了陣容,臨時被拉來將就材料,當了個活受罪的團長。他缺乏行政領導才幹,又是個麵慈心善的好好先生,除去能指揮邵南孫,別的人他一個也撥拉不動。文化局長丁介眉派這麼一個掛名的人物來,是為了自己好控製京劇團的實權。吳性清不願當這個團長,願意去做自己的學問。可是有人卻盯著要搶這個團長的位子。因為按慣例,各地戲曲劇團的團長都由名角兒擔任。這個劇團武、花、方三足鼎立,讓誰當正的,讓誰當副的,老也擺不平,隻好找出吳性清這麼個臨時代理人。當團長名義好聽,可吳性清挨頂受氣也多,在團裏的地位和處境比邵南孫好受不了多少。如果邵南孫若再跟他鬧別扭,他就沒法幹了。邵南孫很同情他,也理解他的難處,隻好硬著頭皮說:“好吧,我去試試。今天方、武二位大主演脾氣特大,領導排名次不公,我們隻好給頭頭擦屁股。”邵南孫說著話從襖袖裏掏出小茶壺遞給吳性清:“吳團長,這回得勞您駕,等會兒花老板下了場,您把水遞過去。不能因為她通情達理好說話,我們就慢待人家,咱可不要欺軟怕硬。您說對吧?”
邵南孫這一手也很壞,你不叫我給心愛的人捧茶壺,我叫你團長親自伺候她。吳性清哪想得到那麼多。今天地委佟書記和文化局丁局長陪著那麼多領導人來看戲,隻要不出漏子,叫他幹什麼都行。
邵南孫來到武班侯的化妝室,這位大名角兒半躺在沙發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左手舉著香煙,正在一口接一口向天花板吐著煙圈兒。他直挺挺地伸著兩條腿,跟包的正給他穿靴子。拿過一雙,小心翼翼地往他腳上一試,他連眼皮也不抬,更不哼一聲或暗示一下,一揚腳就把靴子踢飛了。每次上台前,跟包的給他穿靴子就是一關,他不盼附該穿什麼靴子,完全靠跟包的猜測他的心氣兒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是三分高興還是七分高興。一般情況是很高興就拿三寸厚底兒的,五分高興就拿底子不到二寸厚的靴子。可是也不都是這樣,武班侯的心思幹變萬化,臉色變化莫測,跟包的常常鬧錯,有時高興了穿薄底,不高興反而穿厚底。還有時一隻厚底一隻薄底的就上了台,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那是為了要笑觀眾,或者不知跟誰嘔了氣。這樣一位反複無常的大爺,誰能伺候得了?連拿三次靴子不對他的心思,就要吃他一腳。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二寸厚的靴子又被他踢飛了。看來這個名義上是跟他學藝,實際是給他當跟包的小夥子,今天非得吃上他一腳不可,說不定還得饒上一腿。而這個農村小夥子,據說還是他的“內侄”。
此時跟包的神色緊張,不知所措。邵南孫實在有點看不下去。這有點太過分了!解放已經十多年,梨園界內部的某些老規矩卻一點沒變。不了解內情的人把這樣的大演員看得很神秘,認為他們如何了不起,許多風流多情的大姑娘、小媳婦主動送上門來。看看內幕,他們的身上又有多少人味兒?不知武班侯這位“內侄”圖個什麼?也許是為了離開農村,想跟他這個所謂的姑父學幾出戲,將來混個飯碗,找個前程。
跟包的見邵南孫來了,求救似地望著他。邵南孫擺擺手不讓他出聲。停了一會兒才開口:“劉慶,你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第一場演出,武老板壓大軸,台下都是行家和頭麵人物,老板心裏有根。換厚底兒的來!”
跟包的沒敢動,他第一次拿的就是厚底兒,被踢飛了。邵南孫向他使眼色,他嘀嘀咕咕又把厚底靴子提過來,謹謹慎慎地給武班侯穿上。武班侯沒有再犯性,從沙發上直起身子,異常客氣地說:“老邵,請坐。”
“武老板,您準備好,快輪到您上台了。”
“我演了一輩子戲,從未誤過場!”武班侯從桌上拿起一包大中華香煙,彈出一支遞過去,“抽煙。”
“我不會,謝謝!”邵南孫沒有坐下,他猜不透這位大主演,今天為什麼忽然對他這樣客氣起來。
“老邵,你這麼年輕,人又十分精明能幹,為什麼不唱戲?如果你看得起我,從今天起我教你幾出戲,以後給我當下手,不比當這個‘前台’強百倍?”他話雖這樣說,眼睛卻不看邵南孫,顯出一副傲慢的恩賜於人的派頭。
不管邵南孫平時怎樣沉機默運,萬萬沒有想到武班侯會對他來這一手。不管是真是假,武班侯能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天大的麵子了。幹唱戲的這一行,藝術就是一切,“一招鮮,吃遍天”。“山後練鞭”,有了一身驚人的技藝,名譽、地位、金錢、權力全都可以朝它要。活兒頭就是命根子,朋友間什麼都可以讓,在活兒上不能讓。父子、夫妻、兄弟也是一樣。寧贈一畝地,不贈一出戲,今天武班侯是怎麼啦?許多年輕的演員想巴結他還靠不上前呢。如果真能拜他為師,把他身上的玩藝兒學到手,將來在京劇界也決不會默默無聞。邵南孫笑了:
“武老板,您真會開玩笑。您看我這個樣子,眼大無神,其貌不揚,腿腳棒硬,年已二十有六,還學什麼戲!能為演員們做點服務性工作,餘願足矣!”
“別來這一套,你瞞得了別人,還能瞞我?”武班侯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穿戴行頭,邵南孫借著幫他紮靠,掩飾住了自己的慌亂和窘困。他懷疑武班侯看破了他對花露嬋的感情。
武班侯說:“以前我演過一出戲,說的是曹操接見匈奴的來使,他怕自己個子矮小,被匈奴人看不起,就讓崔琰冒充自己,他則手提大刀,扮成衛士。戲詞兒上說崔琰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嚴。結果人家使者卻說:“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提刀者乃英雄也’。我看你老邵就是那個站在床邊扮成衛士的曹操。”雖然他未必知道邵南孫和花露嬋之間的真實關係,但這番話仍然使邵南孫心裏一震。這才是闖蕩江湖的老梆子,眼睛真賊!他趕緊催促說:“您趕緊到前邊候場吧。”
“你慌什麼,嶽飛還沒出場呐,我有件事請你轉告團長,我沒來之前,方月萱和花露嬋挑班,票價是一塊二。我來了之後票價改為一塊五。觀眾花一塊五是來看我武班侯,多出的這三角錢怎麼分配?我明天等你的回話。”
“這……武老板,您是京劇表演藝術家,我想不會計較這點錢的吧?”
“不對,我計較的就是錢!你要不為錢,回家幹點什麼事不好,何必在團裏當這個下三爛?”他說完不再答理邵南孫,邁著高寵那種挺胸晃臂、傲視一切的步子出台去了。
他的無理,他的直截了當,幾乎使邵南孫目瞪口呆。像他這樣的人說出這種話,而且是在上台之前提出這樣的要求,顯然是放份兒、要價碼。他這樣做是對自已身份的過分看重,還是過分看輕?邵南孫自以為對演員了解得不算少了,在這位名角兒麵前,他感到還是上當了。你把這樣的名人無論想象成多麼低級,也不會過分。然而連這樣的人也可以隨便嘲笑他,看不起他,這深深地刺疼了他做人的自尊。
劇場傳來一陣掌聲。怎麼?他一出場就得了個“碰頭好”?邵南孫急忙趕到前台,倒要看看這個藝術家的“藝術”如何。側幕後麵站滿了本團的演員,連剛下台的花露嬋和早下台的方月萱也都沒有卸裝,坐在台側看武班侯的演出。大家都想看看他這個“文武老生帶紅淨”,到底有多大能耐?台下吹破了大天也沒用,演員不論是多大角兒,就得上了台比劃再說這個“東方大戲院”的舞台可不是那麼好上的,馬連良在這裏演《王佐斷臂》,由於一時疏忽“斷臂”沒有藏好還栽了跟鬥,十年不敢重登這個舞台。
1946年這個城市鬧大水,有天晚上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正演到一半兒,劇場裏灌進腳脖子深的水。台上的演員都有點慌神了,台下有些戲迷觀眾仍然紋絲不動,聽得搖頭晃腦,一直坐到散場。
一個演員,要想征服全國,先得征服這個文化古城;要想征服這個戲迷城,先得征服“東方大戲院”。今天是頭一場,演員們心裏都有點緊張,方月萱的《拾玉鐲》是賣了力氣的,劇場的效果卻一般,更證明這兒的觀眾不好伺候。到花露嬋的《破洪州》一上場,劇場的氣氛才逐漸熱起來,等花露嬋在這個戲裏的表演達到高峰,觀眾的情緒也達到高潮,真是滿堂彩!但也給下麵要上場的演員帶來很大困難。現在就看武班侯最後這一錘子了,他如果沒有兩下子,活兒頭不高出一招,根本就接不了花露嬋的場,到台上也壓不住陣。
花露嬋看見邵南孫從後邊出來,向他擺擺手,叫他靠近點,用嗔怪的目光盯著他:“剛才我演出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看?”邵南孫小聲解釋:“我一直看到您唱那一段二黃原板,……我這裏出帳去觀察動靜,胡笳漸漸不傳聲。團長就叫我去催場……”
“效果怎麼樣?”花露嬋的眼睛裏透露出心中的興奮。
“棒極了,您沒看到台下都炸窩了。”
“你反正盡說好話。”花露嬋顧盼溫柔,想把自己的快樂分一半給邵南孫。周圍那麼多人,她似乎無所顧忌,並不想嚴密封鎖自己的心,藏住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相比之下,邵南孫這個男子漢倒顯得謹小慎微,畏畏縮縮。
“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假話,您頭一一炮打響了,
‘東方大戲院’被您鎮住了?”邵南孫一回到劇團就失去了他在植物園裏的那種勇氣,不敢看花露嬋的臉,生怕被別人發現他心裏的秘密。
“孫子,給我去泡壺茶!”方月萱在一邊受不了他和花露嬋的這種談話,他們一唱一和,邵南孫專會抬高花露嬋,實際不就等於冷落和貶低她方月萓嗎?她的聲音不高,可是語氣裏充滿主演對仆從的蔑視。
邵南孫的臉騰一下紅了,在自己崇拜的女人麵前受到這樣的羞辱,他感到不可忍受,無地自容。每逢他生氣,那雙老是埋下的眼晴就抬起來了,顯得膽大包天,直視對方,眼神像劍鋒一般銳利和灰冷。花露嬋第一次看到他生氣,他生氣時的臉可真是生動,有一種男性的剛勇,體現了一個有主見的人那股內在的精神力量。她理解他尷尬的處境,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他男人的自尊怎麼受得了這般待遇呢?何況還有她在身邊。花露嬋站起身:“我也要去灌茶,讓我給你捎來。”
這怎麼可以?怎麼能讓她代自己伺候別人!邵南孫趕緊從花露嬋手裏接過小茶壺:“我來,您坐著別動。”
方月萱:“讓他去,他不管送水還管什麼?”
邵南孫真想回身把茶壺摔到她臉上去,但他早就學會了克製自己。等他打水回來,兩個主演還在談論他,連花露嬋的神色也顯得很不高興了。
“我看你對這個小跑兒倒挺親熱,是不是想收他當跟包?要不就是想招他做駙馬!”
“行了,他不是小跑兒,是‘前台’,是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當過話劇團的編劇,寫過劇本!”
“你怎麼知道?”
“我問過他……”
為了維護他做人的尊嚴,花露嬋也許敢把什麼都講出來。可是作為一個男人,難道能靠一個愛自己的女人來當保護傘嗎?他趕緊把茶壺遞過去:“二位老板,請用茶。”
團長吳性清又過來支使他:“小邵,趕緊通知全體演員,不要卸裝,演出結束後,佟書記陪省裏領導同誌要上台跟演員合影。”
邵南孫借機離開了兩位女主演。觀眾的掌聲也把他們的眼光吸引到台上,原來武班侯並不是靠亮出什麼“絕活”才得了彩,他是靠吃透了人物,是人拿住了戲,而不是讓戲拿住了人。通過念和做把高寵那種狂傲、急於出戰的心情表現得感情充沛且又不溫不火:“嶽元帥,為大將在臨陣交鋒,不死而帶傷,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果然名不虛傳,到底薑是老的辣。武班侯的表演看上去一點都不吃力,遊刃有餘,偷氣換氣不露痕跡,控放自如。戲卻演得有力度,性格化,他演的是高寵,不是演武班侯,也不是演自己那一派。強烈的頓挫和節奏感使演出的人物氣勢磅礴、威武豪壯。實際上他今天晚上也是一次大亮相,在後台觀陣的本團演員似乎也都服氣了,連花露嬋都認可了。她點著頭:“活兒真漂亮,戲不離技,技不離戲,要叫人唱戲,不是戲唱人。”
方月萱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她嘴裏在低聲跟花露嬋扒貶武班侯:“這叫什麼玩藝,偷工減料,觀眾也瞎了眼啦,硬給叫好。”
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套,觀眾都是勢利眼,他的資格老,名氣大,大家都知道他,剛一出場就給他叫好。自己一時半會兒在名氣上壓不過他,倒應該籠絡他。他是文武老生,跟自己不犯相;聽說還是個老色狼,大概不難對付。如果能結成倆打一,甚至仁打一、四打一,那就不用犯愁花露嬋這個同行當的冤家了……
邵南孫對武班侯的印象也有點改變。一個演員隻要上台能成一棵菜,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往台上一站渾身都是戲,滿台有戲,你還要求他什麼呢?你管他台下是人還是鬼,藝好遮百醜!《挑滑車》裏沒有多少唱段,隻有幾支曲牌,武班侯卻唱得滿宮滿調,唱出了當時的氣氛、環境和人物心理。遒勁挺拔,受托於感情,猶如身臨其境。到挑車時,那身段更帥,顯出精湛的武功,連續大摔叉,給人的感覺卻不是賣弄技巧,為摔而摔,顯得得心應手,無往不利,給觀眾以很大的享受和滿足。最後他身子直挺挺像一根棍兒一樣,朝後摔倒在舞台上,完成了高寵的悲劇。
大幕在熱烈的掌聲中徐徐落下。
掌聲還在響,觀眾要求謝幕,要看看演員。等大幕再拉開時,首長們正好在觀眾的掌聲中走上舞台,和演員們一一握手、照像。但是,這道大幕再也拉不開了,團長和導演把演員們召集到舞台上,正想按照一流主演、二路角色、三路角色、四路角色、龍套上下手、獅子老虎狗,排次序站隊。可是武班侯還直挺挺地躺在舞台中央,像死了一樣。任團長、導演和各色想見首長的人等,千呼萬喚,他連眼皮也不睜。“武老板,你怎麼啦?”
“武班侯同誌,快起來,還沒謝幕哪!”
“首長等著拉幕上台呢!”
“別拉幕,先別拉幕!”
有人摸摸他的脈,跳得很正常;用手試試他的嘴和鼻子,呼吸也很正常。像他這樣有功底的演員,不可能在摔僵屍時把自己摔壞,而且臉上一點痛楚的表情也沒有。雅道是撞見鬼了?或者演得太像,魂兒跟高寵一塊去了?
吳性清團長急得臉上出了白毛汗:“小邵,邵南孫!快去喊邵南孫,他以前當過大夫!”
天幕後麵傳來哐當一聲,有人輕輕地“哎喲”了一下。一個演員跑上台來:“吳團長,邵南孫的腳趾被道具砸斷了!”啊!全湊到一塊了。吳性清趕緊叫導演下台通知丁局長和佟書記:“就說後台出了點事故,請首長今天晚上就別接見演員了,非常感謝各級領導的關懷……咳,隨你看著說吧!”
花露嬋慌慌張張跑到天幕後麵,有幾個人正張羅著送邵南孫去醫院。她擠過去:“南孫,你怎麼啦?”
見她急成這個樣子,比砸了自已的腳還心疼,邵南孫心裏一陣滾燙。但他臉上卻裝出一副輕鬆的笑意:“沒關係,右腳的兩個小腳趾骨大概砸斷了,或許隻是砸裂了。這次巡回演出我不能服務到底了,真對不起!回到家裏等著給你們接風慶功吧。”他說完就被人背走了,最後還回過頭來,對她留下深深的一瞥意味悠長的眼神。他怎麼會被砸了腳?這起事故來得太突然了。他本人倒不是很痛苦、很懊喪。他既然那樣不顧一切地戀著自己,怎麼又狠心丟下自己不管?花露嬋突然感到自己是這樣孤單,這樣軟弱。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化妝室,習慣地翻翻自己的小皮包,裏麵有一張邵南孫留下的紙條:
我的聖女,我的愛神。原諒我,萬般無奈,我才出此下策。我實在不願意離開您一步,可是又不願因為我讓別人恥笑您,有一絲一毫辱沒您的清名和高潔的地方我也不能忍受。現在的分離,是為了將來的永遠不分離。我必須重新去取得一個做人的資格,以後才配享受您那無私的溫情和聖潔的愛!
您天生麗質,有高貴的人格。這人格是任何名譽、地位、金錢和權力所不能左右的。在藝術上您已經形成自己的突出風格,有牢靠的打不倒的根基,無求於人。多多保重,千萬要愛護好自己,千萬千萬!
原來,他是為了愛、為了不甘屈辱,自己把腳砸傷的!兩行眼淚從花露嬋的麵頰上滴落下來。
文化局長丁介眉跟在地委書記佟川的屁股後麵,十分緊張地陪著省委第一書記走向一輛高級轎車。秘書早已把車門打開在等候,他們有意落在了其他省地委領導人的後麵。本來今天晚上的演出很成功,丁介眉坐在佟川的後麵,感覺得出來,首長們看得很高興、很過癮。誰知最後一錘砸了鍋!他能夠體察首長們的心情,看完名角兒的演出、走上台去和他們握握手,照個像,居高臨下地又是平易近人地對年輕漂亮的女演員們說幾句讚揚的話,甚至開個玩笑,欣賞一下她們的媚臉和甜眼,本是很愉快的事情。對於劇團來說,這也是很榮耀的,第二天報紙上連消息帶照片一塊發表,等於是一次宣傳,一次表揚,一次不花錢的大廣告。那會使今晚的演出十全十美,給這次預定想征服全國的巡回演出開個吉祥的好頭。為什麼大幕關上就拉不開了呢?丁介眉怎麼也想不出是武班侯拒絕首長接見。
當觀眾一再鼓掌不肯退場時,多虧方月萱領著幾個二三路演員繞過大幕擠到台口的邊上謝幕,鞠了好幾個躬才把這個場給圓了。
丁介眉向領導人的解釋是舞台上的電器和機械設備出了故障,大幕打不開,演員們為不能享受首長接見的榮譽而深感抱歉和不安。但他心裏真正懼怕的還是佟川一這位愛戲如癖、視劇團為掌上明珠的頂頭上司。京劇團和團裏的幾個名角兒是佟川的驕傲,平時有一點差錯,他就對丁介眉不依不饒。今天捅了這麼個大漏子,即使算不上政治事故,起碼也是丟了地委的臉,給佟川臉上抹黑,甚至連省委領導的臉上都不光彩。丁介眉老偷著觀察佟川的臉色,想知道他心裏到底發了多大火。
由於戲院門前的霓虹燈光的襯托,佟川的相貌顯得偉岸深沉,一張精於保養的大臉,繃得很緊,毫無表情,結實有力的大下巴格外突出,像一塊圓滾滾熱乎乎的石頭。深陷而又閃灼有光的眼睛,帶著能把人看透卻又十分寬厚的神色。他竟然一句話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這越發使丁介眉心裏七上八下,惴惴難挨。省委第-一書記已經上了汽車,佟川搭他的車走,一隻腳剛踏進汽車門,卻又慢慢轉過身來說:“介眉同誌,你率領著這樣一個名角兒薈萃、陣容強大的京劇團,還是值得多花點精力的,問題不會少,思想工作不能放鬆。告訴大家,明天有幾位中央領導同誌來看戲,不能再出任何故障。”
“您放心,明天晚上我親自在前台坐鎮。”丁介眉心裏並沒有鬆快。地委書記沒有責備他,可是話裏含有責備的意思。既肯定了他組建這樣一個京劇團的功勞,又敏銳地提醒他這樣一個大團不好領導,名角兒不好管。真厲害,精明而圓滑,想瞞哄這樣的領導是不容易的。關於劇團的內幕,地委書記肯定還有自己的情報來源,別忘了他本身就是個戲迷,還愛結交文藝界名流,劇團的名角常是他家座上客。丁介眉突然心裏打個寒噤,佟書記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話裏另有所指?
等領導人的汽車開走了,他才轉身,想進後台查明究竟。吳性清卻怕他直接坐車回賓館,正出來找他。一見這位窩囊團長那慌慌張張、一臉哭喪的樣子,丁介眉的肝火騰地一下冒了上來。這個有些神經質而又拿不定主意的老夫子,無疑是個大好人,可是辦不成好事。他以上級對下級很不滿意的、帶有發難意味的口吻問道:“老吳,你是怎麼搞的?”
“邵南孫的腳被道具砸傷,送到醫院去了。”吳性清話一出口也很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在這位盛氣淩人的局長麵前要這樣唯唯諾諾、言不由衷?應該先告訴他武班侯的事,把自己從演員那裏受的窩囊氣再向這位局長大人發泄出來。這些主演大爺、主演小姐們不都是他們當頭兒的搜羅來的嗎?他們雄心勃勃,要名揚全國,自己何苦要陪著受這份洋罪?
丁介眉聽了吳性清的話反倒大舒了一口氣:“我還當是發生了什麼大了不起的事情哩,一個後勤服務人員出了點工傷,叫幾個龍套把他送走就行了嘛。為什麼不拉大幕,影響首長上台接見?”
“武班侯躺在台上不起來……”
丁介眉一驚:“為什麼?”
吳性清搖搖頭:“他要說出為什麼就好嘍!”
“是不是最後的摔僵屍真的摔傷了?”
“不是。現在他起來了,坐進了小汽車盡等著回賓館哩。”丁介眉一下子就明白了武班侯犯了什麼邪,氣衝衝地走進了後台。演員們卸完裝正要去食堂吃夜宵,用筷子或小勺敲著飯盆兒,打著瓷碗兒,哼哼咧咧。那些“廁所裏紅”、“台下紅”的角兒痛痛快快地亮開了嗓子。有的和局長大人走個對臉兒卻裝做沒看見他,有的則跟他嬉皮笑臉:“丁局長跟我們一塊吃點吧。”
“人家局長跟三位大老板回賓館吃小灶,能咽得下你這‘瓜菜代!”
丁介眉虎著臉沒有答理他們,心裏翻起一陣陣厭惡的情緒。這倒不是因為演員跟他沒大沒小、嘻嘻哈哈,有時趕上高興,他也常跟這些普通演員說笑,這既能顯示他的親熱和隨便,又可以換取下屬對他的親熱和忠誠。使他不能忍受的是劇團裏這種一盤散沙,幸災樂禍的舊習氣,沒有一絲一毫的集體榮譽感。配角演員總以為自己是給主演、給他丁局長吹喇叭抬轎子。主演在台上出了事故,漏子出得越大,那些扮演“龍套上下手、獅子老虎狗”的演員就越痛快,興高采烈且不加掩飾。這個行業,永遠是一群烏合之眾!
丁介眉有極強的自尊心,具有壓服人和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別人嘲笑了他,傷害了他,他是不會忘記的,一定要尋機報複。他有這個權力,也不會找不到報複的機會,用一句舊話說,他實際上是這個劇團的“座鐘”,甚至比“座鐘”更高。看他這樣一副神色,當然也有不少演員主動湊過來,沒話找話說。真誠地為領導抱不平,替劇團惋惜,甚至赤裸裸地說武班侯的壞話。
丁介眉不哼不吭,慢步在後台轉了一圈,用冷靜、超然的目光觀察著演員們的情緒。吳性清像個受氣的管家一樣跟在他屁股後麵。其實丁介眉是用表麵上的冷峻和傲慢來掩蓋內心的緊張,他在想對策,等一會兒見到武班侯該怎樣跟他談。
丁介眉意外地發現方月萱躲在後台的一個角上,跟為花露嬋配戲的小生演員楊忠恕談得十分親熱。老實忠厚的楊忠恕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方月萱跟花露嬋明爭暗鬥,平時從不答理為花配戲的“四梁八柱”演員。今天是怎麼啦?這巡回演出的第一場可真有點新鮮……
吳性清考慮了半天,最後不得不說:“丁局長,武班侯剛才說他病了,明天可能上不了台。”
“什麼?今天還好好的,就預見到明天會生病?”丁介眉冷笑一聲,“明天,他隻要不死,不聲明退出這個團,就得上台。”
“等會兒到車上您跟他談談。”
“他說什麼時候給你準信?”
“明天早晨7點。”
“你按時去聽他的回話,把他的回答告訴我。”丁介眉說完走下後台。他來到戲院外麵,司機正不耐煩地捺喇叭呼喚他,三個主演都已上了車。武班侯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頭倚著靠背,閉著眼,裝成疲勞不堪好像睡著了的樣子。花露嬋坐在後排座位的左邊,臉扭向窗外,無法看清她的神色。方月萱則坐在右邊。平常他和演員們同乘一輛小轎車喜歡坐中間,左有花露嬋,右是方月萱。而今天,當他要上車時,方月萱卻把身子往中間一挪,將右邊的位子給他空出來,不讓他挨著花露嬋。
往常丁介眉一坐進汽車總是談笑風生,品評一下當天的演出。
幽默地、有分寸地、決不失局長身份地說一些演員愛聽的讚揚話。同時也指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紕漏,既表明自己的在行和明察秋毫,又不使演員感到難堪。如果不是剛散了戲,不是送演員去登台,除去談論戲劇,他也照樣有的是話題可談。講點高雅的趣聞軼事,透露點無關緊要的內部消息,就別人的話題發揮一下自己的深邃、獨特的見解,間或插進一兩句聰明有趣的笑話,照樣會逗得女演員們嘻嘻恬笑或捂嘴大笑。
當然,演員們是會笑的,會做出各種各樣的笑,尤其是在領導麵前,常常無笑而強笑,或陪笑。一旦碰上像丁介眉這樣優雅風趣的領導,能不施展笑的才能,笑個痛快?丁介眉也常為自己的老練和才智以及腦筋的靈敏感到得意。他博學多聞,對任何問題的答案好像都是現成的。
但是,今天他上了汽車卻一言不發,神色威嚴鎮定,使轎車裏的空氣沉重得近於凝固了。連方月萱似乎也有些緊張地不敢挨緊他。
汽車開出了市區,爬上了通向賓館的一級鋪裝公路,兩旁的樹木遮住了昏黃的路燈,樹幹連成一片黑牆在窗外疾速地閃過。“不夜城”也有睡覺的時候,市郊的夜極其安靜,隻聽得見汽車軲轆磨擦地麵發出的沙沙聲。車廂裏則更安靜。丁介眉忽然開口了,語調緩慢嚴肅,字斟句酌:
“方月萱同誌,我以個人的名義,也代表地委第一書記佟川同誌,感謝你為咱們團,也為咱們省的領導圓了場,挽回了麵子。”
方月萱一怔,隨即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把心裏的得意變成一種抱怨說了出來:“您不知道當時台上那個亂勁了!台上躺著一個,後邊砸著-個,團長不讓拉大幕,大夥都慌了神兒,觀眾又沒完沒了的鼓掌,我靈機-一動,就拉上幾個演員鑽出了大幕,還差一點沒絆倒。”
方月萱一雙亮眼在黑暗中仍然熠熠閃光,熱辣辣地灼了丁介眉一下,而且不動聲色地將身子輕輕靠過來,一隻手在底下抓住了他的手,寬慰他,叫他不要太生氣。
丁介眉身子未動,底下的手也沒有抽回,依然用領導者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要惹多大的禍!說到底,真正丟人的不是我丁介眉,也不是佟書記,是你們這些大演員。這兒的觀眾什麼場麵都經過,什麼角兒都見過。更何況今天晚上還有許多領導同誌和文藝界的同行,人家說你們這些主演不懂禮貌,缺乏修養,沒有大將風度。白賣了一晚上的力氣,最後砸了自己的牌子……”
“啊——嚏!”武班侯突然驚天動地地打了個響亮噴嚏,衝斷了丁介眉的話。然後,他又把頭靠在椅背上。車裏重歸沉靜。“真是戲子,老流氓!”丁介眉心裏罵著,有意不答理武班侯,冷淡他。對演員不能光哄,無威則顯不出恩!但他決不想冷淡和傷害花露嬋,今天晚上的事故是跟她沒有一點關係的。說心裏話,他也特別喜歡這個演員,這種“喜歡”不能隻用一個男人對漂亮女性的垂誕來解釋。也許裏麵包含著某種隱秘的情愛,更多的還是一個懂行的領導、一個熱愛文化藝術事業並想在自己任職期間有所作為的人,對一個好演員、好姑娘、一個未來的表演藝術大師的喜愛。但他不明白今天晚上花露嬋為什麼也不高興,這樣沉悶?整治武班侯可別傷了無辜。
丁介眉側過臉,口氣變得和緩而親切:“露嬋同誌,你今天晚上格外出活兒,精彩極了,樸實、自然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可算把《破洪州》演絕了。你知道佟書記怎麼說你……?”
花露嬋轉過臉來。方月萱卻生氣地用力掐了一下丁介眉的手。然後鬆開自己的手,身子也移開了一點。丁介眉卻不能不繼續說下去:“佟書記說你好像師承了梅、尚兩家,頗得真傳。我身邊有幾位老先生看得搖頭晃腦,如醉如癡。散戲後觀眾不走,要求謝幕,很多人是想看看你。”
“我可沒有那麼機靈。”花露嬋說的是實話,她當時根本沒想到還應該破例鑽出大幕去鞠躬,也沒有看到方月萱是怎麼出去的。如果有人拉上她,她是會跟著一塊去謝幕的。可是,方月萱幹這些出風頭的事總是一個人幹得漂漂亮亮,決不會拉上她的。若不是丁介眉提起這件事,她還根本不知道哩。但她不後悔,眼下她沒有心思想這種閑事。
然而,方月萱接她的話茬兒卻是又快又狠:“你的機靈勁兒都用到別處去了!”
“你說我用到什麼地方了?”
“用到那個臭下三爛身上了!”方月萱天生有一種女人式的辯才。“孫子不過是個小跑兒,砸了腳怨他不小心,活該!用得著你那麼勞神傷情,跑前跑後的?”
花露嬋被噎住了,到關鍵的時候她的嘴茬子頂不上去。她可以說方月萱的機靈勁都用到局長身上了。可是她不敢,那樣的話她說不出口。有些話不臟別人,反而會弄臟自己的口。即使她說出了那樣的話,方月萱也會還有更多話把她頂回來。比如:“我樂意,我就愛他!你生氣?你想靠還靠不上哩,氣死你!”她甚至當著你的麵做出某種動作。她是完全能做得出來的,你又該如何?花露嬋隻好再把臉扭過去,生自己的悶氣。人家方月萱並沒有說錯,她的確一直在想著邵南孫受傷的事,後悔自己不該上這輛車,而應該上另一輛救護車送他去醫院。她恨自己不能像方月萱那樣敢於去愛,也敢於大膽宣布自已的愛。邵南孫除去沒有地位,沒有名氣,哪一點都不比別的男人差!然而,她立誌在台上當個真正的演員,台下當個真正的女人,給演員爭口氣。當姑娘就是真正的姑娘,結了婚就做賢妻良母。可是當自己愛的人(她不再懷疑自己確實愛上了邵南孫)受了傷的時候,為什麼不能挺身而出,去護理他,去安慰他呢?如果他是個名人,有地位,她會這樣猶豫嗎?一個個問號折磨得她愧疚不安,無地自容……
方月萱雖然把花露嬋的話給堵回去了,但因花露嬋而勾起來的火氣並沒有消。男人都是沒良心的,當領導的男人還得再加上個“更”字。他丁介眉明明是跟自己好,為了避嫌卻很少當眾表揚自己,而且裝得跟自已很疏遠。比演員還會演戲!花露蟬不讓他沾上邊兒,他倒老是對她套近乎,把她吹上了天,說話時連眼神都變了,瞧他那副賤勁兒!
汽車駛進了賓館。丁介眉肚子不餓,沒有去餐廳。武班侯毫不客氣地把局長那一份飯菜劃拉到自己跟前,大吃起來,嘴裏還罵罵咧咧:“別答理他,吃了是賺的……”
三個人互相都不說話,花露嬋隻喝了一碗餛飩就走了。方月萱心裏犯了嘀咕:“他們兩個是不是商量好了,有什麼約會?”她也趕緊放下碗筷,把自已和花露嬋的兩份雞蛋和點心用手絹包好,也離開了餐廳。她回到樓上,見丁介眉和花露嬋的房間裏都亮著燈,她站在門外也聽不見什麼動靜,就回到自己的房裏。放下東西,一頭倒進了鬆軟的鋼絲床,想開了心事……
萬一不能和丁介眉正式結婚怎麼辦?現在倒是自己求他了。也許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自己賣得太賤了。是啊,當她作為配角演員,跟著主演到文化局接受局長第一次召見的時候,她非常驚奇還有這樣年輕的局級幹部,而且長得一表人材,不像快四十歲的人,倒像戲台上的白麵小生。穿著講究,真是個“年輕的老幹部”。他那從容不迫的風度,長期當領導幹部養成的喜歡俯視一切的神態,穩重深沉的派頭,標準的普通話和滔滔不絕的辯才;那喜歡探視的眼睛,含蓄深邃、具有吸引力和刺激性。當他們的目光頻繁交火,久久不肯分開時,似乎兩個人的關係就已經確定了。以後接見越來越多,除去集體接見,更多的是單獨相見。盡管方月茸選擇情人比較隨便,甚至沒有太多的感情基礎也不要緊,隻要是能夠用得著的,或者是有權管她和敢於強力征服她的人。但是她選擇作為自己丈夫的人卻非常嚴格。不論從哪一方麵衡量,丁介眉都是一等人物,是最合適的人選。她以後又知道了他的另一些底細:原是“紅小鬼”,在部隊裏上的學,以後給一個大首長當機要秘書。解放後首長看他是塊材料,就送他到北京人民大學進修。學了不到兩年,跟一個女同學發生不正當兩性關係,受了處分退了學,放下來當了個科長。憑著他過人的才智,很快又熬成了局長。現在的夫人長期癱瘓在床,能成為她方月萱的障礙嗎?一開始她就沒有提出非要叫他娶她不可。重要的是先得到他,征服他,纏上他。他也曾假模假樣地表白:他的老婆對他如何好,不忍心拋棄一個病人呀,不能沒有良心呀,等等。
她回答得更幹脆:自己是個敢做敢當的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牽連他。她一再聲明,圖的不是他的級別權位,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將來就是討飯也要跟他。
當然,她的這種“喜歡”不是完全沒有報償的。她由一個默默無聞的三路配角,很快成了二流演員,開始給花露嬋配戲,花演鐵鏡公主,她的蕭太後;花演白娘子,她的小青。漸漸成了名正言順的主演,不知不覺又跑到了花露嬋前邊,現在她要壓著花露嬋一頭!她一定要占住舞台上的中間位置,成為福北第一名旦。可她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各種條件都比不上花露嬋,年齡比人家大幾歲,唱戲的年頭比人家短,而且演員也有個老,還能在舞台上掙一輩子命?所以她最終的目標,還是爭取能成為丁介眉名正言順的夫人。演員找上這樣一個丈夫就像出家人歸了正果,有了鐵的靠山。何況他在各個方麵都是這麼理想、可心。她相信,隻要兩人正式結合了,她也會讓他滿意的。她也一定能定得住他,自己決不會重演他那個癱老婆的悲劇。可是,他表麵上使她感到安全可靠,實際上他冷靜得可怕,權衡得失利弊無比精明,極少有喪失理智的時候。每當她提出那個最終目標,他總有理由讓她暫時委曲求全。她逐漸認識到,他是個令人不安的多疑的人。她非常熟悉他的語言、眼神和手勢,有時卻覺得並不了解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感到他對自己的強大的吸引力和征服力。
“真是賤骨頭!”方月萱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隨後卻噗哧聲得意地笑了。她有時像女皇一樣無法控製自己的喜怒。剛才還想,今晚要等他來找自己,或者等他打電話來請她。現在又改變了主意,到衛生間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換上一身緊身的綢衣,拿起裹著食物的手絹包走出房間。花露嬋的房間裏已經熄了燈。她輕輕推開了丁介眉房間的門。
丁介眉左手拿著一塊石頭,右手握著刻刀,還在台燈下玩命兒。他喜歡古玩字畫,自己也能寫善畫,還會雕石刻字。她常以跟他學畫為名遮掩別人耳目,這樣兩個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就是在他的書房裏。他領她參觀自己收藏的那些老古董和字畫,並對她講,要想成為大演員就得有多方麵的修養,有些“風雅”是非“附庸”一下不可的。梅蘭芳、程硯秋不是都能畫兩下子嗎!她樂不得借機靠近他,當然不會掃他的興……他每逢遇到不順心的事,為了製怒,用寫大字或刻石頭來磨礪性情,思慮對策。
方月萱回手鎖好門,輕輕地走到丁介眉身邊,把手絹解開,將雞蛋和點心放在寫字台上,無限柔情地說,“一生氣連飯也不吃了,一點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丁介眉抬起臉,她順手沒收了他手裏的石頭和刻刀。她那瑩潔的肌膚,潤澤可愛的眼瞼和嘴唇,煽起了他的情焰。她軟語溫存
“還生氣嗎?”
“還不都是為了你。”
“怎麼是為了我?”
“如果把武班侯跟你的名字換個位置,我一碗水端平,就不會鬧出今天這場亂子。太氣人了!”
“端平了你就喝不到嘴裏去。我來給你順氣……”
早晨七點整,牛英賢陪著吳性清準時來到武班侯的房門口,他們得聽聽這位名角兒的回話兒呀!如果武班侯今晚真的上不了台,需要趕緊向丁局長彙報,說不定還得驚動佟書記,好早討個主意——今晚上這一場戲怎麼應付?
吳性清抬手正要敲門,坐在服務台椅子上打盹兒的劉慶,正好也聽到旁邊的收音機打點,猛地睜開了眼,慌忙奔過來,他一邊擺手,一邊壓低聲音喊叫:“別敲門,吳團長,千萬別敲門!”
吳性清覺得奇怪,他來找老板,跟包的為什麼慌成這樣?就說:“我們找武班侯同誌。”
“我姑父還沒醒,請你們9點再來昕信兒。”
牛英賢插了一句:“這是誰說的?昨天晚上武班侯親口講的叫我們7點鐘來。”
“叫你們9點再來也是我姑父說的。”
“你不說他還沒醒嗎,怎麼說話?”
“噢……他剛才說完話又睡著了。”
牛英賢還想再說什麼,被吳性清拉走了:“算了,你從他嘴裏能問出什麼來?他名義上是家裏鬧災,投奔姑父找個工作混碗飯吃,實際是武班侯私人雇的跟包、仆人。誰知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團長,他這是成心拿我們耍著玩兒!”牛英賢滿肚子怨氣,
“昨晚我們從醫院回到戲院就快半夜了,打了個盹兒就爬起來去擠汽車,趕著點兒往這兒跑。難道就叫他白折騰我們?”
“等到9點再說吧。誰叫他是名角兒哪!我們今天不是得求著人家嗎?”吳性清心裏有苦說不出。
團長越說這話,牛英賢肚子裏的怨氣越大。人家別的劇團都是導演大拿,演員求導演。他這兒正相反,演員是大爺,導演是孫子。解放前他就領導過秧歌隊,當過縣文工隊的主演,以後還當過地區話劇團的導演、群眾藝術館館長。老實說,京劇不同於電影、話劇,他當這個導演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想不到他混到四十多歲,反倒成了幾個主演盤子裏的小菜!人家背地裏說他是跳大秧歌出身,是個隻會演《兄妹開荒》的“土老帽”!今天這事他完全可以不來,上有局長、團長,下有不可一世的主演,他在中間用不著操這份心。可他又可憐吳性清,不忍心看著老頭兒一個人東跑西顛受洋罪。邵南孫一受傷,除去他再也沒有人會跟著吳性清跑前跑後打下手了。一個是身為團長卻屁大的權力也沒有,什麼事也做不了主;另一個是有名無實的倒黴導演。真是——一對難兄難弟,有什麼辦法?
走下樓梯,牛英賢停住了步子:“我們到哪兒去熬這兩個小時?”
吳性清隻歎了口氣。
“去找丁局長吧,肚子裏還空著呐,先在他這兒吃了早飯,再跟他談談武班侯的事。”
“還沒聽到武班侯的回信兒,怎麼跟局長談?”吳性清拉著牛英賢向賓館外邊走,“走吧,到外邊轉轉,這兒的環境不錯,隨便找個早點鋪吃一點。”
真是又可憐又可氣!牛英賢知道這位“團座”對“局座”心裏有點發林,沒有大事不敢隨便去找丁介眉。可團裏的大事小事,不經局長大人首肯,他這個團長從不敢自作主張。當這樣的團長夠多難受!自己在他這個窩囊頭頭下麵當導演,還能好受得了嗎?
9點鐘,他們又來到武班侯的房間。看劉慶正端著個托盤往外走,盤子裏放著剛用過的杯碟碗筷,證明武班侯剛吃過早飯。可他沒有下床,穿一身白緞子睡衣半躺半靠在床幫上,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沒有向兩位名義上的領導表示歉意,也未做出任何禮貌的舉動,甚至連招呼也不打。他好像用不著說廢話,用開門見山的勁頭,哼哼唧唧的腔調說:“哎呀,我身上還是不得勁兒,今兒個晚上能不能上台眼下還說不準兒。這麼著吧,你們兩點鐘再來聽信兒,到那時候我再告訴你們今兒個晚上到底能不能大戰長阪坡。”
吳性清讓牛英賢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個沙發上,耐著性子問:
“武班侯同誌,您到底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到醫院看一看,或者把隨團的醫生找來?”
“不用,我就是勞累過度,頭有點暈。那些二百五大夫光會抹紅藥水,治不了我的病。”
本來在進門之前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講話的牛英賢,看見吳性清的話跟不上去,便忍不住了:“武老板,你到這兒以後一直沒演出,昨天是頭一場,怎麼說是勞累過度?”
武班侯身子直起來了:“這是什麼意思?你說我裝著玩兒?你們當領導的不管演員死活,逼著一個病人到台上去玩命!我要是在台上出了事,誰負責?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你們當領導的管養活一輩子嗎?”
吳性清趕緊打圓場:“你別著急,牛導演不是那個意思?”
牛英賢卻笑了:“我是猜不透你剛演出一場為什麼就會勞累過度?是不是昨天晚上高寵臨死的時候那一招挺背硬摔,把你的腰摔壞了?”
“你說什麼?”武班侯騰地跳下床,眼珠子也瞪大了,“姓牛的,你說我什麼都行,說我功夫不好就是砸我的飯碗,挖我的祖墳!我武班侯六歲登台,摔了快四十年了,從來沒得過倒好。你要敢打賭,我現在就一連氣給你摔上十個僵屍看看!”
牛英賢:“這麼說,你今天晚上演出《長阪坡》沒問題嘛。”“不行。我的病不在腰上,是腦袋不得勁。”武班侯把臉轉向吳性清,“你們當頭兒的真要把一個主演往死裏逼呀?告訴你,這個團沒你不要緊,沒我就玩兒不轉。觀眾花一塊五買張票是來看我武班侯,不是看你牛英賢。”
“你……你還是謙虛點吧!”牛英賢也火了,他可沒想到武班侯會赤裸裸地叫這種板,自己卻一時又找不到更有力量的話來對付他,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感到泄氣。對這種人還談什麼謙虛不謙虛!
吳性清也氣得嘴唇發青。他很少碰到這種粗俗蠻橫的人,而此人竟還是個大名鼎鼎的演員!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人家已經把話說到家了。雖然難聽,但實話實說,粗魯得不加任何掩飾,把團裏的那點真相全給捅出來了!老夫子感到自己是這樣的懦弱,這樣的無能。
武班侯又躺回床上,吳性清隻好站起身來:“武班侯同誌,你冷靜一下,好好休息,兩點鐘我們再來聽你的回話兒。”
吳性清和牛英賢走出賓館,登上汽車,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回到戲院後台那間兩個人合住的小屋裏,牛英賢給團長沏了杯熱茶,看他那副灰心喪氣的樣子,隻好先壓下自己肚裏的悶氣,安慰吳性清:“團長,剛才那件事你別太往心裏去,這種演員,就是這份德性。武班侯這叫拿架子,放份兒,今天你治不了他,往後就得光叫他治你!”
吳性清抬眼看看導演,心裏話:“憑你我這點道行,全叫人家看破了,能治得了這位活祖宗嗎?”
“依我說,別再去求他了,今天他就是想上台也不讓他上,冷淡他幾天。從二路演員裏找個聽話的,我看楊忠恕就行,先唱出帽兒戲,讓花露嬋壓軸,保證能把台挑起來。怎麼樣?”
吳性清搖搖頭:“這種事咱們哪能做得了主?今天晚上不是還有中央領導要來看戲嗎?”
牛英賢泄氣了:“老吳,那你這個團長當得還有什麼意思?老實說,要不是今天晚上有大頭頭來看戲,武班侯還不會叫這個板呐!”
吳性清歎了口氣:“這個板算是被他叫住了,領導要看他的戲,群眾也買他的帳,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那就對不起了,團長,我得請假。”牛英賢從口袋裏掏出一份電報遞給吳性清,“老母病重,我要回去看看。同時把邵南孫送回去,他的腳趾骨斷裂,無需住院,回家養著就行。”
“噢……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離開劇團呢?”吳性清眼睛看著電報,心裏卻一個勁兒發愣。
牛英賢笑了:“別自視太高了,什麼時候團裏離開我們也不要緊,倒是離開武班侯會玩兒不轉!”
“是啊,是啊……”吳性清作難的樣子讓人可憐,像一陣陣發傻。但他又是個扶不起來的天子。牛英賢已下了決心,不能再陪著他一塊受罪了。說:
“我去醫院為邵南孫辦手續,順便買火車票,也許下午就走人了。如果見不著你,這就算請過假了。”
“哎,還要請示一下丁局長……”不等他的話說完,牛英賢已經摔門而去。吳性清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感到自己已經智窮謀盡。到兩點鐘武班侯答應了,一切都好說。如果他不答應,自己怎麼向丁局長交帳?而且上邊還有個佟書記。事情若鬧大,自己這個團長是怎麼當的喲!
他意誌薄弱,辦事隨和,在文化局裏有個好名聲,是大家公認的好人。至於這好名聲中有多少是大家開玩笑的成分,那就不得而知了。人們總是說好人路寬,今天卻逼得好人也無路可走了。他拿出一本方格紙,措辭謹慎而又嚴密地寫了一份辭職報告,很有點檢討書的味兒。內容是請求調回藝術處,哪怕當個一般幹部也行。他把報告揣進兜裏,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兩點鐘,又來到賓館,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去找武班侯。說不定武班侯是要學諸葛亮,在等他這個草包“劉備”三顧高級賓館,方肯登台。若果真如此,他就把辭職書藏起來,向丁局長報喜。反之,則別無高招兒,向局長報憂,遞上辭職書,聽候發落。
他氣喘噓噓,費勁地爬上六樓,劉慶正在房間門口等候:“我姑父正睡午覺,他說四點鐘一定答複您。”
吳性清二話沒說,掉頭就走。心裏恨恨,嘴裏憤憤:四點鐘?四點鐘演員們就開始吃飯、上後台、化妝,到那時你武班侯若說演不了,再找人替換、想別的轍兒都來不及了。用行話說,這叫
“砍死活兒”、“摔盆兒”,真是欺人太甚!他顧不得考慮該不該打攪局長的午睡,就敲響了丁介眉的房門。
“請進!”丁介眉本來睡覺就很輕,今天午間實際是在一種似睡非睡的假寐之中躺了一個小時。他下了床,吳性清也推門進來了。老夫子臉上的神色已經使他心裏明白了八九不離十,他也不是沒有思想準備的。但在下屬麵前他總是神情自若,冷靜超然。他彬彬有禮地沏上一杯熱茶:“老吳,請坐下談。”
吳性清沒有別的辦法,隻好一五一十地把三請武班侯的經過講了一遍,最後遞上了自己的辭職報告,囁嚅地說:“我非常慚愧。
沒有做行政領導工作的經驗和才能,辜負了領導的期望。請求您還是放我回藝術處去鑽故紙堆吧。”
“好啊,性清同誌,武班侯向您叫板,您向我叫板……”丁介眉居然有心思笑了起來。
吳性清萬沒想到,他的辭職書反倒幫了丁介眉很大的忙,一個新的主意立刻在局長的腦子裏成熟了。實話說,一個文化局長對付一個像武班侯這樣的演員,並不太困難。使丁介眉感到更棘手的是如何處置自己親手提拔的、實際是做為自己在京劇團的傳聲簡和前台傀儡的吳性清。他不願為一個演員傷一個下屬幹部的心,他一貫像鳥愛護羽毛一樣愛護自己當領導的名聲和威望。如今當事者自己搭起了一個很好的台階,他隻要順水推舟就行了。他臉上卻立刻堆出惋惜和難受的樣子:“老吳啊,您真想撂挑子涼台?”
“丁局長,我可不是給您出難題……”吳性清急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他低下頭,不敢正視局長的目光。
“老吳同誌,把您從藝術處調到京劇團,實際是提升了一級。
京劇團是全地區最大的一個藝術團體,是咱們局的重,點單位,不論從地位上還是從影響上都要比藝術處重要得多!當然,之所以調您來,這些因素並不是主要的,您是研究戲劇理論的,想靠您加強京劇團的藝術力量,創造一種濃厚的藝術氛圍,對演員進行藝術熏陶和訓練。”
“是啊,是啊,您一片苦心,對我也高看一眼,可我不堪倚重。”
吳性清非常感動,羞愧難容。
“可也真對不起您,難為了您,讓您受一個演員的氣!”丁介眉的語氣中充滿了對下級的理解和同情,“今天您三請武班侯,顯然不能和劉備三顧茅廬同日而語,倒像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武班侯這個人也太惡劣了!”
吳性清肚子裏積攢的窩囊氣開始慢慢消散,碰上這樣通情達理的領導,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話說回來,老吳啊,您對演員了解得還不多,所以才真生氣。”丁介眉忽然又爽朗地笑了,“演員中像梅蘭芳那樣有高深修養的人不多,他們許多人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肚子裏裝了不少雜學,到席麵上一說話就露餡兒,難登大雅之堂。他們的知識來源就是戲詞兒,從三國戲’、‘列國戲’裏學鬥智,明奪暗爭,從‘水滸戲’裏學窮橫;從紅樓’、‘西廂’裏學調情。他們是搞藝術的,可是對藝術的理解跟我們不一樣,他們把藝術看作是不動產,是換取金錢、名譽、地位的籌碼。把本事學到手,一時三刻趕上刀刃了,你非用我不行的時候,我就以藝術做本錢向你提條件,討價還價。明白了這一點,您還值得為這些人動氣嗎?我們可不要上當,像他們那樣一點點地討價還價,要-一下子就出個別人意想不到的價格,把他鎮住!”
“您把他們真是研究透了。”吳性清嘴裏這麼說,心裏卻十分納悶,眼看要火燒眉毛了,局長怎麼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兒侃侃而談。既不回答他辭職的事,也不講武班侯的事該怎麼辦。他反倒替局長感到焦慮,因為矛盾全推到丁介眉這兒來了……
丁介眉看出了吳性清坐立不寧的神態,明白老先生的心思。他口氣一轉,變得十分果斷:“您可以暫時不在團裏工作,但還是局黨委正式任命的京劇團團長。決不能讓人家說這樣的閑話——您是被氣跑了,半路被撤職了,等等。佟書記那兒有兩個材料,需要有人幫著整理一下。名義上您是地委領導點名,臨時調去另有重任,實際也是如此;一切問題等巡回演出結束,回到家裏在局黨委會上通盤考慮解決。現在您先回團休息,6點鐘之前等我的電話。至於牛英賢請假的事,我看也是人之常情,其母病重理應準假。”
送走吳性清,丁介眉長出了一口氣,從昨天晚上以來一直攪得他心煩的問題終於找到了圓滿的解決辦法。他心裏頗感得意,鋪開宣紙,抽出毛筆,蘸飽墨汁,盡興一揮:
大丈夫令人愛不如令人敬,令人敬不如令人服。
扔掉毛筆,半躺到沙發上,他要定一定神。沒有別的辦法,當斷不斷,還會孳生後患,以後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往遠處說,他是鐵心要給福北辦幾件大事和好事的。他已經建成了幾乎是全省最漂亮的美術館、博物館,抓出了幾台轟動全國的好戲,其中有兩台戲被電影廠改編後搬上了銀幕,還捧出了幾個能打到全國去的演員。上至中宣部、文化部,下至省、地、縣,都知道福北地區文化局長丁介眉不是白吃幹飯的。今人後人都記得他當局長時是怎麼幹的,會念叨他辦的這些好事。有一天他不在這個位置上了,這些業績將會永存,會載入本地區的史冊,巍巍美術館,皇皇博物館還會倒掉嗎?重新組建京劇團也是他雄心的一部分,豈能半途而廢?往近處說,今天晚上這場演出事關重大,演好了就把牌子打響了,演壞了就把牌子砸了。自己交不了帳事小,重要的是會當著本省和外省市領導的麵硬把佟川給賣了,把全福北地區給賣了!佟川可是個不好惹的上司,京劇團是他的心肝寶貝,砸了他的牌子能饒得了自己嗎?
丁介眉站起身,看到剛才寫的那一行大字,自嘲地笑了,抓起來扯碎,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重新鋪開一張宣紙,略一沉思,提腕寫道:
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錄京劇訣諺贈月萱同誌
丁介眉
他放下筆又抄起電話,要先跟兩位女主演通個氣。花露蟬的電話無人接,中午吃飯時就沒見到她。對這些年輕演員真沒辦法,白天不好好休息,到處亂跑,晚上的演出怎麼能精神飽滿?他又撥了方月萱的號碼,耳機裏立刻傳來那熟悉的甜潤的嗓聲。他說:“我是丁介眉,中午睡得好嗎?我剛寫了一幅字,晚上送給你。別,你現在別來拿,我有事馬上要出門,先跟武班侯談,然後去見佟書記。有件事先跟你打個招呼,我遇到了困難,需要你的幫助和配合。……不不,用不著上刀山下火海,隻要你能體諒我就行了。可能要委屈你一點,具體說就是隻能讓你當個副團長,第一副團長……當然不會把她排在你前邊,晚上再詳細跟你解釋。”
方月營舉著電話怔住了,她一時還沒咂出丁介眉話裏的滋味,誤以為丁介眉跟她開玩笑,成心拿正話反著說。她能當上第一副團長已經夠嚇人一跳的了,還會生什麼氣呢?她畢竟隻有二十六歲,雖然連拉帶拽當上了主角兒,但還沒有紅得發紫,京劇界的天下還沒有打下來。況且又不是黨員,京劇團可是縣團級單位呀!她動這方麵的腦子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一定是丁介眉拿她取樂兒,她也喜歡在電話裏恬嬉調笑,聽聲不見麵倒也別有情趣。她放下電話,穿好衣服,要過去問個究竟。可是丁介眉的房門已經上鎖了。
丁介眉敲開了武班侯的房門,武班侯一見是他,可跟對吳性清不一樣,慌忙下地,點頭哈腰,又敬煙,又沏茶。丁介眉煙不接,茶沒喝,神態優雅,臉上掛著微笑。但那笑紋裏分明有一種嚴峻的尖刺兒。他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問:“看樣子你睡了一整天,精神養足嘍,今晚的《長阪坡》要好好露一手吧?”
武班侯一咧嘴:“丁局長,我病了,頭……”
丁介眉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我帶來了兩個藥方。”
“哦?”武班侯一怔。
丁介眉盯著武班侯的眼睛,心裏感到奇怪,這雙在舞台上顧盼雄飛、英氣四射的眼睛,原來是這樣渾黃發暗,整個人都顯得猥瑣卑俗。他為了加重自己的話的分量,一字一句,說得很慢:“第一個方子,牛導演接到家裏電報,母親病重,請假走了。
佟書記那兒急需一個大筆杆子幫著寫材料,現從家裏調人來不及。吳團長是咱們局有名的大秀才,被點名叫去臨時委以重任。可團裏不能群龍無首,我打算請你代理團長職務,方月萱和花露嬋二同誌為副團長,不知意下如何?你身體可頂得住?”
“這……”武班侯那雙用舊了的眼睛突然抹去鏽斑,閃出光芒。這位慣會使用眼神表達內心活動的名優,卻沒有修養到能夠借助眼睛掩飾自己的真實心理,在精明的局長麵前充分暴露了他那受寵若驚、喜不自勝的勁頭。
丁介眉不答理他,口氣一轉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第二個方子,你如果今晚真的不能上台,那就是說病得不輕,不能呆在這兒養病,你留在團裏,又不上台,人家會說你裝病,成心跟中央領導和各省市一把手過不去,蔑視他們,拿架子,放份兒,等等,罪名多得很。你擔得起,我可擔不起,因為你是我同意調來的。怎麼辦呢?今天晚上或明天早晨,送你回家。到家裏去好好養著,等你的病徹底好了,你想演戲了,咱們再商量。當然,一個演員離開舞台,藝術生命就會終結,漸漸就被觀眾忘記了,這是很痛苦的事情。可也沒有辦法,誰叫你有病呀?實話告訴你吧,昨天你摔倒以後不起來,觀眾都以為你是功夫不純摔壞了,今天再不露麵,就證實了觀眾的猜想,對你來說無疑是栽了個大跟鬥!可是保命總比保護藝術名聲更重要。怎麼樣?眼前兩條路,何去何從,請你拿主意。”
“丁局長,我昨天就是有點頭痛,睡上一覺就好。今天上台沒問題,您放心!”武班侯果然被拿住了,他知道丁介眉大權在握,說得出就做得到,拿架子隻能適可而止。他像在吳性清麵前拚命裝病一樣,現在又一個勁解釋自己沒病。“這麼說你是想接受第一個藥方嘍?”
“丁局長,您辦事亮堂,我也貨賣識家。您這樣看得起我,班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武班侯嘴裏常用的有三種語言,自己的粗話、戲詞兒、粗話和戲詞混在一起的“夾生飯”。
“你到底還是個懂得利害輕重的明白人。那好,我有兒個條件……”
“您隻管說,我不會忘恩負義!”
“一,你要以身作則,還要照顧好全團,從今天起,團裏大事小事不管出了什麼漏子,唯你是問。”
“沒問題,捅出漏子您找我。”武班侯恨不得把團裏大權小權都抓起來,他要盡情嘗受權力的滋味,有一種想支配別人命運的褐望。這一點連精明的丁介眉也沒全看透,他也想不到一個演員怎麼有如此強烈的權力欲。
“二,你是代理團長,‘這不是正式任命。巡回演出結束之後,證明你稱職,不僅有藝術天賦,還有領導才千,再由局黨委正式任命。”
“一樣一樣,任命不任命都行。您這樣高抬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其實他心裏對這一條不甚痛快,覺得團長的紗帽並沒有真正扣到他頭上,而是懸在他腦袋上空,小辮子還抓在丁介眉的手裏,時時都得受他的箝製。可是又不能不答應,他就是說上一百個條件也得先應承下來。
“三,為了證明你沒有摔傷,洗刷昨天你的恥辱,也是全團的恥辱,你今天晚上應該雙出。前邊先來個精彩的帽兒戲,壓住場子,最後再上《長阪坡》。行嗎?”
“好哩,您這才叫領導,又懂行,又幹脆。我聽您的,您就晴等好啦!”
丁介眉站起身:“這件事暫時不要對別人講,今晚演出之前,我到後台向全體演員宣布。”
他這樣說不過是想加強這次談話的重要性和神秘性,並非想讓武班侯保守什麼秘密。丁介眉當然知道要想叫一個演員對一件事情守口如瓶,就如同想叫一個啞巴說話一樣困難。不等他走出這家賓館,武班侯就會利用自己的渠道把這一消息傳播出賓館如果他特意再加上“可要保密呀”這一類的囑咐,其傳播速度之快、範圍之廣更要擴大幾倍。
一點不錯,武班侯送走了丁介眉,立即喊來劉慶,叫他去把方月萱和花露嬋找來,並囑咐說:“別說我找,就說團長找她們談話。”然後又打了兒個電話,把自己當團長的事告訴朋友、相好,約他們晚上來看戲。不一會兒劉慶回報,花露嬋不在,方月萱一會兒就來。武班侯一想,單個談話更好,今天倒要試試這個小娘們兒。
他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梳理了頭發,換上一身牙黃色綢料練功衣。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接待坤角兒,特別喜歡穿這身衣服,顯得年輕英武、瀟灑自如。在房子中央,對著大衣櫃上的大鏡子,活動一下筋骨,打雲手,連做了幾個亮相的動作。嗓子發癢,突然用京劇念白的腔調說出了此時自己的心境: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哦——哈哈哈……”
隨著開始踢腿,他的腳先抬到腰部,對著鏡子裏的武班侯蔑視地說:
“班侯啊班侯,踢腿到腰眼兒隻能吃棒子麵窩窩頭兒!”他慢慢把腳踢過肩膀:“哎,踢到這兒就能吃富強麵的饅頭了。”他的腳繼續升高,穩穩地超過了頭頂:“哈哈,踢到這種份兒上,雞蛋、蝦仁就會自動往你嘴裏掉!還有政治地位、權力、名譽、經濟利益、美人兒,統統都給你送來了……”
有人敲門,他喊了一聲:“進來”!
方月萱推開門嚇了一跳:“武老板,你這是幹什麼?”
“請不來你,我就這樣一動不動站三天三夜。”他金雞獨立,左腳就像生了根一樣,而且氣不發喘,兩眼炯炯閃光,望著方月萱。
“你可真有意思,好俊的功夫!”方月萱笑了,“團長呐?”
武班侯放下腿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尖:“你往這兒瞧!”
“你?”
“沒錯,丁局長剛從這屋出去。方副團長,請坐。”
方月萱明白這不是假的,丁介眉剛才也不是正話反說。她的確感到委屈。這麼大的事昨天晚上、今天上午丁介眉就不向她透一點兒風,根本沒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見。她幾乎是跟武班侯同時知道的,還不如他知道得詳細。這麼說,武班侯昨天晚上摔耙子摔對了,摔贏了!
“怎麼,你真的不知道?丁局長事先就沒給你吹點風?”武班侯得意非凡,“告訴你,我是團長,你是副的,有了矛盾你應該服從我。如果你不服從,跟我鬧僵了,走的是你不是我。沒有你還有花露嬋,沒有我誰能頂?”
“哼,還沒上任就來這一套,你以為別人都是小孩子,怕你嚇唬?我是方月萱,名字排在你前邊!”她說完轉身就走,武班侯搶先一步堵住了門口。方月萱沒好氣地說:“你要幹什麼?”
“話還沒說完哪,”武班侯惡狠狠地說,“你要戧火,明天就把你的名字排在最後。我是團長、又是主演,有這個權力。你要不服還可以比試比試,你連花露嬋也比不過!”
“呸!”方月萱嘴上還很硬,心裏卻被他鎮住了。這個家夥可是什麼事情都會幹得出來的。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是團長,跟他鬧翻了不會有自己的好處。如果他跟花露嬋標成一個肩膀,自己還真有點麻煩,不被擠走也好受不了……
“方老板,你好好想想。要是知趣,跟我摽在一塊兒,沒有你的虧吃。”武班侯露出狎邪的微笑,“以後可以讓花露嬋替你唱帽兒戲。你要想大走紅,還有一個辦法,我給你配戲,憑我武班侯的名氣要是給你打下手,那是什麼成色?”
“你甭拿好話哄我。”
“哄你是孫子!你要不信,現在就教你一出新戲。”
“什麼戲?”
“《挑簾裁衣》,你演潘金蓮,我來西門慶。”
“這戲太粉,當初師傅就不許我唱這出戲。”
“你現在是主演,不是小學生!”武班侯立刻進戲,躬身一揖,
“娘子,我這廂有禮了……”
方月萱噗哧一聲笑了,知道他在挑逗自己。他動作輕捷,舉止礦悍,男人的力量體現在肌肉上,他的魅力幾乎不可抗拒。但是她眼下可沒有這份心思,便笑著說:“武老板,你的臉皮可真厚!”
“臉皮?你指我的那張臉——關公的、趙雲的、武鬆的、高登的、孫悟空的?我的臉多了。”
,“你就是高登、西門慶。”方月營坐回到沙發上,武班侯也跟過來。
“蒙你誇獎。你也不要假正經,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有什麼事?”方月萱粉麵透紅,秀眉綰起來了。
武班侯嘻嘻一笑:“當然是好事,你幹嗎著急,今天也是你我的好日子,為日後正副團長親密合作,我們倆要不要也慶祝一下?”
“你剛當上團長就燒得難受,真不要臉!”
“幹我們這一行沒有自己的臉,演誰像誰。人格、名聲、道德,狗屁不值。身上活兒好,一響遮百醜……”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冷不防臉上挨了一巴掌。等他明白過來,方月萱已逃到了門口,她動作機靈敏捷。他惱羞成怒,想撲過去,方月萱已跑出門外。然後又探進頭來,恬嬉世故地罵道:“老饞貓,天下的便宜不能都叫你一個人占去,也叫你知道點我的厲害!”
她格格笑著走了。
武班侯撫摸著熱烘烘、但並無疼痛感的麵頰,忽然轉怒為喜,禁不住也笑了起來。方月萱不是真想打他一個耳光,她的巴掌幾乎沒有使多大力氣,這真正是對他的獎賞和鼓勵。好個刁鑽潑辣的騷娘們!這一巴掌打得好,把男女之間的生疏感和戒心打沒了,把他倆的關係打親近了……